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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每天都是修罗场,太子妃……


    赵上钧垂下眉眼,拂了拂衣襟,声音清冷,带着拒人于千里之的疏离:“你二人,出去吧。”


    “这……”赵元嘉不明所以,转头去看傅棠梨。


    玄安已经抬手送客:“太子殿下请,傅娘子请。”


    赵元嘉只得带着傅棠梨一道告退。


    出得门后,赵元嘉眉头微皱,有些狐疑:“经文抄完了吗?皇叔似乎不悦,可是你对他有所不恭?”


    傅棠梨捏了捏指尖,那上面咬痕宛然,叫人心慌,她不敢让赵元嘉瞧见,悄悄地缩到袖中去,轻声回道:“经文抄了一半,我一时不察,打翻了砚台,大约淮王因此而恼怒吧?”


    赵元嘉恍然大悟:“那是了,皇叔素有洁癖,眼里见不得半点污秽痕迹,你素来稳妥,缘何今日如此莽撞?”


    傅棠梨挺直腰肢,微微抬起了下颌,这种端丽的姿态,在她做来,尤其显得身形娉婷,优雅若白鸿。


    她看着赵元嘉,目光平静,微微叹气:“淮王威武,我实在畏惧于他,每每见面,就觉心惊胆战,手足无措,是我无用,请太子责罚。”


    此间青松生涛,鹤鸣云间,道士诵经声与之遥遥应和,俨然不在尘世,唯有她能与此景相映衬,风华清绝。


    赵元嘉的心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他不由和缓了面色,反而安抚她:“今日你受孤所累,确实为难了,孤早说过,皇叔惯常如此,日后你少见他就是。”


    他说了这些,犹觉不够,想了想,又道:“对了,再过几日,孤与人约了去北祁山春猎,你也一起来吧。”


    他自己觉得给了傅棠梨莫大的体面,挑起眉毛,笑了一下:“你性子闷闷的,孤本不欲叫你同去,仅此一回,权且当作为你压惊了,你可不能扫兴,不会骑马也无妨,到时候跟着过去散散步,也免得母后说我不和你亲近。”


    他自顾自说得顺畅,就这么下了决断:“好了,到时候我叫人去接你,你等着就好。”


    傅棠梨几度想要张嘴,却无法插入,待到赵元嘉说完,他看了过来,矜持自得的眼神十分明显。


    真是晦气极了,傅棠梨的心中再次哀叹,她神色如常,微笑而已:“是,多谢殿下。”


    过不多时,冯太后出来了。


    不知道青阳真人和冯太后说了什么,显然令她十分宽慰,面色也舒缓了许多,只是临走的时候顾盼左右,似有不舍之情:“五郎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青阳真人摇头,言语别有深意:“玄衍早已出家,乃我道门中人,红尘诸般缘法,都与他再无瓜葛,太后早已知晓,为何还勘不破?”


    冯太后听了怔怔的,思及往昔,红了眼圈,良久,以袖掩面,登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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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终于歇了,春日的阳光明朗而温煦,照在北祁山草木间,远处的山麓传来悠长的鹿鸣,林中鸟雀叽咕不休,山野广阔,走兽在其中追逐奔突,万物生机盎然。


    此处是皇家猎场,虞部的官吏早已率人清理了场地,大型的猛兽皆被驱赶走了,太子赵元嘉领着一众宗室子弟在此狩猎。


    野草没过马蹄,猎犬在骏马边跟着奔跑,兴奋地狂吠,天上的猎鹰扇动翅膀,发出扑棱棱的声音,时不时俯冲下来,又振翅高飞。


    大周尚武,这些儿郎虽不能上得沙场,当此际策马挽弓,驱鹰逐兔,个个皆是意气风发,临川公主的驸马李怀恩送了赵元嘉一只猎豹,尤令赵元嘉兴奋。


    那猎豹有着深金色的眸子,形体精壮,通身皮毛绚丽亮泽,难得的是十分温驯,听从李怀恩的号令,跟在赵元嘉身后,矫健如疾风,令人羡煞。


    赵元嘉带着猎豹出去转了一圈,不一会儿,就带回了一只獐子和两只野雉,跟在后面的一干皇子和驸马等人纷纷恭维:“太子殿下果然了得,看来今日行猎必然是殿下拔得头筹。”


    猎场的旁边,以云罗绢纱和赤金帐构搭建起障尘的幄帐,宫人如云,侍奉左右,众女眷在那里观看猎事,林婉卿亦在其中,她是林贵妃的侄女,今日陪着表妹溧阳公主同来,可惜溧阳公主生性傲慢,不太搭理她,她正暗自气恼着。


    赵元嘉兜马过来,在林婉卿面前停住,从马鞍后面取了一只野雉递给她,神态亲近而自然,笑道:“你之前说过,想要几根羽毛妆点罗裙,来,给你。”


    众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不乏惊异与羡慕之意。


    林婉卿方才在溧阳公主那里受的闷气顷刻消散,心头甜滋滋的,眼波婉转,瞥了赵元嘉一眼:“我不过随口那么一提,殿下何必记在心里呢。”


    她这么说着,接过了那只野雉,却见赵元嘉的马鞍后面还挂着另一只,她的声音小小的,却恰好能让旁人听得到:“还有那只呢,殿下不如一并给我,我替殿下做一顶冠帽,可好?”


    众人的目光更加玩味了。


    赵元嘉却没有应答,他看了看左右,问道:“傅家二娘何在?”


    林婉卿撅起了嘴,别过脸,当作没听见。


    还是临川公主回了太子的话:“傅娘子同着陈王和汝宁一起骑马去玩了。”她腼腆地笑了一下,眼里满是羡慕的神色,“傅娘子的骑术实在不错,方才陈王还约了她改日同去击鞠。”


    正说着,她忽然抬眼眺望,用手指了一下:“正好呢,傅娘子回来了。”


    赵元嘉顺着临川公主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但见一骑白马飞驰,马上的女郎明艳照人,如同一抹灿烂的云霞从远处掠了过来。


    赵元嘉心神微微一摇。


    那女郎正是傅棠梨,她这会儿的装扮与平素不同,胡服马靴、紧腰窄袖、金冠束发,干净利落,如同这春日的阳光一般,美丽得近乎耀眼。


    待得白马奔到近处,她一个漂亮的勒马,轻松地慢了下来,又踱马两步,踱到赵元嘉的身畔,略一颔首,声音还是和往常一般,温雅轻柔:“自从离开渭州,我已许久未骑马,难免手脚生疏,让太子见笑了。”


    她控马的姿势十分娴熟,神骏的白马在她手下服服帖帖的,显然并不是她所说的“手脚生疏”。


    赵元嘉料不到她那般规矩严谨的女郎,竟然还有英姿洒脱的一面,他心里生出几分异样之情,自己也捉摸不透,只好咳了一声,取过马鞍后面另外一只野雉,拿给傅棠梨:“二娘,这个给你。”


    林婉卿有一份,傅棠梨也有一份,他是大度的人,待两个女郎一般无二,或许日后她们二人能和睦些,他这么想着,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绝妙。


    林婉卿的脸色变了一下,旋即把手里提的野雉捧得高了一些,有意叫傅棠梨看得清楚,她抬起头,露出了甜美的笑意:“是了,我方才就想着,太子的东西,本该送给傅姐姐才是,怎么就给我了,很不妥当,姐姐若喜欢这个,我这只也一并给你好了。”


    真是笑话了,谁愿意要那劳什子的野雉?傅棠梨看了赵元嘉一眼,拿着马鞭,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靴子,慢条斯理地道:“看样子,殿下通共猎了两只野雉,要不您就都给我,要不呢,您就别和我提这事儿,我这个人心眼小,不想和旁人分享同一样东西。”


    她骑的那匹白马是从渭州运来的良种,高大异常,她骑在上面,挺直了腰身,视线能与赵元嘉齐平,她就那样看着他,下巴微微抬起,面上似笑非笑的,这是一种傲慢的、近乎无礼的姿势,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柔软,又如同这山林的风拂过。


    赵元嘉是恼怒的,但是又从心底生出了一点隐秘的情绪,大抵是欢喜也说不准,他笑着“哼”了一声:“二娘缘何如此放肆?是孤如今太过纵容你了吗?”


    “嗯,你说是,那就是吧。”傅棠梨转了一下手中的马鞭,随意地道,“殿下可得记住,我性子就这样,日后也是如此,改不了的。”


    山间的日光照耀着,有那么一瞬间,赵元嘉觉得身体滚热。


    他将手里的野雉抛给林婉卿,用目光示意她接住,而后不再多看她,转而拨马,靠近傅棠梨,两匹马几乎贴在一起。


    赵元嘉倾过身子,好似若无其事一般:“好吧,就算孤思虑不周,你想要什么猎物,今日孤另给你去打。”他停顿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绪,又补了一句,“权且当作先前你替孤抄写道经的谢礼罢了。”


    他凑得太近了,说话间的气息几乎蹭过傅棠梨的脸颊。


    傅棠梨侧过脸,避开赵元嘉,语气重又变得疏离:“很不必,些须小事,当不得殿下‘谢’字。”


    这种拒绝的姿态,并没有令赵元嘉觉得不悦,反而隐隐兴奋起来,他靠得更近了,甚至伸出手,拍了拍傅棠梨那匹白马的脑袋,显出一副与众不同的亲昵。


    “好了,知道你小性子,孤不是向你赔礼了吗?”


    傅棠梨夹了一下马腹,座下白马听话地踱了两步,和赵元嘉拉开了一点距离,她不动声色:“确实不必,我想要什么,我自己猎得,不须劳烦殿下。”


    赵元嘉这才注意到,傅棠梨的马鞍后面还挂着弓和箭囊,箭囊中的箭已经空了一些。


    他愈发来了兴趣:“哦,二娘还会射箭吗?稍后让孤看看你的水准如何。”


    傅棠梨抬手掠了掠发鬓,顺势看向别处,并不回话。


    就在这时候,有两匹小马从远处跑来,马上的人是陈王和汝宁公主。


    他们是双胞兄妹,不过十三岁的年纪,骑着温顺矮小的母马,落在傅棠梨后面一大截,这会儿才堪堪赶到。


    汝宁公主活泼得像只小麻雀,未到近前就使劲挥手,大声叫道:“傅姐姐,你也骑得太快了,怎不等等我。”


    陈王相对沉稳一些,但看过去脸上红扑扑的,满是兴奋之情,不比汝宁公主差多少。


    汝宁公主骑着她的小矮马过来,到了近前,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来,向长姐们展示她的猎物:“三只鹌鹑,傅姐姐说待会儿给我烤着吃,一只兔子,我要做个围脖,还有一只狐狸,喏,给皇兄做个坎肩吧。”


    她得意极了:“我早说过,陪我们一起去,多好玩,偏偏你们来了还窝在这里纳凉,有什么意思?”


    侍从们殷勤地接过公主马背上的猎物,依着她显摆的心性,逐一摆开陈列。


    不但公主们,连几位皇子也好奇地凑了过来,皆笑:“你们两个小毛头,怎么弄的这些东西,要说是你们自己猎的,我们是不信。”


    陈王一本正经地道:“猎物是傅姐姐打的,我和汝宁跟在后头帮忙捡的,怎么不算我们的?”


    韩氏一族世代居于渭州,当地民风彪悍,西宁伯府以军功起家,历代家主皆为武将,他们府里养出来的女郎,竟然也是弓马娴熟,赵元嘉往日是小瞧了傅棠梨,如今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林婉卿注意到了赵元嘉一连串的神色波动,她银牙都要咬碎了,此时终于忍不住,举袖捂着嘴,轻轻地笑道:“傅姐姐怎么和那些个男人似的,骑马挎弓,倒显得你往日端庄淑女之名都是白担了,叫人大为诧异。”


    汝宁公主不乐意了,用鞭子指着林婉卿:“骑马挎弓怎么就和男人似的?你在骂我吗?”


    林婉卿退后了两步,眼睛里马上噙了泪水,一脸柔弱之态:“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公主误会了。”


    傅棠梨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婉卿,心平气和地道:“林娘子此言差矣,周礼曰,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我虽为女儿身,然长辈自幼以君子之道教养我,射、御同属六艺,岂可轻之?林娘子养于深闺,见的世面少,倒也不必动不动就诧异起来。”


    安王世子在一旁看着,他是个老好人,又比这些皇子公主们长了一辈,毕竟稳重些,笑眯眯地打着圆场:“傅娘子既然通晓骑射,那是极好的,来、来,太子,我们稍后把傅娘子带上,再去林子里转转,看看能不能打几只大家伙。”


    赵元嘉颔首,刚要说话,却听得李怀恩一声断喝:“什么人?”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李怀恩一脸凝重之色,疾速挽弓搭箭,指向林中,沉声道:“何人躲藏于此,还不出来!”


    那只猎豹收到李怀恩的指


    令,挣脱了豹奴的缰绳,一声吼叫,朝林子里冲了过去。


    女眷们都惊呼起来。


    但是,那猎豹堪堪冲到林子的边沿,突然又刹住了,这只猛兽明显瑟缩了一下,转过头,低低地叫了两声,转了个圈,尾巴耷拉了下去,还是掉头跑了回来,躲避到李怀恩的身后去。


    林中鸟雀惊起,扑扑簌簌地四散飞走。沉重的马蹄响起,走得很缓慢,草木被踏平的声音以及战马沉沉的呼气声,是细微的,听了却叫人心惊。


    一队骑兵从林中现出,马上的骑士皆着玄黑重甲,头戴冲角狻猊盔,手持巨型长槊,马背上挂着陌刀和皮盾,座下战马覆盖铁甲,日光折射入林,铁甲上泛着冰冷的寒光。


    为首者骑一黑马,他着玄铁明光铠甲,甲片重叠似麒麟纹,肩部若龙吻凸起,饕餮盘踞其上,做仰天长啸状,似欲择人而噬。他身形高大而健硕,居于马上,俯视众人,气度威严,有山岳凌人之势。


    白色的海东青一声长鸣,从天空盘旋而下,落在他肩部的饕餮甲上。


    赵元嘉颇感意外,驱马迎上前去:“皇叔今日缘何在此?”


    赵上钧淡淡地瞥了赵元嘉一眼:“我恰在营中,率部巡防,闻你至此,顺道来看。”


    赵上钧麾下的玄甲军乃大周最精锐的重甲骑兵,赵上钧率其征伐四海,铁蹄之下,所向披靡,铁血杀伐之名闻达天下,而玄甲军的营地就在北祁山的南麓。


    赵上钧只在战时披甲,而平素皆着道袍,于山间清修,玄甲军由镇军大将军庄敬管束,似今日这般情形,却是少见。


    赵元嘉对朝中军务之事一向不甚了了,闻言略惊异:“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惊动皇叔亲自出巡?”


    “无甚关碍,未雨绸缪罢了。”赵上钧并不多说,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


    众人纷纷过来,大多拘谨,依着礼数一一拜见淮王。


    傅棠梨端庄又恭谦,随众人上前,周全地行了礼节,又退到赵元嘉的身后去了,不敢多看淮王殿下一眼。


    赵元嘉热情邀请:“皇叔既到此,何不与我们一同行猎?”


    赵上钧的目光掠过众人,在某处略微停留了一下。


    而傅棠梨恰好抬头,两个人眼神相触。


    他眼睛的颜色有点浅,在阳光下如同琥珀一般,流转着深邃的光泽,和他肩头上的那只海东青几乎一般无二,冷酷,近乎兽性的凶悍。


    叫人心悸。


    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好似吐出两个字,无声的,在旁人眼中,那大抵会是一个错觉。


    只有她知道。


    “梨花。”


    傅棠梨怵然惊出一身冷汗,后退了几步,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赵上钧的目光转为幽暗,嘴角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们自去玩耍吧。”


    言罢,径直率着玄甲军骑兵离去了,仿佛确实只是路过而已。


    安王世子望着赵上钧的背影,若有所思:“听闻近日北庭都护府一带有所异动,突厥人颇不安分,看淮王殿下这番举动,莫非朝廷打算再动干戈?”


    赵元嘉在朝堂上恍惚也听说此事,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道:“但有皇叔在,吾等不必操心。”


    安王世子摇了摇,遂按下不提。


    李怀恩目中精光一闪,默默地退到人群的后面去。


    淮王一走,众人又活络起来,牵起猎犬,放出苍鹰,跃跃欲试。


    赵元嘉招呼左右,再度出发,顺口叫了傅棠梨:“二娘,随孤一道来。”


    傅棠梨哪里敢,她被赵上钧那一眼看得心虚,仿佛做了贼、又被苦主逮住了一般,此刻只想远离赵元嘉。


    她浅浅地笑了一下,只作若无其事的神色:“你们男儿大多粗鲁,我不和你去,省得有人指我白担了端庄淑女之名,不如分头行动,过会儿,比试看看,我输你多少?”


    赵元嘉大笑起来:“好,一言为定,输的人要认罚的。”


    傅棠梨并不答话,一抽马鞭,策马跑了出去。


    鹰的长啸和马的嘶鸣在远处响起,她有点分辨不出到底是赵元嘉那些人还是赵上钧所率玄甲军,下意识地只想避开他们。她沿着树林的边缘一路跑去,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这会儿没了陈王和汝宁公主跟随,她率性起来,骑着马,在山中自由奔驰,心境渐渐放松。


    过了许久,那些喧哗的声音早已经听不见了,前方的景致开朗起来,似乎是下山的路途,平原在望。


    傅棠梨勒住了马,慢悠悠地踱了几步,在附近逛荡了片刻。


    她已经远离了打猎的人群,此刻周围安静得很,只有林中的鹧鸪偶尔发出清脆的鸣叫,或者还有小兽在草丛中穿过,一点悉悉索索的动静。


    她想起方才随口和赵元嘉说的“比试看看”之语,当下便取出弓箭来,转马向林中,打算再打一两只兔子之类的应付场面。


    进入林中,才走了一小段路,白马突然表现得不安起来,逡巡不前,摇晃着脑袋,鼻子不停地喷气。


    太子行猎,早有虞部的官员遣人清理过山林,但凡凶险一点野兽都已经驱逐走了,会有什么异常呢?


    傅棠梨停住马,打量左右,凝神之间,她听见了人的脚步声,急促而细微,动了一下,又消失了。


    “有人吗?”她抬眼张望,试探着问了一声。


    “哗啦”一点轻响。


    一个人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隐没在树木后面。


    第32章 第32章皇叔吃醋破大防


    胡人的身形样貌很好分辨,傅棠梨的眼力也不错,只那一眼,她已经认了出来,那是临川公主的驸马李怀恩。


    这个人,不声不响地躲藏在那里作甚?


    傅棠梨手脚发凉,骤然生出警惕之意,她挽起弓,抽箭上弦,指向那个方向,同时驱动白马缓缓后退,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嗷”的一声,只听得野兽凶狠的咆哮,一只猎豹从树丛后面猛地窜出,带着刺鼻的腥风,扑向傅棠梨。傅棠梨惊骇欲绝,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避无可避,她咬紧牙关,朝着猎豹射出了一箭。


    毕竟手抖了一下,那箭射得偏了,擦着猎豹的耳朵过去,带出一串血珠。


    猎豹被激怒了,发出巨大的吼叫,飞跃而起,恶狠狠地冲上来,一口咬住了白马的脖子。


    白马悲惨地嘶鸣着,扑腾着,用蹄子揣向猎豹,垂死挣扎。


    傅棠梨从马上滚落,不敢有任何迟疑,忍着疼痛,迅速起身逃跑。


    猎豹被白马阻拦了片刻而已,很快,它咬死了那匹马,追了上来,吼声阵阵。


    傅棠梨惊了一下,脚被树根绊住,一个踉跄,复又跌倒,慌乱之间,她只来得及回头望了一眼。


    那猎豹已经追到了跟前,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傅棠梨瞪大了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一声嘹亮的鹰鸣传来,白色的影子如同闪电般从天空俯冲而下,凶悍的海东青张开它巨大的翅膀,伸出锋利的爪子,“嘭”的一声闷响,撞上猎豹。


    草絮与尘土飞扬,猛禽与凶兽缠斗在一起,翻滚、扑击,它们各自从喉咙里发出瘆人的声音,血点溅开,腥臭的味道在空气中愈发浓烈。


    傅棠梨哆嗦着,急促地喘气,爬过去,想要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弓箭。


    耳后传来尖锐的破空之声,黑色的光穿云而来,从傅棠梨眼前掠过,太快了,以至于她看不太真切,只觉得眉睫生寒。


    “夺”的一声,玄铁箭矢穿过海东青翅膀的尾梢,精准地贯透了猎豹的面门正中,余势不减,带着那只猎豹飞了出去,钉在了树干上,箭矢没入猎豹的脑袋,只余尾羽犹自颤动。


    猎豹张口,发出沉闷的嘶吼,但只有半声,箭矢如流星,呼啸而来,接连三箭,正中猎豹的口喉,整个嵌入树干,让它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四肢抽搐了一下,垂了下去。


    傅棠梨惊魂未定,这才听见了马蹄的声音。


    赵上钧策马飞驰而来,迅如疾风,临到近处,硬生生勒住缰绳,黑马扬起前蹄,几乎人立而起,赵上钧一跃而下,几步到了傅棠梨的面前,俯下身去。


    什么也没有说,他望着她,那样的眼神,大抵是温柔。


    傅棠梨好似还未回过神来,怔怔的,红了眼圈。


    赵上钧抱住了她,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地


    拍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抚着她。


    海东青扑棱着飞到黑马的马鞍上,“呼噜呼噜”地低叫着,用鹰喙蹭着羽毛上的血迹,黑马不满地喷了一下鼻子,甩了甩脑袋。


    铠甲坚硬而冰冷,贴在傅棠梨的脸颊上,但他的怀抱是那么宽阔而安稳,他的身上依旧是白梅花的乌木混合的香,淡淡的苦,或许是山林的风糅杂进来,还带了一种林麝的味道,雄性的、干燥的气息。


    傅棠梨的心一直都平复不下来,此时跳得更厉害了,她脸上发烫,在他的怀中动了动,或许是想摇头,但他抱得太紧了,她的举动,只是在他的胸口蹭了两下,就如同雏鸟稚嫩的翅膀,扑腾着。


    赵上钧被这翅膀尖尖扫到了,发出了一点仿佛叹息一般的声音,又拍了拍她的背部,好似在哄她:“我在,没事了,不用怕。”


    傅棠梨立即觉得委屈起来,在赵上钧怀里抬起头,像是告状一般,对他道:“我看见了,是李怀恩,那是他豢养的猎豹,胡蛮子何其可恨,我和他无冤无仇的,竟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赵上钧揉了揉傅棠梨的头发:“怪你自己乱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看到什么?”饶是傅棠梨聪慧,这会儿也会意不过来,“我什么都没看到。”


    赵上钧指了指远处,轻描淡写地道:“再往前一些,是我玄甲军大营,李怀恩这胡蛮子大约是想要借机窥探,无意被你撞破了,才惹得他要杀人灭口。”


    这是什么运道,实在太过晦气,早知道她就不该来这个方向。


    傅棠梨左右看看,山林空寂,四下无人,只有一马一鹰,还有一只被钉死在树干上的猎豹。那只名为摇光的海东青看见她,还伸长脖子,大声地鸣叫了一下,意图恐吓。


    她悻悻然,忍不住叹气:“淮王殿下的军营重地,理应严加防守才是,怎么由得人随意接近,也没个警示。”


    赵上钧神色平淡:“北祁山为皇族禁地,向来不容闲人靠近,只有在圣上和太子要狩猎时,才会放开。至于南麓营地附近,更是守卫森严,平日若有人踏足此处,早已被乱箭射杀了。”


    傅棠梨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


    春日的阳光是灿烂的,但是,赵上钧俯着身,逆着光,他眼眸中的颜色变得格外深,他的嘴角慢慢地浮出一点笑意:“我看见你往这边过来,便传令他们都退下,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连那胡蛮子来了我都只当作没看见,只怕惊了你,又让你跑掉了。”


    他在这里等待她自投罗网。


    那一瞬间,傅棠梨有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她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一个字,偷偷向后缩了缩。


    但赵上钧还抱着她,不让她离开分毫,他按住了她的后脑勺,把她压向自己,他惯爱用这种姿势,那是对她的一种绝对掌控。


    “我只是想问问你,赵元嘉和你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要靠得那么近,有什么话是旁人不能听的吗?”


