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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第25章宫宴,无人处,他牢牢地……


    一男子缓步行来,他穿着一袭碧城色的道袍,高冠束发,广袖低垂,身形高硕无双,容颜昳丽异常,望之宛若天上人。


    他是云麓观中的玄衍道人……不,他就是淮王赵上钧。


    乐师拨动箜篌,隔着帘子,听不真切,音色渺渺,如从天外来。


    春夜温煦,蓬莱殿中点起龙涎脂膏,紫金的兽炉中烧着白檀香,暖意融融,傅棠梨却觉


    得手脚冰冷,她低下了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酒盏,才能止住指尖的颤抖。


    赵上钧一幅道家装扮,素衣宽袍,眉目清冷,显得与周遭的奢华盛宴格格不入,他上前去,对着冯太后跪下,礼数周全地磕了三个头。


    “儿来迟,请太后恕罪,儿出家多年,身无长物,无以贺太后寿辰,唯有在神明前奉三柱香,祈愿太后娘娘福寿安康,百岁千岁。”


    冯太后方才拿捏着姿态,这会儿看见赵上钧,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激动,红了眼眶,道:“前次话都说不到两句,你就走了,哀家心里难受,气了好几天,哀家不求别的,只求你时常回来,让哀家多看看你,旁的什么礼物都不要的。”


    赵上钧沉默了一下,一板一眼地回道:“太后是儿的母亲,儿自然是惦记母亲的。”


    冯太后听了这话,忍不住要落泪,她抬起袖子,按了按眼角:“你终究记得哀家是你的母亲,好,这就好。”


    还是元延帝劝慰道:“今日太后寿辰,五郎又回来了,合该欢喜才是。”


    冯太后这才收了泪,复又露出慈爱的笑容。


    少顷,赵上钧落座,居于元延帝下首。


    元延帝确实如传闻所说,十分疼爱这个弟弟,不停地侧过头来和他说话,面上含笑,言语温煦。


    赵上钧略微答了两句,神色不过平常,他的目光环顾大殿,淡淡地问了一句:“今日家宴,却有生人,不知为谁?”


    傅棠梨心里抖了一下,假借喝酒的姿势,举袖掩面,将头埋了下去。


    那边李怀恩闻言,捧了酒盏过来,朝赵上钧一躬身,语气恭敬:“仆李怀恩,乃临川夫婿,家父李颜,为范阳节度使,久仰淮王殿下威名,今日得见,幸甚,仆敬殿下一杯。”


    案上放着白玉盏,赵上钧的手指在旁边敲了两下,元延帝身后的大内总管宋太监会意,急忙唤了宫人,端了一壶茶,亲自过去,给赵上钧斟了满盏。


    赵上钧并不起身,他的姿态甚至带着一点慵懒,举了举白玉盏而已。


    李怀恩眼神很好,他看了看赵上钧手中的白玉盏,语气别有深意:“殿下,今夜乃太后千秋,不喝酒、却饮茶,怎能尽兴?”


    赵上钧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平平地道:“我乃出家修道之人,不沾荤酒。”


    李怀恩的眼中浮现出一种讥讽的神色,他迅速看了元延帝一眼。


    元延帝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李怀恩笑了起来,他方才温驯和善,但此时却如同一匹狼,咧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在我们草原上,骑得了快马,喝得了烈酒,才算是男人,我原以为淮王殿下和我们一样,没曾想,您却如此文雅。”


    周遭谈笑的声音再次低了下来,一众王公互相看了看,皆露惊异之色,没料到这胡蛮子如此大胆,竟当面出言挑衅淮王。


    临川公主紧张地站了起来。


    赵上钧神色不动,甚至没有看李怀恩一眼,他抿了一口茶,简单地吐出两个字:“下去。”


    李怀恩不退反进,踏前一步,咄咄逼人:“我曾听闻殿下神武无双,心向往之,此次进京,本打算向殿下讨教一二,如今看来,殿下是斯文人,不好唐突。”


    赵上钧霍然抬眼,与李怀恩目光相对。


    煞气如剑刃,直刺面门,李怀恩心中一震,但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在一刹那,赵上钧已然起身、探手,迅若疾风,掐住了他的颈项。


    李怀恩酒盏落地,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赵上钧手背青筋凸起,猛地发力,向下一掼,“砰”的一声巨响,将李怀恩砸到了地上,身前的食案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李怀恩面孔发青,双腿抽搐般地乱蹬,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突出来,抓住了赵上钧的手腕,拼命试图掰开,但那只手却如同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赵上钧压制在李怀恩的上方,他俯身看着李怀恩,肃杀的气势席卷而来,大殿上辉煌的灯火也为之一暗。


    “五郎!”元延帝倏然一声断喝。


    “皇叔!”临川公主踉跄着扑过来,跪倒在赵上钧面前,用颤抖的声音祈求着,“怀恩喝醉了,并未有意冒犯,求皇叔开恩,饶他这一次。”


    赵上钧眼眸中的血色一掠而过,他看了临川公主一眼,缓缓地放开了手,站起身来,带着一种高傲的漠然,扫过四周。


    殿上诸人皆噤口,面面相觑而已。


    临川公主急忙去扶李怀恩,李怀恩推开了她,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捂住喉咙,粗粗地喘气。


    冯太后勃然色变,埋怨道:“这是怎么着,好端端的,你们闹什么?”


    赵上钧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胡蛮小儿,狂妄无状,若非太后寿宴,吾必杀之。”


    他的语气很平静,李怀恩却打了个冷战。


    元延帝的眉头皱了一下,看着临川公主,露出不悦之色,斥道:“还不退下。”


    临川公主低声谢了罪,含泪扶着李怀恩下去了。


    元延帝复又转过来,摇头叹气,对赵上钧道:“你出家修道多年,脾气怎么反倒增长了,一个后生晚辈罢了,纵然无礼,也不需这般打打杀杀,今日家宴,太后也在上面看着,岂不扫兴?”


    虽是责备的话语,但元延帝说得随意,还拍了拍赵上钧的肩膀,俨然是一个仁厚友爱的兄长。


    在元延帝面前,赵上钧作为一个臣子或者是弟弟,并无僭越之态,他褪去了一身煞气,略一躬身:“是,臣失礼了。”


    稍后,宫人们收拾了残局,席间笙歌再起。


    赵上钧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重新举起白玉盏,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此间,似乎还有一个生人?”


    沈皇后闻言,唤了一声:“太子。”


    赵元嘉当即起身,朝傅棠梨抬手示意。


    傅棠梨腿脚发软,站了几次才站起来,她咬紧牙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跟随赵永嘉走上前去,对赵上钧款款拜下:“儿见过淮王殿下,殿下万福。”


    殿中灯火灼灼,照若明昼,她眉目婉丽,仪态端方,面上的神情也恰到好处,一点浅笑,温良娴雅。


    元延帝对傅棠梨大抵还是满意的,指着她,对赵上钧道:“此傅氏,其祖为尚书令,其父为国子监祭酒,家世清白,德容兼备,是朕和皇后为永嘉聘下的太子妃。”


    赵元嘉虽然并不中意这门婚约,但此时却须顺着元延帝的话,接口笑道:“礼部和宗正寺已拟定,越明年,元月大婚,皇叔届时须得过来喝一杯喜酒,切勿推脱。”


    宋太监命宫人奉茶水给傅棠梨。


    傅棠梨接过茶盏:“儿敬淮王殿下。”


    赵上钧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身量极高大,在通明的灯火中形成一片浓郁的阴影,压了下来。


    汗水顺着后脊流下,令人颤栗,傅棠梨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她垂下眼帘,挺直腰肢,保持着得体的姿态,举杯欲饮。


    茶盏被人拿走了。


    傅棠梨微微错愕,抬起眼来。


    正正地撞入赵上钧的眼底。


    他的眼睛颜色有点浅,像是极深的夜,覆盖了一重雪,冰冷而深邃,看着傅棠梨的时候,没有任何情绪,“酒以成礼,傅娘子知礼否?”


    傅棠梨一窒。


    这下,连元延帝都免不了道了一句:“不要酒的是你,要酒的也是你,岂不是叫人无所适从?”


    赵上钧的语气似乎平常:“元嘉和临川不同,他的新妇,我自然要格外看重几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最后几个字说得特别慢,好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舌尖吐出来。


    傅棠梨立即低下头去:“儿无状,是儿之过。”


    宋太监机灵,麻溜地换了酒,给傅棠梨奉上。


    傅棠梨举杯再拜,一饮而尽。


    今日宫宴,奉的是玉薤春,这酒烈而浓醇,香气彻骨,一口下去,火辣辣的酒水从喉咙滑过,烧得傅棠梨的胸口都难受起来,心跳得越发急促了。


    而赵上钧不言亦不语,只是那么看着,目


    光冷淡,带着一种尘世外的疏离,让人琢磨不出他的意味。


    赵元嘉试图解围,讪讪地叫了一声:“皇叔。”


    傅棠梨沉默着,又斟了一杯酒,再拜再饮,如是而三。


    赵上钧终于笑了一下,很浅的笑,如同冰冷的刀锋掠过,他拂了拂衣袖,只说了一个字:“好。”


    什么好呢?无人可以分辨。


    礼毕,傅棠梨维持着优雅的姿态,告退而下。


    赵元嘉陪在她身边,难得体贴,低声安慰了一句:“皇叔生性冷肃,不苟言笑,并非对你不喜,无需忧虑。”


    傅棠梨心虚,不敢应声,她缓缓回到自己位上,待坐定,才发现汗水已经湿透了后背,一片冰凉凉的。


    沈皇后和一旁的安王妃正低声闲语,抽空看了看傅棠梨,声音带上了几分笑意:“被吓到了吧,淮王素来如此,生人勿近,初见面难免生疏,往后你同太子一道,以诚礼事之,日子久了,熟稔起来,与一般长辈也并无不同。”


    傅棠梨心乱如麻,无暇顾及沈皇后在说什么,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大殿里立着四尊半人高的紫金兽炉,焚着翠云龙翔,香韵浓郁,或如云龙之态,渐渐愈堆愈浓,还有宫人发鬓间的脂香气,馥郁旖旎,压得人胸口沉甸甸的。


    玉薤春酿入了腹,酒意渐渐上来,似一滩春水,困住了四肢百骸,傅棠梨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迷离起来,她试图恢复清醒,想要喝一口热茶,但手伸出去,不知是醉了,还是心慌,半天都摸不到茶盏。


    “傅娘子怎么了?”旁边不知何时过来一个宫廷女官,关切地问道,“您喝醉了吗?可要到偏殿小憩片刻?”


    沈皇后闻声,转过头来瞥了一眼,却见是高宫正。


    高宫正原是先帝身边的旧宫人,年岁颇长,又掌戒令纠禁之职,在宫中很受敬重,沈皇后对她也客气三分,便顺口道:“二娘怎这般浅量,惹人笑话,既如此,高姑姑带她下去暂歇,且醒醒酒。”


    高宫正应喏,很快,两个宫人上前,扶起傅棠梨。


    傅棠梨昏昏沉沉的,正欲逃离这迷乱之地,告了一声罪,匆匆起身,随宫人去了偏殿。


    说是偏殿,不过是用十六扇紫檀琉璃螭龙纹屏风在蓬莱殿的西侧隔了一方静室,又有满绣金丝牡丹的绢纱从屏风上垂落,层层叠叠,光影交错,自成空间。


    没了旁人的眼光,傅棠梨松了一口气,不再端着姿态,软软地坐在地榻上,斜靠着案几。


    高宫正温和地道:“傅娘子稍坐,我叫人给你端醒酒汤来。”


    傅棠梨以手支着额头,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隔着屏风,笙歌犹可闻,稍远处,宴上嘈嘈切切,谈笑声、私语声、又或劝酒声,不一而足。


    她的脑袋一涨一涨的,心跳得难受,眉头皱了起来。


    外面不知谁说了什么趣事,众人皆笑了起来。


    就在这一片隐约的喧杂中,那个男人的声音在傅棠梨的耳畔突兀地响起,显得格外低沉。


    “傅娘子喝醉了吗?”


    傅棠梨吓得一激灵,脱口惊叫了半声,紧张地用手捂住了嘴。


    男人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不知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此时从傅棠梨的后面俯下身来,道袍的袖子长而宽大,垂落下来,遮住了水晶灯罩,周遭的光线越发昏暗,让人如坠云雾中,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靠得太近了,傅棠梨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灼热得叫人心悸,而他身上的味道,却是白雪覆盖山野,信者焚起乌木香,混合着白梅花的气息,苦而清冷。


    宫人早已不知去向,此间唯有他和她,和歌舞盛宴只隔了一层半透的屏风。


    “嗯?”他的语调挑高起来,带着上位者浓烈的压迫感,“你在怕我吗?”


    方才喝下的酒水都化作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傅棠梨一瞬间吓醒了,她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动弹一下,气息微弱地道:“淮王威武,儿胆小,此刻心中犹颤颤。”


    赵上钧好像笑了一下:“哦,是因为我威武,还是……因为你做贼心虚?”


    傅棠梨头皮发麻,拼命吸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殿下何出此言,叫人费解。”


    赵上钧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声音,象是笑了一下,那冰冷的意味却如同刀锋。他突然伸手,扳过傅棠梨的肩膀。


    他的力度太大了,只是一只手而已,傅棠梨已经无法承受,被他压制着,腰肢向后弯折,几乎仰面倒在案几上。


    金簪从发间滑落,掉了下来,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丝缎,垂满他的臂弯,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朦胧的醉意尚未完全散去,幽暗的光影下,如同春日潋滟的水波,那是一种不自觉的、纯真的妩媚。


    赵上钧的心绪似乎愉悦了一些,又似乎更恼怒了一些,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来,看着我,说,你是谁?我又是谁?”


    这个问题是致命的。


    事到如今,骑虎难下,傅棠梨硬着头皮道:“儿乃傅家二娘子,圣上钦定的太子妃,您是淮王殿下,太子的皇叔,亦是儿的长辈。”


    “哦?”赵上钧的语气淡淡的,听过去相当平静:“那却奇怪了,我既见傅娘子,颇觉眼熟,敢问傅娘子,是何缘故?”


    傅棠梨的脑子“嗡嗡”作响,心脏“怦怦”乱跳,她恨不得眼睛一闭,晕过去算了,但是她不能,她还得竭力露出一个微笑的神情,用最柔软的声音试图哄他:“殿下大抵是眼花了,或者记错了,儿久闻殿下威名,今日方得见,幸甚。”


    “我眼花了?记错了?”赵上钧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好似叹气的声音,“原来是这样,你喝醉的时候就是爱撒谎。”


    她上回喝醉的时候,对他说了些什么呢?


    傅棠梨回忆了一下,打了个哆嗦,果断地保持了沉默,汗水控制不住,从额头滑到发鬓,有些痒痒的,她忍得难受,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她方才喝了酒,嘴唇湿漉漉的,这样咬了一下,好像要滴出汁水,光线太过幽沉,那种粉嫩的颜色几乎要溶化了。


    赵上钧的眸色更深,抓着她肩膀的手倏然收紧。


    “嘶”,傅棠梨吃疼,心中慌乱起来,“殿下此番情态,实在与礼不合,若儿有不周之处,容后赔罪,还请殿下快快放手。”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傅棠梨这句话还未说完,便听见有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了。


    而后听见高宫正的声音,恭敬地问候:“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吾等须向皇祖母祝颂敬辞,母后命我来唤傅娘子。”赵元嘉的声音听过去带着惯有的矜持。


    傅棠梨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脑子出现了一霎那的空白。


    赵上钧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直到此际,他还能慢条斯理地问道:“容后赔罪?说说看,你要如何赔罪?”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在黑暗中听起来有一种沙哑的错觉。他俯视着傅棠梨,仿佛一只凶猛的野兽,在打量着他的猎物。


    傅棠梨手指轻颤,不知道是怕外头的赵元嘉多一点,还是怕眼前的赵上钧多一点。


    高宫正在外头笑语款款,拦住了赵元嘉:“太子稍后,娘子酒后仪容不整,请容她收拾一二。”


    赵元嘉似有不悦:“不过小饮,怎如此娇气,孤亲自来请她,居然还需等候?”


