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吻得太凶,差点憋死
鄂毕河从上游奔腾而来,在横断山下拐了一个弯,河面更加开阔,水流略微平缓了下来。
此时已近晚暮,两岸绝壁高耸,河水深流,在落日中呈现浓郁的暗金色,河滩宽阔,岩石嶙峋,远处胡杨成林,在晚风中发出瑟瑟的声响,水和风一起呜咽着,北地的黄昏,大抵如此荒芜。
一只手突兀地从水中伸出,一把扣住了河边的岩石,手背上青筋毕露。
赵上钧揽着傅棠梨,吃力地攀上了岸,踉踉跄跄,一步一
步走上河滩,摇晃了两下,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将傅棠梨放下。
一只老鸹被惊起,发出难听的“呱呱”声,拍打着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
“梨花。”赵上钧俯身,急促地喘息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
她紧闭双眼,脸色苍白,躺在那里,毫无动静。
赵上钧的嘴唇绷得紧紧的,他迅速按住傅棠梨的小腹,双手交叠,重重地压了一下。
“咯”,傅棠梨吐出一大口水。
赵上钧心下一松,手掌发力,推压数下。
傅棠梨接连吐了好几口水,她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视野有些凌乱,此时斜阳将倾,余辉颓废,令人恍惚。
赵上钧俯在她的正上方,直直地看着她,因为过于逼近了,他宽大的阴影压迫下来,那种天人一般的俊美的容貌显得更加凌厉,而他的睫毛又密又长,上面还挂着湿漉漉的水珠,又让他流露出些许软弱的意味,这真是一种荒唐的错觉。
“为什么要来?”他问的第一句是这个,低低的声音,宛如耳语,在这四下无人的荒野中,只有她能听见。
傅棠梨眨了眨眼睛,目光还有些迷离,她迟缓地抬起手,因为才刚清醒,神思多少还迷瞪着,她的胆子大了起来,试探着,碰触了一下赵上钧的脸颊。
他一向冰冷,但她所能碰触到的,都是炙热的。
“我听到你的事,有点担心……”她说得很小声,咕哝着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于是乎,我想着,无论如何,我要过来一趟,不管你是生是死,我最后来见你一次,若你不幸殒身,我替你收尸,若你无恙,我才能安心,彻底忘记你,回去嫁人……”
赵上钧倏然吻了上来,急促地、粗鲁地、甚至是凶狠地吻她,把她后面的话都堵住了。
乌木的香气,带着一点微苦,血的味道,如同潮湿的铁锈或者砂砾,还有属于这个男人身体所散发的热气,像是春天躁动的林麝蹭过草木,留下辛辣的痕迹,种种糅杂在一起,满满地占据了她的呼吸。
傅棠梨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咿咿唔唔”的,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剧烈地喘息,不,其实她连喘息都不能。原来这就是亲吻吗?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好重、好热、好闷……她要透不过气来了。
他大抵是生疏的、不得章法的,只是凭着强悍的力量压制着她,胡乱地啃咬着、舔舐着,间或从牙缝中挤出两三个字,语气都是恶狠狠的:“我……不许!”
不许什么呢?这个男人真是莫名其妙,无端端的,又生气。
傅棠梨眼冒金星,她快要被他憋死了,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使劲推他,但所谓使劲,或许只是她自己觉得,他没有动弹分毫,反而吻得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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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尚未浮起,依旧沉溺于水中,河水滚烫而汹涌,漩涡缠绕了她,不得脱身。
渐渐地,傅棠梨的手垂落下来,身体也软了,如同一团春泥,瘫倒在赵上钧的怀中。
鄂毕河流向远方,在黄昏的暮色下,水流的声音,汩汩的,亘古不歇,似奔涌不安、又似宁静柔和。
不知过了多久,赵上钧终于放开了傅棠梨。
傅棠梨几近昏迷,她大口大口地喘着,呼吸实在艰难,断断续续,宛如啜泣一般。
“不许忘了我。”赵上钧的声音暗哑,以绝对威严的语气下了一个命令,这么说完,觉得不够似的,又在傅棠梨的嘴唇上咬了一下。
“嘶”,傅棠梨倒吸了一口气,她此时略微喘过来一点,这才察觉嘴唇很疼,好像还有点肿,他用了多大的劲哪,把她当成仇敌一般,差点置她于死地,忒过唐突。
她不满地“哼”了一声,因为太过虚弱,这样的声音也如同撒娇一般,软绵绵的。
赵上钧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但他克制住了,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扶着傅棠梨起身,两个人一起慢慢地从河滩走上来。
稍远处生长着一片胡杨树,从河滩延伸出去,直到崖壁,甚至高高地攀了上去,倾斜着向天空伸展,暮色渐浓,树的影子映在地上,虬曲盘错,乌压压的连成一片。
赵上钧寻了一棵大树,拨拉开树下的落叶和碎石,叫傅棠梨坐下:“此处河谷绵延,两岸数十里皆是绝壁,你体力不耐久,况且天也不早了,不宜到处走动,就在此暂歇。”
傅棠梨虚弱地摇头:“战局如火,你为兵马统帅,若因此耽搁,误了大事,岂不是我的罪过,我并无大碍,我们还是赶紧找寻出路为宜。”
赵上钧淡然道:“阿史那骨朵被我斩于马下,突厥人已无再战之力,此间大局已定,你不必担忧,我们在此等候即可,过不多时,我的属下自会寻来。”
傅棠梨并不知道“突厥人已无再战之力”这句话包含了怎样的意味,但她听得赵上钧这般说法,好歹安心了。今日这一连串惊涛骇浪,堪堪逃出生天,她惊魂甫定,此时一旦放松,只觉得浑身发软,低低地应了一声,坐下来,疲倦地吐出一口气。
赵上钧在河里的时候,已经将身上的铠甲扯掉,此时衣裳湿透,贴在身上,很不利索,他干脆全部脱了下来,通身上下,只余了一条亵裤,因着正值夏季,那条亵裤也只有半截。
傅棠梨本来懒懒地坐在那里,倚着树干,骤然见到此情景,吓得一激灵,“刷”的一下,挺直了腰肢,抬起下巴,矜持地把脸转开了,露出一副端庄娴雅的神态来,装做眼中无一物。
赵上钧到河岸边寻了一块形似斧钺的石头,一边厚一边薄,他打磨许久,做成了一个简陋的石刀片,以此为器,削砍胡杨木,不知是要作甚。
傅棠梨见他劳作,颇有些不安,凑了过来:“你重伤未愈,不如歇着,要做什么伙计,你说,我来。”
赵上钧笑了起来,淡定地道:“说什么傻话,我在此,焉能让你动手,再何况,我也不曾负伤,早先那些传闻是我有意放出的风声,诱敌之计罢了。”
傅棠梨闻言怔了一下,想起他之前种种情形,不由心生懊恼,嗟叹道:“咭,我早就疑心你在骗人,果然如此,敢情大表兄是白来这一趟了,若知道呢,就该不搭理你才是。”
提及韩子琛,赵上钧显然有些许不悦,但他在傅棠梨面前仍然保持了冷静,不动声色地道:“韩世子盛意,我心领,我非吝啬之人,为我出力,我当偿以十倍之价,不会叫他白来,你放心。”
“那倒不必,他早就收过报酬了。”傅棠梨摆了摆手,哀怨地道,“我把外祖母给我的嫁妆,渭州的半座银矿,卖给了大表兄,才换得渭州骑兵来助你,你不要谢错了人。”
赵上钧骤然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他抬起眼,看向傅棠梨,眼眸深邃,如同瀚海,底下蕴藏了汹涌的波涛,但他的声音却是宁静的、甚至柔和:“那么,梨花,你要我如何谢你才好?”
傅棠梨被那样的目光看得有些吃不消,心跳得很慌,她强做镇定,一本正经地道:“喏,我呢,也无需什么谢礼,只一点,和你说好了,哪怕我从前有所亏欠,这回也算偿还清楚了,日后,你不许再怪我什么。”
赵上钧原本在俯身伐木,此时身体又压低了一些,单膝着地,那仿佛是个半跪的姿态,然而,他身形高硕英武,依旧充满了一种凛冽的威严。
不知怎的,傅棠梨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他握住了她的手,抓得牢牢的。
他的声音低而坚决:“皇天在上,后土为证,今日你为我至此,来日,终我一生,哪怕你再亏欠我千百次,我也绝不会怪你。”
那就好。傅棠
梨心里模糊地生出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连她自己都来不及细究。
“和你说笑呢,何须如此正经,忒没意思。”她使劲挣了一下,没能挣脱他的收,不由脸红。
赵上钧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松开了傅棠梨。
她把脸偷偷地别开了,坐回树下去,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好一番工夫,天黑了下来,远方的河谷中隐约传来了野狼的嗥叫声,凄厉而绵长。
幸而,这时候赵上钧伐得木枝,以钻木取火之法,终于将火点燃。他在树下生起一堆篝火,用树枝搭起架子,将脱下的衣裳摊开了烘烤,转过来,温和地问道:“冷吗?”
夏末的夜晚,风从悬崖壁上吹来,水岸边有一点凉意,但火焰驱散了氤氲的薄雾,树枝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此情此景,其实是温暖的。
“不冷。”傅棠梨摇了摇头,她的身上还是湿的,但在男人面前,自然不便脱衣,便解开了头上的发绳,侧着头,让青丝散落在胸前,用手指梳理着。
赵上钧在傅棠梨的身边坐下来,看着她,目光带上一点笑意:“好端端,装什么男人,把头发剪得这样短,可惜了。”
红色的火光跳动着,映在赵上钧的身体上,他的肌肉流淌着蜜色的光泽,从胸部到小腹,一线而下,壁垒分明,他的肩膀是那么宽大、他的腰身又是那么劲窄,每一寸线条都是流畅的,上面散布着长短不一的新旧伤痕,充满了野性的蓬勃。
傅棠梨发誓,她不想看的,但他靠得太近了,整个人明晃晃地摆在她面前,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叫她无从回避。她觉得脸上发烫,大约是被篝火烤的,心也跳得很快,她低下头,不去看他,心不在焉地道:“无妨,过两三个月就长了,和原来一般……唔,你是几时发现的?”
“你到达北庭的第一天。”赵上钧镇定自若。
傅棠梨没想到自己如此苦心装扮,居然第一天就露馅,她很不甘心,追问着:“你怎么发现的?”
赵上钧微微地笑了起来,他摸了摸傅棠梨的头,然后把手抬到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
傅棠梨看懂了,她当即抗议:“我不矮,是你长得太高了。”
赵上钧笑而不语,又摸了摸傅棠梨的头,顺手往下压了压。
傅棠梨板起脸:“我生气了。”
“好了,别气,逗你的。”火光的影子照进赵上钧的眼眸里,他的笑意也是温暖的,“那个时候,你来到我面前,只一眼,我就认出了你,没有什么别的缘由。”
玄衍道长生性孤傲,不怒自威,寻常令人不敢直视,但是,此时此刻,他微笑着,那张俊美的脸庞简直叫人心慌。
傅棠梨的脸蛋红扑扑的,胸口下面有一百只小麻雀在使劲蹦达,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眼波流转,顾盼左右,咬了咬嘴唇,小小声地抱怨着:“难怪呢,我说怎的到处不对劲,不去深究罢了,偏偏你还装模作样,讨厌得很。”
赵上钧笑意不变,但似乎又掺杂了点别的什么意味,使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宛如漆黑夜色:“到底是谁在装模作样,来都来了,却偷偷躲着我,宁可和你家表哥待一处,也不愿意到我身边来,我每天都在远远地看着你,你知道我忍得多难吗?”
“喏,还不是你自己说的。”傅棠梨还是不敢看他,嘟嘟囔囔地道,“重逢即是陌路人,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那便是最好了。”
“若说重逢即是陌路人,那你为何要来?”赵上钧逼近了一点,又问了这句话。
火焰越来越盛,热气扑面而来,他的半面侧着光,轮廓刚硬,宛如刀削斧凿,咄咄逼人。
傅棠梨呆滞了一下,编造不出借口,有点恼羞成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悻悻然道:“就当我傻……”
后面的话又被堵住了,他靠得那么近,自然而然地贴过来,吻住了她的嘴唇。
他还是粗鲁的,近乎无礼,他的手牢牢地按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逃走,他吻她,在这个荒芜的黑夜里,热切而急躁,他是个强悍得无以匹敌的男人,但他的唇和舌都是柔软的,固执地缠绕上来,不依不饶。
“停……”傅棠梨害羞极了,这个节骨眼,她居然还能想起他那要命的洁癖,挣扎着蹦出一两个字,“口水……脏……”
“我不脏,你别嫌弃。”,赵上钧的呼吸又急又重,他的身体是裸||\露的,散发出的气息格外浓烈,白梅花的香气融化在雪里,乌木的味道沉而苦,霸道地碾过傅棠梨的舌尖,让她颤抖。
“唔、唔唔……”傅棠梨使劲捶着他。
赵上钧略微缓了一下,从鼻子里挤出一点声音,大抵是个疑问。
傅棠梨大口大口地抽着气,好不容易说得出话,声音都是抖的:“别、别亲了,快被你憋、憋死了。”
赵上钧又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从胸腔发出,低沉而浑厚,震得傅棠梨酥酥痒痒的,他低了头,和傅棠梨碰了碰鼻尖:“鼻子。”
因为太过紧张,以至于忘了呼吸。傅棠梨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了,她结结巴巴、期期艾艾:“哦,对、对、还有鼻子……”
后面的话自然又被赵上钧吞了,他稍稍体贴了一点,偶尔抽空问她:“嗯?这样?可以吗?”
不可、不可、很不可!傅棠梨被吻得七荤八素,她觉得那堆篝火烧得太过旺盛,或者是这夏天太过炎热,她出了一身淋漓的汗,和湿透的衣裳沾在一起,整个人都变得黏糊糊的,几乎要融化在赵上钧的手心里了。
而他的吻,密密麻麻、细细碎碎,带着他的味道,落在她的眼角边、鼻子尖、嘴唇上,他专心致志,久久不放,好似天地间只剩下这么一桩事情。
鄂毕河的水流声,淙淙汩汩,夜晚的风,微微呜咽,草木拂动,沙沙作响,还有,唇舌缠绵时发出一点黏糊的声音,叫人脸红心乱。
“道长、道长……”傅棠梨呼吸凌乱,勉强溢出细微的声音。
她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吵。赵上钧果断地又把她堵住了。
“唔唔唔……”傅棠梨捶了他两下。
捶得赵上钧肩膀痒痒的,他干脆抱起了傅棠梨。对于他来说,她的身量是如此纤弱,窝在他怀中,刚刚好一小团,让他轻易掌控全局。
他绷紧了身体,宛如铁石,坚硬得咯人,然而,他的温度又是滚烫的,如同火焰,烫得肌肤生疼,傅棠梨被这样的触感所包裹着,心跳如擂鼓,脑海一片空白。
不舒服?有点舒服?说不清,分不明,晕晕沉沉,男人雄性的气息是如此霸道,让她无法思索。
似乎天籁俱静,又似乎万物喧哗。
……
就在傅棠梨快要晕厥过去的时候,赵上钧突然松开了她,素来清高如仙人的道长,难得露出了恼火的神态,恨恨地骂了一声:“该死的畜生!”
傅棠梨脸红红的,人晕晕的,倚在赵上钧的胸口,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她差点失声惊叫。
第42章 第42章炙热的夏夜
不知何时,一群野狼趁夜色潜行而来,它们的身形或隐蔽在胡杨树边、或躲闪在大石后,已经偷偷摸摸地将他们两人围住,狼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绿油油的荧光,阴森而诡异,直直地盯住了这边。
此刻,这群野狼见行踪已被察觉,干脆不再掩藏,陆陆续续从树木和石头后面迈了出来,莫约十余头,它们伏低身体,从喉咙里发出瘆人的“呼噜”声,渐渐逼近。
赵上钧站了起来。
他这一起身,有处地方的异样就骤然显露出来,傅棠梨还坐在地上,抬着头,那样的角度,一眼看到,格外惊人。
虽然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但她可以肯定,这只猪绝对大有问题!她吓得脑袋嗡嗡作响,不自觉地一声尖叫,捂住了眼睛。
赵上钧误会了,他安抚地拍了拍傅棠梨的头:“愚钝畜生而已,无甚
关碍,有我在,你不必担心。”
说话间,野狼按捺不住,发起了攻击,这群畜生颇有头脑,瞧着赵上钧形态高大,不好应付,三头野狼同时纵身跃起,从左中右三个方向,朝着赵上钧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傅棠梨恰好从手指缝中露出一点眼睛来,看见了这一幕,失声大叫:“道长小心!”
话音未落,赵上钧飞起一脚,带着呼啸的风声,正正地踹着中间那头野狼的头部,“嘭”的一声,直接把那畜生踹得倒飞出去十几丈,“咔嗒”砸在河滩的乱石堆里,“嗷”的半声,然后没了动静。
而与此同时,他分开双手,如同闪电,迅猛地掐住了左右来袭野狼的喉咙,收紧一抓,将两个狼头相互狠狠一撞。
又是“嘭”的一声,脑浆与鲜血四下飞溅,半截脑袋飞了出去,这两头畜生连一点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毙命。
野狼被这情形震慑了一下,其中三四头夹着尾巴逃走了,余下尚有七八头,不舍得放弃眼前两块肥肉,一头巨大的黑狼站在大石上,仰天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当先跃下,朝着赵上钧直冲上来,狼群得到了指令,全部围攻而来。
赵上钧面色不动,护在傅棠梨的身前,稳如泰山,悍然迎战。
傅棠梨紧张地站在火堆边,从火中拾起一截燃烧的粗树枝,左右摆动,防守着野狼,畜生毕竟怕火,暂时有所畏缩。
而那边,赵上钧与野狼群战得十分凶残,他没有兵刃,赤手空拳,身形动处,有烈火风雷之势,杀到性起,猛地一把卡住了领头黑狼的嘴巴,上下一掰,硬生生将那头狼撕成了两片,飞洒出来的血和脑浆喷了他满脸满身,肚肠掉落各处。
傅棠梨只觉得一阵目眩,丢了手中的火把,捂着胸口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
昔日,玄衍道长居于深山,长袍负雪,倚梅抚琴,不沾一点尘埃,宛如天上仙人,而眼前这个,独战恶狼,浑身血污,戾气逼人,又凶煞仿佛修罗,一时间,她竟分辨不出哪个才是真。
野狼终于怕了,还活着的三五头,发出凄惨的“呜呜”声,胆怯地开始后退。
赵上钧又逼近了一步。
野狼“嗷嗷”叫着,飞快地掉头,争相逃窜走了。
只留下满地七零八落的狼尸和血迹。
傅棠梨放下心来:“道长果然厉害……”
风吹过,血腥味扑鼻而来。
赵上钧背对着傅棠梨,突然咳了起来,他咳得十分剧烈,甚至微微弯下了腰,好像捂住了嘴。
傅棠梨心下一沉,冲上前去:“你怎么了?”
赵上钧迅速将头别开,匆匆抹了一把,声音依旧平稳:“无妨。”
傅棠梨强硬地把他的脸掰正过来,认真地端详着他。
夜空中云散去,明月清辉恰恰落下一片光,照着他的脸,鲜血赤红,衬得他的脸色近乎苍白。
傅棠梨有些发抖,她的手指抚上赵上钧的嘴角,一叠声地发问:“怎么说无妨,你又骗人,你吐血了,伤在哪,要紧吗?”