    那是方才在猎场营地的情形。所以,这个男人当时一直在旁边的林子里,他始终窥视着。


    窥视了多久?


    傅棠梨的心抖了一下,一甩手,想要推开他:“与你不相干,不想说。”


    赵上钧顺势一带、一按,只用一只手,轻易地将她压在了地上,抵住她的肩膀,露出了一个近乎温和的笑容:“他说了什么?告诉我。”


    傅棠梨从前见他,他总是穿着宽大的道袍,清冷而高傲,宛如天上仙人一般,然则,此时他一身玄黑铠甲,森然如同山林中野兽,这么近的距离,自上而下地压迫着她,显得格外魁梧而强悍,那种厚重的气势几乎可以碾压千军。


    傅棠梨终究抗拒不过那种威慑,沉默了一下,不情不愿地道:“我先头拒了太子送的野雉,太子便说,我若想要什么猎物,他另给我去打来。”


    赵上钧发出了一声长长的、仿佛叹息一般的声音,他慢慢地俯下身,越靠越近,他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那是一个危险距离,只差毫厘,又或者完全没有间隙,他低下头,两个人的鼻尖几乎要碰触到一起。


    “哦,对了,你为了赵元嘉,在和另外一个女郎争风吃醋吗?梨花,这可真不像是你的做派。”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嘴唇,男人的、雄性的气息,滚烫惊人,几乎令她的心跳停止。


    “怎么就不行?”傅棠梨强忍颤抖的感觉,强迫自己保持着平静的神色,轻声道,“太子是我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婿,我将来是要嫁给他的,自然容不得别的女郎觊觎他,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赵上钧的拇指按上她的嘴唇,这个姿势,大抵是不许她再说话的意味,他的指腹带着一层茧子,粗糙而干燥,在上面摩挲着,带着不言而喻的侵略性,引得她一阵颤栗。


    他目光冰冷,低低地笑了一下:“梨花,你是知道怎样让我不悦的。”


    这个男人的肌肤也是火热的,与他那冷清的气息完全不符。


    傅棠梨的眼角泛起了一点嫣红,她很恼火、又很委屈,觉得这个男人简直不可理喻,她吃力地屈起膝盖,试图抵住他:“你、你起来说话。”


    她的姿势和动作都不太对,一不留神,抵住了他身体最坚硬的部位,还无意识地蹭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绷紧了身体,就像一张弓,倏然拉满,箭矢锐利,蓄势待发,但被他强行克制住了,他眼眸的颜色动荡了一下,宛如火焰在深渊中燎起,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沙哑:“嘘,别动。”


    风吹过来,兽血未凉,腥膻的味道浸透到风里。


    傅棠梨仿佛懂了、又仿佛没懂,她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一阵冷汗淋漓,拼命地推开他,此际再无半点端庄风范,手脚并用,狼狈地,只想从他的掌握中逃脱出去。


    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放松了身体,不再压住她,却在她爬了两步的时候,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脚踝:“嗯,为什么要怕我?梨花,难道不是我救了你的命吗?”


    傅棠梨努力地蹬了两下,哪里能蹬开他,只能憋屈地趴在地上,咬着嘴唇,闷闷地道:“你看,我哄骗你,你生气,我说实话,你也生气,你这人,天天总在生我的气,我怎么能不怕?”


    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对他不满的时候就会带上一点抱怨的语气,软软的。


    其实她还是大胆的,至少旁人并不敢这样和他说话。只有她。


    刚刚被她抵住的感觉还未消退,昂扬抖索,他是一个年轻的、血气旺盛的男人,此刻,他忍得生疼,抓着她脚踝的手指都不由自主地缩紧:“我本来思量着,这山林荒野,你独自一人,或许会遇到野兽,被吞吃下腹,或许会无意失足,掉下山崖……”


    傅棠梨蓦然回首,睁圆了眼睛,惊恐而愤怒地瞪着她。


    靠得太近了,赵上钧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她的眸子里,她的眼睛很漂亮,就如同这盛大的春光,妩媚而明亮。


    他困于春光不得脱。


    “我把你带走,他们找不到你,过些时日,就会忘了你这个人,是不是?”他低声问她。


    傅棠梨想后退、想逃离,但他的手抓着她,抓得那么紧,让她无法动弹,只能回答他:“不!”


    她是惶恐的,但又是坚定的。


    赵上钧突然又笑了一下,放开了她,柔声道:“好吧,吓唬你的,已经试过一次了,你那么不乖,便罢了。”


    他站起来,挺直了身量,那种高大逼人的威势更加强烈了。


    傅棠梨手脚发软,勉强起身,扶住旁边的树木,撑着自己的身体,她低着头,侧过脸,心虚胆颤,不敢去看赵上钧。


    那匹黑马凑近了一些,摇光又张开翅膀,鸣叫了两声,从马鞍上飞起,落在赵上钧的肩上。


    赵上钧已经恢复了平静,至少,他表面上是平静的,如同往常,高贵而威严,他拍了拍马背,对傅棠梨道:“上马,送你回去。”


    傅棠梨那匹白马已经被猎豹咬死了,这里距离猎场的营地还有好一段路程,确实也不好走回去。


    她十分迟疑。


    “我不会伤害你。”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微微地笑了起来,温和地补了一句,“你放心,至少我不像你,不会骗人。”


    那匹黑马是挑剔的,转过脑袋,对着傅棠


    梨嗅了又嗅,大约在她身上闻到了主人的味道,才喷了喷鼻子,勉强表示同意了。


    傅棠梨沉默半晌,犹犹豫豫蹭过来,骑上了马,赵上钧牵着缰绳,出了树林。


    就这样,沿着山道一路走去。


    远处青山层叠,流云在山外,风从林间往来,带着春日的气息,野性的、悸动不安的、以及一点淡淡的草木香,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赵上钧走得很慢,摇光都不耐烦起来,振动翅膀,自己飞走了,只有那匹黑马和他一起,在山间溜溜达达,好似很悠闲。


    傅棠梨骑在马上,如坐针毡。没有其他人,那些玄甲军骑兵们得了淮王的指令,估计已经避得远远的去,此间只有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这种安静的独处令傅棠梨局促起来,她踌躇半晌,小声地叫了他:“道长……”


    “嗯。”他并不回头,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好似不知不觉的,彼此间已经太过熟稔了。


    傅棠梨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的话一时又说不出口,只好咳了两声。


    赵上钧会错了意思:“你放心,我不会让人凭白欺负了你,来日,我叫李怀恩拿人头来偿你,只是如今时机未到,你且耐心等待些许。”


    傅棠梨急急推脱了:“不敢劳烦道长,我自会去求皇后和圣上为我主持公道。”


    赵上钧步伐不变,牵着马,好似随意一般,道:“李怀恩今日行径,背后另有他人授意,图谋在我,你不过误入其中,若要在明面上去追究,求不得公道,反而招惹麻烦,不如交付予我便好。”


    谁敢授意李怀恩,让他有胆量刺探淮王?


    傅棠梨琢磨着赵上钧的话语,怵然一惊:“道长言下之意,莫非……”


    赵上钧回眸,瞥了傅棠梨一眼,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指示,止住了她接下去的话语:“好了,别太聪明,女儿家有时候笨一点才是福气。”


    傅棠梨觉得手脚有些发凉,她一时理不清这其中纷乱的内幕,但马上应道:“是,我晓得了。”稍微顿了顿,接着又客客气气地道,“既如此,道长不必再为此费心,更不必叫李怀恩拿人头偿我什么的,就此作罢了。”


    赵上钧收住了脚步,抬眼望着傅棠梨:“为什么?”


    黑马随着主人一起停了下来,终于有些不耐,用力甩了一下脑袋。


    傅棠梨想起方才的情形,心烦意乱,手心一阵阵冒汗,她抓住了马鞍,抓得紧紧的,以至于指节泛疼,以此来维持自己平静的神色,直视着赵上钧的眼睛:“因为我不愿再欠道长的情。”


    赵上钧的面色没有什么波动,他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傅棠梨垂下眼帘,她的睫毛很长,颤动了一下,很快平复下来,用温和而恭敬的语气回答他:“你我之间本来就不该有任何瓜葛,我不想再这样……”


    这样?怎样?


    她说到这里,明显地卡了一下,转过脸去,声音也变得小了:“……不能再和您私下会面,淮王殿下,您是太子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我对您只有敬重之情,旁的,一概没有、也不能有。”


    她总是叫他“道长”,偶尔叫他“淮王殿下”的时候,大抵是要和他撇清关系的。


    赵上钧声音低沉,带着某种隐忍的克制:“梨花,至少我刚刚才救了你的性命,你就是如此回报我吗?”


    傅棠梨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是,我早就说过,我不是好人,你别喜欢我,你为什么一直不信?”


    赵上钧静静地看着傅棠梨,他的瞳眸的颜色有点浅,这时候看着她,仿佛是冬天的雪落进夜色,深沉得叫人害怕。


    但山间的风吹来,还是春的味道,蓬勃的野性,躁动的不安,这是一种怪异的感觉,既沉静又危险,叫人心烦意乱。


    傅棠梨的手心渐渐冒出了汗。


    半晌,赵上钧忽然抬手,他的身量极高,轻易地抓住傅棠梨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


    傅棠梨猝不及防,身子倾倒下来,几乎从马背上跌落,她一声惊呼,心倏然缩紧。


    第33章 第33章我欠道长的,尽数偿还予……


    但赵上钧只是在她的发髻上轻轻碰触了一下,将她滑落下来的簪子扶正了,他的动作甚至是温存的。


    白梅花的香气从鼻尖飘过,不可捉摸。


    他靠得很近,在她耳鬓边低低地道:“嗯,我信了。”


    傅棠梨低头,有一瞬间的失神。


    赵上钧又将她托了回去,放开了她。


    而后,一路无言,回到了狩猎场的营地。


    众人正聚在那里,嚷嚷的议论着什么,见淮王携傅棠梨同归,皆惊诧。


    赵元嘉率着众人,大步迎上前去:“皇叔,这是怎么了?”


    李怀恩亦在人群中,一脸坦荡,并无异常。


    赵上钧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中带着疏离的冷漠:“我途径林野,见恶豹欲伤傅娘子,遂杀豹而救之。”


    李怀恩闻言大惊,连连跺脚,露出了懊恼的神情:“果然惹出祸事来,我方才向太子禀告,因豹奴失责,令猎豹逃脱,不知所终,正在找寻中,谁知道这畜生竟伤了傅娘子,诚我之过,罪该万死。”


    赵元嘉还是有几分真心关切的,急急凑近,伸出手去:“二娘可伤到哪里了?”


    他的手伸到了傅棠梨的面前,想要扶她下马。


    傅棠梨犹豫了一下,飞快地瞥了赵上钧一眼。


    赵上钧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淮王殿下一贯如此,威严而高傲,他只是冷漠地站在那边。


    当此众人面,傅棠梨无法拒绝赵元嘉,她搭在他的手上,从马背上下来,大约是这一路过于紧张,脚踩到地面,有些发麻,还软了一下。


    赵元嘉双手揽过去,试图抱住她:“小心。”


    只有傅棠梨注意到了赵上钧眼中一掠而过的神色,残酷、血腥、蛰伏在黑暗种的凶险,比方才林中的猎豹更让她胆颤。


    傅棠梨一个激灵,立即把手抽了回来,站得笔直,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摇头道:“无妨,幸而有淮王殿下出手搭救,我并无大碍,太子毋须担忧。”


    赵上钧负手,冷冷地道:“女郎轻狂鲁莽,孤身游荡山林,险些误了性命,何其荒唐,太子须多加管束,令其稳重贞静,不可再犯。”


    傅棠梨垂手低头,姿态规规矩矩,一个字都不敢吭。


    赵元嘉点头:“不错,二娘草率了,大不该。”


    赵上钧语气一转,目光冷厉,逼视赵元嘉:“至于太子,日后警醒些,不要容那种来路不明的畜生陪伴左右,非我族类,恶性狼戾,不可驯,当驱逐。”


    赵上钧的言语别有意味,赵元嘉自然领会,他的笑容变得勉强起来,含含糊糊地应道:“皇叔多虑了,孤自会谨慎。”


    李怀恩脸色发青,但他吃过一次教训,已经不敢在淮王面前再那般放肆,只能咬着牙,跪下赔罪:“是我思虑不周,今日将那畜生带来,若是伤到太子,那就是万死了。”


    赵上钧终于将目光转向李怀恩,挑了挑眉毛,语气森冷又平静:“既知万死,怎么不去死?”


    李怀恩突然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他的口音带着胡人特有的腔调,咬字似乎特别重:“我方才全力追捕那孽畜,将要追上时,无意见到一幕异景,一时震撼失神,才使得那畜生逃脱,固有罪,实非本心,还求太子殿下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傅棠梨瞳孔倏然收缩,几


    乎是瞬间,她听懂了李怀恩的威胁,这个胡人,他看见了赵上钧与她在一起的情形。


    她的心跳得又快又急,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不过一场虚惊,并无什么妨碍,太子殿下不必怪罪李将军。”


    又对赵上钧一拜,目光盈盈,满含恳求之意:“儿莽撞,儿有过,淮王息怒,事由儿一人起,若再追究,真令儿无地自容了。”


    李怀恩抱拳:“傅娘子大度,怀恩羞愧。”


    赵元嘉愈发觉得傅棠梨懂事,又扶了她一下,温和地道:“二娘受惊了,怀恩确实该打,不可轻易饶恕,孤命他改日定要向你好好赔罪。”


    傅棠梨垂首不语,勉强笑了一下,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赵元嘉只当她受了惊吓,见她眼下这般脆弱模样,另有一番风情,他又多了一点心思,屈尊纡贵起来,低低地和她说着话,抚慰着她。


    春日晴朗,阳光灿烂而明亮,落在赵元嘉的脸上,令他眉眼生辉,尊贵的太子与未来的太子妃立在一处,风姿相宜,真真天生一对佳偶。


    众人此际回过神来,纷纷上前,或是奉承、或是关切,又有胆大者上前向淮王求情说项。


    赵上钧面无表情,他似乎对这桩事情已经失去了兴致,一眼都不愿意再看,跨上黑马,掉头离去了。


    ——————————


    次日,临川公主登门拜访,携了一车礼物来向傅棠梨谢罪。


    李怀恩自己不出面,令公主前来,傅棠梨可以不见李怀恩,却不能不见公主,当下延入。


    临川公主和她的驸马截然不同,虽贵为公主,却微小而谨慎,就连和傅棠梨说话的时候也带着一点唯唯诺诺的味道,再三致歉,叫傅棠梨也不忍心起来,只能依着她的话头,把猎场上的事情揭过不提。


    因着临川公主的到访,这事却惊动了傅方绪,待临川公主走后,傅方绪把傅棠梨叫到书房,又仔细询问了一番。


    傅棠梨哪里敢细说,三言两语带过了,只说林中遇险,得淮王相救,仅此而已。


    傅方绪听后,却另有计较,他沉吟了片刻,屏退仆从,关起门来,这是有心腹言语要对傅棠梨单独嘱咐了。


    “先帝文韬武略皆备,早年同淮王一般,征伐天下,为一代圣主,至当今圣上,却不擅弓马,太子亦如是,幸有淮王,骁勇不逊先帝,足以平定天下,圣上多有倚重,你受了淮王恩惠,不可无礼,需与太子同往致谢,借此机缘,与淮王示好交往,来日,终归对太子有好处。”


    傅棠梨头皮发麻,不敢应声。


    傅方绪没有觉察出傅棠梨的异样,只顾继续交代:“至于李怀恩处,其父李颜手握重兵,据有范阳、河东大部,势力不容小觑,我们也不能开罪了李氏,猎豹伤人之事,正好卖他一个人情,明日你去回礼,一来一往,也能攀上交情,甚妙。”


    傅棠梨想起猎场中李怀恩欲置她于死地,心肠歹毒,对此人实在厌恶,忍不住道:“淮王似与李怀恩不睦,我见其屡有冲突,太子既与淮王亲近,来日定然与李怀恩不可并处,何必费这周章?”


    这个孙女一向聪慧过人,难得有她看不懂的地方,傅方绪颇自负,带着几分圆滑的笑意,耐心教导孙女:“亲王掌兵权,古来就是忌讳,圣上固然倚重淮王,同时也得提防着他,李颜就是圣上选取的制衡之人,这两方,太子都需安抚,你将来就明白了,祖父不会看走眼的。”


    傅棠梨怔了一下,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忿忿不平之意:“淮王北拒突厥、东征高丽,骁勇无双,所向披靡,外祖母在日,也对他多有赞誉,言其为不世出的将才,李氏胡蛮,焉能与之相提并论?圣上怎么能……”


    傅方绪捋着胡子,看着傅棠梨,笑而不语。


    傅棠梨说到后面,声音已经慢慢地低了下去,临到末了,还是没有说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转而敛了眉目,轻声道:“是,我明白了。”


    傅方绪还是很喜爱这个孙女的,有点气性,又识时务,凡事一点就透,是个可造之才,来日嫁入东宫,必然能带挈傅氏更上一层楼。


    他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给淮王的谢礼和临川公主的回礼,走府里的公账,待会儿再让傅全带你去祖父的库房,你捡顺眼的挑几样,好孩子,就照着祖父说的尽快去办吧。”


    傅棠梨沉默半晌,低下头去,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


    ——————————


    天有些阴沉,甘露殿过于宽大,日光照不到深处。巨大的赤金饕餮香炉里燃着迦南沉香,雾气沉郁,逶迤缠绕,如同白色的轻纱笼罩着天子宝座,元延帝高坐其上,恍惚间,赵上钧觉得他的面目有些模糊起来。


    “王永敬出身太原望族,从别驾、少尹做到折冲都尉,文武兼备,有才干、有胆识,吏部考评次次上等,此等人才,为何做不得洛州刺史?五郎,你往日从不问朝事,今日怎么突然关心这个?”


    元延帝的语气还是温和的,他无论和赵上钧说什么,神情都如当年一般,一个友爱和气的兄长,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赵上钧站在下首,姿态严谨,恪守着臣子的礼仪,但他的声音有些沉:“涿州刺史郑从经与李颜交往甚密,此次洛州刺史一职又由李颜引荐,则洛州、涿州、卢平、范阳一线皆为李党。”


    元延帝目光和蔼,看着不懂事的弟弟,充满了包容:“郑从经、王永敬乃朝廷忠臣也,何谓‘李党’?五郎不要胡闹,再说李颜,他为朕打败奚人和契丹人,拿下西拉木伦河大部土地,战功赫赫,不在你之下,朕多赏识他一些,也是难免,五郎,你不要吃醋。”


    他还转过头,对一旁的安王笑着道:“皇叔你看,五郎还和幼时一般,气量小得很,但凡朕冷落他半点,他就不悦起来。”


    安王今日不过日常进宫问安,不凑巧,却撞到元延帝和淮王兄弟二人争议,他尽量不吭声,躲在一边把自己当作摆设,此时听到元延帝点名,他面色不动,慈爱地点头:“五郎对陛下常怀孺慕之心,难能可贵。”


    “臣不敢不悦。”赵上钧语气平常,“然则,陛下赏识李颜,已经给了他范阳、卢平和河东三处管辖,而洛州为长安北面门户,两地路程不过十日,来日若有异动,恐应变不及,此关隘不可轻易托付,还望陛下三思。”


    元延帝从龙椅上走了下来,走到赵上钧的面前。


    赵上钧已经很高了,和幼时完全不同,元延帝要抬起头,才能正视这个弟弟,元延帝意识到这一点,心里有了一点微妙的波动,但他并没有流露出来,而是愈发地亲昵,双手搭在赵上钧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有五郎在,长安太平,能有什么异动呢?朕信得过你。”


    赵上钧素有洁癖,不喜欢旁人碰触他,哪怕眼前这个是他的兄长,他想要避开,但念及天子颜面,只是略微动了一下,难免脸色有些冷。


    元延帝挑了挑眉毛:“五郎在顾虑什么?怎么,难道你信不过大兄吗?”


    兄弟两个靠得很近,赵上钧清楚地看见了元延帝额头上那块伤疤,已经很多年了,还是不能消除,留了一点淡淡的痕迹。


    赵上钧想起了那个暴雨如注的春日,他的兄长赵上宣为了救他,跪在广德殿外,一下又一下地磕头,额头磕破了,血流出来,混合着雨水,把石阶染成浅红的颜色。


    而眼下,他的兄长在问他:“你信不过大兄吗?”


    那自然是不应该的。


    赵上钧终于微微低了头:“臣不敢,臣知错了。”


    元延帝满意了,点了点头,笑了起来:“也没什么,五郎和朕说什么话都可以。”


    赵上钧生性缄默,至此已无话可说,就此打住,告退了出去。


    安王喏喏的,也随之退下。


    宫道很长,赵上钧行走其中,步伐沉稳,面无表情,他依旧一身道袍,广袖鹤氅,身形高硕,似仙人姿态。


    宫人远远地躬身避开。


    天色阴暗,沉沉地压下来,人的影子在其中显得晦涩起来。


    安王走在后面,他的年纪毕竟已经大了,腿脚有些迟缓。赵上钧的步子慢了下来,直到安王跟了上来,和他并排而行。


    “五郎不日又要离京,我不便送行,此去多多珍重。”安王目视前方,也只能说这么一句话了。


    赵上钧没有接安王的话,他缓步而行,语气平缓:“大兄把


    王永敬安排在洛州是什么意思呢?若长安有变,洛州不日即可驰援,是吗?长安能有什么变故,是我吗?”


    对此,安王不能回答,只能干巴巴地安抚道:“不至于此,五郎多虑了。”


    赵上钧的声音变得低沉:“我已经一退再退,为何大兄乃不放心?”