    傅棠梨急得满头大汗,一心只想把眼前这个煞神赶紧打发走,她低了眉眼,忍气吞声:“殿下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此刻只请殿□□恤,速速离去,免得旁人撞见,生出误会。”


    高宫正拦不住赵元嘉,只得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傅娘子,太子殿下来了。”


    赵元嘉的脚步声移了过来。


    “明日巳时,城外少陵原长风亭,我等你向我赔罪。”赵上钧的语气向来威


    严,虽然轻声,却不容违逆。


    “好。”傅棠梨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她不假思索,立即应下。


    赵上钧深深地看了傅棠梨一眼,终于抽身后退。


    “好什么?”赵元嘉转过屏风,恰好听见,问了一句。


    水晶灯罩中的烛火复又大放光明,傅棠梨瞥见赵上钧的衣角隐没在金柱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闭了闭眼睛,很快睁开,狂乱的心跳还未平复,至少她的神态已经恢复了从容,对着赵元嘉,她柔声应了一句:“没有什么好,殿下大约是听错了。”


    她方才姿势狼狈,此刻迅速起身,拂了拂衣袖,掠了掠发鬓,依旧优雅。


    赵元嘉仿佛和傅棠梨已经熟稔了起来,不再如初见那般客套,说话的时候,随意中透着一丝不耐:“你歇够了吗?莫耽搁,以免失礼于皇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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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棠梨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她拾起掉在案上的金簪,单手挽起长发,盘了个简单的髻子,将金簪插了上去,寥寥几个动作,由她做来,无端端地带着闲云流水的韵味。


    她不若林婉卿那般婉转娇柔,日常总是摆着温良恭俭的姿态,叫人无从亲近,但此时,她莫约还带着三分醉意,眼波朦胧,眼角微红,当她挽起头发的时候,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赵元嘉多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或许是在宴上喝多了,此刻心中生出了一点异样,他降尊纡贵,向她伸出了手:“快点随孤来吧。”


    就在这时,傅棠梨觉得似乎有一道锐利的目光从背后的角落处投来,如同寒冷的刀刃,几乎要割开人的肌肤,凛凛生疼。


    烛光摇曳了一下。


    傅棠梨遍体生寒。


    “不敢有劳太子。”年轻的女郎是温顺的,她垂下眉眼,顺势叉手为礼,腰肢微折,退后了半步,复又抬头,莞尔一笑,“嗯,好了,我们走吧。”


    她说“我们”,这个词从她的口中吐出来,似乎带着某种柔软而温煦的味道。


    赵元嘉其实是不太满意的,但他被莫名的情绪迷惑住了,“哼”了一声,别扭地转头走了。


    傅棠梨低头跟上,踏出偏殿时,她回眸望了一眼。


    高耸的、辉煌的金柱旁边,有一道长长的阴影,沉默而危险地伫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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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棠梨一夜辗转反侧,三更天的梆子声从外面传来时,她仿佛被梦魇惊到一般,情不自禁地翻身坐起,捂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


    守夜的胭脂听得动静,掌着灯进来,担忧地问道:“娘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傅棠梨摇了摇头,发呆了一会儿,又颓然倒下,把头埋进被窝中,试图把自己装成一只乌龟。


    如此这般,久久无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微亮,傅棠梨睡意全无,披衣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婢女们点了灯烛,拢起床幔,捧来巾帕、水盆、梳篦等物,服侍二娘子洗漱梳妆。


    胭脂动作最利索,她半跪在地上,一边给傅棠梨穿上罗袜,一边心疼地道:“卯时才过半,早着呢,我看娘子昨晚没睡好呢,这会儿瞧着不太精神,横竖今儿闲的,怎不多躺会儿?”


    傅棠梨想起那长风亭之约,还如何躺得住?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叫人备马车,我稍后需出去一趟。”


    少顷,朝食毕,黛螺进来道:“门下的备好马车在外头候着了,敢问娘子,几时要动身?”


    傅棠梨又犹豫了,她坐在那里,沉默良久,好似自语一般,低声道:“罢了,不去。”


    黛螺应下:“是,那我叫他下去。”


    “不、不。”傅棠梨马上反悔了,她脱口叫住黛螺,“先候着,容我再斟酌。”


    黛螺疑惑地退到一边。


    傅棠梨看了看窗外,天色阴沉,乌云压在那里,光影明晦不辨,空气中微微有些湿意,黏黏腻腻,叫人很不舒服。明明昨儿还是好晴天,一不过一夜工夫,就变了光景,所谓天意难测吧。


    她踌躇不定,随手拿出一卷书,翻了两页,脑子里乱纷纷的,浑不知书上写了什么,不到片刻,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黛螺出去看了更漏,回话道:“辰时一刻。”


    傅棠梨放下书卷,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圈,又停下来,继续叹气,半天后,再问:“什么时辰了?”


    如是这般,她反反复复地问了又问,挣扎着想要出门,临到末了又退缩,来来回回七八趟,最远的一次,已经走到垂花门外了,又逃似也地折回来了,把身边的婢女看得一头雾水。


    就当傅棠梨鼓足勇气,再一次踏出房门时,恰好遇到杨氏带着傅芍药一起过来,把傅棠梨叫住了。


    “正好,雀娘,找你呢,快来,随我一同出去,你姑母回来了。”


    傅棠梨顿住脚步,微微一怔:“姑母到了?不是说还要过上两三天吗?”


    傅方绪有女,嫁河东许氏,许家姑父为蜀州刺史,傅姑母随夫长居蜀州,只因其子参加今科春闱,傅姑母不久前托人传了信来,要一道进京。


    杨氏看过去眉飞色舞,仿佛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是呢,他们坐船来的,一路顺风顺水,比早先说的快了两天,这会儿要到了,好了,我们快走吧,别怠慢了你姑母。”


    这当口,傅棠梨推脱不得,只得勉强按捺心绪,作出若无其事的神情,跟着杨氏一同出去了。


    到了前院花厅时,傅姑母还未到,杨氏一叠声地吩咐着奴仆们,拂尘、燃香、奉茶、摆上时鲜瓜果,又叫人点起高脚兽面火盆,烧了白霜炭,熏得屋子里暖烘烘的。


    过不多时,大夫人严氏也过来了,见到杨氏这番做派,忍不住和傅棠梨咬起耳朵来:“可知道你母亲为何如此殷切?”


    傅棠梨心不在焉:“大伯母赐教。”


    严氏是个多话的,尤爱在背后编排杨氏:“听说这个许家表兄,家世好,学问好,听说样貌和脾气也都好,这么好一个表兄,还未定亲,你母亲心痒了,要招来做女婿呢,你且看着吧。”


    傅棠梨听到此话,顺便瞟了傅芍药一眼,这才发现,从方才起,傅芍药就板着脸、撅着嘴、坐在那里,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严氏压低了声音,但那嘲讽的意味却愈发明显:“可惜燕娘好像不乐意,嫌弃许表兄不够显赫。她在想什么,想和你比,做梦呢,雀娘你的福气是独一无二的,别说我们家,这天底下就没人能越得过你去。”


    傅棠梨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连答话的兴致都没了,心绪愈发沉重。


    过不多时,傅家众人都聚齐,傅姑母的马车也终于到了,杨氏亲自出去把她迎了进来,许家的表兄鲜衣轻裘,带着一干随从,扛着大箱小箱的礼物跟在后面,排面做到了十足。


    二十年未见,一朝归宁,傅姑母对着家里人又是哭又是笑,自不消说,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傅方绪也露出了明显的欢喜。


    许家表兄名连宜,果然如严氏先前所言,生得一副好样貌,身量高挑,眉目俊朗,他与母家的长辈和兄妹们逐一见过,礼数周全,仪态温雅。


    傅芍药板着的脸悄悄地松了下来。


    傅姑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待傅家几个侄儿、侄女都差不多和蔼,独和傅棠梨相见时,格外激动,拉着傅棠梨的手久久不放。


    “我在蜀州的时候,就听说我们家二娘子被钦定为太子妃,真是祖宗庇佑,皇恩浩荡,我喜得连夜去拜了佛,今日见了这孩子,果然,这气派、这容貌,就和天上的神妃仙子似的,我们傅家真是有福气。”


    这沉甸甸的福气压得傅棠梨胸闷气短,但对着傅姑母,她还是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循规蹈矩地问安、应答。


    傅芍药的脸又绿了。


    严氏看得要笑,刻意提高了声音:“却也是巧了,妹妹知


    道吗,如今雀娘住的地方正是妹妹昔日在闺中的旧居,可见那院子是有些运道在里面的,妹妹和雀娘都是有缘人。”


    其实当年傅方绪颇有些重男轻女,上佳的屋宅都分给三个儿子,至于女儿,迟早要嫁出去的,不过草草指了处偏院给她,待到傅棠梨从渭州归来,也只剩这一处地方,便住下了。


    傅姑母不明内里,听得很是惊喜:“果真如此?雀娘,能不能让姑母去你房里坐坐、看看,这么久了,也不知和当年是否一般。”


    傅棠梨心急如焚,恨不得要捂住严氏的嘴,但也来不及了,面对傅姑母热切的目光,她只能垂下眉眼,温柔地笑着:“姑母说哪里话呢,什么能不能的,姑母原是旧主人,如今回来了,我也要退让一射之地,姑母若想,过会儿我陪姑母去我那里,和您一道喝茶。”


    傅姑母自然无有不从,大夫人严氏和二夫人张氏带着四娘子傅玉兰一起凑热闹,杨氏无奈,只能拉了傅芍药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又往傅棠梨的院子去了。


    半道上,傅棠梨偷偷地问了身边的胭脂:“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胭脂跑去看了,回来应道:“巳时刚过。”


    傅棠梨听了心肝一颤,腿脚都有些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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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风亭中,红泥小炉中的炭木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上面放着白陶茶釜,水烧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看过去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


    赵上钧一人独坐,斟茶自饮,阳羡雪芽的味道抵在舌尖,清冽微苦,大抵如同这沉寂的春日。


    天色不太好,莫约着是要下雨的,少陵原空旷寂寥,唯有道边柳杨柳可堪一提,柳枝青绿,间或有风拂过,柳絮因风起,恰似烟幕笼罩穹庐。


    赵上钧抿了一口茶,他的神色平静,始终没有什么波动,在这个时候,他似乎如同过去许多年在道观中一样,持守清规,不动喜怒,或者说,旁人皆不能辨出他的喜怒。


    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在杨柳树下吃草,它大约等得久了,百无聊赖,嚼两口就要抬起头来,喷一个响鼻。两个道士侍立在长风亭外,他们的腿脚已经麻木,但依旧站得直直的,垂着手,保持恭肃。


    就这样,一直等着。


    直到将到晌午的时候,从长安城的方向有一骑朝长风亭飞奔而来,打破了这种凝固。


    临到近处,马上的骑士勒马,翻身而下,疾步跑来,又不敢径直上前,和玄安、玄度说了两句。


    玄安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立在阶下,向赵上钧禀道:“师兄,庄将军求见。”


    赵上钧眉目低垂,神情冷淡,依旧沉默地喝茶。


    玄安退出去,和庄将军说了两句,急得庄将军不停作揖,玄安不肯,只得换了玄度上去。


    “师兄,庄将军有要事,关乎重大,求师兄容他一见。”玄度胆子稍微大点,多说了两句。


    半晌不见回声。


    天开始下起雨来,不太大,不过沾衣欲湿,杨柳重了几分,低低地垂在那里,春寒料峭,带着侵入心脾的凉意。


    “殿下!”庄将军忍不住,在那里远远地叫了一声。


    “咯”的一声轻响,赵上钧放下了白玉茶盏,终于吐出一个字:“传。”


    玄度下去传话,庄敬立即小跑着过来,苦着脸,又叫了声“殿下”。


    庄敬官拜镇军大将军,为淮王左膀右臂,善战能谋,不过其人精明,惯会在外人面前示弱,譬如此时,看那形态,恨不得要给赵上钧磕两个头再说话。


    “末将到处找您,去了一趟云麓观,才知道您在这,耽搁了不少时辰,可算见到您了。”


    赵上钧神色漠然,看了庄敬一眼。


    庄敬一激灵,立即察觉到赵上钧的情绪,他的额头上“刷”地冒出了汗,不敢再啰嗦,收敛了神情,把事情择要说了一下。


    “圣上封了李怀恩为左金吾卫大将军,这厮早上就领着人去了卫署,要孙澄将京城巡查之职交至他手,孙澄经不起挑衅,和李怀恩起了争执,两方各叫了人马,我拉不住,只怕要在京中打起来。”


    金吾卫掌禁庭及京城各处巡警、烽候、道路之宜,孙澄为右金吾卫大将军,经营多年,岂容他人染指,但不奉圣旨,在京城擅动兵戈,乃是重罪,孙澄为人素来缜密,对其中利害不会不知,今日局面,必有蹊跷。


    “圣上近来对李颜父子多有倚重,那胡蛮子得势,十分张狂,却奇怪,为何挑上孙澄?”庄敬似有所指。


    赵上钧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两下,淡淡地说了一句:“孙澄乃我旧部,圣上大约想换他下来吧,遵从圣意就是,有何妨?”


    他提起元延帝,并没有不满的语气,甚至是温和的。朝堂上下皆知,元延帝宽厚仁和,与淮王兄友弟恭,赵上钧这般言语,似乎只是寻常。


    淮王的表态令庄敬迷惑,但他不敢揣摩主公的心思,于是转了话锋,急切地道:“左右金吾卫陈兵朱雀门外,若交手,等同谋逆,孙澄危矣。京兆尹刘大人和韩国公正设法遮掩,尚未惊动圣上,请殿下速速前往主持大局,眼下也只有您能镇住场面了。”


    赵上钧起身,慢慢地踱了两步,负着双手,在长风亭中眺望远方。


    少陵原上一片寂寥,偶有行人,不过匆匆来去,皆不是她。


    起风了,雨丝拂过他的面颊和头发,那么轻,如同情人温存的摩挲。他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眼神冰冷。


    “殿下!”庄敬心中焦急,硬着头皮,催促了一声。


    “走吧。”赵上钧拂了拂衣袖,大步走了出去,不再有任何留恋。


    玄安牵来了淮王的战马。


    此为大宛天马,行千里,疾如风,今日在此等候多时,早已不耐,主人一跃上马背,它立即一声嘶鸣,扬起四蹄,飞驰而去,转瞬只留一道尘烟。


    庄敬和两个小道士当即跟上。


    ……


    马蹄的尘烟刚刚散去,官道的另一边就驰来了一辆马车,朝着长风亭的方向直直地过来。


    第26章 第26章你要把我关多久?


    马车还未停稳,傅棠梨已经掀开帘子,跳了下来,她的动作过于仓促,一个站立不稳,还踉跄了一下。


    后面的胭脂吓了一跳,直呼“娘子小心!”


    傅棠梨恍若未闻,她走得很急,撩起裙裾,几乎小碎步跑了起来,但才跑了几步,她突然又停了下来。


    亭中空无一人。


    傅棠梨有些茫然,她左右看了看。


    野旷云低,长亭独在,此时过了晌午,又下着雨,行人皆已归去。


    那一时间,她分辨不出是什么感觉,如释重负?抑或是……怅然若失?


    胭脂惊诧莫名,慌忙从车上下来,打着伞追了过来:“娘子,您慢些,别淋着雨了。”


    傅棠梨急促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胭脂止步,自己慢慢地走进亭中。


    红泥小炉的炭火尚在,茶釜中的水冒着白色的雾气,似乎是温暖的,而这会儿雨有些大了,斜风送雨入长亭,又似乎带着凄凉的味道。


    桌上摆着一壶两盏,其中一个盏中茶水未尽,像是有人喝了一半,方才离去,此时瞻望弗及。


    雨水落在亭子的旧瓦片上,淅淅沥沥的声响,不太大,如同春天的虫子在啃咬着什么,一直停不下来。


    傅棠梨独自一人,伫立在长风亭中,长久地沉默着,直到炭火熄灭,茶水冷却。


    ——————————


    与淮王错过长风亭之约,令傅棠梨忐忑不已,但稍后,思及彼此身份,又觉得错过才好,如此,纠结了半天,她自己也琢磨不清心绪,只好暂时按下不提,依旧在旁人面前做她的端庄淑女。


    好在接下去两天风平浪静,并不见什么波澜,她也渐渐地松懈下来。


    傅姑母从蜀州而来,给傅棠梨送了两匹蜀锦为礼仪,蜀锦名贵,素有“寸锦寸金”之称,虽然傅棠梨很不缺这个,但傅姑母的美意,她还是记在了心上。


    许家表兄不久后就要参加春闱大考,傅棠梨便思量着,要送他文房四宝以做回礼,隔天下午,遂带着胭脂去


    了东市的宣阳坊,那里有一间“松石堂”,是长安最负盛名的笔墨斋,达官显贵最爱来此附庸风雅。


    松石堂的伙计十分利索,见客人来,呈上了冰纹海棠笺、八宝五胆徽墨、桃花澄泥砚等各色物品,不消说,自然样样都是上品,价格也是不菲。


    傅棠梨是个不缺钱的主,只捡最贵最好的,仔细给许表兄选了几样,又顺手给自己也挑了些花草宣纸及小羊毫等。


    正挑选间,松石堂的掌柜过来了,客气地拱手致意:“这位娘子好品味,出手也大方,实乃小店贵宾,小店中独有几样珍品,不同前面这些俗物,十分难得,收在后堂雅间,娘子可有意一观?”


    那掌柜生得端正,生意人一团和气,看过去自然可亲,且松石堂在长安的名声响亮得很,京中官宦人家无有不知,倒不必担心会被蒙骗了去。


    傅棠梨来了几分兴趣,颔首道:“愿往一观。”


    掌柜抬手引路:“随小人这边来。”


    傅棠梨和胭脂主仆二人随掌柜出了前堂,穿过抄手回廊,又过了月洞门,其间还有店中杂役往来,一路并无异常,很快到了后院一间雅舍,掌柜亲自打起了帘子:“娘子,这边请。”


    傅棠梨不疑有他,走了进去,岂料得,脚步刚刚踏入其中,只听“砰”的一声,房门便被关上了。


    一群士兵候在房中,着铁甲,持长刀,皆身形魁梧,目光凶悍,其中一人抽出刀来,“刷”的一下,架在了胭脂的脖子上:“噤声!”


    傅棠梨一惊,心下瞬间百转千回,闪过无数个念头,但都不足以应对眼下局势,总算她心志坚定,面上还能保持镇定的姿态,环顾左右,直接了当地问道:“尔等意欲何为?”


    一个年岁略长的女子站在那群士兵中间,容服高雅,形制却素净,似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女使之辈,她此时走上前来,朝傅棠梨行礼致歉:“让娘子受惊了,罪过,吾等奉主人令,有请傅娘子往家中做客。”


    松石堂的掌柜苦着脸,在一旁不住作揖:“情非得已,求娘子见恕。”


    胭脂护主心切,大声道:“何方贼人,安敢如此无礼,可知我家娘子是何身份,尔等还不速速退去!”


    架在胭脂脖子上的刀逼近了半分,持刀的士兵冷冰冰地喝道:“噤声!”


    傅棠梨感觉得到那种血腥的戾气,这些士兵,并非京中养尊处优的金吾卫、羽林军之辈,而是久经沙场的精锐战士,她心中发苦,面上却不敢示弱,冷静地道:“此为汝等待客之道乎?”


