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绝无例外?
总之是先按捺下来了。
大太监见陛下心情似有好转,心中只觉得赞叹又庆幸,捧着黄帛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殿中。
我想起方才一幕,仍觉出淡淡羞耻意味。
换做从前,即便是情急之下,我也绝不可能用这种方法去——
前面的街上,骂战还在继续。
叫骂的人从裴解意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冯旺凑到马车窗边,小心翼翼地问:“爷,怎么做?要杀么?”
车内,裴解意随意斜靠在软垫上,手中握着一卷书。
任凭外面吵得翻天,他只垂眸看书。
听到冯旺问话,裴解意这才抬起头来。
他问冯旺:“他是谁的人?”
“周才。”
裴解意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山羊胡的中年男人。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十几天前,他将周才关进了牢里。
因为周才去年克扣了赈灾的粮食。
去抓人的时候,周才差点强要了一个才十来岁的男仆。
他难得做了这么一件好事,却还要被人当街叫骂。
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只权当是他的错。
只跟着看热闹。
裴解意似笑非笑地弯着唇角:“咱家听了这么半天,倒也没骂出什么新意。”
“一口一个阉人,想必是心生羡慕。”
他看向冯旺,淡淡笑道:“不用杀,只把他的根也割下来送给他。”
冯旺应了一声,转头走了两步,手已经按在短刀上。
却听裴解意又叫住自己:“等等。”
“爷?”
裴解意少见地改了主意:“算了,别动刀子吓到人,直接碾过去吧。”
又道:“去给二殿下和小殿下送些茶点过去,问问他们这场戏是看够了没有?”
冯旺点头。
他嘱咐了车夫一声,拿过食盒,朝街口那辆招摇显摆的金马车走去。
车内,舟鹤妙正在纳闷:“裴解意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柔善良了?”
舟多慈:“……”
马车直接往人身上压,离得这么老远,惨叫声都快刺穿人的耳膜了。
这位二哥您又是打哪儿看出来裴解意温柔善良的?
古语有云:盲啊,都盲,盲点好啊。
舟多慈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回想起裴解意那张仙人似的脸,只觉得全身发冷。
心中暗暗发誓自己一定将这傻子装到底。
忍住发抖的手,舟多慈装傻充愣地拍着巴掌傻乐:“哈哈哈叫得真好听,和唱歌一样……是谁在唱歌,温暖了寂寞。”
——没有一个中国人能用普通话说出这后半句话。
至少舟多慈是这样,他说着说着就没忍住唱起来了。
别说,这歌一出口,舟多慈心里的害怕竟少了一点。
舟舟你,凤凰传奇。
舟多慈满脑袋的胡思乱想,却听车窗外有人叫舟鹤妙:“二爷,掌印送来了点心,说是给您和小殿下压惊的。”
舟鹤妙嗤笑一声,手伸出去:“给我。”
一个精致漂亮的食盒被侍从放在了舟鹤妙手上。
舟鹤妙打开后,舟多慈看到里面的东西。
夸一个食物,有很多夸法。
对舟多慈这个穷学生来说,他对食物最大的夸奖是“不甜,分量足”;
对食物最大的贬低是“塞牙缝呢?”
裴解意送来的点心就是后者。
两块精致漂亮不拿放大镜看不到的小点心以一种月薪小于七千不配欣赏的方法进行了优美的摆盘。
横看竖看,都写着“很贵”二字。
舟鹤妙看了一眼,便推给舟多慈:“小傻子你吃吧。”
舟多慈捻起一块,吃了。
又捻起第二块,吃了。
咂巴咂巴嘴,也没尝出什么味道。
太子府都是络绎不绝的来探望的人。
见舟多慈来,想到他变成痴儿的事情,都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一边诚惶诚恐地让他先去探望。
说得就好像舟多慈是什么珍稀动物一样。
——你说他要是在这支个摊子收门票,一天下来也能赚不少钱吧?
收回思绪,舟多慈憨憨地把手臂举起,放下,举起,放下。
他像个开瓶器成精似的,憨笑着说:“你们先,你们先。”
山羊胡的官员财主们惊讶地看着舟多慈。
心道果然是傻了。
之前那个娇蛮的,动不动就要拿鞭子狂抽人,牙尖嘴利的样子竟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舟多慈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他更卖力地表演起来——
对着花瓶自言自语,啃一口椅子把手,蹲在地上对着墙角嘿嘿笑。
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等舟多慈对着缸里的两条锦鲤把嘟嘟囔囔地讲完了两个自己胡编乱造的故事后,前面的人终于都探望完了舟澄镜。
被侍女领着,舟多慈一路来到舟澄镜的卧房。
刚到门口,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走近些,看到舟澄镜面色苍白,靠在床上,用来掩唇的手帕上还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舟多慈上前,帮舟澄镜拍了拍背。
好半天后,舟澄镜终于平静下来。
他带着虚弱的笑意看向舟多慈:“多慈,多舟。”
又道:“多慈来时吃饭了没?……咳咳、渴不渴?我这有他们拿来的上好的……”
舟多慈心里叹了口气。
生着病还要见这么多客,操这么多心。
这病能好么?
舟多慈上前,按着舟澄镜的肩膀,一把将他按倒在了枕头上:“大哥睡觉。”
“多慈?”舟澄镜要起身:“大哥不困。”
舟多慈双眼写满了呆滞,语速却很快:“大哥睡觉,生病了要睡觉。你不睡觉我就去把你的花瓶全都摔碎,衣服全都撕了,缸里的两条鱼也活活咬死。”
舟澄镜:“……”
什么野人行为?
舟澄镜失笑,却又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咳,却还不肯放弃。
又挣扎着要起来:“多慈,你听大哥说,外面的那么多人可都是要见大哥的,大哥……”
“生病,睡觉觉。”
舟多慈很执拗:“我给大哥唱歌,大哥睡觉。”
说着开始哼哼起了摇篮曲。
舟澄镜被他按着,根本起不来,哭笑不得地看着舟多慈,最终,他叹了口气。
“多慈……”
舟澄镜小心翼翼的:“你别唱了,大哥睡还不行么?”
舟多慈:“……”
有这么拐着弯地说人唱歌难听的么?
伤心。
看舟澄镜真的闭上了眼,舟多慈这才满足。
舟澄镜是真累了,没过一会儿,他就紧闭着眼,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即便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在,但舟多慈还是不敢怠慢,时刻保持演技。
他把舟澄镜床边拢着的纱帐抠了几个小眼出来,出门前,还不忘在舟澄镜床头放了两个自己捏的泥巴章鱼在他旁边充当左右护法。
静悄悄地溜出房间,舟多慈对等在门口的侍女道:“大哥睡着了。”
侍女们互相看看,感激地道:“多舟小殿下哄太子睡觉。”
看她们总算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想必是为了劝舟澄镜休息,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舟多慈摆手:“不用客气,记住我的名字叫雷锋。”
舟鹤妙看着舟多慈光速吃完两块点心,突然吸一口烟,使坏地将烟雾全喷到舟多慈脸上。
舟多慈拉长着脸怒瞪他。
“小傻子脾气还不小。”舟鹤妙问他:“好吃么?”
“唔,一般般。”
舟鹤妙弯起眼:“一般般,你还吃得那么香?”
舟多慈看了他一眼:“你不懂,这叫光盘行动。”
舟鹤妙用烟杆敲了一下舟多慈头顶:“……又在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疯话了。”
看过了热闹,回宫的路上,舟多慈一直趴在车窗看外面的风景。
古代的街道,古代的风土人情,古代的风土人情。
看着都新奇。
他央求舟鹤妙带他下车去玩玩转转,却被舟鹤妙毫不留情地拒绝。
“不行,带你出宫已经是担着风险,你若是出了事,父皇那边二哥没法交代。”
舟多慈只得悻悻作罢。
但舟多慈隔天便迎来了出宫的机会——太子舟澄镜病了。
病得来势汹汹,病得起不来床。
太子病了,自然不是小事。
无数官员财主商家前去探望,舟多慈也死活要去。
阳萝起先不答应,但一拒绝,舟多慈就开始满地乱爬,还披散着头发。
正着爬,倒着爬,前后左右爬。
活脱脱一只艳鬼。
艳占一成,鬼占九成。
实在是怪吓人的。
而且总让人有种想拍他一巴掌的冲动。
阳萝没办法,只得备了马车,一路小心翼翼地陪在舟多慈旁边,把舟多慈打包送去了太子府。
“阿慈。”舟微漪略微皱了皱眉,有些担心地看向我,“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些修真者的事?”
我问的太多了。
“不怎么关心。”我心平气和地回答,从床榻上坐起来,拢了拢寝衣,“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了,大婚之前,我们还共处一殿入眠,实在不合体统,偭规越矩。今夜我本就要搬出去的,居然忘了,嗯……”
我踩在鞋上,“走了。”
第 132 章 想要我做什么
舟微漪表现的有几分慌乱。
大概这世上很少会有事,是超出他掌控的。所以夜间的寝宫当中,也只能听见舟微漪低沉下来,有几分无措的恳求之声。
“阿慈……”
“别走。”
甚至到后面,什么话都喊出来了,“卿卿”、“心肝”之类的……听的我都有几分尴尬,面颊微烫,和舟微漪道:“不准喊。”
他以为舟多慈听不见,但世事偏偏不如他意。
“哪里奇怪?”舟多慈忽然出声,裴解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只听舟多慈开口道:“两年前你教我凫水,我因为不敢下水而被你推进水里,为此感染了风寒浑身无力,那时你不也这样喂过我?”
裴解意一听,心想这小子倒挺记仇。
他本想让舟多慈尽快学会水以备不时之需,谁知这小子用各种理由足足拖完了整个夏季,导致裴解意不得不在冬天把他推进冰冷的河里,结果学是学会了,也闹了数月的风寒。
于是舟多慈在床上度过了剩下的冬日,裴解意也为了照顾他瘦了不少。
“张嘴。”
那时裴解意便是冷着张脸给舟多慈喂饭,如今倒换了过来,舟多慈不知生着什么闷气,一口一口喂着裴解意。
微烫的鱼汤入肚,裴解意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头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晕沉,身上开始热出了汗。
裴解意喝到一半觉得实在太热便掀开了身上的毯子,以至于另一面的破洞就这般露出,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毯子怎会有个大洞?”
舟多慈回道:“不知,拿来便是如此。”
裴解意调侃道:“堂堂刑部侍郎竟寒酸至此,看来当大官未必多好,什么时候回去告诉大杨,让他趁早啊另谋出路。“
舟多慈轻笑一声,手上仍不停喂他喝汤。裴解意不可避免地吃撑了,正要说吃不下,舟多慈冷不丁开了口。
“京城不是个好去处。”
裴解意愣了愣,道:“我知。”
“我们本可以杀出一条血路,那些暗卫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这个我也知。”
“那你为何……”
舟多慈话至一半又咽了回去,裴解意明白他想问什么。
裴解意撑直身子,与他四目相对,漆黑的眸中映出舟多慈的脸。
“因为你想复仇。”
“你想趁我们到了东州后,再找机会背着我上京。”
“你想靠自己扳倒那些争权夺利的伪君子,杀光朝中所有吸血虫豸,颠覆你舟家一直拥立的皇权。”
裴解意了解他,反派就是反派,怎会为贪图一时的岁月静好而放弃最深的执念?
打从他提出去东州的那一刻,他便从舟多慈的眼里看到了。”解意…“
舟多慈被裴解意的话惊到,这一刻几乎被人彻底看穿的感觉,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左右你还是要混进京城的,倒不如找个正当的名头。”
裴解意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怒,相反却是异常平静:“此次进京为防他人窥视,你便以我名下学徒为由跟随。”
裴解意依旧厌恶朝堂中你死我活的戏码,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舟多慈,只求他脑瓜子聪明些,尽快复完仇夺完权,裴解意也乐得坐享其成。
听完他讲的话,舟多慈久久未能开口,待裴解意躺倒准备休息时,舟多慈帮他盖好毯子,才轻轻“恩”了一声。
外头雨声渐小,隔壁传来众人此起彼伏的鼾声。舟多慈盯着裴解意的睡颜看了一夜,晨起微光透进洞穴照在他的手上,最终他还是把出鞘的匕首收了回去。
雨过天晴,一行人继续前进,舟多慈把裴解意扶上马车,赵孟诘的喷嚏声老远便传了过来。
二人寻声看去,见赵孟诘裹着薄薄的披风,哆哆嗦嗦地爬上了马车,身后赵主事端着碗黑乎乎的草汤跟着送上去。
“这附近尽是些荒草,能治风寒的也只有几株紫苏,与鱼相忌,便没给你煮。”舟多慈解释道。
裴解意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想到了一件事:“你猜赵孟诘是谁的人?”