    安王沉默半晌,含糊地道:“五郎肖父,无人可以匹敌,只要你手中仍有剑,旁人难免不安。”


    赵上钧微微仰起头,他望向遥远的宫城,红墙太高,而层云堆叠,天色阴晦,纵有高台无数,此际都隐没在尖锐勾错的檐角后。


    他的目光深邃,看不清底色:“我不能把玄甲军交予大兄,我不敢赌,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为自己留一条生路而已。”


    安王叹气,只能重复了一遍:“不至于此。”


    赵上钧不再说话,他拂了拂衣袖,加紧步伐,很快走远了。


    天愈发阴了,风吹得很疾。


    ——————————


    过了冬,云麓观的白梅花早就凋谢了,只有阶下青苔依旧。云压低了下来,仿佛快要下雨的光景,连觅食的鸟雀不见踪迹,道观里愈发清冷。


    赵上钧归时,恰逢赵元嘉陪傅棠梨同来,遇见于山门。


    赵元嘉含笑迎上来:“二娘前日得皇叔相救,感激不尽,今日特来致谢,他们才说皇叔不在观中,正叹不巧,可好皇叔回来了。”


    傅棠梨仪态淑雅,螓首微垂,规规矩矩地跟在赵元嘉身后。


    他们二人最近总是同时出现在赵上钧的眼前,璧人成双。


    有那么一瞬间,赵上钧心中的暴戾之意达到了极点,他在袖中握了一下拳头,指节发出“咔嗒”的声音。


    赵元嘉突然觉得一阵发寒,好似周遭的空气冷了下来,他没来由地有些心虚,退后了一步,讪讪地道:“既然皇叔今日有事,不若我们改日再来。”


    赵上钧沉默着,他的目光落在赵元嘉的身后。


    而傅棠梨始终低着头,没有多看他一眼。


    半晌,赵上钧抬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吐出两个字:“进来。”


    玄安与玄度上前,将赵元嘉和傅棠梨引了进去。


    不多时,到了道观后苑的雅舍。


    此处布置仍与旧日一般,明窗如雪,两席一案,古琴挂于白墙上。


    玄安另取一蒲团来,宾主坐定,玄度奉了白水来,为赵元嘉和傅棠梨斟上。


    是的,赵上钧在云麓观只饮白水,通常待客亦如此。


    赵上钧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他垂着眼帘,长睫如羽,掩去了眸中的神色。


    赵元嘉养尊处优,非上品贡茶不能饮,只是瞥了一眼那盏白水而已。不知为何,他今日格外有些畏惧,如坐针毡,不愿久留,便以目光示意傅棠梨速速切入正题。


    傅棠梨跪坐蒲团,从袖中取出一个雨过天青色的小瓷罐子,不过拳头大小,放到赵上钧面前,复双手交叠,恭敬一拜,轻声道:“去岁冬,儿亲手采摘白梅,天晴时置于树下,与敬亭绿雪茶一起晾晒,得了这一罐梅花茶,道长高洁,不沾俗物,儿愿以此茶敬奉,聊表谢意。”


    “酒以成礼,傅娘子不记乎,如何又以茶为礼?”赵上钧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叩叩”两声,在安静的空间突兀地响起,似乎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


    傅棠梨的坐姿端庄笔直,声音轻而柔和:“酒非佳物,乱人心,迷人意,儿昔日贪杯,醉后尝狂悖胡语,犯下大错,由是自省,不再近此物。道长清修,当持斋戒,儿为道长计,不敢以酒奉。”


    赵上钧死死地盯着傅棠梨,嘴角勾起,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容,但笑意不达眼底:“哦,是吗?


    傅棠梨又拿出一样东西,以加倍恭谦的姿态,双手呈予赵元嘉,再由赵元嘉递送到赵上钧的案上。


    “这是二娘抄写的太上救苦经,补上前次未尽之举。”赵元嘉笑着解释道。


    傅棠梨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礼仪规范,一丝不苟:“儿在道长前不慎打翻砚台,污了道经,大为失礼,稍后思及,甚感不安,故自罚抄写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九遍。”


    她抬起眼,直视赵上钧,她的眼睛里面带着一点血丝,那是连夜抄经熬出来的,但她的目光坚定而明亮,吐字格外清晰:“……这是我欠道长的,尽数偿还予您。”


    赵上钧沉默地拿起那卷经文,翻开,那上面的字迹是熟悉的,如同她本人一般,笔锋明朗,隽永有风骨。四十九遍太上救苦经。


    他记得,她曾经站在门扉边,悠闲地袖着手,天真又无赖:“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几遍,一遍都少不得,今日抄不完也无妨,慢慢抄,够抄好几日的,我往后日日都来,劳您费心了。”


    山中不知岁,那个时候,她微笑着,眉眼晓若春华,犹在昨日,而如今,她说,欠他的,尽数偿还予他。


    赵上钧手背上青筋凸起,他阖上经卷,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字地道:“傅娘子有心了。”


    傅棠梨捧起茶盏,盏中盛的是白水。她俯首,举杯高于眉:“儿亏欠道长良多,感恩之心有之,惭愧之意亦有之,尽付此杯中,道长愿饮否?”


    尽付此杯中。


    外头终于下下了雨,敲打着屋瓦,嘈嘈切切,杂乱无章。屋里的光线也跟着暗了下来,雨水从窗牖溅入,冰冷的湿意渐渐弥漫。


    赵上钧没有说话。他的容貌极盛,当他这样沉静下来的时候,就如同画卷中的天人一般,眉目清冷,无喜无怒。


    安静得太久了,久到傅棠梨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茶盏中的水洒了出来,泼湿衣袖。


    赵元嘉有些尴尬,咳了一声:“二娘不必拘礼,都是些许小事,不值皇叔一顾,这杯便也罢了。”


    而这时,赵上钧却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茶盏,一饮而尽,而后,说了一个字。


    “好。”


    ——————————


    雨一直下着,到了夜里也没有停。


    隔着窗,雨从滴水檐落下的声音格外明显,不休不停,似乎要把檐角下的青阶滴穿,廊外有一丛芭蕉,在雨中发出“哗啦”的声响,吵闹得很,细听时,却又模糊了。


    叫人难以入眠。


    傅棠梨在床上不知辗转了多久,满腹心绪纷纷乱乱,按捺下这个,又浮起那个,无论怎么思量都不得服帖。


    她忍不住坐起来,在那里发呆了半晌,一点睡意也无,索性摸着下床,点亮灯烛。


    这会儿不知道几更天了,雨声不歇,除此外,四周寂寥,安静得有些过分了,在隔间守夜的胭脂也没有任何动静。


    仿佛这一院子的人都睡死了过去,除了傅棠梨一个人。


    这很不对劲。


    傅棠梨意识到这点,心倏然缩紧,背后出了一袭冷汗,试探地叫了一声:“胭脂?”


    无人应答。


    傅棠梨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怦怦直响,好似要从嗓子眼蹦达出来。她踌躇良久,披上外氅,终于走出去,推开了门。


    雨在下,夜很沉,只有一点微弱的烛光从门扉中透出来,廊庑的影子压下来,什么都瞧不真切,包括那个男人的神情。


    他持着伞,站在阶下,披一袭鹤氅,广袖长袍,身形高硕,气度清冷,依旧是仙人之姿,但他的衣襟下方有一片暗色,已经被雨泼湿了,很奇怪,像他这样极好洁净的人,此时居然并没有在意,只是安静地站在那


    里、在雨里。


    不知道站了多久。


    第34章 第34章没有男人可以叫我委屈自……


    这里是尚书令府邸,寻常也是守备周密,非等闲人可以进出,但对淮王殿下来说,这长安城中,大约没有什么他去不得地方。


    傅棠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时不知从何开口,只能隔着夜色、隔着雨幕,安静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深邃,带着一种疏离的清冷,看不透,说不出,仿佛又回到初见时,他在梅花树下,拂了一身雪,不近凡尘。


    半晌,傅棠梨退后半步,如同一个寻常的晚辈对待尊长般,叉手一拜,恭敬而温和地请示道:“外头雨下得大,道长可要进来稍坐片刻?”


    赵上钧没有动,他只是远远地站着,夜色湮灭,雨水错落,他面容的轮廓隐没其中,黑暗、幽深,甚至有一种如同凶兽般狠戾的错觉,但他的声音还是平静的:“我平生自视甚高,旁人在我眼中皆为浊物,不堪一顾,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


    傅棠梨轻声问他:“不明白为什么比不过赵元嘉吗?”


    赵上钧的手缩紧了,执着伞柄的指节有些泛青,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说什么,在这纷杂的雨声中,他保持了沉默。


    傅棠梨摇头,浅浅地笑了一下,心平气和地说给他听:“您是尊贵的淮王殿下,战功显赫,圣眷优渥,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您所畏惧的,你我之间的往来,若让旁人知晓,那也不打紧,圣上大约会责备您一顿吧,又或者,太子也会抱怨几句,仅此而已了。”


    她神色坦荡,直直地望着他,认真地道:“可是,我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妃,我没得选,我能如何呢?做叔叔的,偏偏看上了侄儿媳妇,这样的丑事,哪怕放在寻常百姓家,是也骇人听闻的,总得有人为此担罪,还能是谁,自然是我了,我举止不端,心思不正,勾引淮王,真真十恶不赦,这颗脑袋就不安稳了。”


    “不可能。”赵上钧沉声打断了她的话,“有我在,不可能!”


    “嗯,是。”傅棠梨软软地应了一声,温和地接下去,“您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但是,即便是淮王殿下,您也不能忤逆圣上,更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迎娶太子妃,然后能怎么办?只能假装我不在人世了,隐姓埋名,我们才能厮守一处,那样的话,我须得偷偷摸摸地躲着人,没一个正经名分,做贼似的,一辈子见不得光。”


    “那不行的。”她的声音轻柔婉转,但言语中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不容许任何人置疑,哪怕是赵上钧也不能。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让我这样委屈自己,绝对没有!”


    雨一直下着,落在油纸伞上,“淅淅沥沥”的声响单调而刺耳,不断地重复着,夜色都湿透了,沉甸甸的,天地间一片模糊,屋中的烛光也在飘忽不定,人都隐没在潮湿的黑暗中,无从捉摸。


    傅棠梨站在屋檐下,拢着手,挺直了腰身,她向来是个恪守规矩的淑女,举止端方,仪态娴雅,一切无可指摘。


    想把她藏起来,藏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捧在手心里,揉成一小团。


    赵上钧这么想着,身体发热,热到生疼。他慢慢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风拂过,微雨沾衣欲湿,雨声悉悉索索,如虫啃咬,隐秘而细碎,不为人知。


    良久,他再睁眼,目光已是一片清冷,没有半点情绪。


    “是我执拗了,唐突女郎。”他语气和缓,听不出一丝波动,此时此刻,他已经恢复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淡漠,只是略一颔首,“也罢,如女郎所愿,过往种种,皆付流水去,此后两不相欠,今日别过,重逢即是陌路人。”


    风大了起来,倒卷起雨丝,掠过檐角,溅到傅棠梨的脸颊,打湿了她的发鬓,身后模糊的烛光忽闪了一下,人的影子也有那么一霎那的动摇。


    赵上钧走到傅棠梨的面前。


    几步石阶,他在阶下,两个人差不多齐平高度,傅棠梨头一次能够这样平视他,直白的、面对面的目光相触。


    他的眼眸原本带着琥珀的光泽,有点儿浅,但是,此时看过去只有一片浓郁的黑,大雨随着夜色弥漫,一切都变得冰凉。


    他将手里的伞递给傅棠梨,面容沉静:“夜深,雨重,进去吧。”


    傅棠梨慢慢地接过了伞。


    赵上钧转身离开了,步伐沉稳,再也没有回头。


    傅棠梨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而后,隐没雨幕中,再也看不见了。


    今日别过,重逢即是陌路人。


    风雨愈急,扑面而来,沾湿了眉睫。傅棠梨持着伞,久久地伫立在屋檐下,伞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


    ——————————


    傅棠梨一夜无眠,独坐灯下,直到天色胧明。


    雨水方歇。


    院子里的奴仆们陆陆续续地起床,只道昨夜的雨下得正好,一个个居然都睡得格外死沉。连向来勤快的胭脂也起晚了,一边系着腰带,匆匆忙忙进来,还睡意惺忪地打着呵欠。


    只有黛螺心细,十分疑惑:“就算春困,也不该如此懒怠,连看门的婆子都去瞌睡了,忒不像话,须叫管事娘子过来查个究竟。”


    傅棠梨坐在窗畔,微微仰着脸,沉默地望着外面,昨夜的雨残留在瓦上,又顺着滴水檐一点一点地落下,滴滴答答,她的眉目似乎也沾染了氤氲的水雾。


    听见黛螺的话,她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道:“不要生事。”


    不知为什么,看见傅棠梨的神态,黛螺后面的话突然说不出来,她犹豫了一下,选择默默闭嘴,退到一边。


    ……


    到了傅家聚在一起用早膳的时候,傅方绪和傅之贺皆是重臣,因着要上早朝,向来是不在的,今儿却连大老爷傅之恭也不在。


    傅殊白多问了一句:“父亲去哪了?我看户部最近却是忙。”


    傅之恭乃是户部的度支主事。


    大夫人严氏没睡好,这会儿懒洋洋地道:“半夜官署来了人,把你父亲叫走了,淮王北征,兵马连夜开拔,粮草要跟上,户部的人昨夜大概要忙个通宵了。”


    “叮当”一声,傅棠梨的勺子磕到了碗沿。


    众人的目光看了过来。


    傅棠梨素来端方规整,这个举止对她来说,大约极失礼的,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了一下,轻声道:“这百合羹有些烫口。”


    也没人在意。


    杨氏难得能和严氏和气地聊上几句:“难怪呢,我听三老爷说,老太爷昨夜在官署和几位尚书大人议事,一宿不得归,大约也是为了这事情了。”


    傅棠梨放下碗勺,矜持地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北面又起战事了?”


    关于这个,傅殊白至少知道一些:“突厥和回鹘勾搭在一块儿,纠集了大部人马南下,北庭都护府告急,我也是听祖父说的,消息昨天才到长安,没曾想淮王殿下应对如此神速,想来早有防备,毋须忧虑,那些胡蛮子掀不起大风浪。”


    傅棠梨低下头,记起昨夜赵上钧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夜深,雨重,进去吧。”


    那就是临行前的辞别了。


    重逢即是陌路人。


    她的心好似突然塌下一大块,空荡荡的,让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


    是年春,雨水充沛,春汛汹涌,致郑州及管城一带黄河大决堤,冲垮无数良田民宅,百姓流离失所,遍地哀鸿。


    郑州为六“雄州”之一,朝廷在此处设武牢仓,又为漕粮转运要道,富庶重镇,竟遭此巨变,元延帝震怒,急令太子赵元嘉亲赴郑州赈灾,又以决堤之事问罪,命刑部将工部一干官员悉数拿下。


    但是,不过两日,工部尚书林商就安然脱身,毫发无损,只底下的一个倒霉侍郎被定了秋后处斩。


    林商有胞妹入宫为妃,侍奉元延帝多年


    ,圣眷浓厚。朝野窃议,听闻林贵妃宠冠六宫,果不其然,兄长如此重罪亦能免除,这世间,有时生儿反不如生女了。


    这些流言落入沈皇后耳中,她不免大为光火,又想起赵元嘉与林婉卿之事,愈发不甘,可惜赵元嘉远赴郑州,教训不到,她只能把傅棠梨传入宫中,耳提面命,叮嘱傅棠梨务必用心,切切不能让林家那小贱人得逞。


    傅棠梨眉目温顺,低头应是而已,只在心中哀叹,这日子过得好生郁卒,更勿论北方战火,南面洪涝,盛世之下,亦有诸多不谐。


    然则,此时的长安繁华依旧,歌舞升平,暮春烟柳如织,贵族公子们鲜衣怒马,呼朋唤友踏青玩乐去,瞧着正是一年好光景,或许除了傅棠梨,旁人并无什么烦恼。


    这期间,又发生了两桩喜事。


    许家表兄才华出众,殿试高中头甲第三,他年轻俊美,探花之位名符其实,簪花骑马游行之日,街上热情的女郎们掷过来的帕子和荷包,差点把马都惊了。


    傅方绪亲自出面,向许家致结亲之意,傅姑母写信回蜀州商议。许家姑父不在长安任职,日后儿子的仕途还要仰仗岳家关照,当即应允了,亲上加亲,也是皆大欢喜。


    傅芍药一心想和傅棠梨攀比,对这门亲事并不十分满意,在父母面前抱怨了许久,但及至和许表兄见面时,又是一脸娇羞,别别扭扭的。


    总之日子顺遂,一切安好。


    ……


    至四月末,渭州西宁伯府遣人来京。


    西宁伯世子韩子琛即将迎娶陇西豪族李氏六娘子,给姑父傅之贺送来了喜帖,虽然长安与渭州相距遥远,傅之贺官职在身,不能亲往贺喜,但一份厚礼是必备的,这一来一往,两家姻亲的情分才能长久。


    傅棠梨看到帖子后,忡怔良久,思之再三,径直去找了傅方绪,求赴渭州,参加表兄的婚礼。


    先是时,傅方绪自然不允:“礼部和宗正寺定下了日子,太子与你次年初就要大婚,不说宫里,我们家也在抓紧给你筹备成婚的各项事宜,你身为正主,却远赴千里之外,不妥、十分不妥。”


    傅棠梨一脸恳求之色:“正是因为如此,我入东宫后,恐怕此生再无机会离开长安,如今表兄成亲,我想借此回一趟渭州,到外祖母的墓前,最后看望她老人家一次,还望祖父成全。”


    傅方绪温和地劝说:“你有此心意,亲家夫人在天之灵自会感应,很不必大老远地专门过去一趟。”


    傅棠梨的脑子转得很快,她想了想,换了个提法:“舅舅名分上虽是西宁伯,但韩家眼下已是大表兄做主,大表兄精明能干,掌握渭州数十万兵马,我若要太子高看我一眼,将来免不得要倚重韩家的大表兄,如今我亲往渭州贺他婚礼,示好于他,令他感激,来日才好叫他为我出力,祖父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傅方绪心动,面上带了几分笑意,捋须不语。


    傅棠梨再接再厉,神色愈发诚恳:“又及,外祖母临去前,将韩家银矿的权属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我,但那矿山远在渭州,我那份收益全靠着韩氏族老打理,说实话,有几分真实,我也吃不准,如今回去一趟,一则可以勘探虚实,二则以太子妃的名头震慑他们,好叫他们日后不敢糊弄我,往后几十年,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傅方绪果断拍板:“你抓紧收拾,既要去,就尽快动身,这里到渭州,一来一回,两个月足矣,不可在当地多做逗留,还是早日回来为宜。”


    傅棠梨点头应是。


    很快,黛螺和胭脂为傅棠梨将一应行装都准备妥当,她们两个自然是要跟着娘子一同回去的,此外,还有傅家的两个管事娘子并七八个健壮的杂役,连着傅家众人为韩子琛备下的贺礼,统共安排了六辆马车。


    傅方绪找了个由头,去宫中请安,绕道时,恰好遇见东宫的詹事陈大人,有意无意把傅棠梨要去渭州的事情说了。


    陈大人素来灵光,闻弦知雅意,当即做主,派遣东宫左卫率统领齐乘风率侍卫三百人,护送傅家二娘子出门。


    傅方绪满意而归。


    ——————————


    于是,入夏时节,傅棠梨动身前往渭州。


    从长安出发,往西行,出了关内道,再折向北面。这一路,破晓见旭日从山川高处起,黄昏见圆月自江河尽头出,道边野草疯长,林野桑田累累,景色壮丽,自与京都大不相同。


    天气愈热,路上时见农人挽着袖子在田间劳作,黄牛哞哞,似乎一派安宁。


    却又见过路商旅行色匆匆,大多自北面来,言道胡人来犯,兵马压境,为淮王所阻,双方激战于横断山脉北麓,庭州一带颇不太平,商人皆不敢逗留,纷纷南归。


    齐乘风安抚傅棠梨:“淮王英武,有赫赫善战之名,玄甲军出征,向无败绩,区区胡蛮子,不足道也,战火只在北庭关外,此去路途太平,娘子不必担忧。”


    傅棠梨听罢,颔首而已,并未多言。


    如此,走了一个月,到了陇西境内,西宁伯府早已得了消息,西宁伯麾下大将霍青山率人马前来迎接。


    东宫侍卫不宜离京太久,至此,齐乘风将傅棠梨交付予西宁伯府的人后,便回转长安去了。


    甫一见面,霍青山就陪着笑脸,对傅棠梨解释道:“世子听说二娘子要来,欢喜得不得了,本来要亲自来接,只是大婚在即,二娘子知道,伯爷向来是个不管事的,上下诸多杂务都要世子亲自过问,实在不得空,才叫我来,向二娘子陪个不是。”


    傅棠梨自幼在渭州长大,对这些渭州军中的将领们皆以叔伯呼之,十分亲近,闻言只是笑了笑:“霍叔说哪里去了,我回来便回来了,客套什么,我不过才走了两年,这里难道不是我的家了吗?”


    霍青山闻言,放下心来:“二娘子还和从前一般模样,极好。”


    由陇西继续往前,车队又走了两三日,终于到了渭州。


    渭州占地广阔,是陇西境内最大的城镇,北望青山,西临赤水,历经百年不衰,青石城墙上布满斑驳的痕迹,静默地耸立在陇西平原上,城楼上方,西宁伯的旗帜迎风张扬,猎猎作响,气势雄壮,然而旁边却挂着长串红灯笼,在风中摇来摆去,显得有些不太协调。


    还未到城楼下,城门大开,韩子琛策马而来,亲自出迎。


    到了车队近前,韩子琛打了个唿哨,一匹矫健的红马跑了过来,停在傅棠梨的马车边。


    “梨花,你终于来了。”韩子琛一脸欢喜之色,瞧着不似作假。


    傅棠梨挑开车帘,瞥了韩子琛一眼,似笑非笑的。


    韩子琛省悟过来,神态自然,立即改了称呼:“表妹坐了一路车,想来闷了,何不骑马进城,顺便看看,这两年渭州的街市可有什么变化?”


    “也好。”傅棠梨丝毫不扭捏,脱下外套大袖衫,下了马车,利落地上了马:“走吧。”


    她在渭州时,自由无拘,日常大多轻服窄袖,挎弓纵马,与男儿一般无二,如今回到故地,仿佛还是从前时光。


    表兄妹两人骑马并行,一起进了渭州城。大队人马跟在后面,浩浩荡荡的。


    韩氏先人世代居于渭州,坐拥重兵,据守雄关,西拒吐蕃,立下不朽战功,历代帝王多有礼遇,封世袭西宁伯之爵。


    前代西宁伯早逝,至傅棠梨舅舅这一辈,并无儿郎出众,世人本谓韩氏当衰,所幸韩老夫人心志坚毅,以女流之身撑起家业,苦熬了十几年,终于盼得孙辈的韩子琛脱颖而出。


    如今的渭州城,百姓只知世子,浑不知西宁伯为谁了,遇上世子大婚之喜,不但城楼挂上了大红灯笼,连城中主要坊市道路口都披上了红绸,一派喜庆气息。


    傅棠梨应景地道了声:“恭喜大表兄了。”


    韩子琛身为当事者,对此却并无太多的欢庆之色,他甚至带了一点愧疚的神色,对傅棠梨道:“这些布置都是母亲的意思,我本不欲张扬,但念及要成全李家的风光,便也由着母亲去,你千里迢迢来贺我成亲,实则我


    心中十分不安……”


    “大表兄冷静些,不要胡思乱想。”傅棠梨骑在马上,目不斜视,温和地打断了韩子琛的话,“我不过是想在出嫁前最后回来一趟,到外祖母的墓前看看,借用了你的名头而已,至于你成亲一事,其实我半点都不关切。”


    她瞥了韩子琛一眼,懒懒地道:“你少说两句,不要自作多情,好歹兄妹一场,我也不想和你翻脸的。”


    渭州临北,气候干爽,阳光灿烂,傅棠梨眼波流动,像极了这夏日的阳光,灼灼若桃夭,明艳逼人。


    韩子琛在心中遗憾地叹息,他摸了摸鼻子,也不尴尬,坦坦荡荡地道:“你还是这样性子,半点情面都不给我留,早知道我不提这个,多少给自己留点念想。”


    言已至此,这个话题就打住了。


    韩子琛转而提起渭州这两年发生的大小琐事,傅棠梨倒是带着微笑,听得津津有味。


    很快到了伯府。


    傅棠梨随韩子琛去到前院正堂,拜见了舅父及舅母。


    虽则往日暗里有些龉龃,但傅棠梨很快就要成为太子妃,或则来日可能母仪天下,韩家的舅父和舅母自然笑脸相迎,待她千般万般亲切,舅母拉着她的手,还险些落下泪来。


    “当初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想要回长安去,舅母这两年一直想着你,也不知道我们的梨花在长安过得如何,幸而今儿你回来了,瞧着气色大好,仿佛又丰润了些,舅母就放心了。”


    舅父笑呵呵的:“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渭州这小地方可不敢耽搁梨花,她的机缘就应在长安,还是回去对了,亲家老太爷是个有本事的,梨花也争气,将来你嫁入东宫,可别忘了舅舅和舅母昔日待你的情分。”


    傅棠梨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她简直疑心舅舅、舅母和傅之贺以及继母杨氏才是一家人,说话的那种语气简直一模一样,倒衬得她像是捡来的,和这些人格格不入。


    好在这家里还是有个利索人。韩子琛立即截住了父母的话,只道表妹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才是。


    于是略微寒暄两句,韩子琛便带着傅棠梨下去了。


    出了正堂的大门,傅棠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韩子琛神色自若:“父亲和母亲向来如此,你也知道的,不须理会。”


    傅棠梨慢慢地走着,闻言只是笑了笑,并不接话。


    韩子琛气度雍容,韩老夫人走后,他一手掌握渭州,如今愈发沉稳,又自然地道:“表妹还和从前一般,住在原来的院子,那里面的摆设物件我一样都没动过,使唤的下人也都在,难得你回来,估计往后也不能了,这次多住些日子吧。”


    傅棠梨才要摇头,却看见伯府的大管事匆匆走了过来。


    大管事先朝傅棠梨拜了拜,笑道:“二娘子回来了,可叫我们想念得紧。”又对韩子琛禀道:“范阳节度使李大人遣人来贺,抬了五箱黄金并几车绸缎、瓷器等物,因着礼太重,小的不敢擅自主张,还请世子示下。”


    韩子琛挑了挑眉,也露出了一点诧异:“我与李大人素无往来,他何以如此盛情?”他略一思索,问道,“使者何在?”