    那女使再次致歉:“下人鲁莽,多有得罪,只要娘子随吾等前去做客,自然可保贵仆无恙,若不然……”


    若不然如何?她话只说一半,收了口,笑了一下。


    胭脂大急,张口就要呼叫,刚刚发出一个音节,持刀的士兵将刀柄一转,敲在她的颈后,她闷哼了一声,软软地倒下,晕了过去。


    “住手!”


    傅棠梨惊怒不已,正要过去查探胭脂的情形,那女使上前一步,拦在傅棠梨的前面,语气既恭敬又强硬:“主人等候多时,傅娘子不可再耽搁,贵仆自有人照顾,娘子请。”


    此情此景,没有傅棠梨可以拒绝的余地,她沉默着,又看了胭脂一眼,咬了咬牙,只得跟着那女使走了。


    从松石堂的后门出去,一顶轿子已在那里候着,抬轿的亦是四个精壮的士兵。


    女使拿出一方暗色的绸巾,陪着满脸笑意,用谦卑的语气道:“听闻娘子聪慧,为免途中变故,需将娘子的眼睛蒙上,请娘子见谅。”


    言罢,便用绸巾将傅棠梨的双眼蒙了起来,在她脑后打了个结,而后又道:“只怕还要委屈娘子,娘子的手也不能乱动。”


    遂又将傅棠梨的双手绑在了背后。


    她何德何能,令这群人如临大敌,将她当作重犯看管,傅棠梨苦笑了一下。


    但事到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只能忍了,一言不发,蒙着眼,缚着双手,坐上了轿子。


    起了轿,那群士兵似乎上了马,马蹄的声音纷纷沓沓,一道同行。


    先是时,傅棠梨还用心分辨着行进的路途,但因为眼睛被蒙住了,完全感觉不到方向,过了一会儿,她只能放弃了。


    轿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许久,中间似乎还经过一段水路,傅棠梨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偶尔有风,透过轿帘,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清新的味道,她思忖着,大约是出了长安城,不知是城北的渭水,还是城西的丰水,这令她愈发不安起来。


    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长到傅棠梨分辨不出已经过了多久,脑子都开始昏昏沉沉之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有人上前搀扶傅棠梨下轿,还是方才那女使的声音:“到了,娘子请。”


    傅棠梨身不由己,跟着女使往前走。


    没走几步,大约是进了一处屋舍内,女使引着傅棠梨坐下,便告退了出去。


    四下无人,正当春时,隐约可闻窗外偶有虫鸣如细沙,安静得叫人心慌。


    傅棠梨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双手也不能动,这种处境加剧了她的忐忑,她迟疑地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了两步。


    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她闻到了白梅花的气息,混合着乌木苦涩的香,如同高山深处,凛冽的白雪覆盖着寒冬。


    要离得多近,才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傅棠梨骤然一惊,连连后退,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一双大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强硬而有力,那个男人轻而易举地把她提到近前,白梅花的气息蹭过她的耳鬓,似霜雪拂面。


    “梨花。”他如此亲昵地叫她,但他的声音是低沉的,带着不可言说的危险的意味,“来,现在说说看,你是谁?我又是谁?”


    那个男人威严而森冷的气势如同山岳一般笼罩下来,几乎令傅棠梨要软倒。


    “我错了。”傅棠梨没有任何迟疑,马上认怂,“过往种种,皆是谬误,如今我知错了,日后定当悔过自新,只求道长饶我。”


    “悔过自新?”赵上钧反问了这么一句,声音好像更冷了,“就这?”


    “道长待要如何?”傅棠梨把声音放得更轻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如何才能让您息怒呢?”


    赵上钧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声音,好像笑了一下,但那笑声却极冷。


    他的手指缓缓地划过,好像在把玩着某种物件,从傅棠梨的肩膀移到脖子,修长的、纤细的脖子,在他的手指下如同春日的蒲草一般,那么柔软。


    他握住了她的脖子,只用一只手,完完全全地掌控着她,她的脉搏在他手掌下剧烈地跳动,如同初生的鸟雀,温热而且稚嫩。手感很好,他心里这么想着,缓缓地收紧了一些。


    呼吸开始困难起来,傅棠梨惊骇难当,情不自禁仰起了头,发出破碎的喘气声。


    这声音也很像鸟雀,“嘤嘤”一点点。


    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似乎取悦了赵上钧。


    他略微放松了一点掌控,手指继续往上移动,捏住了她的下颌,他的指腹粗糙,带着一层如同砂砾一般的茧子,令她抑制不住地颤栗。


    “你生得很好,很合我的心意。”他捧着她的脸,如是说道,不带什么感情,如同评述道边的草木。


    傅棠梨勉强笑了一下:“多谢道长赏识。”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语气淡然。


    傅棠梨尽量回答得恭敬一些,不去触怒他:“恕我愚钝,不敢揣摩道长的心思。”


    “嗯,我在想,要不要把这个漂亮的小脑袋摘下来。”赵上钧的指尖在傅棠梨的肌肤上蹭了一下,不带一丝温情的意味,而是一种冰冷的审度,野兽在拨弄着他掌中的猎物,大约在寻思着从哪里下口比较美味,“摆放在我的案头,往后我要见你的时候,抬头就能见到,免得你屡屡失约,令我不悦。”


    傅棠梨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不妥、不妥,我以为十分不妥。”


    这种时候,她的声音柔软又温顺,显出了十足的诚恳:“脑袋若是摘了下来,过不了两天,就要腐烂发霉,说不得,还要生出虫子来,道长素好洁净,必然不喜。不如依旧安在我的脖子上,我每天洗发洁面,打


    理得干干净净,道长想看的时候,还是看活鲜的更好。”


    “哦,是吗?”赵上钧的声音很低,听过去显然不太认同,好像还在打量着她的脑袋和脖子。


    “自然是的。”傅棠梨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了一点颤抖,“我胆子小,不经吓,求道长念及往日交情,绕过我这一遭吧。”


    赵上钧又笑了一下,冷冷的:“你我有何交情可言?胡乱攀附。”


    “道长所赠平安符还贴在家中门上,每每见及,总忆山中岁月静好,与道长对坐饮茶,我以为与道长多少有些旧情,若道长不认,那也就罢了,是我唐突了。”傅棠梨细声细气地道。


    赵上钧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恶习不改,巧言令色。”,但这么说着,他却似乎确实被她的言语安抚住了,抬手,解开了她蒙眼的绸巾。


    隔了这么长的时间,终于重见光明,傅棠梨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她出门时是申时,这会儿却已到了黄昏,灯烛未明,斜阳将倾,天光浓稠,从窗牖间透过,落在赵上钧的脸上,他的面容如同天工勾勒出水墨的画卷,俊美得近乎锐利,令人不敢直视。


    看不见的时候,傅棠梨觉得有些儿害怕,及至看见了,她觉得更害怕了,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低了眉眼,轻声细气地对他解释:“前两日,恰逢姑母归宁,拉着我不放,耽误了时辰,及至我赶到长风亭,你已经走了。”


    赵上钧不动亦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傅棠梨。


    傅棠梨偷偷地觑了赵上钧一眼,琢磨着他的脸色,喜怒莫辨,那大抵是要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地道:“至于那时……在云麓观,我喝醉了,酒品不好,不知说了什么胡话,惹你误会,我也记不太真切……后来,本应当面和你分说清楚,只是,嗯……临了家中有事,走得匆忙……”


    赵上钧沉默地听着,他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然而眼眸的颜色越来越沉,目光如刀刃,森冷而锋利,几乎要把傅棠梨刺穿。


    傅棠梨心肝发颤,额头冒出了汗珠,声音慢慢变小,渐至于无。


    “还有呢?继续。”赵上钧一字一顿地道。


    傅棠梨犹豫了一下,低下头,不去看他的眼睛,转而小小声地道:“……嗯,还有,我手疼。”


    她的手还被绑在身后。


    赵上钧默不作声,一把抓过傅棠梨,他的动作强硬而粗暴,只一下,直接把绳子扯断了,随手丢到了一边。


    傅棠梨一旦行动自如,很快缩到一边,离他远着,揉着手腕,斟酌了一会儿,轻轻地说道:“说起来,我也不是有意欺瞒道长,我姓傅,小字梨花,到青华山上,是为长辈烧香祈福,这些都是真的,纵然其间有所误会,我也并非罪恶滔天,如今错也认了,礼也赔了,道长为什么还要生气?”


    她说到末了,声音更软,语调微微地拖长了一点,年轻的女郎大约自己也没有察觉,每每她用这样的语气和道长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但赵上钧仿佛不为所动,他拂了拂衣襟,坐了下来,漠然道:“我气量小。”


    只这一句,就把傅棠梨后面的话都堵死了,她咬了咬嘴唇,半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几时可以回家?”


    赵上钧看了她一眼,眼眸深邃:“你曾对我说过,天地之大,你已无家可归,我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既如此,我在这里,你便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吧。”


    傅棠梨睁圆了眼睛。


    但赵上钧的身形高硕,气度威严,他今日依旧穿着碧城色的宽大道袍,凛冽而高贵,宛如天上人,只是平常地坐在那里,压下来的影子也流露着掌控一切的强悍架势。


    傅棠梨犹豫了半晌,终究不敢出声置疑,她的肩膀慢慢垮了下去,露出了沮丧的神情,喃喃地道:“你要把我关在这里多久?”


    “一年、两年。”赵上钧以手支颐,微微歪了头,那是一种倨傲而散漫的姿态,“或者十年、二十年,眼下说不准,你既然舍不得单独把脑袋摘下,就整个人先留着吧,我养你,不好吗?”


    不好,很不好。


    傅棠梨做小伏低了半天,却换来这样的答复,她又气又急,但面对赵上钧,她却始终没有正面对峙的勇气,这种憋屈的感觉使得她眼眶发酸,她不愿在赵上钧面前继续示弱,只能扭过脸去,紧紧抿住了嘴唇,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


    斜阳西去,天色暗了。


    赵上钧击掌两下,立即就有婢女鱼贯而入,逐次点燃了灯烛。


    数十尊半人高的铜鹤衔着灯枝,烛火剔透通明,画屏半掩,珠帘低垂,海棠窗牖上隔着软烟罗,光的影子重重叠叠,这是一间宽阔而高敞的屋宇,如同宫殿般华美。


    十几个婢女一字排开,在傅棠梨面前叉手躬身:“见过傅娘子。”


    赵上钧站起身来,朝傅棠梨伸出了手:“时候不早了,过来,随我一同用膳。”


    “不饿。”傅棠梨闷闷地道。


    “过来。”赵上钧踏前一步,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


    一旁的婢女们噤若寒蝉,把头低低地埋了下去。


    傅棠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悲哀地发现,自己的骨气没那么足,她慢吞吞地挪过去,敷衍地挤出个“嗯”,当作应下了。


    “手。”赵上钧简单地吐出一个字。


    这世间几乎无人可以违逆他的命令,至少傅棠梨不能,她垂下眼帘,犹豫着,把手递过去。


    赵上钧的手掌很大,宽厚而结实,很快把她的手指拢住了,拉着她,走了出去。


    傅棠梨身不由己,跟随在赵上钧的身后。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他的掌心过于温暖,傅棠梨的鼻尖冒出了一点汗,她悄悄地瞥了赵上钧一眼,他把她抓得很紧,但脸上的神色却是淡漠的,一如他在云麓观时,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


    傅棠梨思量许久,想不通玄衍道长的执念从何而起,只能把这归咎于道长过分高傲,容不得旁人对他轻慢,她两次失约,大抵是要被记恨的。


    这么想着,傅棠梨越发郁闷了,虽然生平第一次被男人牵着手,但此刻,她的心中没有半点涟漪,只觉沉重。


    很快穿过回廊,到了前厅,自然有奴仆迎上来。


    此处也是雕梁画栋、朱栏玉砌,屋宇陈设无一不华贵,但桌案上摆的,却是清一色素食,白玉错金碗装着豆腐、晴水翡翠盘盛着黄芽菜,琉璃水晶碟子里码着春笋子,仅此而已。


    赵上钧和傅棠梨坐定,奴仆捧上主食,也不过寻常白饭,在碗里堆着冒了尖。


    傅棠梨有些局促,看了看赵上钧。


    道长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用兰汤净了手,便开始用膳。


    傅棠梨拿起玉箸,浅尝了两口。


    豆腐就是白豆腐,蘸酱调料一概欠奉。黄芽菜清拌,一点油星也不见。春笋子是嫩的,但它连盐都不放。


    西宁伯府管辖渭州,坐拥银矿,家资巨富,韩老夫人把傅棠梨千娇万宠地养大,此时不是她不识趣,实在是从小胃口被娇惯着,咽不下这些清汤寡水。


    他说要养她,就打算这么养吗?傅棠梨又看了看赵上钧,疑心他刻意磋磨她。


    但道长安静地吃着饭,不见任何异常,这个男人的饭量很大,吃得斯文而迅速,不过一会儿工夫,一碗饭已经见了底,奴仆很快捧上第二碗。


    傅棠梨在心里长长地哀叹了一声,拿着玉箸,勉勉强强挑了一片小菜叶。


    赵上钧冷冷地出声:“好好吃饭,莫学小鸡啄米,挑挑拣拣。”


    傅棠梨言不由衷,干巴巴地道:“道长威武过人,同坐一席,我心惶恐,


    不敢下箸。”


    “胡话连篇。”赵上钧波澜不动。


    傅棠梨想了想,委婉地道:“饮食之欲,天然生成,道祖曰,域有四大,人居其一,道法自然,道长何不遵循?”


    赵上钧神色清冷:“我出家修行,需静心守持,饮食男女皆人间贪欲,乱我心志者,不可沉溺。”


    傅棠梨忍不住道:“既如此,道长就应无欲无念,你先前想要娶我,岂非违背道心?大大不妥。”


    赵上钧深深地看了傅棠梨一眼:“你说当时喝醉了,记不真切,怎么就记得我要娶你一事?”


    傅棠梨后悔失言,讪讪地试图补救:“原来是忘了,这会儿和道长多说两句话,又稍微回想起一些,恍恍惚惚的,只怪我生来蠢笨,记性不太好,还请道长体恤。”


    “你一贯这么爱骗人吗?”赵上钧平静地问她。


    “没有。”傅棠梨下意识地反驳,但对上他的目光,又觉得底气不足,微微地把脸侧开了,“我品性周正,在京中口碑颇好,道长不可误会我。”


    “很好。”赵上钧点了点头,慢慢地道:“所以,你不骗别人,只骗我一个?”


    说什么都是错,傅棠梨彻底闭嘴,垂下脑袋,不声不吭地开始数米粒儿。


    好在赵上钧并没有再追究,他一言不发,起身离去了。


    一时无话,傅棠梨心里闷闷的,也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碗箸,婢女依旧领她回屋去。


    夜间就寝时,一群婢女守在花罩外,透过珠帘,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她们的影子,傅棠梨眼巴巴地望了许久,也不见她们松懈,无隙可逃,心中郁卒自不必提,一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稳。


    ——————————


    到了翌日,晨起,傅棠梨才迷迷糊糊刚睁眼,便闻有琴声从外面隐约传来,她立即清醒了,披衣而起,循着声,推窗望去。


    窗外茫茫一片水,蒹葭苍苍,白露将晞未晞,水面生起薄雾,风拂过,雾中芦花飘絮,如同春日的雪落在天地间。


    远处水岸边,赵上钧独坐抚琴,广袖长袍,高冠束发,白鹤翩翩,绕其左右,他似仙人临水。


    琴声若断若续,先是随水逐波,青山见采,空野回音,忽而调子挑高,逐天边流云去,有万里乘风之意。白鹤腾起,声唳长空,又惊起蒹葭丛中飞鸟数只,掠过水湄边。


    赵上钧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停了弦,朝这边望了过来。


    远远的,四目相对,却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傅棠梨垂下眼帘,阖上了窗。


    待洗漱梳妆后,婢女过来请示:“早膳已备,请问娘子,可要往前厅与殿下一同用膳?”


    傅棠梨很诚恳地婉拒了:“福生无量天尊,我乃人间凡骨,一身俗气,就不去扰乱殿下清修了。”


    婢女一笑,退下不提。


    傅棠梨在自己房中用了早膳。


    她口味清淡,且对饮食素来挑剔,非珍膳不食,昨晚上被赵上钧那么一折腾,其实心里还怄气着。


    但今儿的早膳却十分得宜,莲子燕窝羹、胭脂米油、杏仁牛乳茶、豆腐包子等,皆是素淡菜品,芳香清溢,她试了几口,滋味也算上佳。


    淮王府上的婢女模样儿伶俐,嘴巴也巧:“昨儿的厨子是元真宫里过来的道士,做惯了素席,不思变通,我也说了,如今长安的小娘子们都以丰腴为美,谁要吃那些个清汤白水的,面上都显出菜色来,大为不妙,这不是,今儿就换了个厨子,这个是从杏花春雨楼叫来的,做这些小菜甚是拿手,娘子尝尝可还中意?”


