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不是兄弟
空气有一瞬间的死寂。
宋星苒脸色的恼怒神色僵持在原地,化为一阵空白,甚至显得有些许茫然。
显然,宋星苒虽说迁怒,但也就是嘴上不饶人,心底倒是真没想过舟微漪有点什么恋弟情结,毕竟依照他对舟微漪的了解,应该——不对怎么感觉舟微漪真有!
宋星苒好似遭受了雷劈似的,表情惊愕无比,几乎也无心躲避了,好在裴解意和容初弦此时也都停下了攻击的术法,心绪难平,一时都忘了趁乱下黑手。
来福尴尬地站在门前,敲门也不是,不敲也不是。
正在他准备离开时,却听见屋里响起夫人的声音:“来福,在外面站着干什么?进来。”
来福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自己站在这里竟被发现了,一时间尴尬更甚,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只得做好了看到不该看到的画面的打算,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宋星苒眉头紧锁,刚才舟多慈给他捋右手的筋,差点没把他疼死,这舟人确实对他有深仇大恨,把他往死里按。
到现在他手还有点抖,手腕附近的皮肤红了一片,不过效果显著,手指灵活了许多。
他慢慢系好了之前没系上的衣服,但这落在来福眼中,自然而然变成了“将军和夫人刚刚结束一场酣战,将军才穿上衣服”,看他的眼神更加复杂了些。
将军和夫人穿衣服的速度真快啊,想必是非常熟练了,就比如之前在祠堂……
来福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多说为妙,将军想要,夫人也愿意满足他,两人你情我愿,没他一个小厮什么事。
将军和夫人感情真好啊。
这种时候再多嘴,就太不礼貌了。
但愿将军别再把自己做晕了,不过看他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似有冷汗,果然还是很勉强吧。
唉。
来福心情沉重地走上前:“昨日夫人说,让小的每天下午给将军按摩。”
舟多慈:“你来得正好,现在就按吧,正好我歇会儿。”
来福:“……”
唉。
将军身体不好,还非想要,每次都要辛苦夫人,夫人替将军操心府里的事,又要照顾将军本人,可见情之深爱之切。
他还是多替夫人分担些,不能辜负了夫人的厚望。
想着,来福又振作起来,宋星苒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有些莫名其妙。
结束了今日份的按摩,本就因生病和舟多慈一番折腾而浑身疲乏的宋星苒精神放松下来,早早休息了。
一连歇了三天,敷完最后一次药,舟多慈解下他腕上的绷带:“感觉如何?”
宋星苒活动了一下右手。
手筋已经完全不疼了,之前那种不得劲的感觉也消失不见,如果不是手腕上的伤疤还在,他几乎感觉不出这只手受过伤。
他试着拿筷子、握笔,手指用起来十分顺畅灵活,和他受伤之前没有任何差别。
让他甚至觉得自己又能握得了长|枪,挽得了弓箭。
他不禁因为激动而滚了滚喉结,发出了相识多日来第一句由衷的赞叹:“你这蛊术……当真了得。”
如果这样的蛊术……或者称之为医术能用在战场上,那些因战争而断手断脚的将士们,是否也能重新拥有健全的躯体?
“那是自然,”舟多慈抱着胳膊,十分得意地说,“也不看看我是谁。”
他等着对方再夸两句,却见宋星苒不知为何出了神,瞬间又不高兴了,轻轻踹了一脚他的小腿:“想什么呢?”
宋星苒回过神来:“没什么。”
他冲舟多慈伸出左手:“现在可以治这只了吧?”
舟多慈嘴角一撇:“不治。”
宋星苒:“?”
不是说好的?怎么还出尔反尔?
“你这身体状况太差了,我可不想每天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先调养一段时间再说。”
宋星苒:“……”
不过是发了次烧而已,哪有那么夸张?
而且都治了一半了又停下,算哪门子事?
但不论他如何不愿意,舟多慈说不治就不治,宋星苒一连被灌了大半个月的药,居然也难喝习惯了。
京都在他调养身体的时间里彻底迈入了冬天,第一场雪纷纷而落,下得不算大,瓦片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积雪,整个将军府染上一层素净的白。
宋星苒坐在檐廊下,身上披着厚重的貂裘,温热的手炉贴着缠绕绷带的左腕——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喝下的汤药真起了效果,治疗左手时除了蛊虫噬咬的疼痛,他再没感觉到什么其他的不适。
舟多慈倚在几步开外的柱子上,把手伸到檐外去接雪花,火红的狐狸毛披风在这雪景中鲜艳又热烈。
宋星苒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他问:“大漠的雪是什么样子?”
宋星苒愣了一下。
回想起这是自己病中的呓语,他沉思了一下,看向院子里薄薄的积雪:“很壮观,绵延起伏,无边无际,被阳光照耀的那面沙丘上的雪总是最先融化,像是蜿蜒的长河。”
舟多慈听着他的描述,似乎能想象出那画面,那是在京都晏安绝对不可能见到的景象。
“如果能再回到塞北,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宋星苒说。
舟多慈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正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什么动静,紧接着是来福的惊呼:“小心!”
舟多慈和宋星苒同时扭过头——
来福正端着水盆要去倒水,经过拐角时避让不及,和从另一边跑来的人撞个正着。
那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身上穿着喜庆的红棉袄,和他这么一撞,整个人啪叽一下扑到了地上,棉袄的帽子扣下来盖住了脑袋,手里握着的木头小剑也摔脱了手,顺着地面滑出去,正停在宋星苒跟前。
来福急忙放下水盆,将女孩扶了起来:“没事吧?”
地上的积雪被擦出一块人形,露出下面的地砖来,来福帮女孩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雪和灰,又检查了一下她的手,发现她的手早在冰天雪地里冻得通红,两只手都擦破了,鲜血直流。
来福吓了一跳,忙问:“疼不疼?”
女孩抬起同样冻得通红的小脸,吸了吸鼻子,脆生生道:“不疼!”
“……你这孩子,”来福无语了,“先进屋,我去给你找药。”
一转身就看见不远处的舟多慈,登时像见到了救星般:“夫人!您那有伤药吗?”
“我的药可都含虫,你确定要用?”
“这……”
舟多慈走到女孩跟前,故意吓唬她,笑眯眯道:“小满,哥哥用虫子给你治伤,怕不怕?”
“不怕呀,”卢小满完全没被他吓到,“虫子可好玩啦,爹爹带我捉过蛐蛐,把两只公蛐蛐放在一个笼子里,它们就会打架,还带我去捉萤火虫送给娘亲,可漂亮了,娘亲很喜欢!”
“好,那你把手伸出来。”
卢小满乖乖伸出了手。
舟多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盒子,将里面的蛊虫捏到她手上,蛊虫寻着血腥味,开始吸食她的伤口。
卢小满戳了戳那只白白胖胖的蛊虫:“舟多慈哥哥,它长得好可爱。”
“等它变成蛾子你就不觉得可爱了。”
“蛾子也很可爱啊。”
宋星苒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弯腰捡起了落在台阶下的木头小剑。
这小女孩倒也有趣,摔了一跤竟不哭不闹,甚至不怕舟多慈的蛊虫。
蛊虫吸食完污血,在伤口表面留下一层透明的膜,伤口便神奇地不再流血了,卢小满高兴地说:“舟多慈哥哥,我的手好啦!”
舟多慈收了蛊虫:“下雪路滑,别总在府里跑来跑去。”
卢小满应了声,又想起什么来,开始四下寻找摔丢的小剑。
她的视线顺着地上的痕迹延伸到宋星苒这边,这才注意到那里还有个人。
吓得一下子躲到了来福身后。
小动物害怕宋将军,小孩也同样怕,宋星苒拿着那柄小剑,放轻了声音:“你是谁家的孩子?”
“将军,她是账房卢先生的女儿,卢小满。”来福道。
账房的事宋星苒听舟多慈说起过,也猜到了,这些天偶尔会府中有小孩的笑闹声,但他一直在休养身体,很少离开房间,始终也没见过面。
来福又蹲下身,对卢小满说:“小满,那是宋将军,这座府邸的主人,快去跟将军打个招呼。”
卢小满有些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走上前来:“宋……叔叔好。”
宋星苒:“……”
叔叔?
管舟多慈叫哥哥,却管他叫叔叔?
他有那么老吗?
而就在此时,舟微漪脸色苍白,忽然从唇边溢出猩黑的鲜血来。
我看的分明,心中略微一惊:……舟微漪被我气得吐血了?
不至于吧,我都还没有吐血。
舟微漪的动作略微迟钝了些,这次我看的分明,从他的胸口之处,有血液从中缓缓流出,很快打湿了外衫,分明是受了极严重的外伤。
下意识开口,“你怎么了?”
容初弦的动作也一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就是有几分紧绷的狐疑。
他还没来得及动手,舟微漪怎么就受伤了?
……阿慈不会怪他吧?
第 142 章 做夫君
我倒是没想那么多,见舟微漪苍白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光顾着吐血,先一步让裴解意和宋星苒停手。快步上前,握住了舟微漪的手腕,指尖搭在他脉搏之上。
极严重的内伤。
那么短的时间内,宋星苒和裴解意应该不至于伤他至此。
我又用医灵术探查过舟微漪胸前的伤势,终于忍不住皱眉,“……是剑伤?”
舟微漪本身就是剑修,能以剑伤到他的人屈指可数。
舟多慈闭上眼睛。
命蛊反噬让他疲惫不堪,也实在没有力气去管其他,很快就沉沉睡去。
他睡着以后,宋星苒体内的蛊虫也平静下来,令人烦躁的疼痛终于彻底消失。
宋星苒坐在床边,心情复杂地守了他一会儿,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帮他换身衣服。
他尽可能轻柔地去脱对方身上弄脏的衣服,舟多慈感觉到被人摆弄,皱了皱眉,即便在睡梦中依然警惕性极强,一把锋利的骨刃从袖中弹出,直朝着宋星苒颈间刺来。
宋星苒偏头避过,捉住了他的手,慢慢掰开他的手指将骨刃夺下,放在一边。
同时有什么东西从舟多慈衣服里掉了出来,宋星苒低头看去,发现是那条白蛇。
白蛇看上去半死不活,掉在哪里就瘫在哪里,宋星苒将它捡了起来,只感觉软塌塌的一条,连他的手腕都不缠了,和它昏睡不醒的主人一个模样。
要不是它还在缓慢地吐着信子,他都要以为这蛇已经死了。
宋星苒将蛇也放在一边。
命蛊的状态和舟多慈的状态一模一样,看来传闻说他们异身同命果然不假,只是在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能让他们伤成这样?
带着满心疑惑,宋星苒去弄了些热水,帮舟多慈擦了擦身,方才他在气头上,没个轻重,把对方搞得一片狼藉,红肿渗血泥泞不堪,大腿和腰际也有掐出来的青紫,看上去颇为凄惨。
宋星苒也没想到会搞成这样,现在气消了,竟觉得有些愧疚,虽然往常他们也搞得十分激烈,但据他观察,舟多慈的自愈能力远超常人,身上的伤口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愈合,更不会形成瘀血。
他猜测应该是舟多慈体内有能够修复伤口的蛊虫,但现在这些蛊虫好像也随着他的昏睡而休眠了。
宋星苒帮他换上干净衣服,感觉他浑身冷得像块冰,虽说舟多慈本就体温偏低,却也不该冷成这样,而且屋里其实很暖和。
宋星苒索性也钻进被子,从背后抱住了他。
于是舟多慈做了一个梦,梦到万魔峰烧起了大火,他指挥着手下魔众去救火,这帮蠢货却怎么也扑不灭那些火,他坐着的尊座被烈焰烤得滚烫,整个后背都要烧着了般,在梦里他竟也傻得不知道起来,又或者有无形的力量将他禁锢在原地……他又气又热,终于惊醒过来。
感觉到后背贴着某人的胸膛,那体温源源不断地透过衣服传来,他终于明白噩梦的根源在哪了,不禁扯了扯嘴角,试图挣脱。
却又被腰间箍着的手给勒了回去。
舟多慈:“……”
他太阳穴不可抑制地跳了跳:“松手,你想热死我?”
宋星苒也醒了,放开他道:“为夫明明是怕你冻着,才用身体给你取暖,夫人竟这般不知好歹。”
此情此景听着这“夫人”“为夫”,舟多慈直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从被窝里爬出来,用怪异的眼神看他:“你能好好说话吗?少恶心人,那些暗卫没回来。”
“为夫……我又不知道,防患于未然。”
舟多慈瞪了他一眼,怀疑他是故意的,又没有证据,懒得再搭理他,理了理睡乱的衣服,发现身体竟不怎么难受。
……宋星苒居然会主动给他擦身换衣服?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他收回了骨刃和蛇,下床喝水,给蛇也喂了点。
宋星苒坐起身:“你身体没事了?”
