第 151 章 小天道
直到现在,我还是……有几分茫然的。
毕竟在我也还算波澜壮阔的过往生涯当中,还没碰见过——这种事。
这种机缘自己往我手中撞的事。
那灵宝落进我掌心中,顿时浮起一阵非常玄妙的感触。真元翻腾,原本过分消耗神魂之力的疲惫感在瞬间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修为猛涨,识海无比充裕圆满之感。
我与这方古城仿佛有了某种奇妙的牵连,只心神一动间,可将其中万物观察的清楚,城池都受我掌控,可改变外形或瞬时挪移。甚至那些身在古城的修士,也受我掌控——
舟多慈正想找个舒服的姿势,趴在水缸边看鱼,却又被舟鹤妙扳着肩膀转了半圈,又重新面对起了舟鹤妙和方绫。
舟多慈不满:“干嘛呀!”
舟鹤妙点着舟多慈的头:“小傻子,你倒殷勤,连着两天来探望太子哥哥,怎么没见你来探望我?”
舟多慈问:“二哥哥也病了?”
“没有。”
舟多慈扁了扁嘴,露出很无语的表情:“没生病,也要探望?”
“又不是只有病了才能探望。这是情谊。”
舟鹤妙用扇子敲了敲手心,突然笑得很狡诈:“小傻子,二哥问你,要是二哥和太子哥哥同时病了,你去看谁?”
舟多慈:“……”
多坏啊这人!!
多阴险啊这人!!
这问题和过年的时候问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更喜欢奶奶还是姥姥”的亲戚有什么区别?!
还好舟多慈是个傻子。
他能用自己的方式解答这道世纪难题。
舟多慈:“嘿嘿,要是大哥哥和二哥哥同时病了,我就让阳萝把我切成两半,我一起去。”
顿了顿,舟多慈又把这个世纪难题抛回给了舟鹤妙:“那,二哥哥,你更喜欢左边的我,还是右边的我?”
舟鹤妙:“……”
从方才起,方绫一直没讲话,而是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目光沉沉地盯着舟多慈。
这会儿,终于没忍住呛了一下,咳嗽了一声。
舟多慈立刻扭过头去看他。
方绫板着脸:“干什么?别看我。”
舟多慈倒也听话,说不让看,就不看。
又背过身趴在水缸边看鱼。
背后,有人见三人的对话告一段落,殷切地迎上来,和舟鹤妙攀谈起来。
舟鹤妙跛着足跟他们往外走了几步。
方绫却没走。
维持着刚刚的姿势,盯着和锦鲤碎碎念的舟多慈。
眼神新奇又探究,像是在看一只美人鱼——上半身是鱼,下/半身是人的那种。
舟多慈也不理他,絮絮叨叨地和缸里的两条锦鲤说话。
直到说到口干舌燥,直起身,像是突然发现方绫还在一样,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又笑起来,问方绫:“你也在听我讲故事呀?”
他问方绫:“我来考考你。”
“你能不能说出作者写门前两颗枣树的用意?说出作者想要表达什么情感,突出了人物什么样的形象特点?”
方绫:“……”
方绫没有理会舟多慈的胡言乱语。
他目光像狼一样,幽幽狠狠地看着舟多慈,问:“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舟多慈懵懵的:“记得,什么?”
方绫没再答,只是解开护腕撩起衣袖,给舟多慈看他的手臂。
结实劲瘦的手臂,覆盖着协调流畅的肌肉。
只是短短一截,就相当有美感。
但让人心生可惜的是,方绫的小臂上有几道纵横交错的伤疤。
微微鼓起,泛着与周围皮肤格格不入的紫红色。
“你打的,不记得了?”
舟多慈垂眸盯了很久。
久到方绫都生出了一种舟多慈似乎要把他的手臂盯个对穿的错觉,不自在地想收回手臂的时候,舟多慈才有了动作——
舟多慈突然伸出手,将手掌覆盖在那些疤痕上,揉了揉。
方绫猛地缩回了手臂:“别碰!”
“我不记得了。”舟多慈乖乖回答他刚刚的提问:“真的是我打的呀?我不记得了,为什么啊?是不是你欺负我了?”
这人就算没有记忆,也惯会推卸责任。方绫更气,他冷着声音:“……我哪敢欺负你?分明是你不分青红皂白,见到我就来打我骂我。”
舟多慈满脸吃惊的表情:“我,我这么坏?”
他用脚蹭着地面,蹭来蹭去蹭来蹭来去的:“那……对不起啊。”
方绫浑身一震。
他眼神微妙地看着舟多慈。
说不上来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
他久居战场,生死看淡。
本身也不是一个记仇的人。
在军队的时候,和手下的人也没少起过冲突。
军队里,没有隔夜的仇。
实在气不过某个人,就拉着那人打一架,气也就消了。
但舟多慈不一样。
方绫就没见过舟多慈这么恶心的人。
打他,骂他,侮辱他。
懒得和他计较,却只换来下一次更厉害的羞辱。
也不是没想过想要把他折断双手双脚,绑在马后拖他二里。
但终究也只是想想。
却没想到,舟多慈竟变成了傻子。
一个忘记了自己做过的所有事的傻子。
不再跋扈,不再恶毒。
不再随意欺负别人。
甚至……
上次老皇帝当众要强迫歌女时,是舟多慈主动站了出来。
方绫本就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舟多慈。
更别提,还听到了舟多慈的道歉。
他这人耳根子软,一句“对不起”,他的气便消了大半。
纵使舟多慈之前再不堪,可现在的舟多慈只是一张白纸。
方绫觉得,他许是不该再用之前的态度去对待舟多慈。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重新把护腕再缠在小臂上。
正想着,手里又被舟多慈塞进来一包什么东西。
打开一看,看到里面包着的糖块。
舟多慈道:“给你吃。”
“多大的人了,还吃糖?”
“你不吃?”
方绫摇头。
方绫分明都拒绝了,舟多慈呆呆地看了他片刻,突然伸手拿起一块糖往他嘴里塞。
方绫后仰着身体死命躲舟多慈的手,却因身后就是墙壁,即便是躲也不能躲太远。
无奈,只能任由那块糖被舟多慈抵着喂到了嘴里。
丝丝缕缕的甜味顺着方绫的舌尖化开。
但下一秒,那甜味竟变成了强烈的酸。
方绫被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呸”地将糖吐到手里,才发现糖粉里包裹着的是一颗青梅。
舟多慈拍着手大笑起来:“这是我让阳萝能找到的最酸的梅子,哈哈哈哈,你刚刚脸都皱了哈哈哈!”
看舟多慈笑得前仰后合,方绫意识到自己是被整了。
他黑下脸,伸手去抓舟多慈。
舟多慈见势不妙,转身要跑。
但他的动作哪可能快得过方绫,刚一转身,就被捞住领子。
方绫像拎小鸡一样,把舟多慈拎到面前,把那糖袋子打开,拿了一颗塞到舟多慈嘴里。
直到看到舟多慈被酸的五官都挤在一起,这才满意地松开手。
一抬头,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这边儿。
呵呵笑着:“小殿下和小侯爷真是孩子心性,至善至纯!”
也不知道是在阴阳怪气还是在真心恭维。
方绫目光从说笑的几人脸上扫过,去看已经被酸得坐倒在地上的舟多慈。
他捂着腮帮,吸溜吸溜地抿着嘴里的梅子,也不肯吐出来。
吃的格外有食欲的样子。
要不是刚刚方绫已经尝过味道,看舟多慈这样,肯定以为他口里是什么佳肴。
舟多慈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来。
方绫突然觉得,自己小臂上,刚刚被舟多慈摸过的伤痕有些发热发痒。
他屈膝,半蹲下身,右手朝舟多慈伸出去:“起来。”
“我不。”舟多慈含含糊糊地道:“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睡一觉,我还没睡觉呢。”
方绫:“……”
他叹口气,捞住舟多慈的手臂,直接把人拽了起来。
舟多慈嘿嘿笑。
傻死了。
和这样的人面对面,真是有什么气都生不起来。
方绫抿了抿唇,凑近舟多慈:“舟多慈,你最好一辈子都这样傻着。若是你有一天恢复记忆,我绝对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舟多慈眨了眨眼。
一个人忽高忽低地走过来,正是刚和别人讲完话的舟鹤妙。
他一双醉眼看看舟多慈又看看方绫:“你们两个聊什么呢?”
舟多慈答:“哦,他说他要对我留情。”
方绫:“……???!”
支棱着耳朵偷听的众人:?!
方绫觉得,若说刚刚那颗梅子是把他酸倒了,那他现在就是吃了黄连——
真是有苦说不出!
舟微漪欲言又止:“小天道,居然就这点用?”
作为“很有用”的裴解意非常自觉地道:“它要是很有用的话,也不该受困在人魔手中那么久了。”
容初弦:“嗯。”
“你们聊完了没?”宋星苒捂着鼻子,闷闷地开口,“就只有我一个人好奇,舟多慈你怎么、怎么——”
“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 152 章 被碰瓷了
宋星苒的语气颇有些古怪。
我听见宋星苒那语焉不详的话,原本还以为他是在作弄我,但见其他人的神色似也有些……奇怪。我望过去的时候,便微微偏开头,似是无意地躲避我的视线。反倒让我的心中愈生出异样来,甚至还有几分紧张。
我成什么样了?
当即,我便施了一道术法,在面前形成了一道水镜。
金兰叶和裴解意在船舱内商量好了计策,裴解意同他细细交代了那群水匪的特性。
“他们四肢灵活不似常人,先前在当铺遇到的皮帽子,原本已被我擒拿压制,谁料他竟能让手臂反向转动从我手中挣逃而出,游鱼一般,金副帮主对此可有把握?”
金兰叶沉吟片刻:“柔术功么,我这儿正好有弟兄精通此道。”
说着,他拍拍手,便有六个人来到二人面前。
裴解意注意到这些人皆生得窄瘦,皮肤看起来光滑黏腻,呈淡淡的灰色。
金兰叶介绍道:“他们不仅会柔术功,还能在水里来去自如,更有甚者可以在水里待上一个时辰之久。”
“一个时辰?”裴解意对此有些怀疑。
“阿仳。”
金兰叶唤了声,这些人中最矮的那人站了出来。
“裴公子尽管吩咐,阿仳入帮十数年,从未出现过差错。”
金兰叶让他们先下去,给裴解意倒茶,裴解意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温热的茶水流入体内,让他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酥麻痒意充斥四肢,冲破缓慢的血流,裴解意很享受这股轻松自在的感觉。
金兰叶微笑着看向他,道:“裴公子怕是许久没这般轻松了吧。”
被他这么一说,裴解意忽而想到自己意外被抓,竟没把药带在身上。
“还得多谢金副帮主,不让裴某也不会好端端坐在你面前。”
金兰叶莞尔颔首:“裴公子这病积年已久,在下不由好奇,究竟是何人与公子有这般深的仇怨?”