赵上钧后退了两步,抬起脸,避开傅棠梨的抚摸:“不碍事,别脏了你的手。”
傅棠梨抿紧了嘴唇,眉头拧了起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瞪着赵上钧,她的眼睛明显有了几分湿意。
半晌,赵上钧无奈了,他抬手,做了个安抚的姿势,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道:“先前掉下河的时候力度有些大,大约伤到内脏某处,无甚关碍,我往昔带兵打仗,这些小伤都是寻常,不值一提。”
他又咳了两下,嘴角边沁出一丝血,他出舌尖舔了一下,又笑了起来:“若早和你说这个,除了平白让你担心外,并无其他用处,倒不如不说。”
言之有理。
傅棠梨点了点头,一板一眼地道:“原来这是淮王殿下的癖好,没病的时候装着病来骗我,受伤的时候又装着没伤来哄我,真是难为您了。”
她欢喜的时候唤他”道长“,生气的时候,就变成了”淮王殿下“,很容易分辨。
赵上钧又习惯性地想要摸一摸傅棠梨的头,但思及手掌沾血,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竖起手指摇了摇,目光中带着纵容的笑意:“扯旧账作甚,你大人大量,就放过我这一遭吧。”
傅棠梨斜乜了赵上钧一眼:“我气量小,如你一般。”
旧账越扯越远了。赵上钧明智地闭上了嘴,微笑着拱了拱手。
傅棠梨也不是矫情的性子,见好就收,只是心疼,她记起了掉入河中时,赵上钧喷在她脸上的那一口血,心里难受起来,不由叹气,絮絮叨叨:“话说回来,其实是我不好,我就是个扯后腿的,早知道,我老老实实回长安去,不来给你添乱,现如今……”
“现如今,我十分庆幸。”赵上钧截断了她的话,他素来威严冷肃,大抵只有在她的面前,才会露出如此温柔的神情,“是上天垂怜,才叫你来到我身边,若不然,来日重逢,当真形同陌路,这一生错过,便真的是错过了。”
傅棠梨突然害臊起来,别别扭扭地把脸转开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咕哝着道:“好了、好了,别说这个了,且说眼下,这边如何收拾。””你稍候。“赵上钧环顾左右,少顷,从地上捡起一具相对完好的狼尸,在手里掂了一下,手指发力,强硬地撕开了狼的咽喉。
野狼方才气绝,血液未凉,猛地喷涌出来。
赵上钧双手捧着狼尸,就着那新鲜的撕口,痛饮狼血。
血顺着他的下颌和手指流淌下来,滴答、滴答,很快在地面聚成一小洼。他的神色平淡,甚至还带着刚刚未曾褪尽的一点笑意,他眼眸的颜色其实有点儿浅,那是一种漂亮的、浓郁的琥珀色,在黑夜的月光下,被染成了血腥的深红。
他披散着鸦羽一般漆黑的头发,身体赤裸着,战斗时溅了一身的血迹,此时开始渐渐干涸,衬托着身上的旧伤疤,在蜜色的肌肤上形成凌乱而诡异的痕迹。
那一瞬间,傅棠梨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打了个哆嗦,背过了身去,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吓死人,你也忒不讲究了。”
赵上钧饮尽狼血,将狼尸远远抛开,甩了甩手上的血水,神色从容:“我日始率部出战,随即赶回营中,午晚皆未食,狼血温补,可暂缓饥渴,免得我体力不支,稍后若再生变故,不得护你周全。”
傅棠梨避得远远的,捏着鼻子,半真半假地道:“这么说起来,我还是喜欢青华山上那个道长,风华高雅,不食人间烟火,不似你现在这模样,血糊糊,凶巴巴,脏得很,叫人心生畏惧。”
赵上钧目光一动,低低地笑着,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慵懒的磁性:“好,我知道了,日后在你面前,我一定好好做你的道长,拂去尘埃,通身清净,至于不食人间烟火,从前是可,自遇见你之后,无论如何,那是万万不可。”
这个人,在胡说些什么?
傅棠梨的脸又红了。
经了此番变故,这周遭狼藉遍地,显然不宜歇脚,赵上钧先去河中洗净了身体,带着傅棠梨继续往下游走了百十丈,寻了一处平坦干净的地方,安顿下来,幸而河谷四周水气充沛,胡杨生得密集,到处都是,重新生起篝火,也算方便。
这个时候,赵上钧原先脱下的那身衣裳,差不多已经干透了,他递给傅棠梨:“换上。”
傅棠梨多少有些羞涩,她犹豫了一下,偷偷地瞧了赵上钧一眼,飞快地接过,躲到树丛后面去。
好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过后,她又冒
了出来,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她的手里抱着两团东西,她把其中一团抛给赵上钧:“这个,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快把你身上那个脱下来。”
她只穿了一件上衣,赵上钧的衣裳对她来说,实在过于宽大了,袖子高高地挽起,挂在臂弯,一件上衣已经垂到了脚踝,露出她光洁嫩白的一双脚丫子,而他的裤子,她显然无论如何是穿不上的。
赵上钧那半截亵裤沾满了狼的血,虽然在河水里泡了一下,但那血迹不能完全洗净,湿漉漉的,还在滴着淡红色的水渍。他性好洁净,本来也就难以忍受,闻言笑了笑,依言接过,换上了。
傅棠梨脸上的红晕就没褪下来过,她背对着赵上钧,扭扭捏捏地道:“呐,再帮我生一堆火去,那边,远一些儿,我的衣裳也要烘一烘。”
赵上钧指了指面前的那堆火:“这里现成的,搭上去就好。”
傅棠梨哼哼唧唧的,更小声了:“你不懂,有些女儿家的贴身衣物,怪没好意思的,你们男人,不能看。”
赵上钧从善如流:“好,我去生火,你略等等。”
才举步,他又停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补了一句:“你日后仔细些,贴身衣服别乱丢,先前落在河边那件,我已经替你拾回去了。”
原来那件小衣是被他捡了去,难怪后头怎么都找不着。
傅棠梨气急败坏,转身,拾起地上的小石子丢他:“都怪你,那时有意吓唬我,吓得我慌了手脚,你还有脸说这个?”
小石子丢在身上,不痛不痒,在赵上钧眼里,也差不多是傅棠梨在撒娇罢了。
不消片刻,赵上钧在隔了两三丈的地方又生了一堆篝火起来。
傅棠梨过去,把自己的衣裳摊起来烘烤,因为害羞,她不太敢看赵上钧,就蹲在那里,拖拖拉拉地打理那两三件衣裳,东扯扯、西扯扯,扯了半天不回头。
过了很久,身后飘来一阵浓郁的焦香气。
赵上钧沉稳的声音传过来:“鱼烤好了,梨花,过来。”
居然还有烤鱼?傅棠梨好奇了,回去看了一眼。
赵上钧不知几时又下河摸了一条鱼,约有尺把长,大而肥美,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用树枝串着,架在火上炙烤,此时火候到位,滋滋地冒着油。
他把烤鱼从火中移出,细心地吹了吹,捧给傅棠梨:“没甚调味蘸料,你将就先吃些,慢着点,还烫。”
傅棠梨道了谢,接过去,咬了一口。
鱼皮焦酥,鱼肉鲜嫩,烤得恰到好处,香喷喷的。傅棠梨又想起了原先在营中吃过的那次烤兔,她忍不住要笑:“这谁能想到呢,一身仙气的道长,居然做得一手好烧烤,真是奇了怪了。”
赵上钧看着眼前的火堆,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的沉思中,慢悠悠地道:“幼时,有段日子,大兄和我被父皇所恶,囚于长兴宫中,宫人怠慢,三餐不济,我时常翻出墙,去御膳房偷些东西回来,有时候只有生食,我就把门窗桌椅拆了,生火烧烤,大兄为此还总是叹息我有失礼仪风范。”
如此兄弟情笃,后来呢,何以又到了这般局面?傅棠梨心中唏嘘,却并没有问出口。后来,赵上钧变成了这天底下最讲究礼仪风范的人,清冷高傲,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往昔如何,大抵不可追究了。
赵上钧又转过头,对傅棠梨若无其事地道:“那时候养成的功夫,熟能生巧罢了,如今很些年没再碰了,也就是为你,我才肯动手。”说到这里,他的眉头免不了皱了一下,不自觉地洁癖又发作,“血水腌臜,不见得好味,在外一切简陋,聊胜于无吧。”
这一番话,又把方才那种异样的氛围给冲散了,傅棠梨抿嘴笑了起来。
于是,两个人就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说起四季景致、说起南北风物,随意而熟稔。
不多时,吃了鱼,洗净手脸,兼之篝火暖烘烘地烤着,傅棠梨有点困了,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困了?过来,睡会儿。”赵上钧朝她摊开了双臂。
那种意味很明显,要抱。
傅棠梨看着他那精壮的胸膛,不但脸发烫,耳朵也在发烫,她害羞地摇头,抱着树干,眼神飘忽不定,磨磨蹭蹭,支支吾吾:“不、不困、不睡。”
“真的吗?”赵上钧似乎精神一振,目光炙热。
傅棠梨有些冒汗:“嗯,真、真的、不困、别看我。”
“好。”赵上钧从容地应了一声,但他的目光并没有移走,低着头,还是望着她。
他的眼中是燃烧的火焰,压抑着,跳跃着。
傅棠梨脸上滚烫,又不好意思和他对视,把脸别开,看着夜空,随手指了指:“别看我,看星星,喏,漂亮吗?”
横断山脉的崖壁高耸绵延,天气晴朗,流云散尽,崖壁之上,是璀璨星河,粼粼的波光在深蓝色的苍穹中浮动明灭,碧波流淌,从九天落下,在山的另一头流入鄂毕河,一同奔流向东,苍茫而壮美。
“嗯,漂亮极了。”他微笑着望向她,如是回道。
傅棠梨咬了咬嘴唇,瞥了他一眼,她的眉目宛转,眼角带着一点红晕,那样的声音,软软的,说不出是生气还是羞涩:“都说了,别看我。”
“好。”他还是这么应了一声,俯过身来,捂住了她的眼睛,“那就不看。”
篝火太旺了,热气逼人,如同被焚烧的夏日,烫伤她的嘴唇。
因为看不见,其他的触感就显得格外敏锐。
她尝到了他的气息,微苦的乌木香气,是信灵者从山林中踏出,在凡尘中染了黄沙的粗涩,还有隐约的铁锈味道,她听见他的心跳,激烈而急躁,是擂动的鼓,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偶尔,还有他一点点含糊的声音,近乎沙哑。
“梨花、小梨花……”他这么唤着她,“你是……我的。”
“嗯。”她高高地仰着头,从喉咙里发出一点破碎的抽气声。
他的手心湿漉漉的,都是汗,慢慢地从她的眼睛往下移动,脸颊、下颌、脖颈、再往下……
她穿了男人的衣裳,领口宽敞,在这一番耳鬓厮磨中,一片春光遮不住,峰峦险峻,有风过,堆雪乱颤。
他攀上峰顶,捧住一团雪。
傅棠梨浑身发抖,血液一阵阵地涌上来,如海潮、如乱云、如骤风暴雨,劈头盖脸,叫人无所适从。
“道长、道长、不……”她带着哭腔,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但他没有回应,只是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切,他的力气那么大,完全不容她动撼分毫,他紧紧地掌控了她。
忒粗鲁。
樱桃粒儿鲜艳而娇嫩,被粗糙的砂砾摩擦着,几乎生疼。
身体发热,肌肤上泛起颤栗的感觉,仿佛承受不住半点外力。那件袍子从肩头滑下,掉在地上。
身畔,火焰在跳跃着、扭曲着,热气熏人,火星子“噼啪”作响。
天似穹庐、大地空茫、鄂毕河向远方奔流,星垂平野,一切无所遮挡,只有他,将她拥在怀中,他的胸怀结实而滚热。
他托起了她,对于他来说,她显然过于娇小,那么一团雪、一团酥酪,捧在手里,轻而易举。
“你是我的。”他这么说着,声音嘶哑,“抱住我,梨花、抱住。”
她疯狂地摇着头,头发凌乱地黏在脸颊上,但她没有别的选择,手臂如同一截的莲藕,刚从水中捞起来,巍巍颤颤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堵住了她的嘴唇,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放下去。
“!”她睁大了眼睛,脚尖绷得笔直,几乎痉挛。
淮王赵上钧,世人传其有山岳之形、鬼神之躯,英姿神武,实乃举世无双的伟男子也。
果然如此。
太过艰难了,这几乎不可能!傅棠梨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虚汗,浑身颤抖,眼冒金星,差点晕厥过去。
但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因为他在吻她,占据了她所有的呼吸,不停歇地、不间断地、不知疲倦地、吻她,似乎想要把她吃下去。
而其实他确实把她吃下去了。
他的手松开,猛然完全放了下去。
傅棠梨的腿抽搐了一下,又缩紧了,这其实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她控制不住自己。
赵上钧打了个颤,双目赤红,两只手倏然握住了她的腰肢、牢牢地握住,粗糙的指腹几乎陷到她的肉里。
天与地颠倒交错,河流汹涌澎湃,陡峭的悬崖上下摇摆晃动,急促而凌乱,强悍而有力,好似整个世界都处于分崩离析中,令人疯狂、令人眩晕。
傅棠梨的眼泪不停地掉下来,控制不住,纷纷簌簌,脸上湿淋淋的。
全身都是湿淋淋的,渐渐地,连脚趾头都湿了,就像他们还在波涛汹涌的
河水中,随波逐流,爬不出来。
她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拥抱着,最柔软的、和最坚硬的,糅合在一起。
夏末的夜晚,在这空寂的荒野中,水潺潺地流下,血液在身体里涌动,心脏剧烈跳着,无数细碎的、簌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快要疯掉了、碎掉了,一片片,再也拼凑不起来。
……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棠梨晕过去、又醒来、醒来、又晕过去,反复了许多次,她认为自己大抵要死掉了,死在赵上钧的手里。
一夜无眠,星星和月亮这时候都疲倦了,不堪重负,无力地掉到悬崖的另一头下去。
天边开始露出了一丝鱼肚白,旭日生机勃勃,昂然张扬。
傅棠梨躺在赵上钧的臂弯中,软软地趴着,如同一滩春泥,黏糊糊、湿漉漉的,再也收拾不起来。
汗水、眼泪、还有别的什么,都流淌在一起,浓浓腻腻的糊成一团,而赵上钧此时没有半点平日的洁癖,他抬起手,手指拢进她的头发,揉搓着、抚摸着,他的手指间似乎还带着那种无法诉说的腥膻和香甜混合的味道,那是她的味道。
叫人迷醉。
他意犹未尽,“梨花。”,这么轻轻地叫了她一声,还带着某种危险的、饥饿的意味。
“我会死的。”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眼眸中都是泪,粉光迷离,喃喃地道,嗓子沙哑不成声调,“真的、会死的……”
她这么说着,又哭了起来:“你混蛋,我讨厌你,再也不了、再也……”
最后那个“不”字被他吞下去了。
长长的一个吻,吻得傅棠梨又要晕过去,眼前一片金星乱闪。
远离尘世,他好像退去了所有的矜持与高雅,如同野兽一般、贪婪的、不知餍足的野兽,把她团在自己的手掌中,舔食着,啃咬着,根本无法停止。
她已经迷糊了,由着他弄去。
就在这时,天空中倏然传来一声鹰鸣,突兀而尖锐,打破了河岸的沉寂。
第43章 第43章她又醉了,他叫做什么都……
赵上钧吻得忘乎所以,决定当作没听见。
鹰的鸣叫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近,少顷,白色的海东青从山崖上方掠来,它巨大的翅膀扇动着月光,骄傲又神气,在赵上钧的头顶上盘旋了两圈,“呱”的一声大叫,一头冲了下来,直直地扑到赵上钧的背上,然后滑到地上。
赵上钧被那股猛烈的力道所冲击,忍不住咳了一声,松开傅棠梨,低声咬牙:“该死的,为何总有畜生来捣乱!”
这只扁毛的畜生看见主人,十分喜悦,“呱呱”地叫了好几声,见赵上钧依旧不搭理它,有点着急了,张开翅膀,拼命在赵上钧的背上扑腾来、扑腾去,闹得很。
傅棠梨羞得通身上下一片粉红,哆哆嗦嗦的,眼看就要晕厥过去。
赵上钧无奈,只能暂时放开她,反身揪住了摇光的翅膀,恨恨地咬牙切齿:“肃静。”
摇光听懂了赵上钧的语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咕咕“了两声,讨好地用脑袋蹭了蹭赵上钧的手臂。
赵上钧从衣袍边撕下一小片布料,塞给摇光,简单地命令道:“去。”
摇光复又一声长鸣,抓住那片布料,精神抖擞,振翅飞上了天空,扶摇直上,转眼就不见了。
太阳渐渐地升了起来,这是一年夏末的时分,阳光依旧如此灿烂而热烈,照耀在鄂毕河的两岸,一切都显得那么明亮。
赵上钧只能暂时偃旗息鼓,十分遗憾。
他把傅棠梨抱起来,温柔地替她擦干眼泪,把几件散乱的衣裳整理好,给她穿上,又替她把头发打理好,中间不停地吻她,低低声地哄她,把她当作一件易碎的珠宝一样捧着,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烘干的衣物,一贴上身,很快又湿了。
傅棠梨忍不住矫情起来,忸忸怩怩,抽抽搭搭的,但已经没有力气了,气得狠了,要咬他两下,口水湿答答的,蹭在他的肩膀上。
再没有比这更甜蜜的时光了。
……
到了这天下午,阳光愈发炽热。
摇光又飞了回来,庄敬亲自带着大群士兵跟在它的后面,脚步轰轰隆隆,惊破了河谷的寂静。
从上方平原下到河谷,最近的山道在下游末端,距离赵上钧在之处莫约三十里地,道阻且长,士兵们马不停蹄,全速疾行,此时终于见到淮王殿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庄敬气喘吁吁地跑着过来,下跪谢罪:“属下等护卫不周、援救不及,请殿下恕罪。”
赵上钧略一摆手,环顾周围。
左右皆俯首。
赵上钧沉声道:“我追击敌寇,失足跌落悬崖,与他人无涉,尔等,可记下了。”
庄敬是个聪明人,他注意到了淮王抱在怀中的那个人,此人身上穿的是淮王的衣袍,把脸伏在淮王的胸口,看不太清楚,但此时阳光大好,他老眼也未昏花,分辨得出那是一个女子,联想到淮王这段日子的一些怪诞举动,他心下隐约有些明了,当即低头,不敢多看,应了一声:“是。”
赵上钧点了点头:“走吧。”
他威严而沉稳,如渊渟岳峙,与往昔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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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夏末,经历长时恶战,淮王于茂兰谷地大败突厥,突厥可汗阿史那骨朵阵亡,四十万部俱灭,茂兰谷地黄沙尽赤,经年不褪。
淮王命封锁消息,战局不为外人知,玄甲军本欲继续挥师安西都护府,将回鹘军马一并歼灭,然则,淮王意外坠崖,后经北庭数位府医会诊后,一致认定淮王伤势险重,不可再战,众部将极力劝阻,遂暂息兵戈。
无论如何,百姓们只知道突厥人退走了,往后数年北方再没有兵患之忧,北庭都护府上下军民皆是一片欢欣,不仅是汉人,哪怕是世代在这里居住的一些胡人部落,谁不愿意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
北庭大都护张嵩亲自写了一封军报,对突厥人的下场语焉不详地带过几笔,只说他们败了,而后大半篇幅极言淮王重伤危殆,恐生不虞,实在令人忧心,淮王本人卧倒在床,只在末尾草草签了个名。
张嵩叫人八百里加急,将军报送往京都去了,转头就喜气洋洋地大摆庆功宴,犒劳三军,杀猪宰羊,美酒当水,让兵士们彻夜畅饮。
是夜,淮王在大都护的府邸另设一小宴为庆,只镇军大将军庄敬、北庭大都护张嵩并西宁伯世子韩子琛三人够格同席。
北地民风粗犷,宴上菜品大多豪迈,整个驼峰、大只烤羊、红焖熊掌、炙烤野鸭,更有鹿筋、豹胎、象鼻等物,种种珍肴,不一而足,侍者奉上翠绿玉薤酒,香气扑鼻。
张嵩尤为高兴,满面红光,几乎拍桌长笑:“兀那胡蛮子,受他鸟气许久,差点憋死老子!”
上首扫来了一道严厉的目光,庄敬看了看高位的淮王,又看了看淮王身边那个“韩二”,他好心地在桌案下面扯了扯张嵩:“有外人在,老张,斯文点。”
张嵩了除开带兵打仗之外,于庶务上一向粗心,并未听出庄敬的弦外之音,当即转向韩子琛,豪爽地道:“韩世子怎么算外人呢,渭州与北庭素无交往,此次承你相助,实属意外,没的说,往后你我就是自家兄弟,但有驱使处,只管开口。”
韩子琛此次前来,本谓凶险万分,没料到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得淮王许诺,断不会令他“空手而归”,实在是喜不自胜,但他城府深沉,并未形于颜色,此时闻得张嵩所言,应景地露出了谦逊之情,笑而拱手:“既是自家兄弟,张兄无需客气,何言驱使,稍后与子琛痛饮便是。”
赵上钧的面上难得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端起酒盏,略一颔首:“世子大义,我敬世子。”
韩子琛急起身,举杯谢道:“殿下言重,某愧不敢当。”
欲饮之际,一只纤白秀美的
手伸了出来,按住了赵上钧:“且慢。”
傅棠梨因着身份特别,不欲张扬于人前,故而今日还是穿了一身男装,不过颜面洁净,容貌姝丽,一望便知是女郎,只因坐在淮王的身边,张嵩和庄敬也不便多问。
此时,她接过了赵上钧手中的酒盏,看着韩子琛,微微一笑,神色自若:“殿下有伤在身,医嘱不可饮酒,这一杯,由我代饮,韩世子可愿赏我脸面?”