“这点小伤还奈何不了我,”喝过冷水,身上终于不热了,舟多慈在桌边坐下,“陛下已经同意我们离京,你早点收拾东西吧,争取在年前从他眼前消失。”
“我看你这不像小伤,”宋星苒道,“你之前答应过我,如果你成功了就告诉我你的计划。”
舟多慈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好奇心太强不是好事,将军。季渊这个人太过多疑,他到现在也没能完全信任我,我只是暂时为我们争取到一点喘|息的时间,至于方法……”
他捉起了还在喝水的蛇,玩了玩它的尾巴:“我向他进献过小白的血,有了这东西,我就不能再对他下蛊,且必须听命于他,否则就会遭到命蛊反噬。”
宋星苒皱了皱眉:“所以你……”
“我强忍了命蛊反噬来帮你,将军,这份恩情你报也得报,不报也得报,”舟多慈笑吟吟地回到他身边,挑起他的下巴,“这辈子你都别想从我身边溜走。”
宋星苒挡开他的手:“所以我们离开京都,下一步去哪儿?”
“回舟疆。”
“……回舟疆?”
“那不然呢?”舟多慈挑了挑眉,“将军还妄图回你的塞北不成?别做梦了,放你去舟疆已经是季渊能接受的极限,别挑三拣四了。”
宋星苒眉头紧锁。
他倒也没想过还能再回塞北,只是去舟疆……那就完全成了舟多慈的主场,他只怕要从京都这座囚牢跳进另一座囚牢,看舟多慈的态度,恐怕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这舟人嘴上说着愿意和他共同谋划,一起对付季渊,实际上只怕还是想把他做成人傀永远绑在身边……真不明白这家伙到底对他有什么执念,为什么非要跟他过不去。
舟多慈不可尽信,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可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希望总是更大一些。
或者就在路上把这家伙解决掉……
宋星苒抬起头来:“那就依你。”
“等到了舟疆,我才能给你治你这双腿,我来时携带的蛊虫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晏安太冷,我的虫子冻死了许多,到了舟寨,我自有办法把你这死筋养活,重新接上。”舟多慈不紧不慢道。
宋星苒:“…………”
他怀疑他肚子里的蛔虫也归这人管。
不然他怎么刚冒出要在路上解决他的想法,舟多慈就说要回舟疆给他治腿?
“好了,我现在去告诉来福,让他帮我们收拾东西,你也早些准备吧,”舟多慈说着往外走去,“哦对了,提前提醒你,祝公公会和我们同行。”
宋星苒微惊。
祝公公年老体衰,舟疆距晏安三千里,这寒冬腊月启程,他只怕要有去无回了。
陛下对祝公公起了杀心。
这舟人当真有些手段,竟真的挑拨离间成功了。
宋星苒沉吟片刻,把自己挪上轮椅,来到书案前开始写信。
陛下既然派了祝公公随行,那也一定会派一支队伍“护送”他们,他自己的人,只怕是一个都不能带。
他看了看屋子里才用了不久的新家具,想起才刚刚翻新过的训练场,才指点了没几天的卢小满,才熟络了一阵子的来福……这个将军府好不容易热闹起来,又要一切归零了。
这个年注定是过不成了,他们此去前路未卜,离京之前,还是先将府里的人遣散吧。
墨笔落在信笺上,遒劲有力,天色已晚,清冷的月色扫过案头,照亮那条被舟多慈遗落的蛇,将它的鳞片映出柔和的光晕。
白蛇徘徊在砚台前,似乎在思考里面的墨究竟能不能吃。
宋星苒轻轻吹干信纸上的墨迹,将写好的信塞进信封里,制止了要去砚台里舔舔的蛇,摸了摸它的脑袋。
白蛇亲昵地蹭蹭他的掌心,尾巴讨好地勾住他的手腕。
宋星苒无奈一笑,将它拢进手心。
这一路上护送他们的都是陛下的人,他只怕要和舟多慈相依为命。
……还真是被这家伙绑死了。
我没想过舟微漪会不愿意。
就像没想过此时舟微漪会用近乎玩笑的语气道,“可若成道侣,阿慈便再也摆脱不了我了。大道无情,一人追寻未免煎人寿,阿慈不愿意和哥哥一直……纠缠在一起吗?”
我忍不住答,“也不一定,也有修无情道要杀夫、杀妻证道的。”
舟微漪:“……”
舟微漪轻叹了一句,无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见。
——即便如此,我舍不得死,却也心甘情愿。
这句话自然是不能叫阿慈听见的。
舟微漪只说:“是我不好,吓到了阿慈,只是一时……癔症,执念而已。”
我其实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舟微漪退步的太快,我颇有几分没有实感,见他看向我,笑了一下,缓缓道:“……只是不要再说什么桥归桥、路归路了。阿慈——不要抛下我。”
“要不然哥哥,只剩死路一条了。”
舟微漪非常轻松地说道,简直像是玩笑一般,胸前的剑伤,却又流出未愈的鲜血来。
第 143 章 心态各不相同
我心中极乱。
想要一刀两断的心思,在舟微漪的话下被冲淡许多——何况舟微漪伤势极重,现下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我抿了抿唇,让舟微漪先将手松开。
舟微漪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声音都带着一丝虚弱的惊慌意味,“阿慈——”
“别想多。”我道,“只是先给你治伤。”
一脚踏进雨后未干的积水,舟多慈跟着祝公公进了宫。
朱红的宫墙被秋雨洗刷一新,脚下平整的青砖上铺着薄薄一层雨水,镜面般倒映着整座皇宫。
迟到的太阳还未驱散雨后潮湿的寒意,舟多慈把手缩进袖子,白蛇盘绕在他小臂上,冷得一动都不想动。
“陛下现在何处?”他问。
“陛下正在寝殿,前面就是了。”祝公公比了个“请”的手势。
寝殿……
这个时间,不上朝吗?
不过原著都说皇帝是个昏君了,断不可能天天上朝,十天半月一次朝会已算勤快,大抵是皇帝今天休息……这部分内容他着实没有细看。
什么朝堂政治,与他们这些修仙修魔的相去甚远,不感兴趣,还是看攻受做恨比较有意思。
尽管已经做过心理建设,但真正见到皇帝本人时,舟多慈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寝殿里点着甜腻的熏香,还没走近,就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群小宫女正围着皇帝嬉闹,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个顶个的娇嫩似水。
大雍皇帝季渊二十七岁,模样倒是很有皇室的英俊贵气,但可能是舟多慈看过原著,对他没有好印象,只觉那龙气不像真龙,倒像是伪装成龙的虺。
隐约记得他曾是先帝一个不受宠的儿子,本为庶出,却凭借其狠辣狡诈在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中胜出,即位后更是对兄弟亲族赶尽杀绝,手段之残忍令人咋舌,据说那段时间皇城中尸山血海,笼罩在皇宫上的阴云累月不散。
唯一活下来的是他最小也最没出息的弟弟,被季渊以浮于表面的兄友弟恭好生照料,养成了个没心没肺的纨绔。
宫里的地龙烧得正旺,丝毫感觉不到下雨带来的寒意,季渊衣着清凉,赤脚踩在温热的玉石地面上同宫女嬉闹,完全没注意到舟多慈一般。
他不往这边看,舟多慈也不开口,笑吟吟地往那一站。
被晾了许久,祝公公才上前提醒:“陛下,大巫来了。”
季渊咬了口一个小宫女递来的点心,又就着另一个小宫女的手喝了口茶,抬头看了舟多慈一眼,挥挥手让她们退下。
宫女们鱼贯而出,寝殿里终于安静下来,季渊十分随意地往榻上一坐,吩咐身边侍候的小太监去灭火盆:“大巫新婚这两日,过得可好?”
舟多慈敷衍地拱了拱手:“陛下赐的婚事,自然好。”
“大胆!”祝公公呵斥道,“见陛下竟敢不跪?!”
“哎,不必多礼,”季渊摆了摆手,“大巫是舟人,不习惯我们汉人的礼数也是情有可原。”
祝公公瞪了舟多慈一眼,又满脸堆笑地拍起皇帝的马屁:“陛下宽厚仁慈,自不与此等刁民计较。”
舟多慈微微挑眉。
宽厚仁慈?
“大巫,朕交予你的差事如何了?”
“草民不负陛下所托。”
季渊不禁喜上眉梢,舟多慈却又慢悠悠地补上后半句:“已与那宋将军生米煮成熟饭,将军嘴上抗拒,身体却很诚实,与草民酣战半宿,着实快慰。”
季渊:“……”
祝公公:“……”
皇帝的眉头不受控制地跳了跳,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朕没问你这个。”
他冷冷注视着面前的人,耐着性子道:“可有打探出圣蛊的下落?”
舟多慈:“尚未。”
季渊捏着茶盏的手指骤然收紧,澄清的茶汤表面泛起涟漪。
舟多慈在瞬间感觉到了疼痛。
缠在手臂上的白蛇绞紧了他,正在和他承受同样的痛苦,命蛊反噬的滋味锥心刺骨,体内的蛊虫躁动起来,陷入大难临头般的恐惧。
季渊摩挲了一下腕上的红痣——那里封着一滴蛊王的血——脸上冰慈散去,温和地弯了弯眉眼:“大巫在同朕说笑?”
这一笑直叫人毛骨悚然,祝公公都是一惊,急忙低下头去。
陛下想杀人时总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体内疼痛愈演愈烈,舟多慈忍不住暗骂了一句原著剧情,因为进献了命蛊之血,他须对季渊绝对忠诚,若有丝毫反抗之心,就会遭受命蛊反噬,承受万蛊噬心之痛。
但这点疼痛……相比泊苒仙尊捅他的那一剑,还差得远。
他神色未变:“陛下的人审了宋将军三个月都没能让人开口,却只给草民两日时间,是否有些强人所难了呢?”
季渊的表情这才稍有缓和,叹口气道:“是朕操之过急了。”
“可朕的耐心有限,大巫既然信誓旦旦能让宋星苒开口,不如就给朕个期限。”
舟多慈含蓄一笑:“草民给不了。”
“陛下,”祝公公轻轻给皇帝捏起了肩膀,在他耳边小声又没那么小声地说,“依老奴看,这位大巫怕不是在诓骗陛下,那日老奴一直在将军府上,见他对宋将军照料有加,却是从未听他向宋将军询问圣蛊之事啊。”
季渊一挑眉:“哦?”
舟多慈十分不解:“公公何出此言?”
不等他作答,又看向季渊:“陛下,那宋星苒将军被严刑逼供三月都没交代,明显是个硬骨头,寻常法子已然行不通了,草民是想先与他拉近关系,让他放下戒心,这两日没提及圣蛊之事,也是不想让他生疑。”
“那日在将军府上与祝公公起了争执,草民还以为是陛下的旨意,让祝公公帮我打配合,我维护将军,将军自会以为我同他站在一边。”
“怎么今日祝公公却指责起我的不是来,难道是我会错了意?”
这话一出口,祝公公登时面色一变:“陛下,老奴——”
季渊一摆手制止了他,目光沉沉,语气却温和似水:“可大巫又怎么能确定宋星苒吃软不吃硬?若你这般维护他依然不能将他打动,你又当如何?”
“不知陛下可曾听说过一种蛊,名为‘情蛊’?新婚夜我已为他种下,受此蛊者,会不受控制地爱上施蛊的人,我越是与他欢好,情蛊的效果就越深,直至他为我死心塌地,掏心掏肺——别说是区区圣蛊的下落,就算我让他去死,他也会心甘情愿,毫不迟疑。”
季渊眼中笑意加深:“大巫果然没让朕失望。”
剧痛让舟多慈的唇色有些泛白,但语调依旧平稳:“我不光要维护他,还要为他治伤——”
“不可!万万不可啊陛下!”祝公公大惊,还想再劝,“陛下您好不容易才废了宋星苒的武功,让他变成一个废人,怎可再让他恢复?若他真的伤愈,后患无穷!陛下三思啊!”
“公公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舟多慈不紧不慢道,“虽为他治伤,用的却非寻常医术,而是毒蛊,我用蛊虫为他续接经脉,而蛊虫由我控制,他虽然伤愈,身体却已不属于他,再配合情蛊……”
他说着上前一步,直直迎上季渊的视线,露出个残忍又疯狂的笑:“到那时,陛下甚至还可再派他上阵杀敌,只不过他早已不再是什么宋星苒将军,而是从身到心都只属于您一个人的,提线木偶。”
“多谢舟小公子。”容初弦那双金眸紧紧盯着我,低声道。
宋星苒看到这幕,简直能被气得抓狂,“谁让你吃的?谁让你这么吃的?”