舟多慈道:“不知。”
裴解意道:“我也不知,但朝中如今风头正盛的只有两位皇子,一位是西州王裴昱,另一位便是太子。西州王向来显山不露水,喜亲自动手,这等派朋党来拉拢人的行径,应是太子无疑了。”
舟多慈点点头:“有何想法?”
清晨的林风有些凉意,裴解意让舟多慈先上车再说,待把门窗堵严实后,他开口道:“看这模样,太子的日子怕不太好过。”
裴昱的手段裴解意清楚,太子那点斤两若是够对付的话,赵孟诘也不会大老远跑来西州找他。
但很明显太子并不知道,裴解意其实是裴昱的人。
按原书来说,太子这一步便已经死了,但换作如今的裴解意,还真不好说。
“朝廷局势尚且不明,我们再看看。”
舟多慈还在想究竟要不要搭上太子这条线,裴解意便已经开起了玩笑,身子一歪仰躺下去,自嘲道:“还以为有多大的官给老子呢,结果是个吃力不讨好的烂差事,这买卖亏大了。”
舟多慈看了他一眼,也跟着躺在他身边,道:“做生意盈亏是难免,你莫不是从未亏过?”
裴解意闭眼细细思考了一番,道:“除了你之外,似乎确实没亏过本。”
舟多慈不服,同他算起账来:“自入学起我便做些代写的买卖,也挣了银子,怎的就算亏了?且说你丢了差事后整日大门不出吃了便睡,之后家里一切大小事哪样不是我做的,这难道不算赚得?”
裴解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听他啰嗦:“好好好,算我赚的你,多谢‘隐大进士’。”
舟多慈微微一笑:“既是如此,本进士也不做那亏本买卖,解意打算如何补偿我?”
裴解意侧过身背对他,取了枕头来:“懒命一条,爱要不要。”
“好,这便说定了。”舟多慈也侧过身,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他的背影。
裴解意才不管什么“说不说定”的,没过一会儿呼吸变得均匀。
生病的人嗜睡得紧,舟多慈静静地看着他,在马车颠簸中渐渐睡了过去。
“下月十四,斩枭行动,你要小心。”
一群修真“叛贼”进行的行动,还能有什么别的内容?
何况这名字也能顾名思义了,“斩枭”,斩的那个“枭”,恐怕就是舟微漪。
我微微抿唇,面上不露声色:“宋星苒,你想我做什么?”
“嗯?”宋星苒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来,“不,你什么都不必做。”
第 133 章 不要被骗
在我的固有认知当中,宋星苒告诉我这件重要的情报,当然是想要得到些什么,而我也该有所回馈才对。
但他偏偏让我什么都不用做。
我的神色的确显得非常困惑。
宋星苒轻咳了一声:“我是想让你避着点,那天很乱,我不一定顾得到你。”
“舟多慈,我担心你,所以不想让你受伤。”
说这话的时候,宋星苒倒是十分坦然,“所以十四那日你就称病,待在自己的寝宫里,哪都别去,知道了吗?”
养了舟多慈这些年,若说仍形同陌路那都是假的,所以裴解意决定,不仅自己要摆脱朝堂的腥风血雨,也要把他给一并拉出来。
舟多慈已经长大成人,能文能武还能照顾自己,眼下便是离开西州的最好时机。
杨宽被裴解意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东州!穷乡僻壤的你们去那儿做甚?这……阿隐这般好的资质,不去赶考可惜啊!”
奈何裴解意心意已决,并不在意杨宽的话。
“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阿隐你倒是说句话!”杨宽情急之下碰倒了酒杯,酒洒了一地。
舟多慈没有作声,就这般盯着裴解意。
一旁杨宽急得抓耳挠腮,良久,才见舟多慈微微张嘴,道了声:“好。”
杨宽给了他们俩一个不可理喻的眼神,愤愤走出了院子,他走后,整个屋子便陷入了安静。
舟多慈拿起酒壶为二人斟酒,裴解意瞧他的杯子一眼,还没说什么,舟多慈便移开了自己的杯子:“解意不让我喝,那便不喝了。”
“何时变得这般听话?”裴解意端起酒杯,拿在手里却并不想喝。
“我岂非一直如此。”舟多慈笑着给他换了杯茶。
不就是去东州么,届时将裴解意安置好后再回京是一样的,舟多慈暗自打着心里的小算盘。
而裴解意也在盘算着如何瞒过裴昱,若他带着人就这般离开西州,那个定期给他送药的线人很快就能发现。
坐了会儿,舟多慈便去厨房收拾碗筷,裴解意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剑,二人洗漱完便各自早早歇息。
翌日,二人都赋闲在家,裴解意刚躺下没多久便被舟多慈拉起锻炼,他受不住舟多慈的啰嗦,便出门逛逛。
裴解意揣着银子,一路寻到新开的冰酪铺子,在门前排起了队。
望着长长的队伍,裴解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这冰酪好吃是好吃,若是人再少些,他倒乐得日日来买。
裴解意百无聊赖地排着队,前头有富贵人家的采办一买便是一盆,还有些拖家带口的,一人抵三人,他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才勉强快轮到自己,不得不思考舟多慈是怎么买到的。
“来两份。”
裴解意正打算掏出钱来,忽而有一个官差打扮的人挤到了他的前面,冲店主道:“还有多少,剩下的我家大人都包了!”
一听这话,店主是笑开了花,但排队的人纷纷叫嚷起来。
裴解意也窝着火,开口道:“敢问是哪家的大人黑爷成了精,竟能吃下一车的冰酪。”
官差似乎没念过书,没明白“黑爷”是猪的意思,还洋洋得意地报出了自家主子:“刑部侍郎赵大人是也,尔等草民也配问大人名号?!”
配不配不都被你说出来了么。
裴解意忽而想起杨宽说上头要来人,莫非指的就是这位。
“我等草民久居西州,不曾听闻有什么赵大人,你莫不是来框人的。”
裴解意话音刚落,不等他反驳,便有数名官差围了过来,把那些排队的百姓尽数赶走。
这些官差身上皆配了上好的刀,把裴解意团团围住,带队的领头人迈出一步来到他面前。
裴解意镇定自若,直视他道:“官爷有何吩咐?”
那人随即掏出一枚令牌,道:“裴公子,赵大人有请。”
裴解意见他们有备而来,自己不去不行,便爽快答应了。
随着他们回到熟悉的衙门,裴解意莫名有些物是人非之感,待进了书房,便见一位穿着官服的中年人,正坐在书案后面露微笑。
“裴公子来了。”
赵孟诘起身相迎,裴解意后退一步,作揖道:“赵大人。”
赵孟诘让他免礼,唤人上茶。
“裴公子尝尝这雪顶银霜,本官好苦茶,不知裴公子的口味如何。”
裴解意看了眼面前的茶盏,微微一笑,道:“赵大人找裴某何事,还请直言。”
赵孟诘听说过此人的脾气,却也没想到他这般直接,笑了笑:“既然裴公子要求,那本官便直说了,听闻裴公子颇擅断案审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本官便欲请公子来我刑部当值,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裴解意想也不想,回绝道:“赵大人抬举,裴某先前不过区区小役,并不会断案,且已因过失而被革了职,再担当不起。”
赵孟诘见他回绝得果断,脸上笑意不减,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裴公子莫要自谦,本官舟车劳顿,在西州还需停留几日,公子考虑清楚后也不迟。”
言罢,门外进来一名官差,在赵孟诘耳边私语了一番,赵孟诘转而对裴解意道:“本官还有要事商议,这便派人送裴公子回去,那些冰酪便作为赔礼,还望裴公子见谅。”
裴解意颔首告辞,路过衙门外的桑树,忽而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
“阿隐?”
舟多慈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手上用力,把他拽到了桑树后。
桑树靠墙角生长,树干与墙面形成了一个狭小的空间,裴解意被舟多慈按在里头,与他面对面躲在树后。
舟多慈的脸近在咫尺,裴解意几乎能数清他有多少根睫毛,一时间他四肢变得僵硬起来。
二人四目相对,沉默良久,久到裴解意想开口问他究竟何事,头顶上便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裴解意微微别过脑袋一看,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正在屋顶上飞檐走壁,正在找什么人。
“又是他们?”
裴解意指的是先前两名暗卫的同伙,也就是裴昱派来的,裴解意以为舟多慈还不知道裴昱,便用了“又”字代替。
自从先前那两名暗卫不知所踪后,他先后派了三波人在西州附近搜查舟多慈的踪迹,平日里舟多慈一直掩盖得很好,估计就是今天在街市上闹出了动静,才引来了他们。
“恩。”
舟多慈轻应了一声,呼出的气落在裴解意的侧脸,吹动了脸上细细的绒毛。
裴解意觉得痒,但碍于二人此时的动作不太好抬手便忍住了,静静等那些人远去。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二人才从树后出来。
裴解意长松了口气。
舟多慈看向他道:“我听人说你因为冰酪被抓了?”
裴解意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嘴一松便说了出来:“刑部来了个赵大人,说是要请我去他那儿当值,我没答应。”
“赵大人?赵孟诘?”舟多慈回想起此人,前世原本是舟家的朋党,后来转投去了太子一党,他来找裴解意,怕是来收揽人才的。
“你认识?”
“听大杨说过。”
舟多慈面不改色,裴解意便不疑有他。
“咱们明日便启程。”既然人这么快便找来了,便只得尽快动身。
二人回家后收拾了包裹,想到还没同杨宽告别,便留了封书信压在桌脚下。
夜晚裴解意躺在床上,难以入睡。
夏日的夜,虫鸣声渐起,缠绕在床的周围,片刻不得安宁。
裴解意取了两块碎布堵住耳朵,面靠墙逼自己入睡,可一闭眼,脑子里全是如今的舟多慈被自己一剑穿心的画面。
不,他绝不能重蹈原书的覆辙。
什么赵孟诘,让他见鬼去吧!
“砰砰”的心跳声在虫鸣里越发清晰,裴解意忽而右耳一动,手慢慢伸入枕头底下。
有人。
“噌——”
兵刃相接的声音将虫鸣声斩断,裴解意当即抽出匕首跳下床,见一名黑衣人已经被刺伤了右臂逼退至墙角。
舟多慈不知何时出现,正提着剑挡在裴解意身前,眼中是无尽的杀意。
黑衣人没有得手,转身欲逃,舟多慈一抛剑柄,欲将剑掷向黑衣人的心口,被裴解意及时拦下。
“让他走,若其他暗卫等不到他便会立即出动,先让他拖延时间,我们赶紧走。”
舟多慈点头,同裴解意拿了包裹翻墙落入巷子,两道身影消失在漆黑之中。
裴解意和舟多慈凭着记忆很快出了巷口,二人直奔渡口。
他们早在河边系了艘小船,方便二人随时动身,然而等他们匆匆来到渡口时,船却散成了一堆木头。
裴解意拽着舟多慈调转方向,数十名暗卫从天而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舟多慈眼疾手快,带着裴解意飞上桥头往对岸奔去。
二人轻功都不算差,奈何这些暗卫都是追踪的好手,不一会儿便与他二人拉近了距离。
裴解意用余光观察四周的情况,见已有三四名暗卫几乎与他们并肩,他不得不拔出剑与暗卫过招。
深夜的寂静被兵刃交接声打破,暗卫掷出数道飞镖,与此同时闪现至裴解意面前拔剑刺去,裴解意手腕灵活翻飞,将飞镖尽数劈落后反手挡住刺来的剑刃。
舟多慈与他背靠背,也用剑逼退了扑上来的暗卫。
凭他二人的身手,要应对暗卫并不算难,但令他们头疼的是,这些人的数量在不断增加。
暗卫的目的是抓人,因此裴解意尽力保持着与舟多慈的距离不超过三步,暗卫们意识到了他这个阻碍,相互交换了眼神。
“当心!”
数名暗卫甩出了绳索想要捆住舟多慈,裴解意提剑挡在他面前把绳网砍成碎片。
然而在绳网被砍断后,数十把剑刃直直向裴解意刺来,舟多慈赶忙拉住他往后退,但一切发生得太快,裴解意手臂上仍被划出几道血口。
舟多慈彻底红了眼,提剑欲取他们的狗命,而暗卫们却趁机用铺天盖地的暗镖把他二人分了开。
“解意!”