    大管事回道:“眼下在外头候着,正想面见世子。”


    韩子琛看了傅棠梨一眼。


    傅棠梨退后一步:“府里我熟,我回自己住处去了,你不用太过管我,自去忙吧。”


    韩子琛颔首,说了一句:“你先歇着,待明儿,我同你一起去祭拜祖母。”


    他马上走了。


    傅棠梨恍惚觉得那个“范阳节度使李大人”听过去有些耳熟,她走了两步,顿了一下脚步,突然想起,这个人,不就是李怀恩的父亲吗?


    她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韩子琛已经走远了。


    第35章 第35章忽闻惊变,夜不能寐……


    傅棠梨回到旧日居所,果然如韩子琛所说,一应物件分毫未动,院子里服侍的也都是原来那些人,见二娘子回来,都欢喜得很,围着她殷勤地转个不停。


    黛螺和胭脂轻车熟路,支使着傅家的奴仆里里外外地张罗开,倒把从长安跟来的那几个人弄得无所事事,索性都给打发到外院去凉快了。


    这一夜,傅棠梨睡得格外香甜,连枕头褥子都是原来的旧物,闻着上面的味道入梦,仿佛她从未离开一般。


    ……


    翌日,韩家一行人去了城外山上的云崖山。


    此处青山明朗,峰峦秀丽,侧畔有有渭河流经,风水上佳,韩氏先人及韩老夫人皆葬于此。


    至墓前,奴仆们持帚清扫落叶与野草,又引山泉洗涤浮尘,紫檀案摆开,供奉鲜花果品,焚起摩罗旖檀香。


    韩子琛持香,拜了三拜,恭敬地道:“祖母,表妹回来看望您老人家了,如今她一切都好,还请您放心。”


    傅棠梨怔怔的,良久没有言语,半晌,她垂下眼帘,低声道:“大表兄,你站远去,我有些话,想和外祖母单独说说。”


    韩子琛深深地看了傅棠梨一眼,一摆手,领着众奴仆一起避开了。


    待旁人走远后,傅棠梨慢慢地跪了下去,抚摸着眼前的墓碑,手指颤抖。


    这两年,她时常梦到自己在渭州时的日子,外祖母犹在,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梨花,然而,每每醒来,发觉身在长安,唯有满腹惆怅,无人可诉。如今不是梦,她的的确确回到渭州了,但是,为她挡风遮雨的外祖母早已经走了,无论如何,回不到从前。


    这世间只留下她一人,长安不是她的家,渭州也不再是了,天地之大,她却无处可归。


    傅棠梨模模糊糊地想起,她曾经对一个人提及此语,他是怎么安慰她的?


    “我在这里,你便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吧。”他后来对她这么说道。


    但是,并不能够。


    傅棠梨难耐地弯下腰,想给外祖母磕一个头,额头触及地面,再也抬不起来,她伏在那里,肩膀颤抖,眼泪无声地滴落,很快洇湿了那一小块泥土。


    如果……如果外祖母还在就好了。可是,她老人家已经不在了。


    眼泪掉得更急了,傅棠梨用力地咬住了嘴唇,咬得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大手伸过来,在傅棠梨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别哭了,祖母会心疼的。”


    “别碰我。”傅棠梨竭力压抑着哽咽,生硬地拒绝韩子琛的安慰。


    韩子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傅棠梨的身后,此刻蹲下身来,用一种充满怜悯而担忧的目光看着她:“你在长安过得不快活吗?”


    傅棠梨直起腰,别过头,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两把,冷静地道:“我过得很好,大表兄不必担心。”


    但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还无法完全恢复,声音略微沙哑,带着一点啜泣的尾调,泄露了她的情绪。


    韩子琛和傅棠梨青梅竹马,自幼一起养在韩老夫人膝下,他对傅棠梨的性情和心绪,比任何人懂得都多。


    “你不快活。”他很肯定地道,“傅家人对你不好吗?还是……”他略一思索,目光微动,“你对自己的婚事不满?”


    傅棠梨抿紧了嘴唇,站起身子,她跪的时候有点长,腿脚发麻,不禁踉跄了一下。


    韩子琛伸手,扶住了她。


    傅棠梨面无表情,甩开了韩子琛的手,避开两步,自己站稳当了,矜持地将双手拢在袖中,腰身挺得笔直。


    韩子琛也不恼,他带着几分玩味的神色审视着傅棠梨:“怎么,被我说中了?”


    傅棠梨微微抬起下颌,她作出这种姿态的时候,带着一股不经意的倨傲和清高:“赵元嘉样貌出色,乃国之储君,我嫁给他,来日贵不可言,通天下的女郎都在羡慕我呢,我不满?我有什么不满的?”


    “嗯,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不满?”韩子琛依旧心平气和,神态亲切自然,好似从前他们在家中闲聊一般,“你不喜欢他吗?”


    傅棠梨的目光冷了下来。


    韩子琛好整以暇,微笑着和她对视。


    傅棠梨不愿意在外祖母的面前和韩子琛继续逞这口舌之争,她此刻已经收拾好情绪,完全恢复了平素的端庄娴静,闻言只是轻描淡写地道:“韩世子,注意你的身份,君臣有别,这种事情,不是你能够妄议的。”


    “这很好。”韩子琛反而踏前了一步,他的声音低低的,近乎耳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梨花,虽然你没有喜欢我,却也没有喜欢上别的男人,我心中十分满意。”


    傅棠梨转过脸,定定地看着韩子琛,认真地道:“大表兄,你再惹恼我,我这会儿就掉头回长安去,自此后与你为敌,待我得势,定叫你西宁伯府永无宁日,你觉得如何?”


    她的目光冰冷,神情淡淡的,看着韩子琛的时候,和看着旁人的神色没有什么分别。


    仿佛陌路。


    韩子琛时常觉得,傅棠梨哪哪都好,唯有一点令他不喜,她的心性和韩老夫人过于相似了,骄傲而刚烈,令他无法掌控。虽然如今为她撑腰的韩老夫人已经不在了,但她和往昔一般无二,没有半点低头的意思。


    韩子琛意识到这一点,再次在心底发出遗憾的叹息,他素来心性深沉,收放自如,当即后退几步,敛起笑容,拱手作了一个长揖:“对不住,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胡乱说话,我认错,向表妹赔罪,你别往心里去,往后我再不敢了。”


    傅棠梨语气淡淡的:“我念着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始终把你当作兄长看待,你若连这也不要,就罢了。”


    “表妹勿恼,确实是我错了。”韩子琛一脸正色,“然则,有一点表妹须得知道,我固然自私凉薄,但对你的爱护之心却半点不掺假,至少比傅家那些人要好上许多,这世间,我是你最亲之人,你我兄妹本应友爱相扶,若因我一时失言而伤了和气,岂不是令祖母在天之灵不安吗?”


    傅棠梨摇了摇头,未置可否,她沉默了下来,重新持了香,给韩老夫人拜了又拜,在墓前伫立半天,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再没和韩子琛多说一句话。


    而韩子琛只是带着温和的微笑,一直跟在傅棠梨的身后,好似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


    两日后,西宁伯世子大婚。


    是日黄昏,渭州城内锣鼓喧天,爆竹不绝,满城百姓同贺,西宁伯府张灯结彩,设十里仪仗,迎新妇入门。


    宾客如云,陇西境内大小官员并渭州军中上下将领皆来祝喜,又有韩氏族中远近亲眷前来赴宴,哪怕西宁伯府场地宽阔,此时也显得拥挤了起来,更勿论府中奴仆如云,来往服侍,真真是冠盖如云、门庭若市。


    傅棠梨被吵得头晕,后头实在忍不住,寻了个借口,躲了出去,带着两个婢女,在廊庑外的角落里稍微透一口气。


    胭脂心性活泼,尤爱热闹,还踮着脚张望:“人可真多啊,大公子的面子就是大,我瞧着,渭州有头有脸的人全在这了。”


    黛螺稳重些,还记得正事,和傅棠梨悄悄道:“韩氏的二老太爷、四老太爷并三房那边的七老爷今儿都过来了,娘子稍后要不要问问他们银矿上的事?”她委婉地道,“虽说大公子光明磊落,但保不齐下面的人有什么疏忽,娘子仔细着点也好。”


    二老太爷辈分最高,是如今韩氏家族的族长,四老太爷和七老爷德高望重,亦为族中宗老,当初韩老夫人临终前,将西宁伯持有的银矿一分为二,一半交给傅棠梨,就是这三人受了嘱托,代为打理。


    傅棠梨斜倚着栏杆,手里拈着一把纨扇,轻轻摇着:“倒也不必操心,外祖母替我选的人,自然是得用的,二老太爷公正又古板,四老太爷和七老爷精明活络,他们受过外祖母的大恩惠,不会辜负她老人家,我没什么不放心,再说……”


    她微微地笑了一下,带着一丝自嘲的语气,慢条斯理地道:“我如今顶着太子妃的头衔,大表兄只要不傻,就不会动什么心思,赵元嘉这个人呢,虽然讨嫌,但他那太子的身份着实还是管用的。”


    这话黛螺不好接口,她只能讪讪地笑着,缩到一边去了。


    正坐着,庭院外面走进一个人,先在垂花门外问询了奴仆几句,又匆匆朝这边过来,看见傅棠梨在那边,他停下脚步,抱拳见礼:“二娘子。”


    傅棠梨认得是霍青山,她也歇够了,施施然过来:“霍叔怎么才来,这会儿新娘子已经下去了,大表兄正和他们喝酒呢,你快进去。”


    霍青山反而停住了脚步,皱起了眉头:“我还当宴席差不多散了,既如此……”他探头看了一眼,露出踌躇的神色,“罢了,今晚实在不该打搅世子,若不然,我还是明日再说。”


    傅棠梨随口问了一句:“什么要紧事呢,这个节骨眼上来找大表兄。”


    韩子琛面上虽然温和,但御下极严苛,霍青山心里也是有几分吃不准的,他有些苦恼,不自觉地道:“北庭都护府急报,方才传到渭州,世子原先有命,但凡重大军情,须得第一时间向他禀告,但如今又是世子大喜之日,二娘子你看,我该不该进去说?”


    傅棠梨听到“北庭都护府”一词,脑海中瞬间掠过赵上钧的身影,她心神一凛,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北庭出了什么事?我听闻淮王神武,有不败之名,怎么,莫非传言不实吗?”


    霍青山摇头:“有人偷运大批破甲弩至关外,阿史那骨朵获之,以此器对付玄甲军,淮王不察,玄甲军败落,颇有折损,据闻淮王重伤,如今退至鄂毕河驻防,形势危殆。”


    傅棠梨怵然惊出一身冷汗。


    破甲弩为长铤三棱重箭,以机括发力,威力巨大,能穿铁石,专克重甲骑兵,但其锻造的材质及工艺能极为难得,唯军器监下所属弩坊署能制,突厥人不擅冶铁,绝无此物。谁能有这般大能耐,将这种利器大批运至突厥,蹊跷之处令人寻味。


    傅棠梨一言不发,果断地把手里的纨扇丢给黛螺,抬脚进了大厅,左右看了看,寻到了正在席间敬酒的韩子琛。


    韩子琛这会儿大抵是喝多了,脸色酡红,脚步有些踉跄,旁边有人搀扶着他,他兴致正好,大笑着,高高举杯,与韩氏家族的六老爷对饮。


    那边舅母还在劝他:“你少喝些,新妇还在洞房等你呢,醉了要恼你的。”


    傅棠梨几步走到韩子琛的身后,咳了两下,低声叫他:“大表兄。”


    这是两天来她头次主动开口和韩子琛说话。


    韩子琛虽然有几分醉意,但对傅棠梨的声音依旧十分敏感,当即转过头,笑意愈浓:“表妹方才去哪里了,叫我好找。”


    大厅中人声鼎沸,傅棠梨只能靠近了一些,简单地道:“北庭有变,霍叔来报,请大表兄示下。”


    韩子琛马上收敛了笑容,抬眼看了一下,看到了门口的霍青山。


    霍青山远远地做了一个手势。


    韩子琛放下酒杯,朝左右一作揖:“诸位请尽兴,某有要务,容缓。”言罢,他当即离开,留下席间众人面面相觑。


    傅棠梨紧跟在韩子琛的后面出去。


    霍青山迎了上来,压低声音,和韩子琛耳语:“我们的斥候回来了,两拨人,北庭和范阳的,同时返抵……”


    “把人叫上,去议事堂。”韩子琛沉着脸,一面走,一面脱下大红的外袍,这顷刻之间,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清明,不带一丝醉意。


    韩子琛走得很快,傅棠梨撩着裙裾,一路小跑,追随而去。


    快到外院议事堂的时候,韩子琛这才注意到身后的傅棠梨,他回首,严厉的神色登时又变得


    温和起来:“表妹,我这会儿有正经事,不是你们小娘子家喜欢听的,你别跟过来,且去玩耍片刻,待回头我来陪你。”


    言罢,他不待傅棠梨再说什么,抬了抬手,立即有卫兵上前,诚惶诚恐地拦住了傅棠梨:“二娘子,您外面请。”


    “大表兄。”傅棠梨想要叫住韩子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理由,只这么一声,就卡住了。


    韩子琛再次回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很快就进去了。


    堂中灯火通明,少顷,渭州军中的几个高阶将领得令陆续赶来,他们见傅棠梨站在那里,匆匆施礼,进去了。


    傅棠梨踌躇地踱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沉默地候在堂前阶下。卫兵们不敢驱赶,只当作看不见罢了。


    她屏息凝气,仔细聆听,吃力地分辨着里面传出的一些片段。


    先是霍青山的大嗓门:“……传闻范阳……山匪作乱,李颜封锁来往通道……援军不得行,阻于……”


    然后是韩子琛的声音,还带着一点笑意:“……李颜遣使来……请与结盟……原来应在此处。”


    然后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坐山观虎,有何不可?”


    傅棠梨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后头的声音愈发模糊了,堂中诸人各抒己见,有人高声,有人窃语,又有人争执,吵吵嚷嚷,亦有拍桌者,为韩子琛所阻。


    良久,只听得韩子琛一声断喝,沉声说了一句什么,众将领安静了下来,而后韩子琛提高了调子:“好了,就是如此,不必再议了。”


    众将领应诺,至此定论,他们又三三两两地离去了。


    待到韩子琛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傅棠梨,他马上走过来,带着若无其事的笑意:“表妹怎么还在这?等了多久,也不说一声。”


    此时夜深了,渭州临西北,昼热夜冷,微微地起了一点风,凉意渐渐爬了上来,傅棠梨的脸色瞧着有些发白。


    韩子琛立时命人取来了一件大氅,递给傅棠梨:“快披上,这会儿宴席也散了,你别贪玩,我先送你回屋去。”


    傅棠梨接过大氅,随意地搭在手里,和韩子琛并排走着,不动声色地发问:“朝廷会派遣援军去北庭吗?”


    韩子琛摇头:“河西节度使尉迟敬已率部亲往,但被李颜所阻,安西都护府迎击回鹘,自顾不暇,周边已无可派之部,若待长安得到消息,再调遣人马,不及也。”


    傅棠梨的眉头皱了起来:“李颜归顺大周多年,为朝廷重用,他焉敢如此大胆,公然里通外敌,若事发,难道不怕朝廷问罪吗?”


    韩子琛好整以暇:“一旦淮王身死,李颜自然会发兵解北庭之围,彼时,突厥人已和淮王两败俱伤,可轻易取之,岂不妙哉?朝廷若追究,顶多说他援救不及,和功劳比起来,不值一提。”


    傅棠梨强忍着胆寒,做虚心求教状:“我不明白,李颜为何非要置淮王于死地?那批破甲弩是他送给突厥人的吗?”


    韩子琛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神色,反问道:“你觉得李颜为何有此胆量、又有此能耐?”


    傅棠梨猛地记起北祁山赵上钧对她提到的只言片语,她心里一咯噔,登时停住脚步:“圣上竟这般容不下淮王吗?”


    韩子琛颇感意外,他立即环顾左右,见侍从只是远远地跟着,莫约听不到这边的谈话,但他还是谨慎地摆了摆手,命一干侍从再往后退,而后,才看了傅棠梨一眼:“表妹,祖母原来不是教过你吗,小娘子家,不要太聪明,至少,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太聪明,省得招惹麻烦,你怎么就忘了?”


    傅棠梨镇定自若:“大表兄是我至亲之人,我习性如何,你还不知道吗,我又何必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呢?”


    这话听得韩子琛大为受用,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你我兄妹之间,本来就该如此坦诚相待。”


    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我也不瞒你,渭州在宫里安插了一些耳目,多少听得一些传闻,当年先帝本来是有意传位于淮王,不知何故,淮王自请出家修道,今上才承了大统,而今淮王手握重兵,战功显赫,威势日盛,你说说看,你若坐在那个位子上,下面有这么一个弟弟,你能安心吗?”


    傅棠梨听得心惊,她目光一动:“但我却听我祖父曾经提及,圣上年长淮王许多,一手将淮王带大,一向极为爱护,是天家难得的兄弟情深,我祖父……”对于尊长,她不好不敬,临时含糊地换了一个形容词,“颇睿智,他的评判应该不会出错。”


    韩子琛“哈”地笑了一下:“傅家老太爷老奸巨猾,眼光自然是雪亮的,但有些话,他也不便和你细说罢了,兄弟情深是真的,口蜜腹剑也是真的,这世间的事,哪里有非黑即白的,天家无父子,何况兄弟乎?”


    傅棠梨手脚发凉,她不再去纠缠个中缘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单刀直入,“渭州毗邻北庭,若出骑兵,至多五六日可抵,无需途经范阳。大表兄,可驰援淮王否?”


    “不可。”韩子琛慢悠悠地应道,他的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些,但眼中已经没了笑意,“我才想问你,你为何对北庭战局如此关切?淮王……”他顿了一下,说得更慢了,“他对你而言,有什么特别吗?”


    傅棠梨脸色不变,冷静地应对:“淮王尝在北祁山中救我于恶兽之口,救命之恩,理应报答。”


    “哦,真的吗?”韩子琛挑了挑眉。


    “自然是真的,我方才说过了,在大表兄面前,我向无隐瞒之处。”傅棠梨语气诚恳。


    韩子琛目中精光闪动,口中却应道:“如此最好。”


    “所以,大表兄可以出兵吗?”傅棠梨急切地追问。


    “不可。”韩子琛回答得一样十分诚恳,“我收了李颜的厚礼,不好辜负他的盛情,况且,渭州若出兵北庭,一则恐人马折损,二则恐惹圣上不悦,有害无益,我知表妹,表妹也应知我,所谓无利不往,赔本的事情我是断然不会做的,此时静待淮王、突厥和李颜三方角力,伺机而行,方是上策。”


    傅棠梨心乱如麻,她咬了咬嘴唇,把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大表兄,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如今,仅此一次,给我一个情面,行不行?”


    韩子琛笑着,摇了摇头,他低下头,望着傅棠梨,浅白月光下,他的眼神是冰冷的:“不行,梨花,你求我,那更不行了,我要吃醋了,你居然会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求我?”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轻声问道,“淮王……赵上钧,他何德何能?他比我好上许多吗?梨花,你和他到底有什么干系呢?”


    他们表兄妹二人,彼此之间实在过于了解了。


    话已至此,傅棠梨知道没有什么再说的必要了,她重新恢复了疏离的神色,退后了两步,淡淡地道:“既如此,大表兄洞房花烛夜,还是早归吧,我自己回去了。”


    她干脆利落地返身走了。


    韩子琛负着手,站在回廊的檐角下,目送傅棠梨离去。远处的灯光摇摆不定,他的面色一片阴沉。


    ——————————


    这一夜,傅棠梨又睡不着了。


    她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久久地凝视着床幔的顶部,那里用金丝和孔雀线绣着宝相花卷草藻井纹,精致而繁杂,在朦胧的月光下,让人产生了一种迷乱的错觉。


    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为了那个男人而失眠了,真是造孽哪。傅棠梨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在渭州,黛螺循着旧日的习惯,睡在碧纱厨外面的小榻上,她听见动静,打了个呵欠,小小声地道:“娘子怎么还不睡?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我在想一桩伤脑筋的事。”傅棠梨喃喃地道。


    “明儿再想吧。”黛螺掩着嘴,又打了一个呵欠,睡意惺忪,“什么天大的事,就这半夜三更的,想也无用,不如去睡。”


    傅


    棠梨含糊地“嗯”了一下。


    黛螺撑不住,倒头又睡过去了。


    傅棠梨依旧睁着眼睛,往事一幕幕、一帧帧,如同浮光掠影,完全不受她的控制,重复涌现、又破灭,从冬天的那场雪开始,最后定格在春夜的雨水中。


    他的眼眸深邃,湮灭在沉沉夜雨下,最后说了那么一句话。


    “夜深,雨重,进去吧。”


    隔着小轩窗,月色如水,无声地流淌进来,在夜间弥漫,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如同在雾中,连自己的心思都捉摸不透。


    在黑暗中,傅棠梨认命一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她坐起,轻手轻脚下了床。


    第36章 第36章千里向他奔赴,义无反顾……


    黛螺守着傅棠梨熬了半夜,这会儿刚睡着,正沉着。


    傅棠梨也不去惊动黛螺,自己摸了一只簪子,把头发随意挽起来,披了一件轻袖大衫,提了一盏羊角小风灯,出了门。


    她对西宁伯府一切都熟悉,径直去了韩子琛住的院子。


    世子住的地方,院门口自然有奴仆守着,见傅棠梨过来,皆惊诧,欲禀世子,但为傅棠梨所阻。


    “这是大表兄是新婚之夜,怎可贸然打搅,是我自己心急,不妥当,在这里等他就好。”傅棠梨如是说道。


    奴仆不敢有违,只得由着她。


    夏日的夜晚,有虫子蛰伏在花木丛中,啾啁鸣叫,不眠不休,如同人的心绪。


    俄而,有飞蛾逐火而来,扑入羊角风灯的烛火中,发出轻微的“刺啦”声,引得烛火忽又大明,在傅棠梨的眼眸中映出斑驳的影子,明灭不定。


    而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凝神思量着什么。


    如此,直至灯盏中的烛火渐渐熄灭、而后冷却。


    眼见得东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奴仆终于忍不住,悄悄进去传讯。


    很快,院子里的灯光逐次亮起,院门大开,韩子琛匆匆而出,他走得十分急促,披散着头发、趿着鞋,一面走,一面系着腰带,衣冠尚未整理,面有怒容:“你在外面等了多久?这群奴才真是该死,怎么不叫我?”