舟微漪面无表情地看了容初弦一眼,唇瓣微动,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我还在沉思容初弦是一直都……这么服药吗的时候,听见了巨大异响声,哪怕隔着剑域都极为震耳,可想而知动静有多大,堪比天地崩塌一般。
第 144 章 新的人魔
苍穹上升,地面下沉。
散发着奇异光晕的天空,忽然被一片巨大的黑日笼罩,那椭圆形的“太阳”在滚动着,从天空的那边又挪移到另一边,看上去分外诡异。
而在黑日之外,是一片片丝状的、鲜红的云,定格在白色的天幕之上。
莫名的、让人诡异不适的感觉传来,像是十分熟悉的事物被异化之后,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本能的排斥与毛骨悚然。
我皱眉望着那片天空,忽然听见舟微漪叹息了一声,握住我的手腕。
“阿慈。”舟微漪的声音十分温和,“不要看。”
宋星苒吃过午饭就去休息了,事实上他现在除了休息,也没什么事情能做。
舟多慈乐得清闲,吩咐来福去集市买了些东西,商谈好价格准备雇一批新的佣人,并解雇了家里那些,命令他们在一天之内搬走。
之前府里已经死过人,祝公公也回了宫,没人给他们撑腰,这些下人自然是能跑则跑,第二天一早,府里便只剩下了来福。
“跑得倒是快,”舟多慈皮笑肉不笑,“一群贪生怕死游手好闲的东西,祝公公的眼光可真好。”
来福莫名感觉自己被内涵了,弱弱开口:“小人……和他们不一样。”
舟多慈瞥他一眼。
一阵风扫过,将院子里枯黄的树叶又吹落几片,来福看了一眼阴沉的天色:“看这天气,怕是要下雨,夫人早些进屋吧。”
他拿了扫帚开始扫院中落叶:“这秋雨一下,天气又要冷上几分,夫人多添些衣服才是,将军身体不好,更要多加注意,夫人也劝劝他。”
“你自己怎么不去?”
“将军却也不听小人的,”来福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小人初来那几日,将军不要小人伺候,也从不理会小人,还是夫人您的话管用。”
舟多慈挑了挑眉。
风愈发凉了,空气中已隐隐有了潮意,半个时辰内雨一定会到。
难怪今天宋星苒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想必是因为要下雨而身体不适,之前舟多慈给他检查,发现他身上有许多常年征战留下的旧伤,再加上狱中没少受苦,现在能好受才有鬼了。
身体不舒服却也不说,既然不说,那他就当不知道,姓宋的爱疼疼去。
舟多慈拿起一身新衣服——昨天来福去裁缝铺定做的,今天已送到了——丢给宋星苒:“试试看合不合身。”
宋星苒慢慢拿起扔在手边的衣服,他现在浑身酸痛难忍,别说换衣服了,抬抬胳膊都很困难。
舟多慈便见他白着一张脸,艰难换好了衣服,低声道:“合身。”
声音听着没那么哑了,却有气无力的。
舟多慈装听不出,转身就要走,走到门口,宋星苒终于叫住他:“家里还有酒吗?”
“要酒干什么?”
“驱寒。”
“来福,添个火盆进来。”
来福很快端来了火盆,宋星苒看着里面燃烧的炭火,叹气道:“这不管用。”
“火盆还不管用,你要上天?要么我去问问陛下,把宫里的地龙借来给你?”
宋星苒:“……”
“你这家里被抄得比脸都干净,去哪给你找酒?”舟多慈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酒葫芦,隔空扔给他,“我这倒是有酒,你凑合一下吧。”
宋星苒接住那个巴掌大的酒葫芦,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你平常究竟把这些瓶瓶罐罐藏在何处?”
“那自然不会告诉你。”
宋星苒拔开塞子闻了闻,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如果不是酒液还很清澈,他都要怀疑这酒是不是已经变质了。
考虑到舟疆的东西总是与众不同,他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入口是酒的辛辣,辛辣过了,便浮起激烈而绵长的苦。
苦味在喉间打转,越品越浓,以至于让人有点想吐,他艰难把酒咽下,问:“这什么酒?”
“药酒,”舟多慈笑吟吟道,“驱寒镇痛,通络活血,正适合你。”
宋星苒将信将疑,犹豫了一下,忍着恶心又喝了两口。
等他喝得差不多了,舟多慈才不紧不慢地补上后半句:“除了七八种药材,也就添了二三十只虫子,精心浸泡了四五十天——哦,你放心,我只滤了清液出来,断不会有什么虫脚虫翅之类的东西。”
宋星苒:“………………”
突然觉得这酒有点剌嗓子。
他一言难尽地将空了的酒葫芦还给舟多慈。
算了,他体内到现在还有个已经不知道游到哪儿了去的蛊虫,活虫都不怕,还怕死虫吗。
这酒虽然难喝,但效果奇快,宋星苒很快就觉得身体暖和了许多,筋骨的酸痛感也没那么难忍了。
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烧旺的火盆隔绝开潮湿与寒意,暂时让室内维持温暖。
宋星苒裹紧了衣服蜷在被子里,眼皮渐渐发沉,他酒量并不差,可这酒里也不知添了什么成分,没过多久就让他陷入昏睡。
舟多慈站在床边,看着某人苍白的脸色和睡梦中依然紧锁的眉头,神情复杂。
凡人的身体素质就是差,下个雨而已。
要是再不给他治疗,这家伙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
原著中宋星苒就因为没能及时得到治疗,后期身体好了但也没全好,每逢阴天下雨就疼得死去活来,还有轮椅限时返场。
可见作者的杏癖稳定得令人安心。
虽说脐橙的滋味并非不好,但舟多慈还是不想每次都自己出力的,一个姿势用多了也腻,相比自行取悦,他还是乐意躺着。
想了想,他拿了把油纸伞,出门买药去了。
来福见他要冒雨出门,有些惶恐地想要代劳,舟多慈却摆摆手拒绝了,让他在家看着宋星苒,别一不留神让那家伙咽了气。
别的事可以让来福去做,买药还得他亲自来,并非不信任,只是他并不知道某些药材在中原的名字,得自己去现场确认才行。
一下午他跑遍了京城里大大小小十几家药铺,所需的药材买到了十之七八,还有一些并非中原所产,要么没货,要么贵出天价,还得提前预订。
皇帝赐的两箱珠宝可不够他这么挥霍,只能暂且算了。
等待药铺伙计给他抓药时,舟多慈忽然感觉哪里奇怪。
不论是这场景还是这浓重的中药味儿,都有种微妙的熟悉感,仿佛似曾相识。
甚至伙计一抬手,他就知道他手里的药材重几两几钱,和自己所需相差多少,等到放在秤上时,和他估算的数字分毫不差。
虽说医毒同源,原主善用毒也精通药理,书里却好像没提过他有这样的天赋,而且他脑子里的医方一半来自于原主的记忆,另一半却是属于修真界的。
怪事。
他一个魔修,为何会对医术这么了解,他们魔修从来只管杀人,可不管救人。
“公子,您的药抓好了……公子?”伙计将扎好的纸包递来,唤道。
舟多慈回过神:“谢了。”
他提了纸包,撑伞走入雨幕,街上人们行色匆匆,压低的雨伞遮住彼此的脸,倒也没人注意他这异于常人的容貌。
回到将军府时天色已经晚了,有一味关键药材没买到,这药却也煎不了,只能先让来福把药材装进陶罐保存起来。
宋星苒还在睡,舟多慈便没打扰他,忙完自己的事也休息了,跨过他躺到床榻内侧,又抢了他半床被子。
等到夜半三更,舟多慈忽然被一阵窸窣声音吵醒,他没睁眼,但感到身边的人起来了。
宋星苒尽可能不弄出动静,可身体不便,把自己挪上轮椅还是费了一番工夫,舟多慈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想必是药酒的镇痛效果已经过了。
天寒雨浓,没人想在深更半夜离开温暖的被窝,舟多慈懒得管他,只悄悄翻了个身,打算看看他起来干什么。
轮椅离开了房间,看方向不像是去解手。
又躺了一会儿,舟多慈还是皱着眉头起身,披了衣服跟上去。
他用蛊术收敛了气息远远跟在宋星苒身后,雨声盖住他的脚步,宋星苒竟没发现他。
轮椅穿过连廊,走了许久,最终停在祠堂前。
祠堂里一片漆黑,他慢慢点燃了烛火,手指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
之前被抄家时,祠堂也被弄得一片狼藉,灵位散落满地,这两天又被来福一个个拾起擦净,小心摆回原位。
宋星苒注视着灵位上的名字,许久,他撑身离开轮椅,在灵位前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磕上地面,早已离断的筋腱传来不堪重负的痛楚,犹如钝刀剜进骨缝,他却一声没吭,双手交覆按在冰冷的地面上,缓缓叩首至地。
烛光跳动,将灵位上的金字映得明明灭灭。
未关的大门外吹进雨丝,模糊的人影在地上拉得斜长。
“宋星苒无能,”低沉嘶哑的嗓音在寂静的祠堂内响起,“辜负亲族厚望,令宋家蒙羞,因一人之过连累家族,害亲眷枉死。负陛下圣恩,负父亲栽培,愧对于天,愧对于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罄竹难书,万死莫赎。”
颤抖的声音在空旷祠堂里回荡,舟多慈注视着那道瘦削的身影,微微皱起眉头。
这番话……好生耳熟。
有什么久远的记忆在脑海深处苏醒,也曾有一道身影像这般跪在地上,面对着的却不是祠堂牌位,而是忘不见尽头的、蜿蜒向上的阶梯——
“弟子愚钝,辜负双亲厚望,难报生身之恩,又违宗门仙规,忽视师尊教诲,怠惰散漫,难成大器,不孝不敬不礼不信……今日拜别,再无归期。”
少年向着云雾缭绕的仙梯重重磕头,字里行间满是不舍,几乎带了哭腔。
这声音……是他自己?
怎么可能……
他们魔修向来自由自在,独来独往,何来双亲,何来宗门,何来师尊……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对。
魔修也是人,是人就该有出身,该有父母,他父母是谁,亲人几何,从哪里来?他竟完全不记得。
他的确当了许久的魔尊,盘踞在在万魔峰一千七百年,可在那之前呢?他是怎么成的魔尊,为何修的魔道,一丁点都想不起来。
仿佛有一根针狠狠刺穿了太阳穴,脑子毫无征兆地痛了起来。
舟多慈身形一晃,下意识想扶住点什么,手就按在了门板上,门扇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响声。
这一点响动惊动了宋星苒,他慢慢抬起头来,潮湿的眼底血丝未退:“你为何在此?”
莫名其妙的记忆和突如其来的头痛让舟多慈有些烦躁,没好气道:“来看看大将军夜半三更不睡觉出来做些什么。”
宋星苒抿了抿唇:“我吵醒你了?”
“你说呢?”舟多慈走到他跟前,踢了一脚他的小腿,“起来,什么天气你跪在地上,这双腿真不想要了?”
宋星苒无动于衷,依然跪着:“残废之躯,要与不要也没什么分别。”
舟多慈摸出骨刃:“那我现在就帮你砍了。”
宋星苒瞥了眼那把三寸长的骨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那东西割喉还行,用来砍腿未免太短,不等你砍下来我已经流血而死,还是换把长的吧。”
舟多慈:“……”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却没能在那眼中看到半点笑意,只有深暗的阴郁和厌倦。
“你刚刚那些话是认真的?”他问,“你真觉得自己该死?”
宋星苒又笑了:“我率兵血洗舟寨,强抢你族圣物,杀你族人毁你家园,在大巫眼中,难道不该死吗?”
舟多慈手中刀锋一转,抵住了他的脖子。
宋星苒跪直身体,闭上了眼睛。
“……你是不是身体太疼把脑子疼傻了?”舟多慈指尖微微用力,刀尖就在他脖子上割出一道血痕,“你若真想死,又何必将那空盒子交给皇帝?”
宋星苒一言不发。
“你明知道这是个圈套,却还要上赶着往里跳,你早就知道皇帝要杀你,若你取得圣蛊,对他而言便再无用处,若你未取得圣蛊,便治你办事不利之罪——你横竖不过一死。”
他被困在这里数万万年,要想出去,或许还要解决一些自身的“小麻烦”,能有什么目的?
我冷笑一声,问他:“你想夺舍?”