舟多慈伸手去抓裴解意,奈何剑光落下,把他挡在原地。
另一头裴解意被数名暗卫团团围住,几乎快要看不见他的身影。
舟多慈呼吸一滞,瞳孔顷刻间与冰冷的夜色融为一体。
舟微漪一惯是什么都听从我的。
只是在此时,他轻微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却坚定地道:“阿慈,只有这件事,不可以。”
“——那些修真者惯会蛊惑人心。”
“你不要被他们骗了。”
我:“。”
你现在就在被修真者骗。
第 134 章 是何居心
时限一日日逼近,仍无破解之法可言。
我有几分焦躁。
帝后大婚前日。
原大婚之前不应相见,却不知舟微漪怎么“溜”进来的,他在殿中等着我,站得很端正,脊背挺直,其他宫人都被遣散了。
只在我踏入的瞬间,舟微漪便转过了身,含笑望过来:“阿慈。”
他不知姑娘们在谈论他,一些听到动静的路人也悄悄看了过来,眼里皆露出赞叹之色。
他们中正好有一个媒人,厚着脸皮挤到舟多慈跟前,问道:“瞧公子玉树临风的,敢问年岁几何,可有婚配?”
舟多慈淡淡道:“二十有六,家有老妻。”
那媒人一听,笑他故意唬人:“公子这模样最多十八,老身做媒多年从未看走过眼,公子是当真有婚配了?”
“内子泼辣,恕难多言。”
眼看围过来的人愈发多了,舟多慈足尖轻点,跃上一旁的屋顶,惹得众人惊呼阵阵。
旁人如何惊叹舟多慈丝毫不在意,跃过几座屋顶后落入深巷,轻车熟路地回了院子。
推开门,就见裴解意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舟多慈回屋放了书本,走到裴解意跟前,盖在人脸上的蒲扇被轻轻拿起,裴解意不满地“啧”了一声。
“都几时了还睡,起来走走。”
舟多慈见裴解意没反应,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碗,放到裴解意面前。
沁凉的香味在唇间散开,裴解意被逼无奈睁开了眼,看到了面前的冰酪。
“你哪儿的银子?”裴解意起身打了个哈欠,接过碗便舀了一口放进嘴里。
甜甜的凉意传遍全身,裴解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按理说他身负寒毒,不该再吃这凉物,奈何这冰酪口感甚好,让裴解意不由得想起穿书前的日子。
这种时新的零嘴价格不菲,也不知舟多慈如何得来。
舟多慈坦言道:“给同窗代笔,一两银子一份。”早在很久之前他便开了这项生意,多年下来也积攒了不少银两,偶尔买些吃食绰绰有余。
裴解意瞧他得意的模样,默默舀了一大口塞进嘴里。
自从不再在衙门当差以来,裴解意靠着先前剩下的十几两和枯井嗓兑现的三百两咸鱼至今,整日里吃了喝喝了睡,偶尔和舟多慈练练剑,日子过得极为舒坦。
日子舒坦了,人也跟着有了变化。
由于疏于锻炼,裴解意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肌肉消退了半数,整个人愈发纤瘦,又因着吃食的丰富,皮肤也愈加白嫩细腻,躺在椅子上远远一瞧,还以为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小公子。
舟多慈并不了解他手头的存银,见裴解意这副懒人模样,每日用度也不加节制,曾一度担忧二人的未来生活,不过好在自己寻到了谋财之法,算是免了柴米油盐的困扰。
不得不说,裴解意自从闲下来,整个人比先前愈加好看。
舟多慈下意识弯了嘴角。
“咚咚咚——”
叩门声响起,舟多慈去开门,杨宽提着一只鸡便走了进来。
“何人?”裴解意埋头吃着冰酪,舟多慈回了他一句:“大杨和鸡。”
杨宽不满地“嘿”了一声,冲舟多慈道:“你小子长大翅膀硬了,连声哥都不叫——什么叫我和鸡?是我带着鸡。亏得还‘隐进士’呢,书都被你吃咯!”
“无甚区别。”
裴解意把冰酪吃了个干净,舟多慈接了空碗进去厨房,裴解意让杨宽随便坐:“不逢年过节的,你提着鸡来做甚?”
杨宽寻来个板凳,把鸡拴在凳腿上,鸡随即“咕咕”叫了两声。
“瞧你这话说的,不逢年过节就不能来看兄弟了?”杨宽说着便有些郁闷,叹气道:“你说你,好好的饭碗给自己弄砸了,留兄弟我一人在衙门,平日里也没个人说话。”
裴解意莫名起了鸡皮疙瘩,戳穿道:“是没人给你出主意了罢。”
杨宽转而咧了嘴,笑道:“还是裴兄懂我。”
裴解意躺回椅子上,杨宽把凳子往他那儿挪了挪,道:“工部尚书沈海沈大人你知道吧?前些日子被搜出贪赃八千两,圣上一气之下便诛了他的九族。”
贪赃落马是常有的事,裴解意不足为奇,但沈海这个名字,他倒是有些印象:“沈大人是出了名的廉官,怎会贪赃八千两?”
杨宽一拍大腿:“谁说不是,要我说定是被构陷了!”
裴解意微微挑眉:“人家沈大人的事,你激动什么?再怎么诛九族,也算不到你杨家家谱。”
杨宽叹了口气:“裴兄你不知道,在进衙门之前我在沈员外家做过护院,这沈员外是沈大人堂叔家的嫡子,人是出了名的心善,在我流落街头时给我一碗饭,对我有大恩。如今他被牵连,衙门奉命抄家,知府偏偏把这差事交到了我手上。”
“原来如此。”裴解意明白了:“你想救沈员外一家,寻个空子偷梁换柱,把人放了便是。”
“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杨宽神情变得痛苦。
“这人当着迂腐得紧!他不走便罢了,还不让家里人走,按着一家老小非得让我把他们捉去砍头,你说,这让我如何做?!”他激动之余,带着凳子不住地往前蹭,几乎贴到了躺椅边。
这倒真是难办。
裴解意头一回遇到这种事,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计策。
杨宽也没有办法,只得把人先带回了牢里,让老李他们照看着些。
“他家里人如何想?”裴解意问道。
杨宽冷笑一声:“还能怎么想,跟着沈员外呗!可怜那五岁的千金,什么都不懂就要被砍了脑袋。”
裴解意却道:“求死是沈员外的想法,其他人可未必,你找机会试探一番。”
他这么说,杨宽登时双眼放光,凑近到他面前,小声道:“如何试探?”
裴解意同他说了方法,话至一半,身后冷不丁传来舟多慈的声音。
“解意。”
裴解意被迫住了嘴,回头见舟多慈立在身后,神情略有不满。
杨宽正听得一半,心中急切催裴解意接着讲,却被某人挡在了中间,与裴解意隔了开。
“进屋吃饭。”
裴解意抬头,逆着光看向舟多慈,听到他说饭好了,点点头从躺椅上站起来。
裴解意起身后挺直了身板立在他面前,发现对方不知不觉长得与自己一般高了,明明不久前自己还要俯视他,眼下竟有些威严扫地的感觉。
再看舟多慈的身板,也不似从前那般瘦弱,变得修长硬朗。模样几乎没变,依然那般俊俏,只是精致流畅的线条变得愈加分明,平添一股莫名的诱惑力。
裴解意想到自己不仅养出了一个翩翩少年郎,还教会了他习武和做饭,心下便愈加自豪。
“你这小子,吃饭有什么急的?让你哥把事情说完啊!”杨宽的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只得起身绕到二人面前。
“把人打晕,打开牢门,该做的都做了,走不走是她们的选择,与你无关。”舟多慈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心想这么简单的事也要来烦裴解意,改日得装个门闩才好。
“嘶,原是这般。”杨宽方才听裴解意说了一大堆前因后果,绕得他转不过弯,没成想舟多慈一句话他便明白了。
恍然之余,杨宽被他的眼神打击到了:“……好歹我也是你异姓兄长,怎的也不给点面子。”
舟多慈不理他,去厨房盛饭,裴解意拍了拍杨宽的肩:“习惯便好。”
不记得从何日起,裴解意便再没听舟多慈唤自己砚哥哥了,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他无声叹息,反派就是反派,真是一点情面也不讲。
三人进屋吃饭,杨宽对舟多慈的厨艺连声赞叹,勉强被允许多夹一块肉。
东拉西扯聊着天,裴解意随口问了句:“近日案子多么?”
杨宽边嚼边道:“还行,没啥案子,就是底下有人传上头要来人,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一桌子菜很快便被扫空,舟多慈忽而接过了话茬。
“夫子说我年岁已满,往后不必再去书院。”
闻言,裴解意停了碗筷,陷入沉思。
“这不挺好,你也到了赶考的年纪,收拾收拾给裴兄拿个状元回来。”杨宽不觉有甚,打了个饱嗝,倒了杯酒提前庆裴起来。
舟多慈默默看向裴解意。
对于他来说,仕途是条不错的复仇路,只不过冒的风险大些,一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
而相处这些年来,舟多慈看出裴解意无心朝政,平日里也或多或少不让自己接触朝堂的事,大抵也是不愿让他复仇的。
舟多慈早已对裴解意改观,也不会拿裴解意当复仇的垫脚石,所以这回的时机不容错过,即便裴解意不同意,他也要试上一试。
“好,三日后便启程。”
裴解意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舟多慈有些意外的看向他,随后却听裴解意道:“去东州。”
内侍也颇为摸不着头脑,圣上为什么先问的这个,疑惑地道:“现在断了消息,被金吾卫包剿了,但应该是无事。”
太医院靠近外围,算是第一个遭难。但那边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医,控制住就算了,金吾卫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地伤人。
舟微漪有几分怒极反笑:“好。”
“偏偏在此时挟持御医,好毒的心计。”
我:“……”
没人的目标是挟持御医,他们只是要造反而已。
第 135 章 混战
这次斩枭计划的提前,的确在修真者们意料之外。
不是计划当中的时机。
只一名年轻气盛的修真者没忍住看守将领的责打辱骂,擅自暴露了修为。于是再也难以遮掩下去,其他人也不再隐忍,提前出手。
好在这次开端虽然仓促,但暗地里却是谋划多年了,此次又有金吾卫作为内应,因此久压在他们身上的皇权大山,竟比想象中还易倾塌。
胜利近在咫尺之间,谁也没想到狗皇帝还掌握着另一支亲卫,可与金吾卫抗衡——他竟是连自己的亲兵,也未曾全部信任。
红杏抱春,吹香袭人。
况明踩着发白日光,穿过满园春景进入侧院,推开屋门时,钟荥正赤着臂膀为自己上药。
钟荥循声疑惑望去,看清来人的模样,他大吃一惊,匆忙起身行礼。
况明大步上前,按住他:“快坐好,当心伤口。”
钟荥惴惴不安:“况总管,您怎么来了?”
他们这些侍卫都归况兆管,况兆为人豪爽,赏罚分明,很好相处。他入府不久,况兆的兄长他没接触过,只在府中老人闲谈时听过几句。
对其中一句话印象极为深刻——
“别看况总管跟个白面书生似的,那手段可比他弟弟狠多了!”
在这一瞬间,钟荥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
他究竟犯了什么错?
钟荥脊背发凉,恐惧如潮水般涌来,浑身僵硬,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直到银灿灿的光芒射入眼睛。
“这些银两拿着,去找个大夫买点好的伤药。这是殿下特意吩咐的。”
“啊??”钟荥呆若木鸡。
春日下的银光刺得钟荥两眼晕眩,他晕晕乎乎接过况明手中银子,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般。
他这样的无名小卒,竟有幸得到了殿下的亲自关照。
钟荥下意识地望向手臂,臂间伤口长约两寸,并未伤及筋骨。对于在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长大的他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伤。
钟荥眼眶发红,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可声音堵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况明露出温和笑容,温声道:“你是为殿下受的伤,殿下不会亏待你的。好好养伤,你还要负责殿下的安危呢。”
钟荥心头瞬时涌上一股激流,他挺起厚实宽阔的胸膛,麦色脖颈暴起条条青筋,眼神坚毅:“属下定会早日养好伤,去保护殿下。”
又多了一个对殿下死心塌地的人。
况明眼底笑意加深。
杏花枝头,鸟雀翻飞,况明绕过柳亭,行经桃林时漫不经心地想。
殿下是当真关心那些侍卫?或只是御下手段?
况明猜不透。
君子论迹不论心,在殿下手底下做事,他们全无后顾之忧,只这一点就够了。
况明转到庭院池畔,远远听见一声呼唤:“大哥!”
须臾之间,那声飘至耳旁,况兆一个翻身稳稳落在他跟前。
“大哥,殿下昨夜吩咐之事,你可有眉目?我想不明白,殿下要我们找的究竟是什么人,挚友还是仇敌?”
况明目光越过况兆,落在枝头一对亲密啄着对方羽毛的小鸟上,语气平静:“都不是。”
况兆:“那是什么?”
况明:“心上人。”
“心上……啊?心上人?!”