    傅棠梨站得太久,腿脚都有些麻了,大约是终于见到韩子琛,松懈下来,身子摇晃了一下:“不碍事,是我不让他们说的。”


    韩子琛急急伸手去扶。


    “我把那一半的银矿给你,借用渭州八万骑兵,何如?”傅棠梨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


    韩子琛的手停在了半道,瞳孔倏然收缩。


    傅棠梨挪了挪脚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角度,她提着那盏已经熄灭的羊角风灯,仪态依然是娴雅的:“渭州军中有十万骑兵,我借你八万,不多也不少。”


    韩子琛收回手,握住拳,脸色铁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表兄是无利不往之人,既如此,我花钱,比李颜出价更高。”傅棠梨镇定自若,“这桩买卖,你做不做?”


    渭州银矿乃韩氏发家之源,如今渭州军费基本倚靠这座银矿产出,故而西宁伯府除常规步卒之外,尚能养得起十万重甲骑兵,在西北各州中战力首屈一指。


    韩老夫人只有韩氏一个亲生女儿,可惜韩氏早故,留下了傅棠梨这么一点骨血,老夫人舔孺情深,在临终前,将银矿权属一分为二,其中一半给了傅棠梨当做来日嫁妆。


    若说韩子琛没有恼恨,那是假的,但祖母在渭州及韩氏族中威望深厚,对于祖母的决定,他也无可奈何。而如今,傅棠梨却主动将这滔天的财富双手奉还,怎不令他震惊,一时之间,心中说不出是火热还是冰凉,烦躁难耐。


    半晌,他才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为什么?”


    傅棠梨把眼睛转开,不去看韩子琛,而是自顾自道:“另外,我还要借霍叔一用,由他率兵奔赴北庭都护府,驰援淮王,军情如火,自然越快越好,今天就要动身。”


    韩子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深沉,如同这将明未明的天色,模糊难辨:“你不是和太子定下婚约吗?怎么会是淮王?他凭什么?他怎么配?”


    大表兄执拗起来的时候,实在也不好打发。


    傅棠梨声音轻缓,尽量心平气和地和韩子琛说话:“我先前一时淘气,做了些不地道的事,对他有所亏欠,这回就当是还他的情,此事了结后,我好安心回去嫁人,和他再也没有瓜葛了。”


    她竟能为了别的男人做到如此!


    韩子琛目中怒火翻涌,死死地盯着傅棠梨。


    傅棠梨毫不回避,坦然和他对视。


    半晌,韩子琛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冷笑起来,嘲讽地道:“梨花啊梨花,祖母泉下有灵,若知道你为了一个男人而放弃了那一半的银矿,她定然痛心疾首,要骂你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傅棠梨突然抬手,重重地抽了自己两记耳光,“啪啪”的声音在凌晨的薄雾中显得分外清脆,扎扎实实,没有丝毫留情。


    “这两下,是替外祖母打的,大表兄说得对,我确实是蠢不可及。”她居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韩子琛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红通通的印子瞬间浮现在傅棠梨雪白的脸颊上,他心疼地“嘶”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摸,但手指头才动了一下,傅棠梨已经很快将头偏开了。


    他只能恨恨地捏住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梨花,他值得吗?”


    “其实我也觉得不太值得,这桩买卖做得我实在心疼,大抵是因为昨夜没睡好,我这会儿鬼迷心窍了。”傅棠梨的脸色淡淡的,“所以,你答不答应?再不答应,我马上要反悔了。”


    “好。”韩子琛毫不迟疑地应下了,他有时候也痛恨自己这一点,但理智先于感情,已经替他做出了决断,“我答应。”


    傅棠梨松了一口气:“大表兄果然还是大表兄,那么,兵贵神速,事不宜迟,我们这会儿就去做个交接。”


    “善。”韩子琛也是个干脆的人,当即举步。


    就在这时,却听见后面传来了一声温柔的呼唤:“郎君。”


    韩子琛立即停住脚步,换了一副面孔,露出了和煦的表情,转过身去:“六娘,你怎么出来了?天色尚早,回去再歇会儿吧。”


    李六娘是个精致而娇柔的美人,此刻,她的脸上还带着新婚夜的娇羞酡红,披了一袭银朱色的襦衣,显然也是匆匆出来,她望着韩子琛,用怯生生的声音道:“郎君眼下要去哪里?稍后我们还要去向舅姑敬茶礼,妾担心郎君耽误了时辰,令舅姑不悦。”


    她大抵是个怯弱的性子,勉强说出挽留的话,眼睛里已经浮出了泪光,盈盈欲滴。


    韩子琛笑了笑,略一抬手,旁边立即有婢女上前,扶住了李六娘。


    “六娘先回去,我眼下有要务需处置,父亲母亲那边我自有交代,不必急于一时。”


    他这么吩咐完,不待李六娘再说什么,转头对傅棠梨道:“走。”


    傅棠梨满心愧疚,对着李六娘深深作揖,以示歉意,而后跟着韩子琛一道走了。


    李六娘颤抖的声音犹自从身后传来,韩子琛面色不动,恍若未闻。


    傅棠梨愈发不安,叹气道:“表嫂瞧着是个软和性子,与大表兄正相宜,只盼大表兄将来与她琴瑟和鸣,恩爱白头。”


    “恩爱白头?”韩子琛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了傅棠梨一眼,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嗤”地笑了一下,并无再多言语。


    一路无话,到了前院的议事堂。


    管事得令,已叫人快马加鞭,去请韩氏的二老太爷、四老太爷、七老爷并其他几位族老一道过来。


    少顷,人到齐。


    傅棠梨说出要将银矿交予韩子琛一事,众族老皆惊诧。


    二老太爷等人自然极力阻止,不顾韩子琛在旁虎视眈眈,苦口婆心地试图说服傅棠梨改变主意。


    但傅棠梨心意已决,任凭长者规劝,全然不改口,反而微笑道:“我即将嫁入东宫,来日或可富有天下,区区半座


    银矿,于我何足道哉?不若交由大表兄打理,终归是我们韩家的产业,在谁手里不都一样吗?”


    她说的是“我们韩家”。


    几位长者互相对视,良久,无奈叹息,终于还是依了傅棠梨的意思。


    而后,立下契书,几人共同签字画押,在场族老皆为证,二老太爷等人将账簿等物交至韩子琛手中。


    事毕,族老走后,傅棠梨立即道:“货款我已付清,请大表兄践约。”


    韩子琛收下契书,容光焕发,直比他昨晚做新郎还要快意几分。


    他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道:“表妹,我可要提醒你,北庭战局激烈,突厥近四十万众,渭州这八万骑兵投进去,未必能扭转局势,或有可能你辛苦半天,都是徒劳无用功,到时候你别后悔。”


    这话,他藏到现在才说。


    傅棠梨也不恼,神色淡然:“我自然知晓,不过尽人事听天命,求个心安。”


    韩子琛咳了两声,正色道:“点集兵马,征调粮草,非仓促之事,我尽力而为,大约这一两日可办妥,你放心,且回去等我消息。”


    “非战时,骑兵皆在襄武原营中,不可擅离,同时,按祖母旧规,渭州城中应备有军民一年粮草,开仓既可取用。”傅棠梨的声音出奇地冷静,“今日酉正之前,我要看到八万骑兵出发,否则,我马上把几位老太爷请回来,你蒙骗我,前约作废。”


    韩子琛嘴角抽了抽,放下茶盏,“哼”了一声,终于还是起身,干脆利落地道:“罢了,糊弄不了你,我这就去操办,日落之前,青山率兵出征,你亲来送行。”


    “好,一言为定。”傅棠梨颔首,不再看韩子琛一眼,转身离开了。


    ——————————


    至日暮,八万骑于渭州城外整装待发。


    因敌军备有破甲弩,此次,骑兵皆携重盾,又各持长戟,腰挎环首刀。时值酉正,斜阳将下,暮色四合,如薄雾笼罩苍穹,高耸的城楼逐渐隐没,而金戈的寒光却在旷野的平原上浮显,杀气凛凛,刺人眉睫。


    韩子琛令人去请傅棠梨过来亲自查验。


    至傅棠梨过来,却穿着渭州军中下等士兵的装束,一身陈旧的皮甲衣,把凹凸有致的身段掩了起来,头发剪短了些许,和男子一般挽了个圆髻,头面和手上露出的皮肤不知道涂抹了什么,看过去又黑又黄,乍一眼,仿佛就是个寻常小卒。


    黛螺和胭脂跟在后头,两个婢女的脸色都很难看,眼圈红红的,好似刚刚哭过的模样,她们一个牵着一匹红马,另一个手里拿着大包袱。


    这匹红马是傅棠梨旧日的坐骑,在她走后,依旧留在渭州。


    韩子琛见这架势,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表妹这是何意?”


    傅棠梨若无其事,从胭脂手里拿过包袱,顺手抛给韩子琛:“怪重的,叫个人路上替我拿着。”


    韩子琛接住包袱,掂了一下,确实颇有分量,看来她是有备而来。他的心沉了下去,皱起眉头,语气不善:“你胡闹什么?已经依你的意思,青山带队,派遣兵马火速赶往北庭,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傅棠梨牵过她的红马,利索地翻身骑上去,抖了抖缰绳,转头向霍青山,神色自然地问了一句:“霍叔,你家世子是怎么交代你的?”


    霍青山虽然听命于韩子琛,却不太敢对傅棠梨撒谎,当着众部属面,他不能多话,只得尴尬地咳了两声,左右顾盼,一言不发。


    “让我想想。”傅棠梨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沉了声音,模仿着韩子琛的语气,“至北庭后,审时度势,以保存实力为第一要务,若淮王稍有颓势,可速归。是也不是?”


    所谓青梅竹马,就是这么致命,根本无从隐瞒。


    韩子琛的嘴巴张了张,又阖上了,干脆板着脸,不说话了。


    “就这个,都算我夸他了。”傅棠梨冷笑了一声,“说不准世子是吩咐你们出去晃荡一圈,半道就折返回来。”


    “那是没有的。”霍青山忍不住,还是要替主子辩解两句,“……是前面那个。”


    傅棠梨斜瞥了韩子琛一眼。


    韩子琛叹了一口气:“好了,怕了你了。”


    他调转马头,朝向八万铁骑,面色冷肃,倏然拔高声音,严厉地吩咐道,“尔等,此去北庭,但以淮王马首是瞻,蹈锋饮血,共拒胡虏,不可坠我渭州军之名,可都记下了?”


    霍青山正容抱拳:“喏!”


    众骑兵亦轰然而应:“喏!”


    声震平野,惊起夜鸟。


    韩子琛冷冷地对傅棠梨道:“满意了吗?”


    傅棠梨点了点头:“很好,那我们就走吧,我的骑术是霍叔教的,这两年也没落下,能跟得上。”


    “梨花!”韩子琛暴怒。


    暮色渐沉,浅白的月光悄然落下,落在傅棠梨的眼眸中,似春水在空旷的山谷弥漫,沉静而柔和,她望着韩子琛,微微地笑了一下:“我须得自己去看一眼才能安心,大表兄,别拦我,你知道的,我决定的事情,谁也改不了,此去凶吉难测……”


    “不要胡说!”韩子琛厉声打断了她的话。


    傅棠梨神情自若,继续道:“我终归还是感激你的,兄妹一场,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日,你多保重。”


    韩子琛咬牙切齿,喘着粗气,良久,终于一声厉喝:“戚虎!”


    “小人在!”立即有一骑士出列。


    韩子琛将手中那个大包袱交给戚虎,他的神色近乎狰狞,指着傅棠梨,对戚虎道:“从此刻起,你的职责就是保护二娘子,若她有任何闪失,你和你手下统统提头来见我!听到没有?”


    戚虎任百夫长,作战凶猛,为渭州军中精锐之士,此时闻言,惊出一身冷汗,急急接住了包袱,下马对着韩子琛一拜:“喏!”


    韩子琛再次看了傅棠梨一眼,拨马退后两步,恨恨地一挥手:“走!”


    急促的号角声响起,一时间,战马奔腾,万军齐发,在夜色降临之间,朝北方出发。


    ——————————


    拂晓方至,日光将出未出,天空白惨惨的,苍鹰掠过云际,发出尖锐的啼鸣,在天幕下似有回响。鄂毕河奔涌东流,河水澎湃,两岸山崖矗立,崖下的碎石中生出几棵孤零零的胡杨,长风呼啸,卷起砂砾扑面而来,刺得人肌肤生疼。


    灰色的营帐安扎在这片平原上,连成了一大片,如同盘蜷的巨蛇,蛰伏在黎明下,沉寂无声,只有铁器的寒光如同巨蛇的鳞片,偶尔在日光中掠起森冷的影子。


    渭州军尚未靠近,远远地,营阵中已经有数骑飞驰而出,迎了过来。


    霍青山策马上前,和对方领头之人交涉了几句。


    那人立即返回,不多时,又数十骑飞奔而至,引渭州军前往营地。


    至营前,拒马移开,弓箭手后退,行动整齐划一。


    镇远大将军庄敬迎出,拱手致意:“西宁伯高义,雪中送炭,足感盛情,淮王殿下闻讯亦喜,但殿下有伤在身,不便出迎,请霍将军随我来。”


    霍青山与庄敬客气地寒暄了两句,下了马,朝后面做了个手势,示意身后四个亲随与他同往。


    一行人遂往营阵深处。


    主帅幄帐处于中央位置,高而宽阔,如同宫舍,帐前竖黑金军纛,有铁甲士兵持长戟与铁盾,肃穆拱卫。


    霍青山随庄敬入内。


    幄帐以牛皮制,厚实不透光,或是因长夜方逝,此时帐中灯烛未熄,尚在明灭不定中。


    一个男人从案前缓缓地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一步,烛光暗了下来,那种高大而威武的感觉逼人而来,他身披玄黑铠甲,身形若山岳,面容在明与暗的交界处,一半极盛、一半极沉,如同鬼神从深渊中迈出,令


    人不敢直视。


    傅棠梨缀在一行人的尾巴边上,她穿着渭州军的甲衣,盔帽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眉眼,面上依旧涂抹着泥粉,灰扑扑一片。她的身边是戚虎,她小心翼翼地避在戚虎的后面,尽量遮掩着自己的身形,兼之此间光线阴暗,她觉得那个男人大抵是认不出她的。


    尽管如此,她的心脏还是怦怦的跳得厉害,手心有些出汗,千里来此,临到近处,不知怎的,又开始后悔了起来,她强忍着心底的不安,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赶紧把头低下了。


    他看过去……似乎和原来一样,不知道伤在哪里,或许是幄帐中太黑了,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觉得他威势如往昔,那一眼,足以让她背脊发凉。


    霍青山已经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急急上前拜见:“渭州霍青山,见过淮王殿下,现有八万骑兵,愿听从淮王调遣,共御敌寇。”


    傅棠梨和戚虎以贴身亲随的身份,跟随霍青山,一同拜下。


    赵上钧虚虚一扶:“霍将军不必多礼。”


    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面色平淡,波澜不动,又回到上首坐下。


    时,北庭大都护张嵩亦在帐中,相互见礼。


    而后,霍青山客气地问候淮王:“闻说殿下负伤,世子特命我前来,转至问候之意,未知殿下伤势如何?”


    庄敬摇头,面带怒容:“不知是何等狗贼,将破甲弩送予突厥蛮子,其心恶毒,吾等初战不察,失了先机,幸而……”


    赵上钧突然用拳头抵住嘴,咳了起来。


    傅棠梨的心缩紧了一下,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而这时,赵上钧抬起眼睛,与她的目光碰触上了。


    第37章 第37章什么?要我今夜照顾他?……


    傅棠梨吓了一跳,急急低头,顺便往后挪了一点点,把自己藏到戚虎高大的阴影里。


    但看过去,赵上钧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常来,他呼吸有些急促,又咳了两声,依旧正襟危坐。


    傅棠梨松了一口气,但莫名地,心底却生出一股怅然若失之意。


    “殿下?”庄敬目露疑惑,看向赵上钧。


    赵上钧停住了咳,略一摆手,平静地道:“皮肉之伤,无大碍,有劳韩世子问候,亦有劳霍将军率部来援,此情铭记,日后定予报还。”


    庄敬顿了一下,旋即面露愤慨之色:“这月余,吾等与突厥人交战数次,伤亡不可数,一路退守至此,殿下为救部属,不慎为流矢所中,伤在要害,吾等生平从未遭此屈辱,可恨也!若令吾得知谁人私通突厥,资以破甲弩,吾定屠其满门,断不可饶恕!”


    赵上钧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大约果然如传闻所说,伤得不轻,但他的语气还是沉稳的:“渭州此次发兵,可曾惊动他人?”


    霍青山明白赵上钧的意思,回道:“范阳李颜遣使请与西宁伯结盟,世子虚应之,末将此次于夜间动身,一路直奔鄂毕河,未曾靠近城镇或关隘,应无外人察。”


    庄敬勃然色变,低低地骂了一声:“李颜多方阻拦援军,意置吾等于死地,实狗贼也!”


    赵上钧眉目低垂,淡淡地道:“庄敬,人前不可口出秽语,有失体统。”


    庄敬讪讪的,收了口,告了个罪,少顷,带着霍青山出去安顿了。


    突厥人的营阵在此距离不过三五里,登高眺望可见。双方主力均为骑兵,突厥人持破甲弩,有利远战,故而并不十分逼近,与玄甲军始终保持了一定距离,步步蚕食。


    庄敬不欲渭州援军为敌方所悉,与霍青山商议之后,渭州骑兵暂驻于鄂毕河岸边山崖后,伐胡杨蔽之,又在玄甲军营地中单独为霍青山及渭州军的几位将领腾出几座营帐,以便及时商议军务。


    傅棠梨作为霍青山的“贴身亲随”,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原属于霍青山的营帐,而霍青山本人悄悄地去和下属挤在一起了。


    ——————————


    是夜,渭州军稍作整顿,霍青山在营中留了百来人以作接应,随即奉淮王之命,与北庭大都护张嵩率各自部属出发,趁夜色向西而去,行踪不为外人知。


    鄂毕河至阿尔泰山一带,向西地势渐变,起伏不定,中横断山脉,后临庭州,若庭州失守,则北庭全线无险可踞,鄂毕河即为决战之所。


    傅棠梨对这些兵家形势一无所知,她是个识趣的人,不多做探听,只安分地留在营地中。


    她也不是吃闲饭的,自己觉得无处可用,便自告奋勇,去照顾营中伤兵。


    玄甲军近来接连败退,阵亡者众,伤者亦众,随军医师百十人,多年未遇此惨状,未免手忙脚乱,临时拉了许多士兵前去医药堂的大棚协助,傅棠梨便也一同去了。


    傅棠梨得韩老夫人悉心教养,自幼博览群书,涉猎广泛,其中不乏岐黄之籍,如今照顾伤患病者,自然要比旁人多懂一些,何况,身为女郎,论起做事细致,天生就具优势,周围那些都是军中士兵,平日粗鲁惯了,做事碰碰磕磕,相比之下,衬得傅棠梨尤为可贵,不多时,医师们就齐齐喜欢上了这个新来的“韩二”。


    他们表示喜欢的方式就是把傅棠梨使唤得团团转。


    傅棠梨这段日子来,头脸都涂着锅底灰,头发凌乱地垂落下来,刻意遮住眉眼,穿着军中一色的服饰,衣裳里面用宽布条将胸口扎得紧紧的,腰间塞了棉絮增大一圈,又粗着嗓子说话,举止之间完全没有女儿态。


    医师们只当她是渭州寻常小卒,支使起来心安理得,不停地叫“韩二”做这做那的,其中领头的唐府医更是宣称,要将“韩二”收为弟子,往后就留在他身边干活。傅棠梨十分感激,断然拒绝了。


    却把戚虎吓得战战兢兢,他原本一定要凑过来给傅棠梨打下手,但甫一动手,就打翻了药箱,惹得唐府医大怒,把他撵了出去。


    就这般,波澜不惊地度过了两日。


    这一日正午,突厥人忽然发难,淮王率部应战,他本骁勇无双,天下莫不能敌,但因重伤未愈,与突厥首领阿史那骨朵打得不相上下,双方僵持良久,战况激烈。


    数十万骑兵冲锋陷阵,马蹄的声音如同雷鸣,震动大地,厮杀的战士们发出愤怒的吼叫,濒死者在铁蹄及刀刃下发出凄厉的哀嚎,这天的风特别大,将这声音传得很远,哪怕傅棠梨身在后方的军营中,也能隐约听见。


    她忍不住到大棚门口,踮起脚,眺望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唐府医路过,毫不客气把她喊回来:“别看了,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快过来,把这里的儿茶和血竭捣成糊,马上要用。”


    傅棠梨听话地过去,一边麻利地干活,一边嘟囔着问道:“淮王殿下……会赢吗?”


    她的语气不太确定,声音就特别小,像是自言自语。


    “会。”旁边的一位年轻的士兵听见了,顺口回答,说得理直气壮,“我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了,殿下从未败过。”


    他还躺在木架榻上,面色惨淡若金纸,身上血迹斑斑,但他提到淮王的时候,眼睛里却露出炙热的光彩,仿佛下一刻他就能翻身而起,提刀上马。


    傅棠梨心下稍定。


    至黄昏,双方鸣金收兵。


    又有大量受伤的士兵被抬到大棚里来,棚中容纳不下,就在外面的地上摆放着,有的被箭矢所贯穿,有的腿脚折断,更有甚者,被利刃划破腹部,肚肠漏出,血糊糊的一团,居然尚未气绝,还在唉唉痛呼。


    傅棠梨骤见此景,毛骨悚然,急急跑到外面去,躲得远远的,难耐地蹲下身,捂着胸口,忍了又忍,实在忍受不住,“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她从渭州过来,一路劳累,这两天又在医药堂大棚里做事,就没好好休息过,内里有些虚弱,今天这一刺激,顿时吐了个翻江倒海,连胃里的酸水都呕了出来,苦得她眼泪涟涟。


    而在此时,稍远处传来了士兵们的喊声:“殿下,淮王殿下回来了!”


    马蹄声动。


    傅棠梨吐得七荤八素的,勉强抬头看了一眼。


    残阳已下,月轮未上,天空灰蒙蒙的,带着一抹诡异的血色,赵上钧策马归来,披覆玄甲,身形高硕若山岳,挟一身煞气凛凛,手持长|枪,枪尖犹在滴血。巨大的白色海东青盘旋在他的头顶,发出尖利的鸣叫,声振云天。


    中间有士兵在跑动、叫喊,长风不歇,帅纛


    飞卷如泼墨,间或战马发出“咴咴”的声音。


    在这一片混乱交错中,远远地,赵上钧的目光似乎望了过来。


    斜阳的血色终于落尽,那一瞬间光暗交替,让傅棠梨无从分辨,她的心跳都差点停住了,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殿下!”士兵们惊呼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傅棠梨心里一紧,转头望去,恰好看到赵上钧直直地从马背上栽倒下来,她瞪大了眼睛。


    但后面什么也看不到了,马上有人围了上去,一阵纷乱,很快把淮王扶下去了。


    傅棠梨呆呆地蹲在原地,有些惶然起来。


    顷刻间,天已经黑了下去,营地里点燃了火把,平原上的夜枭陆续醒来,发出轻微的“咕咕”的啼鸣。


    不多时,唐府医出来,左右顾盼,寻了半天,从棚后把傅棠梨揪了出来:“今儿晚上有的忙,你别偷懒了,快过来。”


    很快,唐府医收拾了一番,抱着药箱出去,命傅棠梨端了一碗药跟着他走。


    傅棠梨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懵懵懂懂地捧着药,走了一段路,忽然觉得这方向有些不对,眼见得前面已经看见主帅大帐了,她这才开始回神:“唐大人,我们这是去哪?”


    “淮王殿下旧伤复发,我得赶紧过去瞧瞧,这是他的药,你端稳了,千万别洒。”唐府医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地道。


    “哎呦”,傅棠梨吓得大叫一声,“我肚子疼,不行,您换个人来。”


    唐府医回头,眉头打结:“好端端的,怎么肚子疼?我给你扎两针?”