“深仇?”
裴解意只是个穿书的,原文对原主的身世提及甚少,他哪儿知道是谁害的他。
金兰叶疑惑道:“裴公子竟不知?水玉寒毒阴邪无比极其难炼,且只产于我苗疆,若非是对裴公子有天大的仇怨,何人会这般费心费力。”
裴解意笑了,自原文开局,他便已经是这副样子了,若真要追溯,岂不是要生生搞出个前传来。
“过去的裴某不愿再提,只想能摆脱了这寒毒便好。”听他这么说,两名暗卫警惕地看向四周。
漕帮众人正与官兵在岸边厮杀,整个甲板上只有他们和舟多慈三人。
“敢问舟公子,这是备了什么大礼来招待我二人?”
铁蒺藜、千刃坑、火舌阵,抑或是铁笼、毒药、猛兽。
暗卫们在心里做了无数准备,但见舟多慈只是从草垛里轻轻抽出一把剑。
他微笑地看向二人,满身银饰在黑夜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周身似有阴气环绕。
“对付你们,一剑足矣。”
猖狂!
两名暗卫成功被激怒,区区竖子也敢同他二人比试,当即拔剑向他砍去,电光火石之间,三人交换了位置。
舟多慈提剑背对二人,神情不变,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而那两名暗卫却在稳住身子后,悄无声息地倒在了甲板上。
鲜血顺着剑尖滴落,舟多慈松了手,手中剑径直掉落在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舟多慈看向岸边的情形,徐武派人去唤了救兵,不断有援军被调来加入战局,漕帮弟兄逐渐占了下风。
总舵帮众人不多,又有半数跟着裴解意和金兰叶走了,其他分舵的人赶来不及,这样硬打下去根本抵挡不住。
舟多慈算了算时间,命人把暗卫的尸体和剑扔进水里,将弟兄们召回到木楼,通知姜北海立即启程。
“咱们去哪儿?”
“宝鹊山,去找砚哥哥他们。”
船只乘风破浪,以最快的速度顺着河道开走。
在他们身后,官府的船也追赶了上来,与他们始终保持着一里的距离。
舟多慈命令全速前进,然而船身忽然猛烈一震,姜北海赶到船尾一看,大骂出声:“妈的,这群畜生把投石车装到了船上,把咱的屁股撞了个大窟窿!”
河水顺着窟窿漫入船身,舟多慈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继续开!”
说完,他随手夺里一个人的弓箭跑到船尾,姜北海正指挥人把船舱里的水舀出去。
舟多慈立在高处,静静等官府的船靠近,随后点燃草箭头,拉满弓弦,将箭直直射入对方的船舱。
裴解意累死累活查案,为的就是找金兰叶询问解毒的办法,恩恩怨怨关他一条咸鱼何事。
裴解意淡然的神色倒映在金兰叶的眼眸里,让他莫名出了神。
金兰叶作为苗疆的圣子,从小生活在族人争权夺利的漩涡中,阿爸阿妈被害,阿姐为护他甘愿献祭,自己则被人从高位拽下踩在泥里。
那段黑暗的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雪恨,当然他也这么做了,将仇人逐一手刃后却在杀戮中越陷越深,直到被罪孽反噬。
但幸运的是,即将被绑在火柱上的他遇到了姜北海,并且放下了过去种种,跟着他来到大历。
“冤冤相报何时了,裴公子有这般境界,金某佩服。”
金兰叶眼中升起一丝敬意,裴解意只当他客套,回敬道:“副帮主谬赞。”
船只顺水而行,很快就驶入了宝鹊山河道。
裴解意来到船头,在岸边的山林里看见了不少升起的火堆。
裴解意的目光扫过沿岸,终于在船继续行驶一盏茶后,看见了某个正舞刀的身影。
他唤了一声,杨宽立马往这边看来,惊喜地挥手。
金兰叶指挥手下靠岸,杨宽把捕快们都叫醒。
“裴兄你总算来了,这群水匪都不做人的!噌地一下就跑了,抓都抓不住!”
才上岸,裴解意就被杨宽拽着哭诉水匪的狡猾,裴解意让他先冷静。
“这是漕帮金副帮主,这是杨捕头。”
裴解意向二人简单介绍了下,金兰叶微微颔首,杨宽看得眼睛都直了,默默后退一步,舌头打结道:“……副帮主好副……帮主好……”
三人来到岸边开始谈论正题。
裴解意问杨宽:“现在什么情况?”
杨宽指着山壁道:“还在里头呢。昨儿个我待带着人下水进洞,本来个瓮中捉鳖,谁成想进去后就被他们发现了。”
裴解意问道:“你带进去多少人?”
杨宽道:“不多,也就几十个人吧,怎么说也得够上对方人数吧。”
我:“……”
容初弦问:“如何?”
我有些头疼,一言以蔽之:“他们喊我主人。”
倒像是认定我了一般。
裴解意的表情已经从最开始的阴郁,到隐隐有些杀意毕露了。那声音像是咬牙从齿缝间挤出:“……他们如何敢!如何能称您为主人!”
第 153 章 要事,速归舟家
我:“?”
这倒也没什么好争的吧?
舟微漪原本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他当然不会太高兴,毕竟这天底下不会有任何一名兄长,希望自己的弟弟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缠上。
做仆人也不行,舟小少爷的贴身暗卫都是从小培养起来的,自然不能随便放人接近。
对岸的投石车已经蓄势待发,官兵头子一声令下,巨石越过河道,径直落到木楼旁的山壁上,整座山微微一颤。
这一击,算是警告。
舟多慈快速换上了金兰叶的衣服,找来面具戴在脸上,紧接着坐船驶向对岸,姜北海则守在后方以备不时。
舟多慈立在船头,江风吹拂身上的银饰发出叮铃的响声。
苗服与大历服饰不同,上衣并不是长可掩足,上衣与下裤之间并不做连接,而是露出一小截腰部,不论男女。
江风不断灌进衣服内,舟多慈冷得生起一层鸡皮疙瘩,但他硬是挺直了脊背,做出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来者何人?!”
“漕帮,金兰叶。”
船只在离河岸百步外停下,与官兵隔水相望。
舟多慈立在高高的船头,官兵头子看不清他的长相,但依稀辨认出他的苗疆服饰。
“你就是金兰叶?”
舟多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官爷带这么多人来,敢问有何贵干?”
官兵头子冷哼一声,抬起下巴看向舟多慈:“有何贵干?当然是来抓你的!你私自劫走朝廷钦犯姜北海,还设计诱骗我等,如今死到临头,还不赶快束手就擒,交出姜北海!”
官兵头子叫徐武,原本只是个看守牢房的小吏,只因几日前阻止姜北海自尽有功,被知府大人提拔成头领,如今新官上任三把火,说话自是十分嚣张。
舟多慈闻言并不恼:“官爷怕是搞错了,姜北海不是金某劫的。”
“笑话!”徐武瞪圆了一双眼,冲舟多慈淬了一口:“姜北海是漕帮帮主,而你金兰叶是副帮主,与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跑了,不是你劫的是谁劫的?!”
舟多慈好脾气解释道:“官爷这便有所不知了,我与他共事没错,但岂不闻坊间流传外我与他二人积怨已久。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官爷应当知晓。”
“有这事?”徐武平日里才不管这些有的没的,这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俩不和。“老姜他人呢?”金兰叶四下找寻,不见姜北海的踪影,急切问道。
“……姜帮主他跳船逃了,应当没事。”舟多慈实在累极,靠在裴解意颈窝里,将官兵包围总舵自己假扮金兰叶拖延时间的事情同众人讲了一遍。
金兰叶起先听到被包围,不觉攥紧了匕首,随后听见姜北海和弟兄们没事,才长松一口气。
杨宽听完后则惊讶地张大了嘴:“竟这般凶险……裴兄你玩儿挺大啊,敢耍官府你不要饭碗啦?!”
裴解意心想自己饭碗早没了还管这些,相比之下,他更想知道那两个暗卫的情况。
他让两人先去处理残局,随后悄声问舟多慈:“那两人呢?”
舟多慈自然不会告诉他被自己解决了,随口扯了个谎,称他们在打斗中不幸被巨石砸成了肉饼。
裴解意点点头,随后双眼微微下垂。
暗卫已死,自己暂时还不会暴露,但保不准裴昱还会再派人来。
想到这,裴解意默默看向怀里的少年,瘦小的身子瑟瑟发抖,神情放松的脸上还留有木炭的黑灰。
有他在一日,自己便不可能彻底摆脱主线。
明月被乌云遮挡,裴解意漆黑的眼眸与夜色融为一体。
“穿上。”
他寻来一件外袍,把舟多慈交给捕快照顾,自己先去找寻生辰纲。
金兰叶和杨宽在岸边正讨论可能的藏匿点,裴解意忽而问出了一个关键性问题:
“生辰纲究竟是什么?”
“东州人的话叫红树,按通俗来说,就是一件半人高的赤色珊瑚石。”
他一发问,身边立刻有官兵凑上来,在他耳边小声回道:“回禀大人,确有此事,这金兰叶就是个白眼狼,被姜北海带回帮里没几年就开始夺位,眼下漕帮由他说了算。”
徐武沉默了,他原想着只要攻下漕帮就能抓人回去领赏,可若真如金兰叶所说,姜北海不在这里,那他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
徐武犹豫的同时,那两名暗卫适时从人后来到他面前,道:“莫听他胡言乱语,我等亲眼所见姜北海被这苗疆蛮人带回,一路尾随至此,眼下姜北海人就在这座木楼里。”
原来他二人逃走后并未离去,而是继续在暗中跟着众人寻到这处木楼,又恰巧遇见徐武追船,便把他引到了这里。
舟多慈轻笑一声,居高临下看向那二人,道:“看二位的样子不像是官府的人,可是哪路同行寻来了。”
徐武闻言,想起自己确实没查探这二人的身份,当时他忙着追那艘南下的商船,听有人来报说知道姜北海的所在,二话没说便跟来了,眼下想来怕是被人耍了也不一定。
他当即下令,让官兵把暗卫围住。
舟多慈乐得如此,稳稳立在船头,想看看徐武会如何处置二人。
面对包围,那二人拔剑反抗,然而其中一人却忽然看向船头,停滞片刻,紧接着高喊出声:“他不是金兰叶!”