张嵩震惊得几乎站了起来,竟有人敢在淮王面前如此僭越,而淮王居然笑而不语,他嘴巴张了张,还没来得及出声,被庄敬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哎呦”一声,又坐回去了。
韩子琛的脸皮抽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亲昵地道:“二郎不懂事,淮王殿下是何等身份,怎么由得你淘气,快过来,别胡闹。”
赵上钧居于上位,他今夜有些随性,斜斜地披了一件氅衣,领口敞开着,他的身体微微后倾,靠在高椅背上,流露出一种懒散的野性,但那种威严的气势却更加明显,他平静地道:“有劳二郎代我,尔等可随意。”
傅棠梨眼下还不太舒服,腰肢酸疼,双腿绵软,她心里暗恨赵上钧下手没个轻重,但又忍不住要替他操心,她在人前一贯端方娴雅,此刻也不得不装出样子来,眉目温婉,带着得体的笑容,托起酒盏,朝韩子琛致意。
淮王发话,韩子琛再无言语,抬手回敬。
两人一起饮下杯中酒。
北方的酒盏也是大的,以黑陶为胚,赤金做底,盏口宽扁,几乎是个小碗,玉薤酒极烈,味道辛辣,浓若胶质,一口下去,火辣辣的感觉从舌尖窜入喉咙,再滑落腹中,五脏六腑都似一团火烧了起来。
傅棠梨面不改色,只脸颊边泛起一层红晕,以优雅从容的姿态饮尽这盏酒,放下酒盏,略倾了倾,示意众人,杯底一滴也无。
韩子琛憋了一股无名邪火,心中冷笑,再次举杯:“二郎爽快,来,这次,我敬淮王殿下。”
傅棠梨微笑而已,但饮无话。
如是,三杯。
韩子琛还待劝酒,赵上钧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酒是伤身物,世子不可贪杯。”
那语气淡淡的,却隐约带着危险的意味。
韩子琛一激灵,刚刚饮下去的酒顷刻化作一袭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他瞬间清醒了不少,讪讪地放下酒盏。
张嵩在旁大悦,他就十分欣赏“韩二”这种喝酒痛快的,瞧着一股子爽朗劲头,显然是他们北地女郎的做派,他举起酒盏,大大咧咧地道:“韩二,是吧?来,我也敬殿下一杯,我们喝。”
傅棠梨毫不扭捏,陪张嵩干了一杯。
赵上钧揉了揉额头。
庄敬着急忙慌地又把张嵩按下去了,他不敢再敬酒,不动声色地扯了个话题:“韩二也是渭州人吧?与韩世子可是兄弟?”
韩子琛笑吟吟地道:“不错,韩二与我乃是姑表兄……兄弟,我们两个打小一块儿长大,十分亲睦。”
赵上钧勾起嘴角,露出了一点像是微笑的表情,但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起来,以庄敬对淮王的了解,知道他这是极度不悦了,庄敬暗暗跌足,后悔又说错了话,马上闭嘴。
偏偏有人不识趣。
张嵩乐呵呵的,凑过来道:“难怪了,仔细看看,韩二的眉眼,和韩世子确实有几分相似。”
傅棠梨突然不悦,板起脸,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我生得这么美,怎么就和那个家伙相似了?不要胡说,听着就晦气得很。”
气氛陡然沉默了一下。
“她醉了。”
旋即,赵上钧和韩子琛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一个无奈的,一个悻悻的。
赵上钧冷冷地瞥了韩子琛一眼,韩子琛干巴巴地笑了下,转开了脸。
赵上钧将酒盏从傅棠梨的手里拿走,温和地道:“你醉了。”
傅棠梨眨了眨眼睛,好似还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她居然点了点头:“嗯,我醉了。”
还好,看来醉得不是特别厉害。
“我叫人送你回去歇着。”赵上钧抬手示意,立即有婢女上前来,搀扶傅棠梨。
傅棠梨乖乖地站起身,还没迈步,只因腿脚还是软的,一个趑趄,险些没跌倒,一把抓住了赵上钧的手。
庄敬低下头,顺便把张嵩的头也一起按下去了,韩子琛脸色有些难看,一言不发,仰头又喝了一杯酒。
“怎么了?”赵上钧捏了捏傅棠梨的手指,轻声问道。
“你受伤了,不能喝酒,我带你回去。”傅棠梨歪着脑袋,神情天真又无辜,后面还软软地补了一个字,“乖。”
“嗤”,张嵩一时没忍住,赶紧捂住了嘴。
赵上钧决定收回之前的话,看来她已经醉得十分厉害了。
他面不改色,对左右道:“如此,容我先退,尔等自便。”言罢起身,挥退婢女,不着痕迹地扶住了傅棠梨的胳膊,“好,我随你一起回去。”
傅棠梨满意了,拉着赵上钧走了。
这边出了大厅,也不管前头挑灯引路的侍者往哪走,她自顾自东摸摸、西碰碰、几次差点撞到墙,后头赵上钧实在看不下眼,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径直抱回了她所居住的客房。
进了屋,年长的女使即命小婢子奉上茶水、兰汤及巾帕等物,殷勤服侍。
“娘子敢情是喝多了,洗洗脸,能舒坦些,我们这儿的酒烈的很,别说女儿家,就是外面来的男人也未必能喝得。”
傅棠梨软绵绵地歪在榻上,倚着榻上小案,手支着颐,乜斜着眼,望着赵上钧,她的脸上如同抹了胭脂一般鲜艳,说话的声音又酥又软,就象黏糊糊的蜜糖一般,可惜前言不搭后语:“不错,大夫明明万千叮嘱过,喝不得酒,你怎么就不听话呢,急死我了,真是不省心的家伙。”
赵上钧在她身边坐下,摸了摸她的头,对她的话表示了顺从:“是,我不对,往后再不敢如此。”
小婢子用热水拧了一把帕子,想服侍傅棠梨擦脸,傅棠梨顺手接过帕子,扯了扯赵上钧:“低头。”
赵上钧依言,在她面前微微弯腰俯首。
这个男人,为什么要生得这么高呢?傅棠梨挺直了腰,抬起手,一边在心里犯嘀咕,一边为他擦脸,她仔细地用热气腾腾的帕子在他的眉眼间、鼻梁上、嘴角边蹭来蹭去,絮絮叨叨地嘱咐他:“喏,洗了脸,过会儿要记得喝药,然后呢,早点去歇着,明儿早上大夫过来给你把平安脉,若有不舒服记得要说……”
平日里明明极文静、极稳重的一个小娘子,怎么醉了就这般啰嗦起来,好似树上的小麻雀,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实在叫人……叫人心生欢喜。
赵上钧这么想着,又摸了摸她的头:“是,多谢二娘子,我都记下了。”
傅棠梨眉头蹙了起来,露出了忧愁的神色:“你就是一味逞强,还那样……那样,若不是昨儿大夫们说了,我还不知道,你居然伤得那么重。”她手里的帕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下去,她整个人几乎攀在赵上钧的身上,一双手在他的胸前摸来摸去,唉声叹气,“这里、疼吗?还是这里?会不会难受呢”
她摸着、摸着,眼角红了起来,两眼泪汪汪:“都怪我不好,若是我不来就好了,我是傻蛋子,不知天高地厚,才会连累你至此。”
确实是个傻蛋子,怎么这么傻?赵上钧心里好似有一团火焰燃烧着,把胸腔烧得滚烫。他抬了抬手,左右奴仆低着头、弓着腰,退了出去。
“梨花,梨花。”他低低地唤着她,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是的,这里疼,有点难受,怎么办?”
“啊,怎么办?”傅棠梨脑子糊糊的,被他这么一说,惊慌失措起来,“怎么办呢?”
赵上钧单手揽住她的腰,她的腰肢是那么纤细、那么柔软,就像春天的杨柳,握在他的
手心里,他生出了异样的、可耻的心思,藏不住,压不下:“亲亲我,梨花,你亲亲我,我就不疼了。”
疼得这么厉害吗?要亲吗?傅棠梨的眉头几乎打结了,她好似隐约记得,小时候跌倒了,疼得哇哇哭,外祖母也是抱着她,亲了又亲,哄了又哄,那么……道长大约也是如此吧。
她揪住他的衣领,再把他拉低了一些,仰起脸,贴了上前,在他的脸颊上“啾”了一下,就像小鸡啄米。
赵上钧更加难耐,他的声音变得沙哑,甚至有些模糊:“不是、不是这里,梨花,不对。”
他抵住她的额头,磨蹭着,无声地引导她。
嘴唇凑得那么近,几乎碰到一起了,傅棠梨自然而然地吻了上去。
年轻的男人血气十足,他的嘴唇丰润而潮湿,饱含弹性的触觉,她觉得很不错,试探地啃了两下,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她又尝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白梅花混合着乌木的香气,带着一点点苦,热得惊人。
残夏褪却,秋燥正起,四下不起风,叫人在身体里生出一股无名的热度,汗水湿透了单裳。促织在窗下叫着,啁啁哳哳不停歇,烦躁得很。
赵上钧粗粗地喘着气:“可是,梨花,我还很疼。”
他为什么会疼呢?明明疼得死去活来的人是她才对。
傅棠梨酒劲上来,人越来越迷糊,她觉得仿佛有哪儿不对劲,但是她想不明白,晃了晃脑袋,又亲了他一口。可是,他的个头太过高大,她那样仰着脸,攀附着他,觉得有些费劲,往下挪了一点,亲了亲他的下巴。
“梨花、梨花……”他不停地叫着她,喃喃的、急促的。
她愈发懒散,继续往下挪,亲吻他的脖子,顺便在他的喉结处咬了一口。
赵上钧倒抽了一口气,倏然绷紧身体,张开嘴,却压抑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傅棠梨揪住了他的衣领,懒洋洋的,身体继续在往下滑,把他的领口扯得大敞,她还在亲他,只是到了后面,开始有些敷衍起来,在他身上胡乱咬着,他的肩膀、他的锁骨、以及、他的胸口。
口水湿漉漉的,舔在他的肌肤上。赵上钧素有洁癖,当日初逢时,连她碰触一下都容不得,而今,却只想要她蹭满每一分、每一寸,一处都不要漏下。
她的嘴唇,是这世间最柔软的花。
隔着山水琉璃罩子,灯光朦胧,屏风上的海棠花影落在人的眼眸中,飘忽而迷离。往后,赵上钧每每思及此夜,都觉得恍如做了一场梦。
他低下头,慢慢地摸上她的脸。
她醉了,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这会儿开始不耐烦起来,拍开他的手:“我要去困,你很烦,别弄我……”她的声音如同掺了蜜蜂的糯米糍粑,又黏又软,“可不许像上次了。”
不说犹可,这一说,怎么可能不?
赵上钧扶着她,慢慢地放倒在榻上:“放心,肯定不像上次那样。”
第44章 第44章忽如一夜春雨来
傅棠梨脑子迷迷糊糊的,听不懂他的意思,她想睡了,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那感情好……”
他的手伸到她的小肚子,软软的,那么一握,细细的一截小蛮腰被托了起来,这让她形成了一个很古怪的姿势。
跪在榻上,脸趴着。
傅棠梨虽然醉得傻了,但还是觉得有些儿生气,握住粉嫩的拳头,捶着枕席,嘀嘀咕咕地抱怨:“怎么这样,忒不成体统,你讨厌,走开。”
他的身躯雄伟而强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贴了上来,摩挲着,碾压着,贪婪而粗鲁。
就像倒在烈日下的砂砾中,滚过去,浑身发热。她的肌肤细嫩,娇气极了,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嘤嘤唔唔”地挣扎了起来。
这一年的夏季已经临到末了,风拂过肌肤,没有那么干燥,反而带着一种温柔而细腻的触感,如同情人的嘴唇,吻过她的身体。
下面一凉,又一烫。
她惊了一下,醉得迷糊,没来由地大哭起来。
她的声音很好听,如同春水缠绵、如春莺婉转、似痛苦、又似愉悦,一阵阵地抽搐。
赵上钧咬住牙关,汗水从他的紧绷的下颌滚落,不停地砸在她雪白的脊背上,在尾椎的窝窝那里,聚成一小汪,水光晃荡得厉害,盛不住,很快就洒出去,不一会儿又滴落,周而复始。
她的背都湿了,就像酥酪浇上了蜜汁,从底下透出熟透的胭脂色。
赵上钧喘得更加急促。
不知是什么缘故,靠在榻边的案几一直在晃动着,晃得太厉害了,案上灯烛摇来摆去,整个屋子光影明灭不定,如同在须臾的梦境中,一切颠倒错乱。
傅棠梨实在受不住,再也顾不得她的仪态端庄,狼狈地向前爬,想要脱离他的禁锢。
又被他凶狠地拖了回来,她的手指在云锦丝毯上徒劳地抓挠着,几乎要把毯子抓破。
按回来,压下去,悍然凶残。
她浑身发抖,咬住了自己的手指:“肚子难受,不行……”,纵然已经神志不清了,但她终究没法子当着这个男人的面说出那样的字眼,只能胡乱摇着头,流着眼泪,小小声地哭,“我要去更衣……”
赵上钧发出低沉的、沙哑的笑声,俯下身,就那么湿漉漉的,贴在她背上,和她咬耳朵:“这可不是更衣,傻瓜。”
眼前白光闪过,如同从攀上云端、又猛地坠落,整个世界都在剧烈摇晃,叫人喘不过气来。
傅棠梨无力地伏倒在榻上,脸深深地埋进枕席里,咬着嘴唇,哭得一塌糊涂,她在人前规矩严谨,贤良淑仪,然而此时,在这个男人的手掌中,根本无从抵抗,粉脂乱颤,春水飞溅,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不是更衣,是什么呢?她懵懵懂懂,实在受不住了,没法忍了,闷哼了一声,浑身发抖,像筛糠一般。
一场春雨,淋漓尽致。
石楠花开在夜里,那种味道浓郁而粘稠,带着一点山林中野兽的腥膻。
赵上钧从背后抱住她,把她的脸捧过来,吻她,那样的姿势,说不出是粗鲁还是温柔,最深的拥抱,沉重的呼吸,剧烈的心跳,浑身湿透。
——————————
傅棠梨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上面也疼、下面也疼,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对劲,整个人都是酥的,没有一丝力气。
手臂上留着许多红印子,形迹可疑,不知道是他掐出来的、还是咬出来的,总之大差不差,都叫人面红耳赤。她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恍恍惚惚地想起昨夜的情形,不由抱住头,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叹。
赵上钧就倚在她身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脸色在这一瞬间变来变去,柔声问道:“醒了?”
傅棠梨正做贼心虚,骤然扭头看见赵上钧,更是慌张,裹着毯子,滚到床榻的角落里,结结巴巴地道:“没呢,没醒。”
这么一动,又疼了,忍不住要哭。
毯子被她裹着卷走了,赵上钧就那样大剌剌地抬起身,把她从角落里挖出来,低声哄她:“还是不舒服吗?是我没个轻重,你别恼我,昨晚给你涂药,你又别别扭扭地一直不肯,涂得不够仔细……”
“闭嘴!”傅棠梨脸红得要滴血,真的哭了起来,“求你了,别说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赵上钧又低下头,吻她、哄她,呢呢喃喃的,“小梨花,别哭。”
傅棠梨哭了一会儿,又记了起来,含着泪花,咬着嘴唇,又捶他:“你身上带着伤,却不好好休养,硬要这样……这样,多伤身子,难不成往后就不能吗,偏偏眼下这会儿,你实在是胡来。”
赵上钧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拳头,捧到唇边,亲了一下,说得十分直白:“实在忍不住。”
傅棠梨的嘴巴张了张,脸上一阵滚烫,也不知该怎么说他了,又羞又恼,眼角儿生出了一点嫣红。
好在赵
上钧很快接下去道:“我喝过药,方才大夫也过来把了脉,一切无恙,只需静待些时日就好,你不必担心。”
傅棠梨别别扭扭地把脸转开,不敢再看他,半晌,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抽抽搭搭地道:“不搭理你了,总之,接下去再不能了。”
赵上钧又凑过去咬了咬她红通通的小耳朵,笑而不语。
婢女们鱼贯进来,服侍小娘子洗漱更衣。
空气里那种宛如石楠花的味道,隔了一夜才散得差不多了。
少顷,收拾妥当,奴仆们在外间摆了朝食,傅棠梨扶着赵上钧的手,慢慢走出去,一道坐下用膳。
北地的饮食和长安又不相同,雪白的酥酪,橙黄的黍米黏糕,松软的胡饼里夹着大块羊肉,另有雁脯、鹅掌、鱼鲊并梅子酱等小食,将各色食盘堆得满满当当的。
傅棠梨拿起银箸,还不忘瞥了赵上钧一眼,随口和他闲聊两句:“我记得道长昔日尝有言,你出家修行,饮食男女皆人间贪欲,乱你心志,怎么如今都不管不顾起来?福生无量天尊,实在是罪过。”
赵上钧饭量巨大,异于常人,一张夹肉胡饼,他不过三两口就吃了下去,又快又斯文,此时神色不动:“在长安城中,我为道人,需清心寡欲,至于在外,我为武将,破敌需有豪勇之气,岂可拘于戒律,自然人也杀得、肉也吃得。”
他顿了一下,微微笑了笑,“虽则梨花喜欢清净高雅之人,但是,只怕往后在你面前,我再也做不来那高洁雅士,只能是个尘世中的俗人,贪念太甚,修不成真仙。”
傅棠梨胸口如兔子乱撞,红了脸:“你要如何便如何,我才不管呢。”
她说着,伸手将赵上钧面前那一大盘夹肉胡饼端走,唤来了奴仆:“殿下有伤在身,羊肉属发物,不宜食,还是撤下吧,这段日子,给他上些豕肉、鸭肉,或者,牛肉亦可,再则就是鸡子,每日不可少,炖得嫩嫩的蛋羹,也好消食。”
说是不管,其实管得很宽。赵上钧目中笑意愈深。
奴仆诚惶诚恐,告了罪,急急撤换了。
不多时,朝食毕。
傅棠梨用兰汤漱了口,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还是有些乏力,软软地倚在窗边的引枕上,顺口和赵上钧道:“过会儿,我去看看戚虎和唐府医,希望他们两个也要早日好起来。”
戚虎在那日力战突厥人,杀敌不计数,自己也身负重伤,堪堪捡回一条命,这两日还昏睡着,至于唐府医,被倒下来的帐篷砸伤了腿,如今也躺在那里不能动弹,傅棠梨如今得了闲,好歹要去探望一二。
赵上钧初时淡定,不过颔首而已。
但是,傅棠梨又接了下去:“……昨日我和大表兄约好了,稍后去市集上看看,听张大人说,庭州城北有一处马市,里面的马匹都是胡人们从塞外贩运过来的,大多良种,我寻思着,正好让大表兄给我买一匹。”
赵上钧原本在喝茶,闻言目光一动,当即放下茶盏:“怎么突然想要买马?”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我原本有两匹马,一匹白的,带去长安,就是上回北祁山那匹,被豹子咬死了,一匹红的,喏,就是这回掉下河谷那匹,总之,我的马儿运气不太好,如今都没了,这不是得补上吗?”
她明白赵上钧的心思,笑了起来:“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大表兄已经成亲了,眼下他很用得上李家,行事自有分寸,你无需多虑。至于为什么叫他买,是因为我那半座银矿白便宜他了,我不甚甘心,一匹好马少说也要数十金,那不是得叫他出钱吗?”
“言之有理。”赵上钧点了点头,断然道,“我不许。”
傅棠梨也不太在意,懒懒地“哼”了一声:“为何?”