    傅棠梨支支吾吾的,本想把药碗扔了,撒腿就跑,但庄敬已经迎面走了过来,一脸怒意:“老唐,磨蹭什么,快点!”


    “是、是。”唐府医忙不迭地答应着,小跑着过去了,进了主帅幄帐。


    庄敬似乎有些疑惑,扫了傅棠梨一眼。


    为了不让庄敬起疑,傅棠梨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及至到了主帅帐中,里面的灯火点得通透,宛如白昼一般,白油蜡烛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显得四周格外沉寂,帐篷占地宽大,如同赵上钧一贯的风格,简约无饰,仅以十二扇素绢屏风隔断成前后两间,前方为议事堂,后方即为主帅寝室。


    唐府医已经在后面的寝室了,隔着半透不透的屏风,傅棠梨看见他躬着身,和赵上钧说着什么。


    赵上钧“嗯”了一下,他这会儿大约有些懒倦,声音显得格外低沉而浑厚,听得傅棠梨心里慌得很,她站在屏风外面,手有些发抖。


    幸好,庄敬过来,接过傅棠梨手里的药碗,亲自捧了进去,把她留在了外间。


    而后里面又传来十分轻声的话语,是唐府医在说着什么,偶尔庄敬搭上两句。


    傅棠梨偷偷打量四周,试图借机溜走,但帐中有两名卫兵肃穆而立,身材魁梧如牛,面目凶猛,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做警戒状,正好挡在帐门处。


    傅棠梨无奈,只能规规矩矩地垂头站好,心里期盼唐府医快点带她离开。


    片刻后,屏风隔间的烛火暗了,唐府医和庄敬一起出来,二人在低声商议着什么,走到傅棠梨身边的时候,唐府医很自然地说了一句:“韩二,你今夜留在帐中,照看殿下。”


    “啊,我?我什么?”傅棠梨猝不及防,一脸茫然。


    庄敬皱起了眉头:“按说老唐你要留下,怎么叫个毛头小子,他中用吗?”


    唐府医理直气壮:“今天新增许多伤患,医者父母心,我总不能为殿下一人而弃众人于不顾。”他眼见得庄敬脸色不对,又指着傅棠梨道,“庄将军放心,这是我新近收的弟子,通医术,做事机灵又细致,留他在此,无虞矣。”


    傅棠梨越听越不对,惊恐地摇头:“不、我不行,我……”


    “噤声!”庄敬一脸严肃地打断了她,压低声音呵斥道,“殿下刚才服了安神的药,这会儿已经睡下,你莫要吵闹。”


    唐府医慎重地嘱咐道:“殿下先前为金器所伤,今日又经恶战,颇累乏,毒邪内侵,脓血淤积于胸肺,夜间恐发热,正是凶险之际,你晚上守在殿下身边,仔细察看,若有不妥,及时应对,速来报我。”


    这两人自顾自做了决定,不容傅棠梨表示反对,他们很快将帐中的烛火掐掉,又头碰着头,互相私语着,匆匆走出去了。


    两个士兵也退到了门外去,继续守在那里。


    周遭的光线一下子暗下来,傅棠梨被这变故弄得措手不及,一时失了主意。


    她仓皇四顾,在营帐中来回踱了几圈,却不得出路,逡巡良久,思及方才唐府医所言,终究放心不下,停住了脚步。


    偌大的幄帐,只在外隔间的案上留了一盏灯,用山水羊皮罩子笼着,漏出一片柔和的光,不很亮,朦朦胧胧的,恍惚间,叫人神思倦怠。


    鬼使神差一般,傅棠梨慢慢地、慢慢地走过去,探出一点脑袋,朝屏风后面偷偷瞄了一眼。


    赵上钧躺在榻上,闭着眼睛,看样子已经熟睡。他的鼻梁很挺、眉骨很高、下颌刚毅,在昏暗的光线中依旧显出锐利的轮廓,他确实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傅棠梨想起当初第一眼见到他时,几疑为天上仙人。


    然则,重逢即是陌路,果然如此。


    傅棠梨微微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进屏风后,在他的榻前跪坐下来,认真地看着他。


    屏风的素绢上布满了云鳞的暗纹,外间的烛火照入,好似水波动荡一般,在人的眉眼间挑起一点微光,诸般景象似是而非。


    榻脚边点了一炉香,带着药材的味道,很淡,烟絮在黑暗中逶迤盘绕,如同白色轻纱或者雾,他躺在那里,气息平和而绵长,毫无防备,再强硬的人,大抵也有脆弱的时刻,譬如眼下。


    他伤得很重吧,傅棠梨这么想着,觉得心软了一下,有些难受,她记起唐府医的嘱咐,担心了起来,想看看他是否发热,手伸了出去,但是,不敢触及他的脸,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指尖。


    他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第38章 第38章抱着她睡了一宿,如在梦……


    傅棠梨唬了一跳,屏住呼吸,僵硬在那里。


    好在,他并没有醒来,依旧沉睡,可见那碗安神药汤的效果是极好的。


    傅棠梨警惕地盯了半天,见无异状,又渐渐放松下来,再一次试探地碰了碰他的指尖。


    咦,好像有点不对,她不太确定,壮着胆子,仔细地摸了摸。


    他的手指滚烫,像是一团火,隔着薄薄的肌肤,几乎能感觉到下面血液剧烈的涌动。


    傅棠梨被惊吓到了,她手忙脚乱地起身,差点把自己绊倒,跑到帐门外,紧张地对两个士兵连比带划:“不得了,殿下发了高热,快把唐大夫叫过来,快、快!”


    士兵闻得此话,不敢怠慢,飞似也地去叫人了。


    不到片刻工夫,唐府医和庄敬都过来了,庄敬满脸疑惑状,口里还嘀咕着:“怎么会呢?明明……”


    唐府医抢先一步,一头冲进去,傅棠梨紧随着他,在后面窥探。


    赵上钧在榻上闭目不动。唐府医抬手,可能和傅棠梨一样,不敢冒犯淮王,在半空中可疑地停滞了一下,转了个方向,探到赵上钧的手腕上,摸了一把脉。


    庄敬在旁边,脖子探得老长。


    马上,唐府医起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后面的庄敬和“韩二”随他一道退出去。


    走到门外,唐府医气势汹汹地伸手,作势欲敲傅棠梨的脑袋,但手伸到一半,可能觉得不妥,又缩了回来,板着脸道:“不要大惊小怪的,殿下好端端的,脉象稳得要命,再敢谎报军情,打你二十军棍。”


    傅棠梨也很委屈,抬手捂住头,退后两步:“可是,不信你们摸摸去,殿下的手,明明就是很热。”


    庄敬突然咳了起来,咳得有些厉害,他背过了身去。


    唐府医看样子很想敲一敲傅棠梨,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恼火地道:“手热有什么干系,头、头热起来才是发热,你不是说你读过医书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笑了,谁敢去摸赵上钧的头呢?至少傅棠梨是不敢的。


    但是,没人体谅她。唐府医一甩袖子,仰着头走了。庄敬下颌一抬,意思很明显,命傅棠梨快回主帅幄帐中去,继续照看淮王。两个士兵又把手搭在佩刀上,目光不善,虎视眈眈。


    傅棠梨有苦说不出,只好忍气吞声,磨磨蹭蹭地挪回去了。


    经过这一番虚惊,赵上钧并没有醒来,还是沉睡着,或许是他方才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盖着的薄毯子滑落了下来,这会儿一半垂落地上。


    傅棠梨偷摸摸地看了他半天,走回去,将那毯子拾起,细心地为他盖好。


    她依旧在榻前坐下,再一次碰了碰他的手指,还是滚烫的。大约没什么要紧吧,她对自己这么说着,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隔着屏风,那一盏灯的光影越来越模糊暗淡,仿佛无声的雪在黑夜中消融,无迹可寻,且无处可挽留,一炉香的烟絮在将灭未灭的烛火中袅绕,似指尖浮云。


    “喂,道长、道长……玄衍。”傅棠梨低低地唤了一下,声音小小的,大抵只是一个叹息般的耳语,想着他应该是听不见的。


    果然无人回应。


    “喏,你自己看看。”她也有些倦乏了,懒洋洋的,把头靠在矮榻边,以手支颐,喃喃地道,“不管从前我欠你多少,这次终归是还清了。”她的脑子开始糊了,迟缓地思索了一下,补道,“不对,都还过头了呢,如此这般,日后,你可不许再怨我了。”


    这么说着,她晃了晃脑袋,声音更低了,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太清楚,“也不对,你我之间,也无甚日后可言,罢了……”


    炉子里不知燃的是什么香料,药草干净的味道,绵软而安宁,让人神思渐渐松散,倦意悄无声息地侵蚀上来,无从抵挡。


    夜太深,她终究是困了,手撑不住,头一点一点地歪下去,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还不忘再摸了摸赵上钧的手指,嗯,很粗糙,和方才一样,炙热如火,那大抵是他天生就是如此吧。


    “你快点好起来吧。”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困得眼角挤出了一点小泪花,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黏腻的糖汁,她自己并没有发觉,这像是一种撒娇的意味,“你好起来,我就能放心地回去了。”


    外间的蜡烛燃烧到尽头,终于灭了。


    傅棠梨睡着了。


    很奇怪,她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白梅花和乌木糅杂的味道,带着苦的香气,或许是在北方夏日的阳光下暴晒过,变得那么干燥而热烈。


    这个梦格外沉,像是有什么东西覆盖上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在这个无声的夜晚,细微而温存,将她拥入其中,这种感觉令她觉得莫名地安心。但是,很热,周围的气息越来越热,她沉入其中,捂出了一层汗,黏黏腻腻的,她皱起眉头,扭动了两下,试图醒来。


    在梦里,有人摸了摸她的头,那是一个安抚的意思,如同那年冬天的雪拂过,那么轻,微不可及,不能把她从梦中惊动。


    “梨花”,那个男人的声音很轻,带着低缓的磁性,以及……从未有过的温柔,所以,只是在梦里而已。


    傅棠梨被安抚住了,她从鼻子里发出一点柔软而模糊的声音,摸索着,寻了一处合宜的地方,那个地方宽阔而结实,窝在那里,可以听见有个人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剧烈地鼓动着,她觉得很满意,靠了上去,继续陷入深睡。


    乌木的香气愈发浓烈了,沉郁的苦香,萦绕在她的鼻尖,一整宿。


    ……


    傅棠梨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大约已经亮了,今日又是晴天,阳光穿过幄帐的牛皮,透进一点微弱的光,然则帐内还是昏暗的,似粉墨晕染,一片氤氲,什么也瞧不太清楚。


    前头好像做了一个梦,但梦境过于虚无,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不由有些困惑,迟钝地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此时正躺在地毡上。


    淮王身份尊贵,一应用度皆上等,那地毡不知用什么料子织成,厚实而轻软,如同羽毛般细腻的触感,可比之前自己帐中硬邦邦的地铺好多了,傅棠梨舒服得有点不愿意起身,她眯着眼睛,蠕动了一下,摸到了一团薄毯子。


    咦?她多摸了两下,突然想了起来,这里是淮王的幄帐,而她原本是来守夜的,她吓出了一头大汗,瞬间完全清醒,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脚下绊到了那床毯子,险些没跌跤。


    那床毯子是从赵上钧的榻上滑落下来的,而她昨夜睡在了榻前。


    傅棠梨意识到这一点,吓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倒退了好几步。


    幸而,定睛看时,在模糊的光线中,赵上钧躺在那里,背对着外侧,还未醒来。


    傅棠梨拍了拍胸口,把差点蹦出来的心脏又按了回去,她紧张地盯着赵上钧,捂住嘴,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退到门口,然后转身逃了出去。


    身后始终是安静的。


    门外守卫的还是那两个样貌凶猛的士兵,见傅棠梨出来,很客气地问她:“殿下醒了吗?”


    傅棠梨摇了摇头,她连吱声都不敢,一溜烟赶紧跑了。


    ……


    傅棠梨跑回自己的营帐中,一头躲了进去,再也不敢出来了。


    她有点后悔,不该一时冲动而跟到北庭来,眼下好似陷入了一团乱麻中,理不清楚,烦人得很。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沮丧,倘若时光倒回,再选一次,她大概还是要来的吧,性子太倔,竟连自己也拗不过。


    她苦恼地趴在地铺上,用枕头把脸蒙住,发出长长的哀叹声。


    经此一事,医药大棚那里傅棠梨是再也不敢去了,她终于老实起来,安安分分地窝在营帐里,寸步不迈。


    她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仔细思量起来,又分辨不出眼下的局势到底如何,心里琢磨着,等霍青山回来,一定要问个究竟才好。


    然而,她没有等到霍青山,却等到了另外一个人。


    快到晌午的时候,戚虎突然从外面闯进来,才挑开门帘,看到傅棠梨,他又觉得失礼,急急忙忙退了出去,在门外,用兴奋的语气大声道:“二郎、二郎,世子来了,你快出来。”


    傅棠梨本来百无聊赖,趴在那里昏昏欲睡的,乍听此话,也是吃惊:“世子?大表兄?他来了?他怎么来了?”


    她立即出去,跟着戚虎一起迎出大营的辕门外。


    日光照耀着河流和平原,天空高远,旷野的风吹着草,发出簌簌的声响。


    远远地,大片尘土卷起,黑压压的骑兵飞驰而来,行列严谨,气势凶悍,看那装束与旗帜,正是渭州西宁伯府的人马,傅棠梨一眼就认出,当先那人,正是韩子琛。


    此刻,韩子琛换上了一身铠甲,身骑白马,身形皎皎若苍松,玉面含威,英姿勃发,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好儿郎当如是。


    他越众而出,策马奔到傅棠梨的前面,勒马停住,跳了下来,语气亲昵:“梨花,我来了。”


    傅棠梨板起脸:“世子在说什么,我是韩二。”


    韩子琛大笑了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好,二郎,你看过去挺像回事。”


    他踏前两步,和傅棠梨靠得很近,眼中笑意愈深,声音放得轻了,好似耳语:“啧,就这几天工夫,怎么晒得这样黑?这若是从前,你不得哭鼻子。”


    傅棠梨不为所动,心平气和地道:“无妨,我天生丽质,黑便黑了,依旧是美貌佳人,不劳世子担忧。”


    韩子琛露出了玩味的神色,颔首道:“说得也是。”他抬眼看向稍远处,低声自语,“不知是否有人眼疾,认不得佳人在侧。”


    那边,淮王赵上钧已经亲自迎了出来,一众将领跟随左右,他的身量高大笔挺,气势轩昂,龙骧虎步,挟烈烈威势,虽则传他重伤在身,但此时气势不减分毫,而他的目光恰恰望了过来,与韩子琛正相对。


    或许是错觉,在这长戟如林


    的营阵中,肃杀的气息倏然卷起,如同剑锋,指向这边。


    傅棠梨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急急低着头,捂着脸,飞快地躲到渭州骑兵的中间去。


    韩子琛笑着迎上淮王,拱手长揖:“渭州韩子琛,见过淮王殿下。”


    赵上钧托住了韩子琛的手,不令其折腰,神色和缓:“世子毋多礼,渭州雪中送炭,容我先谢过。”


    他的手掌如同铁箍一般,令韩子琛无法动弹分毫。韩子琛心中暗凛,面上笑意不变,语气恭敬:“不敢、不敢。”


    众将各自见礼,而后,韩子琛随着赵上钧去主帅幄帐中议事。


    傅棠梨回到自己帐中。


    戚虎带着人抬进一堆物件,一卷羊绒缂丝地垫,一张玉竹芙蓉簟,一抬花鸟照影曲屏,一口花梨木钿螺衣箱,一方紫檀雕花案几,并茶具香炉及绫罗丝衾等小件,逐一为傅棠梨安放好。


    “这回世子过来,吩咐专为二娘子带上的,二娘子这些日子受苦了,出门在外,诸多不便,还请您将就。”戚虎的一张黑脸在傅棠梨面前总是涨得通红,搓着手,殷勤地把话转述了一遍。


    傅棠梨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但看着眼前的红脸大块头,她有火发不得,无力地道:“你们怎么想的,这么大张旗鼓地把这些劳什子弄来,是要昭告全营,这里有个娇滴滴的女娘吗?”


    戚虎开始结巴起来:“这些,对外说是世子自己用度,不碍事。”


    傅棠梨冷笑了一下:“那往我这里搬是什么意思呢,告诉旁人,世子和我住一块儿吗?”


    戚虎张口结舌。


    傅棠梨沉下脸,起身去,摔了帘子走了。


    外头的太阳很大,明晃晃的,刺得人眼花,北方的空气干燥,风吹过来,都带着砂砾的味道,以及,一种血液干涸后淡淡的铁锈味。士兵们在营中巡防,刀剑与长戈在阳光下偶尔折射出冰冷的寒光。


    傅棠梨远离那些士兵,自己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躲在帐篷的阴影后面,随意坐到了地上。


    矫健的海东青在天上飞翔着,发出的啼鸣声尖锐而悠长,穿透长空,它的羽毛是白色的,像云朵一样。


    傅棠梨抬起头,望向天空。


    海东青发现了她,掠了过来,越来越低,在她头上盘旋着,声音变成了“咕咕”的,那是一种示好的意味。


    傅棠梨挥了挥手,和它打了个招呼。


    但是,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海东青倏然拔高,扇动翅膀,高傲地飞走了。


    韩子琛走到近处,自顾自坐到了傅棠梨的旁边,他这会儿识趣了,维持了一个得体的距离。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而来?”


    傅棠梨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哦,敢为世子为何而来?”


    “我见你以身涉险,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韩子琛温和地道,“思来想去,只能率了余下的两万骑兵过来,以期能助淮王一臂之力,为你解忧,倘若实在形势不对,至少我还能把你绑了带回去,免得你犯起倔脾气来,青山弹压不住。”末了,他还很客气地问了一句:“表妹,你看,我对你够不够好?”


    “那真是多谢表兄。”傅棠梨诚恳地问道,“既然表兄如此为我着想,那银矿可否还我?”


    “不能。”韩子琛回答得也很诚恳:“钱归钱,情归情,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


    “那就不说了。”傅棠梨不感兴趣地把脸扭开了。


    韩子琛不动声色:“你打小娇生惯养,我担心你在营中吃苦,故而顺便带了一些日常物件给你,你若不喜,便也罢了,何必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傅棠梨低了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韩子琛笑着,继续道:“或许你不信,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这个人固然自私薄情,对你的爱护之心却是千真万确的,须知古来征战多凶险,若非为了你,我断不会亲自出马,倘若我不幸在此负伤,不知会不会换来表妹一两分怜悯。”


    “不会。”傅棠梨立即打断了他的话,“所以你最好平平安安的,一根毛也别少。”她沉默了一下,终于叹了一口气,声音软了下来:“行了,是我不对,我自己心里有事,烦得很,迁怒于你,你别和我计较,你能来,我其实十分感激。”


    韩子琛笑而不语。


    傅棠梨双手抱着腿,把下巴靠在膝盖上,整个人窝成一团,看过去懒洋洋的,她素来端庄优雅,风姿高贵,被时人誉为闺阁典范,但此时穿着士卒的旧衣裳,灰头土脸的,举止都随性起来,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好吧,不用说,肯定是,真是奇了怪了,好端端的,我的脑子怎么就坏掉了呢?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把银矿给出去了,又巴巴地跑到战场上来,弄得自己一身狼狈,人家还不知道,我图什么呢?”


    “无妨,年少轻狂,是人都有犯傻的时候。”韩子琛难得真心实意地安慰她,“就像两年前,我也犯过傻,独自一人动身去长安想找你。”


    傅棠梨用充满嫌弃的眼神看了看韩子琛,默默地往旁边挪了一点。


    韩子琛摸了摸鼻子:“走到半道的时候,想了想,李氏能给我好处实在太多,你比不上,然后我冷静了,又回去了。”


    傅棠梨被韩子琛气得笑了,心中那股郁闷之情也消除了大半:“谢天谢地,总算你是个明白人。”


    韩子琛意味深长地道:“我们都是祖母手里教出来的,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明白人,怎么样,要不要现在和我一起回去?还来得及。”


    傅棠梨想了想,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算了,我平日都很利索,这辈子的傻就集在这次一起犯了,好歹等我日后老了,回想起今日,没的留遗憾。”


    她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施施然扬长而去。


    韩子琛又气又笑,在傅棠梨身后喊了一句:“你这蠢货,几时能清醒过来?”


    傅棠梨只当作没听见,袖着手,很快走远了。


    ——————————


    那些精细的日用物件还是留在了傅棠梨的营帐中,对外只说西宁伯世子宿于此,门口戒备森严,戚虎领着手下的兄弟轮流守护。


    韩子琛和早前的霍青山一般,进来打个转,再悄悄地出去,宿到隔壁。


    傅棠梨对此勉强表示了满意。羊绒垫,玉竹簟,佩兰枕,再搭了一袭轻薄柔软的绢绸盖毯,晚上睡得十分舒坦,一夜无梦。


    翌日,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


    她在帐中洗漱后,先把头发抓乱,认认真真地在头面和手上打了一层蜡黄的粉霜,又涂上锅底灰,再将胸部束住,腰肢裹粗,而后穿上士兵的皮甲衣,虽然热是热了点,但这令她觉得十分安全。


    这边才装束完毕,她就听见外面传来很大的喧哗声,然后是门口守卫的士兵在窃窃私语,听过去很是兴奋。


    傅棠梨出去:“什么事?好生热闹。”


    戚虎不在,一个士兵指给傅棠梨看:“二郎,你看那边,我们的人和玄甲军在比试,嘿嘿,须知我们渭州军也是不弱的。”


    稍远处的空地上,士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一起,看那装束,既有玄甲军、亦有渭州军,一群糙汉子时不时发出响亮的叫喊声,闹腾得很。


    傅棠梨好奇地凑了过去,今日在她营帐门口轮值的两个士兵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殷勤地在人群中扒开了一条缝,让她钻进去。


    傅棠梨探头看了看。


    场中原来是双方的士兵正在比武,其中一人正是戚虎。


    渭州的士兵前头接连输了好几场,很是不服,叫了军中第一好手戚虎过来,这才赢了一场,扳回一点颜面,眼下,玄甲军又派出了一个高挑精悍的汉子出来应战,和戚虎旗鼓相当,两个人一持环首刀、一持马槊,缠斗成一团,兵刃交错,铿锵锐鸣,寒光阵阵,令人眼花缭乱。


    周围的士兵们再次爆发出呐喊,为自家兄弟鼓劲吆喝,吵得傅棠梨都快聋了。


    傅棠梨捂着耳朵看了一会子,觉得没甚趣味,想要


    离开,才转身,却见韩子琛就站在她的身后。


    韩子琛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傅棠梨:“怎么样,要不要大表兄下场露两手给你瞧瞧?”


    因着周围太吵,他要低下头,贴近了,才能和傅棠梨说话。


    傅棠梨果断拒绝:“一群臭男人打打杀杀的,忒没意思,谁要看?”


    “哦?”韩子琛拖长了声音,“我原以为,你就喜欢那样的,难道不是吗?”


    傅棠梨的眉头皱了一下,才要说话,突然发现周围的吵闹声骤然小了下来,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回头查看。


    但是,韩子琛突然踏前一步,贴过来,一手按住她的肩膀,阻止了她的举动:“别回头。”


    他靠得太近了,说话的呼吸喷在傅棠梨的脸上。


    “你……”傅棠梨冷下脸,想要后退。


    “嘘。”韩子琛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低声道,“别说话,他过来了,在看着这边。”


    玄甲军士兵们收敛起玩闹的神态,朝一个方向一致躬身:“淮王殿下。”


    肃杀而冷厉的气势如同浪涛,从背后沉沉地压了过来。


    傅棠梨倏然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第39章 第39章半夜,撞见他洗澡


    韩子琛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意,他微微低头,几乎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你怕什么?你的胆子不是最大吗,怎么唯独对这个人畏畏缩缩的,表妹,这可真不像你。”


    他这么说着,抬头望向前方,脸上笑意不变,声音还是轻轻的:“他到底有什么好?”