    杏花春雨楼是长安城中最好的酒楼,往来者皆王公显贵,一顿饭钱足以抵寻常百姓家半年嚼用。


    傅棠梨神情自若,闻言不过道:“我什么都吃得,哪里就那么金贵了。”


    婢女哪里肯信,继续献殷勤:“听闻娘子长于渭州,西面的饮食与长安又不同,殿下已经着人去渭州寻觅当地的厨子,只是路途遥远,娘子还需等待一段时日。”


    傅棠梨放下玉箸,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轻轻地叹了一声:“因我一人故,如此大费周章,真真令我心下不安。”


    婢女笑道:“殿下吩咐,只请娘子安心住下,若有所需,无所不应。”


    傅棠梨目光微微一动,颔首而已,不再说话。


    餐后,傅棠梨道是屋中沉闷,要往四下里走走去。


    婢女请了淮王示下,得到首肯,回头便忙碌起来,拿出一件珍珠滚边紫貂大氅为傅棠梨披上,又捧了熏笼、如意香斗、暖水瓯、巾帕、拂尘等物,怕下雨,还带了一柄紫竹玉骨伞,一行人足有七八个,簇拥着傅棠梨出了房门。


    傅棠梨所住的这屋舍临水而筑,庭前几树杏花,窗畔一片蒹葭,梧桐和芭蕉错落道边,间有太湖石嶙峋分布,楼阁掩映,高低各成形态,清雅有仙气。


    那两只白鹤居于水岸,见傅棠梨出来,还飞过来绕了两圈,大约是认出她了,十分不喜,鸣叫了两声,又飞走了。


    沉云散尽,春色暖阳,今日天光颇晴好。


    傅棠梨沿着石径漫步,穿过长长的回廊,路过一处小亭,又见有清池小桥,藤萝垂蔓,她仪态悠闲,观看周遭景致,随口闲聊:“这庭院实在大,半天不见门墙何处?”


    婢女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为首的那个又出来答道:“此处乃是避暑的别院,只建了亭台楼阁,并无围墙遮挡,前后衔接通透,住起来才畅快。”


    傅棠梨顿住脚步,眉毛一挑,略表诧异:“如此,岂不怕贼人混入其中?”


    婢女面带矜持之色:“此处乃淮王领属,殿下在此,震慑宵小,有何惧哉?”


    看来淮王府上的奴仆也和主人一般,骄傲自恃,这很要不得。


    傅棠梨抿嘴笑了一下,转头就把这个话题抛开了。


    再走了一段路,婢女就不太肯了,劝说道:“出来有会儿工夫了,娘子不如先回去歇歇,若殿下一会儿过来,看不见您,就不好了。”


    傅棠梨也不生气,微笑着点了点头,返身回去了。


    回到房中,傅棠梨闲来无事,吩咐婢女备了茶与茶具,亲自动手,磨了茶粉,而后,又令婢女去请淮王过来一趟。


    待到赵上钧进门,傅棠梨坐在窗畔案几边,正在煮茶,见到他时,抬起眼来,莞尔一笑:“道长,新茶正香,共饮一杯无?”


    赵上钧没有回答,他拂了拂衣襟,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


    茶釜中的水烧开了,傅棠梨舀了一勺龙园胜雪茶粉进去,粉末被热气扑腾着,散开一种生涩而微苦的香气。


    “那日我去得迟了,你在长风亭沏了茶,我却不曾喝到,颇为遗憾,今日我请你喝茶,算是赔礼吧。”傅棠梨的声音轻缓柔和,仿佛叙着寻常闲话,和昨日那般小心局促完全不同了。


    赵上钧的面色依旧平淡,他靠在窗畔,外间的日光落入他的眼眸,有了一点温煦的错觉。


    傅棠梨盘腿坐在蒲团上,腰肢挺得笔直,下颌微抬,举止优雅,笑起来的时候,仪态也是曼妙的:“其实这是你家的茶,但既然你说了,有你在,我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我也不客气,借花献佛,你不会笑话我吧?”


    赵上钧终于开口,语气平常:“我既说过,自然作数,但凡我府里有的,就当作是你自己的,不必拘谨。”


    傅棠梨垂下眼帘,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她素来端方娴雅,偶尔作出这种情态,格外显出了一种动人的妩媚:“嗯,可是我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人看管,时时有人盯着我瞧,片刻自在都不得,叫人难受。”


    她半真半假地抱怨着:“这算什么呢,别说主人了,连客人都不是,挺多算个犯人罢。”


    赵上钧淡淡地道:“不过是些伺候你的仆役,若不喜,叫她们下去就是。”他抬手,做了个手势。


    旁边的婢女立即低下头,齐齐躬身退了出去。


    独留两人对坐。


    龙园胜雪茶粉在茶釜中渐渐溶化,此茶以“胜雪”为名,汤色清淡,不过浅浅似琥珀,傅棠梨撒了薄荷、梅子和陈皮下去,又加了一小撮细盐,用碧玉荚子搅拌了一下,煮好了,斟了一盏。


    “这是我新近学的,听闻长安的文人雅士如今时兴这个,把茶叶捣成粉末儿,煮成茶汤来喝,说是滋味更浓,


    我尝着新鲜,你也试试?”


    她将那一盏茶推到赵上钧的面前。


    赵上钧出家多年,习性刻板,素日只饮清茶,似这般花哨的玩意,往常是到不了他面前的。


    但是,在这春日的清晨,窗外蒹葭飞絮,惠风和煦,年轻的女郎坐在他面前,目光温存,带着一点笑意,仿佛周遭的空气也柔软了起来。


    他端起了茶盏。


    “我今日正经向道长赔礼了。”傅棠梨眼波流转,带了一点点狡黠的意味,声音依旧轻缓,“当时若有亏欠,眼下就当结清了吧,你若肯既往不咎,我日后不骗别人,更不会骗你。”


    非得加上这么一个条款,既往不咎。


    赵上钧并不是个狭隘之人,但独独对她,他并不愿轻易放过,仿佛若是应了她,那过往种种,都要随着冬日的那场雪而消散了。


    他放下了茶盏,眼眸深沉,一言不发。


    对视半晌。


    傅棠梨忽然又笑了起来,她竖起食指,轻轻地在自己的嘴唇上划过,大约是个“不说了”的意思,她取回了那盏茶。


    “既然你不肯,那就欠着吧,这样呢,好歹日后你记起我的时候,不至于归为路人,我终究有点分量,也好。”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饮下了那盏茶。


    怎么会有人觉得她是贤德淑女呢,分明无赖。


    赵上钧勾起嘴角,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但还有更无赖的。


    “喏,我这会儿嘴馋,想吃崇光坊知味轩的藤萝饼。”傅棠梨笑吟吟的,“劳烦道长去一趟,为我买些来。”


    赵上钧对她突如其来的花样表现出难得的耐心:“嗯,你说什么?”


    傅棠梨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她絮絮叨叨地交代着:“那家的藤萝饼,用的是初春刚出芽的紫藤萝,风味独到,生意好得很,你若去了,大抵是要排队的,记得,要新鲜出炉的才好,若隔的时间长了,饼凉了,那滋味就差了。”


    “你在吩咐我?”赵上钧挑了挑眉,一手搭在桌案上,身体略倾,倚着窗台,露出一种漫不经心、却逼人的威严。


    “可是,你说过,想要娶我为妻呢。”傅棠梨抬起脸,她的神情无辜而温柔,嘴角翘起来,还露出了一点漂亮的小梨涡,“但凡男子对待自己心仪的女子,那不是都要大献殷勤吗?我家大姐姐成亲前,大姐夫曾经赶了三天的夜路,去商州给她买了那一季最后一茬樱桃,大伯母如今提起来还得意呢,夸赞大姐夫会疼人。”


    淮王殿下身份高贵,执掌重兵,威慑四海,怎么会有人在他面前提出这等匪夷所思的要求呢?


    赵上钧似笑非笑的,不说话,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傅棠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哦,原来是我不配吗?”


    她望着他,坦然而从容。世间很少有人敢这样直视他,他们大多畏惧于他的威势,在他面前俯首喏喏,只有她敢,戏弄他,哄骗他,如今还要支使他跑腿打杂,何其胆大。


    可是,她的眼睛清澈而明媚,如同这个时节最盛大的春光,她没有什么不配的。


    虽然她总骗他。


    赵上钧微微地笑了一下,他生来居于上位,哪怕是这样的笑容,也带着说不出的高傲,但他终究还是愿意纵容她的,站了起来,简单地丢下两个字:“等着”,转身离去了。


    傅棠梨僵硬着身体,维持着微笑的神情,等着赵上钧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她这才松了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手捂住了胸口,安抚自己急促的心跳。


    她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估摸着他已经走远了,便起身来,来回踱了两圈,确认屋中并无其他人。婢女们听从淮王的吩咐,依旧守候在外间廊庑下,规规矩矩,一时半会没有进来的意图。


    事不宜迟,傅棠梨利索地脱下了宽松的广袖外杉,卸下手钏佩环等繁琐饰物,而后奔到窗边,左右看了看,撩起裙裾,毫不迟疑地翻了出去。


    第27章 第27章逃跑失败,三人修罗场……


    窗外蒹葭连片,屋舍筑于水边,好歹还留了一小截青石基底,可以容傅棠梨踮着脚侧身通过,她猫着腰,避开婢女的视线,丛屋舍后面绕了出去。


    早上出门散步时,她已经记下了四周的景致路途,这个别院没有外墙,也没有护院看守,庆幸淮王府过于托大,才让她有了可趁之机。


    傅棠梨按捺住心中的紧张,脚下一点不敢停留,沿着之前散步的那条石道,疾步小跑,同时留意着沿途动静,有几次还差点撞到别院中莳花扫尘的奴仆,幸而别院中的花木丛生,让她及时躲过了。


    就这样,跑了老半天,越过一排高大的树木,眼见得到了路的尽头,傅棠梨再走两步,却突然呆滞住了。


    眼前是一片茫茫江水,天高水阔,江流奔涌,烟波浩渺,对岸青山如黛。


    傅棠梨有了不妙的预感,她慢慢地走过去,往下面张望了一下。江水湍急,冲刷着岸边嶙峋的岩石,发出“哗啦”的声响,略上一点的位置,生满了青苔,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更何况,她不通水性,是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


    傅棠梨咬了咬牙,当机立断,转了个方向,沿着水岸寻去,她不信,偌大一个地方会找不到一条出路。


    又走了一会儿工夫,前方隐约看到有一大群人,傅棠梨急忙避到树木后,偷偷地察看了一番。


    那是一群披甲执锐的士兵,他们身量魁梧,戒备森严,远远地看着就觉得气势凶悍,几艘船舶停靠在他们身后的岸边,这里正是渡口。


    傅棠梨的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她不甘心,退了回来,从树丛中远远地绕过这群士兵,继续沿水岸前行,中间又遇到了一处渡口,与前面差不多情形,直到她汗流浃背,腿都要走断的时候,周遭的景致却渐渐开始变得熟悉起来。


    她拖着乏力的腿脚,茫然地继续挪了几步。


    远远的,又看到了她住的那栋屋舍,庭前杏花初开,水边蒹葭随风,两只白鹤上下起舞,唳声清亮。


    春光大好,风景宜人。


    傅棠梨再也控制不住,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上。


    原来这是一处江中岛。


    无怪乎淮王府的人有恃无恐,任凭庭院敞开,随意通行,就是拿准了她根本无法逃脱。枉她自作聪明,苦心谋划,还当作是天助她也,如今明白过来,才发觉就是一场笑话。


    激烈的愤怒和巨大的失望同时冲上心头,傅棠梨差点落泪,她坐在道边,不住地喘息,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而这个时候,风中又传来了婢女们呼喊的声音:“娘子……傅娘子,你在哪里,别玩了,快回来……”


    她们已经发现傅棠梨不见了,开始焦急地四下寻找。


    呼喊的声音此起彼伏,渐渐越来越大。


    傅棠梨恨恨地一咬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勉强起身,从草木中躲闪着过去,摸到了蒹葭水岸边,跳了下去。


    即使逃不出去,她也不愿意这样轻易妥协。


    蒹葭长于湿土中,一旦踏入其中,傅棠梨的鞋子立即被污泥包裹住了,潮湿而黏腻的感觉从缝隙渗透到脚面,她抬了一下脚,用力拔起,艰难地向前挪步,一不小心,脚底打滑,站立不稳,向前跌去。


    她慌乱地用手撑了一下,险险地没有迎面砸在地上,湿土中有些碎石,手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顾及不上,低着头,弓着腰,寻到蒹葭茂盛处,钻了进去,躲藏起来。


    越来越多的声音在呼喊,傅棠梨听到了脚步纷沓的声音,有时候从附近跑过去,过了片刻,甚至听到重甲士兵列队来去的动静,他们的脚步沉重,奔跑时震动着地面。


    两只白鹤发现了蒹葭丛中的异常,从天空落下,其中一只,尾巴上的毛还未长好,那


    是“白玉”了,它大抵是记仇的,看见了傅棠梨,“嘎”的叫了一声,伸长鸟喙去啄她。


    傅棠梨团身坐着,双手抱着头,尽量缩得小小的,一声不吭。


    白玉啄了几下,见傅棠梨一动不动,觉得无趣,也就放弃了,用大翅膀扑扇了一下她的脑袋,和那只珍珠一起飞到旁边去了。


    淮王府的仆役和士兵们在来回搜索,但谁也没有料想到,傅棠梨已经折返回来,藏身在最近的地方,何况两只白鹤在此处徜徉踱步,悠然自得,故而所有人都略过了水岸边的蒹葭丛。


    傅棠梨慢慢地把手从头上放下来,抱住了双腿,把脸埋到膝盖上。


    手掌被划破了,很疼,手臂被白鹤啄了,也很疼,身下是冰冷粗糙的湿土,鞋里灌满了泥沙,她使劲咬住牙,强忍着不出声。


    风吹过,蒹葭“沙沙”作响,江水流动的声音,轻柔而静谧,长天阔,飞鸟来去,偶有啼鸣,这本是一个温煦的春日。


    而她藏身泥泞,狼狈不堪。傅棠梨的肩膀一颤一颤的,眼睛很酸,很努力地憋着,却怎么也憋不住,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很快把膝盖上的布料打湿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天空中传来一声鹰鸣,长而尖锐,声遏云霄。


    两只白鹤扑棱着翅膀,慌慌张张地飞到别处去了。


    傅棠梨手脚冰凉,心脏狂跳不已。


    很快,她听到风被翅膀扇动的猎猎声,盘旋着,越来越近,倏然,又是一声鹰鸣,呼啸的风从上至下俯冲而来。


    傅棠梨差点跳了起来,情急之下,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猛禽利爪的扑袭,身不由己跌在泥泞中,压倒了一片蒹葭。


    白色的海东青羽翼流光,身姿矫健而雄壮,目光炯炯如炬,它并没有将傅棠梨当作猎物,大约只是调戏她罢了,连声鸣叫,在地上跳跃着,作势欲扑,硕大的翅膀扇得呼呼作响。


    傅棠梨脸色煞白,挣扎着爬起,又被吓得连连后退,半只脚已经踩到了水里,身体摇摇欲坠。


    “摇光,回来。”男人的声音还是冷漠的,带着无以言表的威严。


    海东青伸长脖子,又叫了两声,飞了回去。


    “你是自己上来,还是我下去拉你?”他平静地发话。


    事到如今,再躲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傅棠梨拨开蒹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来。


    她的发髻在奔逃躲藏中已经散开,垂下几缕,被汗水打湿了,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她方才哭过,这会儿不愿让赵上钧看出,胡乱地用手背擦了一把脸,把手上的泥都蹭上去了,更显得灰头土脸,她浑身都沾满了泥泞,裙裾黑乎乎的一片,还往下淌着污水。


    元延帝曾昭天下,傅氏有女,柔婉嘉行,淑慎有仪,故选为储君妃,她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端庄淑女,这辈子就没有这么狼狈过。


    但此刻,她毫不低头,反而挺直了腰肢,倔强地站在赵上钧的面前。


    赵上钧立在那里,他有列松如翠的形貌,披着一袭深蓝氅衣,广袖飘飘,那只骄悍的白鹰停在他的肩头,双目顾盼如电,更显得他神姿高彻。


    道长素好洁净,寻常眼中容不得一点尘埃,而此时面对这样的傅棠梨,他居然还能保持着平常的神色,甚至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一下,那依旧是一种纵容的意味,如同猛兽对待掌中的猎物,居高临下的怜悯。


    傅棠梨狠狠地咬住了嘴唇,几乎要咬破了。


    赵上钧朝她伸出手,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她:“刚出炉的,趁热吃吧。”


    傅棠梨拍开了赵上钧的手,冷冷地道:“我骗你的,我不吃这个。”


    油纸包被甩到地上,几块藤萝饼掉了出来,滚到傅棠梨的脚下。


    她的手上的泥土蹭到了赵上钧的手指,他显然对这个是无法容忍的,掏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拭擦着自己的手:“梨花,不要再挑衅我。”


    “我挑衅你,又如何?”傅棠梨踏前一步,高高地抬起下颌,露出她修长柔嫩的颈项,“你不是要我的脑袋吗?好,给你,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赵上钧轻飘飘地把帕子抛开,淡淡地道:“看你,活似泥猴,不成体统,回去沐浴更衣吧。”


    候在一旁的婢女战战兢兢地围上来:“娘子还是先去歇歇吧。”


    赵上钧转身就要离去。


    “你别走!”傅棠梨推开了婢女,扑过去,抓住了赵上钧的袖子,大声道,“你若不杀我,就放了我,放我走,我要回家!”


    赵上钧停住了脚步,略一侧首,看了看自己的衣袖。


    傅棠梨的手指在上面晕染了一片污黑的痕迹,湿漉漉的。


    赵上钧回头看了傅棠梨一眼,他的眼眸深邃,那一瞬间,掠过冷酷的戾气。


    如利剑割破肌肤。


    傅棠梨几乎发抖,但她死死地抓着赵上钧的衣袖,不肯放手:“我要回家,你听懂了吗?”


    摇光发出一声突兀的啼鸣,振翅飞走了。


    赵上钧倏然侧身,顺势脱下了外罩的氅衣,那衣袖还抓在傅棠梨的手里,而他手腕一转,那件宽大的氅衣一翻,将傅棠梨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只露出她的脑袋。


    他的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揽过她,那种姿势,仿佛将她拥入怀中,是温存的,他生得很高,要低下头,才能和她说话,而他的声音也是温存的。


    “为什么要走?留在这,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不好吗?”