“因为我气量小,眼里容不得这些。”赵上钧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他起身来,拂了拂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尘,“再一说,庭州市集上的马匹不过一般,你们这些外头来的人,若是去了,大抵也挑不出什么好的,这桩事情,交给我办即可,过两日,我给你牵一匹绝好的名驹来,你且等等。”
傅棠梨手托着腮,笑吟吟的:“也好,那我就等着道长给我找一匹,记得,旁的不要紧,模样儿得顶顶漂亮的,和我才相衬。”
赵上钧目中带着笑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是自然,梨花值得最好的东西。”
言罢,他不再盘桓,很快离开了。
……
至巳时,韩子琛过来,唤傅棠梨同去马市。
傅棠梨不是长安高门那些娇娇女郎,她身子骨素来结实,这会儿差不多已经缓过劲来,正坐在窗边喝茶,摆了摆手:“不去了,就今儿早上,有人说了,负责给我找一匹绝好的名驹来,故而,如今不需劳烦大表兄。”
韩子琛当然明白这“有人”是何人,他的目光落在了傅棠梨的脖颈上,夏日罗衫轻薄,领口低敞,露出那一大片斑斑点点的红印子,血粉中透出一点淤青,就像是红梅花揉得碎碎的,大把撒在雪堆里,可想而知那情形是何等激烈。
他牙根痒痒的,暗暗握紧了拳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那是,淮王殿下神通广大,他要给你送马,自然是好马,比我强多了,也不怪表妹舍此而就彼。”
傅棠梨喝了一口茶,心平气和地道:“你这话不中听,我也不爱听,我这会儿心绪好,不和你吵,麻烦出门,好走不送。”
韩子琛不走,反而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置于案上,推到傅棠梨面前,“傅老太爷的信,从渭州转过来的,昨儿半夜收到我手里,催你回去,你看看。”
傅棠梨神色自若,随手把那封信丢到一边,看也不看:“我知道了,再等几日,待到淮王伤势略好些,我就回去。”
韩子琛挑了挑眉:“先是时,说过来看一眼才安心,后头变成等到战事终了,好了,如今又要待淮王伤愈,再往后,怎么,你还想风风光光地和淮王一起回长安吗?”
“干卿底事?”傅棠梨简单地应道。
韩子琛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你别晕了头,以为不做太子妃,就能做得了淮王妃,就你现如今的身份,淮王能娶你吗?”他嗤笑一声,斩钉截铁地下了论断,“他不能、也不敢!”
傅棠梨思忖片刻,咬了咬嘴唇,用很低的声音,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倘若……说我死在渭州了,如何?”
“你想都不要想!”韩子琛脸色铁青,“东宫的人把你交到渭州,我一定要让你全须全尾地回到长安,若不然,圣上和傅家都不会善罢甘休,我担不起这个罪责。”
他旋即冷笑起来:“梨花啊梨花,你竟能想到这个,难不成你愿意抛弃一切、没名没份地跟着他,做个外室?那不消旁人说,我先要替祖母臊死了,我们韩家养不出你这样的女儿!”
傅棠梨猛然抬手,抓起茶壶砸了过去。
韩子琛头一偏,茶壶擦着他的脸过去,掉落在坐榻上,“咣
当”一声碎了,茶水泼湿了他的衣袖。
婢女们听见动静,急急进来:“娘子,怎么了?”
韩子琛一言不发,也不动,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脸色阴沉。
傅棠梨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复下来,用和缓的声音道:“无甚关碍,不小心把茶水洒了,溅到韩世子,收拾一下吧。”
婢女不明所以,也不敢多嘴,依着吩咐收拾了残局,重又上了一壶茶。
稍后,婢女复又退下。
傅棠梨坐正了身姿,优雅又沉稳,捧起茶盏,对韩子琛颔首致意:“失礼了,大表兄恕罪则个。”
韩子琛接过茶盏,一饮而尽,重重地放下,沉声追问:“你打算几时回长安?”
傅棠梨低头看着盏中的茶水,手指摩挲着青瓷边沿,一时没有回答韩子琛。
韩子琛烦躁地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表妹,所谓忠言逆耳,这世间只有我是真心实意为你着想,圣上颁下旨意,钦定你为太子妃,此事关乎天家颜面,哪能由你恣意妄为?就算你不顾自己前程、不顾傅氏满门的死活,你也要替淮王思虑一二。”
傅棠梨坐在那里听着,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韩子琛察言观色,语气愈发诚恳:“先前淮王被困,何以无人来援?如今北庭大捷,淮王何以不报功?你难道不明白吗?旁人看他风光,焉知高处不胜寒,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这等形势之下,你若引他公然违逆圣意,岂不是要置他于死地?”
傅棠梨啜了一口茶,终于开口,语气如平常一般,温雅和气:“大表兄言重了,我哪有这般能耐。”
韩子琛还待再说,傅棠梨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阻住了他的话:“道理我懂,大表兄很不必啰嗦,你须知我其实并不傻,方才那句玩笑,或者因我宿醉未醒,胡言乱语罢了,你大可放心。”
韩子琛暗暗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道:“偶尔糊涂也无妨,只怕你喝多了,醒不过来,把玩笑当作真,误了身家性命,叫人惋惜。”他语气一转,再问了一遍,“这么说来,你打算几时回长安?”
傅棠梨沉默良久,低下头,慢慢饮尽了那盏茶,北地的茶水,大抵过于浓郁了,让她尝到一丝苦涩,她叹了一口气:“茶凉了。”
“表妹……”韩子琛皱眉。
傅棠梨抬起脸,淡淡地笑了一下:“容我斟酌一下,略等几日吧。”顿了一下,补了一句,“这回不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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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琛走后,傅棠梨思虑良久,心绪难宁,欲寻赵上钧说话。
但往淮王居所,却听得淮王外出远行,数日不得归,傅棠梨心生忧虑,赵上钧伤势未愈,正宜静养才是,何事紧要,使他亲自奔波。
然,去问张嵩,张嵩一脸茫然,去问庄敬,庄敬支支吾吾不肯言,傅棠梨无奈,只得回去不提。
过了立秋,暑气褪去,北边的气候变得尤其快,起了几阵风,便一日凉似一日了。
虽则傅棠梨只在此小住,但奴仆们得淮王吩咐,格外殷勤,早早地便将湘妃竹帘撤了下来,换上绣满海棠花枝的蜀锦帘子,长至掩足,风拂动,花影摇曳,令人恍惚不知年月。
这日午后,傅棠梨独坐屋中,倚在小轩窗下,正在阅看从傅府寄来的信笺。这是第三封了,间隔不过一两日,接连来信,西宁伯府的人不敢怠慢,专人连夜转呈庭州。
长安那边不知出了什么状况,连傅方绪这样老谋深算的人也显得急躁了起来,言辞一封比一封严厉,连连催促傅棠梨尽快返回,但究竟是何缘由,却又语焉不详。
傅棠梨越发烦躁。
此时,却闻侍者在廊下报:“淮王殿下到。”
不待小婢子打起帘子,赵上钧自己进来了:“梨花。”
他着一身戎装,玄黑大氅,明光战甲,山文龙鳞相扣,赤金饕餮盘踞肩上,兽口大张,齿间犹有血腥颜色,似择人欲噬,此时自外归,风卷起,大氅翻飞,煞气猎猎,然而,但他看到傅棠梨的时候,周身的气息倏然平复下来,他朝她伸出了手,目光温煦,恰似这秋日灿烂的阳光。
傅棠梨飞快地将那信笺掖到袖子里,从榻上跳下,几乎小跑起来,但只两步,忽然又慢了下来,理了理衣袖,收拾了仪态,端庄而文雅走到他身前,搭住他的手,抬起下颌,矜持地道:“你不好好休养,却去外头乱跑,我生气着呢。”
赵上钧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团在手心里,他的气度依旧是高贵而威严的,但他看着她的时候,眉眼低垂,目光中带着清浅的笑意:“实则我伤势已大好,不至那般娇贵,临时出门办了一桩急事,若和你说,只怕你又不悦,只得先斩后奏了,还请见恕。”
他牵着她出门,温和地道:“我给你带了一样小玩意,当作赔礼,你来看看,若是欢喜,就莫要生气了。”
傅棠梨心中叹息,踌躇着,斟酌语气:“我也不需什么赔礼,只是担心你罢了,其实呢,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两日我打算……”
但话说到一半,她又停住了,只因她看见了院中一匹白马。
准确地说,那并不是白马,阳光是金色的,而它的皮毛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粉色,金粉流光,似华锦披覆其身,它温顺地站在那里,深目高眶,熠熠生辉,马头高峻如削成,脊如龙骨,有铮铮之态。
渭州蓄有重骑,傅棠梨也见过不少好马,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这么神气的马,简直叫人着迷。
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奔了过去,摸了摸那马。
那显然是一匹年轻的马,活泼而好奇,它喷了喷鼻子,弯下脖子,嗅了嗅傅棠梨的手,用马头蹭了一下。
傅棠梨用力摸了好几下,摊开手看了看,手上一片干净,她十分稀奇:“没有掉色呢,它的颜色居然是真的?”
“此马名桃花叱拔,为汗血宝马之异种,其色殊,万中无一。”赵上钧眼中笑意愈浓,“你要顶顶漂亮的马儿,看它可好?”
“原来这就是桃花叱拔,我早先在古人的诗句中见过,以为夸大,今日一见,方知为真,可见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是我浅薄了。”傅棠梨围着粉色的马儿转了两圈,越看越觉得满意:“这可真是稀罕东西,你从何得来?”
赵上钧语气淡淡的,好似随意一提:“此往西行,有国名为高昌,我闻国主有此名驹,奉为至宝,遂亲往取之,幸不辱命。”
他说得稀松平常,傅棠梨却听出不对味来:“既为至宝,国主怎舍得割爱?你可是花费了重金?”
赵上钧不在意地拂了拂衣袖:“我急着回来见你,不欲多做交涉,率兵破其国都,不必国主割爱,我自取之。”
“道长!”傅棠梨心头大震。
“梨花毋须介意。”赵上钧安抚她,“高昌处于西北,早先多在我朝和突厥间左右摇摆,做蛇鼠两端状,我恶之久矣,今突厥将破,先拿它祭旗,亦不为过。”
傅棠梨瞠目结舌,半天才缓过神来,怒道:“高昌距此甚远,你此去来回,不过短短十几日,定是日夜兼程,更不消说提刀杀敌,劳神耗体。”她向来仪态优雅,鲜少如此失态,气恼得几乎跺脚,“你重伤在身,为何不肯爱惜自己?难道你觉得,在我心里,这一匹马能比你更要紧吗?你可知……”
“我知道。”赵上钧大步上前,猛地将傅棠梨拥入怀中,既温柔、又霸道,截断了她的话,“我自然知道你看重我,正如我看重你一般。”
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冷静地继续道,“但是,梨花,我不日又将出征,往安西迎战回鹘人,而后,将继续向西,攻打突厥的里海至疏勒属地,此去,数月不得归,在这之前,若不能如约为你取一匹好马来,此事悬我心上,令我不能安。”
傅棠梨听得大急:“可是……”
“没有可是。”赵上钧其实一贯如此强硬,他把傅棠梨按在自己的胸口,“什么都别说,梨花,听我的话。”
他的战甲坚硬而冰冷,还带着隐约的血腥和黄沙的味道,这种味道甚至覆盖了属于他的白梅花的香气。
傅棠梨趴在他的胸膛上,沉默了一下,闷闷地问道:“每天可有按时服药?夜间还会咳吗?心口还疼吗?”
“药都吃着,偶尔咳几下。”赵上钧逐一答道,“至于心口,嗯,还很疼。”
他低了头,望着傅棠梨,目光火热,宛如烈阳。
傅棠梨偷眼看了看左右。
奴仆们垂着手,恭顺地站在一旁,并不敢抬眼直视淮王。
大抵无人见得。
她踮起脚,双手环住他
的脖子,把他拉低一点儿,飞快地在他的嘴唇上啄了一下,而后,抵住他的额头,小小声地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可不能再这样了,下次……下次我也未必管你了,嗯,记住了吗?”
她说到后面,尾调挑高了一点儿,软软的,带着些许缠绵不舍的意味。
赵上钧并没有听出异常,他喜欢她这样的撒娇,象是羽毛蹭过他的心尖,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是,我记下了,你放心。”想了想,又问道,“对了,你方才说,这两日打算什么来着?”
第45章 第45章一只小桃花
傅棠梨嘴唇动了动,临到头,又把话咽了回去,放开他,只含糊地道:“什么?我忘了,稍后再说吧。”她不待赵上钧继续追究,嫣然一笑,若无其事地道,“道长,来,陪我去骑马,看看这桃花叱拔究竟是不是绝好的名驹。”
“好。”赵上钧满口应下。
二人遂骑了马,一道出城。
北方平原宽阔,秋天的野草过了马蹄,流云舒展,极目眺望处,旷野与长空交接成一条笔直的线,而远山,几乎淡成了无,只是长幅画卷中的一抹灰。
摇光从远处飞来,立在赵上钧的肩膀上,鹰眼如赤金,左右顾盼有神。
傅棠梨骑的自然是那匹桃花叱拔,她骑术精湛,不在话下,先是时,引着马儿慢慢走了几圈,很快熟悉起来,拍了拍马脖子,一声清叱,抖开缰绳,奔驰起来。
秋天的风扑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气息,热烈而奔放,一切如同浮光,天边的云以及旷野的影子,从眼前掠过,捕捉不着。
马蹄声清脆而急促,几乎连成一片,桃花叱拔尽情奔跑着,马头高昂,鬃毛飞舞,那么轻盈、那么快,它的肩胛处慢慢鼓起,流出了鲜血一样的汗珠,皮毛更加鲜艳,如同一朵粉红的云彩,随着风飞了起来。
白色的海东青发出了尖锐的鸣叫声,振翅飞上云天。
赵上钧很快追逐上来,和傅棠梨并驾齐驱。淮王驰骋疆场,坐骑易折,随军备有汗血良种,亦是强悍而威猛的大宛天马,色做赤黑,形如龙骧,有千里踏风之势,与桃花叱拔一道,在茫无涯际的平原上竞相追逐。
傅棠梨侧过脸,看着赵上钧,她的容色明艳,眉眼流光,在风中笑了起来,灼灼似桃花:”道长!”
希望时光能够停驻此间,陪着他,在旷野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策马奔驰。
可是,大约并不能够。她这么想着,喃喃地又唤了一声:“……道长。”
赵上钧倏然夹紧马腹,驱马贴近,两匹马几乎靠在一起,他从马上抬起腰,身体侧倾,俯了过来,沉声叫道:“梨花,来!”
傅棠梨不明所以,朝他伸出了手。
赵上钧舒臂探手,握住了傅棠梨的手臂,发力一拉一抬,傅棠梨身不由己地歪了过去,赵上钧顺势托住傅棠梨的肩膀,猛地一带。
傅棠梨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提了起来,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还没来得及尖叫,又落了下来,落到赵上钧的怀中。
赵上钧低头吻了下来,如同这个季节,夏天的火热和秋天的浓烈糅杂在一起,汹涌而来,裹挟了她,让她无从逃脱,唇舌辗转,满满都是他的味道,无从逃脱。
他的手往下移动,抚摸着她,他的手掌上带着一层坚硬的茧子,在她大腿的肌肤上带起一种砂砾般粗糙的触感,叫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不可。”她凌乱地喘息起来,按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深入,两个人的嘴唇还黏在一起,说起话来,含含糊糊、软软黏黏,“说过了,要待到你伤势好了,如今这会儿,不可、万万不可。”
他叹息起来,绷得太紧了,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你真是狠心,岂不是要我的命吗?”
傅棠梨恼羞起来,咬了咬他的舌尖:“怎么就要命了,胡说。”
他闷闷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她的心口,有些酥酥麻麻的,她很不自在,吃力地挪了挪身子,想要挪开一点。
战马奔腾着,马背上的人晃动、摇摆,她无法控制,倏然一沉,差点尖叫出声。
他的手指修长而结实,骨节分明,那么强硬而有力,她是如此清晰地感觉到。
黏腻的、细嫩的、柔软的花瓣,包裹住粗糙的砂砾,漠北的秋季,只有这里是湿润的,如同江南四月的春水,潺潺流淌。
战马越跑越疾,踏过旷野,肆意飞奔,颠上去,又掉下来。在这样的疾驰中,他并没有什么举动,只是抚摸她,缠绵地、深深地抚摸着,这么狭隘的地方,差不多也只能容纳这样,再多也不可以了。
傅棠梨的脚趾头难受地蜷缩起来,身子无处着力,她觉得自己要被马儿颠下去了,在这昏天昏地的迷乱中,她只能攀附着这个男人,夹得紧紧的。
跑了很长的路,或许连那匹神骏的战马都累了,湿了皮毛,在奔驰中,有淅淅沥沥的水珠滴落下来。
“道长、道长……”她这样叫着他,不停地,如同啜泣。
苍穹之外,鹰鸣厉厉,声遏长风,然后风渐渐止住。
黑色的战马服从主人的控制,慢了下来,在平原上溜溜达达地小跑着。桃花叱拔突然把主人弄丢了,可能是有些疑惑的,跑出大老远,又兜了回来,在黑马身边磨磨蹭蹭的,低声嘶鸣。
傅棠梨几乎要晕厥了,当赵上钧的手抽离的时候,她闷哼了一声,脊椎都跟着发酥,只能软软地瘫在他的胸口,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上钧轻轻地笑了起来,咬了咬她的鼻尖:“梨花是水做得吗?”
“刷”的一下,傅棠梨从头顶烧到脚后跟,整个人都要熟透了,她气得结结巴巴的:“骑马就骑马,好端端的,动手动脚作甚?看看,连马儿都要笑话我了,就数你最讨人厌。”
赵上钧抬眼看了看,那匹桃花叱拔正停在一旁,睁大了温润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这边看。
他笑着,揉了揉傅棠梨的头发:“这个小东西还算漂亮吧,来,你给它起个名。”
傅棠梨嫌弃地甩了甩脑袋:“你的手上都是……别摸,蹭上来了,脏得很。”
他的眼眸里跃起危险的火焰,拇指抚过自己的嘴唇,湿漉漉的,他舔了一下,微微一笑:“怎么会脏,你很香,还有点甜。”
他怎么能顶着那张高贵如天人一般的脸庞说这个呢?
傅棠梨脑袋都热得要冒烟了,嘴巴张了张,又无力地阖上了。
他不敢再逗弄她,赶紧转开话题,指了指桃花叱拔:“看,它在等你给它起名,你快仔细想想。”
傅棠梨“哼”了一声,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她此时脸颊酡红,眼波迷离,一片水光,手指无意识地在赵上钧的胸口敲了敲,“嗯,叫什么呢,它是粉红色的,叫它‘银朱’呢还是‘胭脂雪’呢?或者,‘桃夭’怎么样?”
“不如小桃花。”赵上钧亲了亲傅棠梨的额头,这么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你是小梨花,它是小桃花,这个名字可好?”
傅棠梨觉得害臊,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她咬着嘴唇,伏在他怀中,小小声地咕哝着:“别叫我那个,多早会儿的乳名,不中听。”
“小梨花。”赵上钧再
次抵住她的唇,吻她,高贵的淮王低下了头,如同天底下所有的情郎,在最热烈的时刻,那么温存,又那么执拗,说了不中听,偏偏还是一叠声地叫她,“小梨花……”
这个男人,实在是讨厌得很。她无可奈何地这么想着,却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抱得紧紧的,模糊地应着他:“嗯,我在、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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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大晴。
傅棠梨一早起身,来寻赵上钧。
门口守护的士兵恭敬延入。
傅二娘子端庄守礼,并不进屋,只是站在廊庑下,用手指轻轻叩了叩门扉,隔着帘子,客气问询:“今日闲暇,我欲往街市小逛,然则此地生疏,未知何人可作陪?”
赵上钧闻声,疾步而出:“二娘子好雅兴。”旋即脚步一顿,哑然失笑,“怎么做这般打扮?”
傅棠梨今日穿了一身浅青色的襦裙,腰肢约素,通身半点装饰也无,连耳珰都摘下了,头上戴了一顶纬帽,素纱搭在帽檐上,垂落半截,影影绰绰,似雾里看花。
她双手笼在袖中,下颌微抬,腰身挺得笔直,又是往常那种矜持而优雅的做派,慢悠悠地走了两步:“你看看我这模样,藏得可好?就算是熟人见了,只怕一时半会也认不得吧?”
赵上钧走到她身边,顺从她的意思,颔首道:“认不得。”
傅棠梨望着赵上钧,目光清澈而明亮:“所以,道长愿与同行否?”