    傅棠梨压根不想搭理韩子琛,嫌弃地拍开他的手,顺便踩了他一脚,飞快地缩头躲到渭州士兵的中间去了。


    赵上钧缓步踱来,他今日未着铁甲,亦不穿宽松道袍,而是一身玄黑的窄袖圆领长衣,束以同色蹀躞带,愈发显得身量高硕,肩膀宽阔、腰身劲窄,虽说是重伤在身,但丝毫不见病容,依然有山岳凌人之态。


    此时恰好戚虎占了上风,他将刀背架在了对手的脖子上,正要发力,见淮王驾临,戚虎这才松手,道了一声:“承让。”,而后退到韩子琛的身旁去。


    韩子琛直直地迎上赵上钧,神色恭谨,目光却带着挑衅的意味:“兄弟们手痒,切磋了几个回合,让殿下见笑。”


    赵上钧步入场中,立定,环顾四下,在某个地方略做停顿,他好似很轻地笑了一下,捏了捏手腕,漫不经心地道:“兵士皆有斗志,甚佳,不知世子可有意活络筋骨,我愿奉陪。”


    这下子,连渭州的士兵们都噤声了。


    韩子琛目光动了动:“殿下千金之躯,且有伤在身,子琛不敢无礼。”


    赵上钧抬起右手,缓缓地翻转了一下手掌,他的手掌宽厚,手指又长又直,骨节间布着重茧,看过去强硬有力,但他将右手背到了身后,语气平稳:“无妨,让你一只手,且来试试。”


    韩子琛的脸色变了,眼神冷了下来。


    赵上钧右手负于身后,立于场中,他的身形高大异于常人,太阳悬于上空,他的影子压下来,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沉重之势,他的语气却是温和的:“若世子力有不逮,便作罢了。”


    是个男人都经不起这样激。韩子琛冷冷地笑了一下,扯开外袍,甩给旁边的戚虎,一个飞身,朝赵上钧扑击而去:“恭敬不如从命。”


    西宁伯府能立于西北不倒,韩子琛自非泛泛之辈,他含怒出手,迅若疾风,带起破空之声,场中情势绷紧,渭州军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屏住呼吸。


    赵上钧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晃动了一下,韩子琛的拳头堪堪从他的脸颊旁边擦过去,赵上钧脚尖在地下一划,屈身腾挪,移到韩子琛的背后。


    这一切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


    韩子琛反应敏捷,立即收势回旋,腾空而起,挥掌劈下。


    破空之声愈烈。


    傅棠梨睁大了眼睛。


    那一瞬间,她恍惚看到赵上钧回眸,朝这边望了一眼,日光晃眼,大约那是她的错觉,赵上钧的动作太迅猛,令人无从分辨,她略一晃神,却听见场中“嘭”的一声巨响。


    韩子琛被赵上钧狠狠地掼到了地上,激起一片尘烟飞扬。


    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纯粹速度与力量的压制,赵上钧的单手禁锢住韩子琛胸膛,手指缩紧如鹰爪,掐住了韩子琛的喉咙,将他牢牢锁在掌握之下。


    韩子琛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觉得浑身剧痛,眼冒金星,一股血腥的味道从喉咙里面涌了出来,他硬生生地憋下,差点背过气去。


    赵上钧半跪在地上,就着这种压倒性的姿势,俯身下来,他的脸逆着日光,眼眸漆黑,直直地看着韩子琛。


    “你靠得太近了,我不喜欢。”他的眼神如同嗜血的凶兽,暴戾而冷酷,锁住了爪中的猎物,下一瞬间就要撕碎一般,但他的语气却依旧是温和的,声音很轻,只有韩子琛才能听得见,“离得远一点,韩世子,下次再让我看见,我会杀了你,知道吗?”


    韩子琛后背湿透,咽喉被卡死,呼吸艰难,一时无法出声。


    渭州的士兵大惊,纷纷围了上来,玄甲军不甘示弱,亦逼近一步。


    赵上钧却马上放开了手,将韩子琛一把拉起,退后一步,略一颔首:“得罪。”


    韩子琛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心绪,艰难地抬手,作揖回礼:“不敢,殿下勇武,子琛惭愧。”


    他面上很快恢复了镇定,笑了笑,转身走开。


    渭州的士兵担忧世子,上前试图搀扶,韩子琛不动声色地挥开了,他急促地走了几步,突然咳了两声,顺手拉了一把旁边的一个士兵,沉声吩咐:“随我回去。”


    那“士兵”正是傅棠梨,她敏锐地察觉到韩子琛的手在发颤,压低声音,礼貌地问了一句,表示自己还算体贴:“你还行吗?”


    “暂时死不了。”韩子琛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这不是闲着自找的吗?傅棠梨好气又好笑,毕竟兄妹一场,她还是有些同情的,在韩子琛的胳膊上搭了一把,想要扶他。


    但韩子琛却像被蝎子蛰了一般,甩开了傅棠梨的手,加快脚步走了。


    傅棠梨有些纳闷,急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营帐中。


    方一进去,“噗通”一下,韩子琛就扑在地上,直挺挺地躺倒了。


    傅棠梨唬了一跳,用脚踢了踢他:“喂,真的死不了吗?”


    韩子琛仰面朝天,四肢摊开,一动不动,两眼望着帐篷顶上,恹恹地道:“你再这么用力踢我,就说不准了。”


    傅棠梨放心下来,袖起手,慢悠悠地道:“喏,你刚才问,他到底有什么好,至少身手比你好,你服不服?”


    韩子琛自诩年少英豪,武艺超群,从未遭遇如此惨败,竟然在赵上钧手下走不过两招,此刻听了傅棠梨风凉话,忍不住冷笑道:“我们兄妹两个好歹十几年的情意,我被人打了,你高兴得很,那个人受伤了,你却能千里迢迢地跑过来,只为瞧他一眼,表妹啊表妹,你厚此薄彼,实在叫我心寒。”


    傅棠梨瞥了韩子琛一眼,神色矜持又高傲:“你比什么呢,这世上能令我犯傻的,只有他一个。”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也只有这一回而已。”


    营帐后面好像传来了一点声音,似乎是人的叹息,又似乎是一点点笑,太过轻微了,让人无从捉摸。


    “谁?谁在外面?”傅棠梨耳尖,顿时警觉起来。


    韩子琛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哪里有人,你


    这做贼的,疑心病愈发重了。”


    傅棠梨十分谨慎,挑开门帘,出去查验。


    门外依旧守着两个士兵,并无可疑的人。傅棠梨循着方才动静的方向,走到营帐后面仔细寻找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她又走了两步,左右看看。


    头顶上传来翅膀扇动的“扑棱棱”的声响。


    傅棠梨抬头一看,白色的海东青飞了过来,“啪嗒”一下,把爪子上抓的一样东西丢在她脚边。


    那东西血淋淋的,还动弹了一下。


    傅棠梨吓了一跳,倒退了好几步。


    还是那只名为“”摇光“”的鹰,它收起翅膀,落在傅棠梨的面前,用爪子拨拉了一下那团东西。


    原来是只野兔,被摇光这么一摆弄,腿一蹬,彻底没了气。


    摇光朝着傅棠梨伸长脖子,“嘎嘎”地叫了两声,又扑了扑翅膀。这只海东青虽然模样凶猛,但偶尔会冒点傻气,这会儿黑豆般的眼睛里满是兴奋的光芒,好似邀功一般。


    傅棠梨连连摆手,婉言谢绝:“不、不、很不必,多谢了,我不要这玩意儿,你自己拿回去吧。”


    摇光听不懂人话,但看懂了傅棠梨拒绝的姿势,它有些不高兴了,复抓起兔子,展开翅膀,飞了起来,越过营帐去,发出大声的鸣叫。


    傅棠梨摇了摇头,又回去,才到营帐前,还未来得及入门,眼角瞥见摇光忽又从空中降了下去。


    她眼皮跳了一下,抬头望去,果然看见赵上钧从另一处帐后转出,估摸着是被摇光的鸣叫声招至,他抬起手,让摇光落在他的手臂上,举步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傅棠梨大惊,一头扎进营帐,对着地上的韩子琛又踢了一脚:“快、快起来,淮王过来了,你得把他打发走,可千万别叫他进来!”


    韩子琛愤怒地瞪了傅棠梨一眼,慢吞吞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拖着蹒跚的步子,出去了。


    赵上钧已经走到了营帐前,白色海东青立在他的手臂上,鹰眼盯住了韩子琛,露出了凶残的光。赵上钧手里提了一只兔子,朝韩子琛示意:“方才失手了,恐伤及世子,特来探视。”


    淮王气质高冷,眉宇间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态度,他这话说得,连韩子琛都分辨不出是真心还是嘲讽,韩子琛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躬身为礼:“子琛无碍,劳烦殿下挂心,甚惶恐。”


    赵上钧略一颔首,也没有要进营帐的意思,而是对左右吩咐了几句。


    很快,淮王的卫兵抬来了几根木头,搭了个架子,又抱来大捆枯树枝,放置于架下,另有人提了两桶水来。


    赵上钧泰然自若:“世子既无虞,大善,小宠抓了只野兔,我与世子分食之,以为赔礼。”


    摇光“咕”了一声,从赵上钧的手臂扑棱到他的肩膀上。


    韩子琛这下是真的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但赵上钧已经自顾自地席地而坐,取出一柄匕首,开始剥解野兔。


    锋利的匕首在他手中灵巧地转动,放血,扒皮,头部及四蹄弃之不用,腹部剖开,掏出内脏,反复以水濯洗。


    傅棠梨躲在营帐里,偷偷地把门帘挑开一点点,从缝隙中望出去,只看见赵上钧手中血糊糊的一片,她不禁咋舌。


    莫看玄衍道长平日容不得一丝尘土,到了此间,却成天滚在黄沙和血里,倒是半点不嫌弃,如今连生解兔子这等腌臜活计也能做得,可见原先他在长安的时节就是瞎矫情。


    她思及此处,觉得牙根有些痒痒的,暗自“啐”了一声。


    那边,赵上钧已经把兔子清理了一番,用雪花盐将里里外外揉搓一遍,以木棍贯穿首尾,生火,支到架子上烤炙。


    夏天的野兔是肥美的,油脂在火中发出轻微的“滋滋”,随着炭烟的升起,醇厚浓郁的香气渐渐地飘散开。


    傅棠梨自从离开渭州,一直是清汤寡水将就着,军中将士的吃食不过是粟饭和糜饼,间或加些大酱醋豆,已是难得,这让挑食的傅棠梨痛苦不堪,但也只能咬牙忍着,可怜见的,就这几天工夫,腰似乎又细了一圈。


    这会儿闻到久违的肉香,她顿时平添了几分哀怨之情,也不知道这到底该怪谁,总之心里恼火得很,干脆摔了帘子,不看了。


    摔帘子的动静稍微大了一点。


    韩子琛用拳头抵住嘴,咳了两声。


    肉在火上炙烤着。赵上钧垂着眼,那柄匕首在他手指间灵巧地转了一圈,寒光掠动,上面还沾着淋漓的血。


    韩子琛莫名有些心悸,默默地往后面挪了一点。


    赵上钧抬起眼,漫不经心地往营帐那边瞥了一下,又望向韩子琛,他的目光和他肩膀上的那只海东青一般无二,一种锐利而冰冷的杀机:“韩世子,你别在里面待太久,这不合适,记得我方才说过的话,没有下次了。”


    韩子琛脸色微变,几欲发作,但在赵上钧那样的目光下,他竟然无法生出拒绝的勇气,终于还是低了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如此甚佳。”赵上钧微微笑了一下,收了匕首,慢条斯理地用清水净了手,又拿出一方白色的帕子,仔细擦干。


    随侍的卫兵端上一个青瓷缠枝小壶,奉予韩子琛。


    韩子琛取过,拿着掂了掂:“酒吗?”


    赵上钧把手清洗干净,拿起木棍,转动着架子上的兔肉,时不时调整一下高低角度,看过去神情专注,仿佛眼前这个才是头等大事:“葡萄果汁。战时军中若有饮酒者,斩立决。”


    淮王殿下的声音十分冷静,听得韩子琛的嘴角抽了一下,顺手把那壶葡萄汁放到一边去。


    “我与渭州素无交情,不知是何缘故,能劳世子尽出精锐来援?”赵上钧神情淡然,好似寻常闲话。


    韩子琛正色道:“突厥犯我中原,掠我城池,凡大周将士,皆有御敌之责,岂以交情论?殿下勇烈,守卫社稷,然则,须知我渭州军民数十年来力拒吐蕃,捍卫西北,亦有忠义之气,殿下不可轻我。”


    赵上钧抬起眼睛,看着韩子琛,半晌,淡淡一笑,颔首道:“子琛所言甚是,是我轻慢了,子琛此举大义,放心,北方牛羊肥硕,我断不会令你徒手而归。”


    韩子琛和赵上钧目光相触,他听懂了赵上钧话里的含义,心头一震,旋又大喜,垂首作揖。


    心领神会即可,毋须多言。


    香气愈浓,不多时,赵上钧将兔肉从火中取起。


    摇光扇了扇翅膀,把脑袋探了过来,“咕噜咕噜”地叫得很急切。


    赵上钧拍了拍它:“走开,这不是给你的。”


    摇光不满地大叫了两声,飞走了。


    赵上钧命随从以食盘将兔肉盛起,递予韩子琛:“熟矣,可一尝。”


    韩子琛才要客气两句,此时庄敬走了过来,对赵上钧禀道:“殿下,张嵩归,有要事报。”


    赵上钧起身,掸了掸衣襟上的尘灰,面上波澜不动:“子琛自便。”


    言罢,不待韩子琛多说什么,他已经转身离去。


    韩子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端起兔肉,顺手拎起那壶葡萄汁,施施然回到营帐中。


    傅棠梨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等着,一见韩子琛便急急问道:“走了吗?”


    “走了。”


    傅棠梨松了一口气,当即摆了摆手:“既如此,你也走吧,回你自己帐子去。”


    一点情面也不给留。


    韩子琛无奈地叹气,将兔肉端到傅棠梨面前的案上,取出银刀,贴心地切成小块,又将葡萄汁斟了小碗奉过去:“淮王所赐,我借花献佛,二娘子请用。”


    傅棠梨恰好尚未朝食,闻言矜持地点了点头,端起小碗,喝了一口葡萄汁:“不错。”


    鲜榨的果汁,澄澈清甜,微微酸,带着一点回甘的玫瑰花香气,也不知这旷野之外、兵马之中,是如何得来的,到底是淮王金贵,连行军在外也要这般享受。


    她用银刀叉起兔肉,斯斯文文地吃了一口,“咦”了一声,坐正了身体,眼睛发亮,又吃了一口,十分满意,再次点头:“很不错。”


    兔子现宰,十分新鲜,赵上钧的手艺更是了得,烤得恰到好处,外面焦黄酥香,油脂凝成一层薄薄的壳,咬下去,脆脆的,里面的筋肉又细又嫩,带着一点弹牙的口感,汁水丰腴,在舌尖打了个转,直接就滑入喉咙。


    傅棠梨实在震惊,止不住赞叹:“这谁能想到呢,淮王那般高贵的人,烤肉的工夫居然如此地道,比我们家里的厨子还强上几分。”


    不过是因为是那个男人做的,不管酸的臭的她都欢喜,能有多好?韩子琛酸溜溜地想着,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傅棠梨误会了,把食盘往韩子琛的方向稍微推了推,大方地道:“我不骗人,大表兄尝尝看,委实好味。”


    韩子琛沉默半晌,他终究没有这个胆量,摸了摸鼻子,干巴巴地道:“我不吃这玩意,留着你慢慢用吧。”


    他摇了摇头,身上的骨头还在隐约作疼,他甚至连这营帐也不敢久留,很快出去了。


    ——————————


    往后数日,突厥人愈发凶狠,频频发起进攻,玄甲军与之战,多不敌,阵营往西回撤,退守至横断山脉前。


    霍青山及麾下人马依旧未见踪迹,北庭大都护张嵩中间回来了一趟,随即奉淮王令,与西宁伯世子韩子琛一起率了四万重甲骑兵,又是趁夜而出。营中的守备愈发森严,战马装备上厚重的铁甲,士兵的长戈擦得雪亮,夜里偶尔会听见沉重的车轱辘的声响,好似什么庞大的物件被拖动发出的动静。


    傅棠梨虽然被留下的渭州士兵守护着,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她向戚虎问询,但戚虎只知守护二娘子,其余的,他也不甚明了,一概摇头。傅棠梨只好作罢。


    玄甲军如今驻扎的地方紧挨着鄂毕河的下游,河水至此处渐渐湍急,冲散河床,分出小支,从营地后流经而过,岸边胡杨成片,水草丰茂,是北方平原中难得的景致。


    傅棠梨心痒痒的,无他,只因这段时日她的贴身衣物没的清洗,令她十分难耐。


    她是个爱干净的小娘子,每日总要偷偷烧些热水端到营帐中擦洗身体,至于衣裳,只能顺便搓搓了,旁的可以忍,贴身的小衣亵裤之类脏了,令她尤其不能忍。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她哪里能按捺得住。


    至夜,苍穹如墨黑,明月如霜白,天色千里清冷,瞧着是个好时机。


    傅棠梨避开旁人,偷偷摸摸抱了一堆待清洗的衣物,溜出军营。


    辕门处守卫的士兵看见她穿着渭州军的服饰,也不太管,只远远地喊了一句:“喂,那个,别跑远,小心突厥人半夜把你抓去。”


    傅棠梨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跑走了。


    很快到了支流小河边,此处距军营不过三四十丈,远远地可以望见营中巡夜者的灯火,黑色的大旗高高地竖立在军营中央,在夜色中显得分外肃穆,让人安心不少。


    河水清洌,在月光下闪动着粼粼的波光,流淌向不知名的远方峡谷,胡杨的枝干斜斜地伸展出来,指向夜幕,水草的影子倒映在河中,不是很深,形成朦胧的影子,间或有小鱼跃出水面,发出“刺啦”的声响,搅破一片月光,虽则沙场上血色未干,但至少此夜是宁静的。


    傅棠梨蹲在岸边,认认真真的,把攒了几日的衣物都洗了一遍,但其实傅二娘子打小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洗衣这桩事情,对她而言,难免有些艰难,她左翻翻、右翻翻、吭哧吭哧地搓了好久,累出一头汗,总是不得章法。


    她过于投入了,以至于察觉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时,已经来不及离开。


    男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从容,听过去再熟悉不过。


    傅棠梨停住手,僵了一下,差点一头栽进河里,总算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湿漉漉的衣物团起来,四处张望了一下,飞快地躲到河边的一棵胡杨树后面去。


    过了一会儿,偏偏那脚步声就在她旁边止住了。


    傅棠梨想起玄衍道长那该死的洁癖,看来他和她同样看中了这条小河,这算不上心有灵犀呢?


    她不由在心中哀叹,真真流年不利,早知道,宁可捂成一只小臭虫,今晚也不该出来。但如今后悔也不及了,她一动不动,小心翼翼地在树后缩成一团,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她听到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赵上钧褪下了衣裳,而后是哗啦的水声,那是他下了水,在洗濯身体,夜太静,那些声音似乎就在耳边,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大抵是惬意的,声音浑厚,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慵懒。


    他不是重伤未愈吗,还敢深夜出来浸凉水,怎么就没人来管管他?


    傅棠梨心里嘀咕着,脸上却禁不住发烫,北方的夏天是炎热的,哪怕到了夜间,这热气也挥之不去,鼻尖冒出了汗珠子,有点痒。她屏住呼吸,悄悄地探出脑袋觑看动静。


    赵上钧恰好仰起头,漆黑的头发披散着,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河水不深,一半是月光,他身形高硕,肌肤是带着光泽的麦色,厚实的胸和窄劲的腰袒露在月光下,壁垒分明,孔武而强健,狂野的气息呼之欲出。


    完全不似往日天上仙人一般的道长。


    傅棠梨吓了一跳,只看了一眼,就把头缩了回来,脸上烧得更厉害了,莫约能把水烧开,咕噜咕噜冒泡泡。


    她的胸口下面怦怦的跳得厉害,如同有个小人儿在那里乱捶,捶得她心发虚、腿发软,她不敢在此停留,硬着头皮,蹑手蹑脚地想要溜走。


    可惜不够利索,她才抬起步子,脚下的野草就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什么人?”赵上钧沉声断喝。


    傅棠梨手一抖,一堆湿衣物都掉到了地上,她头皮发麻,巍巍颤颤地扶着树干,粗着嗓子道:“小人乃渭州军士,适才于此处洗衣,不意撞见殿下,小人有罪。”


    赵上钧的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听不出喜怒,“出来。”


    傅棠梨哪里敢,她牢牢地贴住树干,恨不得能把自己镶进去,用恭敬的声音回道:“殿下沐浴,小人理应回避,不敢近前冒犯。”


    “哦,是吗,不敢近前冒犯,却敢于忤逆我的命令?”赵上钧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他好似接受了傅棠梨的解释,不过淡淡地说了一句,“渭州的人,胆子不小,是西宁伯世子在给你撑腰吗?”


    “小人不敢,殿下神姿高彻,乃天上人也,小人微末之身,理应避让。”傅棠梨后背的汗把衣服都打湿了,看来今天白洗了,她捂住脸,试探着举步:“请容小人先行告退。”


    “我许你走了吗?”赵上钧的声音并不见得有什么怒意,却饱含威严。


    傅棠梨立即龟缩回去,大气都不敢喘。


    赵上钧又不说话了,继续洗濯着自己的身体,时不时溅起水声,或轻或重。


    夏季的夜晚,空气都是燥热的,一种淡淡的血腥混合着雄性的味道,悄无声息地弥漫。


    傅棠梨心慌得很,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后的河面。


    只能看见河中倒影。水面涟漪四起,水草缠绕在月光中,扭曲变幻,一阵阵荡漾,这其中,还有他的身影,不能分辨清楚。她不敢细看,收回了目光,用力咬住嘴唇。


    “听闻西宁伯世子在陇西一带颇有声望。”半晌,赵上钧突兀地开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他是如何一个人,你说来予我听听。”


    傅棠梨镇定下来,继续粗着嗓子,装作男子的声音,斟酌着回复:”世子虽则年轻,但处事周全,有才干,施政治军皆严谨,渭州城清明安乐,吾等百姓皆感其德。”


    “哗啦”一下很大的水声,赵上钧好像突然从水里站了起来,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原来韩世子竟这般了得,是我小觑他了。”


    他不悦的语气过于明显了,甚至蕴含了一种压抑的危险。


    傅棠梨手心出了一阵冷汗,她不解,韩子琛率部驰援,示好于淮王,理应得到赏识,何以淮王不悦?


    她心念急转,又用自然的语气接下去道:“但若论英武神威,世子逊色殿下多矣,渭州偏安一隅,夜郎而已,而殿下威慑四海,天下黎庶皆知,殿下小觑世子,那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话锋转得实在够快。


    赵上钧低低地笑了一下,仿佛是被安抚住了。


    这个男人,真是奇奇怪怪。


    傅棠梨松了一口气。


    然而,不过片刻,赵上钧又发问了,他的语气和缓了许多,或许只是闲来无事,随口那么一提:“又闻世子方才成亲,世子如此年少有为,不知聘了谁家女郎?”


    傅棠梨想了想,如实道:“世子夫人出身陇西李氏丹杨房,貌端丽,性恭淑,高门贵女也。”


    “李氏,百年门阀,雄踞一方,如此说来,李氏夫人与你家世子十分相衬,佳偶天成。”赵上钧下了如此评判,而后,他慢慢地问道,“你说,是与不是?”