    “不好。”傅棠梨挣扎了一下,但被束缚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她眼角发红,睫毛上沾了泪,将滴未滴,如白露般脆弱,但她的声音却那么坚决,“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你想要的,我也给不了,我自有未婚夫婿,你不要为难我。”


    赵上钧的手倏然缩紧,他勾起嘴角,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未婚夫婿?元嘉吗?你心悦他?”


    那种冰冷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左右奴仆噤若寒蝉,一个个都把头埋得低低的。


    傅棠梨却不肯示弱,她的眼睛沾染了泪水,却又明亮如火焰,漂亮得近乎耀眼,她清晰地回答道:“我心悦哪个,与你无关!我要回家!”


    “嗯,要回家,是吗?”赵上钧轻轻地反问了一句,他嘴角边的笑意越扩越大,他单手压住傅棠梨的背部,另一只手缓缓地移上她的脖子,他的手掌宽大,轻易捏住了那截纤细的、柔软的脖子,用指腹摩挲着。


    那种粗糙而温热的触觉,会令人想起血腥的铁锈与黄沙,然而,他身上的气息却是清冷的,白梅花混合乌木的香气,带着一点苦。


    傅棠梨控制不住,她尽力站直了,但浑身颤栗。


    “好。”他却应下了,慢慢地道,“如你所愿,我叫人来接你回去罢了。”


    傅棠梨睁大了眼睛。


    ——————————


    过了午,日光正好,窗外蒹葭轻摆,水流平缓了下来,水声宁静,白玉和珍珠飞到窗边,一只把脑袋探进来,“叩叩”地啄了两下,另一只低低地盘旋着,发出高亢的啼鸣声。


    傅棠梨看向窗外,着实有些羡慕。


    婢女过来,把两只白鹤哄走了,阖上了窗,笑道:“这两个活祖宗,仗着殿下宠它们,张狂得很,就怕它们闯进来,惊扰到娘子。”


    傅棠梨把目光收回来,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方才沐浴过,换上了洁净的衣裳,那一袭云锦大衫一色无饰,淡淡的梅子青在旁人身上或者稍嫌寡淡,唯独她穿起来,恰似梨花映春水,说不出的娴雅温婉,再看不出半点先前的狼藉模样,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婢女不敢靠得太近,几个人站在帘外,却时不时抬眼觑探一下,生怕再起变故,一不小心,和傅棠梨的目光对个正着,傅棠梨还客气地笑了一下,婢女十分尴尬,又齐刷刷地把头低下去了。


    好生无趣。


    静坐许久,有侍从来,道:“殿下有请傅娘子。”


    过了大半天,好似方才的怒气都消散去了,傅棠梨已经恢复了寻常的冷静姿态,她什么都没问,起身出去,婢女在身后簇拥跟着。


    ……


    侍从引路,不多时,到一江畔台


    阁。


    台阁临水,上覆琥珀瓦,下铺琉璃砖,中间十六柱,两壁敞开,全以水晶珠帘蔽之,似透非透,微风轻拂,有佩环玎珰之声。


    上有紫檀束腰罗汉榻,中置方几,兽炉焚香,赵上钧倚坐其中,烟气袅袅绕于袖间,他的姿态闲散,神情清淡,如坐梅花树下。


    傅棠梨未到近前,就停住了步子,保持着一个生疏的距离,抿着唇,还是不说话,如今面对着赵上钧,她确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赵上钧看着她,简单地吐出两个字:“过来。”


    他的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威压,容不得半点违逆。


    傅棠梨沉默了片刻,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双手笼在袖中,腰肢挺得笔直,看过去从容平静,声音却是冷淡的:“道长有何吩咐?”


    赵上钧面色不变,轻描淡写地道:“稍后有贵客来,你姑且一见,或有意外之喜。”


    “道长的贵客,与我何干?”傅棠梨面无表情地回道。


    她话音刚落,只听得侍从在阶下拖长了调子,禀道:“太子殿下到。”


    紧跟着,赵元嘉的声音传了进来:“皇叔。”


    如同一记闷雷当头劈了下来。


    傅棠梨猝不及防,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发凉,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能让赵元嘉看到她在这儿,万万不能,她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仓皇四顾。


    台阁宽敞,四方垂帘,空空荡荡,无处可避。


    赵元嘉的脚步已经近了。


    而就在此时,赵上钧朝着傅棠梨伸出了手,掌心向上,那是一种诱惑的姿态,他无声地望着她,挑了挑眉,带着似笑非笑神情,等待她自投罗网。


    电光石火之间,傅棠梨来不及思索,一头扑入赵上钧的怀中,把脸紧紧地埋到他的胸口,不敢露出分毫。


    侍从卷起水晶帘,赵元嘉进来,恰好看见此景,不由怔了一下,旋即笑道:“皇叔好雅兴。”


    赵上钧搂住傅棠梨,轻轻地拍了拍:“贵客既至,胡不相迎?”


    傅棠梨不敢吱声,拼命摇头。


    轻盈而柔软的东西在蹭来蹭去的,令赵上钧的胸口有些发痒,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太子在此,怎能如此失礼呢?”


    他这么说着,握住了她的腰肢,微微一动,那是一个微妙的举止,似乎想将她推开。


    傅棠梨情急,抱住了赵上钧,躲藏在他的怀中,攀附着他,她心下狂跳,不敢、又或许是不愿出声哀求,从鼻子里发出了一点小小的声音,黏黏糊糊。


    如同春日枝头鸟雀的嘤咛,撩过人的心尖尖。


    赵元嘉站在那里,只能看见那个女子的背影,她的发髻像鸦青的云雾,梅子色的春裳掩映下,腰肢纤细,宛如约素,在赵上钧的手中,盈盈不堪一握。


    春日煦暖,赵元嘉的手心出了一点汗。


    赵上钧抬起了眼,对着赵元嘉一笑:“今日晴好,忽生兴致,邀你饮酒,可恨阿奴无状,令我不得起身迎客,见笑了。”


    他素来威严而冷肃,鲜少在人前露出太多的表情,此时笑了起来,依旧带着几分锐利的意味,如同锋刃逼人。


    赵元嘉迅速收敛了心神,把目光移开,不着痕迹地道:“夫美人者,宜娇宜嗔,方有意趣,岂曰见笑,皇叔无需客气。”


    侍从恭敬地引着赵元嘉入座,案上摆放一坛酒,有绿衣小婢上前斟酒。


    酒入白玉盏,黑如纯漆,浓郁若凝膏,两色分明。


    赵上钧一手揽着怀中的女郎,一手举杯,声音平和,不过和赵元嘉说着家常一般:“此龙膏酒,乃胡商自乌弋山离国携来,口味颇独特,且试试。”


    他言罢,先一饮而尽。


    赵元嘉见状,跟着饮下。


    那酒极烈,辛辣之味直冲脑门,转瞬又化为一股清气,散入五脏六腑,再一咂舌,口中回味甘甜,真乃一波三折。


    赵元嘉没提防,险些被呛着,咳了两声,放下酒盏,赞了一声:“好酒!”


    他看了赵上钧一眼,拍案笑道:“皇叔素来修行清静之道,克俭自持,今日却美人在怀、美酒在手,实在难得,孤早就劝过皇叔,人生得意需尽欢,何必辜负韶华,皇叔终于想通了,当真该浮三大白。”


    “言之有理。”赵上钧忽然低下头,温和地唤了一声,“梨花。”


    他的声音很低,有点模糊,大抵只有她能听见。


    傅棠梨一惊,身子颤了一下。


    她和他几乎完全贴在一起,他是那么清冷的人,然而,他的身体是炙热的,熏得她脸上滚烫,雪都溶化了,白梅花的味道只留下一点点,而乌木的香气,苦涩悠长,沾染在她的发鬓间,将她包裹。


    “既如此,你陪我喝一杯,可好?”他如是说道。


    傅棠梨哪里敢,只能慌乱地继续摇头。


    不可避免地又蹭了几下,像鸟雀的翅膀,拂过最坚硬的地方。


    赵上钧发出一声轻叹,他用手指托住了傅棠梨的下颌,指腹摩挲着,好像笑了一下,声音微不可及:“怎么,不敢吗?就算醉了,你无非就是说些胡话骗我,有什么要紧的?”


    手指触摸着肌肤,那种粗糙的感觉更加明显,男人的动作轻而缓慢,却带着强硬的力度,把她掌控在手中。


    傅棠梨的脸上更烫了,不知是害羞的、还是恼火的,受过的委屈在此时此刻一下子全都翻了上来,她霎时气血上涌,不假思索,一低头,一张嘴,咬住了他的手。


    特别用力地咬下去。他的手掌厚而结实,她卯足了劲,用牙齿狠狠地磨了两下,很快,她尝到了一股特别的滋味。


    像是铁器从剑鞘中拔出,在春日的雨水里生了锈,潮湿而炙热。


    赵上钧从鼻子里发出一点闷哼的声音,但听过去却带着一种愉悦的意味,他收回了手。


    傅棠梨抬起眼睛,抿着嘴唇,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赵上钧和傅棠梨对视着,抬手,舔了一下伤口,他垂下眼眸,舌尖沾了一点血,微微地勾起了嘴角,像是笑的神情,他的气度高贵清雅,却如同危险的野兽。


    傅棠梨一窒。


    他却将眼睛转走了,一只手依旧牢牢地抱着傅棠梨,略一偏头,若无其事地对赵元嘉道:“你看,她居然咬我。”


    赵元嘉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知该说什么,只有笑了一下,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如此顽劣的女郎,我也不想留她,把她送给你,可好?”赵上钧突然这么说道。


    赵元嘉措手不及,他摸不透赵上钧的意图,不禁迟疑了一下。


    而不待赵元嘉回答,赵上钧低下头,用近乎温柔的语气对傅棠梨道:“我让你跟太子走,你可愿意?”


    他甚至带着一点笑意。


    傅棠梨的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了,她抱住了赵上钧,把整个人都埋到他的怀里,疯狂摇头。


    赵上钧很耐心,又问了一次,“我答应你了,现在就可以走,你想清楚,愿意吗?”


    傅棠梨口中发苦,她的嘴唇翕动着,如同离开水的鱼,徒劳地喘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赵上钧挑了挑眉,他的语气慢条斯理,带着他惯有的、居高临下的意味:“不愿意?很好,既然想留下来,日后就要听我的吩咐,不许再生事,记住了,这是你自己选的。”


    傅棠梨望着赵上钧,她的眼睛慢慢地变红了,眼角沾了一滴泪,差点没落下,看过去是那么可怜,但她却露出了一种倔强而愤怒的神情,突然一咬牙,用力推开赵上钧,抽身后退。


    赵上钧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


    傅棠梨一声不吭,抵住赵上钧的胸膛,她的手在发抖,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抗拒他。


    但他的力量是那么强悍,他单手扶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轻而易举地压制着她,如同在手心里抓住一只鸟雀。


    “好了,梨花,听话,乖一点。”他微微俯身,几乎是耳语,他的气息温和了下来,大约还是想哄她的,“嗯,别闹了。”


    傅棠梨无论怎么用力,还是不能动弹分毫,她意识到这点,渐渐放弃了挣扎,伏在赵上钧的胸口,急促地抽着气,她的声音是细微的,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终于还是安静了下来。


    赵上钧揉了揉她的头发,算是满意。


    他转而镇定自


    若地对赵元嘉道:“阿奴骄纵,动辄胡闹不休,不好送人,我换一样东西给你吧,你想要什么,尽可开口。”


    赵元嘉目光一动,顺势道:“美人绝妙,能讨皇叔欢心,孤岂敢夺皇叔心头所好,至于换一样东西,别的不敢领,今日来此,其实是想请皇叔为孤拿一个主意。”


    赵上钧美人在怀,神情懒散,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说来听听。”


    赵元嘉露出了苦恼的神色:“前两日,李怀恩与孙澄在朱雀门前争斗,左右金吾卫均有损伤,惊扰圣驾,父皇震怒,命孤处置此事,孤正不知如何是好,请皇叔指点。”


    赵上钧啜了一口酒,随意地道:“既犯错,按律例加以惩处就是,有何为难?”


    赵元嘉举起酒盏,遮住自己的表情,道:“孙澄戎守京都,尽忠职守,乃肱骨之臣,孤不忍责罚他,而李颜刚刚灭了契丹人,为朝廷拿下了西拉木伦河大片疆域,有赫赫之功,李怀恩身为李颜长子,入长安为质,尽表李氏忠勇之心,也不可不安抚。皇叔看,这不是令孤为难了吗?”


    赵上钧看着赵元嘉,目光冰冷没有情绪,开口道:“孙澄领金吾卫多年,京城防务尽在其掌握之下,因此生出狂妄之心,才敢在天子脚下擅动兵戈,此风不可长,当严加防范,可外放,令其远离京城,至于李怀恩,胡蛮子不知礼,圣上以怀柔之心待李氏,不便苛责,令其回去反省罢了。”


    孙澄为赵上钧旧部,其人心思缜密,将金吾卫经营得滴水不漏,使得元延帝渐生嫌隙,有心贬他,又顾虑着赵上钧,故而命赵元嘉前来试探口风。此刻,赵元嘉闻得赵上钧这般说法,暗道元延帝多心了,面上应景地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皇叔睿智,处事谋划比孤周到许多,就依皇叔的意思去办,十分妥当。”赵元嘉觑看了一下赵上钧的脸色,又道,“孙澄既去,长安防务让郭元俭来主持,皇叔觉得如何?”


    郭元俭乃大周名将,早年战功彪炳,如今虽老迈,不再披甲持剑,但若论威望,仍在孙澄之上,兼之其性情耿直刚烈,对元延帝赤胆忠心,听过去再合适不过。


    赵上钧只道:“此事当听凭圣意决断,我乃臣下,不便置喙。”他的神态平淡,语气却不容置疑:“无战事,不领兵,我为道人,不涉俗务,今日已多言,不可再议,太子莫扫兴,且饮杯中酒。”


    赵元嘉已达目的,放下心中大石,当下也笑着转开了话题,喝着酒,说些宫中琐事及冯太后的日常嘱咐等,零零碎碎。


    伶人在阶下鼓瑟而歌,隔得远远的,乐声飘渺清越,似从江上来。风拂过,水晶帘动,若鸣玉琮琤。


    赵上钧的神情始终不动,甚至带着一点傲慢的懒散,他拥着怀中的美人,只是听着,并不太搭话,偶尔颔首示意而已。


    赵元嘉对赵上钧的做派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觉得皇叔今日比往常更平易近人一些,他松懈了下来。龙膏酒清洌甘醇,他不知不觉喝光了一坛,竟至八九分醉意,方起身告辞。


    临走的时候,赵元嘉觉得自己恍惚遗漏了什么事情,他顿了一下,回过身,目光落到那个美人身上。


    她蜷缩着身体,默不作声地窝在赵上钧的怀中,自始自终,赵元嘉都看不到她的面容,但所谓美人,瑰姿艳逸,柔情绰态,只看那背影,不知为何,一直觉得心头有些痒。


    赵元嘉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多看了两眼,或许是因为醉了,生出了错觉,竟莫名地有几分眼熟,他这么想着,回身走了几步,想要靠近一些。


    赵上钧霍然抬眼,他的目光如剑,掠过锋利的寒意。


    赵元嘉一惊,一阵冷汗冒出来,酒都醒了一半,他不敢多看,假作不胜酒力,扶着侍从走了。


    待得赵元嘉出去后,赵上钧终于松开了手。


    傅棠梨一把挣脱赵上钧的怀抱,她太过于急迫,以至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赵上钧依旧端坐高堂,他目光深沉,不疾不徐地道:“你看,我不像你那般爱骗人,我说话从来作数,确实叫人来带你回去了,是不是?只可惜你的未婚夫婿竟一点都认不出你。”


    他仿佛叹息了一声,露出了一点愉悦的笑意:“梨花,这样的男人,值得你念念不忘吗?”


    傅棠梨站在那里,她无论何时,腰肢总是挺得笔直,显得那么高傲,但她此时无疑是愤怒的,满面通红,连眼睛都带着血丝,毫不示弱地盯着赵上钧,一字一顿地道:“淮王殿下,您听清楚,赵元嘉如何,与我无关,我不是赵元嘉的人,我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我自己,我要走,无需旁人来左右,我自己可以走!”


    赵上钧眉毛一挑,他的目光是倨傲的,却带着一种怜悯的意味,像是看着豢养在笼中的鸟雀,耐心地纵容她。


    “无需旁人,嗯,好,你现在走,我不拦你,梨花,告诉我,你要如何走?”


    傅棠梨忽然笑了一下,她的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这一瞬间,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和优雅。


    她点了点头,清晰地道:“好,淮王殿下说话算数,不要拦我。”


    言罢,她倏然转身,奔到台阁临水的栏杆边,干脆利落地翻过去,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梨花!”赵上钧脸色大变,一声厉喝,纵身飞跃过去,竭力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


    但是,她的裙裾从他的指尖滑走,毫厘之差,没有碰触到。


    只听得“噗通”一声,傅棠梨直直地掉入了江中。


    第28章 第28章她气狠了,哭哭啼啼要打……


    侍从和婢女们大声惊呼起来。


    赵上钧来不及思索,紧跟着跃下。


    水流湍急,赵上钧只迟了那么一点点,眼睁睁地看着傅棠梨青色的衣裙和乌黑的头发在水中打了几个转,沉了下去。


    赵上钧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奋力朝着傅棠梨游去。


    她显然不谙水性,身体倒栽,手臂张开,双脚徒劳地踢动着,柔软的裙裾在水中飘散开,如同枝头的花落下,朝着水底沉没。


    赵上钧心神紧绷,好在他手长脚长,水性也好,疾速地破开水流,俯冲到傅棠梨身边,一把抓住了她。


    她的意识大抵还是清醒的,分辨出了赵上钧,好似又生气了起来,手脚并用,又踢又打,想要推开他。


    她的头发散开了,像是飘拂的丝絮、或者是水中的云雾,缠绕在赵上钧的耳鬓,水下是安静的,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幽暗的光线中,眼波朦胧,如同春日寂静的夜晚,月色和流水一起弥漫。


    她是不是在哭呢?