况兆惊得下巴都掉了,嘴巴大张立在原地,配上他呆滞的小眼睛,看起来活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呆头鹅。
忽然,他一拍脑袋跳了起来:“殿下说,那人是个男人!”
“糟了,定远侯竟有龙阳之好!殿下生得那般模样,他八成会对殿下起色心。”况兆急得团团转,“不行,我要去告诉殿下小心定远侯。”
况明嫌弃瞥了弟弟一眼,拉住他:“你都能想到的事,殿下会不知道?”
“……也是。”况兆稍微安静下来,仍不免忧心忡忡,“下次他来府上我要警告他,胆敢碰殿下一根手指头,小心我的拳头。”
况明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脸上神情变了又变,吐出一句:“你恐怕打不过定远侯。”
况兆:“……”
书房中的舟多慈并不知况兆对他的担忧,此刻,他正在为黔南之事惊心。
他细细翻阅各州奏报,眉头紧锁。
这一年来黔南几州所交赋税看似与往年相差无几,实则少了许多。尤其是禄州,根据他的判断,禄州去年赋税远远不止州官收上来这些。可光凭舆图和这些真真假假的奏报,他很难断定究竟是哪里的问题。
舟多慈心中忧虑,一整日都没离开过书房。
周照吉几次前来请他用膳,他都没理会,最后索性直接下令任何人不要来书房打扰他。
夜幕降临,周照吉望着烛火通明的书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一整日未曾进食了。
在书房外静立半晌,周照吉转身走向厨房,打算吩咐厨子熬盅补益温中的膳汤,等殿下忙完了,为他补补身子。
烛火轻晃,舟多慈伏案奋笔疾书。
一道人影忽跃于案上。
舟多慈头也不抬:“说了勿要扰我。”
很安静。
耳边没有惯常的温言规劝。
舟多慈意识到了什么,停笔,合上文书,露出温和笑容,抬头:“侯爷,您来了怎么不提醒我一下?”
男人侧着身,面容被烛火分割成两半,隐在暗色中的眼珠漆黑如墨,另一半眼睛泛着微光,烛火将他的瞳孔染成了暖色。
冷漠,温暖。
极为割裂的两种色调,同时出现在容初弦脸上。
舟多慈起身牵住容初弦衣袖:“侯爷既来了,我们便回房吧。”
没拽动。舟多慈目露疑惑。
容初弦开口:“方才碰到你的属下,他扬言道,我若敢碰你,他决不轻饶。”
敢这样对容初弦说话的,只有一个人。
舟多慈唇畔含笑,软下声音:“况兆只是担心我,侯爷莫跟他一般见识。”
烛火在容初弦挺直的鼻梁处投下浓重阴影,容初弦薄唇勾起微凉弧度:“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舟多慈眨了眨眼,表情很是无辜:“我什么都没说。”
“没说?”
舟多慈仰头凑近容初弦,点了点自己唇上的伤,抱怨:“这样明显的伤,他们又不是瞎子,谁会看不出来。”
容初弦:“况兆就看不出来,他没那个脑子。”
舟多慈:“侯爷倒是对我的下属颇为了解。”
两人目光交锋,一阵刀光剑影闪过。
舟多慈指尖轻触伤口,蓦地一笑:“侯爷是有意为之。”
哪里不能咬,偏咬在唇上。
不是故意是什么。
容初弦闻言,眉间阴郁忽地散去,脸上笑容肆意张扬,一如坊间的青葱少年郎。
“是又如何?”
他捏住舟多慈手腕,将人圈入怀中,粗糙指腹肆意亵玩柔软唇瓣。
“本侯就是要让你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知晓,他们仰慕的殿下……“容初弦贴着舟多慈耳侧,阴冷的声音蛇一般钻入舟多慈耳中,吐出口的话满含恶意。
“是本侯的玩物。”
舟多慈瞪大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
以前的容初弦绝不可能会说出这种话,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容初弦,你别太过分!”舟多慈瞪着容初弦,佯装愤怒,声音从嗓子眼中挤出来,“我是有求于你,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随意侮辱我。”
“侮辱?”容初弦大笑。
他低下头,吻住舟多慈饱满的唇,“本候想亲便亲。”
手掌抚弄怀中纤细腰身,“想摸便摸。”
“想要……”容初弦一把将舟多慈推在案上,书案猛地与青石地面碰撞,案头书册哗啦啦掉落在地,发出刺耳声响。
“也就要了。”
“你不是本候的玩物,是什么?”
大掌自舟多慈腰间游下,攀上山丘。
舟多慈像被扼住咽喉的云雀,发出一声急促惊叫,猛然弹起身子试图逃离身后大掌。可这却将他往男人怀里更深地送去,两人身体严丝合缝嵌在一起。
舟多慈脸色煞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指紧紧攥上男人手腕,方才的硬气消失无踪:“侯爷,别在这里……”
容初弦侧眸,腕间是不同于他的温度,他的目光在舟多慈纤长手指停了一瞬,继而转向上方。
书案上,少年单薄的身躯透着无助,正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满脸惊惧,乌木长案衬得那张苍白面容愈发脆弱。
像是被欺负狠了似的。
他分明还什么都没做。
真是……合该被人压的。
两具温热身体紧贴于一处,容初弦盯着舟多慈,眼神逐渐变了味道,身上散发出危险的信号。
一双幽深眼睛仿佛野兽之口,反反复复啃咬怀中少年。
这个人是未来的君王,万人之上的天下之主。
男人与生俱来的征服欲叫嚣着冲上容初弦颅顶。
攻陷,占领,驯服。
“舟微漪,我……”
“你果然来了。”
舟微漪猝然开口,那看着我的表情,竟似有几分难言的伤神一般。
“你心中的人,居然是他?”舟微漪的笑意说不出的苦涩难言,他盯着我,一字一句道,“我,哪里和他相像吗?”
我:“……??”
我估计错了一些事。
空有景象的水镜不足以让我明白发生了什么。
第 136 章 一切虚妄而已
和宋星苒有什么关系?
我颇有一些莫名:“我又没瞎,你们两个哪里相似?”
又看向宋星苒,见他满脸心虚神色,回避视线。
裴解意说完后欲转身离去,但不知为何,在背向舟多慈后,无论如何也迈不出那一步。
身后安安静静,如同深秋的夜晚。
裴解意的双手不觉慢慢攥紧。
他不愿听到那人抽泣的声音,且若是舟多慈真哭着求他,自己也定然会狠心拒绝。
这一过程十分难熬,裴解意左等右等,终于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像是轻轻踩过草地,将竹篓拾起后又走向自己。
舟多慈终于开口道:“砚哥哥,这是我方才钓的鱼,多谢砚哥哥的照顾,阿隐错了,阿隐不该给你添这么多麻烦……”
听到竹篓被放下,裴解意立马转过身,舟多慈放东西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露出其上醒目刺眼的血痕。
“怎么回事?”
裴解意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血痕明显是才弄的新伤,翻开的皮肉正不断渗着血珠,一看便是由尖细的钩子划的。
舟多慈快速抽回了手,背到身后:“不小心弄的,没什么。”
裴解意原本并未多想,可就在他舟多慈收回手的刹那,他隐隐猜到了什么。
“一日之内失手多次,你莫不是故意为之,想借此让我留你?”
裴解意还不至于蠢到看不出的地步,自打收留舟多慈以来,这人便不止一次利用了自己的心软。
舟多慈的身子微微一颤,虽面上不显,可还是暴露了他心思被戳破的不安。
竹篓里的鲤鱼似乎没了力气,停止了挣扎,只有尾尖时不时抖动。
裴解意就立在他面前,想看他做何辩解,舟多慈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与他对视。
“我就是想一直跟着砚哥哥,这世上我能信的就只有你了。”
少年的声音如石子落清泉,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裴解意没想到他承认得这般爽快,琥珀色的瞳孔一尘不染,对上自己漆黑的眼眸,裴解意不觉撇开了视线。
舟多慈见他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以为他还是要赶自己走,有些着急道:“砚哥哥放心,阿隐不会再给你添麻烦,每日都会好好走路,好好吃饭,也不会砸碎碗碟!还可以给砚哥哥打下手,打扫院子,还可以……还可以每天给砚哥哥钓鱼!保证没有毒!”
说着,竹篓里的鱼十分应景地奋力一跳,从口子里跃到了裴解意脚边。
不得不说,这鱼份量够足,突然被砸这么一下还有些微微泛疼。
裴解意看了看舟多慈,又瞥了鱼一眼,终是道了句“回去再说”便抬脚走了。
舟多慈悄悄松了口气。
回去再说,这四个字既不代表同意也不表示拒绝,但总归还有希望。
舟多慈赶忙把鱼放回竹篓里,收拾了东西跟上裴解意。一大一小穿过半座城,熟门熟路地回到院子。
裴解意跨过散架的扫帚,让舟多慈把鱼拿过来。
这一晚,裴解意手起刀落处理了鲤鱼,架起火架做了个酱汁烤鱼,香味弥漫了四邻八乡。
裴解意切下一大块肉盛给舟多慈,舟多慈不敢多吃,小口小口地塞着,随后便听裴解意道:“明日你接着去青松书院。”
舟多慈愣了愣,随即点点头。
裴解意见他似乎对烤鱼不敢兴趣,道:“不好吃么?”
舟多慈拼命摇头:“很好吃。”
言罢,他开始大口大口吃鱼,但见裴解意一直盯着自己,忽而想起了什么,放慢速度开始细嚼慢咽。
裴解意收回了目光,草草吃完了事。
翌日清早,他将舟多慈送去书院后,独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晚上再接他回家。
就这般过了一段时日,某日裴解意去书院接舟多慈,才到门口便见围了一群人,仿佛在看热闹一般,裴解意顾自往里走,迎面便撞见传话的人让他赶紧去书房一趟。
待推开书房的门,入眼便是两张挂彩的脸。
裴解意往前走了几步,注意到书案边的椅子上还坐着个人。
舟多慈和王大富一人头顶一盆水,在角落里罚站。
陈夫子见裴解意来了后,便让罚站的舟多慈和王大富走上前来。
“诚如二位所见,老夫未能尽师长之责,一时失察让二位公子起了口舌争执,也未能及时阻止,让他二人动起了手,老夫在此向二位赔罪。“
陈夫子向裴解意和座位上的人施礼,裴解意伸手去扶,座位上的人适时开口道:“什么口舌之争?分明就是那家小子欺负我儿!你看看都打成什么样了!”
裴解意闻言看向二人,见王大富脸上青紫一片,肿得跟个皮球似的,反观舟多慈,除了脖子上一道指甲痕外,仅有些灰土印记。
这么一瞧,确实像是舟多慈单方面殴打王大富,但从二人的体量上看,这话便让人有些难以信服。
陈夫子让王老爷息怒,裴解意来到舟多慈面前,道:“是这样么?”
“是。”舟多慈知道自己惹了麻烦,不敢抬头看他。
“理由?”
“他出言无状。”
“何言?”
舟多慈紧抿双唇,不说话了。
不待裴解意继续问他,王老爷离了椅面,挤到裴解意面前。
他张口便唾沫横飞:“你就是他哥?呵,还真是一窝娼货种。我实话告诉你!你家小畜生把我儿打成这样,怎么着也得给个交代!”
有了王老爷的撑腰,王大富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爹!他打我!快把我打死了爹啊——”
他这一吼,王老爷怒火中烧:“听见没有!还想打死人,信不信老子告到官府!”
舟多慈死死盯着他二人,若不是裴解意在,他定拧了这王老爷的脑袋,还有这王大富,要不是为了不暴露身份,何至于仅仅是打肿脸而已。
“阿隐。”裴解意唤回了舟多慈的神思,后者默默把目光收了回去。裴解意转头看向王老爷,露出瘆人的笑:“依王老爷的意思,要裴某如何交代?”
“五百两!少一个子都不行,否则就告上衙门。”
陈夫子在一旁擦着冷汗,五百两,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王老爷自然有他的打算,他原本以为自己要发大财,谁成想那批货竟然和漕帮扯上了关系,不仅家底被抄,生意也做不下去,一筹莫展之际,正要来了个冤大头,趁机敲他一笔也好东山再起。
“好,五百两就五百两。”
谁也没想到裴解意答应得这般爽快。
“砚哥哥!”舟多慈急了,一旁王大富十分得意地冲他做了个鬼脸,他登时被恶心到。
王老爷也有些意外,后悔没再多报些数字:“既然如此,那拿银子来吧。”
裴解意冲他笑了笑,走到了他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紧接着拳头落到了他的脸上。
王老爷惨叫一声,回神后冲他吼道:“你做什么?!”