此话一出,所有官兵皆抬头看来。
舟多慈的心猛然提起,但身体丝毫未动。
徐武已经被这几个人说懵了,厉声问道:“你究竟是不是金兰叶?!”
“金某与各位素未相识,各位又凭何断言金某是冒充的。”
舟多慈给手下打了个手势,让所有人做好准备。
那名暗卫冷笑道:“我自是见过,虽记不清容貌,但你的眼睛暴露了你。”
江风把他的话传遍在场所有人,众人陷入一片沉寂。
话音刚落,舟多慈面具后的眉头一皱,当即大呵一声:“动手!”
还未等徐武和官兵们反应过来,数十名漕帮弟兄不知何时绕到了他们身后,原本守在投石车旁的官兵早被他们踩在了脚底下。
弟兄们拔出砍刀挑断投石车的粗绳,把提前卸下的巨石点燃,用粗木桩一撞,往岸边滚来。
徐武大叫着让所有人散开,两名暗卫趁势欲攻上船只,被舟多慈甩出的暗镖拦在了甲板上。
“舟公子,随我们走一趟吧。”
暗卫一左一右拦住了舟多慈的去路。
舟多慈摘下面具扔到一边:“那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命。”
“我也去舟家。”
无需任何理由,宋星苒就是这么坦荡荡摆出来了。
我心稍微静下了一些,意识到自己好像又不知何时落了几滴泪,顿时暗恨不已。不自觉地偏过头,将脸藏在舟微漪的怀中,语气冰冷道:“不要。”
宋星苒:“……”
第 154 章 牵下手
倒不是置气,这种时候,我当然不能让宋星苒或者容初弦来舟家——如果母亲,真出了什么事的话。舟家又陷入到前世的糟糕复杂的困局当中,即便我对他们有几分信任可言,也不能让上降容、南楚宋两家的继承人,接触到舟家最为危急相关的秘密。
我总是这样多疑警戒,也怪不得无几个知心人可言。
所以此事,我只请求由舟微漪陪着我……也只有舟微漪了。
姜北海反驳道:“被冤枉的事,怎么能叫畏罪呢!我们这是暂避。”
金兰叶给了个赞同的眼神。
“无甚区别。”
裴解意端起茶碗小酌一口,舟多慈偷偷拽了他几下。
“何事?说。”
舟多慈原本只想悄悄告诉他,但既然裴解意不在意,他便直接道出了口:“王家米铺近日交易量极大,恐怕很难不引起官府的注意。”
裴解意低下头看着他:“你从何得知?”
舟多慈说了一遍那日王大富找茬的事,把信上的内容改成是王大富无意透露的,称自己听了几人对话才无意记起。
金兰叶无奈叹了口气:“我等欲沿水路南下往沙冥岛暂避数年,历沿途时长,人数多,准备时日少,整个西州只有王家手头有足够的米粮,这才铤而走险。”
“确是铤而走险,眼下官府估计已经查到了王家。”裴解意又喝了口茶,不由得浑身舒畅。
金兰叶皱起了眉:“我们得赶紧走。”
话音刚落,他便起身打算去催进度,裴解意出声阻止了他:“走不了便不走了。”
金兰叶疑惑道:“不走?”
裴解意道:“船走,人不走。劫狱是重罪,官府不会轻易放过你们,不如借此拖延一阵,待抓到水匪将功补过,你们再去自首不迟。”
姜北海捋了捋他话里的关系,觉得甚是有理,不禁拍手叫好。
金兰叶默默转过身,眼神晦涩不明。
他走到裴解意面前,淡蓝色的眸泛着微光,莞尔开口:“裴公子为我等筹谋周全,金某感激涕零,不知该如何报答。”
裴解意回以微笑:“贵帮这茶水甚是好喝。”
金兰叶微微点头:“既如此,待此事了结,金某为裴公子沏壶更好的。”
“多谢。”
商定好了事宜,裴解意和舟多慈被安排在木楼住下。
出于考虑,金兰叶也不会放他们离开,毕竟不是谁都像姜北海那样好骗。
裴解意和舟多慈被安排在木楼的顶层,这座木楼群整体上小下大,最高处只有孤零零的一间阁楼。
爬上颤巍巍的竹梯,舟多慈进了屋子便迫不及待来到窗边,趴在窗沿上俯视整个河道。
滚滚的江水奔流不断,对岸疆土辽阔无垠。
呼啸的江风拂乱了他的发髻,漏出几缕青丝随风飘散。
“摔下去了就自己游回来。”
裴解意冷不丁出现在身后,搭着舟多慈的肩把人拉回来,默默关上了窗。
“我不会水。”舟多慈眨巴着眼看向裴解意。
裴解意弹了下他歪掉的发髻:“莫要撒谎。”
舟多慈委屈地缩了缩脑袋:“才没有撒谎,砚哥哥为何不信我?”
“你若不会水,裴昱把你丢……”话说一半,裴解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换了句:“河里水流的走向,你为何那般清楚?”
他原本想着在书的后期,舟多慈意识到自己被骗后,被裴昱扔到水牢里关了三天三夜,若他不会水又如何撑过来。
舟多慈听出了裴解意刻意瞒了话,装作没发现的样子,解释道:“昔日爹爹时常带我去垂钓,同我讲过如何看水识鱼。”
“你会钓鱼?”裴解意有些意外,一般贵族子弟,尤其是家学渊博的平日里不是礼乐诗书便是精通骑射,嫌少有垂钓玩乐的。
舟多慈点头,颇为得意:“会,我还钓过半人高的大鱼。”
他还记得儿时与家人出游踏青,舟丞相与他各持一柄长杆,在管家的监督下看谁两个时辰内钓的鱼多。
舟丞相老谋深算,专挑鱼多的水域,把他哄去鱼少的地方,却不料舟多慈用配好诱饵钓上了一条肥大的红鲤。
管家不好定夺胜负,两人就跑去丞相夫人面前要个定论,丞相夫人什么也没说,接过鱼便生火烤肉,说谁钓的好吃谁便赢。
那日父子二人争了好久,谁都不服谁。
舟多慈为了表示自己钓的好吃,抱着大鱼吃到撑为止,回去便吐了大半,发誓以后再也不吃鱼,直到那日在裴解意的院子,看到水池里那几尾小小的红鲤。
“我原本也不爱去,只是爹爹说年少就该玩乐,整日埋在书堆里,老气横秋的没有样子。”
眼前的少年说着说着笑了,裴解意不觉撇开视线。
“还不赶紧收拾。”
舟多慈麻利地整理好发髻,适时脚底下传来人声。
“裴公子,您要的信鸽。”
动静自正下方转移到门外,阿勇左手扶着木梯,右手上抓着一只鸽子,灵活地闪到二人面前。
“按您的要求,劫了官府的鸽子。”
“多谢。”
裴解意接过信鸽,要了纸笔,屋内除了地上的被褥没有任何家具,他索性把纸笔摊在了地上。
他盘腿坐下俯身蘸墨,舟多慈乖乖蹲在一旁,看他在纸上画了横竖两道墨,把一张纸分成了四个部分。
舟多慈不觉睁大了眼睛,仔细看裴解意落笔。
只见裴解意在右上的方格内画了几个圆圈,紧接着在圆圈下写一笔竖,竖的两侧横生两笔细墨,又在圆圈内点上两点以及一道短横线,最后在圆圈身上画了几把刀,方格内画上几棵树。
待画完第一个方格,裴解意在右下画了几道扭曲的线,接着在线的上方画了个大方格,方格上一排圆圈。
这种密函新颖奇特,他倒是从未见过。
舟多慈虽完全看不懂他在画什么,但见裴解意胸有成竹的神情,猜想这必然是一种绝密的信函。
裴解意既是裴昱的人,平日里密信往来必然也是用这种方法,若他习得其中规律,来日对付裴昱岂非易如反掌。
思及此,舟多慈看得愈加仔细。
裴解意画完了第二个方格,在剩下的两块中分别画了一块梯形构造的楼房,和一个圆形的山洞。
待墨迹干涸,他将纸卷起塞入信鸽腿上的木桶。
“砚哥哥是让人来救我们吗?”舟多慈看着裴解意打开窗将信鸽放走。
失去禁锢的信鸽乘风而起,借着江风很快飞上高空,向对岸飞去。
裴解意看着信鸽的身影缩小成点,待完全看不见后,他才开口道:“不,你大杨哥不知道我们来了漕帮总舵,估计还在找我们,我让他先带人过去埋伏,等漕帮兄弟与他们会合。”
是这样吗?
裴解意:“……!”
裴解意所驾驭的风火云,猛地晃荡了两下。
不远处的天命剑,也跟着剧烈晃了两下。
第 155 章 议亲
“阿慈。”舟微漪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到家了。”
我迷懵睁开眼,让正背着我的裴解意将我放下来,又下意识地揉了揉眼角。
舟微漪按住我的手,用巾帕轻柔擦去眼中泛出来的雾气,认真地道:“不要用手……眼睛红了。”
“唔。”
我现在的意识有些迟缓。
先前服用的压制病情的丹药在此时药力消耗得差不多。我身上发烫,头也昏得厉害,面对舟微漪的动作没什么反应,只是半垂敛着眼,由舟微漪随便怎么擦拭,看上去颇有几分乖巧。
容初弦手腕翻转,攥着他的那只手瞬间落入他掌中。他勾了勾少年掌心,松开。
以绝对掌控的姿态握上舟多慈脖颈。
宽厚炽热的大掌附在舟多慈颈后,指腹捻着他白嫩圆润的耳垂。从耳朵到下颌,容初弦极为缓慢地揉捏,动作暧昧,充满情|欲。
未经风月的少年人哪能经得住他这样撩拨,不出两下便软了腿,若不是被容初弦紧紧锁在书案间,几乎要滑下去。
他轻|喘着,原本纯净无暇的瓷白肌肤,被覆上一层薄薄的红釉,艳得惊人,烫得惊人。
容初弦看着舟多慈在他手中一点点染上别样色彩,愉悦至极。
“侯爷……”微弱声音响起。
舟多慈勉力抬掌,覆住脸侧抚摸他的手。
容初弦挑眉,注视着一脸视死如归的舟多慈,好奇他要做什么。
在容初弦的目光中,舟多慈握住那只手,轻轻吻住他的指尖。
十指连心,容初弦心口似也被柔软拂过,泛起一丝痒意。他没有抽回手,任由舟多慈握着,面上不动声色。
舟多慈掀起眼帘,微翘的眼尾挑起一抹柔弱。
又是扮可怜?