赵上钧明白了她的意思,哑然失笑,摸了摸她的头。
他很快入内更衣,换了他素日的道袍,长衣掩足,广袖低垂,头发一丝不苟地盘成高髻,横插了一支乌木簪,眉目清冷,风姿高傲,俨然是个尘世外的道人,不沾半点血腥气。
少顷,收拾停当,两人一起出了都护府,往庭州城的西市而去。
北庭与安西两大都护府分据天山东西两侧,辖伊州、西州、沙州、庭州诸重镇,治所庭州,西通弓月城、碎叶镇,为南北交通要塞,胡商出入多经由此处,虽经屡屡战乱,如今依旧热闹非常。
但这种热闹与长安又是不同。
骆驼和牛羊成群,被主人牵引着,慢吞吞地穿过街道,留下不可言说的气味。市集两边搭起高高的凉棚,各色香料、皮草、茶叶、瓷器等物堆积成山,南来北往的商贩用腔调各色的言语大声争论售价,吵得人耳朵都嗡嗡的。更有精壮的北地汉子,打着赤膊,拦住过往的路人,极力叫卖自己猎来的鸡兔狐狼等物,兽类的腥膻和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直冲脑门。
赵上钧广袖长袍,仙风道骨,跟在傅棠梨的身边,在街市缓步而行,与这周遭的喧哗格格不入,他负着手,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庭州我来过几次,这样的地方,说实话,我还是头一遭踏足。”
他能忍住,没有掉头就走,已经是极给面子了。
傅棠梨的脸蒙在纬帽之下,看不清表情,但她的声音轻快,显然是在笑:“说起来,渭州的风情和这里也差不太多,小时候,大表兄常常带我出去玩耍,我们那儿街头还有百戏耍杂,如今想起,实在有趣,不过庭州这边,好似略微……”
说话间,一队商人牵着马匹匆匆忙忙地从旁边走过,莫约刚从关外进来,风尘仆仆的,马儿们甩着尾巴,一股子黄沙尘土扑了过来,瞬间就把傅棠梨的话压了回去。
她撩起裙裾,急急闪到一边:“……略微杂乱了一些。”
赵上钧就在道边,无处躲避,被扑了满脸尘灰,他看了傅棠梨一眼,面色如常,波澜不动,从袖中掏出帕子,慢慢地擦了脸、又擦了手,再慢慢地点了点头:“民生繁华,甚佳,我以为大抵还是比渭州强些。”
雪白的帕子转眼就变黄了,很快被抛到地上。
看得傅棠梨也不忍心了,左右打量了一番,拉着赵上钧进了道边的一家酒楼,好歹避一避这“民生繁华”。
这里只有一家酒楼,比四周的商铺都高出老大一截,瞧着颇为气派,想来不会差。
酒楼的伙计迎上来,笑得一脸殷勤:“两位客官,这边请,可巧,胡旋舞马上就要开场了,快入座。”
他见二人服饰寻常,只当赵上钧是一个游方的道人,便将二人引至角落:“这儿宽敞,两位先坐。”
赵上钧随手拿出一锭赤金,抛在桌上,淡淡地道:“把桌椅擦干净,端些茶水来,给我拿新的杯盏,不许旁人沾过的。”
那一锭赤金沉甸甸、光灿灿,把伙计看得目瞪口呆,此人也是个活络的,不过愣了一下,飞快地把金锭收了起来,笑得脸上开了花:“好嘞。”
他弓着腰,头都要低到地上去了:“客官这边来,我们换个上上座。”
他麻利地将二人引到中间处,果然桌位更加宽敞,前方一片空地,铺着大幅波斯毯,左右垂着轻纱,旁边放置琵琶和羯鼓,看来是有人要在此处歌舞,没想到这边陲之地,还有这等耍乐的戏目。
伙计拿了干净的麻布,将桌子和椅子蹭了又蹭,请赵上钧和傅棠梨坐下,而后,飞快地跑到后堂,沏了一茶,叫了几个人,捧了酒、连同大盘的羊脍、酥酪、鹿肉、炸鹌鹑等吃食,一并颠颠儿地捧上来。
“客官,茶壶、茶杯还有这些个碟子,都是我刚去库房翻出来的,簇新,您尽管放心,茶叶也是上好的,开春的时候从京都运来,香得很,稍后还有胡姬跳舞,这个位置最合宜,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小的吹嘘,这个胡姬是掌柜的从回鹘高价请回来的,那身段,啧啧,包您中意……”
话说到这里,眼前的客人还是毫无波动,伙计突然想起这是个出家的道人,他自己觉得无趣的,闭了嘴,告了一声罪,讪讪地下去了。
赵上钧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只在傅棠梨笑得花枝乱颤的时候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此时,酒楼中的客人越发多了起来,四下座位渐满,看来那胡姬的名头十分勾人。
傅棠梨颇好奇,顺手给赵上钧斟了一盏茶:“看来今儿是来对了,我说呢,庭州这儿总得有点与众不同的东西,胡姬跳舞什么的,我还没见识过呢。”
不多时,两个乐师在前头坐下,“铮”的一下,琵琶弦动,羯鼓声响,随着一阵清脆的银铃,一个胡人舞姬迈着灵动的步子跃入场中。
她金发碧眸,面容冶艳异常,更穿着一身半透的轻纱裙,露出雪白的胳膊、纤细的腰肢以及修长的大腿,甫一登场,酒楼中的男人们便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声。
胡姬对这场景习以为常,她笑意盈盈,踏乐起舞,左右顾盼,眉目如狐魅,柔软的手臂又如灵蛇,绕着身体盘缠拂摆,似阳春柳絮,极尽缠绵,客人们渎笑声四起。
俄而,琵琶止,鼓声大急,胡姬忽跃起,身姿如满弓,迸发矫健铿锵之意,她足尖点地,双臂舒展,随着鼓点盘旋而舞,越来越急,如激昂的风、如奔腾的马,不拘而豪放。周遭笑声渐止。少顷,琵琶又起,胡姬的舞姿再度舒缓了起来。
傅棠梨看得目不转睛,惊叹连连,她坐的位置全场最佳,那胡姬就在她面前起舞,她瞧得清清楚楚,胡姬舞到酣畅处,傅棠梨跟着来了兴致,抬起手,模仿着胡姬的姿态,手指做拈花状,抬起皓臂,随着乐声婉转盘缠。
她还戴着纬帽,面容隐藏在轻纱之下,神情瞧不真切,她的声音轻盈而柔软:“道长,你看看,我学得像不像?”
赵上钧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的手握紧了茶盏,克制着自己急躁的呼吸,低低地吐出一个字:“像。”
傅棠梨发出了一点细微的笑声,快活又得意。
胡姬瞧见了傅棠梨的动作,她迈着翩跹的舞步转到傅棠梨的身边,低下腰,对她笑了笑。
傅棠梨不知道她是否听得懂汉话,认真地对她道:“你跳得真好看。”
胡姬显然是听得懂的,她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喜悦的光彩,在傅棠梨身边流连不去,应和着傅棠梨的姿态而摇曳旋转,与傅棠梨形成了一高一低、一快一慢的映照。
角落里,有个大汉不知道是不是
喝醉了,站了起来,朝这边撒过来一把铜板,大声笑着:“兀那女郎,你也不错,上去,一起给大爷跳一场,大爷给你赏钱。”
这么说着,他和同座的几个伙伴一起大笑不已,更有人拍桌叫好。
傅棠梨暗道不妙,匆忙伸手:“不可。”
但是没有抓住赵上钧。他已然起身,大步朝那大汉走去。
那大汉犹在笑:“怎么,一个道士,还想……”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
赵上钧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闪现在大汉面前,大汉甚至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被一脚踢中当胸,倒飞了起来,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半空中翻滚着,“噗通”一下,跌落到酒楼大门外,张口鲜血狂喷,抽搐了两下,没了动静,不知死活。
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酒楼里的食客呆滞了一下,倏然齐齐惊叫了起来。
那大汉的同伴们被吓得呆若木鸡,想要起身逃跑,却迈不动步子,其中一人色厉内荏地指着赵上钧,战战兢兢地道:“你这道人,好大胆子,你等着,我报官抓你,你死定……”
依旧是话没有说完。
赵上钧猛地一脚踹在桌上,一张四方桌兀然横飞起来,巨大的力道带着他们扫了出去,撞到墙上,桌子四分五裂,这些人被砸倒在地,哀叫不绝。
傅棠梨急急起身,过去劝阻。
酒楼中食客惊恐万分,纷纷夺路逃窜,乱成一团,傅棠梨逆着人流,艰难前进,而此时,一个行商模样的中年男子被旁边的人撞到了,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把,想要支撑住身体,恰恰抓住了傅棠梨纬帽上的轻纱。
“嘶啦”一下,纬帽掉落下来,露出了傅棠梨的脸。
商人在仓促之间抬头看了一眼,露出了惊艳的神色。
傅棠梨急急抬袖掩面,弯下腰去,手未伸出,赵上钧已然几步赶到她的身畔,将纬帽拾起。
那商人脸色大变,如撞鬼煞,惊慌后退,转身就要逃走,却被赵上钧提住了后领,一把掼到地上。
商人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哀哀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赵上钧眉毛一挑:“你是何人?认得我吗?”
商人呆了一下,回过神来,后悔失言,但已经来不及改口,只得战战兢兢地道:“小人李复,乃是长安人士,两年前淮王殿下凯旋回京之日,小人有幸,在城外见过殿下一眼,殿下英武无双,小人迄今不敢忘。”
淮王率军大破突厥人,眼下正在庭州城内,周遭之人听得这话,马上明白了这个道人的身份。淮王凶悍,铁血之名天下尽知,众人皆露惶恐之色,一个个僵立当场,不敢动弹。
酒楼的掌柜此时闻讯,正好赶出来,本来要发作,当下腿一软,跪了下来:“小人小本经营,一向安分守己,这些个南来北往的客人,他们干的混事,和小人无关,还望殿下明鉴。”
胡姬和乐师躲在掌柜后面,瑟瑟发抖。
赵上钧无视周遭,他拂去纬帽上沾染的尘埃,递还给傅棠梨,随意地问了一句:“这人看见你的脸了吗?”
他的语气平淡,但傅棠梨却听出了其中所蕴含的意味,她犹豫了一下。
那名唤李复的商人吓得直哆嗦,挣扎着爬起来,跪倒在傅棠梨的面前,使劲磕头:“小人什么也没看到、真的什么也没看到,求贵人饶了我、饶了我!”
傅棠梨将纬帽重新戴了起来,放下袖子,轻声道:“他没看见,无甚关碍,我们走吧。”
赵上钧缓缓环顾左右,他天生高贵,那只是一种惯常的姿态,他用冷漠的目光打量着这些黎庶,如视草木蝼蚁,不用任何言语,他似乎在斟酌着什么,强悍而威严的气势压迫下来,那种无声的危险简直令人胆寒。
众人无不颤栗,更有胆小者吓得腿软,不由伏倒下来,连连顿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纷沓的马蹄声,大群骑兵奔驰而来,铁甲金刀,煞气凛冽,他们在酒楼门口勒住马,严厉地呼喝:“何人在此闹事?”
原来是一队玄甲军士兵恰在附近巡防城务,听闻此地有人斗殴,顺道过来。
傅棠梨把纬帽又压低了一些,对赵上钧轻声道:“一点儿小事,没甚意思,无须追究,走吧。”
玄甲骑兵进来,却见得是淮王,大惊,齐齐俯身:“不知是殿下在此,惊扰殿下了,有罪、有罪。”
士兵们行止间铠甲和金刀铿锵作响,战马在门口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呼嗤”的喷气声,连外头看热闹的人都跑光了,白日间,四下一片死静,只有那个李复还在不停地磕头,“咚咚”有声。
赵上钧缓缓收回目光,略一抬手。
士兵们恭敬地后退,让出道来。
赵上钧举步,携傅棠梨一同离去。
出了酒楼,多走一段路,外面的街市又渐渐恢复了吵杂,四面人声鼎沸,骆驼与马匹“哞哞咴咴”地叫着,商贩们高声嚷嚷着,人世间的喧嚣如同滚滚的烟尘扑面而来,无处可回避。
二三小童无赖,光着脚从旁边跑过去,不知谁家的妇人端着污水“扑哧”泼到门前,用北地的乡音大声地抱怨着什么,呱呱噪噪,还有一群劳累的汉子蹲在道边,啃着窝头,大声谈笑,口沫横飞。市井百态,人间烟火。
赵上钧行走其中,风姿仪态与青华山间无异,如负白雪、踏一地乱梅。
傅棠梨的脚步慢了下来:“道长,其实我想问你……”
她的声音非常低,差不多一点就听不见。
“什么?”赵上钧停下脚步,侧过脸,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此时,他神色温柔,完全没有半点儿方才那种沉重的威严。
傅棠梨的嘴唇动了动,又咬住了,她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赵上钧耐心地等着她。
秋日的暖阳高悬于空,灿烂得有些刺眼。
傅棠梨抬起手,遮挡住那明晃晃的阳光,忽又莞尔一笑:“没什么,忘了,不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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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秋风与秋月齐至。北地的气候如同此处的民风一般,十分爽快,说凉就凉起来了,容不得人多做斟酌。
傅棠梨在灯下阅信时,忽闻庭中琴声起,她侧耳聆听片刻,笑了笑,把信笺藏起,随手披了件外衫,起身出去。
奴仆们已经知趣地退到月洞门外。
庭中有桂花,亭亭如盖,这个时节才生出了一点花骨朵,月光下,零星几点金黄,暗香浮动。
赵上钧独坐桂花树下抚琴,广袖委地,风拂过,偶有落花飘下,沾染他的衣袖。明月清辉,星河倒悬,天光垂落一地,他风姿似仙人。
傅棠梨慢慢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来,懒懒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听他抚琴。
她歪着头,一缕头发垂落下来,拂过他的手指,带来一种微妙的、柔软的感觉。
琴声铺陈,似一副水墨画卷,月照江流,独舟行于水上,桨破处,涟漪层层叠叠、复幽幽荡荡,清风一度,度不过江岸,不疾不徐、无涯无际,幽然远离尘世。
“白天在外头的时候,你想问我什么?”赵上钧一面抹动琴弦,仿佛不过顺口,问了一句。
傅棠梨很低地笑了一下:“我原本想问问你,是不是可以和我一起,抛弃身后的一切,什么都不管、不顾,找个边远的小镇或者
村落,我们两人做一对寻常百姓,简简单单地过日子。”
赵上钧的手指错了一下,“铮”的一声,挑断了一根琴弦:“梨花……”
“嘘。”傅棠梨竖起手指头,按在赵上钧的唇上,轻声道:“别回答,我已经不想问了。”
她望着他,她的眼睛生得极美,盛满此夜的月光,月华如水,映出他的身影,那么近,眼睛里只有他而已。
“其实是我想岔了,你自然做不得寻常百姓。”她的语气轻盈,听不出什么阴霾,或许只是有些惋惜而已,“譬如说,若叫你的那只摇光折了翅膀,从天上下来,和走地鸡混在一起,那肯定是不能够的。”
赵上钧倏然抓住了傅棠梨的手,他抓得那么牢,他的掌心滚烫,几乎让她的肌肤生疼。
“是我无能,要叫你遮遮掩掩……”
“不要说这个。”傅棠梨打断了赵上钧的话,她鲜少如此失礼,温柔而坚决地道,“我的眼光这么高,我喜欢的男人,怎么会无能呢?你必然是天下第一的。”
她咬了咬嘴唇,很快把话题转开:“你这般盖世神武,本来就该临于千万人之上,什么寻常百姓之语,我随口胡说的,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心疼你,战功无数,为江山、为社稷,百死一生,背后却还遭人算计,从私心来说,我只愿你放下兵戈,回到青华山上,依旧做你的道长去,安稳度日就好。”
赵上钧沉默下去,半晌,喟然长叹:“大兄需要我为他征伐四方,安定天下,我便要照着他的心意去做。”在傅棠梨面前,他说得十分直白,“虽则大兄有所猜忌,但我与他兄弟至亲,我心中坦荡,确实没有半分埋怨,你不必替我抱不平。”
他不称呼“圣上”,而是唤作“大兄”。
这下轮到傅棠梨诧异了,她睁大了眼睛:“我觉得你不像是这样的人。”她斟酌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委婉地道,“何至如此纯质忠厚?”
她的话冲淡了方才淡淡的惆怅。赵上钧翘起嘴角,笑了一下,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指:“不要拐弯抹角骂我傻。”
赵上钧拂了拂琴弦,弦已经乱了,发出一点单调的清音,他垂下眼眸:“你可能不太相信,除了你之外,大兄是这世间唯一真心疼爱我的人。”
傅棠梨的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早年,母后不为父皇所喜,贬为庶人,她在掖庭宫生下了我,自顾不暇,弃我如遗。”赵上钧说起往事,面色还是淡漠的,只是在眼底流露出一点温暖的笑意,“大兄年长我十三岁,是他去求了父皇,把我抱回抚养,他亲自照顾我衣食起居,教我读书习字,疼我、爱我,我们兄弟相依为命许多年。”
他忽然笑了起来,“到元嘉出生的时候,我十分嫉妒,大哭了一场,大兄哄了我很久,后来,他再也没有抱过元嘉一次,现在想起来,我实在对不住元嘉。”
这是赵上钧第一次在傅棠梨面前,以这种轻松的语气提起赵元嘉。
所以,淮王绝不会违抗圣意,他甘愿收敛锋芒,屈居人下,只因为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不仅仅是皇帝,更是他的大兄,把他一手养大、疼他、爱他的大兄。
秋夜凉风,一瞬间让傅棠梨的手脚变得冰冷,她把手收回袖中,死死地掐住了,掐得掌心生疼,但面上却露出了莞尔的笑容:“原来,你的气量一直都这么小。”
“再后来,父皇山陵崩之前,发生了一些事……”赵上钧顿了一下,说得比较含糊,一语带过了,“我当着父皇及诸王公之面,立下重誓,事君尽忠,永不与大兄兵戎相向,若违此誓,必叫我万箭穿心而亡,自此后,我便出家修道,静心守拙,做一个无欲无念之人。”
他把傅棠梨揽入怀中,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的个头生得那么高,这个举动做起来轻而易举,仿佛已经成为他的习惯:“……直到你出现,你是我人生中的变数,坏我修行,乱我心志,梨花,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嗯,所以,怎么办才好呢?”傅棠梨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他,这样问道。
第46章 第46章缠绵与别离
赵上钧慢慢地低了头,吻她的眼睛。
有些痒,她眨了眨眼睛。
“我明日出征,若如期,三四月可归。”赵上钧说话时的呼吸喷在傅棠梨的嘴唇上,男人的气息是那么滚烫,“梨花,等我回来,和你一道回长安,你是我的、你已经是我的了,我不允许你嫁给别的男人,我要堂堂正正娶你为妻,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付得起,无论什么样的阻碍,我都踏得平。”
“梨花,你信我吗?”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她。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在她面前褪去往日的高贵和清冷,温柔如斯,他的眼睛近乎琥珀的颜色,浓郁而深邃,如同兰陵的酒,他的容貌出色无比,当他用这样的眼睛望着她的时候,如同仙人从云端降下,或者信者从山林中踏出。
简直叫人无从抵挡。
她在心里轻轻地叹息,用柔软的声音回答他:“我信,我当然信你。”
此夜天光独好,明月的影子从桂花枝头落下,好似带着花香气,四周那么安静,虫子躲在草丛中,不知疲倦地鸣叫,唧唧啁啁,急促而凌乱,如同人的心跳声。
他吻得更深了。傅棠梨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总是这样,一旦动嘴,就不依不饶、没完没了,然后开始动手,她忍不住发出一点类似抽泣的声音:“说了,不行,你的伤还没……”
“已经好了。”他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如同一只凶悍的野兽,从她的领口一路吻下去。
如同长安城种甜品铺子里的奶酪酥山,凝脂堆砌,腻雪粉嫩,甜蜜沁人。
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支撑不住身体,只能紧紧地抱住了赵上钧的头,她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白梅花和乌木的香气,混合着某种类似林麝的味道,雄性的、狂野的,沾染在她的肌肤上。
他完全脱下了他的道袍,不复仙人之姿,而是显露出他强健的身躯,那么高大而威猛,剑拔弩张,咄咄逼人。
剑锋所指,气势浩大。
傅棠梨高高地仰起了头,绷紧了脊背,不管多少次,还是觉得太过艰难,不堪重负,她大口大口地抽着气,红了眼角,睫毛上沾一滴泪珠,欲坠不坠。
他握住了她的脚踝,揉在掌心中,抬起来。
她的腰肢纤细而柔软,如同阳春三月的蒲柳,悬空在那里,不上不下,没个着落,夜里的风吹过来,乱卷蒲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她想要讨饶,却说不出完整的话,狂风暴雨席卷而来,剧烈地冲击着她,她只能发出一点细微的、破碎的啜泣。
她胡乱抓挠着,抓住了他的手臂,他的肌肉那么坚硬,汗水不停地流淌下来,湿腻腻的,几乎抓不住,她实在受不住,使劲地掐着,在他手上抓出了长长的血痕。夏天已经过去了,可是这个夜晚还是那么炎热,热得叫人要疯掉了。
幕天席地,她倒在月光里,面如红霞,青丝凌乱,桂花树的枝干剧烈地摇晃,未熟的桂子零星落下,沾在她的唇边,很快被他吃掉了。
“你方才弹奏的曲子是‘敖乃’吗?真好听。”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这个,断断续续地抽着气,在他耳边模糊说道。
他停了一下,好像发出了一点很低的声音,沙哑的、带着急促的喘:“弦断了,今晚不成,下回弹给你听。”
“嗯。”她艰难地应了一声,很快又被气势汹汹的浪涛卷入,裹挟着,无法思索。
下回吗,是什么时候呢?想
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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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敬和张嵩率卫兵在二重门外等候淮王,将士皆覆重甲,挎金刀,持长戟,肃穆成列。
房中,侍者跪奉甲胄,傅棠梨亲自侍奉赵上钧穿佩。
玄铁的山文甲片重重相扣,如同龙鳞,泛起幽深的光泽,触手冰冷,肩吞是两只赤金的饕餮兽首,这是一种残暴的凶兽,贪食万物,它怒目圆睁,血口大张,昂首做咆哮状,愈发显得赵上钧的身形宽阔厚实,如山岳岿然。
甲胄加身,傅棠梨最后为赵上钧系上捍腰,从前方绕过,束于身后,以金钩锁住,“咔嗒”一声,装束完毕,她的手顺着腰带绕过去,从身后慢慢地抱住了他。
“怎么?”赵上钧握住了傅棠梨的手指,侧过脸,低声问她。
傅棠梨把脸贴在铠甲上,那种触感如同铁石,金属的味道,近乎血腥。
“我……舍不得你走。”她轻声道,而后犹豫了一下,“道长,你留下来,再陪我几天,好吗?”