裴解意冷冷地看着他:“还钱,一百两一拳。”
王老爷听了想逃,奈何怎么也挣脱不得,一连被裴解意揍了五拳,迷迷糊糊倒在了地上。
陈夫子大气也不敢出,他可太清楚裴解意之前是干什么的了,自然不敢上前阻止。
裴解意打完后松了松筋骨,把人从地上拉起,莞尔道:“给你打个折,再饶你一拳。”
“别……别打了!我我我不要银子了……救命……”王老爷有气无力地求饶。
王大富见自己爹被打了,被吓得直接尿了裤子,头顶的水盆摔到地上,舟多慈嫌弃地躲了开。
“够了够了!裴公子,看在老夫的份上,请高抬贵手吧!”陈夫子大着胆子拦下裴解意。
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啊!
裴解意本也就是想吓唬王老爷,顺着下了台阶,松开手让王老爷重新摔回地面上,随后扔了锭银子给他。
“如此,可满意?”
“满……满意……”
裴解意拍了拍手,随后把舟多慈带离了书房。
书院外那群人仍在围观,裴解意注意到门前的打斗痕迹,不动声色地带着人走出书院。
一路上,舟多慈都在回想方才裴解意打人的样子,心中升起一股爽快之意。
明明前世对他的手段很是忌惮,如今竟莫名产生了安全感。
舟多慈并未察觉自己上扬的嘴角,也没注意看路,径直撞上了裴解意的后背。
“砚哥哥,对不起,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裴解意见他道歉道得诚恳,面上却是嬉皮笑脸的,忍不住踹了他一脚:“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脚并不重,舟多慈稍稍歪了歪身子,反倒嗫嚅起来:“……他笑我没有爹娘,说我是娼妓养的,还说你也是……我一时气不过就揍了他一顿。”
舟多慈原本并不想同他计较,但王大富却魔症了似的,非要在他说些污言秽语,舟多慈本想一拳揍倒他了事,谁知王大富就缠上了他,打也打不走,最后也只能动起手来。
舟多慈不想做得太明显,刻意让了他几招,谁成想王大富也就仅仅能划了他一下,连血珠都没有,无奈最后被倒打一耙。
交代完后,舟多慈默默等着裴解意的责骂,谁知对方突然来了一句:“你会武。”
舟多慈身子一僵,随即轻轻点头:“从前是学过一些……”
他越说越小声,直到最后一个字几乎听不见。
裴解意没接话,二人就这般立着,沉默良久。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丝凉意,舟多慈抬头看去,天上竟开始下起了雪。
裴解意也向四周看去,天色暗下后,街市上彩灯高挂,把原本清冷的河岸照得通明。
今日,是除夕。
一艘艘画舫下水,顺着河流向这边漂来,裴解意这才发现他们正站在石桥的中心。
裴解意忽的开口道:“我也没有爹娘。”
舟多慈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们被乱党害死了,在我小的时候。”
“砚哥哥……”
“我可以教你习武,以后你想做什么随你。”
舟多慈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了眼看向裴解意:“砚哥哥愿意留下我!”
裴解意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局促,咳嗽一声:“去留随你。”
下一秒他就被舟多慈拉着加入人群。
在热闹的街市上行走,两侧挂着的花灯琳琅满目。
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一阵阵欢呼,裴解意和舟多慈抬头看去,数道烟火在夜色中绽放。
“砚哥哥,我想吃烤鱼。”
“恩,吃完明日去上学。”
“……哦”
我心中漏跳一拍,隐隐有所预感。
舟微漪依旧在注视着我。
“太好了。”
舟微漪说:“不是我做了伤害阿慈的事。”
第 137 章 谁胜了
“舟微漪!!”
他的灵力突然暴.动起来,我意识到有什么超出了掌控,于是一步步向前,想要接近他。
冲撞灵气如罡风般凛冽,我只以修为护身抵抗。
宋星苒和裴解意已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不再内斗,而是跑向我,只是伸的手方才碰到烈焰色的衣摆,就被罡风硬生生刮开。
裴解意这么一问,金兰叶随即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他们把生辰纲藏在了水底?”
裴解意也只是猜测:“有这个可能,不妨试试。”
金兰叶唤来阿仳他们,把整个河道水底细细搜查一番,然而半个时辰后,阿仳他们空着手回到了岸上。
“确定都仔细搜了吗?”
好不容易有一点头绪,金兰叶不想就这么断了,让阿仳他们再下水找,裴解意唤住了他们。
“既是藏,自然不会被轻易发现,得有个方向。”
他让众人围过来集思广益,推测有可能的藏匿地点。
杨宽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生辰纲被埋在了河床底下,金兰叶否定了他的想法,道既然阿仳说没有,必然藏在了别处,说不定就在林子里,裴解意摇摇头,表示生辰纲也许被摧毁了也说不定。
就在众人商议不下时,舟多慈不知何时来到了裴解意身边,开口道:“会不会在上头?”
他一出声,三人便停止了争论,目光皆落到了他身上。
“上头?天上?你小子想得倒挺美啊。”杨宽作势抬头看天,发出一声哂笑。
金兰叶倒觉得舟多慈的话并非戏言,还未提出质疑,裴解意便领悟过来,预先开了口:“山洞里的石壁上。”
裴解意漆黑的眸中露出一点星光,他看了舟多慈一眼,随即唤人随他下水。
杨宽拦下了裴解意:“裴兄你歇会儿吧,找个东西而已这些兄弟够用,怎的跟个老妈子似的事事操心。”
裴解意停下了脚步,细想来,自己这些日子确实忙前忙后片刻不得闲,心道他也不想这般,只怪自己习惯了事事亲力亲为,一时难改罢了。
没等裴解意回答,那些人便已经拿了家伙跳入水里,过了大约三炷香的功夫,阿仳突然从水中冒出脑袋:“找着了!”
众人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杨宽大手一挥,让所有捕快一起把生辰纲从水里捞起。
半人高的赤色珊瑚石,被一寸一寸抬离了水面,晶莹剔透的表面在月色的照映下发出一圈淡淡的红光。
耗费了这些日子,生辰纲总算被找到,杨宽立刻让人小心装进箱子里奉上封条,将其放上一辆大板车,一行人打道回府。
裴解意把舟多慈也放上了板车,转身同金兰叶道:“事情的原委我会同大人说清,副帮主还是尽快与帮主会合,早日南下。”
金兰叶点点头,将一份辛茶的配料交给他。
这本是他们说好的。
私自劫走朝廷钦犯是重罪,即便他们将功补过找回生辰纲也难辞其咎,更何况漕帮树大招风,官府早就想寻个机会整治他们,此番若他二人不走,怕是以后再难见天日。
金兰叶和姜北海一路南下去苗疆避祸,裴解意尽可能在知府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作为报答,金兰叶便把能缓和寒毒的辛茶配料给了裴解意。
“金某惭愧,对医术只略懂些皮毛,待金某重回故土,定想办法为裴公子寻得解药。”
“多谢副帮主,就此别过。”
二人拜别后,金兰叶等人便坐船离去。
裴解意翻身上马,回到了队伍里,路过板车,看了车上熟睡的人一眼后,径直去了队伍的前列。
舟多慈斜靠在身后的箱子旁,两条纤细的小腿垂在板车外随着颠簸一晃一晃。
裴解意走后,他慢慢睁开了眼,身上盖着的外袍下,苍白的手指微微用力,攥紧了一小块赤色珊瑚石。
生辰纲被完好无损地运回官府时,知府正接待奉命前来的巡抚,裴解意和杨宽将事情上报,巡抚当即拍手叫好。
“吴大人查案有功,圣上必然龙颜大悦。”舟多慈回到无心苑,做回了舟多慈。
他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也渡虽然给盖了条毯子,但却没把他挪到床上,这一觉睡得腰酸背痛。
早起出门,日头还没出来。他上也渡门前朗诵《南华经》,直到把也渡念出了门。
“这么早?”
也渡看上去有点憔悴,鬼知道他昨晚干什么去了。
“师尊,别睡了,我早上起卦一算,今日将有访客。”
“起卦?”
“师尊您还未教我,我照着《易经》自学的。师尊,你没睡好么?”
也渡脸上不太自然。
事实上,在舟多慈不知道的地方,他已经对“师尊文学”有了深刻了解。听舟多慈满嘴师尊长师尊短的,不由想起一些身怀天灵根或有血海深仇的徒弟。
“多慈,换个称呼。”
舟多慈浑无察觉,没头没脑道:“我喊舟多慈师父,那不然,喊你师娘?”
“还是师尊罢。”
也渡回房收拾屋子。
舟多慈得了便宜又卖乖,追着他一口一个“师尊”。
“师尊,您昨晚没睡好吗?师尊,今日要不要给你念账目?你怎么不说话了,师尊?我来帮师尊收拾吧。”
“……”
舟多慈哪能坐看他一个瞎子忙活,事事都要帮把手。相比行动不便的也渡,他手脚要利索许多。
他心想,也渡亲力亲为伺候他十年,现在要换他来将也渡照顾得无微不至。
这样对方总不会再把自己当做书中精怪了吧!
也渡被晾在屋子中间,一时无事可做。
舟多慈收拾好屋子,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将换下的衣服抱出门去。忙完后,把也渡按坐在桌边,端上茶与早点来。
虽知也渡辟谷,还是想让他尝尝人间烟火气。
“多慈,不必如此麻烦。”他刚说完,嘴里被塞了一瓣剥好的橘子。
才将那瓣清甜多汁的橘子咽下,舟多慈又给他斟好了茶,递到手上。
“多慈,”也渡捏着茶杯,并不饮下,迟疑着道,“你身上是否有血海深仇未报?”
舟多慈闻言一愣。
虽然过去确实与人有诸多恩怨,例如手段狠辣的陆辞,例如助纣为虐的应惜时,但他的仇家后来都得到应有的下场,仇怨自然烟消云散。
也渡为何忽然有此一问?要帮他报仇?
血海深仇的徒弟?
师尊文学?!难道也渡也有所涉猎??
舟多慈玩心大起,在也渡对面坐下,煞有介事道:“师尊,弟子昨晚做了怪梦,现在想来定是有前尘未了。”
“哦?你说来听听。”
“我可能是个橘子精,前世被一只绣眼鸟啄食,那鸟只逮着我一棵橘树薅,差点将弟子薅秃了。待我出师,定要报仇雪恨,找到那只绣眼鸟,将它薅秃!”
也渡听完,一言不发。
“师尊,你怎么不吃了?”舟多慈指着摆满一盘的橘子,“我剥了这么多。”
“……”
这下也渡连手上的茶杯也放下了,生怕对方又说出什么自己是茶树精的话来。
“你悟性高,定能早日出师,报仇雪恨。”
“但昨日师尊布置的任务,让弟子销毁那批谶书,弟子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要修到何年哪月才能出师?”
“欲速则不达。”也渡想了想,又道,“你若不能放下,为师可以替你报仇,了断前尘。”
舟多慈颇为意外地抬眼看向也渡。
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也渡竟严肃以待,该说他真诚,还是该说他温柔大度?
他连忙按住笑意:“能入师尊门下是弟子莫大荣幸。师尊收留之恩,弟子无以为报,今后就让弟子服侍师尊一切起居——师尊头发乱了,我来为师尊梳头。”
不等也渡拒绝,他已起身去洗手取梳子了。
也渡一头乌发长及膝盖,一半被压在衣服下,一半顺着椅子铺洒下去。这把长发是从前舟多慈最喜把玩的东西。
梳头是很亲昵的事,尤其是舟多慈手生,不惯做这种事,偶有碰到也渡的耳朵脸颊。
梳齿从发丝当中错落穿过,几乎没什么阻滞地滑下。舟多慈知道自己在做多余的事,但现在他只能借着梳头的借口,与也渡短暂相触。
短暂相触又离开。像他前世,蹉跎于世事波谲,未能与也渡偷闲半日。
“师尊,”他在也渡身后轻声说道,“你若是那只绣眼鸟,弟子此刻,已经大仇得报了。”
吐息像无事惊扰的秋风,轻轻扫过乌黑发丝。
不知是不是错觉,此话一出,他好似看到也渡眼前那条黑绫底下,泛起不可查觉的红晕。
当日。颍川百草生睡到日上三竿,起床便见阳光投过窗格,在地上洒下一行字来——
“好玩不过师尊。”
知府笑着自谦:“哪里哪里,还是苏大人督查有力!”