将重海古城作为诱饵引我们进入,自然所图都是我们这些被钓进来的修士。而丹药、法器、灵石,这些身外之物的资源,恐怕人魔绝不会迫切渴求。
他最需要的,是一具年轻、健康、根骨绝佳的身体。
第 145 章 夺舍
人魔并不遮掩,而是直接应承下来:“被你看出来也无妨。”
他等待了这么多年,才等来这次的机缘。
一具他能看得上眼的、可承载他大道以及人魔之魂,又有天纵之资根骨的身体。相较于他之前所用的那具魔身,也丝毫不逊色。
——甚至还不止一具可供挑选。
只是想到自己精挑细选的那具身体主人不知发了什么疯,竟重伤自己,他又有些许不满。
要是在寻常无可挑剔的情况下,他倒是愿意夺舍,毕竟再也不会有这样完美的机缘了。可现在选择一多,他又将目光放在了其他人的身体上。
宋星苒愕然:“?!”
一股难以言说的恶寒涌上心头,他下意识拍开了对方的手,摸向自己的脖子。
喉结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细小的凸起,他迅速转动轮椅来到铜镜前,就看到镜子里那颗暗色的小痣——
他从不知道自己脖子上有颗痣。
毫无疑问,这是蛊虫。
宋星苒眉目一片阴沉,试图把这该死的虫子生生抠出来,可抬手的瞬间,蛊虫却又消失无踪。
……游走了?
“我劝你放弃生挖蛊虫的想法,”舟多慈抱着胳膊站在门口,“且不说那样会让你生不如死,情蛊一旦种下,除了你我一方身死,再没第二种解法,在它成熟之前,断不可能被你逮到。”
“……怎样才算成熟?”
舟多慈来到他身边,从背后抱住了他,扣住他的下颌迫使他看向镜子,镜子里的两人亲密无间,他用脸颊贴住他的耳鬓,对他低声耳语:“待它完全变红。”
指尖向下,在宋星苒喉结边轻轻磨碾,原本已经消失的蛊虫便又重新显现出来——
“不过那时,你也已经对我爱得死去活来,宋星苒,我早说过了,我们舟人一生只嫁一人,既然和我成婚,这辈子你只能属于我。”
宋星苒怒火中烧,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盯着镜中人,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舟、慈!”
“哈哈……”
凛冽的杀意让舟多慈汗毛倒竖,久违的刺激让他兴奋地舔了舔嘴角。
这样才对。
当一个人已心生死志,唯有仇恨能让他负重前行。
不过这些中原人还真是好骗,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世上要真有这么好用的蛊虫,原主为何不在一开始就直接种给皇帝?让皇帝为他去死,把江山拱手相让,岂不美哉?
宋星苒一时气得气血上涌,苍白的面容都有了几分血色,寸断的经脉因承受不住气血逆行而传来剧痛,好不容易忍过去,就看到舟多慈已经回到炉子前,继续煎药了。
宋星苒用力闭了闭眼。
没想到之前的猜测竟成了真,昨夜在祠堂,果然是因为这情蛊。
但舟多慈究竟是什么时候对他下的蛊,他居然毫无察觉。
……罢了。
如果对方真能治好他,忍一时倒也无妨,他不相信区区蛊虫真能左右他的思想,等他恢复得差不多,就杀了舟多慈,解掉情蛊。
感觉到他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背后,舟多慈不用想也知道他正在琢磨怎么杀自己,没搭理,掀开砂锅盖看了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空气中满是中药的苦味,来福在前院都闻到了,还过来看了一眼,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舟多慈婉拒了他的好意,把煎好的药过滤出来,添水又煎了两副。
有些药材太珍贵了,他只怕没办法让皇帝再赏第二次,多煎一副虽然药效会有折损,但应该问题不大。
熄灭了炉火,舟多慈忽然有些出神。
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又上来了。
好像这些事他曾经做过无数次,熟练到已经刻进骨子里,步骤、时间、火候……信手拈来,从不出错。
舟多慈皱了皱眉,将煎好的药均分成三份,倒出一份在碗里。
天气太冷,只是放了这么一会儿,药已经不烫了,他背对着房门,用骨刃割破指腹,滴了一滴血在药汤里。
他的血有剧毒,但少量使用亦可当药,且有增强蛊虫活性的效果。
他起身将药端给宋星苒:“趁热喝。”
宋星苒看着这碗乌漆麻黑的药汤,眉头紧拧。
他自幼习武,极少生病,除了打仗时受伤以外,从不喝药。
但此刻也只能屏住呼吸一饮而尽,温热的药汤灌进胃里,舌头才尝出味道,难喝得让他差点呕出来。
辛甜酸涩腥苦都揉在这一碗药里,让他几乎觉得舟多慈是故意的,又回想起上次喝过的药酒,不禁怀疑那锅药里放了半锅虫子。
“将军那是什么表情?”舟多慈挑了挑眉,“一碗药而已,看把你难的——每日早晚各一次,连服三月。”
宋星苒:“…………”
这伤是非治不可吗?
舟多慈又掏出一个细小的竹管,对他说:“手给我。”
宋星苒一脸戒备:“干什么?”
“不是要治伤吗?先从你的手治起,你该不会以为一碗药就能把你这七零八落的筋骨重新接好吧?”
宋星苒犹豫着朝他伸手。
“打算先治左手,还是右手?我建议你选左手,万一治废了还有右手可用,当然你也可以两只一起,不过治疗期内你这手没法用,我可不会喂你吃饭。”
宋星苒眉头跳了跳:“你到底行不行?”
“我说过了,我的法子不比寻常医术温和,怕你承受不住,你这筋断了太久,就算接好,功能也大不如前,要想恢复如初,我只能用蛊虫帮你修复。”
宋星苒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狰狞的疤痕,将信将疑:“你这蛊术能让我恢复如初?”
舟多慈微微一笑:“挽弓射箭,不在话下。”
宋星苒呼吸微滞。
他以为舟多慈说帮他治疗,只是能让他重新站起来,却没想到对方说能让他恢复到受伤之前。
他对自己这一身伤早已不抱希望,如果哪天能抛下这轮椅再次行走,已经算是奇迹,从不敢奢求还能骑马习武,握枪射箭。
光是想想,已能让他心底的死灰复燃,冷却的血液重新沸腾。
宋星苒喉结滚动,冲对方伸出右手。
“你倒还有几分胆色,”舟多慈握住他的手腕,笑吟吟道,“哦,忘了告诉你,我可以彻底治好你,但依赖我的蛊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宋星苒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蛊虫受我控制,被蛊虫修复好的手筋自然也受我控制,也就是说——”舟多慈在他腕上捏了捏,“以后这只手就不再属于你自己,你不惹我,我就不操纵你身体里的蛊虫,若是惹到了我,我可不保证会让你用这双手做出什么事。”
“……”宋星苒眼前一黑。
说来说去,不还是把他做成人傀?!
“还有你这双腿,”舟多慈的视线向下扫去,颇为遗憾地说,“可惜那处没断,皇帝怎么不阉了你,我也能给你治好。”
宋星苒额头青筋直跳,到底是没把手抽回去,冷冷道:“别废话了,真想控制我,也要先治好再说。”
舟多慈挑了挑眉。
他就知道宋星苒会赌,毕竟这是他恢复的唯一方法,在原著里,他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甚至是他主动利用的原主。
不过原主到底和他不是一条心,给他治疗时没出全力,导致他伤势没好彻底。
“去床上坐着。”舟多慈道。
宋星苒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乖乖把自己挪上了床。
舟多慈撩开他右手袖管,打开竹管塞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对方手腕上。
宋星苒疑惑地看着那些红色粉末,以为是什么药粉,想要询问,却见那些粉末正在慢慢改变位置。
明明没人触碰,也没有风。
等他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药粉,分明是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细小蛊虫!
宋星苒只感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鸡皮疙瘩一层层往外冒,下意识想要挣扎,却被舟多慈死死按住,冷声命令:“别动。”
红色蛊虫很快钻进了皮肤,带来难以言说的刺痒,但紧接着这种刺痒就被剧烈的疼痛压过,那感觉像是有一万只虫子在噬咬他的手筋——或许事实也的确如此。
宋星苒疼得面色煞白,舟多慈松开他的瞬间,他立刻用力掐住了自己的手腕,五指在剧痛中不可抑制地抽搐痉挛,他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终于慢慢缓解,他额头满是冷汗,有种近乎虚脱的晕眩。
“这下信我没骗你了?”舟多慈好整以暇地靠在旁边,欣赏着他疼到说不出话的表情,“刚才给你喝的药里有镇痛的成分,只是治一只手你就疼成这样,我看你这腿也别治了,省得活活疼死。”
宋星苒微微喘着气,咬牙道:“我能忍得住。”
舟多慈轻哼了声:“嘴比唧硬。”
宋星苒:“……”
舟多慈将之前熬好的另外一锅药放在桌上,已经滤去了药渣,因为一直盖着盖子,药汤尚有余温。
这锅药的味道似乎比前面那锅更难闻,宋星苒已经开始反胃,正在他思考这治伤的代价是否有些太大了时,舟多慈将一卷纱布按进了锅里。
……原来不是用来喝的。
宋星苒松了口气。
等到纱布被药液充分浸润,舟多慈将它捞出,攥去多余的水分,仔仔细细缠在宋星苒手上,从虎口一直绕到小臂。
这玩意委实难闻,原本缠在宋星苒胳膊上睡觉的蛇都被熏跑了,换到另一只手缠。
绑好绷带,舟多慈又拿出一只手炉,从火盆里捡了两块木炭扔进去,盖好盖子递给宋星苒:“拿着。”
“……我没那么冷。”
“低温会影响蛊虫的活性,如果它们被冻得不干活,导致你恢复得不好,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宋星苒只得接过。
巴掌大的手炉熨着掌心,引得手筋一抽一抽地疼,却又不像之前那样难忍,反而有点舒服。
舟多慈冲他一挑下巴:“把裤子脱了。”
宋星苒震惊抬头:“现在还是白天!”
“……你想什么呢?”舟多慈也愣住了,没好气道,“我给你看看腿上的伤,都磕流血了,自己没感觉?”
人魔既然能无声潜入我们当中,突破剑域和防御术法想夺舍我,其他人未曾察觉,那么也定然能无声无息地去夺舍容初弦。为什么不这么做——所谓的“耗时”当然是借口,能等待成千上万年的人魔,难道还会着急这一时半会?
说一千道一万,通过我如此曲折地达成目的,是他不敢冒险。
而为什么不敢——
“你的化身如此强大,却还是被困在秘境当中。”我弯唇很嘲讽轻蔑地笑了一下,“畏头畏尾,不敢现身——恐怕你的神魂,出了问题吧?”
“这么脆弱的神魂,还敢入侵我的识海当中。”
我笑了一下:“你真是……不怕死。”
第 146 章 禁灵国真相
人魔被激怒了。
并非先前佯装出的恼怒,而是真正被刺中了痛处之后的气急败坏。
他的神魂在我的识海当中肆意作乱,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击打着修士最为脆弱的神魂处。
我屏息静气,紧闭着双眼,脸色有些许孱弱和苍白。身体不知靠在了谁的怀中,只察觉到他似乎抱我抱得很紧,有人正源源不断地为我输入着灵气。
我的意识沉入了识海最深处。
和人魔神魂相争。
“他杀了那些修士,得到真元血肉滋养的人,恐怕只会是你。”
这舟人也不知什么毛病,帮他一下要配三句挖苦,给他治个手指头要让他疼得直不起腰。
但宋星苒到底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是昨夜太激烈,还是刚才那蛊虫又让他消耗了体力,他现在只觉饥肠辘辘,只想吃饭,顾不上其他了。
白蛇被投喂了一个鸡腿好像还没吃饱,又在桌上肆无忌惮地游走觅食,再次张开血盆大口,却被舟多慈用筷子敲了蛇头:“盘子不能吃。”
白蛇悻悻然闭上了嘴。
来福很快送来了抄好的账本,舟多慈挥挥手让他离开,一边吃饭一边看了起来。
看着账本上的数目,他不禁嗤笑道:“一套婚服两箱珠宝就把你打发了,你这婚成得真够寒碜。”
宋星苒:“你也可以选择不嫁。”
舟多慈瞥他一眼,随手拈了支笔在账本上勾画:“这点钱也就够日常开销,陛下放你出来,却也不给你官复原职,俸禄也没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不知道,”宋星苒坦然,“与其问我,不如去问他。”
舟多慈没搭理他明里暗里的试探,站起身来:“你这府上缺的东西太多了,马上冬天了,连些御寒衣物都没有,给你治伤需要大量药材,价格不菲……置办这些东西也是问题,虽然有来福帮忙盯着,但人多手杂,那些人我还是信不过。”
他思索片刻,考虑给府上所有下人下蛊和换一批新的哪个更方便,雇人也要花钱,以目前的情况,自然是能省则省。
忽然他想起什么,回过神来:“你府上原本那些佣人去哪儿了?”