容初弦兴致缺缺。这对前世的他有用,可如今他早不吃这一套了。
在容初弦意兴阑珊的目光中,舟多慈紧扣他的手,借力起身。他的目标十分明确,直奔容初弦肩膀,舟多慈趴到容初弦肩头,柔软脸颊贴住容初弦脖颈。
“侯爷……甚为宏伟,我怕是免不了受苦。看在我是初次的份上,侯爷可否怜惜怜惜我?”
容初弦眼中满是愕然。
他在说什么?!
舟多慈见容初弦许久没反应,歪头凑到他唇边,亲了他一口,声音温软。
“好不好嘛,侯爷。”
……这是在撒娇吗?
接二连三的惊雷砸在容初弦头上,从眼前少年身上,他目睹了太多前世从未见过的一面,恍惚间,他甚至以为前世过往皆是一场梦。
舟多慈,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容初弦深吸一口气,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沉声道:“若我不答应呢?”
舟多慈脸色倏然一变,猛扑向前,伴着一声巨响,两人齐齐摔入背靠墙壁的宽大座椅中。
毫无预兆,一阵强烈的震荡感蜂拥而至,容初弦后脑处传来尖锐疼痛。他抬手揉了揉狠狠撞向椅背的后脑,喉间发出一声“嗬嗬”的笑。
抬起头,面目阴沉。
始作俑者正跪坐在他腿上,居高临下望着他,不怒自威。
“容初弦,适可而止。”
舟多慈冷肃的声音中携着雷霆万钧之力,浑身威势显露无遗,若是有第三人在,恐怕会当场软了腿。
……尽管他面上还带着刚被欺负过的痕迹。
这一刻,容初弦眩晕的头脑奇迹般恢复清明。他盯着舟多慈那双看谁都带着冷意的眼睛,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休想。”
舟多慈声音低柔:“你真以为我会任你拿捏?”
容初弦:“结盟随时瓦解,殿下不妨一试。”
赤|裸裸的威胁。
“你没得选择,”舟多慈挑起眼皮,被浸湿的浅色眼珠直直射向容初弦眼底,“我那些兄长是什么样的人,侯爷很清楚不是吗?良禽择木而栖,侯爷弃我转投他人,并非明智之举。”
容初弦被戳中软肋,冷笑:“我看九皇子就不错。”
舟多慈登基后,被封为景王的九皇子是他手下得力干将。然而,此时两人尚不相熟,容初弦明知这话会令舟多慈记恨九皇子,对日后不利,可他就是很难保持冷静。
容初弦恼恨至极,耳中忽然灌进一句话——
“你也要他陪你上|床?”
容初弦眼珠微动,抬起头,视线在目无表情的舟多慈身上转了一圈,模棱两可地回答:“九皇子也是个美人。”
“……侯爷还真是来者不拒。”
舟多慈低声说了句:“他有我像吗?”
容初弦不解:“像什么?”
舟多慈迎着容初弦疑惑的眼神,骤然俯身。
唇齿相接,情形倒转。
舟多慈向来聪敏,容初弦的手段在他身上使过一遍,他便掌握其中关窍。他左手不轻不重抚弄容初弦颈侧,舔吻对方薄唇,探舌而入。
一个绵长而黏腻的吻。
两人亲过多次,但往日只有撕咬,并无温情,如同野兽。
这个吻,大抵可称得上是他们第一个吻。
温热气息在两人齿间交换,舟多慈右手捧住容初弦的脸,吻得动|情,暧昧声响撞上墙壁,又回旋至两人耳畔。
舟多慈半睁开眼,对上一双漆黑眼瞳。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舟多慈含着容初弦薄唇轻吮,纤长手指插入他的墨发,喉间溢出闷笑:“他能同我一般,费尽心思取悦你?”
“侯爷既然入了我的府,想抽身……”柔软舌尖舔过男人利齿,舟多慈声音微沉。
“可没那么容易。”
话音刚落,放在扶手处的大掌瞬间钳住他的腰,一种骨头被捏碎的痛感袭击了舟多慈,舟多慈闷哼一声,差点咬伤容初弦。
他结束这个吻,微恼:“侯爷,腰断了,就不能陪你玩书里那些东西了。”
腰间大掌立即放轻力道。
舟多慈舒开眉头,勾起唇,插在容初弦发间的手指摸向他方才被撞到的地方,柔声问:“疼吗?”
容初弦面容冷峻:“你说呢?”
舟多慈温言:“揉揉就不疼了。”手指轻轻按揉容初弦后脑。
容初弦闭上双眼,缕缕幽香浮在鼻间。
是舟多慈身上的香气。
容初弦闻着这股熟悉的味道,思绪忽然飘向另一个方向。舟多慈为何会对岭上春情有独钟?他不该喜欢这种清甜的香。
想到此处,容初弦不由得生出几分对自己的嘲笑。
他又对舟多慈了解多少?
相识二十载,相伴十余年,他根本没见过真正的舟多慈。
但方才……容初弦眼帘微掀。
舟多慈按住他亲那一刻,他似乎窥得了几分不同。
容初弦半眯着眸,将眼中精光压下,故作冷淡道:“这么说,我上了你的贼船,就不能下了?”
舟多慈笑吟吟:“那是自然。”
“本侯不做亏本的买卖,既然如此……”容初弦按在舟多慈腰间的手滑向下方,暗示性捏了一把,“本侯可要玩够本。”
舟多慈语气微凉:“包侯爷满意。”
两人对视,方才还温情脉脉的气氛瞬时剑拔弩张。
正在这时,敲门声倏然传入,打破了空气中的紧张:“殿下,我求你了,好歹吃点吧。你已经一日未进食了,身子会受不住的。”
容初弦一怔:“你今日没吃饭?”
舟多慈微微点了点头。
容初弦想起前世,舟多慈登基后接手一大堆乱摊子,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也顾不得用膳,整个人迅速消瘦下来。
眼瞧着皇帝比被冷落的皇子时期还要羸弱,他心中诧异,一问才知缘由。打那以后,他就盯着皇帝日日用膳,足足一个月才将人的精气神养回来。
只是皇帝那坏毛病到最后也没能改掉。
忙起来,就不吃饭了。
容初弦面色不虞,双手掐住舟多慈的腰,将人抱在怀中转了个圈。舟多慈虽瘦弱,到底也是男人,他却像是抱着一个稻草人一样,极为轻松。
舟多慈也没挣扎,由着他摆弄。
容初弦按住舟多慈,让舟多慈背靠在自己怀里,随后紧紧揽住他的肩,扬声道:“进来。”
周照吉提着雕花食盒,推门而入。
一进屋,看到散落满地的书,周照吉心中咯噔一下。
偷偷摸摸抬起眼,他眼前一黑,犹如五雷轰顶。
殿下竟坐在容初弦腿上!
殿下身形颀长,秾纤得中,在人群中也是极为出挑的。可被那厮抱在怀里,居然显出几分娇小。
……眼前画面也透着一股诡异的和谐感。
嘶,他在想什么!
周照吉连连摇头,将这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狠狠瞪了容初弦一眼,忍着心中怒火,走到一旁的梨木圆桌处打算摆膳。
突然,男人微冷的声音闯入他耳中:“拿过来。”
周照吉动作顿住,望向舟多慈。
舟多慈冲他点了点头。
周照吉:“……”
殿下分明最讨厌在书案间用膳……此刻却被迫对容初弦言听计从。
周照吉面无表情上前,将盒中吃食一一取出,垂首立在一旁,轻声道:“殿下,我侍奉你用膳。”
容初弦面露不悦:“你家殿下有我侍奉,你无需留在这里。”
他端起桌上的山药排骨汤,轻轻搅拌,瓷勺碰撞碗壁,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
舟多慈面容平静:“照吉,你出去吧。”
周照吉只好听命退出书房。
“张嘴。”容初弦舀起一勺汤,送到舟多慈嘴边。
舟多慈:“怎敢劳烦侯爷?还是我自己来吧。”
容初弦态度强硬:“喝。”
舟多慈只得张开嘴。
他被容初弦强按着喝了几碗汤,又被塞入各种糕点,实在吃不下了,揉着肚皮向容初弦求饶,容初弦才放过他。
容初弦板着脸,冷眼看他:“往后再不好好用膳,我定不轻饶。”
我:“……”
……我觉得舟微漪大概不是为了这个。
我心有余悸,怕舟微漪再在母亲面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毕竟秘境的后劲大概还没过,只我一人备受惊吓便可。于是扯了扯母亲的衣袖,挡在她面前。
“兄长。”我语气平静,重音喊了这两字。
“你先出去吧。”我说,“我想和母亲单独谈谈。”
第 156 章 前世今世
舟微漪看了我一眼。
他神色依旧极冷,但目光在触及到我时,又顿时收回了那些锋利意味,只低声应了一声,便起身向外走去。
那一声里,仿佛还有些低落意味。
“他倒是很听你的话。”
母亲意味不明地说道,倒是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有什么其他意思。
舟多慈回想了下画上的内容,实在搞不懂是如何与他的话联系起来的。
“姜帮主可是钦犯,砚哥哥就这般信任他们?”
舟多慈自见到金兰叶,便觉得此人难以捉摸,表面上永远温柔和气,内里却是个毒蝎,方才沏的茶里不知被他放了何物,只一口便唇舌发麻,失去知觉,许久才缓过来。
裴解意挑了挑眉,看向同为“钦犯”的舟多慈,道:“那群水匪身手灵活水性极佳,光靠衙门那些人怕是连水匪的影子都看不到,而漕帮以水立命,多是些浪里白条,抓人自然要借他们的本事。”
舟多慈沉默了,试探性问道:“方才的茶……”
“不好喝么?这是他们苗疆特有的辛茶,食之唇舌有痛麻之感,你初次尝试,不喜欢正常。”
裴解意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他让舟多慈安心歇息,养好精神以备不时之需。
二人在屋里休息了半日,傍晚时分,窗户被啄响,信鸽用杨宽的回信换取了一大碗米仁。
裴解意抖开纸条,上方俨然画了个圆圈,里头两根低垂的眉毛和一条下弯嘴巴。
“他们进攻失败了,水匪仍占据在山壁内,双方陷入僵持。”
裴解意将纸条烧尽,在舟多慈无法理解的神情中解释了纸上的意思。
他找到姜北海和金兰叶,将这消息告诉他二人,并提议尽快赶往宝鹊山。
“备船开道!”