赵上钧没有回答,沉默一下。
傅棠梨立即抽身后退,转而用轻快明朗的语气道:“和你说笑呢,不作数,你别当真。”
赵上钧牢牢地抓住她的手,猛然转身,近乎粗鲁地将她拥入怀中。他已经穿上了铠甲,他的怀抱是坚硬的,磕到了她的鼻子,有点疼,鼻子发酸。
他说得很慢,语气慎重而温柔,”你在庭州等我,待我事毕,与你一同回转长安,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一力承担,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他又揉了揉她的头发,轻轻的,好像有点舍不得,“你我余生那么长,如今不过暂作别离,无须牵挂,我会尽快归来见你。”
“嗯。”傅棠梨踮起脚,在赵上钧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推开了他:“我明白,你快点走吧,外头许多人在等你呢。”
赵上钧终于放开了手,他深深地看了傅棠梨一眼,举步踏出房门。
傅棠梨跟随其后,却并没有走远,只是站在廊下,安静地目送他。
依旧是个晴天,秋天的日色是灿烂的,宛如赤金,穹苍之上,流云舒卷,白色的海东青从远处飞来,发出尖锐的鸣叫,穿透云天。人间万象这般明亮而爽朗,毫无阴霾。
卫兵见淮王出,齐齐俯身致礼,厚重的铠甲发出铿锵的声响,此外,再无其他声音。
赵上钧略一抬手,摇光降落下来,落在他肩膀的饕餮兽首上,昂头四顾。
士兵们拱卫着淮王,踏出了二重垂花门。”殿下!“傅棠梨迈下廊阶,急匆匆地走了几步,又止住了。
赵上钧停步,回首望了过来,他的神态威严,但望向她的时候,目光总是温和的,带着淡淡的笑意。
远远的,傅棠梨身姿优雅如白鹤,双手半掩在袖中,交叠于胸前,屈了膝,庄重一拜:“祝愿殿下此行平安顺遂,无灾无难,早日归来。”
她昨夜的喘息犹在耳边,而此际却是如此端庄娴雅,更叫人浑身燥热。
秋日的阳光清澈而明亮,如同她的眼眸,她唤他“殿下”,不说旗开得胜、不说凯旋荣归,只是希望他平安顺遂,如此而已。
赵上钧按捺住心绪,立定姿势,微微俯首,朝她还礼,而后,大步离去。
……
傅棠梨在廊阶下中伫立良久,直到起了风。
北方的长风从塞外而来,猎猎作响,带来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黄沙的味道,拂动衣袖,簌簌瑟瑟。
年长的女使拿来了鹤氅,殷勤地道:“风大了,有些凉,傅娘子不惯我们这儿的气候,可要添衣?”
确实不惯,终非长留处。
傅棠梨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到了自己房中。
她取出纸笔,坐于案前,想要给他留一封信。
笔尖蘸满墨汁,提起笔,悬于半空,却良久不能动。
说什么才好呢?心中思绪万千,临到头,却一句也无,仿佛连“珍重”二字也不宜道,唯余一片茫然而已。
未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小婢卷起帘子,恭敬地禀道:“韩世子来了。”
傅棠梨的手抬得酸麻,撑不住,颤了一下,笔尖落下一滴墨,在纸笺上晕开。
韩子琛进来,看见这一幕,哂然一笑,若无其事地道:“外头车马和行装都备好了,我们也差不多要动身了,你若要给什么人留信,须得抓紧些。”
傅棠梨慢慢地放下笔,把纸笺折了起来,纳入袖中,神色平常,点了点头:“行,我也收拾妥当了,这就走吧。”
她来庭州的时候本来就装束简单,如今辞别,其实也无甚可收拾的,不过天凉了,添了两件秋裳。
她环顾左右,又沉吟了一下,又道:“大表兄稍候,我再去看看我那匹马。”
些须小事,韩子琛当然不至于去拂她的意思。
当下,两人一起去了后院的马厩。
小桃花在那边吃草,那是专门为它打来的紫苜蓿,晒得喷香,还有切开的林檎果子,饱满多汁,它显然是欢喜的,吃得头也不抬,只在傅棠梨抱住它的时候,用大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喷了两下鼻子,表示和她打招呼了。
这两天,它住得好,吃得香,仿佛更精神了些,尾巴流光丝滑,皮毛的粉色更加明艳了,如同扑了一层的胭脂,漂亮得像是从画里跑出来的。
连韩子琛也啧啧称奇,绕着小桃花转了两圈:“好吧,若说这个,我确实比不上淮王,这等稀世好马,莫说见,我连听都未曾听过,难为他能为你弄来。”他拍了拍马背,“你带着它回长安,别说闺中小娘子,便是那些见过大世面的世家郎君,也一准要羡慕你。”
傅棠梨却摇了摇头,松开了小桃花,退后两步:“不,我不带它走。”
韩子琛挑了挑眉毛,讶然道:“怎么,这匹马不是淮王送你的吗?”
“是。”傅棠梨淡淡地道,“但是我不配,还给他吧。”
她说完这句话,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了,再也没有任何留恋。
——————————
韩子琛与傅棠梨从庭州启程,先回到渭州。
傅棠梨没有多做停留,隔了半日,便动身返回长安。除了黛螺和胭脂,傅家的那些奴仆只知道娘子前些日子病倒了,在屋中静养许久,如今好不容易痊愈,他们皆是庆幸,未曾置疑。
韩子琛命霍青山一路护送。
因傅方绪屡屡催促,傅棠梨也不好在明面上懈怠,回去的行程紧凑了许多,车马日夜不停。
然则,入了秋,雨水多了起来,扑簌簌地打湿了山川林野,官道也变得泥泞不堪,马蹄踏入其中,便跑不得快,恰似人心,黏黏糊糊不思归。
如此,至八月初,终于到了咸阳境内。
东宫派遣侍卫来接,领头的依旧是上回那个齐乘风,他见了傅棠梨,十分恭敬:“傅娘子可算回来了,吾等奉皇后旨意,欲往渭州迎回娘子,幸而娘子已归,免去吾等跋涉之苦。”
傅棠梨心中打了个突,面上却淡定:“我不过返乡探亲,并非要紧事,不知是何缘故,如此兴师动众来接我,这倒叫我惶恐了。”
齐乘风连称不敢,但提及缘由,又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傅棠梨疑窦愈浓。
霍青山随东宫侍卫一并陪着傅棠梨进了长安城。
接连下了几场雨,道边的杨柳都沾满了水,湿漉漉的,重楼叠着高阁,天街笼罩雨幕,至远处,朱瓦高陈,飞檐斜挑,便如同脂粉抹开,浓到极处便转淡了,京都烟华,自与北地不同。
傅棠梨回到府中,下了马车,才踏入大门,傅之贺便迎了上来,一脸喜气洋洋:“雀娘一路辛苦了,去了这么许久,实在叫父亲牵挂不已,这不是,天天盼着你回来。”
虽则傅之贺格外亲昵,但傅棠梨许久未闻“雀娘”一称,骤然又听人提及,只觉得刺耳,面色淡淡的,回了一礼:“有劳父亲惦记了。”
傅之贺还想再说两句,大管家傅全匆匆过来:“二娘子回来了,老太爷吩咐过了,叫您一到家就去见他,二娘子请随我来。”
傅棠梨不再理会父亲,按捺下心中的不安,随傅全去了书房。
书房中依旧点着龙脑香,烟气袅袅,案上松墨未干,书香气极浓烈,但因着秋雨连天,天光暗淡,傅方绪端坐上首,面容仿佛隐藏在阴影里,严肃而沉郁。
“我接连写了三封信,催你回京,缘何迟迟不
归?”甫一见面,傅方绪便沉声发话,颇有问责之意。
傅棠梨双手笼在袖中,身姿挺直,面容端庄,有条不紊地应道:“两年未回渭州,不惯当地水土,病了一阵子,回来的路上偏逢着雨天,道路难行,拖沓些须行程,如今,也未算晚,祖父缘何焦虑?”
傅方绪挥了挥手,傅全退了出去,体贴地带上门。
“你与太子的婚期提前了,改在今年孟春十二日,你若再不回,婚期都要耽误了。”傅方绪口中说着婚庆之事,面上却没有什么欢喜之色,反而更加凝重。
傅棠梨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饶是她生性沉稳,也被这个消息杀了个措手不及,一颗心突突地沉到了底,但她仍能保持着冷静的语气:“出了什么事?”
“太子纳工部林尚书的次女为承徽,上月已礼成,当日事发突然,我情知不妙,立即写信命你回京,岂料终究迟了一步,让林家抢了先机。”连傅方绪这种自诩儒雅禀礼的人,都忍不住骂了两句,“林家真是急了眼,面子和名声都不顾了,满门都是下作东西。”
端午时节,林婉卿与女伴同往金水河上观看龙舟,不慎失足,跌落河中。太子赵元嘉刚从郑州归,恰恰路过,入水而救之。
彼时,诸多王公贵族并世家命妇皆在,林婉卿罗裳尽湿,被太子从水中抱起,众目睽睽之下,观者无数,皆哗然。林婉卿由是大愧,回府后投环自缢,未成,又要绞了头发,欲往普度寺出家为尼,闹得不可开交。
林贵妃闻讯,哭哭啼啼,至圣驾前长跪不起,苦苦哀求。元延帝终不忍拂爱妃之意,遂下旨,命太子纳了林婉卿,给了个不上不下的名分,东宫承徽。
太子大婚前,出了这等不明不白的事情,元延帝也觉面上无光,为安抚傅氏,封赏了傅之贺一个开国县侯,食邑千户。无怪乎傅之贺喜不自胜,俨然比林家人还要得意几分。
沈皇后十分恼怒,深恐太子陷入林承徽的温柔乡中不可自拔,急于让傅家二娘子尽早入主东宫,以压制林氏,遂授意司天台的中官正向元延帝奏曰,星象变换,黄道偏移,今岁孟春十二日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吉日,远胜来年元月,宜早为太子完婚。元延帝顺水推舟,允了。
这一场近乎荒谬的闹剧,直听得傅棠梨目瞪口呆,旁的不说,这婚期骤然提前,简直是晴天霹雳,震得她头皮发麻兼手脚发凉,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心情。
傅方绪屡屡催促傅棠梨而不得归期,甚是不悦,此时再提起,犹有不甘:“林承徽肖其姑母,貌柔顺,而性狐媚也,来日必为你劲敌,当初原是小觑她了,你当引以为戒,日后不可再掉以轻心,好在三个月后你与太子就要完婚,希望能如你所言,未算晚,尽快把太子笼络回来。”
傅棠梨的嘴巴张了张,对于祖父的这番话,她实在是无以应答,干脆噤口不言。
傅方绪站起来,负着手,来回踱步:“接下去的日子,你哪儿都别去了,礼部和宗正寺的人过来了几趟,大婚提前,不容有半点差池,你安心在家待嫁即可,旁的事情,统统不必理会。”
他看了傅棠梨一眼,有意无意地道,“对了,你手里那半座银矿眼下是何情形,此次前去渭州,可安排妥当了?我让你母亲加到嫁妆单子中去了。”
傅棠梨收敛心神,垂下眼帘,平静地道:“这个,还是从单子中移出去吧,正要向祖父禀明一声,我回渭州后,和韩家的几位长辈商议了一下,为了西宁伯府百年计,已经把银矿完完整整地交还给大表兄了。”
“你说什么?”傅方绪骤闻此话,颇有猝不及防之感,总算他城府深沉,没有露出气急败坏的神色,而是停住了步子,用鹰隼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傅棠梨,“此等大事,你怎敢擅自做主?你可知那半座银矿价值几何?凭白无故的,如何就交还韩家了?”
傅棠梨神色从容,不见得一点波动:“祖父这话我听不明白,银矿本来就是韩家的,外祖母疼我,愿意给我,那便是我的,我若做不得主,莫非要父亲或者祖父才能做主吗?”
傅方绪一向很欣赏这个孙女,如同欣赏他官署里能干的下属,她聪慧,听话,锋芒内敛,按他的心意一步一步朝前走,眼看就要走到最要紧的关卡了,如今却突然脱出掌控,这委实令他大感意外。
他点了点头,冷笑了起来,“雀娘,你真是个好孩子,是不是觉得马上就要嫁给太子了,身份贵重起来了,祖父和傅家都不在你眼里了?你莫要得意忘形,身后若没有傅家,你能走多远?我只怕你连东宫的门槛都迈不过去!”
傅棠梨抬起眼,目光清澈,微微地笑了笑:“骨肉至亲,祖父若肯疼我,我感激不尽,祖父若不愿,也无妨,渭州还有西宁伯府,大表兄与我手足情深,未尝不能为我撑腰,至于能走多远,且看我的造化吧。”
傅方绪脸色铁青:“放肆!”
“祖父消消气。”傅棠梨不疾不徐,柔声道,“容我提醒祖父一句,我要嫁的可不是寻常人家,若一味软弱,只一个林氏便足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将来或有后宫佳丽三千,又岂是好相与的?我这会儿主意大,祖父很该替我欢喜才是,怎么反倒恼怒起来了?”
她打量着傅方绪的神色,继续道:“我将银矿交还韩家,自然有我的用意,这其中的好处大了去,眼下我不便明言,来日祖父便知方晓,这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一般,一份价钱一份货色,我断不会做亏本买卖。”
她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有几分虚实旁人也未可知,至少给傅方绪铺了一个台阶,请他下来。
傅方绪眯着眼睛,沉默半晌,听闻此次傅棠梨回京,乃渭州大将霍青山亲自护送,可见西宁伯府对她很是看重,这当口,若傅家与傅棠梨翻脸,那只会平白让韩家捡了便宜去,十分不划算。
老头子变脸如翻书,十分迅速,忽又展颜一笑,叹道:“你这孩子,怎么说,祖父只是担心你年少不更事,被人哄骗了去,若说你懂得个中厉害干系,自己能够安排妥当,祖父何尝不能放心。”
他捋着胡子,慈祥地道:“说到你的嫁妆,你尽管放心,该你的,家里一分都不会短你的,你嫁入东宫,亦是傅家的颜面,除了你生母原先从韩家带过来的嫁妆、府里的公账、祖父另有体己给你,包你满意就是。”
言至此处,也没有再多的话说。傅棠梨和祖父又客气地寒暄了两句,便告退出去了。
……
回到房中,贴身婢女服侍傅棠梨沐浴更衣,还没来得及坐下歇一口气,那厢杨氏又过来了。
“雀娘这段日子不见,仿佛又清减了些,我听说你今儿回来,特意一早就叫厨下炖了人参鸡汤,待会儿端来,你多喝些,好好补补身子。”杨氏和傅之贺一般,堆着一脸的笑意,殷勤备至。
傅棠梨礼数周全地道了谢。
“还有桩事儿,正要和你商量。”杨氏客套过后,话锋一转,迫不及待地道,“方才老太爷叫人过来嘱咐我,抓紧把你母亲留下来的嫁妆理一理,再多添些,好让你带入东宫,但是,雀娘,你要知道,如今燕娘的婚期也安排上了,我一个人两头顾,难免顾不周全。”
傅棠梨车马劳顿,实在累了,半闭着眼睛,懒懒地靠在
椅背上,一言不发,听杨氏说话。胭脂俯着身子,半跪在她身边,替她擦干头发。
杨氏语气愈发亲昵:“好孩子,你是个大气的,依我说,那些大宗的地契、家什摆设我先整上,其他的首饰器皿什么的,或有零星缺漏,待我们日后慢慢补,还有你母亲当日带进门的一万两银,在她自己手上用了不少,这两年,你的花销也大,得空你和我一起对对账目,也还剩下许多,终归都是你的。”
傅棠梨揉了揉额头,简单地道:“黛螺,送客。”
黛螺早就听不下去了,往前一步,几乎怼到杨氏的面门:“三夫人,您请。”
这些年来,杨氏手里握着韩氏的嫁妆,傅之贺不管她,连傅棠梨从渭州回来,也从未提及此事,她视为理所当然,既如今傅家姐妹两个都要出嫁,她自然要多贴补自己的女儿,正想了一肚子说辞,被这一下全部堵死了。
她面上挂不住,悻悻然道:“雀娘,天地良心,我打自嫁入傅家,照料你父亲,替你母亲打理那些个田庄铺子,做事辛辛苦苦、明明白白,你大可叫人去查,你这模样,仿佛我亏欠了你似的,这可真是笑话。”
胭脂嘴巴利索,一边伺候着傅棠梨,一边还能插上两句:“三夫人放心,我们夫人的嫁妆单子,当日老夫人抄录过一份齐全的,交到娘子手里,笑话不笑话的,我们核对以后才知道,您说,是与不是?”
杨氏当即变了脸色:“雀娘,你竟容下人这样和母亲说话吗?"
恰在此时,傅全飞似也地来报:“二娘子,宫里来了人,皇后娘娘知道您回来了,接您进宫说话,您快收拾一下。”
傅棠梨心下一沉,慢慢站了起来。
第47章 第47章太子大婚,淮王赶到
黛螺立即撇下杨氏,吩咐小婢子们忙碌起来,为傅棠梨换上素锦广袖大衫,覆金绣宝相花长披帛,腰间饰以白玉佩环,头发盘成高髻,插了一只珍珠花树步摇,既高贵又端庄。傅棠梨天生妙丽,不需施铅粉,只在唇上点了绛红的口脂,望之便已是灼灼若桃夭。
皇后身边的尚仪女官已经走了进来,这位尚仪早先来过傅府,曾经教导傅棠梨宫廷仪礼,算是半个熟人,此时看见傅棠梨,含笑点了点头:“傅娘子的气度越发好了。”
傅棠梨神色温恭,垂首致意,随尚仪女官同去。
临走前,她略一顿足,回眸瞥了杨氏一眼,轻描淡写地道:“母亲知道我要往何等去处,欺瞒我的代价您将来付不起,我看,您还是趁早把该补的都补齐了才好。”
杨氏怔了一下,脸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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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珠帘低垂,兽炉中焚翠云龙翔,香雾如云,座屏以鸾凤为纹,宫人持长尾羽仪扇立于阶下,莫不屏气敛息。
沈皇后出身高贵,从晋王妃做到皇后尊位,步步走稳,凡事讲究规矩,宫殿中制式严谨,不容僭越,故而,她对傅棠梨这般贞静守礼的女郎十分赏识,眼下见傅棠梨的装扮大气得体,既美貌又端庄,心下更是满意,但是说出口的却是责备的言语。
“二娘很不该贪玩,大老远地去什么渭州,依本宫看,你若留在长安,一心一意侍奉太子左右,也不至于叫狐媚子趁虚而入,勾引太子乱了规矩,贻笑大方。”沈皇后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顺带看了旁边的赵元嘉一眼。
傅棠梨垂手立于沈皇后前,不敢坐,低了眉目,应道:“是,诚儿之过,儿惶恐。”
年轻的女郎说话的声音温婉宁静,如同春风拂面,叫人纵然有满肚子火,也不由自主地消了大半。
赵元嘉正与林婉卿缠绵中,临时被沈皇后唤了过来,心中本来不耐,此时也不好发作到傅棠梨头上,只得道:“此事乃儿臣处置不周,坏了林氏的名节,若是不管不顾,只怕要叫人耻笑孤没有担待,眼下事情也了结了,母后不必再提,也不必迁怒二娘,她又不曾做错什么。”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轻轻地道:“若论起根源,我难辞其咎,只因我容姿不显、生性木讷、向不讨殿下所喜,愧对圣上及皇后娘娘的恩典,若太子……”
“二娘!”沈皇后和赵元嘉难得母子默契,竟同时出声,阻住傅棠梨继续往下说。”咯噔“一声,沈皇后重重地放下了茶盏,她眯起眼睛,慢慢地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和太子的婚事,是圣上钦定的,太子为人子、为人臣,他自然是听圣上的意思,怎么会有异议呢?”