巡抚让裴解意二人详述原委,让主簿写下,继而准备上报朝廷。
知府点头称是,这位来了一日不到就遇上破案的巡抚十分高兴,拉着知府就要摆宴庆裴,知府哪敢不从,用眼神示意裴解意晚些来寻他,便陪着出了府衙。
“瞧知府大人这意思,裴兄你是要高升啊。”杨宽顺手搭上裴解意的肩,被后者白了一眼。
裴解意默默往左退了一步,道:“走了。”
二人回屋子收拾东西,裴解意把兔娃娃塞到了最底下,拎起包裹便走。
衙门外,舟多慈用衣服遮住了脸,躲在一颗树下,待裴解意的身影出现,便跟着一起回家。
不知为何,裴解意挑了条离家最远的路,几乎绕了半个城镇。
在路过一处石桥时,裴解意忽然止步,舟多慈乖乖等在原地,裴解意离开了约一炷香时间才回,回来时手上多了个包裹。
“穿上。”
舟多慈接过包裹打开一看,里头除了衣物外,还捂着热腾腾的包子。
原来已经卯时了。
折腾了一晚,也忘记了时间。
舟多慈把包子举到裴解意面前,被拒绝后才放进嘴里吃起来。
二人回到院子,舒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疲倦。
待舟多慈回房歇息后,裴解意从包裹里翻出那只兔娃娃,拔下耳朵,将木棍也拔出,随后把一包黑色的药丸倒进去,与原先里头的药丸混杂在一处,最后把兔子恢复原样。
这药丸是裴昱专门派御医为他炼制的,由专人定期塞在河边的石桥下,用以缓解他体内的寒毒。
裴解意曾试过靠自己硬撑,但体内的寒气不靠药丸根本压制不下。
所幸如今有了辛茶的配料,裴解意虽仍未能解毒,但已然摆脱了药丸的牵制,自然也不必再和裴昱有任何联系。
至于知府那边,裴解意去回了命后,便也没了束缚。
目前唯一要考虑的,是舟多慈。
按先前说好的,等舟多慈伤好后,二人便再无瓜葛。
裴解意向来不讲情分,这种事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待明日舟多慈恢复后,便找个机会同他说明。
反观屋内,被热水泡软了身子的舟多慈一头扎进被子里,几乎是片瞬间便睡了过去,期间偶尔做着前世的梦,说些胡话,再一睁眼,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
舟多慈迷迷糊糊地下床穿衣,刚打开房门便问道一阵扑鼻的饭菜香。
他不自觉顺着味道寻去,然而脑袋睡得昏昏沉沉,走路的时候双腿磕到木凳,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裴解意正好端着一盘菜走了进来,见舟多慈痛得皱眉,佯装责怪道:“好好走路。”
舟多慈揉了揉眼,蹭到了凳子上,待裴解意将饭菜尽数端来后,他拾起筷子夹菜,才递到嘴边,肩膀升起一阵酸痛,手一抖,菜便掉到了衣服上。
裴解意眉头一皱。
舟多慈默默把菜从身上提起放到一旁,转而去夹肉,谁知这肉被炒得莹润光滑,夹了半天没夹起来,舟多慈无辜地看向裴解意。
非常短暂的晕眩感过后,我重新回到了乳石灵洞当中。
重回此地,我倒是来不及想其他,只是在晕眩平息后,有几分纠结地想到:这般不按那位前辈所指引的历练之法来,出了历练,貌似也没分出高低,那算谁“胜”了?
……我还有机会获得秘境传承吗?
第 138 章 争风吃醋第一步
“舟小公子。”
身旁冷淡音色传来,我还未回神,便察觉到一股纯粹浑厚的真元传入体内,热流涌动后,冰凉的皮肤都略透出暖意。
我略回过神,看着眼前的人,愣怔了瞬间。
是容初弦。
在阿仳的带领下,杨宽带着人找到连接山壁洞穴的通道,各派了人守住。
裴解意和金兰叶则带了精巧的匕首,从水下潜入洞穴。
原先被挑选出的五人率先埋伏于水下,悄无声息,宛如浮沉的水中沙砾。
金兰叶则悄悄潜到岸边,同裴解意点头。
待所有人到位后,裴解意从巨石后游了出来,他浅浅浮在水面,游动时掀起的水波很快引起岸上人的注意。
被发现后的裴解意急忙往回撤,但岸上的人早就拔刀跳入水中,以极其快的速度闪现到了他背后,裴解意拔出匕首与那人厮打在一处。
那人低估了裴解意的身手,一击未中后,反被裴解意擒住了双手。
他顺势将自己的双臂转了个圈,整个人倒立过来,用膝盖砸向裴解意,裴解意偏头躲过,不得已松开了手。
那人浮到水面上一吹口哨,随即又跳下几人赶来对付裴解意。
他们潜入水底,用水草结成绳结绕在裴解意周围,想把他拖到水下溺死,谁知从水草丛中突然窜出几个灰皮肤的人,一把掐住他们的脖子,迫使他们张开嘴,把水草塞了进去。
赶来帮忙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与裴解意缠打的人察觉到了异样,试图逃回岸上,却被裴解意拖住。
裴解意也不杀他,想借此再多引些人下水,手中的脑袋一会儿浮一会儿沉,口鼻中被灌满了水,意识已然模糊。
用这招解决了有八九人,岸上的水匪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转而拉弓对准裴解意,却没料到金兰叶悄悄来到他们身后,干净利落地让他们闭上了眼。
面对突然的袭击,没被发现的水匪们纷纷跳入水中,岸上没来得及跑的都被金兰叶打晕。
裴解意来到岸上,打开了那口大箱子。
空的。
“怎么回事?”
金兰叶十分确定,眼前的箱子就是装生辰纲的那口,可里面的东西又被藏到了哪里。
裴解意安慰道:“莫急,这物件份量不轻,必然不会藏得太远,我们先审审再说。”
金兰叶点头,也只得如此。
待收拾了俘虏,众人一道出了洞穴回到岸边。
杨宽正把意外溜出去的水匪,抓到面前一个个用粗绳捆结实,等裴解意来了,他还顺带恐吓了一句:“咱大名鼎鼎的邪神爷爷来了,有什么赶紧说,否则有你们苦头吃!”
杨夸得意洋洋地冲裴解意眨眼,却被后者满脸的水草惊到。
裴解意让杨宽先退下。
“生辰纲在何处?”因为颍川百草生与舟多慈乃是旧友,所以这本书的真实度比外面传闻还要高上不少。但是字里行间充满对舟多慈性格外貌的造谣式描写。
——众人赶至阵中,但见舟多慈浑身浴血,伏倒在步虚判官面前。正是这名知音故人,对他布下天罗地网的杀阵。他仰头看向也渡,目似秋水,泫然欲泣。“也渡,你也是来杀我的么?”他道。步虚判官垂目同他对视,心中不由为之一颤。
——舟多慈一上场,众人便眼前一亮。真真是鲜衣怒马年少轻狂!只见他亮出短剑裂冰,向场下各宗喝问道:“谁先来?”剑风凛冽,气势天成,不怪乎连太息宗孟宸极都称他是“道门巅峰”。
——这把拂尘可不是凡物,舟多慈被它一扫,口呕朱红,“嘤咛”软倒在也渡怀里。
——舟多慈伤将将好,便强撑着出门,只见天地破碎,生灵涂炭,不禁两眼垂泪,泣若神女……
舟多慈看到书中对自己的描写颠倒是非,如此不堪,不禁直皱鼻子。
“师尊?真要念吗?”
“你若不愿意,便让铜板来。”
舟多慈瞪圆了双眼。
这种内容断不能让铜板看到!
“都这么晚了!不必劳烦铜板师兄!我念!”
殊不知,看到下文,他更加为这个决定感到庆幸。
“师尊,前三回都是舟多慈的平生事迹,世人早已耳熟能详。您是担心这书后面的故事万一应了,对师父不利,我便从这第四回舟多慈死后开始念吧。”
也渡神色一滞,在微烁的灯光下看不太明显,舟多慈却看到了。
他略作回想,方觉自己说错了话。
正想着如何找补,也渡却点头道:“可。”
“书接上回。舟多慈以身祭道之后,化作天地间袅袅一缕孤魂,无所依靠。”
他一边念书,一边在心中咋舌。
这写得和事实情况倒是挺像,自己这些年确实如孤魂一般。
“上界感念舟多慈救世恩德,允他转世。这缕孤魂恰好投胎到一户李姓人家。阴差阳错,李父给他取名舟多慈,与前世名姓一字不差。”
这就有些扯淡了。
舟多慈之名天下皆知,怎会有人巧合之下取了同名。不过这是小说,设定为剧情服务,无可厚非。
“不过几年,战乱纷起,李家全族遭流寇杀害,舟多慈一路从燕京流亡关外。”
也渡在他停顿间隙道:“从燕京流亡至关外?与你身世倒是相似。”
“……唔。”
舟多慈不好答是,也不好答不是,含糊应了一声。
夜色渐深,烛火幽幽。
此情此景恰如昨晚在颍川百草生的书房,两人隔桌而坐,分外祥和。
舟多慈感觉许久不曾如此平心静气,给也渡念书,能被也渡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娓娓念来,语调多变,不显乏味。
也渡坐姿纹丝不动,听得专注,不时会冒出两句品评。
每念一段,舟多慈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虽蒙着眼,也渡却能察觉到他的目光,数次之后,似乎有些窘迫:“你看我作甚?看书。”
舟多慈眨眨眼,不再看他,埋头看书。
这一回说的是,舟多慈的转世从燕京流亡关外,却落入人牙子手中,将被卖到梁都。步虚判官也渡偶经此地,将他救下。
“这步虚判官思念道侣多年,此时惊于他声音相貌气息等都与舟多慈如此相像,不忍他受苦,便……便收为……”
也渡耐心等他下文,也不催促。
舟多慈硬着头皮,接着念道:“便收为弟子,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生活上更是关照有加。”他放下书,干笑了两声,“哈哈,好巧。”
也渡“嗯”了一声,片刻又补充道:“是很巧。”
舟多慈只好翻开下一回,往下接着念。
“时光易逝,转眼便至十年后。那年六月里,一夜之间,海棠竟不合时宜地开了满树。
“舟多慈做完早课,便至也渡院中,但见海棠花树落英纷纷如雪落,树下一人孑立花雨之下,有翩翩绝世之姿。”
舟多慈觉得这描写与之前一样浮夸,但读下来,那景象竟赫然浮现于眼前。
忽然回想起,这场景白日里不是才见过!
海棠花落,伊人独立,“绝世之姿”,当真与也渡十分贴合。
这时他听到对面传来一声轻咳。
也渡也会不好意思么?
讶然抬头,便见也渡面无异色,好似刚才那声轻咳是他错觉一般。
他也不禁清了清嗓子,接着念道:“舟多慈伫立半晌后,才笑着迎上前道:‘师尊!’”
“咳!”
这次舟多慈没听错,也渡真的咳出声了!
舟多慈比他还尴尬,忙吞了口茶,解释道:“我这么叫是为了将您与师父区分开来,师尊。”
听他这声“师尊”,也渡端茶的手顿时打翻了茶盏。
“烫到没有?你别动,让我来!”舟多慈连忙去取巾帕。
也渡原想施法将茶盏摆正,舟多慈手却比他要快,拿巾帕在他手背上轻轻擦拭。
“有点红了。”
“没事。”
也渡原想抽回手,不知因为什么打消了这个念头,仍是将手按在桌上,任他擦拭。
收拾好残局,他又道:“师尊,我接着念了。”
也渡淡淡点头,似乎对这个称呼习惯多了。
舟多慈翻过一页:“……舟多慈足尖飞踏,挽竹作剑,朝那残阳直刺了过去。他知道自己找到了结界的阵眼,在竹竿端部发力一推将之送出……抱歉!翻岔页了!”
那纸张薄又滑,一不注意就翻过去两页。
他重重咳了一声,一边饮茶掩饰尴尬,一边翻回前页,一目十行扫过去,脸色顿时惨白。
这写的一幕幕,怎与他经历的事如出一辙!
难道说他意外获得人身,被也渡收为弟子,乃至于一剑打破黄昏结界,这一切经历都是因这本谶书之故?
他心绪纷乱,理不清头绪。
听他忽然停下,又迟迟不再开口,呼吸似有杂乱,也渡微微侧头:“为何不念了?”
“咳……师尊,今天就念到这里吧。”
“怎么?”
舟多慈不知如何言明,又不知坦白之后也渡会作何反应,一时扯了个小谎。
“这是……一本艳|情小说。”
“何为艳|情小说?”
“……”
也渡竟不曾听闻艳|情小说为何物!
也是,这人和话本小说这类消遣完全不沾边儿,不知道也属正常。
但要怎么向喝露水长大的师尊解释这个?
“艳|情小说就是……就是不适合铜板这样的小孩读的书!”