姜北海浑身缠满绷带,但丝毫不影响他挥着大刀跳上船头,金兰叶气得让人把他从船头拽下来。
“你留下养伤。”
“为什么?打架的事没老子可不行!”
姜北海不服气同他理论起来,裴解意带着舟多慈默默从他们身边路过,被金兰叶唤住。
“帮主伤重留寨,还请舟公子也留下照看一二。”
这是打算扣留人质。
舟多慈看向裴解意,后者同他使了个眼色。
“乖乖待着,等我来接你。”
说罢,两人就被留在了岸上。
望着船只逐渐远去,奉命挂在姜北海身上的人也都松了手,姜北海委屈地舞了两下大刀,拍上舟多慈的肩。
“老弟你说,他俩一个不高一个不壮的,不多带点人手就罢了还嫌弃老子,有伤又不是死了,矫情!”
舟多慈皱了皱眉,移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
两人在岸边站了许久,待船只彻底消失在视线,他们才转身上了木楼。
舟多慈回到屋内,取了纸笔,翻身坐到窗沿上。
夜晚的江风徐徐吹拂,舟多慈曲起一条腿踩着窗沿,将纸搁在上头,凭借记忆将裴解意的画试着还原出来。
裴解意的画,笔法简约,构图大气,宛若游龙腾跃。
而舟多慈落笔便是粗细均匀的线条,画的圆也规规矩矩,与裴解意的画迹相去甚远。
他看着笔下越来越不像的画,不可避免地烦躁起来。
“究竟是何方流派……”“……”
裴解意示意其继续说,杨宽随即脸上露出悲愤之情。
“原本发现就发现吧,正好大干一场,好家伙那群人一个个都是他娘的鱼投胎!到水里压根儿看不见,用水草把兄弟几个好一顿缠!”
“唉,咱这回折了不少人……”
闻言,金兰叶似乎有了想法,他开口道:“确定他们还在里面,水下情势不明,说不定还有别的出口。”
裴解意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看向杨宽。
面对二人的目光,杨宽发誓道:“确定在里头,在你们没来之前,我悄悄溜进去瞅了一眼,那群人还在。”
“看来他们对这片水域并不熟悉。”金兰叶走到临岸,月光在水面上织起道道涟漪,他盯了会儿水面,唤来阿仳交代了几句,随后阿仳毫不犹豫便扎入了水中。
裴解意和杨宽立在一旁,静静看着水面,大约三炷香功夫后,水中冒出了一个脑袋。
“东三路,南一道,窄,一个人过。”
阿仳灵活地从水里滑到岸上,向金兰叶禀报发现的洞口。
金兰叶点头,走到裴解意面前:“裴公子,何时动手?”
见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裴解意自然也没别的想法。
“马上。”
舟多慈自幼善诗书作画,前世谋事时也少不得做些假信假字迹,他自诩都能模仿地分毫不差,怎的到了裴解意这儿反倒栽了跟头。
一连画废数张纸,舟多慈扔了笔杆,长叹一口气。
他目光呆滞,望向无月的夜空,听着江风呢喃不觉困意上涌。
在舟多慈意识模糊之际,整个木楼忽的聒噪了起来,很快,姜北海的嗓门儿直直传到了他的耳边。
“官兵来了!抄家伙!”
舟多慈当即清醒,急忙往外看去,只见河对岸倏然升起长长的火龙,将木楼附近的河段尽数占据,在火光中心架起了数辆投石车。
“官兵不是去追南下的船了么,怎会来攻寨?”
舟多慈穿过人群找到姜北海,他正指挥弟兄们备船,打算和官兵拼个你死我活。
他骂了一句:“老子他娘的怎么知道!”
舟多慈看向对岸,在一群身着官兵服的人中,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又是那两个暗卫!
“有人告密。”舟多慈冷声道。
姜北海顺着舟多慈的话看去,果然看见那两个怂货,骂道:“你大爷的,他们怎么知道咱们商量的事?”
木楼居险,且各个屋子间由木梯相连,相互畅通,帮内弟兄众多,稍有动静便会被人发现,要想偷听是绝不可能的。
舟多慈也不知他们是如何看破了众人的计划,但事实已然摆在眼前,还是先想想如何对付这些官兵。
他对姜北海道:“硬碰硬于大局无易,若他们发现金副帮主不在,定然会派人去追,我们得想办法拖延时间。”
姜北海懵了:“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
舟多慈望向对岸,此时投石车已然装上了特殊的巨石,通体燃烧着烈火。
他忽而嘴角上扬,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对姜北海道:
“劳烦借我一套金副帮主的衣物。”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神色从先前的怒意转变为了惊愕。随后,我罕见地从她眼中看到了几分慌乱。
母亲似乎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略微有些气息不稳。
我只觉头疼欲裂,唇中是呛出来的腥味,有什么不受控制地自唇角淌下。
“嘀嗒”。
落在了衣衫上。
第 157 章 我不愿意成亲
鲜艳的画面在我眼前,仿佛都转化为黯淡的灰白,一寸寸失去色彩。
眼睫轻微颤动了一下。
我以为我只是有些疲惫地合上了眼,却没想到下一刻,便头晕目眩地失去了意识。在直生生地倒下去时,身体骤然被什么温暖之物接住了。
寒冷至极的手指微微弯曲了下,什么也没碰到,所以依旧有些无力地蜷缩着——我被人抱起时,听见母亲愤怒的声音。
“将阿慈还给我!”
待恢复视觉与行动后,裴解意从地上站起,舟多慈担忧地唤了他一声。
“没事,你好好待着。”
说完他便跟出了船舱,与金兰叶相视而立。
两人站一起时,裴解意才发现自己竟比他高了半个头,他打量着眼前异域的面孔,几乎猜到了金兰叶叫自己出来的目的。
“那日捡到我银饰的人,可是裴公子你?”金兰叶并不拐弯抹角,脸上又恢复似笑非笑的表情。
裴解意也不打算隐瞒:“是。”
“那么裴公子特意调走原本的牢役,露出空子助我等逃脱,煞费苦心,意欲何为?”
“副帮主官话说的不错。”裴解意伸了个懒腰:“只是副帮主何苦在门外偷听,大伙儿敞开了说岂不方便。”
金兰叶莞尔一笑:“那么请问裴公子,为何要帮我们?”
“我并不是帮你们。”
裴解意随手撑在桅杆上:“找到生辰纲是我的职责,你我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生辰纲是被人劫走的,不在我们手里。”金兰叶好心解释道。
“这个我自是清楚,只不过副帮主你,难道就不想替帮主洗清冤屈。”裴解意直视他的双眼,漆黑的瞳孔宛如无垠的黑夜。
金兰叶默默后退了一步,对裴解意道:“裴公子有线索?”
裴解意没有立刻回答他,顺着碧绿的河水往前望去:“这是要去何地?”
金兰叶道:“总舵,还有半柱香功夫便到了。”
船在河道上行驶飞快,裴解意才吹了会儿风,远处便出现了一大群建在垂直山壁上的临水木楼。
金兰叶指挥手下停船靠岸,让人把姜北海小心抬下来。
裴解意给舟多慈松开束缚,带着他跳到岸上。
打量着眼前的木楼,舟多慈好奇道:“砚哥哥,我们这是在哪儿?”
裴解意道:“漕帮的总舵,放心,我们暂时不会有事。”
舟多慈不疑有他,牵着裴解意的衣摆跟着往木楼里走去。
落脚的石台是由突出的山石凿刻,数十级石阶后接木梯延伸。
金兰叶领头,姜北海紧随其后,裴解意和舟多慈一边不停观察周围环境,一边拾级而上。
壮汉推开沉重的木门,里头乌鸦鸦一片脑袋当即抬了起来。
金兰叶目不斜视,从容踏进屋内,身后姜北海的身影一出现,屋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帮主!帮主回来了!”
人群中,一个只穿着坎肩的弟兄惊喜出声,随后急切地冲到了姜北海面前,用缠满粗布条的双臂扶着他从壮汉背上下来。
有了他的带头,周围的弟兄也都连滚带爬地围了上来,兴奋地手舞足蹈,高喊帮主福大命大。
姜北海被兄弟们簇拥着,看着他们一个个因担忧而瘦削黑沉的脸,才不见几日,竟有种物是人非的感念,心里也生出酸涩的滋味。
他宠着大伙儿高喊道:“多谢兄弟们挂念,大哥我回来了!”
人群再一次发出欢呼。
金兰叶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
就在大伙儿兴致高昂的同时,角落里幽幽传出了一个声音。
“帮主能平安归来自是喜事,但若非我们副帮主以身涉险,岂能这般顺利。”
众人顺着声音往向角落,那里蹲着半数总舵的弟兄,皆是帮内举足轻重的分舵主、香主,年纪都不大,唯有最前方蹲着的一个年长矮瘦的,正是方才开口说话之人。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语气却带着股轻蔑之意。
围着姜北海的弟兄当即炸开了锅,身穿坎肩的汉子几步跨到他面前,指着他鼻子道:
“葛老头你什么意思?别以为在帮里待得久就能爬到帮主头上,救帮主是他金兰叶的本分,还轮不到你在这儿歌功颂德!”
“阿勇,话别说得太急,人帮主还没说什么呢,你怎的就挣脱了绳子跳出来了?”葛老轻蔑一笑,对面前这人的样子见怪不怪。
“你他娘的骂谁呢!狗怎么了?他金兰叶不也是帮主捡回来的狗!仗着几分姿色给你们一个个都下了蛊,亏得帮主当初把你们救起,眼下倒是长牙了咬人了,真他娘一群白眼狼!”
阿勇说着向他们淬了口,他只是帮内普普通通的打手,现下全然不把这些“主子”放在眼里。
角落的兄弟被他激怒,齐刷刷从地上跳起来,而阿勇身后的人也都站了出来,双方火药味十足,争论声、辱骂声此起彼伏。
裴解意和舟多慈走在最后,在他们吵起来之前就寻了个角落缩着,饶有兴致地看他们吵架打骂。
舟多慈见惯了文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却鲜少见到这般直白的架势,抬头问裴解意:“他们这样吵,二位帮主岂不是很难堪?”