    赵上钧不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强硬地抓住了傅棠梨的手臂,压制住她,拖着她,游上去,浮出了水面。


    淮王府的奴仆们在岸边惊慌地呼喊着,马上有人抛下了绳索。


    赵上钧接住绳索,抱着傅棠梨,攀上了岸。


    傅棠梨一直在挣扎着,她掐着赵上钧的肩膀,掐得他生疼,让他怀疑,下一刻她要把自己的手指折断了,一到岸上,他不得不放开了她。


    傅棠梨跌倒在地上,伏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吐着水,剧烈地咳嗽着,上气不接下气,狼狈又可怜。


    赵上钧浑身湿淋淋,水顺着头发和衣袍不停地淌下来,淮王殿下向来风度高贵,如今这般模样,对他来说,已然是失态,他脸色铁青:“你在找死吗!”


    傅棠梨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来,她呛了水,胸腔火辣辣地疼,脑袋晕沉沉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但心头的那口气憋着,怎么也消除不去,她不愿意在赵上钧面前作出匍匐低下的姿态,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强撑着爬起身来,摇摇


    摆摆地在赵上钧面前站定了。


    她满脸是水,嘴唇苍白,但她的眼睛坚定而明亮,下巴抬得高高的:“你以为把我困在这岛上,就能让我认输吗?我偏不!我要游回去,至于是生是死,不用你管。”


    赵上钧几乎气笑了,他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方才在水下一瞬间的心悸还未散去,他不能想象,如果差一点点,没有抓住她,会是什么结果,在这种情绪下,他勉强克制了自己,面无表情,冷冷地道:“够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不和你计较,你也不许再闹了!”


    “我偏偏不如你所愿,你又能奈我何?”傅棠梨反而向前踏了一步,直视他、挑衅他,“我屡次骗你,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愿留在你身边,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苦苦强求吗?我有未婚夫婿,你就不悦,我落水,你就不忍。“


    她靠得那么近,眼底倒映出他的影子,她用最柔软的声音问他:“淮王殿下,你行事怎么如此低声下气?真叫人瞧不起。”


    赵上钧霍然伸手,抓住了傅棠梨的衣领,他身量高硕、力度强悍,那一下,直接将傅棠梨整个人拎了起来。虽然他身穿道袍,但他是杀伐冷酷的淮王殿下,此刻,他眼中的煞气凝固成实质,带着凛冽的威势压了下来。


    令人窒息。


    傅棠梨艰难地、急促地吸着气,像离开水的鱼儿,手指都在抽搐,但她强迫自己直视着赵上钧,眼神没有一丝动摇。


    长久的、无声的对峙。


    奴仆们跪倒在地,俯身颤栗,不敢抬头。四周俱静,只有江水奔流的声音,似喧哗又似沉寂。


    半晌,赵上钧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他褪去了锐利的威势,眼眸深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开傅棠梨,慢慢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好。”傅棠梨捂着喉咙,声音沙哑,接住他的话,“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有骨气,莫低头,再也别来搭理我。”


    她转身,没有任何迟疑,奔向江边,再次一跃而下。


    “傅梨花!”赵上钧几乎气笑了,无论他方才说过什么,此时统统不算数,他飞扑而上,一把抱住了傅棠梨。


    收势不及,两个人一起向下坠去,巨大的水花溅起,落入江中。


    ——————————


    傅棠梨发起了高烧。


    这个时节,春寒浓烈,水汽潮湿,她在一天之内两次落水,又兼之急怒交加,心绪震荡,之前种种都是强撑的,被赵上钧从水里捞起来之后就晕了过去。


    她昏迷了很久,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浑身滚烫,每处骨头都在发疼,汗水一阵一阵地冒出来,很快变得冰凉,浸透她的身体。


    她开始后悔,不知是后悔先前在青华山上招惹了玄衍道长,还是后悔这回硬气非要去跳江,又或两者兼而有之,越想越难过,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梨花。”那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地唤了她,这时候他又变得温存起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哪里不舒服?”


    他好像叹息了一声,忍不住跟了一句:“自讨的,简直胡闹。”


    傅棠梨生气了,挣扎着把他的手拍开,她烧得整个人都迷糊了,被梦魇所覆盖,半醒半不醒,还追着要打他,打不到,哭得愈发委屈了,呜呜咽咽,上气不接下气的。


    赵上钧大约是无奈了,只能俯下身,把手伸出去给她:“好,让你打,别哭了。”


    傅棠梨反复无常,又不愿意理他了,嘟囔着:“不要,手拿开,烦你……”


    她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带着柔软的哭腔,她的脸蛋烧得红扑扑的,褪去了平日矜持的做派,流露出一种稚气的娇弱,泪眼氤氲,嘴唇不自觉地撅着,凌乱的发丝被汗水沾在脸颊上,看过去毛绒绒的一团,好像春雨过后,被打湿的小鸟,可怜又可爱。


    想把她关起来,就像眼前这样,藏在手心里把玩。


    赵上钧这么想着,却低了头,耐心地哄她:“我那时说‘好’,本来就是要放你离开,你却不依不饶,自己找罪受,傻不傻?”


    “你才傻!”毛绒绒的小鸟“刷”地一下竖起了羽毛,用她那泪汪汪的眼睛瞪着赵上钧,但她大抵也知道这样没有什么威力,旋即又耷拉了下去,沮丧地道,“我不相信你,我知道,你愚弄我,无非是想看我出丑罢了。”


    这会儿已经到了晚间,烛火不敢太亮,隔着琉璃屏风,半明半暗,轻薄的鲛绡垂下来,如同水面生起的云雾,看过去,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连人的神情也笼罩其中,辨不出真假。


    “我从不骗你。”赵上钧的声音淡淡的,听过去有点远,“我答应了,放你离开,若有半句虚言,叫我来日万箭……”


    “别说!”傅棠梨遽然一惊,吓得完全清醒了过来,凭空生出了一点力气,大声打断了赵上钧的话,“别说了!”


    就这么一下,她又喘得不行,垂下了眼帘,不去看他,喃喃地道,“好了,我信你,不用再说了。”


    她喘息片刻,好不容易缓过来,吃力地撑起身子,手抖得厉害,挣扎着道:“叫人过来扶我一把,我这就告辞。”


    赵上钧伸出一根手指,在傅棠梨的额头轻轻地戳了一下。


    傅棠梨爬了半天,被这一指头轻而易举地给戳了回去,“吧唧”一下,仰面躺倒,她一阵头晕眼花,许久动弹不得,差点又气哭。


    “你如今这般情形,怎么回去?病好了再走。”赵上钧沉稳下了定论。


    “不,我现在就要走。”傅棠梨不肯听。


    “梨花。”赵上钧的神色还是平和的,声音却带上了一点危险的意味,“你最好听话,若再闹,我或许要反悔也说不准。”


    傅棠梨不服气地看着赵上钧,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苍白的底色上泛出一点嫣红的印子,显出一种颓废的妩媚。


    赵上钧面上没有表情,眼底的颜色更浓了,宛如深邃的黑夜。


    正在僵持间,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药熬好了。”


    傅棠梨抬眼望去。


    原来是云麓观的老道青虚子,他亲自捧着药碗,大大咧咧地走过来:“还烫着,玄衍,快拿走。”


    这边看见了傅棠梨,他还笑眯眯地打了招呼:“女善信醒了,正好,趁热喝,方有药效。”


    傅棠梨这一生病,变得格外娇气又不讲理,闻言把头埋到被窝里去:“苦,不喝。”


    “嚯。”青虚子不乐意了,翘起了胡子,“你这小女郎是不知道,老道医术精妙,有触手生春之能,当年在元真宫,多少人来求老道诊病,捧千金而不得,你还挑挑拣拣,岂有此理?”


    傅棠梨有点赌气,虚弱地摇头:“不是什么要紧毛病,不用管我,隔宿就好。”


    青虚子“哼”了一声,瞥了赵上钧一眼:“有人火急火燎地跑到云麓观把老道架了过来,一路上,那马跑得飞起来,老道的一把老骨头都要颠碎了,原来不是什么要紧毛病,早说吧,别来折腾老道。”


    赵上钧不动声色,把药碗接过来,对傅棠梨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喝药。”


    语气平淡,却带着他惯有的威严,丝毫没有可以商榷的余地。


    停顿了一下,见傅棠梨没有动静,他又补了一句:“你可以选,自己喝,或者我捏着你的嘴巴灌下去。”


    傅棠梨所有的勇气大约都在之前用得精光,这会儿实在累了,提不起精神来继续闹,只得忍了。


    她浑身发软,没有力气,由着赵上钧把她扶起来,虚弱地靠在他的臂弯里,才喝了一小口药汤,“嘶”了一下:“烫。”


    赵上钧把药碗端到嘴边吹气。


    他的气息拂过,是雪中的白梅花,信道者在山间焚烧乌木,散发出清苦而绵长的香气。


    傅棠梨的脸上烧得更厉害了,待到赵上钧再把药汤捧给她时,她不再吭声,闷头喝了下去。


    确实是很


    苦,她的眉头揪了起来。


    赵上钧放下药碗,转而递过来一个翡翠小碟子,上面堆满了晶莹剔透的糖果子。


    傅棠梨看了他一眼,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傅棠梨挑剔地捡了半天,拈起一颗,放入口中。


    青虚子本来要出去了,眼角瞥见,顺嘴交代了一句:“还烧着呢,少吃甜的,免得引发痰症。”


    赵上钧素来是个果断的人,听得这话,立即捏住傅棠梨的下颌,手指探入她的口中,把那颗糖果子抠了出来。


    他的动作过于迅速利落,傅棠梨烧得迷糊,脑袋瓜子也转得慢,竟来不及反应,呆了一下,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疑惑地舔了舔舌头。


    赵上钧难得迟疑了一下,大约也觉得自己过分苛刻了,手指一捏,把那粒湿漉漉的糖果子捏下一丁点碎末,又塞入傅棠梨的口中,冷静地安抚她:“少吃一点,这样就好。”


    傅棠梨的嘴巴张了张,又阖上了,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有微微的甜味,混合着苦涩,这样的滋味愈发让人觉得难受,咽不下去,含在口中,来回打转。


    青虚子施施然走了。婢女过来,服侍傅棠梨躺好,拢下海棠绣的鲛绡帐子,遮住烛光,她们在角落里点了瑞脑,那是一种清洌而明朗的香气,似乎驱散了药物残留的苦味。


    赵上钧坐在那里,用帕子擦手,擦得格外用力,他的手指方才沾染了傅棠梨的口水,这对他来说是无法容忍的。


    傅棠梨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瞪着他。


    他察觉到了傅棠梨几乎冒火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傅棠梨继续瞪他。


    赵上钧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默默地把帕子扔了,面不改色:“别看了,早些睡吧。”


    傅棠梨气鼓鼓地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她喝了药,过了半晌,发烧的热度渐渐退了一些下去,但汗出得更多了,一层层地淌出来,睡不着。她咬着牙,还是泄出了一点细碎的呻吟。


    赵上钧还守在床边,他拿了一方帕子,把傅棠梨的身体扳了过来,为她擦汗。


    傅棠梨脸皮薄,将头一偏,避开了,细若蚊声地道:“脏……”


    赵上钧把她的头按住,很平静地道:“我不嫌弃。”


    胡说,他分明是嫌弃的,方才还在那里擦手,擦了又擦。


    傅棠梨犯了倔脾气,哼哼唧唧地摇头,表示不乐意。


    “梨花,别闹。”赵上钧只是叹了一口气,还是愿意哄她的,他的动作是那么仔细,帕子蹭过她的额头、脸颊和鼻子,带着他的味道,白梅花混合着乌木的香气,便留在了她的肌肤上。


    他俯下身,垂眸望着她,逆着光,睫毛的影子落在眼眸中,深而浓郁,掩去了他平日的冷峻和威严,恍惚间,竟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在那么一瞬间,傅棠梨似乎被迷惑住了,她安静了下来,眨了眨眼睛,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或许是抱怨、或许是撒娇,连她自己也听不太懂,然后,慢慢地睡着了。


    ……


    半夜里,身上又烧了起来,傅棠梨难受得哭了,在梦里,也不敢大声,就是抽着鼻子,啜泣着。


    那个男人一直在她身边,用巾帕浸了温水,敷在她的额头上。


    这让她更不舒服了,挣扎着想要把那块湿乎乎的东西抓下去,抓来抓去,却抓到了那个男人的手。


    他说了一句什么,傅棠梨听不清楚,他的手掌宽大厚实,摸过去凉凉的,还带着好闻的味道,她有点喜欢,凑过去,蹭了一下。


    他马上把手收了回去。


    傅棠梨生气了,她这会儿生气起来就是掉眼泪,掉得很凶,“吧嗒吧嗒”的。


    他显然无奈了,很快又把手递给她。


    傅棠梨终于满意了,含着眼泪,把他的手贴在脸上,睡了过去。


    ……


    天亮的时候,傅棠梨醒了过来。


    窗扉半掩,灯烛彻夜长燃,将灭未灭的烛火溶化在春日清晨的天光中,昏黄的颜色散开,渐至通透,偶有鹤鸣一两声,从窗外天光中来,清远空明。


    鲛绡的幔帐薄如蝉翼,绣满了盘错的折枝海棠,仿佛花影参商,隔着这层影子,傅棠梨看见赵上钧就在她的身边。


    他靠着床头坐着,闭着眼睛,小寐未醒。


    傅棠梨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他那斜飞如剑的眉毛、长而深刻的眼线,高挺笔直的鼻梁,还有刚毅的嘴唇,都看得清楚分明,他确实是个俊美异常的男人,但此刻,他的下巴冒出了一层青青的胡茬,凭空添了几分粗犷的野性,破环了他宛如天人一般清冷的气质。


    傅棠梨屏住呼吸,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赵上钧的手还枕在她的脸颊边,她一动,他马上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傅棠梨慢慢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温雅得体的笑容,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道长。”


    赵上钧沉默了一下,“嗯”了一声。


    傅棠梨偷偷地、轻轻地将他的手往外推。


    赵上钧觉察到她的意图,把手收了回去,他的动作十分缓慢,那样的姿势保持了一夜,他的手已经完全麻木,几乎不能控制,但他的脸色仍是平和的,看不出什么端倪。


    傅棠梨闹腾了一天一夜,这会儿烧退了,人也清醒了,显然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端庄娴雅,她清了清嗓子,柔声道:“有劳道长照顾,给您添麻烦了,颇令我不安。”


    “无妨。”赵上钧也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隔了一层帐子,大约能把人的心思也遮住,傅棠梨垂下眼帘,斟酌了片刻,委婉地开口道:“我少不更事,先前对道长屡有欺诈之举,如今思及,悔不当初。”


    她顿了一下,觑看着赵上钧的神情,把声音放得更加轻缓了:“但是呢,这几日,道长邀我做客,也有诸多不妥之处,既如此,不如彼此抵消,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从此后就当两清了吧。”


    “不。”赵上钧只回了一个字。


    他神色平淡,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专注着恢复手部的活动力,手腕翻转,手指曲张,看过去是漫不经心的举动,却流露着一股凶悍桀骜的煞气。


    傅棠梨怔了一下,没料到他会拒绝,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不?”


    赵上钧终于看了傅棠梨一眼,那样的目光,深沉而平静,如同旷野的夜色,让人无从捉摸,看得傅棠梨的心又紧了一下。


    “因为我说过,我气量小。”他直白地道。


    傅棠梨无话可说。原来这世间还有这样小气的男人,却让她撞上了,真是十分糟糕。她叹了一口气:“道长何以如此不近人情。”


    赵上钧俯身,探手。


    傅棠梨心虚,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想开躲开他。


    但他的手只是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如同羽毛拂过。


    “不烧了,今天再喝两次药,应该能好些。”他淡淡地道,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襟,转身就要离开。


    “道长。”傅棠梨叫住了他。


    赵上钧停住脚步,略一侧首。


    傅棠梨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想回家,可以吗?”


    “好。”他很平静地应下了。


    ——————————


    夹墙里的热气烧得很足,屋子里暖烘烘的,赤金饕餮兽炉里的瑞脑香撤了,换上了雪中春信,那是一种温和的香气,带着一点微甜。


    婢女铺上干净的褥子


    和被衾,为傅棠梨换了一身衣裳,怕她再受凉,只用滚热的兰草汤为她拭擦了手和脸,好歹让她舒缓了一些。


    中间的时候,青虚子过来了一趟,为傅棠梨把了脉。


    老道士对自己的医术十分满意:“不错,果然药到病除,今天我给你调一调方子,再喝两贴,基本就能痊愈了。”


    傅棠梨道了谢:“有劳师父了。”


    青虚子始终都是笑眯眯的,摆了摆手:“不劳烦,女善信年纪轻,根骨也结实,不算大事。”他挤了挤眼睛,“只是日后千万不要动不动就往水里蹦,大冷天的,毕竟伤身,不值当。”


    傅棠梨耳根发烫,捂住脸,咳了好几下,讪讪地道:“气性大,一时昏了头,我知错了,日后再不敢的。”


    青虚子是个老好人,他一边收拾自己的药箱,一边指点道:“玄衍脾气硬,从来没人敢和他正面扛上,你呢,别犯傻,该低头时低头,挤点眼泪出来,哭着求他,肯定好使。”


    傅棠梨想了一下,很诚恳地道:“这可太难了,做不到。”


    青虚子气得要笑,“哼”了一声,摇头走开了。


    ——————————


    天又黑了下来,春夜絮暖。


    傅棠梨用了药,歇了一天,轻松了不少,便叫婢女扶着,下了床,颤颤巍巍地试着走了两步。


    恰好赵上钧进来看见了,他的目光一沉:“歇着,不急着走动。”


    傅棠梨并不违逆他,温顺地“嗯”了一声,坐了下来,半倚着床,抬头看他,和和气气地和他商量:“青虚师父说我恢复得不错,再过一两天就大好了,我寻思着,也不好过于打搅道长,待那时候,我就告辞回家,未知道长意下如何?”