    傅棠梨琢磨不出淮王的用意,谨慎地回道:“此,世子家事也,小人不敢妄议。”


    “何谓不敢妄议?”赵上钧的语气又沉了下来,”本王说是就是,你有何置疑之处?”


    傅棠梨呆了一下,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敷衍道:“是,殿下说得极是。”


    水声又起,逼近了过来,赵上钧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他似乎从水中起身,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命令道:“你,出来,服侍本王穿衣。”


    傅棠梨惊吓过度,脑瓜子嗡嗡作响,她战战兢兢、结结巴巴:“殿下千金之躯,小人手脚笨拙,不敢失礼于贵人,此不宜……”


    “怎么,本王使唤不动你?”赵上钧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话,“还是说,你只听从韩世子一人的吩咐?”


    他的声音已经逼近了树后,那种摄人的威势越来越强烈,连月光似乎都要凝固。


    第40章 第40章他伸出手,拼命想要抓住……


    “不、不、殿下言重了。”傅棠梨恭敬地道,“小人遵命,殿下息怒。”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偷偷摸摸地弯腰、飞快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衣物,同时撩起了衣襟,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已经准备妥当,“嗖”的一下,当即拔腿就跑。


    傅二娘子素来端庄淑仪,她这辈子就没跑得这么快过,就像被老虎追赶的兔子一般,玩命似地逃窜,一路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呼直响。


    淮王殿下还是顾及颜面的,不至于赤身追赶,他似乎在后面叫了一声什么,声音沉沉的,傅棠梨没来得及听清楚。


    她憋着劲头,一口气跑回了大营,一头扎进帐篷,趴到榻上,两眼直冒金星,喘得差点断了气,心里把赵上钧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


    心烦意乱的,在榻上趴了好久才缓过劲来,她有气无力爬起身,把那几件团成干巴咸菜样的衣物收拾起来。


    咦?掏了一下,居然少了一件小衣。


    傅棠梨惊呆了,不死心,把衣物统统摊开,翻来覆去,逐一查看,还是没有。


    她呆滞半天,蹲下来,抱着头,发出了痛苦的哀叹,大约是方才逃跑时候,慌乱中落在河边或者半道了,这个节骨眼,是打死她都不敢再出去拾捡了。


    她左思右想,无计可施,懊恼得直捶地。


    ——————————


    太阳从鄂毕河的东岸升起,爬上横断山,巍峨的山脉在日光下显露出浓重的影迹,那是一种凝固的青灰,千年高耸在北方的大地上,从这里截断过往的风和云。这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天空中的鹰隼发出短促而嘹亮的鸣叫,空气焦灼,似乎一点即燃。


    无数战马嘶鸣着,从远方的平原奔腾而来,如同压倒山岳的乌云一般,战士和呐喊和马蹄声混合着,一起震动大地。


    北方平原向来是胡人的天下,他们生于马背、长于马背,性情凶悍,逐草而居,掠夺为生,凡部众者皆善射,拥有最强悍的骑兵战阵,数百年来屡屡南犯,意图染指中原。


    然则,因有淮王在,却教胡马度不得关山。皇族亲王,国之柱石,玄甲军战名赫赫,数拒突厥诸部于北庭之北,哪怕阿史那骨朵有着最快的战马和最勇敢的战士,也只能徒呼负负。


    幸而,此次机缘巧合,有人送了突厥一批威力巨大的破甲弩,专门用于克制淮王麾下的玄甲军,而且,那人向阿史那骨朵承诺,周朝没有援军可以抵达北庭,只要阿史那骨朵打败淮王,那么,从鄂毕河往南一线数百里,皆为突厥囊中之物。


    果然,玄甲军没有防备,被破甲弩攻了个措手不及,首战时,阿史那骨朵亲眼看见淮王中箭,从马背跌落,自此后,玄甲军士气低落,一退再退,直到横断山脉前。


    进入横断山脉时,需经茂兰谷地,此处地形中低外高,陷于群山之中,前后无遮挡、左右无退路,若无绝对优势,通常兵家不敢轻易涉足。


    但是,今日不同于往常。


    连日酣战,阿史那骨朵已经摸清了玄甲军的虚实,有着必胜的把握,且他与淮王交手三次,明显察觉淮王伤情愈重,渐渐不支,所谓大周战神,不过如此,而且,最主要的是,破甲弩的箭矢已经差不多消耗殆尽了,这个东西,并非普通箭矢可以代替的,若此局不能拿下淮王,那往日的辛苦可能就要付之东流,阿史那骨朵不愿再拖延下去了。


    山间的薄雾已经散尽,阳光照耀大地,白得刺眼,阿史那骨朵觉得这是上天的征兆,他就是天选之人。


    玄甲军不知是否力乏,速度似乎逐渐慢了下来,他们的战马在前方奔跑着,马蹄声在远处的山谷中引起了空旷的回响,某种异样的声音在回响中一起发出。


    阿史那骨朵先前还谨慎一些,并不敢追击太近,但眼见得玄甲军已经越过了茂兰谷地的中线地带,他开始心急,一声令下,突厥骑兵们加快了速度,全力冲向前方。


    倏然,”咚“的一声,沉重的鼓点落下,由是,战鼓擂动,轰轰隆隆,如同天边炸响雷鸣。山林间黑色的飞鸟被惊起,扑扑簌簌地逃上天空,四散而开,仿佛是某种不祥的征兆。


    玄甲军停止了行进,陆续勒住了马。步卒推着巨大的战车从骑兵后方出现,坚固的木柱装置于车上,倾斜半竖,正对着厥人的方向,木柱的顶部镶嵌着粗长而锋利的铁锥,在太阳下闪动着漆黑的光泽,长长一整排,完全拦住了突厥人的去路。


    那是大型拒马,若高速奔驰的骑兵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阿史那骨朵瞳孔收缩,数十万战马全速前进,此时勒马已经不及,他一狠心,挥手大喝:“破甲弩!上!”


    持着弓弩的突厥战士本来就冲在最前列,反应迅速,立即发箭,试图将推车的步卒射杀当场。


    利箭如雨,“嗖嗖”地射出,这也是最后一批箭矢了,依旧威力惊人。


    然而,对方的步卒早有应对,整齐划一地取出了铁质的长形重盾,“哐当”巨响,竖在了拒马战车后方。


    破甲弩的箭射了过来,“笃笃”之声不绝,却无法穿透铁盾,后方士兵岿然不动,又将战车推进数丈。


    而稍远一点的地方,玄甲军的骑兵已经有条不紊地勒住了马,开始调转方向,提起了长戈。


    鼓声愈急,点点阵阵,敲打在喧嚣的战场上,被玄甲军勒住的战马兴奋躁动,刨动着蹄子,它们急促地呼吸着,从覆盖的铁甲下面喷出白气。


    距离越来越近,终于,前排的突厥骑兵撞上了拒马,马匹发出惨烈的鸣叫,“咴咴咴”,特制的拒马又长又利,强大的力量穿透了马腹,连同马上的战士一起串在了上面,血雾喷射而出。后面的骑兵无法停止,继续冲上前去,被阻住,又被继续冲过来的战马撞倒,一层层的,叠加在一起,如同被割断的麦子一般,纷纷倒下。


    阿史那骨朵别无退路,他大声怒吼:“冲!”


    突厥骑兵悍不畏死,策马前冲,牺牲掉前锋部队,只要人数足够多,就能冲破拒马防线,继续追击。


    阿史那骨朵并不愚蠢,他知道自己落入了圈套,可恨淮王,居然煞费苦心,布下了这么大一出骗局,引诱他进入这茂兰谷地,但是,今日局面至此,他没有任何可以选择的余地。


    他一咬牙,反而激起了凶悍的血性,在疾驰中举起战斧,振臂呼喊:“给我冲,杀了淮王!拿下庭州!”


    “冲!”突厥发出震天的咆哮,冲开了拒马战车,正面迎上玄甲军。


    如同两股澎湃的潮水,重重地撞击在一起,潮水搅动着,翻涌着,血水如同浪花一般飞溅起来,突厥人杀红了眼,玄甲军亦不再隐藏,锋利的兵器相碰击,又切开战马和人类的□□,或是锐利的、或是沉闷的声音糅杂在一起,喊杀声、惨叫声、以及战马鸣叫的声音,种种般般,混成一片,充斥着山谷。


    在这汹涌的潮水中,一匹黑色的战马如同山崖上坚固的礁石,横在中央,马上的男人一身玄黑明光麒麟甲,身形高大魁梧,气势强悍威武,四周溅起千层浪,皆在他枪下斩落,如镇山海,无人能越过他去。


    正是淮王赵上钧。


    阿史那骨朵一声怒喝,拍马朝着赵上钧直直冲去,一员副将紧随其后,如今这局势,只要能杀了淮王,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赵上钧显然看见了阿史那骨朵,他不避不让,反而催马而来,黑色的战马如同雷电一般,而他,浑身浴血,如同修罗。


    双方正面相撞。


    阿史那骨朵的战斧劈了下去,迅猛足以劈开巨石,风声呼啸。


    赵上钧长|枪一横,以举火烧天之势架住了战斧。


    “哐当”声响,阿史那骨朵虎口一震,战斧几乎脱手飞出,他承受不住那股力量,连人带马倒退了几步,他心头巨震,这才明白,原来先前是赵上钧藏拙了。


    而容不得他细想,赵上钧枪上红缨一抖,长|枪如银龙,挟雷霆之势直奔过来,他本能地觉得不对,顺着倒退的姿势,险险地侧身一避。


    枪尖贴着阿史那骨朵的肩膀擦了过去,刺入了他身后副将的战马,没有丝毫停滞,直接贯穿了马的脖子,凌厉地插入副将的胸膛,穿透过去,甚至直到此时,势头依旧未曾减弱,巨大的力量将人和马一起挑起,甩了出去。


    空中洒过一阵血雨,副将连同他的战马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砸到了地上,很快就淹没在如火如荼的战场上,没有了任何生息。


    赵上钧侧首,看向阿史那骨朵,他的半边脸上溅满了血迹,而他面无表情,连眼神都是冷漠的。


    马头调转,两个人兵刃再次相接,火星四下迸裂。


    号角声在山间响起,尖锐而嘹亮。


    左右高地上出现了黑压压的影子,周朝的骑兵战士从山丘后面现出,兵器的寒光交织成一张庞大的网,渐渐朝中间收缩起来。整个阵势就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正在收拢、切割、缓慢而坚定。


    阿史那骨朵心胆俱裂,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何淮王要大费周章将突厥人引入此间,只因为,淮王没有打算放走任何一个。


    他疯狂地大喊一声,迸发出惊人的力气,高举战斧,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砍向赵上钧的胸口。


    赵上钧侧身,斜斜一挡,长|枪从斧面上滑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眼见得斧头就要斩到他的肩膀,他松开了手,长|枪飞脱出去。


    阿史那骨朵欣喜欲狂,战斧一摆,就要劈下。


    而不知何时,赵上钧已经拔出了马鞍上斜挎的横刀,双手持刀,挥臂横扫。锋利的刀刃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斩断了斧柄,劈开了阿史那骨朵的身体。


    阿史那骨朵的肩膀带着他的头颅一起飞了起来,他甚至还能看见自己没有头的半截身体摇晃了一下,颓然倒下,而后,他的肩膀和头才落地。最后一眼,他看到了赵上钧俯过来的脸。


    俊美宛如天神,但他没有任何表情,沾着血,又可怖宛如鬼刹。


    ……


    尘埃落定。


    赵上钧骑在马上,立于茂兰谷地的高处,俯视着脚下的一切,他拿出了一块帕子,慢慢地擦去脸上的血迹,白色的帕子很快变成了红色。


    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偶尔会听到一两声凄厉的嚎叫,但都只有半截,很快中断了。血腥的味道浓郁宛如胶质,成群的秃鹰已经飞了过来,忌惮于持着兵器的士兵,不敢降落,在天上盘旋徘徊。


    所谓打扫战场,就是检查有无倒地未死的敌人。数万士兵全线拉开,来回巡视,不停地用长长的马槊刺插着,把已死的和未死的全部戳个稀烂,绝不遗漏一个。


    突厥可汗阿史那骨朵及四十万众,全部葬身于此,经此一役,突厥汗国再也无力回天,这就是淮王想要的,不仅仅是退敌于关外,而是要将突厥一并纳入囊中。


    帕子完全湿透,滴答滴答地淌下血水,赵上钧随手抛开了。


    一个将官匆匆策马过来,他看了看淮王的脸色,有些畏惧,不敢说话,转而对旁边的庄敬低声禀了几句。


    “不过是些漏网之鱼。”庄敬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你叫一些人马,先回去,把他们一并拿下。”


    赵上钧目视前方战场,脸上的神情没有一点波动,依旧是冰冷的。


    西宁伯世子韩子琛亦在一旁,闻言,顺口问了一句:“还有何事,庄将军可需我一同出力?”


    “无甚关碍。”庄敬客气地道,“底下人探得,突厥另有小股散兵,往我们营地去了,想要打劫粮草,不算……”


    “你说什么?”韩子琛脸色大变,额上青筋凸起,“这是几时的事情?”


    “咴”的一声长鸣,赵上钧的战马倏然扬起前蹄,几乎人立而起。


    “回去,马上回去!”他厉声咆哮,声音几乎嘶哑,话音未落,已经抽马冲了出去。


    淮王的战马是万里挑一的大宛天马,矫健如龙,它被剧烈的抽打所刺激,腾空而起,越过了满地的残破的尸体和折断的兵刃,像一阵风,狂暴而慌乱,只一瞬间,已经跑远。


    庄敬惊骇万分,急急收拢人马,匆忙跟上,刹那间,马蹄轰踏,群山又震动了起来。


    ——————————


    今日玄甲军几乎全部出动,只余下几百人留守,整个营地显得空荡荡的,冷清了许多。


    傅棠梨闲来无事,又去医药大棚溜达了一下,探望唐府医,反而惹来唐府医一顿抱怨。


    “你这个怠懒家伙,这些天去哪了,枉费我一片苦心想要栽培你,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了,没良心、实在没良心。”唐府医已经上了点岁数,说话也开始唠唠叨叨的。


    傅棠梨一边帮着唐府医收拾药草,一边顺口回道:“再过些时日,我就要随我们家世子回渭州去了,您哪,还是趁早另找个徒弟吧,我不成,长久做不了这个。”


    一些伤员如今好了些,已经有了精神,听了这话,其中一人好心劝道:“韩二,你还是跟着唐大人好,瞧你,矮矮小小,细胳膊细腿的,做大夫比在外头打仗可强一些。”


    要知道,这里是玄甲军的营地,大周最精锐的骑兵战部,几乎个个士兵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相比之下,“韩二”自然显得“矮矮小小”,这原也没错。


    傅棠梨恼了,板起脸:“说谁矮矮小小呢,你再胡说,我过会儿给你下巴豆。”


    “你敢?”唐府医一掌拍了过来。


    傅棠梨急忙头一偏,避开了。


    众人善意地哄笑起来。


    却在此时,远远的,传来了突兀叫喊声,一片杂乱:“敌袭、敌袭,快来人!来人!”


    两军皆在阵前交战,怎么会有敌军突然前来劫营?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一些伤情较轻的士兵已经跳了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冲出去抄起了兵器。


    傅棠梨心下大惊,跟着跑了出去,只见营地里已经燃起了火焰,一阵阵浓烟滚滚,隔着帐篷,兵器交鸣的声音清晰可闻,还有突厥人呼喝的声音,听不太懂,但很凶狠。


    突厥千余骑来犯,玄甲军虽然骁悍,但如今不过寥寥两三百,一时之间,有些招架不住,被这群突厥人闯进了大营,到处放火,一些马匹受到惊吓,四下逃窜,愈发混乱。


    傅棠梨强忍着心慌,朝自己的营帐奋力跑去,如今这情形,她要赶紧找到戚虎才对。但是,她才跑了几步,忽然迎面从浓烟中窜出几个突厥骑兵,当先一人举起长刀,劈头就朝她砍下。


    幸而她身手敏捷,脑子也算冷静,匆


    忙间低头侧身,险险地避开了那一记杀招,刀锋蹭着她的脸颊划过去,切断了几丝头发,她惊出一身冷汗,踉跄一下,差点跌倒。


    那突厥人见一招落空,大为恼火,调转马头,回过来,再次提刀要刺。


    倏然听见一声暴喝,戚虎持着环首刀,跃了过来,架住了突厥人的攻击,他怒目圆睁,横刀劈去,只一刀,就砍断了那突厥人的大腿。


    突厥人大叫一声,跌下马来。


    戚虎护在傅棠梨的前面,一边和突厥人厮杀,一边扯着嗓子,高声呼喊:“找到二郎了,在这边!”


    戚虎手下的士兵立即朝这边赶了过来,但是,这声音也惊动了突厥人,更多突厥人扑了过来,逐渐将这边围困起来。


    眼看局势不妙,戚虎大急:”不可恋战,兄弟们,我断后,你们赶紧带二郎离开。“


    他喊罢,发出一声怒吼,发了疯一般朝着突厥人杀去,硬生生地在重围中劈开一条道来。


    旁边的士兵立即拉住傅棠梨:“二郎,快随我等走。”


    傅棠梨仓促奔走,她把手撮在嘴边,发出一声声唿哨。


    少顷,一匹红色的骏马冲破浓烟,撞开帐篷,朝傅棠梨跑了过来。这是傅棠梨旧日在渭州时的坐骑,这回随她一起来到北庭,是一匹通晓人性的灵驹,此时听见主人的召唤,从马棚中挣脱,循声而来。


    傅棠梨奔跑着抓住缰绳,翻身跳上红马,她情知韩子琛下过命令,这些士兵须以性命来护她,如此情形,如果能够逃脱此处,反而能为这些士兵挣一条生路。她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渭州士兵见状,亦有人砍倒突厥人,夺过他们的战马,骑了上去,追随傅棠梨左右:“二郎,走!”


    大半士兵留下来绊住敌军,一小部护着傅棠梨朝营地的南面突围,冲出了营地。


    但是,不过片刻,一群突厥骑兵追了上来,他们看见周朝的士兵如此保护着傅棠梨,认定此人必然身份贵重,更是立意将她击杀,穷追不舍。


    跑了很长一段路,地势越来越向上,似乎在往高处去,双方都开始乏力,但距离却渐渐拉近。


    “二郎快走!快!”,守护的士兵们眼见无法脱身,干脆停了下来,调转马头,举起长刀,悍然迎上敌人。


    傅棠梨眼眶发酸,狠狠咬住牙,在马背上抽了一下。


    红马“咴”了一声,带着傅棠梨发力狂奔。


    突厥人被阻了一下,但毕竟人数众多,不多时,依旧追赶了上来,发出粗鲁的叫喊和怪笑声。


    那声音朝她逼近过来,傅棠梨伏在马背上,头也不敢回,紧张、恐惧、又愤怒,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脑海一片混乱。


    突厥人叫声张扬而放肆,充满了残忍的杀意,在旷野的风中传出很远。


    蓦然,天空中传来了长长的鹰鸣,尖锐而凶戾,一声声,朝着这边掠了过来。


    突厥人的叫声转了调子,变得又惊又怒。


    傅棠梨心头一震,急促地喘息着,勉强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白色的海东青从远方的天空飞翔而来,越来越近,鸣声愈急。


    而就是这回头一望,让傅棠梨看见突厥人拉开了弓。


    他们发现了白色海东青,知道事情不妙,不愿再猫抓耗子地耗费时间,果断朝傅棠梨射出了箭矢。


    傅棠梨反应疾速,头一低,重心斜侧,滑落大半身体,以精妙的角度将整个人贴到马的侧面,堪堪避开了射来的箭矢。


    但是,那箭矢却射中了马耳朵,带着一串血珠和半截肉,飞了出去。


    红马在奔驰中受到这样的刺激,倏然失去了控制,疯狂地嘶鸣着,跳跃摇摆,差点把傅棠梨摔下马背。


    傅棠梨大惊,勉强抓住了缰绳,却一时无法坐回马鞍,她的身体半挂在马背上,那种姿势,将马头勒得紧紧的,叫红马更加难以忍耐。


    红马再也不听控制,狂乱地在奔跑,风声历历,从傅棠梨的耳边掠过,旷野的黄沙扑面而来,呜呜切切。


    在这样的风声中,傅棠梨听见了赵上钧的呼喊。


    先是遥远的、模糊的、听不太真切,好像他在叫着:“梨花、梨花!”


    声嘶力竭。


    很奇怪,淮王殿下素来冷漠孤傲,睥睨一干众生,傅棠梨从来未曾想过,他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傅棠梨想要回应他,却无暇发出声音,红马几乎要把她颠簸得掉下来,她的手指都抽搐了,勾住缰绳,身体还是一点一点地滑落。


    前方渐渐传来水流的声音,哗哗啦啦,激荡而汹涌,越来越接近,傅棠梨勉强看了一眼,惊得魂飞魄散,旷野的前方居然出现了裂开的天堑,巨大的断层将这个平原硬生生分为两边,而下方就是奔腾的鄂毕河。


    “梨花!”,赵上钧的声音清晰了起来,他疯狂地喊着她,往日的沉稳与威严统统不见,有的只是惶恐。


    他的战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平原的另一方风驰电掣而来,千军万马远远地落在他的身后,马蹄声如同天地间的雷鸣,让这原野为之撼动。


    那几个突厥散兵见形势不妙,仓皇四下逃窜去了。


    赵上钧顾不上其他,他看见了前方的横断天堑,瞳孔倏然收缩,嘴唇抿住,绷成了一条直线,他发了狠地打马飞驰,拼命想要追上傅棠梨。


    再快、再快一点!


    水流的声音越来越大,鄂毕河到了此处,从高地向河谷倾泻而下,挟带万钧之势,奔流不复。


    “梨花!”赵上钧几乎从马上立了起来,朝傅棠梨尽力伸出手去。


    近了、近了、慢慢地拉近了。


    他的手指差一点就触及红马的尾巴,只差一点点。


    长风呼啸的声音、江水奔涌的声音、马蹄踏踏的声音、还有,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傅棠梨惊恐地瞪圆了眼睛,望向赵上钧,她竭力叫喊,声音在风中变得支离破碎:“不、停下,别过来、别过来!”


    红马冲到了断壁边,没有任何减势,直直地踏空而去。


    傅棠梨失声尖叫,她的手再没有力气,终于勾不住,脱开了缰绳。


    赵上钧猛然一声怒喊,从马背上跃了起来,脚尖在马头用力一踏,如同飞翔的苍鹰,如同迅猛的雷电,掠向前方。


    两匹马一前一后,跌入河谷。


    赵上钧抓住了傅棠梨的手,天旋地转,两个人一起从高处笔直地坠落。


    他的手还是那么滚烫,和那个夜晚一样。他抓得紧紧的,几乎把傅棠梨的骨头都捏碎了,好痛,傅棠梨觉得自己在大声叫喊着,但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充斥着一种杂乱无序的“嗡嗡”声,耳朵都要震破了。


    不停地坠落、不停地坠落,周遭的一切从眼前飞掠而过,宛如梦魇。


    混乱中,赵上钧用力拉了一下,揽住了傅棠梨,他的身量高大而宽阔,把她团了起来,整个护在怀中,风声中断,赵上钧仰面朝上,蜷起身,背部重重地砸破水面,用自己的躯体给傅棠梨垫了一下。


    “哗啦”一声,巨大的水花飞溅而起。


    这一瞬间,傅棠梨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一口喷在她脸上,那是浓郁而潮湿的铁锈的味道,但很快就被河水冲散了。强大的惯性撞得她骨头发疼,人都迷糊了,她张开嘴,河水猛地灌入口中,令她无法呼吸。


    河面开阔,两岸绝壁,水流湍急,任何人在这自然造化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而无能,没有一点抗拒之力,河水卷着两个人向着下游疾速流去,载浮载沉,翻滚打转。


    傅棠梨失去了知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