那些人太过吵闹,裴解意不得不低下头,把右耳凑到舟多慈嘴边,回道:“不会。”
面对他的靠近,舟多慈没有觉得不妥,不解道:“为何不会?这个地方都要被拆成两半了。”
没等裴解意回答,金兰叶出声制止了双方。
“够了,都闭嘴。”
已经打起来的人群被迫停手,葛老蹬了阿勇一眼,听话地收回了棍子,但阿勇才不顾金兰叶说什么,仍想接着打,奈何对方收了手,即使一肚子气无处宣泄,也只得作罢。
姜北海也默默跟了句:“是呀阿勇,吵什么吵都是自家兄弟。”
金兰叶瞥了他一眼:“你也闭嘴。”
姜北海乖乖闭上了嘴。
葛老得意地笑了,阿勇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向姜北海。
“眼下官府追的紧,我们赶紧出发,所有人抓紧时间把米粮搬到船上。”金兰叶下了命令,葛老他们应声离去,阿勇磨蹭着,最终还是被姜北海踹去搬东西。
眼前总算安静了,金兰叶平缓了心绪,邀请裴解意和舟多慈一同商议。
“裴公子有何良策,不妨与我等说说。”
金兰叶扶着姜北海坐下后屏退了其他人,亲自为他们沏茶。
裴解意道谢接过,低头一瞧,见碗内没有茶叶,只有微红的茶水散发着柑橘的清香。
“良策倒没有,只是找到了那伙贼人的窝点罢了。”
裴解意端起茶碗尝了口,清甜润喉,很是舒畅,而他身旁的舟多慈却面露难色,悄悄把茶水倒了。
金兰叶闻言露出了欣喜之色,但被裴解意打断道:“非是劫走生辰纲的螳螂,而是另一伙黄雀。”
他将事情经过简单同他们讲述一遍,顺带提及到了裴昱。
对面二人听完皆沉了脸,姜北海怒而拍桌:“他们搞他们的权,跑咱门前撒野做甚?!”
裴解意看向他心想,还不是因为你们几乎垄断了最大的航运水道,但终是忍住没把这话说出来。
“对了二位,方才提到搬米粮,你们这是打算畏罪潜逃?”
我闭着眼,眼睫剧烈地震颤着,憋着气不愿意和舟微漪说话。但舟微漪的声音就是清晰地传进耳中:“除此事外,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其实很清楚,我对于舟微漪的恼怒是其次,更多是久久堆积在心中的不甘——我并不是单纯想要违抗母亲,只是想起前世、今生,我不想再一步步走错,不想让我自己觉得,我依旧欠舟微漪这笔债。
所以不管那桩显赫的“好姻缘”是谁,都绝无可能。
我没睁开眼睛,冷着声音说:“……那我不愿意成亲。”
这也同样是我对舟微漪所说的话。
“好。”
舟微漪说,“那就不成亲。”
第 158 章 暗中作祟
容初弦接到家中来信,很快回到了上降容家。
容家与其他世家不同,虽也算枝繁叶茂,但内部等级严明,颇无人情味可言。容初弦这一支属嫡系,他也是未来唯一可继承家主之位的长子。
其他的“亲人”于容初弦而言——在自幼教导下,都不算亲人,而是属下。
水流把裴解意引到一处山壁,他伸手摸了摸,似乎与水面上露出的部分并无不同,但那缕水在碰到石壁后并没有被阻断,反而往下流去。
裴解意跟着往下摸索,果然底下并非全是石壁,是一个可以通行的空间。
不清楚后面的情况如何,为免遭人埋伏,裴解意捡了块石头往里扔,见无甚反应,便掏出腰间的匕首往里面游去。
通行的石道起先宽敞,足以容纳下四人并行,但越往里越窄,但凡动作幅度大一些,手脚就会撞上四周凹凸不平的石壁,所幸裴解意身形细长,还算通行顺畅。
待穿过石洞,裴解意来到另一片水域,肺里的空气也几乎用尽,他找到一块巨石,在巨石后的水面冒出脑袋,大口呼吸空气。
陌生的空间里,隐约传出人声。
裴解意抹了把脸,环顾四周。
他没想到的是,原来山壁后竟是这样一处圆形的巨大洞穴。
河道水在南侧汇成一池深潭,北侧是平坦的陆地,有火光和人声自那处传来。
裴解意从巨石后探出头,见对岸有三四人坐在岸边放哨,再里面则有十数名匪徒打扮的人正围着皮帽子说话,而在他们的后头,则放着一个人高的箱子。
对岸离巨石太远,裴解意难以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他看了看周围,整个池子里只有面前这一块能遮掩的石头,不觉有些棘手。
裴解意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潜进水里尝试靠近时,后背忽的搭上一只手。
“是我。”
裴解意的手肘已然击向身后,杨宽的声音适时传出,让他生生止住了力道。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笑嘻嘻的某人,用气声问:“你如何进来的?”
杨宽头上还挂着根水草,同样用气声回道:“水里呀,不然还从哪儿?”
裴解意很想翻他一个白眼,这时候还在说笑:“此处位置隐蔽,你如何找来的?”
“用手找来的呀,看不见还能摸不着嘛。”杨宽嘿嘿笑道,见裴解意神情严肃,这才正经回答道:“我起初把水里找遍了也没看见你人,后来是阿隐告诉我跟着水流走,往石壁下边儿穿过来,这才找到的你。”
裴解意眼中闪出一丝疑惑。
若按原书中的剧情来说,此时舟多慈早就被裴昱救走,在安排的院子里养伤,并没有写他与这案子有关。
舟多慈能想到穿过石壁找洞穴,或是只是反派他聪慧罢了。
“他没同你说别的?”裴解意问道。
“没,他说你早就下来了,让我赶紧跟上你。”杨宽坦言道。
闻言,裴解意微微挑眉。
这小兔崽子,自己明明让他告诉杨宽在外等着,胆子大了倒学会骗人了。
杨宽自然不知道这些,兴致勃勃地往对岸望去,看见了到岸上那些人,他忽而瞪大了眼睛,激动地拍裴解意:“他们他……那群水匪!”
裴解意早就猜到,这些人原本受裴昱的指示,来西州掩埋军火伪造所谓证据,谁成想临时出了生辰纲一事,便顺道把事情一并干了,有趣的是这两次竟都被他二人撞见。
裴解意侧身躲开杨宽不停拍打的手,道:“先出去。”
杨宽不解道:“为何?”
“他们身手敏捷,尤其是在水里,况且他们人多,你我才两个人,得出去多调些人手来。”裴解意说完便潜入了水下。
杨宽紧跟着入水,二人顺着来路返回,待浮出水面时,裴解意就听见舟多慈激动地唤了他一声。
二人回到岸上,恰逢冷风吹过,杨宽连打了三个喷嚏,舟多慈把怀里的衣服给裴解意披上。
“嘿你小子,怎的眼里只有你砚哥哥,你杨哥我就活该冻着阿?”杨宽哆哆嗦嗦抢走了捕快们的外衣。
裴解意看了看杨宽,又看向舟多慈,眼中责问意味再明显不过。
舟多慈没敢反驳杨宽,默默低下头,小声对裴解意道:“对不起……我怕太危险了,所以才……”
承认得倒是爽快。
裴解意看着面前的小心翼翼的某人,虽对他骗人不满,但心下却莫名轻松舒畅。
罢了,这回便不与他计较。
裴解意冷声道:“没有下回。”
找到了生辰纲的下落,裴解意和杨宽马不停蹄赶回衙门禀报,向知府调来更多人手围剿水匪。
想到接下来的行动会很危险,裴解意让杨宽带人先走,自己把舟多慈送回家后再与他们会合。
杨宽策马而去,裴解意带着人调转马头,离开了山林。
宝鹊山位于西州城郊,为尽快赶回,裴解意选了最近的小路。
马蹄踏过处,溅起点点黄泥。
骑行的身影在小路上快速穿行,沿途惊起三两只飞鸟。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已经接近内城,再有半数距离便能到达,裴解意狠狠夹了夹马肚,加快了速度。
为了不被摔下去,舟多慈紧紧抱着裴解意的腰身,然而裴解意不知为何忽的勒住缰绳,迫使马快速停了下来,差点儿把二人甩了出去。
前方未经之处飞起数只惊鸟,远远望去,似乎有不少人正往这边赶来。
裴解意不敢大意,而此时天上炸开了一道烟火,是官府紧急闭城的信号,他似乎意识了什么。
“姜北海被劫走了。”
舟多慈还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裴解意便掉转马头往回跑。
然而跑了不多时,缰绳再一次被迫收紧,舟多慈的脸狠狠撞在了裴解意的后背上。
他吃痛地轻唤一声,睁眼看向前路,见前方不远处,先前抓他的那两个暗卫正往这边走来。
他们竟然跟到了这里?!
“冤家路窄。”
裴解意不觉烦躁起来。
前后的路都被拦住,这样下去迟早要与其中一方起冲突。
裴解意有些犹豫,舟多慈拽了拽他,道:“砚哥哥,那边。”
他顺着方向看去,见所指之处草丛茂盛,事到如今,也只得进去暂避。
二人下了马,裴解意忽而想到一个主意,让马头对准那两名暗卫,狠狠拍了它一掌,马随即嘶鸣着往前跑去。
裴解意带着舟多慈在草丛里蹲下,不多时,两名暗卫追随而来,而另一头的姜北海等人,也正往这边赶来。
那两名暗卫面色不善,从腰侧抽出兵刃,其中一个道:“待会儿看见那个大的,直接做掉。”
另一个附和点头,骂了句:“碍手碍脚。”
他们做足了准备,然后迎面撞见了五六个佩着刀的壮汉。
这些壮汉在见到他们后当即挡了上来,在他们身后,姜北海脑袋低垂正被人背在背上,他的身边,一个身着苗服的异域美人,正似笑非笑地看向两名暗卫。
“来者何人?”两名暗卫警惕地提剑,几名壮汉也跟着抽出佩刀,一副决斗的模样。
“这话应当问二位才是。”
轻柔温和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出,那位异域美人从后头走向前来,身上银饰碰撞发出叮铃的响声。
他看向其中一名暗卫,一双微蓝的瞳孔宛如月色下的清泉,带着股莫名的诱惑力。
对方愣怔了片刻,竟先开了口:“我等为追一位少年而来,意外与各位遇上,既是误会,那便就此别过。”
“自然不是。”舟微漪却很平静,他轻笑了一下,“是我求着阿慈,绝不准让他与旁人结亲——不然我就去死,他才开口拒绝。”
我:“……”
母亲、父亲:“……”
舟微漪惊人一言,场上寂静了片刻,是母亲先变了脸色。
“我就知是你暗中作祟!你就是不想让阿慈有出好姻缘!”母亲呵骂道。
第 159 章 哥哥的报复
父亲一惯偏爱舟微漪,此时也不免露出不满兼诧异的神情来:“你这是什么话?哪有弟弟结亲,哥哥要寻死觅活的——这像什么样子!”