话音落下,宋星苒蓦地一顿。
他并未开口,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握着筷子的手却用力到指节泛白,舟多慈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远远地依然能感觉到低垂眼帘下翻涌的暗潮,眉宇间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仅仅一瞬,又恢复如常。
宋星苒没答,舟多慈也没再问。
他早已经知道那些人去哪儿了——谋逆之罪,株连九族,就连早已告老还乡的宋老将军都难逃一死,又何况是些命如草芥的下人。
宋家世代忠良,到今天,就只剩下宋星苒一个孤家寡人了。
舟多慈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走到门口:“我说你这府上怎么总有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除了这间婚房,到处都空空荡荡的,蝗虫过境一般,原来是被抄了家——他们从你家里抄出了多少银子?”
宋星苒皱了皱眉:“我不清楚。”
宋星苒常年在外征战,府中事务很少过问,不清楚也正常,但舟多慈却清楚得很,书里写的明明白白,皇帝下令杀了宋家三百余口,抄家抄出几万两白银,这个数字看似不少,可仔细想想,这是宋家三代用命挣来的军功,又委实不多。
而且里面大部分是皇帝给的赏赐,这家一抄,这些钱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皇帝的腰包。
舟多慈微微眯起眼睛,内心极强烈地不爽起来,他们魔修要是拿了谁的东西,断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这笔钱,迟早再从皇帝手里讨回来。
“这批佣人来你府中多久了?”舟多慈又问。
“有些日子了,我出狱至今已过一旬,他们是那时来的。”
“十天?可我今早让人带我在府里转转,那人居然连路都认不清,看来他们来你府中做事,拿着银子,却并未上心。”
宋星苒垂着眼帘:“我戴罪之身,倒也正常。”
舟多慈又在账本上添了几笔:“这批人还是得换,钱不能省在这种地方,除此以外,还得重新置办一套家具,到处都空着像什么样子……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
“我给不了你什么,”宋星苒说,“如果你只是奉陛下之命来打听圣蛊的下落,大可不必操心这些,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不论你此行目的为何,都劝你死了这条心,这京畿皇城,天子脚下,不是你靠几只虫子就能翻云覆雨的,还是早些离开中原,返回故土,以你的手段,自保不难。”
舟多慈沉默下来。
他认真注视着宋星苒的眼睛,对方却没在看他。
原著里,宋星苒不曾对原主说过这些。
一个自幼被选中的大巫,终日与毒物为伴,有人教他怎样用毒,却没人教他如何做人,如何处事。
但凡有人肯对原主说出这样一番话,或许结局就会有所不同。
舟多慈一哂,半晌才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就当是你我夫妻一场。”
“夫妻一场?”舟多慈凑近了他,视线扫过他的手,“将军,该不会是我给你医了几根手指头,绑了一副筷子,你就心生感激,想与我为善吧?”
宋星苒没答,筷子也没停下。
“人心太善只会吃大亏,你这些年打下的胜仗,难道都是靠心软感动了敌人?”
宋星苒还是没吭声,舟多慈自觉无趣,挨着他坐了下来:“回舟疆也不是不行。”
宋星苒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想再去盛点饭,舟多慈却主动接过他的碗,帮他盛满:“但不能空着手回去。”
宋星苒多少有点受宠若惊:“……谢谢。”
舟多慈就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吃饭:“你太瘦了,多吃点,既要做成人傀,自该外形好看些才是,不然用着也不舒服。”
宋星苒:“咳咳……”
一口饭卡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他忙端起甜羹想喝一口,却又被舟多慈抢先,对方当着他的面拿出一个碧绿的小瓶子,滴了两滴碧绿的液体在羹里,还拿勺子搅匀了。
加过料的甜羹端到面前,舟多慈笑着说:“喝吧。”
宋星苒:“……”
“放心,我要是想给你下毒,一定下得神不知鬼不觉,”舟多慈道,“这是给你治嗓子的药——他们逼你吞了炭吧?可惜拖得太久,我也不保证能让你恢复本音,但至少能让你不那么哑,听久了,磨得我耳朵疼。”
宋星苒将信将疑,舀起一勺羹闻了闻,确实不像毒药的味道,这才抿上一口,甜羹里多了一丝药的苦味,咽下去后,又泛起丝丝清凉。
他喝了半碗羹,忽然问:“你又如何知道这不是我本音?”
舟多慈一顿。
不等他作答,宋星苒继续道:“在舟寨时我们见过,对吧?我不知道你是通过何种方式改换了容貌,如果那时我能认出你就是大巫,断不会让你活着来到中原。”
“可现实是我不光活着来了,还成了你的将军夫人,”舟多慈摸了摸他的脸,“我们舟人不比你们汉人妻妾成群,不论嫁娶,一生只认一人,你既娶了我就别想再逃走,大不了将你做成人傀带回舟疆。”
宋星苒有些嫌恶地避开,到这顿饭结束都没再开口。
舟多慈拿着账本找来福吩咐差事去了,屋子里只剩宋星苒一个人……以及一条蛇。
白蛇被舟多慈投喂了几次,竟还没吃饱,在桌上爬来爬去不肯走,现在又将注意力投向唯一还没空的碟子。
宋星苒手不方便,拿着改造过的筷子,吃别的还行,吃鱼就着实有些困难,因此这盘鱼一直剩到了最后,还有一半。
舟多慈则一口没动,想必是不喜欢。
白蛇吐着信子和他隔盘对峙,想吃又不敢吃的样子,看上去颇为可怜。
宋星苒握筷的手微紧。
舟多慈不在房间里。
这个距离,靠这双筷子,他有九成把握杀死这条蛇。
放那舟人回舟疆终究是祸患,现任舟寨款首野心勃勃,早有反叛之心,竟意图归附南照,帮助南照入侵大雍,圣蛊一事不过是导火索,虽然现在款首已死,但未必没有后手,比如这个偷偷潜入皇都,还顺利博得皇帝信任的大巫。
他的投诚怎么看也有蹊跷,如果不是真心投靠,那他的动机就很耐人寻味,若是真被他探听到什么情报,再顺利带回舟疆,简直后患无穷。
不如就趁现在把他杀了……
宋星苒用力攥紧筷子,手臂上青筋凸起,他慢慢伸出手——
将那盘鱼往白蛇跟前推了推。
……罢了。
欺凌弱小非君子所为,就算真要杀,也还是等以后找机会杀舟多慈本人吧。
白蛇得到许可,十分高兴地享用了这份食物,熟练地找到鱼头,从头开始往下吞。
宋星苒扒拉干净碗里最后一粒米,放下筷子。
现在的大雍就像这条鱼。
一半光鲜亮丽,翻过来看另一半,才发现早已被蚕食殆尽。
就算他此番镇压了舟寨反叛,挫了南照锐气,可大雍面临的威胁又何止这一处。
皇帝昏庸,暴戾多疑妄信谗言,近些年来大雍内部动荡不断,周边各国早已虎视眈眈,纵然他这个将军杀再多贼人,平息再多动乱,也不过杯水车薪,难救大雍于水火。
杀一个大巫,或许不能改变任何事。
宋星苒转动轮椅,有些心不在焉地去盥盆洗手,正洗着,突然有什么活物被人丢了过来,径直落进水盆里。
他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细看才发现竟是那条白蛇,蛇腹微微鼓起,看来是吃饱了。
舟多慈出现在门口,一脸嫌弃地说:“吃得满身是油还来爬我的袖子,洗干净再过来。”
宋星苒无语片刻:“……所以你就把它扔进我洗手的盆里?”
“那不然呢?不扔进你洗手的盆,难道扔进你洗澡的盆?”
宋星苒对他的无理要求感到匪夷所思,居然有人会让别人帮忙洗蛇。
他搓了些皂角,洗干净自己的手和蛇,白蛇大概是被他搓得很不舒服,他一撒手便迅速从水盆里溜走了,爬过毛巾架,给自己来了个自动擦干。
舟多慈这才伸手接它,宋星苒沉默了一下,把毛巾翻过来擦了手,转动轮椅回了卧房。
隐约听到身后传来舟多慈的声音:“治什么?不治。”
屋里没有别人,难道在和蛇说话?
“他都要杀你了,你还让我给他治手?信不信等他手好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掐死你?”
宋星苒:“……”
他看了一眼已经收拾干净的床榻,选择躺上去,并放下帷幔。
“且舟微漪哪怕是被你操纵误导,这一番下来,也定生心魔。倒时正好被你那残缺神魂所入侵对不对?”
我无比冷静地询问,只感觉所受的情绪压迫更浓烈冲击了起来。那股“恐惧”正源源不断地灌输进我的身体当中,试图发动冲击。
不过这是好事。
人魔的心先乱了——只不知他是被我猜测的真相所刺激到的,还是那句“残缺神魂”刺激到的。
我十分缺德地想着。
同时又开口,不咸不淡地刺激着对方:“也怪不得你说我破坏了你的计划,给你添了麻烦,原来是真情流露。啊,实在是……”
“不好意思。”我非常不诚恳地道了歉。
人魔原本是想用强烈的恐惧将眼前人的情绪压倒——哪怕压不倒,只要他神魂上出现一丝颤动与动摇,也足以让自己趁势入侵。没想到让对方接触到自己的记忆并不是个什么好主意,至少在他的威胁当中,这小少爷竟将自己摸了个透底。
不过那些事让他知道,也无所谓。
人魔眼底冷戾凶狠。
已经被破坏失败的计划,也没什么用处了。但如果不是这么个变数,在他精心制造出来的回溯之境之中,它能先吞噬数个修士的神魂滋养,也不会到如今顾忌神魂受损,迟一步、如此曲折地动手了。
偏偏这一步还是个臭棋,还不如直接夺舍那剑灵根天才。
事到如今,也只剩那一个、对他而言也颇为冒险的手段了。
第 147 章 小虫子
在识海之外。
那只巨大的异形手掌停了下来,高高悬浮在苍穹之上。
舟微漪正抱着阿慈的身体,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他身旁几人的身上,也爆发出强烈的愤怒和懊悔情绪,狂乱的真元灵气几乎捣烂了那只手掌,让人魔不得不停下了攻势——也或许是有些其他原因。
而就在此时,从看不见边界的黑暗当中,浮起了一只只诡异的魂影,包围住了容初弦的剑域。
宋星苒只感觉脖子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说不上是惊悚还是恶心,他一把拍开了舟多慈的手,迅速脱掉身上皱皱巴巴的里衣。
舟多慈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嘴角的弧度又淡去。
最后一件蔽体的衣物脱去,身上那些伤痕就悉数暴|露出来,那模样实在算不上好看,纵横交错的疤痕层层叠叠,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本该结实精劲的躯体也因长达三个月非人折磨而消瘦得有些脱形。
任何人看到他的第一反应,恐怕都是“这人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宋星苒吃力地把自己挪进浴桶,难免溅了些水花出来,他这狼狈不堪的模样,即便是舟多慈也有些目不忍视,转身躲到了屏风后面。
空气安静下来,只剩水声。
许久,宋星苒嘶哑的嗓音才穿插在水声中响起:“你不该惹祝公公。”
舟多慈没料到他会说这话:“怎么?”
“祝公公侍奉陛下十几年,龙气近身,便是阉党也要心高气傲,今日在你面前忍气吞声,转头就去陛下那里告你的状。”
“那就让他去,”舟多慈满不在意地一笑,“你这个将军也为陛下征战了十几年,出生入死披肝沥胆,如今又落得什么下场?”
宋星苒:“……”
舟多慈:“有些时候,太受宠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圣恩浩荡,但水满则溢。”
水声停了一停:“你要借此挑唆他们的关系?”
“聪明人。”
“但陛下为何会信你,而不是侍奉他十几年的公公?”