    赵上钧没有回答,他抬起手,轻轻击掌两下。


    立即有婢女上前,为傅棠梨换了一双厚底小羊皮暄软靴子,披上一件带兜帽的珍珠滚边紫貂大氅,又拿了一个赤金掐丝珐琅牡丹小暖炉,套上云锦缂丝罩,放到傅棠梨的怀里。


    暖炉里的红萝炭混合着白檀香屑,烧得旺旺的,透过中空的隔层,触手温热而舒适。


    傅棠梨摸了摸暖炉,她松懈下来,整个人有些懒洋洋的:“这小玩意好使,就是麻烦,在屋里其实很用不上。”


    赵上钧上前,抱起了傅棠梨。


    傅棠梨一惊:“道长何以如此失礼?快快放我下来。”


    婢女打起帘子,恭敬地屈膝送行。


    赵上钧抱着傅棠梨走出去,脚步不停,神色不动,简单地道:“送你回家。”


    傅棠梨的心跳得快了起来,她本来想说两句话表示谢意,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太合宜,吐不出来,只能低下头,默不作声。


    左右侍从挑着两列琉璃宫灯在前方引路,灯光摇曳,周围影影绰绰,显得凌乱晦涩,而赵上钧的步伐沉稳,如同山岳。


    他高大健硕异于常人,他的臂弯强硬而有力,他的胸膛宽阔而结实,傅棠梨窝在其中,虽然不愿承认,但还是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与踏实。


    或许是夜深,花已睡去,空气中弥漫着草木香气,多少有些沉郁。


    傅棠梨听见他的脚步踩过石径,发出沙沙的声响,虫鸣啁啁,如有人喁语不休,还有,他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鼓动着,敲在她耳边。


    傅棠梨握紧了那个小小的暖炉,太热了,她的手心出了一点汗。


    不多时,到了渡口。


    渡口处有两排高耸的方柱,垂挂着密布的灯笼,照得此处亮如白昼。


    侍从退到两侧,守卫的士兵上前,齐刷刷地行礼,又无声地让开道路。


    一艘乌篷小船泊在那里。


    赵上钧抱着傅棠梨上了船。


    这艘小船黑黝黝的,很不打眼,里面却布置得十分周到,乌篷下面的船舱中铺着白狐毯子,绮绫卷草纹引枕堆在上面,还有一方小小的紫檀镶绿松案几,船尾处挂了一盏瓜瓣络珠明角风灯。


    赵上钧将傅棠梨放到船舱中坐好,为她戴上了兜帽挡风,自己走到船头,拿起船橹,发力一摇,小船驶了出去。


    今夜云淡风轻,水与天一色,皆是月色,小船破开一江清辉,水声哗啦,搅乱了月色。赵上钧站在船头,身形若列松叠翠,衣袂当风,广袖飘飘,他似踏月光而行。


    傅棠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没想到道长还会撑船。”


    赵上钧回头看了她一眼:“多少会些。”他压了一下船橹,语气淡淡的,“只要你不往水里跳就好,黑灯瞎火的,不好捞。”


    傅棠梨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心平气和地道:“嗯,不会了。”


    赵上钧把脸转回去了,一时无言,船摇到了江中央,停下了。


    他放下船橹,走过来,在船舱的外侧坐下,他的腿很长,伸展开来,横过小船,船身摇晃了一下,方寸的空间显得更加紧仄起来。


    傅棠梨心中顿生警觉,勉强笑了一下:“怎么,有何不妥吗?”


    第29章 第29章我不好,你别喜欢我


    赵上钧没有说话,他抬起手,朝方才渡口的方向虚虚一指。


    傅棠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并没有看到什么,只有已经远去的灯光倒映在江中,模糊一片。


    夜色宁静。


    她看了赵上钧一眼,以目光询意。


    赵上钧的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两下。


    倏然,远处“嘭”的一声,惊破了夜色。


    傅棠梨抬头望去。


    江心岛,渡口处,焰火在夜幕下绽开。


    金色的、银色的、彩色的,无数火花升腾而起,一簇簇、一片片,交错缠绕,如星河汹涌,如烟花倾覆,如同这时间最热烈的红尘、最盛大的繁华,火树银花点燃江天不夜。


    傅棠梨睁大了眼睛,她有些茫然,暖炉从手中滑落下来也没有察觉到,手心发烫,偷偷地缩到袖子里,使劲握住了。


    赵上钧始终沉默着,很久,直到那一江焰火逐渐熄灭,只余星光点点,在江面跃动,凌乱不堪。


    他又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襟,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埃,居高临下地看着傅棠梨,风姿清冷,依旧是那个高傲不沾凡尘的道长。


    “去岁元宵夜,为外力所扰,欲观焰火而不得,当日我有言,另许你一场焰火,今日就当践诺。”他的语气平淡,只是这么说着,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那时无心之言,傅棠梨早已经忘了,忽而提及,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喃喃地道:“多谢,其实不必。”


    她的声音很低,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赵上钧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抛了过去。


    傅棠梨下意识地接住了,就着月光一看,是一个小小的袋子,通体用珍珠联结而成,宝光莹润,收口处缀了红宝石攒成的络子,精巧细致。她抬头看了看赵上钧,把那袋子打开了。


    满满一袋子都是糖果子,一颗颗的,用半透的绸绢包扎着,花式各异,细巧又精致,带着令人愉悦的香气,馥郁而甜蜜。


    “先放着,病好了再吃。”赵上钧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一副威严的神态,俨然不容违逆。


    她早已经不是孩童了,却还有人用这个来哄她。傅棠梨原本想微笑一下,却笑不出来,只能低了头,轻轻地“嗯”了一声,把糖果纳入怀中。


    赵上钧撑船的技艺大抵不是很好,乌篷船“吱吱呀呀”的朝着对岸驶去,慢悠悠的。


    星河明月,船行过天光处,水波荡漾,许久方能平复。


    傅棠梨坐在船舱里,看着赵上钧的背影,轻轻地唤了一声:“道长……玄衍。”


    赵上钧没有作声。


    “我和你说,我这个人呢,其实一点儿也不好。”她语气和缓,慢慢地道,“自私凉薄,行事顾己不顾人,虚伪造作,在旁人面前装模作样,实则满腹谎言,脾气也倔,犯傻的时候不要命,糟糕得很。”


    赵上钧没有回头,语气平稳:“我知道。”


    “所以,你别喜欢我。”傅棠梨的声音很低,说得很认真,“我不值得。”


    赵上钧这次没有再回答,他扳着船橹一摇,江面发出巨大的水声,船身摇晃了一下,似乎有鱼儿被惊动,从船头跃了过去,“扑哧”一声,粼光掠影过江波。


    于是,又是长久的静默。


    不多时,乌篷船行到了岸边,那里早已有人等候。


    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停在津渡,一群铁甲士兵拱卫两侧,见到船来,立即迎上前去。


    赵上钧扶着傅棠梨下船,等候的士兵后面跑出来一个婢女,差点要扑到傅棠梨的身上。


    “娘子!娘子!我可算见到您了,担心死我了,您没事吧?”


    原来是胭脂,她还是那幅咋咋呼呼的模样,但很快被边上的人拦住了。


    傅棠梨见到胭脂无恙,心头放松,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


    马车上下来一个妇人,年已老迈,但气度清华,高贵不凡。


    傅棠梨认得那是安王妃,吓出了一身冷汗,欲盖弥彰地低了头,用袖子掩了半边脸。


    赵上钧对安王妃保持了应有的敬重,拱手致意:“五郎无礼,劳动皇婶深夜奔走,甚感不安,只待改日另行登门致歉。”


    安王妃看都没看傅棠梨一眼,好似没有傅棠梨这个人似的,她只是叹了一声气,拍了拍赵上钧的手臂,欲言又止:“你这孩子,偏偏……”


    偏偏什么呢?安王妃没有再说下去。


    赵上钧依旧是沉默寡言的,旁边有士兵为他牵来了一匹黑色的战马,他翻身上马,立即疾驰而去。


    安王妃目送赵上钧离开,她转而对傅棠梨冷冷地道:“上来吧。”


    她上了马车,傅棠梨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马车动了起来,安静的夜里,车轮发出骨碌骨碌的滚动声,还有士兵们跟在两边走路“刷刷”的声音,没有人说话,太静了。


    安王妃就坐在傅棠梨的正对面,一直盯着她,那目光实在算不上友好。安王妃在皇族中一向有温厚敦良之名,傅棠梨先前见过她两次,说过几句话,安王妃极和气,浑然不似眼前这般。


    傅棠梨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缘由,她低头、低头、再低头,头都要埋到胸口了。


    半晌,安王妃点了点头:“五郎出家修道多年,本来不沾尘俗,这次却请了安王和我,专程去了一趟青华山,正经为他提亲,我原先心里稀罕得很,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这般厉害,能惹得他动了凡心,今日一见,果然,傅二娘子贤良淑仪,不愧是圣上钦点的太子妃,好得很。”


    老人家嘲讽起来,一点儿不客气,而傅棠梨实在也没什么可以辩解的,她甚至不知道赵上钧当真请了家中长辈前去提亲,如今闻及,只觉得一场荒唐,心下万般滋味分辨不出。


    安王妃见傅棠梨不应声,忍了忍,实在忍不住,语重心长地又道:“五郎交代过我不要多说,如今我只奉劝你一句,傅二娘子,为人不可过于悖妄,赵氏的儿郎,由不得你这般耍弄,日后你最好洗心革面,一心一意侍奉太子,若不然,终将祸及满门,你好自为之。”


    安王妃虽然态度生硬,但这番话说得确实在理。


    傅棠梨敛了眉眼,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而后无话。


    马车到了城门,有人持监门卫大将军的令牌叫开了城门,一路通行,入得长安城内,已宵禁,遇有金吾卫巡查,见是淮王的人马护送安王妃出行,不敢多问,皆避让。


    如此,到了傅府,傅棠梨下车。


    傅方绪听得下人通报,急急亲自出了大门相迎:“孙女不知礼仪,深夜求归,累及王妃相送,大不该,是老夫教导无方,惭愧、惭愧。”


    安王妃此时又显得温和起来,她坐在车上,仪态雍容,颔首笑道:“傅大人无需多虑,你家二娘颇讨人喜欢,我本待留她多住两天,陪我谈经论道,只是她生病了想家,也是人之常情,赶紧让她回去养病,多歇几天,待日后闲暇时再聚不迟。”


    傅方绪连连谦虚,和安王妃又客套了两句,只因时辰不对,也不便留客,少顷,安王妃便走了。


    那边黛螺已经飞奔了出来,和胭脂一起扶住了傅棠梨,一脸担忧:“娘子,听说您在安王府上生病了,这会儿怎么样?走慢些儿。”


    傅方绪还待和傅棠梨多说两句:“安王妃素来清高,轻易不与人往来,难得愿与你交好,算是你的机缘,你随祖父到书房来,祖父还有些话要问你。”


    傅棠梨靠在黛螺的肩膀上,踉跄了一下,虚弱地道:“祖父,我生病还未大好,恐怕会将病气过给祖父,容我稍后再向祖父细禀。”


    傅方绪这才作罢:“也是,祖父差点疏忽了,你先回去养着,过几日再说。”


    遂唤了仆妇,和黛螺胭脂二人,一起将傅棠梨扶下去了。


    待回到房中,傅棠梨躺倒在自己床上,屏退了仆妇,闻着房中熟悉的熏香味道,方觉得身心松懈下来,情不自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黛螺还在埋怨胭脂:“偏你懒怠,没有用心照顾娘子,这么两天工夫,就让娘子生了病,该打。”


    胭脂没去理会黛螺,她紧张地到外面瞧了瞧,挥手让廊下的仆妇走远些,又把门关上了,然后才凑到床边,小小声地问傅棠梨:“娘子,方才我看到玄衍道长送您回来,还看到他和安王妃说话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傅棠梨用手捂着脸,有气无力地道:“那是淮王殿下。”


    真是一道惊雷。


    胭脂和黛螺齐齐目瞪口呆,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傅棠梨勉强爬起身来,坐好,先问胭脂:“你这两天身在何处?他们可有为难你?”


    胭脂收敛心神,摇了摇头:“还好,那群人将我送到一处宅院看管起来,一应饮食用度都是好的,只不能随意走动,就今儿晚上突然把我带到渭水江岸,才见到娘子。”


    她说着,又从袖袋里掏出几包药:“哦,对了,还有这个,他们嘱咐过,说这是娘子的药,每日一贴,还需服用三日,娘子,这药能用吗?”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嗯,用吧。”


    她又问黛螺:“我不在家的两天,外面是如何说辞?”


    黛螺回道:“您那日去松石堂买东西,出去不多时,安王府的管事就过来了,说安王妃和您在松石堂偶遇,谈起道家经义,十分投缘,故而携您回安王府陪伴两天。”


    安王是当今天子的叔叔,又为宗正寺卿,身份权势皆备,安王妃脸面足够,这一番说辞出来,傅家无人起疑,眼下一切安好,不至惊动旁人。


    傅棠梨忍不住摸了摸胸口,放下了一块大石,又颓然躺下了。


    黛螺算是个聪明的,不消傅棠梨再细说,她自己就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一颗心都吊了起来,紧张得嗓子发颤:“娘子,这几日您是不是被淮王抓起来了,他没对您无礼吧?您还好吧?”


    傅棠梨闭着眼睛,无奈地吐出两个字:“闭嘴。”


    看来还好。


    黛螺松了一口气,转头马上又念叨起来:“我早说过,别和那个道人多做纠缠,就您不听,看看,踢到硬石头了,这可如何收场?”


    “好了,别说了。”傅棠梨睁开眼睛,板起脸,“以后不许再提起玄衍道长,不许提,一个字都别说到他,就当没这个人,知道了吗?”


    胭脂和黛螺怎敢不听从,赶紧应下了。


    傅棠梨心烦意乱,翻了个身,一样东西从怀里掉了下来,她摸了一看,原来是那个装满糖果子的珍珠袋。


    她怔了片刻,丢给胭脂:“拿走。”


    胭脂看了一眼,和黛螺商量:“这里面许多糖粒儿,不宜久存,口袋倒是金贵,放哪儿呢?和娘子的首饰收一块儿可好?”


    黛螺嘀嘀咕咕地和胭脂咬耳朵:“这玩意先前没见过,八成是那个……给的,别留着,扔了吧。”


    傅棠梨听见,想了想,叹了一口气,起身来,又从胭脂手里拿回了珍珠袋,把里面的糖果子倒出来,叫胭脂分给外头的小婢,而后自己把袋子收到箱子里,和一卷道经放在了一起。


    那卷道经的书页中还夹着三张符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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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晴不


    过两天,又断断续续地下起了雨,成天淅淅沥沥的,把枝头的玉兰花打落了一地,无人拾得,香气萎靡,渐至于腐烂,纵然是春日,也有这般凄凉场景,叫人惘然。


    杨氏有心与傅姑母交好,频频前去拜访,本想拉着傅棠梨一道去,充个门面,但傅棠梨一出门见风,就咳了个惊天动地,身体摇摇欲坠。杨氏悻悻的,只好放过她,带了傅芍药自去不提。


    然而,这一天,宫中却来了人,传冯太后的旨意,命傅棠梨同去元真宫进香。事出突然,傅棠梨心中纳闷,不敢再装病,迅速妆扮妥当,打点起精神来,随来人一同前去。


    先至冯太后的长乐宫中,傅棠梨独自在外间候了半个时辰,无人理会。


    待巳时,赵元嘉过来,冯太后才露面,见了傅棠梨,不过淡淡地瞥了一眼。


    冯太后平素本就不近人情,今日看去,心绪尤其不佳。


    傅棠梨手心里捏了一把汗,敛眉垂眸,分外小心应对。


    赵元嘉作为长子长孙,一向独得宠爱,在祖母面前十分率性,随口道:“太后要去进香,孙儿陪着就是,何必另叫外人?”


    冯太后在赵元嘉的面前才露出了和蔼的笑意,拍了拍他的手,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道:“哀家昨夜里梦见你的皇祖父,不免怀念,今儿想去元真宫为他烧香,你就陪着哀家一道去吧。”


    春来多雨,天气潮湿,冯太后头疾复发,夜里多失眠,颇不安宁,昨夜偶入梦,见先帝至,手指东宫而面现怒容,连曰“不可、不可、切切不可!”


    冯太后惊醒,大悸,思及东宫近来并无变数,唯有太子将要娶妻一事,疑心先帝意指新妇不祥,愈发不喜,故而唤了赵元嘉与傅棠梨二人来,欲往元真宫请高人辨断。


    但个中缘由,她不欲多言,只和赵元嘉略说了两句,便吩咐宫人动身。


    宫女执绛纱灯侍奉左右,内侍捧拂尘、香炉、障扇等物随行,又有两列羽林郎护卫车驾,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宫城,前往元真宫。


    元真宫位于长安城东面,占地广阔,青砖灰瓦,黑柱白墙,楼阁层叠,高台嶙峋,又有青松如云,遍布其中,幽然有古意。


    其为天下第一道观,经历三朝而不衰,观中道人修行登仙之术,屡有灵迹示人,百姓莫不信服,现任主持青阳真人更是上窥天命、下彻鬼神,有大神通,自先帝时便被尊奉为国师。


    道人们恭迎冯太后一行人至天尊宝殿中,青阳真人走上前来,他面容清癯,一头白发,三绺长须,有仙风道骨之态,见到冯太后,拂尘一摆,从容自如地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太后娘娘大安。”


    冯太后矜持地回道:“国师大安。”


    此时,一个年轻的道士从殿后走过来,立在青阳真人的身后。


    冯太后见及,倏然激动了起来,情不自禁伸出手去:“五郎如何在此?”