我:“……”
我实在心惊胆战,怕舟微漪还能冒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言论来……虽然我与父亲的关系如何也算不上亲近,但也不想将他气晕在家宴当中,情以何堪。
“兄长。”
我轻咳一声,语气压重了一些:“慎言。”
舟多慈本以为有裴解意出马,冲喜的事很快就能消停下去。
却没想到老皇帝那边虽然不再催舟多慈同意,但也迟迟没有传出停止给舟多慈选妻的消息。
不少想和皇家结亲的权贵托了好几层的关系,让人把自家女儿的画像带给舟多慈看。
为了彰显自己坚决不婚的立场,舟多慈熬了大夜,把每一张画像都画上了胡子。
舟鹤妙听说了消息,特意从酒楼赶来看乐子。
他来的时候舟多慈还在睡觉,只感觉到有人在不停戳自己的脸——
“哎呀哎呀,给你娶媳妇都不要,说你傻,你还真是个傻子。”
“快别睡了,睁开眼,来让二哥看看,你是不是又变傻了?”
舟多慈看到舟鹤妙,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惊喜又熟练地往他后背上跳:“二哥哥!”
舟鹤妙踉跄了一下,用眼神制止了想上前搀扶的阳萝,笑道:“小傻子,想不想出宫?二哥带你出去玩。”
舟多慈的眼睛立刻瞪圆:“好啊好啊!”
舟鹤妙让阳萝给舟多慈找了一套看起来没那么华丽的衣服,又教了舟多慈许多在宫外可能遇到的事情。
直到舟鹤妙说到口干舌燥,舟多慈也穿戴整齐,舟鹤妙这才停住话头,后退一步,打量起舟多慈。
虽他身上再没有挂玉石宝石,但那张脸却是怎么看怎么写着:我是有钱人,快来偷我的钱。
舟鹤妙用扇柄敲敲手心,问舟多慈:“小傻子,还记得二哥和你说什么吗?要是和二哥走散怎么办?”
舟多慈满脸认真:“找警察。”
舟鹤妙又问:“遇到有人偷你的钱,怎么办?”
舟多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偷回来!”
舟鹤妙再问:“若是有人给你吃的,你吃不吃?”
舟多慈答:“吃!”
舟鹤妙:“……”
舟鹤妙忧愁地看着舟多慈,叹了口气:“算了,等下二哥肯定好好跟紧你。”
舟多慈跟着舟鹤妙坐上马车,一路朝闹市走去。
一路上舟多慈都在新奇地看着窗外。
“有什么好看了,除了人还是人。”舟鹤妙道:“小傻子来和二哥聊天。”
舟多慈扭过头去,叹了口气:“二哥哥,你能不能像我一样成熟点?”
舟鹤妙:“……”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用折扇打了一下舟多慈头顶,终于不再说话。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一家酒楼门口。
舟鹤妙带着舟多慈上了楼,进了雅间,舟多慈看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方绫。
年轻的武将一身利落的打扮,看起来格外干练清爽。
见舟鹤妙和舟多慈进来,方绫起身行礼。
舟多慈看着方绫:“哇,你是方绫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方绫抿了抿唇,还没说话,舟鹤妙替他回道:“他也是来陪你一起玩的。”
“二哥哥和方绫哥哥都要陪我玩?好啊好啊。”
舟多慈兴高采烈地拍起了巴掌:“那你们两个比赛,看谁能最先解出圆周率后十位!”
舟鹤妙:“……”
方绫:“……”
两人盯着舟多慈看了一会,谁也没理他,自裴自地叫来了店伙计。
伙计问:“三位爷吃点什么?”
舟多慈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一拍桌子:“二两酒,二两馒头,二两肉!”
方绫把嘴里的茶喷了一桌子。
“你别理他。”舟鹤妙正正经经地点了几样菜,不多时,精致的菜肴就被端了上来。
舟多慈连早饭都没吃就被舟鹤妙拽来,这会儿肚子正饿。
埋头认认真真地吃着,却觉得舟鹤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抬头,和舟鹤妙目光相对。
舟鹤妙没吃两口饭,倒是一直在喝酒。
几杯又冷又快的酒下腹,已经能窥见其醉态。
只是他的表情虽是醉醺醺的,眼底却仍一片清明。
舟多慈歪了下头,表示询问:“二哥哥?”
舟鹤妙笑意变浓,又喝了一杯后,道:“二哥只是突然想起近日听说的一个传闻。”
“听说掌印大人裴解意好像很中意小傻子你的吃相,还曾多次带着食盒去你殿里,亲自喂你。”
“刚刚二哥特意观察了一会,别说,小傻子吃起饭来确实很香。”
说到这,舟鹤妙突然转头去看方绫:“方小侯爷觉得呢?”
方绫垂着眸:“……下官不知。”
舟鹤妙呵呵地笑起来,拽下腰间的烟管,含在嘴里吞云吐雾起来。
他的烟味道很浓,舟多慈被呛了一下,不满地看着舟鹤妙。
裴解意站在一旁,看着舟多慈的动作。
心里觉得有些新奇。
毕竟,之前的舟多慈洗个脸都要有两三个宫女来伺候。
一天要往脸上抹许多膏。
从头发丝到手指尖都要亮晶晶的。
哪可能像现在这样,连伺候都不用,自己弯着腰,拿着皂就没轻没重地往脸上搓。
裴解意第无数次感觉,舟多慈和之前是真不一样了。
只是……
裴解意的目光落在舟多慈左侧嘴角的那块皮肤上。
有个泥巴点溅在那处,不大,却极圆。
从舟多慈一进门,这块泥斑就吸引了裴解意的视线。
怎么看,怎么碍眼。
忍了又忍,却实在是没忍成功。
见舟多慈洗脸,裴解意那颗吊起来的心总算是放下来。
但舟多慈一抬头,裴解意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
舟多慈没能将那颗泥点洗掉。
被水染得颜色更浅了一些,丝丝缕缕的泥水顺着残留在舟多慈脸上的水痕,在舟多慈凝脂一般的肌肤上缓慢地流淌。
“小殿下。”
裴解意叫他,见舟多慈看过来后,用指尖点了点自己嘴角左侧同样的位置,提醒他。
舟多慈却没能明白裴解意的意思。
他呆滞中又带着点吃惊地看着裴解意,使劲儿摇头,结结巴巴的:“不、不不不、不不、不亲。”
裴解意一怔。
饶是他这么聪明的人,都反应了一瞬。
才意识到,原来是舟多慈把他的动作,理解成了他让舟多慈亲自己一下……
怎么想到的?
舟鹤妙道:“小傻子,二哥有话要问你。”
他凑近舟多慈:“你这些日子收到不少女子画像吧?可还记得她们的长相名字?”
直到这时,舟多慈才恍然。
他就说舟鹤妙怎么突然找他,怎么突然带他出宫。
原来是为了打探消息。
是想要知道朝臣权贵们是有谁想要站在他这一边的吗?
只是虽然想明白了,舟多慈却还是帮不到舟鹤妙。
实在是人太多,他也没记住。
他努力回想着那些画像:“我只记得,她们都长了头发,都长了眼睛鼻子嘴巴。”
舟鹤妙:“……”
说了,但没说。
方绫扯动了嘴角笑了一下,又板起了脸。他用手按着自己眼睛下方的皮肤,问舟多慈:“你记不记得你见过一个这里有痣的女人?”
方绫道:“如果你真的想娶妻,选谁也别选她。”
舟多慈抽抽鼻子,闻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
他伸出一根小手指头,问方绫:“你,喜欢?”
方绫黑了脸:“乱说什么?她是我姐,亲姐!”
舟多慈兴致缺缺地收回了小手指。
他问方绫和舟鹤妙:“听没听过一句话:智者不入爱河,建设美丽中国?”
舟鹤妙挑眉:“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会娶任何人的意思。”
舟多慈往嘴里又拨了一口粥,笑:“请组织放心。”
方绫“哦”了一声,有些发呆地看着舟多慈一鼓一鼓的腮帮。
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心里觉得奇怪,
明明刚吃饱,却怎么好像又饿了?
*
直到第二日,我也依旧觉得舟微漪那一番话,可能是在逗弄我。却得了讯,舟微漪略带过一些随身之物……和我从前送过他的一些物件,便准备离开了。
甚至有关于舟微漪的身世的消息,不知怎么传遍了修真界内外,成了时下叫人讨论的第一要闻,甚至还诞生出了一些比较荒谬的猜测来。比如说舟微漪是不是与舟家结了仇,要不然好端端地当了这么多年长子,父母尚在,怎么突然要脱离这一大世家?
总之是叫舟父想留也留不住他,毫无借口。这段时间似乎颇有些上火。
且更叫人焦头烂额的是,舟父想到那日舟微漪留下的“狠话”,竟当真思索了起来,和容家定亲之事要不要继续下去——毕竟舟微漪那般笃定之言,简直如同某种“诅咒”一般。甚至让舟父疑心,这表面是不愿弟弟成亲的借口,实际上却是对义母、义弟的报复了。
一惯温文守礼的长子,居然会想要做出这种冒进之事,实在让人很难以想象……但一想到舟微漪甚至说离家便脱离舟家,又觉得一切都合理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容家的动作却快得出奇。容氏长子携了上门礼,来舟家“做客”了。
第 160 章 退婚
虽然结亲之意有所动摇,但一大世家的长子前来拜访,还是有正经缘由在的,当然不可能拒之门外。
舟家主对于剑修似乎颇有好感。再加上容初弦的家世背景不俗,根骨出挑还仙途有望,一见心中又有些满意,颇有盘算的以礼相待。
容初弦耐着性子与其周旋许久之后,方才道:“伯父。”
“不知舟小公子所在何处,”容初弦道,“我想前去拜访。”
说着这话的时候,容初弦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由红绳系着,藏在袖中的储物灵玉——那其中的礼物,自然是由他带给阿慈的。
不是提亲的聘礼,只是寻常的见面礼而已。
舟家主的神色很微妙地变化了一下,大概也没想到容初弦会这么直接。倒不知是容初弦太过听家中长辈的嘱咐,还是他自己就有几分上心。
虽然有所顾虑,但舟家主也只是思索了片刻,便让人领着容初弦前去小公子所在院落当中——他相信,舟多慈应该应对的来,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才对。
…
回来时已入了夜。
镇北侯府里家丁来来往往,眼下正忙着收拾昨日婚宴的物什,个个冻得缩手缩脚步履匆匆,舟多慈瞥见房内灯没点着,随意拦了一个,问:“周云野呢?”