“你就拭目以待。”
宋星苒没再接话。
他不知道这舟人究竟哪来的底气,不过……对他而言总没坏处。
能斗倒祝公公自是最好,圣蛊一事,这位公公可没少在陛下耳边吹风。
斗不倒也没什么损失,陛下一日没拿到圣蛊,就一日不会杀他,若是怪罪下来,这份圣怒也要由那舟人承担,陛下素来喜怒无常,如果一气之下把舟多慈杀了,再好不过。
最次……是舟多慈和祝公公合起伙来演戏给他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静观其变。
正思索,舟多慈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冰凉的手指扣住他的手腕。
身体快过意识,宋星苒本能地做出抵抗,瞬间反擒了他的手,可惜因为伤过手筋力量不足,很容易就被对方挣脱了。
舟多慈瞪他一眼:“给你看伤,别乱动。”
宋星苒:“。”
白皙指尖按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腕上,摸了一会儿,又转向另一边,从水里捞出他另一只手。
探过脉象,舟多慈沉默良久。
虽然昨夜颠鸾倒凤时他就已经探查过了,但那时毕竟战况激烈,脉象也活络许多,现在潮水退了,平静下来后只叫一个死气沉沉。
要是换成别人,他只怕要说一句治不了等死吧,劝对方该吃吃该喝喝,早点订口棺材,准备后事。
但没办法,谁让他魔尊大人心地善良,即便是宣判死刑也要说得委婉些:“你这伤,没个三年五载治不好。”
宋星苒正撩水洗澡的手停了停。
“有三年五载也治不好。”
宋星苒继续洗。
“经脉寸毁,腑脏受损,筋骨离断,他们废你武功时下手太狠,已经伤了根基,这辈子是别想恢复了。”
宋星苒还是没什么反应。
“当然,前提是没遇到我,”舟多慈话风一转,“你这伤势,就是宫里最好的太医也要束手无策,但我不一样。”
宋星苒终于抬起眼帘:“你一个满手毒蛊的大巫,还会治病救人?”
“医毒同源,我能用蛊杀你,就一样能用蛊救你,不过我的法子可不比寻常医术温和,只怕你不敢接。”
宋星苒冷笑了下:“想折磨我就直说,倒也不必这么拐弯抹角,陛下给你安排舟医的身份,不就是方便你给我下毒?你有什么手段大可使出来,我受得住中原的刑罚,也不会怕你们舟疆的。”
舟多慈:“是吗。”
下一秒,宋星苒只觉耳边响起嗡一声尖鸣,视野在瞬间暗了下去,全身各处涌起尖锐深切的疼痛,身体和意识都仿佛被人狠狠碾碎。
一只金色的小虫不知何时落在了手上,他想要捏死这引发疼痛的该死的蛊虫,身体却因剧痛动弹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虫子钻进皮肤,消失了踪迹。
疼痛持续了许久才消退,冷汗顺着鬓边滑了下来,周身泛起彻骨的寒意,几乎让他忘了自己还泡在热水当中。
“我这舟疆蛊术相比你们中原人的刑罚,滋味如何?”舟多慈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笑意吟吟地欣赏他惨白的脸色,“不过是一只小虫子,就把你疼成这样,凭你这点耐受力,就算我给你治疗,你也只有死路一条。”
宋星苒没回应他,剧痛抽干了他浑身力气,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
“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舟多慈轻轻摸了下袖中的骨刃,立刻被锋利的刀刃划破指腹,便用受伤的手指拨动水面,继而扳过宋星苒的脸,迫使他看向自己。
“给你治伤是我心情好,我若是心情不好,就让我那些小宝贝们吃光你的内脏,留下这副皮囊做成人傀,日日亵玩——你意下如何?”
他笑着用指节刮过对方的鼻梁,爱抚般摸了摸他的脸颊,水珠顺着宋星苒的下颌缓缓流下,滴进水面,制造出一圈涟漪。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宋星苒只感觉一阵深深的恶寒,比刚刚被蛊虫噬咬还冷百倍。
疯子……
他虚弱地趴在桶边喘|息,许久才恢复了一些力气,水已经冷了,他慢慢擦干身体从浴桶里出来,坐在轮椅上换好衣服。
蛊虫制造的疼痛给身体带来难以言说的疲惫,又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宋星苒呼出一口气,转动轮椅准备离开。
忽然察觉到什么,他愣了一下。
手……不疼了?
他出狱至今已有些时日,身上的皮外伤都愈合得差不多了,被拔掉的指甲却始终没有长好——轮椅沉重,他手上的力气又大不如前,转动起来十分吃力,指尖伤口因此撕裂流血,反反复复,经久不愈。
而现在……
手指上的血痂因为泡水而脱落,露出新生的半透明的指甲,虽然还是有些参差不齐,但相比之前已经好了太多。
怎么回事。
明明昨晚还不是这个样子。
一夜之间竟恢复了这么多,是那舟人干的?
什么时候动的手?他竟全无所觉。
这舟人说要给他治伤竟不是在骗他,可刚刚放蛊虫折磨他时的恶意又不像假的,宋星苒猜不透他的意图,心情复杂地离开了房间。
刚出去就闻到一股扑鼻的香味,餐桌上摆好了饭菜,舟多慈冲他招手,示意他过来。
下人将最后一道甜羹摆上桌子:“将军,夫人,请慢用。”
舟多慈拿起勺子在那热气腾腾的羹里捞了捞,笑吟吟道:“新做的?怎么不弄些剩菜泔水,来刁难你家将军?”
下人闻言一惊,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开个玩笑而已,这么紧张做什么,起来吧。”
“谢夫人。”
白蛇从舟多慈袖口里爬了出来,吐着信子在桌上游走。
下人站起身来,却还没走,紧紧捏着已经空了的餐盘,欲言又止。
舟多慈看出他的犹豫:“还有何事?”
对方这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道:“中午时祝公公来了一趟后厨,确实吩咐小人……往菜里……加些‘佐料’,不过祝公公一走,小人就让他们把那些菜全倒了,重做了新的,所以这饭晚了些,还望将军、夫人莫怪。”
舟多慈饶有兴味地看向他。
这是投诚站队来了。
午饭前他杀了个下人立威,又公然让祝公公难堪,立场已经摆明,这些底下的人自该想想今后该投靠哪边。
这批人是祝公公雇来的,但很显然,身在将军府,相比一个鞭长莫及的公公,还是不要得罪将军更能保住脑袋。
“你倒是机灵,”舟多慈道,“叫什么名字?”
“小人来福。”
名字喜庆,长得也喜庆,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个子不高,有点娃娃脸,干活倒十分麻利。
舟多慈从怀中摸出一两碎银抛给他:“赏你的。”
来福惊喜万分地接住了:“谢夫人,谢将军!”
白蛇在桌上乱爬,对着一只烧鸡垂涎三尺,就要张嘴开吞,被舟多慈一把按住:“祝公公若是再来,他说什么你都应下,而后来向我汇报,可听懂了?”
来福用力点头:“小人明白。”
“这府上有些心术不正的人,你也替将军盯着些。”
“小人定不负夫人所托。”
白蛇在舟多慈指间不满地挣动起来,舟多慈用筷子戳下一个鸡腿喂蛇,另一个扔到了宋星苒碗里:“日后府上吃穿用度,采买事宜,也由你负责,记住,伙食不可比今天差。”
白蛇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把鸡腿吞了,宋星苒看了看蛇,又看了看自己碗里的鸡腿,沉默。
来福眼中闪着泪光,一副被重用了的感动模样:“是。”
“府上银钱可还够用?”舟多慈又问。
“够用,将军大婚,陛下差人送了两箱金银珠宝,都在账房放着了。”
“让账房把那些金银入库,抄录好账本,拿来我看。”
“小人这就去办。”来福风风火火地走了。
宋星苒拿起筷子加菜:“你真信得过他?”
“信不过。”
“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方才给他的银子上下了蛊,他若是听话,什么事都没有,若是不听话……”舟多慈笑意吟吟地托着下巴,“蛊毒发作,肠穿肚烂。”
宋星苒:“……”
真是歹毒的舟人。
舟多慈拿起手边一盘熘肝尖,扔到了宋星苒面前:“我不吃内脏,看着就恶心,你最好把这些都解决了,一块也别剩。”
曾经拥有那样强大力量的人魔,却同时拥有着似乎与强大相冲突的小心与谨慎。
只是他一惯藏头露尾的手段现在没什么作用了,因为不管他逃到哪里,都会有魂影为我指明道路。
当我又一次用神魂之力,贯穿他黯淡的神魂时——这次将他成功地钉死在了一处地方,于是我不疾不徐地走过去,垂下眼时,透出一缕高高在上的傲慢和轻蔑来。
“抓到你了。”
我笑了一下,很缓慢清晰地念出几个字来。
“小虫子。”
第 148 章 魂影
他昔日的那些仇人,要么是已经升仙,要么已经死了。
可他还活着。
万万年过去,如今修真界的灵气更加稀薄,也不似从前那样天才频出。大难之下,无数珍稀传承断绝,现在的修真界,恐怕像曾经那样集结力量,都不一定能杀了他。
只是他与古城的联系因果太深,已经无法靠自己主动离开了,加上修为受损,再无进益之日。等待了无数年,才终于等到了几具根骨卓绝、身具气运的躯壳。
注意到将军略显微妙的神色,来福急忙纠正:“小满,将军和夫人是夫妻,你要管夫人叫哥哥,就也得管将军叫哥哥才行。”
“啊,”卢小满思考了一会儿,乖巧改口,“宋哥哥好。”
宋星苒:“。”
更奇怪了。
以他的年纪,的确能当这孩子的叔叔,但舟多慈……
他忍不住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的人,当初调查舟寨时,他得到的消息是“舟疆大巫弱冠之年”,后来虽然没有亲口问过本人,但目测消息是准确的。
成亲的这段时间,他从没在意过年纪的问题,直到被小孩喊叔叔,才发觉他和舟多慈的年龄差距似乎有些太大了。
宋星苒抿了抿唇,捏住剑尖,将木头小剑还给女孩。
卢小满小心翼翼地接过,发现这位看起来冷漠的将军并没她想象的那么凶,不禁又大胆起来:“谢谢宋哥哥!”
“嗯,不客气。”
卢小满拿回了小剑,十分开心地对着空气挥舞了两下,又好奇地打量起宋星苒来,扒住他的轮椅扶手,仰着头问:“宋哥哥为什么坐轮椅呢?”
虽说童言无忌,但这话实在冒犯,来福脸色微变,正想说点什么岔开话题,却听到宋星苒已经回答了女孩的话:“因为哥哥腿受伤了,行动不便。”
听起来语气如常,并没生气。
来福松了口气。
“哦!我明白了,”卢小满又说,“爹爹伤了腿的时候也坐轮椅,可惜我力气太小了,没法帮爹爹推轮椅,要是娘亲还在就好了……”
她说着声音小了下去,用脚尖划拉着地面。
宋星苒并不怎么会安慰人,只得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卢小满又抬起头来,认真地问:“宋哥哥,有人帮你推轮椅吗?”
宋星苒一愣。
他下意识地看向舟多慈,发现舟多慈正抱着胳膊看院子,貌似完全没在关注他们。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宋星苒笑了笑,回答说:“当然,夫人会帮我。”
舟多慈:“?”
关他什么事?
这段时间难道不是来福在帮他,偶尔来福忙得顾头不顾脚,他才给宋星苒推了那么……三四五六七八次。
顺手罢了,能叫帮吗?
“我明白了!”卢小满兴奋地手舞足蹈,“舟多慈哥哥一定很爱宋哥哥!”
舟多慈:“……”
他脸色彻底黑了,上前捏住女孩毛茸茸的棉袄帽子,将他从宋星苒身上拎了下来,笑眯眯道:“你又明白了,小屁孩懂什么叫‘爱’?”
“我、我当然懂!”卢小满被他拎得双脚离地,两条小短腿胡乱扑腾,“我爹很爱我娘,我娘也很爱我爹!”
舟多慈把她丢到一边:“玩你的破木头剑去。”
“不要!我还有话要问宋哥哥!”卢小满又挣扎着跑了回来,“宋哥哥,来福哥哥说你是大将军,那你会武功吗?”
这个问题让宋星苒沉默了一下,没立刻回答是或不是,而道:“怎么,小满想习武吗?”
卢小满用力点头。
“为什么想习武呢?你爹爹是账房先生,你可以和他学算术。”
“我才不要学算术,我要习武!等我练会了武功,就能保护我爹和我娘,把那些坏人都打倒!”
女孩挥舞着小剑对着空气东戳西刺,也不知是从哪里看来的招式,还真有那么几分样子。
宋星苒听着她的话,怔然出了神。
保护……
这个词汇是如此的陌生又熟悉,他曾经也想保护什么东西,是亲人,是大雍的子民,是苒归军,还是……
都是,也都不是。
似乎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东西,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以至于心口有所空缺,难受得令人窒息。
宋星苒皱了皱眉。
奇怪的缺失感让他心头绞痛,甚至怀疑是那只蛊虫游到了他心脏里,强行让自己不再去想,对女孩道:“小满,过来。”
卢小满回到他跟前,宋星苒捏了捏她的胳膊和肩膀。
这孩子的筋骨倒确实很适合习武,只可惜他武功废尽,内力全无,已经没法教她了。
而且就算真的要教,也得先征求一下她父亲的意见。
他吩咐来福去叫来卢方,卢方一听女儿要习武,还嚷嚷到将军面前去了,吓得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将军恕罪!小女她只是顽童心态,说说而已,并非真的要习武啊!”