太子都不能违逆圣意,何况傅棠梨乎?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藏在袖子中的手指蜷了起来,死死地掐住了掌心。
赵元嘉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烦闷,他板起脸,冷冷地道:“孤又不曾嫌弃你,你何必自贬,左右不过是个承徽的分位,很不算什么,你何至于为了这个和孤置气?”
短短一瞬间,傅棠梨心中百转千回,方才一句试探,已属僭越,情势如此,半点由不得人,绝无转圜的余地。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忽又淡淡一笑:“我和殿下置气什么?殿下不恼我便是极好的,区区一个承徽,我何尝放在眼里。”
她提起林婉卿时,那种清高而傲慢的语气,让赵元嘉觉得很不对味,赵元嘉替林婉卿心疼了一下,但很奇怪,赵元嘉又觉得她仿佛本来就该如此。
他生出了些须微妙的不悦,但又并非完全是恼怒,只是不痛不痒地道了一句:“你向来口是心非,这话,孤听着是不太信的。”
“殿下对我成见颇深,令我不安。”傅棠梨温和地应道,然而她眉目淡雅,并无半点不安的情态。
“二娘不须理会他。”沈皇后又恢复了和蔼的神情,好似不经意地又闲聊了几句:“你出身名门,祖父在圣上面前是得用的重臣,父亲又封了侯位,这样的人家教出来的女郎才叫人放心,太子年轻,如今不懂事,你们成亲后,你多教教他就好。”
此处又提及傅氏长辈,无非也是威慑之意罢了,傅棠梨岂能听不出来,她的语气更加温顺:“是,娘娘的教诲,儿记下了。”
沈皇后忽又笑了起来:“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二娘还这么拘谨作甚?今儿叫你过来,其实是因着织染署新近呈上来几匹雀金绣缎,正儿八经用了孔雀羽和翠鸟翎织成的,本宫瞧着你这样年轻的小娘子十分合适,你拿回去做罗裙穿穿也好。”
敲打过了,自然也需得安抚一二。
宫人捧上了两匹雀金绣缎,这种料子以赤金为经线、珍禽翠羽为纬线,糅合织就翠云,随光影而变换色彩,呈百鸟情态,似天女云霞,奢华无比。
傅棠梨不动声色,谢了恩典。
沈皇后抿嘴笑着,意有所指:“二娘平素打扮太过素净了,然则做了太子妃,该有排面还是要拿出来,不能叫别的什么人越过你去,这雀金绣缎,太子前儿还管本宫讨要,本宫没给他,有些人呢,就是不知道分寸,本宫不去说她,二娘,本宫信你,日后定然能把太子的内院打理好,不叫小人兴风作浪起来。”
赵元嘉听着愈加没意思起来,很快寻了个由头,起身告退出去。
沈皇后该说的都说了,也不留他,只吩咐傅棠梨同他一道走。
傅棠梨喏喏,随赵元嘉一前一后,一起出了未央宫。
两个宫人捧着皇后的赏赐,缀在后头,东宫内侍垂着手,趋步跟随,一路无话。
昨儿刚下过雨,天还阴着,乌云压在檐角边,整座皇城都笼罩在氤氲的水气中,回廊朱颜暗沉、琼楼明瓦参差,赤金的鸱吻蹲在高处的屋脊上,森然俯视下方。宫道空旷而沉寂,人的脚步踏在其中,发出轻微的“叭嗒叭嗒”的声响。
傅棠梨原本落后一点,赵元嘉刻意放慢了脚步,待她慢慢靠近时,瞥了她一眼。
此时她眉眼低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虽则她平日一贯如此,云淡风轻,总不见有什么喜怒形于色,但赵元嘉与她相识的时间长久了,觉得恍惚也能品味出几分意思来,譬
如眼下,她瞧着心绪大抵是不好。
她或者还是在意的。
赵元嘉方才的烦闷一扫而光,矜持地开口道:“你在母后面前装腔作调的,孤不和你计较,但是你要记住,林承徽是孤做主纳入东宫的,你日后不可去为难她,她性子柔弱,娇气了些,也没什么心眼,你们两个好好相处……”
“若是我不肯好好相处呢?”傅棠梨突兀地打断了赵元嘉的话。
赵元嘉猝不及防,怔了一下,傅棠梨一向娴静,他以为她应当是顺从的,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般明目张胆反驳他,他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傅二娘,你竟敢这样和孤说话,好大的胆子!是打量孤好气性,不会责罚你吗?”
傅棠梨停下脚步,侧首望了过来,她的眼睛很美,如同无尘的秋水,当她直直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那种清透而明亮的目光几乎能穿透人心:“你要怎么责罚我?去和圣上说,我忤逆无状、傲慢无礼,不堪为东宫太子妃,很好,你去,你去说!把我砍头、或者流放,而你、你找你的卿卿去,你们天生一对,般配极了,你让她做你的太子妃,我们皆大欢喜。”
“你在说什么?”赵元嘉惊且怒,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点心虚,他脸色铁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傅棠梨和林婉卿截然不同,她的美丽是大气的、明亮的,及至此时,生出了一种逼人的光彩,她踏前一步,声音冰冷而清晰:“我看见你就觉得厌烦极了,你当我愿意嫁给你吗?我告诉你,我不愿意,一点儿也不愿意!”
赵元嘉用手指着傅棠梨,声色俱厉:“你莫不是魔怔了,竟然出此悖妄之语?傅二娘……”
他倏然收了口。
眼泪顺着傅棠梨的脸颊滑过,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她的面色雪白,而嘴唇嫣红,眼泪滴落唇角,洇散了口脂,好似极浓的花瓣被雨水打湿,谢了颜色。
赵元嘉瞬间手足无措起来。
林婉卿爱哭,总在他面前做出梨花带雨状,他大多时觉得可堪把玩,偶尔厌烦而已,似傅棠梨这般平素沉静又骄傲的女郎,这会儿落下眼泪来,不知怎的,居然令他心慌起来。
他飞快地看了看左右。
随从的宫人见太子和傅二娘子起了争执,并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站着,垂首俯身,噤若寒蝉。
赵元嘉用力咳了几下,语气软了下来,有些不自在地道:“你素来贤良大度,一下哪来这么大气性?孤与卿卿的事,你原本知道,孤也不算瞒你,总之……”他踌躇片刻,决定还是屈尊纡贵地哄她一下,“你终归是太子妃,若不喜她,日后远着点就是,孤不强求罢了。”
傅棠梨惊觉自己落泪,立即将脸扭开,飞快地抬手,抹了一把,生硬地道:“别和我说话,闭嘴,走开。”
从来没有人敢对赵元嘉这般说话,这种无礼的、近乎呵斥的语气,这让他在心底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是恼怒、又似乎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心痒。
他不动声色地再往前靠了一步,伸出手去,拉她的袖子,低声道:“孤已经给足你面子……”
赵元嘉的手指刚刚触及罗袖,就被傅棠梨毫不留情地抽开了:“别碰我!”
她的反应是如此激烈,袖子几乎甩到赵元嘉的脸上。
赵元嘉面子挂不住,怒道:“傅二娘,你闹够了吗?”
傅棠梨对他的回应则是吐出一个硬邦邦的字:“滚!”
“你!”赵元嘉差点暴怒,他抬起了手。
傅棠梨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一下,她倨傲地侧着脸,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赵元嘉只能看见她面部优美的轮廓线以及精致的下颌,眼泪滑到下颌,又无声地掉了下去,一滴又一滴。
赵元嘉又把手缩了回来,转而焦躁地抓了抓头发:“行了、行了,就算孤错了,孤不该和你提这个,总之来日方长,我们留待日后再说吧。”
傅棠梨不愿再和赵元嘉多说一个字,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拼命地掉下来,怎么也止不住,她干脆不去理会,双手笼在袖中,挺直了胸脯,抬起下颌,咬紧牙关,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沉默地举步向前。
宫道太过漫长,笔直地通向前方,遥远的尽头,铜铸的大门敞开着,好似庞大的野兽,无声地守在那里,张开了大口,等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而两侧朱红的宫墙高高地耸立着,天色阴晦,墙的影子压下来,又好似浓重的水墨晕染开,一切沉浸其中,灰蒙蒙,沉甸甸,无从逃脱。
就在此时此刻,她想起了赵上钧,刹那间,心中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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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寒风朔朔,从天山之北,越赤水之南,卷过陇西平原,星垂旷野,月光暗淡,夜幕笼罩渭州城。
城楼上守夜的士兵们有些松懈,抱着长戈,生起取暖的篝火,懒散地倚靠在城墙垛子上,低低声交谈着,偶尔发出轻微的笑声,时值太平盛世,渭州兵强马壮,并没有什么值得忧心的。
突然,瞭望台的哨卫探出头来,朝下面喊道:“喂、喂,好像有些不对,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将官闻讯赶来,登上高处,望了过去。
遥远的黑暗中,生出了一些细碎的火光,好似在黑夜中迸发的刀剑的影子,影影绰绰带着煞气,先是零星几点,而后很快扩散,一大簇、一整片、就在顷刻之间,火光形成了一条长龙,朝着渭州的方向扑了过来,夜幕倏然被惊破。
马蹄声轰轰隆隆,从地平线处涌起,如同沉闷的雷鸣。
“有敌袭!敌袭!快,快去禀报世子!”将官高声呼喊了起来。
士兵们立即动了起来,一排排迅速地冲上城楼,握紧长戈,拔出金刀,拉了满弓,箭上弓弦,警惕地指向前面。
对方的速度极快,不过这一转眼的工夫,骑兵已经奔到了渭州城楼前,黑压压如同乌云摧城,铁甲在黑暗中发出闪烁的寒光,长风卷起,吹散了浮云,露出白色的、冰凉的月光,黑底的战纛在风中展开,猎猎作响,赤金的“淮”字如同张牙舞爪的龙,散发出凛冽的肃杀之气。
城楼上的士兵惊疑不定,几个将官面面相觑:“这……莫不是淮王?”
铁骑的正前方,一武将越众而出,他穿着黑色的甲胄,甲胄上犹有血痕,其人、其马皆高硕无俦,俨然凌驾众军之上,他立在飞扬的战纛下,望向城楼,刹那间,似乎有一种如山岳凌人的气势压了过来。
一大汉出列,驻马于黑甲武将身后,朝着渭州守城的士兵喊话,声音响亮而严厉:“淮王殿下驾临,尔等速速打开城门!”
随着他的话音,玄甲军骑兵以马槊敲击盾牌,整齐划一,发出巨大的铿锵之声,急促而激烈,如同临兵阵前的战鼓,城楼隐约震动,令人胆战心惊。
……
韩子琛深夜被叫醒,听了下属的禀告,他皱着眉头,匆匆披衣而起,带了侍卫,准备出门一探究竟。
但是,才走到西宁伯府正门处,倏然听得“嘭”的一声,朱漆实木大门被轰然撞破,一匹黑马如同闪电般直直地冲了进来。
韩子琛瞳孔收缩。
左右侍卫大声惊呼,扑过来保护世子,有人拔出了刀剑。
黑马就在快要撞到韩子琛的时候被人生生地勒住了,它“咴咴”长鸣,扬起前蹄,几乎人立而起,巨大的阴影像凶兽般压了下来。
赵上钧从马上跃下,身形英伟逼人,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他没有任何迂回,直接问话:“她在哪里?”
铁甲的骑兵列阵于门外,战马喷着响鼻,火把簇簇,在潮湿的空气中发出“噼啪”的声响。
韩子琛犹豫了一下,霎那时心脏缩紧,有些口干,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也只有这片刻的犹豫而已,赵上钧已经无法忍耐,寒光一闪,他拔出了腰间的横刀。
西宁伯府的侍卫大惊,顾不得眼前这个是淮王殿下,持刀上前,想要抵挡。
赵上钧挥臂横扫,挟带迅雷之势,破开风声,锋刃交错,金石声起,侍卫们刀剑尽断,被巨大的力量摔开,齐齐向后跌倒,赵上钧的身形如同烈风一般,快成了一道虚影,飞掠向前。
横刀压到了韩子琛的脖颈上,他心中大骇,本能地后退,被刀刃压着,“咚”地撞到了身后的影壁上,后背巨痛。
这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
当韩子琛回过神来,他已经被抵在刀下,动弹不得,锋利的刀刃割破皮肤,带来一种冰冷的
针刺一般的感觉。
如同赵上钧的眼神。
“她在哪里?”他重复问了一遍,没有任何情绪的语气,却听得韩子琛起了一阵寒战。
“长安。”韩子琛心念急转,如实回道,“她回长安去了。”
今夜天色薄凉,苍白的月光落在赵上钧的脸色,他的肌肤没有一丝血色,仿佛被雪覆盖,疏离于尘世之外,但他的眼神暴戾,近在咫尺,又似嗜人的野兽:“你为何带她走?”
横刀压下,那种强悍的力量让韩子琛几乎站立不住,他抵住背后的墙壁,咬牙撑着:“殿下应该知道,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生性如此,若要走,谁也拦不住。”他眼见得赵上钧脸色不对,飞快地叫道,“她给殿下留了一封信。”
赵上钧沉重地喘息着,半晌,撤了刀,沉声道:“信给我。”
韩子琛急急叫人进去,取了一封信笺出来,他接过,恭敬地双手呈给赵上钧。
赵上钧一把夺过信笺,“刷”地展开。
流云散尽,月光清冷,照得一切纤毫毕现,白纸上一字也无,只有一滴干涸的墨迹,宛如泪痕。
赵上钧久久地凝视着,把那封信越捏越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韩子琛扶着墙,站稳了身姿,他觉得赵上钧终归要知道的,不如尽早告知,省得赵上钧又要发作一回。
“星象变换,吉日更替,太子的婚期提前了,定在今年的十一月十二日,长安那边催着表妹回去完婚,耽搁不得。”
赵上钧猛然抬头,望了过来,他眼眸有些浅,如同琥珀一般的颜色,此时近乎血赤,似有火焰焚烧、又似阴冷深渊。
韩子琛接连倒退几步,硬着头皮,正色道:“表妹原本就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妃,她为殿下冒险去了一趟庭州,已是十分不妥,自然不可多做逗留,我受傅老太爷托付,护送表妹回京,如今她奉旨完婚,为大局计,情非得已,还请殿下降罪,我甘愿受罚。”
赵上钧慢慢地点了点头,他好似突然又平静下来,甚至露出了一个模糊的微笑:“韩世子恕我唐突,此事与你无涉,你并无过错,是我迁怒罢了。”
韩子琛料不到他如此说法,怔了一下:“殿下……”
这时候,赵上钧咳了起来,他越咳越厉害,嘶哑而暗沉,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他急促地转过身,用手捂住了嘴,鲜血从指缝中喷了出来,溅在那封信笺上,点点滴滴,红得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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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冬,当长安的第一场雪落下,边关再传战报,淮王解北庭与安西之围后,率部挥戈北上,灭突厥汗国于漠北,王庭陷落,大火焚城,数日不尽。然则,此战艰难,玄甲军折损泰半,仅余二十万部众,淮王伤势加剧,传闻于归途中吐血坠马,生死未卜,又令人担忧。
无论如何,大周数十年的心腹大患解于一旦,朝野上下额手相庆,文武百官齐贺元延帝,帝龙颜甚悦,兼之太子即将完婚,这一年的冬天,实在是个普天同庆的好时节。
十一月十一,傅棠梨出嫁前日,有客至渭州来,为韩氏两位族老,声称受西宁伯所托,为甥女送嫁。时,鸿胪寺卿亦在傅府,商议婚仪之事,恰逢当场,二族老当寺卿及傅方绪面,将一方金匣转呈傅棠梨。
匣中装有契书一份及账簿若干,为渭州银矿权属一半,为西宁伯赠予,当作傅棠梨的嫁妆。
寺卿赞叹,嫁妆如此丰厚,方配太子妃身份,傅方绪口中谦逊,却红光满面。唯有傅棠梨捧着金匣,脸色大变。
韩子琛重利薄义,已经到口的肥肉,断不会轻易吐出,能叫他把半座银矿归还,必定是有人给他偿付了相应的对价。
还能是谁呢?
她思及此处,突然落泪,掩面而退。
众人只当她感激舅父罢了,连连称赞太子妃重情。
……
至十一月十二日,太子大婚,然则,天公不作美,是日阴。
昏时,太子赵元嘉拜别帝后,乘金辂,鸿胪寺卿执双雁相随,教坊司大乐、并宫人随侍、东宫卫率、礼仪诸官员从其后,一行逾千人,自午门浩浩荡荡至尚书令府邸,亲迎太子妃,是时,日与月交替,街道两侧火把通明,鼓乐大作,喧嚣震天,沿途百姓尽出家门,观者如云,莫不喝彩。
至傅府,催之再三,太子妃始出,拜别高堂,升车驾,红妆十里,入东宫矣。
东宫于西南吉地设青庐华帷,执事引太子及妃入,众官员观礼,齐声诵赞,极言太子之英武、妃之美貌,实佳偶天成也。
赵元嘉听得甚是愉悦,偷偷觑了傅棠梨一眼。
她始终未发一言,安静得近乎顺从,果然,那天的争执只是一时赌气罢了,她今日依旧是端庄严谨的傅家二娘子,一身盛装华服,持金绣牡丹绕云团扇以掩面,雾里看花,眉眼若春山秋水,一片莹光朦胧,只有持扇的一双手瞧得清清楚楚,纤美似柔荑,白得惊人。
这是他的大婚之日,眼前这个是他的太子妃,他这么想着,暂时忘记了林婉卿,并在心底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满足感,觉得元延帝和沈皇后为他做出的选择应该还是不错的。
少顷,有赞者高声念祝词,内殿女官二人,持羊首金爵以进酒。
太子及太子妃接过了金爵。
就在这当口,有宫人大声传禀:“淮王殿下至。”
太子妃好像被这声音惊吓到了,手一抖,酒撒了出来,泼湿了衣襟,内殿女官急急跪下为她擦拭。
而此时,淮王已经走了进来。他一袭戎装,覆玄黑铁甲,龙鳞相叠,饕餮兽首踞其肩,披暗红大氅,疾步入,带起风,大氅扬起,犹有肃杀之气。
通明的烛火摇曳了一下,或许是因为淮王的气势过于威严冷峻,他所带来的那种压迫感令青庐中欢快的气氛倏然一窒。
众官员行礼,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道。
赵元嘉十分惊讶,笑着上前:“听闻大军尚在途中,本以为皇叔不得归,正以为憾事,岂料皇叔今日至,恰好赶上孤成婚之礼,大善。”
赵上钧略一颔首:“我闻太子大婚在即,日夜兼程,适才堪堪赶回长安,尚未迟,只此时甲衣未卸,风尘未洗,有碍观瞻,太子幸勿为过。”
他语气淡漠一如往常,听不出任何喜庆之意,但淮王出家多年,向来不理俗务,能为太子故,着意赶来道贺,已殊为难得,自然没人会去计较这个。
赵元嘉颇觉面上有光:“皇叔来贺,乃孤之幸,皇叔快请上座。”
赵上钧一抬手,有侍从上,以金匮托长剑,呈奉赵元嘉。
剑呈秘银色,出鞘半寸,但见寒气袅绕,华光四溢,虽未窥全貌,已知神兵不凡。
赵上钧以指节轻叩剑身,发清鸣之音。
“此剑名‘燕支’,乃西域大月氏国所出,以镔铁铸,一剑断甲胄、斩金石,悬壁上,至夜做龙鸣,可堪把玩,我以此为礼,贺太子大婚,勿以为鄙陋。”
赵元嘉大喜,这世间男子,大约没有一个能抵得过这等神兵宝器的诱惑,他当即伸手去接:“此礼甚佳!”