    来人正是赵上钧,他一身道装,广袖大袍,发髻高盘,横插乌木簪,俨然红尘世外人。


    青阳真人不紧不慢,施施然道:“玄衍拜在青虚师弟门下,亦为我元真宫弟子,明日乃太上老君诞辰,届时将设大斋醮,故命众弟子皆归。”


    赵上钧见了冯太后,并无太多情绪,只是如他师伯一般,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见过太后娘娘。”


    冯太后见状,险些落下泪来,她却也知道,因着当年的那桩旧事,母子离心,已然不可挽回,他偶尔回宫,还愿意见她这个母亲,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不能强求再多。


    她也是个心志坚硬的,当下不过片刻,已然恢复了镇静,点了点头,不再多说,随后,命赵元嘉及傅棠梨上前。


    傅棠梨跟在后头,早已双股站站,几欲掩面而退,可惜找不到借口,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同赵元嘉一道,问候过青阳真人后,又向赵上钧行礼:“儿拜见淮王殿下。”


    赵上钧神色淡漠:“贫道玄衍。”


    赵元嘉与傅棠梨立即改口:“见过玄衍道长。”


    听过去异口同声,像是心有灵犀似的。


    赵上钧的眼神冷了下来,一瞬间掠过寒芒。


    第30章 第30章未婚夫只隔一扇门,他却……


    众道士设华幡,摆置五器兼五供,燃起重瓣莲花灯,击九声玉罄,以柳枝沾水,遍洒道场,示荡秽涤尘之意,赵上钧随侍青阳真人,行道徒之职,为冯太后奉三柱香。


    冯太后持香,闭目默念,赵元嘉和傅棠梨随其后,跪拜祷祝。


    少顷,礼毕,青阳真人上前扶起了冯太后。


    冯太后顺势指了指傅棠梨,好似随口一提:“此傅氏女郎,圣上欲聘为太子妃,真人观她面相,与太子合宜否?”


    元延帝为太子择妻,姻缘双方的生辰八字经由司天台的中官正反复推算过,中官正言之凿凿,此女印星生扶,与太子四柱契合,五行互生,实乃佳偶天成。


    这位中官正大人是青阳真人的徒弟,作师父的,自然不能拆徒弟的台。


    青阳真人捋着长须,上下打量傅棠梨,伸出两指虚空点了几下:“男女宫平满,多子多福,财帛宫挺拔,福禄双全,福德宫丰润,夫贵妻荣,观面相,女郎旺夫,宜家宜室。”


    又指着赵元嘉道:“太子命宫如明镜,与女郎相辉映,太后请看,二人山根处形态一致,此谓之夫妻相也。”


    赵元嘉与傅棠梨的容貌皆出色,至于山根处如何,冯太后是看不出来的,既然国师说是,那便是了,冯太后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青阳真人还待多说几句,结个善缘,他打好了腹稿,话还未出口,眼睛一瞥,无意中看到赵上钧,顿时打了个冷战。


    赵上钧立身于神像前,神像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巨大的影子笼罩下来,在他的眉眼处形成浓郁的暗色,他手里拈着香,烟气缭绕中,却见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若无若无的笑,冰冷而幽深。


    青阳真人是个机敏而圆滑的人,在这点上,比他的师弟强上太多,他当机立断,转开了话题,谈起明日的太上诞辰,科仪隆重,通彻神庭,乃盛事也,可请冯太后一观。


    冯太后却并无兴趣,她依旧有些忧心,说出此行目的:“哀家昨夜偶得一梦,似非吉兆,还请国师为哀家解惑。”


    青阳真人气定神闲,拂尘一甩,伸手做延客之意,风姿仪态比拟仙人:“太后随老道到后殿青云台一坐,彼处可闻松涛鹤鸣,天籁自然,老道沏一壶安神茶,再细细为太后解梦。”


    冯太后点头,抬步欲行。


    “太子。”赵上钧却叫住了赵元嘉,“你过来,今日既到此,可抄上一卷太上救苦经,明日斋醮,供奉神前,为先帝祈福。”


    冯太后心中大慰,叹息道:“五郎有心了。”


    赵元嘉立即道:“道长所言甚是。”


    赵上钧的目光又落到傅棠梨的身上。


    此情此景,由不得傅棠梨做主,她微微俯身,神情谦恭:“儿愿与太子同往,为先帝抄经祈福。”


    冯太后满意地点头。


    当下,赵上钧出了天尊宝殿,赵元嘉与傅棠梨随后跟上,拾步上了青阶长道,经行多时,转过滴水月洞门,到一处静室。


    静室筑于松边,廊庑宽长,竹帘垂门,有虚室生白之意,玄安、玄度侍立门前,见赵上钧至,恭敬地推门卷帘起。


    傅棠梨跟在赵元嘉的身后,进门的时候,被两个小道士的目光扎了好几刀,她目不斜视,双手笼在袖中,腰身挺得直直的,从容而过。


    室内,窗下摆着一方长案,墙上挂着一张古琴,地上铺了蔺草坐席,和赵上钧在云麓观的住所布置得大致相类,如同雪洞般素净,只案边多了一个青瓷云纹博山炉,烟云薄如蝉翼,隐没在角落的阴影中。


    赵元嘉不觉感慨:“道长住处何其简陋,委实不必如此自苛。”


    赵上钧的眉目都没有动弹一根,他盘腿坐下,略一抬手,小道士搬了两张案几进来,分别摆在赵元嘉和傅棠梨的面前,又捧了笔墨纸砚来。


    “太上救苦经,写吧。”赵上钧发话。


    赵元嘉在案上翻了翻:“经书呢?”


    赵上钧看了赵元嘉一眼,平静地道:“救苦经一卷,拔亡魂于无边苦海,解幽魂与长夜重泉,有大功德,宫中年年皆送此经,言为圣上及太子所抄,供奉天尊座前,不过区区数百字,太子竟不能记诵,道意不诚,何以祈福?”


    这可着实为难赵元嘉。倘若对面的旁人,他早就发作了,但眼前这个是他的皇叔,威慑四海的淮王赵上钧,前些日子,赵上钧与他对坐饮酒,似乎平易近人,而此时,赵上钧眉目冷肃,与那时截然不同,赵元嘉的畏惧之心又习惯性地冒了出来。


    他只能讪讪地道:“时日久了,记得不太真切,还需温习一下。”


    赵上钧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赵元嘉,他端坐不动,却自然有一股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赵元嘉不知皇叔今日为何如此严苛,让他仿佛面对考核功课的老太傅,他坐立不安,有些冒汗,求助地看了看左右。


    玄安和玄度垂手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毫无动静。


    傅棠梨在心里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不得已,开口道:“儿熟读道经,可代太子抄写。”


    她顶着赵上钧锐利如剑的目光,语调和缓:“儿既许太子,如一体也,儿所书,即为太子所书,可表太子孝意赤诚,并无不妥。”


    赵上钧垂下眼睫,遮去眼中的情绪,玩味地重复了一边:“如一体也?”他居然微笑了一下:“言之有理。”


    赵元嘉平生头一次觉得元延帝的选择是对的,傅家二娘子确实贤良且聪慧,堪为京中女郎之表率。


    他看着傅棠梨,觉得十分顺眼,纡尊降贵地表示了一□□贴:“如此,辛苦二娘了,我为二娘研墨,算你我二人同心并力,皆有苦劳。”


    这称呼,就从“傅娘子”跳到了“二娘”。


    于是,赵元嘉研墨,傅棠梨动笔,开始默写那太上救苦经。


    她的笔迹不似寻常闺中女子那般娟柔,一笔一划,峰峦跌宕,勾折明朗,似雁行长天,俊逸流程,写来但觉一纸清气。


    赵元嘉免不了夸了一句:“二娘书法甚佳。”


    傅棠梨温和地笑了一下,笔锋不停,低声应道:“殿下缪赞。”


    今日难得晴朗,天光从窗外来,温煦明亮,青松叠影,落在案边,年轻的太子和女郎坐在一处,执笔共书,间或喁语,一派融洽。


    赵上钧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目光一片幽沉,宛如深不可测的黑夜。


    他的手指在案几上突兀敲了两下,声音淡漠:“这经文中‘我本太无中’是何意思?”


    赵元嘉的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迅速地看了傅棠梨一眼。


    傅棠梨下笔不停,目光不动,规规矩矩地答道:“天尊由元炁所化生,常人不得窥之。”


    赵上钧又问:“那么,‘是名三宝君’何指?”


    傅棠梨头皮发麻,勉强保持镇定:“三宝者,天宝、灵宝、神宝,为三洞尊神,谓之洞真、洞玄、洞神。”


    赵上钧勾起嘴角:“‘天上三十六,地下三十六’又各自是什么?”


    傅棠梨汗湿重衣,如坐针毡,她不敢抬眼去看赵上钧,按捺住心神。


    “道家有三十六部尊经,即洞真、洞玄、洞神三洞,每洞十二部经,原本秘传于紫微星阙,至高无上,诸天圣人共翊卫,不令下界知,故曰天上三十六,而后,天尊怜悯世人,传经于人间,以镇海天山岳,又曰地下三十六。”


    赵上钧点了点头,平静地道:“我原本以为傅娘子不懂得这些,字字句句需要问询旁人,原来,傅娘子是懂得的,我误会了。”


    这些,都是当初傅棠梨在云麓观逗弄赵上钧时所问的话,他居然记得清清楚楚,如今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都还给她。


    这个男人果然如他自己所说的,气量忒小。


    偏偏赵元嘉不知其中波澜,还笑着道:“傅老大人乃当世大儒,只当二娘家学渊源,不曾想连道家经文也一并通晓,听着有点意思,改天得空可以和孤说说。”


    这一番话,又把赵上钧的目光引了过来。


    赵上钧面无表情,果断地吩咐:“无需改天,玄安、玄度,带太子去书房,把太上救苦经拿出来,为太子殿下细细讲解,使殿下熟记于心,融会贯通,下次见面我要考他。”


    赵元嘉惹火上身,不太服气,还待出声抗辩,但赵上钧的眼睛看了过来,那样的目光,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令赵元嘉瞬间几乎窒息。他心中一凛,也不愿意再和赵上钧同处一室,当下顺水推舟,起了身,跟随玄安、玄度去了书房。


    说是书房,不过是静室另侧,一排格扇门将其分隔两重,推门即是。


    回纹重叠的门扇虚掩着,隔着门,说话的声音虽则小了点,依旧听得分明。


    玄安取了经卷,一板一眼地给赵元嘉解说:“殿下请听,经文曰,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


    少了个研墨的人,傅棠梨依旧端坐案前,屏息凝气,继续抄她的经。


    青瓷博山炉中燃着香,白色的烟气四下弥漫,宛如不可捉摸的蝉翼扇动着,缠绕在人的指尖,挥之不去。


    “傅娘子可知此间点的是什么香?”赵上钧又变得心平气和起来,好似闲话一般。


    傅棠梨迟疑了一下,还是回道:“……大抵还是信灵香,似乎少了一样甘松,或者又添了几样其他。”


    “有人曾对我说道,若添甘松,九重天上亦增暖意,更妙,然则甘松味辛,我不喜,故令弗添,其人又曰,不妨一试龙脑与白梅同煎,有霜雪滋味,我依其所言,果然如此,傅娘子闻这味道,对吗?”


    这依旧是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傅棠梨指尖一颤,一滴墨水落在了纸上,转眼晕开一团。


    她一惊,下意识地想去拭擦,但忙中出错,一不小心,衣袖蹭过案几,砚台被打翻到地上,在蔺草席上泼开一片墨痕。


    “道长见恕。”傅棠梨心慌不已,急急离座,去拾那砚台。


    手伸出去,却和赵上钧的手碰触到了一起。


    他不知何时已经靠了过来,一起俯身探手。


    那个男人的手指很热,傅棠梨像是被火烫到一般,飞快地想要缩回来。


    但赵上钧手掌一翻,抓住了她的手腕。


    格扇门的格心上面蒙着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纱,望过去,种种景致都显得影影绰绰,只因俯了身,被裙板所遮,隔间书房的人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仍在讲经。


    玄安问:“殿下可知‘太上’一词出自何典?”


    赵元嘉语气轻慢,心不在焉地答道:“礼记之曲礼,有称‘太上贵德’。”


    玄安道:“不错,心有神识,识道可尊,太上者,尊神也……”


    傅棠梨用力一挣,挣不开赵上钧的掌握,她的心跳得厉害,小小声地道:“放手。”


    赵上钧反而抓得更紧,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向自己,他的身体探过去,两个人的额头贴在一起。


    这个姿势太过暧昧,好像是一种抵住的缠绵,他的肌肤很热,那种触碰的感觉让傅棠梨疑心自己又要发烧了,她紧张起来,呼吸紊乱,甚至颤抖。


    “嗯,烧退了,有精神多了。”他的声音因为压得过于低沉,而显得有些沙哑。


    靠得那么近,他的味道覆盖过信灵香,白梅花的清冷和乌木的苦,糅杂在一起,无声无息地将她包裹,傅棠梨心头乱撞,好似有一百头小鹿在胸口胡乱蹦达着,几乎把胸腔踢出个洞


    来。


    “有劳道长挂念,不敢当。”她急促地道。


    赵上钧的指尖在她的手腕上摩挲着,流连不去,他的声音是温和的:“病才好,就该安分在家休养身子,怎么跟着赵元嘉随处走动?在我面前娇气得很,在他面前,就懂事起来了?”


    他说话时,气息几乎擦着她的嘴唇,她更紧张了,鼻尖开始冒汗:“说话就说话,好端端的,你凑这么近作甚?”


    赵上钧发出微微的叹息的声音:“我倒想问你,我分明已经放过你了,好端端的,你凑上门来作甚?”


    “胡说,我并没有。”傅棠梨抬手抵住赵上钧的胸膛,不敢让他再凑过来,这个男人的胸膛也是滚热的,心跳强硬而有力,一下一下的鼓动传递到她的手心,叫她的语气都变得虚弱了许多,“你快快放手,就当再饶了我一次吧。”


    赵上钧挑了挑眉,笑了一下,突然抓着她的手拉过来,张口咬住了她的手指。


    傅棠梨几乎失声尖叫,但赵元嘉只隔了一扇门窗,她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嘴唇张了张,打了个哆嗦,倒抽了一口气,“嘤嘤”一点,近乎啜泣。


    他咬得有点重,就像一只强大的野兽,在逗弄他的猎物,尖利的犬牙掐住她的手指,来回摩挲、辗转碾压,含住了,品尝她的滋味,那是十分美妙的,她鲜嫩而芬芳,浑身散发着甜蜜的香气,这令他舍不得一口吞下去。


    他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目光逐渐变得危险又凶狠,或许是真的想把她一点一点地吃掉,从手指开始。


    指尖处传来鲜明的感觉,说不出是疼还是别的什么,火辣辣的,他的口腔热得发烫,她甚至可以触碰到他的舌尖。而那舌尖却是柔软的。


    傅棠梨的身体摇摇欲坠,她背后的汗水一阵一阵地冒出来,说不出是冷还是热,她急得嗓子都打颤:“你快快放手,若是让太子看见,我就百口莫辩了,你不要害我。”


    赵上钧目光一沉,一口重重地咬了下去。


    傅棠梨手指一阵剧痛,她死死地咬住牙关,绷紧了身体,才忍住没有痛呼出声,但忍不住红了眼角:“你、你怎么能……”


    赵上钧终于松口,他专注地望着她,目光似温柔又似冰冷,用轻描淡写的口吻问她:“你不怕我,反而怕他?那么,我杀了他,如何?”


    在那一霎间,煞气迫人眉睫。


    傅棠梨睁圆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赵上钧却松开了手,煞气复又退去,仿佛方才只是傅棠梨的错觉,他轻笑起来:“嗯,吓唬你的。”


    傅棠梨急忙后退,踉跄了一步,差点跌倒,赵上钧伸手来扶她,她更慌了,手忙脚乱地躲开,“砰”的一声,胳膊撞到了案几,疼得她差点惊呼出声,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赵上钧收回手,退回原位,他的舌尖微微地舔了一下,回味她的味道,一点淡淡的血腥,带着年轻女郎身上的香甜,美妙绝伦,这令他短暂地得到了满足。


    他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态,高贵而威严:“我非洪水猛兽,何必畏我至此?”


    傅棠梨捏住自己的手指,她眼中带着一点泪,水光盈盈的,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害怕,声音微不可及:“你咬我。”


    调子有点颤抖,听过去软绵绵的,她自己没有觉察到,或许又带了一点埋怨、或是撒娇的意味。


    赵上钧的眼眸宛如深渊下的烈火,那是一种被压抑的炙热,甚至有些扭曲,但他说话的时候,却保持了温和的语气:“你也咬过我,如今偿还这一桩旧债,有何不可?”


    说到这个,傅棠梨又觉得心虚气短,一时争辩不得,她摸了摸鼻子上的汗,扭过脸去,不再看他。


    方才的动静已经惊到赵元嘉,他从隔间过来:“那是什么声音?二娘,你跌倒了吗?”


    傅棠梨低着头,把手指藏到袖中,揉搓着,什么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