“爹爹你干什么!”卢小满试图把他拉起来,“我不是说说,我真的想习武!”
卢方急得面红耳赤,低声呵斥女儿:“你知道习武要受多少苦?”
“我知道,但我不怕!”
“你……”
宋星苒冲来福递了个眼色,来福会意,轻轻拉住卢小满:“小满,后院的雪积得很厚了,我带你去堆雪人好不好?”
卢小满瘪了瘪嘴,一脸委屈地看着自己爹爹,下一秒又笑得阳光灿烂,抓住来福的手:“好!我们现在就走吧!”
小孩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转移,来福带着卢小满离开,宋星苒也开口道:“卢先生,起来吧。”
卢方站起身来,叹了口气。
“看卢先生的样子,应该早就知道小满想习武吧?”宋星苒说,“不知小满今年多大了?”
“五岁。”
“那正是习武的好年纪。”
卢方苦笑了一下,本就沧桑的面容更沧桑了。
“不过……”
不过这位账房先生看起来有四十了,女儿居然才五岁?
看出宋星苒的疑惑,卢方忙解释道:“其实小女并非我亲生,内人先天不足,无法生育,这孩子是我们捡来的,因那天刚好是小满,就取了名字叫‘小满’——啊,小女不知道此事,还望将军、夫人替我保密,就当是我老来得子吧。”
宋星苒点了点头:“放心,我们不会插手别人的家事。”
“多谢将军。”
“难怪你女儿一点都不像你。”舟多慈挑了挑眉。
卢方的笑容更苦涩了:“夫人教训的是,我窝囊,护不住发妻,反倒要女儿保护……真是惭愧啊。”
他长叹一声:“将军真要教小女习武吗?”
宋星苒摇了摇头:“以我现在的状况却也教不了她,若是她悟性高,或许能指点个一招半式,但……”
但终究不如给她找个老师强。
他被罢官前也有三五好友,想找个能教武功的并不难,只不过现在他主动断了联络,让他们明哲保身,免得牵连进来。
等时机合适了再说吧。
看了看自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的双手,宋星苒问:“不知小满可喜欢射箭?”
“喜欢,昨日她还拿着弹弓在院子里乱打,我教训了她一顿,弹丸无眼,伤着人怎么办。今日她便不玩弹弓了,又去摆弄那小剑。”
卢方说着又叹气:“这孩子总是活泼过头,调皮得很。”
“既如此,我便试着教她射箭,看看她是否真能吃得这份苦,至于其他的……待我身体好些了再说吧。”
卢方终究是接受了现实,深深朝他一揖:“谢将军。”
舟多慈在旁边听着,不禁扯了扯嘴角,心说等你身体好了?那且等着去吧。
看来将军是有些闲不住了,这手才治好,就要教人射箭,大抵是这些天身体养好了些,就觉得自己又行了。
早知道就不给他下那么猛的药,慢慢吊着,半死不活得了。
免得他把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宋星苒看,好悬才忍住没在外人面前催动金色蛊虫,等到卢方走了,他冷哼一声,准备回房。
宋星苒将轮椅转动方向,叫住他:“夫人。”
舟多慈:“?”
宋星苒:“我也要回房,夫人不帮我推轮椅吗?”
我也看出了宋星苒的紧张情绪,略微疑惑:“?”
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宋星苒的担忧是对的,我这幅表现,很有被夺舍的嫌疑。
“你……”宋星苒说,“你还记不记得,我最喜欢的灵食是什么?”
我:“……”
我面无表情道:“滚。”
宋星苒骤然松了一口气:“好了,就是阿慈没错。”
第 149 章 不是怪物
我:“……”
我甚至有种我要把宋星苒骂爽了的错觉。
舟微漪此时也终于缓过神来了,声音仍有几分喑哑。
“那人魔对你做了什么?”
不过下一秒,舟微漪又停止了追问,兀自喃喃道:“……你无事便好,阿慈。”
那语气当中,满是庆幸意味。竟是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上次进宫还在下雨,这一次已是寒冬腊月。
舟多慈从车驾上下来,袖子里的白蛇还没进宫门就预知到了危险,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胳膊。
这次来宣陛下口谕的不是祝公公,带他进宫的也不是祝公公,待他来到寝殿,才看到那跟在陛下身边一脸谄媚的老太监。
舟多慈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这次皇帝没晾他太久,热情地招呼他过来:“大巫啊,许久未见了,近日府上可好?”
“托陛下的福,一切都好。”
“那事情办得如何了?”
这季渊还真是迫不及待,寒暄的话都不愿意多说两句。
舟多慈朝他一拱手:“我已查清圣蛊所在。”
季渊脸上的笑意骤然加深,他站起身来,走到舟多慈身边,按住他的肩膀:“圣蛊何在?”
“就在宋将军体内,”舟多慈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情蛊对他的效果越深,我对他的探知和掌控力就越强,这段时间我日日与他欢好,已经能探知到他体内圣蛊的所在了。”
“他竟敢吞下圣蛊?”季渊手指用力,微眯双眼,目光陡然转寒,“乱臣贼子……果然是乱臣贼子!”
肩膀上传来剧痛,与体内涌起的虫噬之痛勾连在一起,舟多慈看了看他,微微蹙眉:“陛下。”
季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抓得太狠了般,松开了手。
“不过陛下也不必担心,圣蛊择良主而栖,即便强行吞下,也不意味着就能得到圣蛊的认可,宋星苒体内的圣蛊没有和他融合的迹象,也就说明,他不是圣蛊选择的人。”
舟多慈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您,才该是圣蛊认可的良主。”
这句话极大地取悦了季渊,他脸上的寒意冰解,十分欣赏地看着面前的人:“既然大巫说圣蛊还未和宋星苒融合,为何不快快替朕把它剖出来?”
舟多慈遗憾地摇了摇头:“并非草民不想,而是不能,圣蛊不是普通的蛊,隐匿性极高,即便是我也没法控制它,我虽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却不能捕捉它的行踪,若是直接剖,怕是将宋将军剁成碎末,也捉不到他体内的圣蛊。”
“依大巫之言,是无法可解了?”
“却也不尽然,我可以施展蛊术,想办法将圣蛊引诱出来。”
“那大巫还在等什么?”
“此术只能在舟疆施行,于圣蛊现世之地,需要数不清的药材毒虫作为辅助。”
“朕这就派人去舟疆寻你所需之物——”
“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只能在舟疆存活,那里距京都三千里,就算快马加鞭,运来也死透了,死物起不到任何作用。”
季渊:“……”
他眼皮不可抑制地跳了起来,面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所以大巫的意思是,只能把宋星苒送到舟疆才行了?”
“陛下圣明。”
季渊注视他良久,突然大笑起来,紧接着面色一沉:“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立刻从殿外冲进来数名禁卫,反剪了舟多慈的双手,粗暴地将他按倒在地。
“朕还以为你是真心帮朕,”季渊缓缓在他面前踱步,突然弯下腰来,面容在对方面前放大,阴沉笑道,“闹了半天,你竟是在帮宋星苒逃离京都,等你们到了那舟疆,天高皇帝远,就任你们这对亡命鸳鸯兴风作浪,对吗?”
舟多慈慢慢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命蛊反噬的剧痛在膝盖触地的一瞬间到达了顶点,可他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虽然跪着,声音依然不卑不亢:“陛下这话好生没道理,我为何要帮宋星苒?他可是率兵血洗我舟寨的罪魁祸首。”
“那你又为何要帮朕?”季渊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血洗舟寨是朕下的令,说罪魁祸首,是朕才对。”
舟多慈突然笑了。
那笑容十分邪性,看起来颇有几分疯癫:“陛下错了,您不是罪魁祸首,是我的恩人。”
季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哦?”
“自我被选中为大巫之日起,就日日活在款首的掌控之下,舟疆圣蛊每五百年现世一次,他算好了日子,提前进行了残忍的大巫选拔仪式,残害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对他恨之入骨,陛下。”
他猩红的眼眸中涌起恨意,似乎欲将那人抽筋扒皮,吃肉饮血,面上的笑意却更深了:“陛下杀了他,让我从长达十几年的控制中解脱出来,我自然要感谢陛下。”
季渊挑了挑眉:“那你为何不感谢宋星苒?”
“他不过一个一无所有的将军,而您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舟多慈笑吟吟道,“既然要选,那就选最高的那个,既然要做,那就一做到底——我早跟您说过了,圣蛊是世间唯一我不能控制的蛊,既然舟疆已有个大巫,那又要圣蛊何用?它不过是款首用来制约我的工具。”
“它不该在舟疆,只有在您手中才能让我安心,我亦不该在中原,我该取代款首掌管舟寨,您当您的大雍皇帝,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陛下,你我二人才志同道合,圣蛊一事利己利彼,何乐不为呢?”
“至于这宋星苒么,就当是我对您献上的贺礼,与人结盟,总要有些诚意才行。”
这番话可为狂妄至极,押着他的禁卫听了都连连皱眉,怀疑他下一秒就要被拖出去乱棍打死。
可季渊神色不明地在他面前蹲了一会儿,突然又站起身来,抚掌大笑。
“好,好啊!”季渊的笑声在寝殿内回荡,“不愧是大巫,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他挥了挥手让禁卫们退下,亲手将舟多慈从地上扶了起来,还帮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笑道:“朕许久没遇到过像大巫这般合朕心意的人了,刚刚只是跟大巫开个玩笑,大巫不介意吧?”
“怎么会呢?”舟多慈也笑,“那陛下可是同意我将宋星苒带回舟疆了?只可惜,我答应陛下要将宋星苒做成人傀的,若是取出圣蛊,只怕要将他拆得七零八落,再拼起来就难了啊。”
他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季渊也很大度地摆了摆手:“不要紧,只要能取出圣蛊,不做人傀也无妨。”
“朕准你将他带回舟疆,并派一支队伍护送你们,尽快启程吧。”
季渊说着回到书案边坐了下来,看了一眼侍候在旁边的祝公公:“你可是有话想说?”
祝公公全程噤若寒蝉,这会儿突然被点到,不禁心头一惊:“老奴……没、没什么话想说。”
“是吗?可上次大巫来,你不是有很多话说吗?想说什么就说,你也是伺候朕十几年的公公了,朕还能罚你不成?这样吧,朕先赦你无罪。”
祝公公咽了口唾沫,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开口:“老奴……老奴……”
“嗯?”
祝公公肥胖的身躯不停颤抖,突然双膝跪地:“老奴还是想说,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你说得也对啊,”季渊叹了口气,颇为惆怅地敲了敲太阳穴,“那你说朕该如何呢?朕想要那圣蛊,又不想放归宋星苒,鱼与熊掌,难以兼得啊。”
他又看向祝公公,似乎想到了什么主意:“不如,就由你护送宋星苒去舟疆如何?你是朕最信任的人了,有你在,朕也放心些。”
祝公公闻言浑身巨震,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膝行到了季渊跟前,惊恐万分地抱住他的腿,冷汗滚滚而落:“陛下!陛下饶命啊!老奴年老体衰,恐怕经不住这一路奔波!求陛下看在老奴侍奉陛下多年的份上,饶老奴一命啊陛下!!”
“唉……”季渊深深叹气,“可朕最信任你,这事除了由你来办,其他任何人朕都不放心。这样吧,等你平安归来,朕一定好好赏你,也给你那两个干儿子加官进位,你看如何?”
听到“干儿子”几个字,祝公公像失了全身力气般,跌坐在地。
他眼中完全失去了神采,过了许久,才颤巍巍地磕头至地:“老奴……谢陛下圣恩!”
“那草民也回去准备了,”舟多慈说,“圣蛊在宋星苒体内停留越久,就越难剥离出来,我早些将他带回舟疆,就能早些将圣蛊送到陛下手上。”
季渊一摆手,示意他可自行离去。
舟多慈出了寝殿,在小太监的带领下离开了皇宫。
白蛇紧紧绞住他的手臂,骨髓深处涌起的痛楚快要让他维持不住自己的身形,这一次命蛊反噬得比上次更加剧烈,疼痛几乎将他的意识和躯体剥离,压制痛苦的蛊术已然失效,他完全是在靠意志力强撑。
他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无异,尽管已经离开了皇宫,但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有人在跟着他。
一个,两个……不下五个人。
他们应该都是季渊的暗卫,隐匿在暗处无声无息,若不是他能和蛇通感,借用蛊王的感知力,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舟多慈没有立刻回将军府,而是悠哉悠哉地在大街上闲逛了起来,经过一个糖葫芦摊子,他在摊位前驻足。
“怎么卖的?”他问。
那小贩热情地说:“两文一串,三文两串,客官,您要多少?”