他支吾半晌,总算找到合适的描述。
“我明白了。”也渡自然会意,面不改色道,“既然如此,便不念了。”
舟多慈松了口气:“那我将此书与其他谶书一并处理了吧。”
“不。”
也渡一口拒绝让他心又提了起来。
“这本谶书还是交我亲自处理吧。”也渡道。
先前还让舟多慈给他念书,现在被告知是艳|情小说,像是恨不得把书烧了。
还是说,他要留着自己看???
他双目失明,应该看不了书中内容,无法拆穿舟多慈,更不可能拿去与旁人翻阅验证。
此事可以滴水不漏!
一阵沉默萦绕在两人中间。
舟多慈最终让步:“此书交给师尊处理确实更加稳妥。”
也渡从他手上接了书,纳入袖中。
舟多慈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一定是在揣摩书里写的。
“师尊,弟子原身虽然不明,但绝非书中人!”
“你身世与书上所写,确实存在诸多巧合。”也渡温声低语,似比平日更加缓和。
舟多慈忙将凳子拉到他身边,一把抓过他的手放在脸上:“师尊你看,弟子是真实的。”
那手触到碧玉一样冰凉的肌肤,触感确实真实。
也渡捧着他的脸颊默不作声。
指腹划过细腻柔软的皮肤,在他眉眼间流连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
烛光跃动,舟多慈有片刻失神,一时沉溺于那手掌的触感当中。
这画面仿佛在他心中浮现出无数次。
十年以来,他不渴求更多,只希望也渡能够感知到他,就像这样安安静静相处一室。他能够感觉到也渡指尖的温度,而也渡知晓他就在身边,从未离开,这一切便足够了。
“多慈。”也渡忽然轻吐出声。
听这一声,舟多慈猝然回神。
便见也渡双唇紧抿,嘴角微微下垂,是个伤感至极的表情。
他心中一时乱极了,哑着声道:“师尊,这书中情节都是杜撰。弟子对您,断无非分之想。”
也渡收回了手,轻轻攥起,放在膝上。
这是他第二次触碰到舟多慈的脸颊。
“不必多虑,为师自有决断。”
舟多慈眼见他站起身,抖开了衣摆,一副将要离开的样子,心里空空落落。
搜肠刮肚,竟然找不到任何话来挽留也渡。
就像听见他心中的愿望一般,也渡只在门边经过,并未离开,只是走到窗边,背对他道:“你去拿两本账目念与我听。”
他连忙去取账目。
这一夜,烛火熠熠。
舟多慈念账目念了半夜,直把自己念得昏昏欲睡,每翻一页,都要抬头看一眼那条背影,似在确认这人不曾离开。
也渡始终背着手,手心紧攥。
一本接着一本,直至下半夜,舟多慈竟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发觉自己飘在半空,恢复了之前的神魂之态,神思瞬时清明。
低头看去,舟多慈的那副身体正伏在桌上呼呼大睡,没心没肺,浑不知自己已经神魂离体。
舟多慈第一眼便注意到,自己肩头还披了件毯子。
为他披衣者谁,显而易见。
再看窗边,也渡人已不知何时离开了西厢。
这玉符虽然能让他拥有实体,但似乎功效不大稳定,睡着后竟会魂体分离。
他怕夜长梦多,急于回到身体当中,却在碰到身体之前改了主意。
穿门而出。院内万籁俱寂,东厢断断续续传来私语声,似乎是也渡在同他的那具皮囊讲话。
舟多慈一点都不想听,转头便出院门。
他要去颍川百草生府上,将之揍一顿。
他刻意遮了脸,压低了声线,为的就是不被认出来,以免之后传到裴昱的跟前。
但这伙人既然能成为裴昱的心腹,自然不会轻易被撬开口,面对裴解意的问话,他们顾自装死。
裴解意并不恼,他原本也没想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什么,只是随口分析道:“你们初来乍到,对此处地形并不熟悉,发现山壁后的洞穴也是意外之举。”
水匪毫无反应,裴解意接着道:“此处洞穴极其隐蔽,易守难攻,遗憾的是你们没找到其他通道,这样一来,一旦被困便毫无还手之力。”
“但你们并不担心这个问题,生辰纲在你们手里,料想我们迟早会为了生辰纲做出让步。”
裴解意话还没说完,这些水匪便突然口吐黑血,服毒自尽了。
确认都没了气后,裴解意把脸上的水草摘了,把杨宽唤了回来。
“这些人考虑得十分周全,若能逃走,便等官府走后再来运走生辰纲,若被抓,那便把秘密烂在肚子里。”裴解意冷声道。
杨宽头疼道:“人都死了,咱们上哪儿找东西?”
折腾了一宿,好不容易把人抓着了,东西还是没找到。
杨宽捡起一颗石子,狠狠向水里砸去,谁知忽而看到水道的上游出现了一团火。
“裴兄你看,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裴解意顺着方向看去,远远地依稀可辩认出,好像是一艘着了火的大船。
不对,是两艘。
有一只船的半个船身都没到了水下,浮在水面上的部分又几乎被火焰覆盖,看上去凶险万分,岌岌可危。
裴解意见这两艘冒着烈火的船往这边驶来,提醒所有人注意避退。
而就在它们更靠近后,裴解意在那艘快要沉水的船头上,唯一还能落脚的地方,看见了一个穿着苗服的身影。
“那是……阿隐?!”
杨宽也发现了船头上的人,他转头看向裴解意,后者早已往船沉没的方向跑去。
两艘船上已经没有人了,会水的早就跳船逃生,不会水的也被烈火吞噬。
姜北海跳水前想拉着舟多慈一起,却被舟多慈拒绝了。
他既不想跳水,也不想被烧死,他在等裴解意。
“阿隐!”
裴解意跑到离船最近的岸边,热浪被江风裹挟着迎面扑来,他大声唤着舟多慈。
烈火烧断了龙骨,船身猛地剧烈一震。
舟多慈身形不稳,被整个甩出甲板,他的手堪堪抱住桅杆,宛如即将被风吹走的枯叶。
裴解意急了,高喊道:“莫怕!我在下面护你,快跳!”
河水被烈火烧起出雾气,裴解意一头扎入水中,向船只靠近。
舟多慈从高处往下望,只见一个身影奋力拨开燃烧的浮木,躲避高空跌落的碎石,在船头下方的水域张开双臂。
舟多慈深吸一口气,放松身体,让它自由落下。
身体贴着热浪而下,随后是骤然刺骨的严寒。
铺天盖地的水灌入口鼻,神思仿若被骤然掐断,难以言喻的无助感包围了舟多慈,前世被关在水牢里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
好累。
好想就这样沉没下去。
舟多慈停下了动作,随着重力慢慢下落。
但他最终还是落到了突然出现的怀抱里。
裴解意抱着他游出水面,以最快的速度带着他远离船只。
就在二人爬上岸后,船身轰然倒塌,尽数被江水吞没。
“阿隐?阿隐!”
裴解意把舟多慈放平在地上,帮他逼出肚子里的水,双手交叉握拳摁他的胸口。
好在舟多慈呛了几口水外无甚大碍,在裴解意准备渡气时醒了过来,一醒来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我在,没事了。”
这孩子当真是吓坏了,裴解意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着,杨宽和金兰叶带着人赶了过来,忙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二人看到舟多慈身上被火烧得破烂的苗服,皆露出惊讶之色,裴解意让他们莫急,等舟多慈缓缓。
但因那事是我一手策划,已经忘记了裴解意有何冒犯之处了。所以一听裴解意这么说,我甚至神情有些许茫然。
但与之相对,容初弦的脸色就有些可怕了。
他几乎立时出鞘,脸上杀意浓郁至极,一下便将剑锋指向了裴解意。
“你对阿慈做了什么?”
第 139 章 无师自通泡茶技术
裴解意愿意认罚,却只愿意对主人一人认罚,轮不到其他人来管他。
所以容初弦对他露出浓郁杀意后,裴解意也立刻将容初弦归结于敌方,面色稍冷,战意一触即发。他将主人挡在身后,掌中现出法器,指尖当中可见雷光跃动。
雷灵根是攻击性最强的变异灵根之一,剑灵根又何尝不是,这两者相撞到一处,简直立时就能爆发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我其实不合时宜地、略微走了会神。
表情有些古怪地想,容初弦他——又喊我阿慈做什么?我们那点上不得台面的“误会”解开之后,他倒是又重新端方地喊我舟小公子了,似是要退回君子之交淡若水的情谊,怎么好端端又冒出这个略显亲近的称呼来。让我又重新回想起那次秘境中事,到底有几分不自在。
不过我也很快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会可不是思索容初弦怪异之处的好时机。
容初弦和裴解意相斗的简直莫名其妙。如今还身处秘境当中,情况叵测。那位前辈未曾现身,所处洞府却是灵力暴.乱、危机四伏。在不知晓下一步会遭遇何等危机之前,当然是节约真元为要事,怎么能莫名浪费在争强好斗上?
容初弦剑域外放数里,或许是有他的深意,但好端端与裴解意相斗,总不能是想活动一下筋骨,热一热剑,好应付接下来的事端。
而此时的舟多慈。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贴身宫女已经筹备好了身后事。
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去,看到裴解意正翘着二郎腿看书,用自己能想出来的最亲切的一句话和他打了个招呼——
“吃了没?”
裴解意抬眸,看向舟多慈。
看清的瞬间,秀长的眉便蹙了起来。
……好脏。
舟多慈的袍子和靴子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脸上,手上,脖子上,头发上,全是泥点子。
走路直往下掉渣。
裴解意嫌恶地问:“小殿下在泥里打滚了?”
本是想用话嘲讽舟多慈一下。
却没想到蠢货根本听不懂嘲讽,还呆呆一笑:“对啊,你怎么知道的啊?你好聪明啊。”
裴解意:“……”
裴解意越看舟多慈越觉得眼睛痛。
索性目光重新落在书上,问他:“咱家听说小殿下今天去了太子那。”
“太子是谁?”
“……太子,舟澄镜。”
“哦,你是说我大哥。”舟多慈恍然大悟:“是呀,我大哥生病了,我去看他。”
裴解意似笑非笑地勾着唇:“那么,小殿下能否给咱家讲讲,今天在太子府的所见所闻?”
舟多慈了然——哦,这是打探消息来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未必。
裴解意手眼通天,若真想要打探消息,何必找他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傻子来问呢?
难道是传说中的忠诚度测试?
既然想要被裴解意罩,舟多慈不敢隐瞒。
他选择从头说起。
“今天早上,我醒来,吃了碗粥。”
“正在晒太阳,阳萝说,大哥生病了。”
“我说要去看大哥,阳萝说不行,我说要去,阳萝说不行,我说要去,阳萝说不行。”
裴解意听着,眉角抽搐了一下:“……”
“小殿下,”裴解意道:“从您到太子府说起就可以了。”
“噢,好。”
舟多慈乖巧听话,继续道:“我到了大哥的房子,在外面等了等。”
“往左看,是一个有胡子的老头。”
“往右看,是一个有胡子的老头。”
“椅子上还坐了几个长胡子的人。”
“还有门口,也站着几个长胡子的人。”
裴解意抬手按住了额角。
舟多慈的话还却还只是刚开了个头——
“……后来我就进去了。”
“大哥他一直在咳嗽。”
“我看到大哥,好开心啊,说:大哥我来了。”
“大哥说:咳咳咳咳。”
“我问大哥:大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大哥说:咳咳咳咳咳咳!”
裴解意:“……”
他按在自己额角上的手指用了点力气,无意识地开始小幅度按揉着。
等舟多慈絮絮叨叨地说到他哄舟澄镜睡着,又把名叫“阿花”和“阿梅”的两个泥人留到舟鹤妙枕边的时候,裴解意终于出声打断他。
“行了,可以了。”
舟多慈“噢”了一声:“你不要我继续说了,是么?那我可以去玩儿了吗?我还没玩够就被你叫过来了。”
裴解意轻点下巴。等舟多慈按着舟澄镜躺下,哄他睡下休息后,和舟鹤妙一起从屋里退了出来。
方绫还背靠着墙壁,看到舟多慈,问:“你方才怎么了?被夹尾巴了?哭那么大声?”
舟多慈回头转圈:“尾巴?我哪有尾巴?”
方绫:“……”
舟鹤妙伸了个懒腰:“二哥要去喝酒了,小傻子,和二哥一起去么?”
舟多慈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吃头孢了不能喝酒。”
“头孢?是何物?又在说傻话了。”舟鹤妙笑开,又用折扇拍了拍舟多慈头顶,拖着跛足慢悠悠地走远了。
回了毓秀宫后舟多慈看到全殿上下都在忙碌。
他问:“怎么了?”