那人低眉顺眼地说:“小将军在书房。”
舟多慈哦一声,继续道:“那你去帮我问问,他今晚何时才回来?我好给他暖着榻——你这是什么表情?算了,我亲自去关心关心。”
他从米酒那儿每样分拣几块糕点,转身施施然往书房去了。
舟多慈一路踩着积雪,到书房外时刚要推门,便听见其中隐隐传来谈话声。
他一挑眉,就近找了个贴近房门的阴影处,偷摸潜伏着听起墙角来。
“据侯爷所查,乌日图现仍下落不明,但至今应还在苍岭中。只是朔北十二部之内流言四起,巴尔虎部落怨气难平,吵嚷着要叫您亲自去签这边贸协定,双方现在僵持不下,苦的却是青、沧、锦三州百姓。小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这声音冷静沉着,舟多慈对其没有丝毫印象。
下一刻,他听见也渡嗯了一声,冷然道:“乌恩要我给个交代,我给得起,可不愿给。”
舟多慈往嘴里扔一块儿点心,想起这乌恩似乎就是也渡所杀乌日根那人的老子。
也渡的声音接着传到他耳朵里:“若要讲究偿还报应,也应是他巴尔虎部落先向我大哥道歉。慎之,你且替我书着——就问当日分明是阵前议和,为何言而无信?”
什么阵前议和?
如何言而无信?
这是些未曾听过的消息,舟多慈连忙支着耳朵凑近一点,隐隐紧张起来。
“小将军,我知道您替侯爷鸣不平。”徐慎之叹了口气,说,“可当日是您亲追的乌日根,眼见对方濒死之时亲手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也渡沉声道:“我知道这其后必有第三只手推波助澜可惜大哥不许我查。”
也渡的大哥周泓宇长其八岁,为上任镇北候周振秋的长子,原本一直骁勇善战,近两年却鲜少亲自带兵出征,其幼弟也渡反而渐渐在镇北军中展露出锋芒来。
舟多慈还要继续听,突然感觉被一道凌厉的视线锁定了。
他飞快翻出袖口内一把短匕来,仅是侧身抬臂的功夫,一只利爪便狠狠抓向了他的脑袋,舟多慈连忙偏头滚身去躲,糕点撒了满地,匕首翻飞间削掉半片白色硬羽。
这残羽混着风雪,被卷到他的脚边。
他背上冷汗涔涔,对方却并无放过他的打算,拍着翅膀就复向他俯冲而来,舟多慈这回看清了——那是一只体态矫健的海东青。
它发出高亢的枭叫,双爪直向舟多慈的眼睛而来,分明避无可避——
“疾!”房门轰然大开,也渡绷着脸朗声唤道,“回来!”
那海东青方才不情不愿地收起指爪,堪堪停在舟多慈眼前儿几寸处,它拍着翅膀盘旋两圈,方才小心翼翼飞落至少年将军肩头。
舟多慈惊魂未定地看着这雪白大鸟乖顺地停在也渡身上,还没还得及开口,便听对方冷冷问他:“二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舟多慈一怔,立刻站起身来,将滚落四散的糕点指给也渡看,咬牙切齿道:“我心里惦念着小将军,可惜你这鸟分毫不解风情。”
“油嘴滑舌。”也渡身侧踏出个人来,一张脸清俊冷冽,居高临下地看着舟多慈。
正是徐逸之的兄长徐慎之。
舟多慈被海东青利爪划伤的手背缓缓渗出了血,他没所谓地用另一手指腹抹开,玩味地露出一个笑来:“亏得我还满心想着要来哄一哄自家小将军,小将军却早已背着新婚夫郎金屋藏娇了。”
也渡一愣:“我”
“你什么你?”舟多慈睨了他一眼,指着也渡肩上仍对他怒目而视的海东青道,“我不过方才走到这屋前,就见你房内隐隐绰绰有两个人。我想着小将军应是有事,本打算回去等你,刚一转身,就被它叨了手。”
“小将军,可没曾想你已有了心上人,却也背着他偷腥。你说,若是他知道了——”
“舟多慈!”也渡再听不下去,急慌慌打断他,“你别瞎说!我同慎之、我们”
“你们之间有何私事,我丝毫不关心。”舟多慈暗自松了口气,朝也渡幸灾乐祸道,“没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今夜搅了小将军的好事,实在对不住。”
他朝也渡眨眨眼:“不过,你我也算扯平了。”
说罢,他自顾自丢下两人,看也没看徐慎之一眼,转身离开了,雪地上稍显踉跄的脚印渐行渐远。
米酒正在房间里候着,见他回来,慌忙迎上去:“主子,您这手怎么了?”
“小事,你去找点药来。”舟多慈皱着眉头问,“大哥的回信可到了?”
米酒应声,将一封卷着的信笺递给舟多慈:“方才刚到的。”
舟多慈身上不知为何有些热,这热意一路燎原般燃到他眼角,激得眼尾也浸上绯色。
他借着烛光一点点展开信来,头晕眼花地看了半晌,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房门被人敲响了。
舟多慈嘴角一抽,冷着脸将那纸放火上燎了,边盯着残片彻底化为灰烬,边皱着眉朗声道:“何事?”
外面的叩门声止住,犹犹豫豫响起也渡的声音来:“我来看看你。”
舟多慈面露诡异,心道这还没完没了了吗?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凑上来。
他颇为不快地一把拉开房门:“这么晚了,小将军还有什么别的事吗?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劳驾先回明日再”
“有事!”也渡眼见他要赶客,急急抵住房门,将一瓶金疮药塞到舟多慈手里,“‘疾’今日刚进了食,爪上难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着,切莫感染了伤口。”
他飞快说完这一通话,犹豫一瞬,又红着耳根咬牙解释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议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你别误会。”
舟多慈恍然大悟,差点乐得笑出声来。
合着好心送药是假,害怕自己损了他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是真。
“家事?”舟多慈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个词,捏了药瓶半倚在门边,缓解发热带来的头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结连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将军的家里事,我也想听上一听。”
也渡一愣,未曾料想舟多慈会说出这种话来。
少年将军立在冷风里,脑后高绑的马尾随雪絮一同飘散开来,舟多慈看得一阵心痒,似笑非笑地等着也渡回话。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开了那瓶金疮药,小心翼翼地蘸温水擦净了半干涸的血迹。
也渡心知舟多慈并不打算放过自己,他硬着头皮开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伤。”
“这我知道,”舟多慈打断他,循循善诱地哄着他,温声引导他继续往下说去,“小将军,还是讲讲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声音这样轻柔,将“家事”二字咬得缱绻极了,那张脸又同也渡记忆中舟涟的长相如出一辙,几乎瞬间叫也渡晃了神,乱了心。
舟多慈眼睁睁看着那双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温情——可这情谊并非是给他的。
他忽然觉得烦躁不已,不想再同也渡耗下去。
他身体本就不适,又迎在门口处吹了凉风,眼下头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语道:“行了,小将军不愿多说,倒显得我多余。”
米酒替自家主子系紧了狐裘回到屋内,又去关那半扇门,只好歉意地朝周门外道:“小将军,请回吧。”
也渡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
房门彻底闭拢了,舟多慈透过窗户纸,眼见着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转身离开。
他长舒出一口气,接过米酒温来的热姜茶,随口道:“大哥在信中说,宁州一切都好,他将‘舟涟’染了风寒不便见人的消息散播出去,这么个病秧子,暂时并无人起疑。”
“只是翎城那边不大太平,老皇帝的赐婚诏书来得太突然,我们还没能将布侬达的残部拔除干净。”舟多慈咳了两声,继续道,“这些人放着便是隐患。你叫米糖再差几人去查着,务必将余党尽数拔除。”
“是,”米酒替他拍着背顺气,关切道,“主子,您慢些说。”
舟多慈摇摇头,他的吐息已然有些发热:“不妨事,知道大哥一切都好,我也好放心。”
他抬起一只手背,被疾抓伤的裂口已经不再渗血,也渡今夜送来的金疮药果然好用,他额头却依旧滚烫。
舟多慈怏怏地想,这叫什么事。
他心里骂娘,面上却依旧强撑起精神来,朝米酒招招手示意他俯身倾耳,说:“我去哄人时,无意听见了大消息。”
“也渡这一仗赢得大梁举国皆知,却并未亲自斩杀乌日根。”舟多慈轻笑一声,从今夜听闻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点真相来,“那乌日根应是于阵前和谈之时射伤了镇北侯周泓宇,致使双方交涉当场破裂,也渡将乌日根逼入绝境,对方却主动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这实在说不通——朔北十二部落的人最重承诺,堂堂巴尔虎部落头领的爱子,怎么会做这背后偷袭的勾当?”舟多慈拢着热茶盏,“你叫尾陶差几个人去青州境内,连带布侬达的下落一起好好查此事,务必将背后推手揪出来。”
米酒应了身,见舟多慈已经倦得快睁不开眼,连忙扶他去床上躺下。
米酒宽慰道:“主子,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舟多慈眼神飘忽,异常的发热让他浑身都不舒服,余下的一点劲儿只够他汗涔涔地闭着目,没好气道:“行了,你家主子也没几天清闲日子好过了。”
“……舟小公子。”
容初弦的声音似乎有些喑哑,与往常不同,仿佛压抑着什么一般。
我微微仰头,看向容初弦——
他那双金眸晦暗,翻江倒海着某种难以控制的情绪一般。
我后知后觉,有些迟疑地想:怎么觉得容初弦在生气?
真是罕见,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容初弦真正生气的模样……最近怎么回事,我好像在“惹人生气”这件事上大有长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