舟多慈摸出三枚铜板:“给我来两串吧。”
“好嘞!您是要糖多的,还是要糖少的?”
“要糖多的,一串给我包起来。”
小贩把糖葫芦递给他:“谢谢惠顾!好吃您再来!”
舟多慈离开摊子,边吃边往回走,糖葫芦的酸甜和嘴里的血气搅在一起,恶心得让人想吐,可他吃得却很香。
很快他吃完了糖葫芦,回到将军府,卢小满早已结束了训练,跑出来迎接他:“舟多慈哥哥!”
舟多慈将拎着东西的那只手背在身后,笑眯眯道:“小满想不想吃糖葫芦?”
卢小满高举双手,眼睛亮晶晶的:“想!”
舟多慈变戏法般拿出了糖葫芦:“拿去。”
“哇!谢谢舟多慈哥哥!”
卢小满抓着糖葫芦欢天喜地地跑开,舟多慈则回到房间。
宋星苒从轮椅上抬头:“怎么才回……唔!”
体内的蛊虫毫无征兆地疼了起来,他眉头拧紧:“你又发……”
舟多慈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嘴。
他坐到宋星苒腿上,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唇瓣上残留的甜味和着浓烈的血气一并闯进口腔,宋星苒几乎分不清他嘴角的红色到底是山楂果肉还是血,出于本能的抗拒让他想要推开对方,手臂上青筋暴起。
突然,耳朵里响起怪异的声音,那感觉像是有虫子在他的耳膜边上振翅,难受得他偏过头去。
虫翅振动的频率尖锐又扭曲,刺激得他耳朵一阵阵疼,那频率忽高忽低,他竟隐隐从中拼凑出一句话来:“房顶有陛下派来的暗卫。”
宋星苒浑身一滞。
他满脸震惊地看着对方,不知道是震惊于世上竟有如此离奇的传音方式,还是震惊于暗卫跟着舟多慈到了家里。
这家伙进宫到底做了什么?
“配合我。”那声音又在耳朵里道。
宋星苒闭了闭眼,把心一横,伸手抚上对方的唇:“夫人吃了什么,嘴唇这么甜,竟也不说给为夫尝尝?”
所以在舟微漪他们的视角下,魂影当然是人魔的手下、助纣为虐的怪物——他们看起来也确实像是没有意识的怪物。
但先前那一事已经让我意识到,哪怕只是极微弱的一丝神魂,他们也还保持着清醒的理智,甚至之前还出手帮助过我。
人魔已死,他们不必再受操纵。这会围着剑域不曾散去,倒像是有什么其他特殊的理由一样。
思及此,我对容初弦开口:“容长公子,可否先请你收回剑域?”
我问出之后,又想起其实不止这一个方法,也是我走入误区。便又开口:“或者缩小一些,我现在离开。”
第 150 章 机缘撞人
容初弦:“……”
下一瞬间,容初弦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自己的剑域。方才开口询问阿慈:“怎么了?”
外面的罡风冲撞,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即便收回剑域倒也不会受影响。只是在一瞬间,那些没了剑域遮挡的魂影们顿时飘了过来,阴郁、瘦长的半透明黑影密密麻麻地重叠在一处,是颇为可怖的画面。
我开口道:“多谢容长公子——我只是想和他们说一些话。”
“?”
众人心道:那玩意还能说话?
宋星苒沉默下来。
片刻才道:“不必了吧,一些皮外伤而已。”
和断筋折骨的痛楚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舟多慈一下子沉了脸色,冷冷道:“我最讨厌不听话的病人,或者我直接催动蛊虫把你疼晕过去比较干脆?”
宋星苒抿了抿唇,终是放弃了和他较劲,弯腰脱去鞋袜,挽高裤腿。
舟多慈眯起眼睛。
很显然,宋星苒不喜欢被别人看到他的身体,尤其是腿,纵然已经干柴烈火过了,但新婚之夜花烛昏暗,平常更衣沐浴时又总是回避他,还从没像现在这般近距离地细观过。
舟多慈在他面前蹲身。
手指触上那双伤痕累累的腿,他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体紧绷了起来,小腿上到处是淤伤,新旧相加层层叠叠,膝盖处最为严重,乌青泛紫肿胀流血,不知是昨晚磕的,还是今天磕的。
血已经洇透裤腿,到现在还没完全止住,不然他也不会发现。
舟多慈帮他清理了伤口,又擦了点药,开始在他腿上摸索探寻,试着活动了一下关节,没有任何与他对抗的力量。
这筋断得彻底。
挑断他腿筋的人相当有水平,膝盖和脚踝附近的几条大筋全断,可以说这双腿是完全废了,动不了一点。
皇帝对他下这种狠手,明显就没想过再让他恢复,以凡间落后的医疗水平,这种复杂的接筋手术根本做不来。
手筋能接上已是万幸了。
“所以昨晚在祠堂,我让你起来你不起,不是你不想,是你根本起不来吧?”舟多慈抬起头,幽幽看向他。
宋星苒回避了他的视线,一言不发。
“那我要是没去找你,你打算怎么办,就在你父母的灵位面前跪上一宿?”舟多慈似笑非笑,手中加力,用力掐住了他的小腿,“你要是这么喜欢折磨自己,不妨告诉我,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何必那么麻烦?”
他刚好掐在断过骨头的地方,隐隐传来的疼痛让宋星苒皱了皱眉。
“要是再让我看到你不听话,我就再给你加十只金色虫子,保证让你疼得没力气下床。”
他掐得越来越用力,让宋星苒几乎以为自己刚长好的骨头要被生生掰断了,舟多慈又忽然松手,站起身来。
这条腿骨头长歪了,正不回去,只能敲断了重接。
不过不是现在。
用蛊虫疗伤本就十分冒险,外来的东西留在身体里,身体一定会产生排斥,若是一次用得多了,只怕会直接把人送走,须得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想完全把他治好还真有些难度,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那么信誓旦旦。
琢磨了一会儿,舟多慈又问:“你这筋是什么时候断的?”
宋星苒垂着眼帘:“被下狱的第一天。”
那是已经三个多月了,难怪肌肉萎缩成这样子。
“你这腿要是再这么下去,就算我给你接好了筋,你也一样走不了路,既然你自己动不了,那就让别人帮你,以后我每天给你按摩……”
说着,舟多慈顿了顿。
每天都给他按摩也太麻烦了,堂堂魔尊苦了谁不能苦了自己,他可没那么多耐心。
于是他转身出门:“来福!”
宋星苒面色一变:“等等!”
然而舟多慈已经走了。
宋星苒僵在原地,五指用力攥紧,许久,又慢慢松开。
……罢了。
他沉默地一动未动,一直等到舟多慈他们回来。
来福从没看到过他腿上的伤,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亲眼所见时,还是吓了一跳:“将军……”
宋星苒没看他,也没吭声。
舟多慈冲来福招了招手:“过来看着,我只教一遍,你好好学。”
“来了,夫人。”
舟多慈又转向宋星苒,命令:“躺下。”
宋星苒已经放弃了挣扎,乖乖躺下了,闭上眼睛,就当自己睡着了。
舟多慈的手指顺着他的经络捋过,按得他酸疼发胀,却又十分舒服,精神慢慢放松下来。
镇痛安神的药物不断起效,倦意上涌,身边的嘈杂渐渐远去。
宋星苒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中途似乎听到有人喊他起来吃饭,却无论无何也睁不开眼。
直到夜半三更,药劲逐渐过去,他终于被手筋的酸胀抽疼给难受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口干舌燥想找口水喝,一抬头,却微微怔住。
舟多慈不知为什么没睡觉,正懒洋洋地倚在门口,指尖把玩着一只斑斓的蛊蝶,蝶翼在月光下开开合合,流光溢彩。
雪白发丝散漫地落在肩头,被清辉打得半透,火红的狐狸毛披风松松垮垮地拢着,衬得精致的侧脸愈发白皙,那容貌无一丝瑕疵,全不似凡间之物。
宋星苒喉头没由来地紧了一下,或许是他还没睡醒,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竟觉得那人身上有种强烈的孤绝和寂寞,好似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仿佛那只停在指尖的蝴蝶,于此间短暂驻足,又会随时翩然而去。
舟多慈感受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来。
不得不说这舟人确实生得一副好皮相,加上异于常人的发色和瞳色,更有几分仙人之姿,让人过目难忘——
“将军盯着我做什么?一直用这种眼神看我,会让我以为你想和我做。”
——前提是他别开口说话。
宋星苒一下子从天上被打落回了凡间,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脑子里除了那事,就没别的东西了吗?”
他居然会觉得这舟人长得好看,那情蛊真能控制他的思想不成?
“食色性也,人要是没有七情六欲就不叫人了,”舟多慈理直气壮,“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坐着干什么?”
“你不也一样没睡。”
舟多慈撇了下嘴角,嫌弃道:“你身上药味太重,不想和你一起睡。”
“……”宋星苒早被熏得闻不出药味了,又凑近缠着绷带的手腕闻了闻,皱起眉头,“那也是你自己配的药。”
“所以我换了个方子,”舟多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扁圆的小罐,“这个味道小多了,给你换上。”
他说着就朝宋星苒走来,经过桌边时,宋星苒适时开口:“顺便帮我倒杯水。”
舟多慈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念在他是个伤患的份上懒得和他计较,面无表情地给他倒了杯温水,递到他跟前。
宋星苒就着他的手把水喝了,干涩的喉咙总算好受了些,又说:“还要解个手。”
舟多慈要给他换药的手再次停住,额角青筋跳了跳。
他拿出了毕生的涵养,才忍住没直接催动蛊虫疼死他,笑眯眯道:“想解手就去,看我干什么,我能帮你解?”
宋星苒冲他抬起缠着绷带的右手:“一只手上不了轮椅。”
舟多慈:“……”
人生气的时候力气总是更大一些,他伸手一把将宋星苒拽上了轮椅。
宋星苒却还不走,又说:“一只手也推不了轮椅。”
“…………”
有那么一瞬间舟多慈很想杀人。
将军府后院有个池塘,正适合埋将军,就把他推进去淹死算了。
他沉着脸把宋星苒推去茅房,冷冷道:“赶紧上,总不用我帮你扶吧?”
“这倒不必。”
舟多慈没兴趣看他上厕所,转身出去了,深秋的夜里冷得要命,他拢紧了身上的狐狸毛披风,站在门口等。
等着等着,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姓宋的这两天手不方便,岂不是干点什么都要他帮忙推轮椅?
舟多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却也没办法。
算了,这段时间让来福辛苦下,他堂堂魔尊是绝不可能天天给人推轮椅的。
这时,他听到宋星苒叫他:“舟多慈。”
舟多慈脸色更阴沉了几分,十分粗暴地把人推回房间,见他要去洗手,阴气森森地开口道:“敢用冷水洗我就弄死你。”
宋星苒刚碰到水面的指尖又缩了回来。
舟多慈往盥盆里添了半盆热水,一把抓过他的手狠狠按进水中,拆掉已经被水打湿的绷带,将绷带缠过的地方用力搓了搓。
药味总算洗干净,舟多慈第三次拿出药膏,冷冷地扫了对方一眼。
宋星苒坦然和他对视,表情无辜。
淡红色的药膏涂抹在手腕上,顺着筋络走向慢慢揉匀,很快就泛起热意,舟多慈给他重新缠好了绷带,命令道:“睡觉。”
“你不睡吗?”
“管好你自己。”
宋星苒没再说什么,翻身躺下了,他精神本就疲乏,呼吸很快变得平稳。
舟多慈拎起遗落在床上的手炉,摸了摸已经冷了,重新添好木炭,抱着上了床。
习惯性地抢了半床被子,看到宋星苒露出来的手,他皱了皱眉,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兔毛护腕,给他套在了腕上,狠狠塞进被子。
真是麻烦得要命,不如毒死算了。
“……”
我陷入了思索。
灵宝在原地,似乎又茫然地徘徊了一阵,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不知如何想的,忽然对它勾了勾手指——
随后,那灵宝像是横冲直撞的小狗似的冲过来,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又小心翼翼地落进了我的手中。
……我拿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