一位宫女答:“过几日便是小公主的百日,皇上要大办宴席,提前让各个宫中都装点起来。”
舟多慈“哦”了一声,知道老皇帝大概其实只是又想找个借口设宴。
他闲着无聊,跟着宫人们一起忙碌起来,帮忙挂灯笼、装红绸,累得出了一身的汗。
等吃过了晚饭,舟多慈开始洗澡。
在洗澡这方面,舟多慈不让人接近不让人看,阳萝担心舟多慈出事,磨合了这么一段时间,两人终于达成了一个共识——
那就是舟多慈用屏风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阳萝则远远地站在门口等着。
舟多慈坐在浴桶里搓头发,搓得龇牙咧嘴心头火气,恨不得把这又沉又长的头发一剪子全剪了时候,听到阳萝说。
“对了,今日掌印大人差人送来了几块说是从一家很有名的铺子里送来的点心,说是给小殿下的回礼。那点心不太经放,小殿下等下要吃么?还是留着明早吃?”
舟多慈“噢”了一声:“要吃,等下我边睡觉边吃。”
阳萝懵了一下:“……啊?”
她正想问问舟多慈要怎么边睡觉边吃东西,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阳萝以为是哪个宫人,鼻尖却闻到了一股白梅冷香。
这味道……
阳萝浑身一震,回过头去,果然看到了裴解意。
裴解意似笑非笑,俊美的面庞在不甚明亮的烛光中摇摇曳曳。
只是不知为何浑身上下冒着一股寒气,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夺命鬼。
阳萝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飞出来,膝盖一弯跪在地上就要问好。
却见裴解意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又抬了抬手,让阳萝站起身。
阳萝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裴解意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阳萝心头满是疑惑,却不敢问,只敢照做。
她叫舟多慈:“小、小殿下。”
舟多慈含含糊糊的,一听就是又在水里吹泡泡的声音从屏风后响了起来:“咕噜噜……咋了?……咕噜噜……”
阳萝按照裴解意吩咐自己的话,问:“小殿下,您怎么看掌印大人?”
屏风后的舟多慈沉默了很久。
久到阳萝都以为舟多慈是睡着了,要忍不住再叫他一声的时候,舟多慈终于有了动静。
“掌印,是谁?”
阳萝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裴解意。
裴解意笑着抬了抬手。
阳萝这才敢直呼裴解意的大名:“就是掌印大人,裴解意。”
“啊,”舟多慈的声音一下子就轻快明朗了:“你说他呀。”
“是,正是掌印。”阳萝吞了吞口水:“小殿下,您怎么看掌印大人?”
这回,舟多慈答得很快,很铿锵有力:“是个男的!”
阳萝听到身后裴解意轻笑了一声。
“还,还有呢?”阳萝追问。
“头发很长。”
“还有呢?”
“长得很白。”
“还有呢?”
“还有,还有……”舟多慈又咕噜噜地吐了一会儿泡泡,道:“长得好看,嘿嘿。”
阳萝听到裴解意又是一声轻笑。
“下去,咱家有话想和小殿下单独说。”
阳萝应了声是,一步三回头,满是担忧地退了下去。
舟多慈乐乐呵呵地转过身,到门口的时候,却听身后又传来裴解意的声音:“小殿下,等下。”
舟多慈心里一惊。
裴解意为什么改了主意?
是他做了什么?说了那句错话?
不应当啊。
明明刚才裴解意听他说废话都听到眼神飘忽了。
舟多慈忐忑地转回身,憨憨傻笑:“啊?叫我?”
裴解意的目光像是一条冰凉的蛇。
从舟多慈的头发丝一路滑到舟多慈的脚踝。
满眼毫不隐藏的打量和审视。
以及嫌弃。
舟多慈回想起裴解意的马车从人身上生生碾过去的情形。
冷汗都从后背上冒出来了。
满脑子都是不好的猜测。
生怕裴解意薄唇轻启,下一秒说的是什么——
“无用的人,还是趁早上路吧。”
“天凉了,让皇室九族消消乐吧。”
“小殿下,今年的枫叶好像不够红啊。”
却见裴解意掸了掸袖子,说的是:
“小殿下,把脸洗干净再走。”
舟多慈猛地松了口气。
……还好,原来只是裴解意洁癖犯了。
容初弦的剑域展开,大概是让宋星苒吃了些苦头,于是好半天没什么声音传来,只隐隐约约听见宋星苒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自然是毫无愧疚心理的,却没想到下一瞬间,一道疾风刮至身侧,宋星苒从中钻出来,满脸狰狞,“原本我急着找人,不想和你计较!但容初弦你小子下手太黑了,和我有仇吗——嗯??”
我和宋星苒面面相觑:“……”
第 140 章 你还好意思说话?
宋星苒表情先是空白了一瞬间,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迅速地涨红了,且从面颊到耳根都红了个彻底。看着我,莫名冒出些傻气来,吞吞吐吐地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
我回想起宋星苒之前的问话,眯起眼,反问他,“有什么问题,你不是正好要找我吗?”
“是、是哦。”宋星苒看上去有些晕头转向的,看着我,欲言又止了一会,脸上那实在显眼的晕红还未褪去,“我是想说,秘境里的事……”
无论是军营里的小马驹,还是偶然捡到的小狗崽,见了他就躲得远远的。
在某次尝试喂小马驹和它增进感情,却让母马受惊差点踢伤人以后,他就再也不做这种事了。
相比满足自己并不重要的癖好,他还是希望它们好好的。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遇到不怕他还主动接近他的动物,这不禁让他心中欢喜,可以暂时将所有的痛苦都抛在脑后。
宋星苒在这里逗蛇,而另一边,两袖空空的舟多慈感觉自己手有点痒。
这该死的小叛徒,明明是他的命蛊,却屡屡往宋星苒身上爬,每天早上醒来,他都得先把蛇从宋星苒衣服里抓回来。
原著里不是说这蛇和他心意相通?究竟通在哪儿了?
“小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来福望着眼前一箱箱的白银发呆,感觉整个院子都变得银光闪闪的,“夫人,陛下为什么突然给咱们这么多赏赐?是不是意味着这事彻底过去了,将军可以官复原职了?”
舟多慈回过神来,冷笑了下:“你想得倒美。”
宫里送来的赏赐已经全部卸在前院,总共二十箱,其中一半是银子,共计一万两,剩下的则是珠宝、布匹和药材。
虽然他说不要赏赐,但皇帝还是给了,一分没少,还多了。
舟多慈看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脸上神情不明。
宋家三代出生入死换来的军功,也不过皇帝随手一赏。
“把这些东西都搬到库房去吧,记得入账。”舟多慈吩咐道。
“是,”来福招呼着府内的下人们,“快来帮忙!”
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来福又说:“还是夫人您有先见之明,提前让小的雇了人回来,不然这么多东西小的一个人搬,非要累死不可。”
舟多慈瞥他一眼:“就你嘴甜?”
来福傻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嘿嘿。”
舟多慈打量着新雇的这批人,视线落在库房门口,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正拿着账本,一边清点箱子里的东西一边记录。
他围着箱子走来走去,舟多慈注意到这人步态不稳,一条腿似乎有些跛。
他皱了皱眉,把来福叫过来,压低声音:“你怎么还雇了个跛子进来,家里有将军一个跛子还不够?”
“不是……夫人您说,一定要老实的吗?”来福挠头,“小的打听了好几圈,就属他最老实,这些账房先生一个个都可会打算盘了,想找个老实的不容易啊。”
舟多慈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有多老实?”
来福往库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把他拉到一边:“听说他之前因为不肯在账目上作假,得罪了大主雇,被人打断了腿不说,还强占了他的夫人,他夫人因为受不了屈辱,悬梁自尽了,只剩下一个女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舟多慈问。
“就一年多以前,打那之后,再没人敢雇他了,他说如果今年之内再找不到活计,就要离开京城另谋出路了。我跟他商量工钱时,把价格压到了正常价格的八成,没想到他连还价都没还,一口就答应了。”
思索了一会儿,舟多慈道:“知道了。”
他朝账房走去:“你是新来的账房先生?”
中年人停下手里的活儿,用满是沧桑的眼睛看他,又低头:“是,见过夫人。”
“叫什么名字?”
“卢方。”
舟多慈随口跟他寒暄了几句,切入正题:“看卢先生年纪不小了,家中可有亲眷?”
闻言,卢方神色一黯:“内人早亡,膝下只有一小女。”
“那你在这里做工,你女儿怎么办?”
卢方犹豫了一下才道:“夫人若不介意,我每日从府上打包些吃食,给小女送去……啊,开销可从我的工钱里扣。”
“倒也不缺那点饭钱,只是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
“那夫人的意思是……?”
“不如把你女儿接到府上来住,这将军府如此空旷,人多也热闹些。”
卢方一惊,眼中瞬间有了光彩:“夫人这话……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
“谢夫人,谢夫人!”卢方激动得声音发抖,就要跪下给他磕头。
舟多慈一把扶住了他:“卢先生不必多礼,既然雇你为账房先生,那我们就是一家人,将军待人素来宽厚,断没有亏待自家人的道理,只是最近将军身体抱恙,府中一切事务由我代劳,还望先生不要介意才是。”
卢方连连摇头,眼中含泪,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
“把这些账目录完,就去接你女儿吧。”舟多慈又说。
“是,是……多谢夫人。”卢方深深朝他鞠了一躬。
“哦还有,近日府上要购置一批家具,出账频繁,还请先生多多费心。”
“夫人放心,都是我分内之事。”
舟多慈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他自然不是因为心肠软才让账房去接女儿,身为魔尊,他从来没有这种多余的感情,只是单纯信不过。
下蛊终究是下下之选,有女儿押在这里,量这位父亲不敢造次。
人之软肋不过亲情友情爱情,而他舟多慈恰好一无所有。
银子有了,之前没做成的事就可以提上日程,打发了来福去测量家具尺寸,舟多慈自己开始挑选药材。
皇帝给的赏赐自然不必多说,短短两个时辰内凑齐了所有他需要的药材,甚至包括中原不产出的,这效率还真是惊人。
可见那些药材并非没有,只是平民百姓买不到而已。
挑好了药材,舟多慈让人把煎药用的炉子和砂锅架到了婚房门口,他没借用厨房,也不打算让其他人帮忙。
宋星苒这会儿刚吃完午饭,看到他在门口摆弄,转着轮椅来到他面前:“你在干什么?”
“煎药。”
“你生病了?”
舟多慈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给你煎。”
“……”宋星苒简直想象不出这几个字能从他嘴里吐出来,震惊了一下,“什么药?”
舟多慈的指尖从那三个砂锅上一一点过:“给你续命的药,给你治伤的药,给你壮阳的药。”
宋星苒猛地咳嗽起来。
“逗你的,”舟多慈恶劣一笑,“这锅不是药,用来滤药渣的锅而已。”
他俯身将两个炉子都点了起来,盖好锅盖,坐在炉前守着。
宋星苒神色怪异地打量他半晌,问道:“你真要给我治伤?”
“怎么,将军难道以为我之前是在同你说笑?”
宋星苒有些难以置信,他的确不相信这舟人真会帮他,虽然现在看来舟多慈并不是陛下安插在他身边的卧底,可他到底是血洗了舟寨,于情于理,舟多慈不该帮他。
“为何帮我?”他问。
“帮你?将军误会了,我不是说过了,要把你做成人傀带回舟疆,”舟多慈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笑吟吟道,“在那之前,当然要先治好你,我对人傀的要求可是很高的,不能难看,更不能难用。”
宋星苒微微攥紧了轮椅扶手,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你就不怕我一旦伤愈,立马杀了你?”
舟多慈不禁笑出了声:“你杀不了我,将军。”
“你就那么自信?”
“那是自然,因为——”
舟多慈伸出手,摸了摸他喉结旁的小痣,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已给你种下情蛊,你不但不会杀我,还会不可自拔地爱上我。”
宋星苒当然也发现了舟微漪的身影,只是方才攻击如疾风骤雨般落下,一时没抽出空来回话。被舟微漪一激,顿时也恼怒起来。
他心中倒是也劝说过自己许多次了,毕竟在历练当中,大家都失忆后身份错位,老天无眼,特意安排下一出出惨案,搞得舟微漪对阿慈动手动脚、还要成亲大婚,连婚服都安置上了,也是无奈之举。
但宋星苒亲眼见过两人耳鬓厮磨、在大庭广众之下都要亲一口的情态,总觉得他们私下不知还做过了多少事,很是心中醋意翻滚。又不能怪到阿慈身上,那么也就只有好友可以怪了。
往日的兄弟情谊在此时显得非常脆弱不堪,至少宋星苒和疯犬似的逮谁咬谁,当即就对舟微漪骂开了:“我要自缢也带着你一起——舟微漪!你看看你在秘境中做的好事,也好意思说话?和个恋弟狂一样,我都!不想!说你!”
舟微漪语气很平静。
“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