“太子不可。”作为礼赞官员的鸿胪寺卿急阻之,他不敢直视淮王,低下头去,但还是尽心尽责,战战兢兢地道,“吉日见兵戈,似不祥也,太子宜远之。”
赵元嘉迟疑了一下。
赵上钧抄起剑,“铮”的一声,拔出半截,横在眉睫之前,他容姿若天人,俊美得近乎锐利,剑锋映入他的眼眸,凛冽的剑气凝固成实质,他抬起眼,望向赵元嘉,剑锋划过,带着森然杀气。
然而,也只有一刹那而已,快得像是一个错觉。
他发出了一声轻笑,又是“铮”
的一声,将那柄“燕支”按回了剑鞘,轻描淡写地道:“怎么,陈大人以为我要对太子不利?”
鸿胪寺卿把头伏得更低:“下官不敢。”
赵上钧摆手,侍从捧着“燕支”退下了。
“礼已奉上,太子今日不宜触兵戈,暂且罢了。”赵上钧并无不悦之意,他的语气始终是和缓的,顺带提了一句,“我另携了一匹汗血宝马,送与太子妃为贺礼,已交由东宫从属,太子及太子妃改日一并细看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看了傅棠梨一眼。
一瞬间的对视,若潮水汹涌而来,击打礁岩,溅起千层浪。
他的目光炙热而狂野,就像隐藏在山林中的猛兽,死死地盯住了他的猎物。
傅棠梨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她用力握住了团扇的扇柄,指尖痉挛,这样才能遮住自己的脸,回避他的目光。隔着扇面华美的金绣,周遭的景象似锦绣繁花,却晦涩难辨,如同她此刻的境遇。
她本以为自己会惊恐或者慌乱,但其实并没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柔和地回应道:“皇叔厚意,儿愧受。”
赵上钧点了点头,沉声道:“酒来。”
内殿女官急以金爵奉酒上。
赵上钧接过,举金爵而示意:“敬贺太子、太子妃、芝兰茂余,琴瑟乐享。”
这几个字,他说得格外缓慢,仿佛思虑了良久,这么说出口才是合宜,末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发出类似于叹息的声音,仰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
赵元嘉合手:“孤与二娘谢皇叔。”
一句最平常不过的客套话,不知为何,赵上钧听及,却突兀地笑了一下,他沉沉地说了一个字:“好”,突然张嘴,一口血喷了出来。
金爵掉落在地上,“哐当”一声响。
赵元嘉失声:“皇叔!”
傅棠梨像是被人猛地一把捏住了心脏,这种抽搐般的感觉让她几乎窒息,她仓促地向前踏了一步,伸出手去。
但是,手只能伸出一点,僵在半空,无法动弹,团扇却了一半,眼睁睁地望着他,不敢进,不舍退,什么都不能说出口。
众人皆大惊,欢闹的喧哗声瞬间停滞了一下。
身后的侍从早有防备,冲上前来,扶住了赵上钧,赵上钧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推开侍从,他若无其事地拿出一方帕子,擦去嘴角的血痕,神姿清冷,平静地道:“旧疾未愈,失态于人前,诸位见笑了。”
他身覆铁甲,身形高大,气度威严,肩头饕餮做吞天之势,带着铁马金戈的杀伐气,是坚固不可摧折的柱石,然而他此刻脸色苍白,如同冬日将尽的残雪,嘴唇上一抹暗红格外刺眼,所谓刚极易折,不外如是。
他只说了那么短短的几句话,就吃力地喘了起来,用帕子按住嘴,雪白的帕子很快被鲜血所浸透。
赵元嘉惊骇,急急过去搀扶赵上钧:“快请皇叔下去休养,命太医速来。”
鸿胪寺卿赶紧阻拦:“太子大婚,礼未毕,万不可沾血,还请淮王殿下暂且回避。”
赵元嘉明显犹豫了一下。
赵上钧终于缓了过来,他环顾左右,依旧沉稳如山岳:“既如此,诸位且为太子贺,容我先退了。”
言罢,他转身,大步离去,暗红的大氅拂过地面,那种逶迤的痕迹,像是一路残留的血色,空气中余下淡淡的铁锈味道,一时不能散尽。
众人这才回神,先是面面相觑,而后窃窃私语,看来传言不假,淮王竟重伤至此,若损及根底,未知日后可有再战之力?如此,谁掌玄甲军?在场均是朝中重臣,文武皆有,各怀心思,或担忧、或暗喜,一时间嗡嗡嘈嘈不绝。
鸿胪寺卿急忙安顿场面,命鼓乐复起,执事再添高烛,宫人为诸宾客奉酒,少顷,赞者举杯,众人停止了议论,同贺太子,欢声盈满青庐。
傅棠梨整个人硬生生被剖成两半,一半在油锅里,煎熬灼心,一半在冰雪里,寒冷彻骨,她觉得胸口窒闷,无法呼吸,几近晕厥,但是,身边的内殿女官牵引着她,她身不由己,如同提线木傀儡一般,和赵元嘉一道拜了天地、敬了神明、行了合卺及同牢之仪。
漫长而繁冗。
礼毕,礼赞官员偕诸执事将太子及太子妃送入内殿宫室,又有诸般繁文缛节,行遍礼仪,半晌方散。
待外官员及执事宫人退下后,赵元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礼成,从早至晚未歇,累煞孤也。”
傅棠梨安静地坐在床边,缓缓地将团扇却下,她面上脂粉厚重,看过去似乎太白,此时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羽,在眼睑下方映出青色的影子,又似乎太浓,眉间花钿朱红,在明亮的灯烛下显得一种惊心动魄的艳光来。
赵元嘉方才喝了几口酒,如今觉得胸口突突地跳,他情不自禁地靠近过去:“二娘……”
但是,话还未说出口,外面进来一个嬷嬷,匆匆通禀了一声,面有慌张之色:“殿下、殿下,林承徽忽然晕过去了,求殿下过去瞧瞧,拿个主张。”
赵元嘉滞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呵斥道:“今天是孤的大日子,叫她安分些,不要胡闹。”
这位张嬷嬷平素在太子面前有几分颜面,虽见太子发怒,也还能说上两句话:“林承徽自昨儿晚上起就不饮不食,彻夜不眠,一味哭泣,午后已经晕过一次,醒来只吩咐不要惊动殿下,这会儿又晕了过去,她素来娇弱,是奴婢怕她有些不好,才自作主张来禀殿下。”
张嬷嬷乃东宫掌正女官,在赵元嘉身边侍奉多年,自林婉卿入东宫后,赵元嘉恐她根基薄弱,被旁人欺负了去,故而指派张嬷嬷去林婉卿院中做事,若是旁人过来说这番话,赵元嘉只会以为林婉卿骗他,但张嬷嬷这般说了,又不由他不信。
赵元嘉想及林婉卿娇柔婉转,今天这日子,也不知道她哭成什么样,心下一软,面上露出了踌躇之色。
他咳了两声:“可曾叫太医过去看过了?”
“已经去请太医了。”张嬷嬷偷偷打量着赵元嘉的神色,“只是承徽眼下昏迷着,还在不停地叫着殿下,奴婢斗胆,想着或许殿下过去看她一眼,她就好起来了。”
赵元嘉听着更不忍心,看了看傅棠梨,不自在地唤了一声:“二娘……”
后面的话不好说出口。
傅棠梨微微地笑了笑,她的声音温柔和宛,大抵一贯如此,贤惠又体贴:“殿下若有事,自去无妨。”
赵元嘉大悦:“果然还是二娘懂事,日后要叫卿卿好好和你学。”他讪讪地拱了拱手,“多谢二娘体恤,如此,你且稍候片刻,孤去去就来。”
傅棠梨垂了眉目,嘴角轻轻翘了翘,并不接话。
第48章 第48章衣冠楚楚,细腰颤颤……
赵元嘉很快出去了。
张嬷嬷紧随其后,临出殿门前,回头望了一眼,偷偷地朝傅棠梨使了个眼色。
傅棠梨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待赵元嘉走后,傅棠梨沉默地站起身,挺直腰身,抬起双臂。
内殿女官对太子这番荒唐的行事也颇震惊,但又不好置喙,只能强做镇定,率领众宫人簇拥而上,服侍太子妃,为她褪下沉重的嫁衣,换了一身常服。内侍跪于太子妃前,高呈银盆,内殿女官亲自躬身在侧,捧巾帕及妆镜等物,黛螺并胭脂上前,为傅棠梨卸去脂粉铅华。
长逾半人的龙凤红烛高高地燃烧在宫室内,烛泪缓缓淌下,灯花跃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烛光下,傅棠梨素净着一张脸,面容沉静,一片雪白。
内殿女
官心中尴尬得很,一边悄悄吩咐小宫娥去打探太子几时回来,一边对傅棠梨献殷勤:“太子妃今日劳累了,我叫人上点燕窝羹并几样小食,您多少用些。”
“不必。”傅棠梨目光平静,拂了拂衣袖,“夜深了,我待安寝,不欲外人扰,去把门锁上吧。”
内殿女官怔了一下,暗道不妙,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太子妃稍候,太子马上就回来了。”
傅棠梨的目光转了过来:“敢问姑姑贵姓,可是这殿中主事的?”
内殿女官俯身回道:“免贵,奴婢姓方,忝为东宫司则,奉命服侍太子妃,协从管辖此间宫人,太子妃但请吩咐。”
傅棠梨环顾四周,面色波澜不动:“尔等既来服侍我,应奉我为主,从我号令,与我荣辱一体,方是正理,若有异心者,不如此刻就自行离去,我绝不阻拦。”
她笔直地站在宫室中央,仪态高贵,容华端庄,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俨然没有半分可以转圜的余地。
方司则头皮发麻,只能跪下赔罪:“奴不敢。”
诸宫人齐齐顿首:“奴不敢。”
傅棠梨又笑了一下,面色如常,简单地吐出两个字:“锁门。”
方司则推脱不得,命内侍掩上宫门,落了锁,恭顺地退到一边。
……
宫室内的龙凤高烛烧到一半的时候,赵元嘉回来了,当他发现大门紧闭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的,并未发作,而是在外头轻轻叩了叩门:“二娘,孤回来了。”
傅棠梨正拿着一卷道经,在灯下阅看,此时听见动静,放下了经卷,抬起眼睛,看了看左右。
方司则在旁边垂着手,把头埋得低低的,其他的宫人更不敢吱声了,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赵元嘉半晌不见人来开门,不悦起来,叩门的声音大了一点:“二娘。”
隔着门,傅棠梨坐得稳稳的,连动都不动一下,直白地道:“对不住了,我这里容不下三心二意之徒,殿下打哪儿来,还是回哪儿去吧。”
赵元嘉楞了一下,旋即大怒,用力一拍门:“你说什么?”
这一拍,大门居然纹丝未动。
他惊呆了,有些不太敢相信:“傅二娘,你居然敢把孤锁在门外?”
旁边众内侍及宫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东宫的詹事陈虔跟在后面,见势头不对,急急领了从人退到阶下去,不敢多听、多看。
唯有张嬷嬷跟在一旁,对太子忠心耿耿,不但不退,反而为太子抱不平,高声道:“太子乃东宫之主,大婚之夜居然被新妇拒之门外,真真匪夷所思,此事若传扬出去,岂不是要为天下人所耻笑,太子妃快快开门,切不可做此儿戏!”
赵元嘉闻言更是难堪,在林婉卿处偷来的片刻旖旎早已经烟消云散,此时只有满腹怒火,他重重地捶了一下门:“你闹够了吗?方才不是你自己允我过去的吗,怎么翻脸不认?”
傅棠梨亦沉了声音:“不错,殿下自去无妨,去了就不要回来!你明知今日乃你我大婚,却弃我于不顾,前往林承徽处,你既不念我的体面,我又何需留你的情分?”
赵元嘉烦躁地扯了扯衣领:“你待要如何?”
傅棠梨清晰地回道:“请殿下把林婉卿逐出东宫,你我便做一对顺遂夫妻,若不然,殿下另请别处去,莫来就我。”
“好啊!”赵元嘉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脸色铁青,“原来你先前的贤德淑仪都是装出来的,甫一成亲,就露悍妇之态,孤堂堂太子,纳一承徽,有何不可,连父皇都允了,你算什么,胆敢对孤指手画脚,简直小人猖狂!”
傅棠梨发出了一点轻微的笑声,她性子沉稳,说话一向不疾不徐,如同惠风和畅,赵元嘉便是看不到她的脸,也能想象到她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林婉卿者,下作婢子也,明知殿下与我定下婚约,依旧勾引殿下,对我屡屡挑衅,此其一也,我离京之日,趁虚而入,抢先进入东宫,折我颜面,此其二也,今我大婚,更是明目张胆,诱殿下舍我而就彼,此其三也,件件桩桩,皆触我逆鳞,我与其绝不两立,有她无我,有我无她,但凭殿下决断。”
张嬷嬷在旁,做大惊失色状:“便是市井百姓人家,夫主纳妾也是寻常事,更何况太子乃国之储君也,为社稷计,更应广纳佳丽,为皇家开枝散叶,所谓娥皇女英,古来圣人亦有先例,太子妃这么做,岂不是有意为难太子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那是明晃晃的威胁,当此众人面,赵元嘉绝不可能低头,他骑虎难下,怒从心头起,声色俱厉:“傅二娘,你闹够了没有,孤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你若再得寸进尺,休怪孤翻脸无情。”
“这么说来,殿下是铁了心,不肯舍弃林承徽了?”傅棠梨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
“绝无可能!”赵元嘉斩钉截铁。
傅棠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笑意未褪:“殿下年轻气盛,心思不定,如今妄下定论,不知道多早晚要后悔,与其到时候来求我,不若,这会儿多多思量一下?”
她语气中嘲讽的意味过于明显了。
“孤求你?哈!”赵元嘉一时气极,夸张地笑了一下,“孤会求你?你在痴人说梦话!”
傅棠梨倏然大步向前,“咔嗒”一声拔开锁,一把拉开房门。
宫室内的烛光倾斜而出,她肤白如雪,乌发似云,似华茂春松,就那样站在那里,直直地望着赵元嘉。
赵元嘉猝不及防,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及至回过神来,见她容光照人,反而觉得刺眼,他恨恨地道:“怎么,这会儿知道害怕了,想要向孤低头了?孤告诉你,迟了!你这般骄横无状,孤绝不会轻易饶恕!”
傅棠梨双手笼在袖中,身姿挺直,下颌微抬,仪态娴雅,好似又回到了和赵元嘉初见时,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疏离和傲慢。
“殿下记住,今日之局由你定,日后别回头。“她勾起嘴角,轻轻地笑了一下,慢慢地道,”可别让人瞧不起你。”
她的眼睛生得过于美丽了,宛如明月春辉,那么干净、那么清透,当她睥睨着看向赵元嘉的时候,几乎刺透了他的心,巨大的怒火席卷而来,瞬间把他吞没,他死死地拽住手心,几乎想朝她挥拳,但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又拉住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赵元嘉喘着粗气,用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傅棠梨:“好,若要叫孤回头,除非日从西出、江河为竭,傅二娘啊傅二娘,孤且看看,到底是谁会后悔!”
他盛怒之下,一甩衣袖,转身大步离去。
陈虔急得跺脚,追了上去:“殿下、殿下请留步,今夜是您大婚……”
赵元嘉一声暴喝:“滚!”
陈虔吓了一跳,缩头回去,不敢再说半个字。
这厢傅棠梨却泰然自若,依旧回到宫室中。
左右宫人万万不料事态竟至于此,皆不知所措,方司则想要劝说几句,又不知从何开口,只愁眉苦脸,不住叹气。而傅棠梨也不欲多言,遂命宫人退出,只留下黛螺和胭脂两个婢子贴身服侍。
待到四下无人之际,黛螺掩上门,心有余悸,咂舌道:“总算应付过去了,娘子啊,您的胆子也未免忒大了些,可差点把我吓死。”
傅棠梨浅浅一笑,并不言语,拿起案上的那卷道经,摸了摸夹在书页中的那三张符箓,小心地收好。
胭脂移步上前,将那对耀眼的龙凤高烛撤了下去,宫室内留了几盏描金珐琅琉璃灯,光影暗了下来,仿佛说话也能安心些:“这张嬷嬷果然能干,娘子不过叫她挑唆林婉卿装病,她还能附送一番火上浇油,这事情办得干脆利索,也不枉娘子在她身上花了大价钱。”
黛螺思虑的更多一些,她摇着头:“张嬷嬷也忒贪心,不过简简单单一桩事,就要了我
们足足一千两银子,也亏得娘子手头宽裕,若换个人,哪能由得她狮子大开口。”
傅棠梨漫不经心:“区区一千两,值什么,张嬷嬷是个聪明人,很合我心意,黛螺,日后打点好她,说不准还用得上。”
黛螺踌躇了一下,没有直接应下,而是低声道:“可是,娘子,您终究嫁给太子了,我们往后非得这般行事吗?”她觑看着傅棠梨的神色,含含糊糊地道,“庭州您去过了,也算……对得住那位了,就当我冒犯,多说几句,太子虽然有这样那样不好,但他才是您正经夫婿……”
“你在说什么呢?”胭脂打断了黛螺的话,气鼓鼓地道,“难道你与娘子不是一条心吗?你看看太子那般模样,新婚之夜,那姓林的婢子一叫他就走了,这算什么意思。”她说着,眼睛红了起来,“要是老夫人还在,知道娘子受这般委屈,不得心疼死,你还劝娘子和太子好,你有没有良心?”
傅棠梨莞尔,她抬了抬手:“好了,你们两个别吵,吵得我头疼。”她转而看着黛螺,心平气和地问道,“黛螺,倘若我日后不得太子欢心,被冷落、被怠慢、甚而至于被贬、被废,你会弃我而去吗?”
“奴婢愿意为娘子去死,永远都不会离开娘子。”黛螺毫不犹豫地回答。
傅棠梨颔首:“那就是了,可见你也知道,人各有其志,荣华富贵并非第一要义,既如此,你何必强求我呢?”
黛螺怔怔的:“我怎么能和娘子相提并论呢?娘子是金尊玉贵的人,本应享受万千娇宠,无忧无虑,若太子当真弃您于不顾,这寂寞深宫,您无依无靠的,往后一生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傅棠梨玩味一般,重复了一遍,眉目间淡淡的,不辨喜怒,“没办法呀,我骗不了自己的心,不能说服自己和太子亲近,只能这样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则身为女子,我以为,未必要依靠男人才能过日子,我手里有钱,脑瓜子也不傻,身后还有傅、韩两家做底气,往后的日子大致不会差到哪去,你信我就是,不必忧愁。”
她言尽于此,不再多说,令黛螺和胭脂也下去了,独在案头留了一盏小灯,她坐在灯下,静思至夜半。
宫室宽大华美,雕梁画栋,锦屏珠帘,便是在昏暗中,也泛出绮丽的光,大红金绣的壁纱从立柱上垂下,宛如春水倾泻,流淌一地,光线朦朦胧胧、层层叠叠,人在其中,愈发显得四周空旷。
说什么不必忧愁,那是骗人的,其实,她心中大抵还是惘然的,只是无从诉说。
——————————
次日,循礼制,太子应携太子妃朝见帝后。
赵元嘉在林婉卿处睡了一宿,纵然林婉卿百般婉转俯就,他依旧怒气难消,怎么弄都觉得索然无味,一夜辗转反侧,天未明,不待詹事来唤,他便自行起身,命宫人为他穿上冕服礼冠。
到外头大殿的时候,却发现傅棠梨早已在那里等候他了。
傅棠梨今日穿了一身翟衣,服色深青,饰以十二章五彩翚翟纹,乌发高髻,佩赤金点翠花树冠,与昨日大婚的浓华艳丽又不同,整个人显得端庄而高贵,她见到赵元嘉,面色如常,欠身为礼。
“殿下,不早了,我们走吧。”
连声音居然都是那么柔和,仿佛新婚燕尔,温情款款。
赵元嘉再次被气得厥倒,偏偏又不好发作,只能含恨与她同行,以至于到了立政殿中,他还一脸沉郁之色。
立政殿庄严辉煌,元延帝高居中央,冯太后位右,沈皇后再下。
太子立于东、太子妃立于西,赞者诵祝词,太子与太子妃皆四拜,进枣栗盘予尊长,再拜,帝后笑而纳之。
冯太后亦颔首,诸孙辈中,她独爱此嫡长,此时甚是欣慰:“哀家犹记昨日元嘉呱呱绕膝,今日他却已娶妻成家,岁月荏苒,令人感慨啊。”
待礼毕,沈皇后忍不住开口询问:“太子面色不对,似有心事?”
赵元嘉愤怒地看了傅棠梨一眼。
傅棠梨跪下,低声禀道:“因林承徽故,儿与太子昨夜起了些须争执,惹太子不悦,儿有过。”
她这话说得十分巧妙,明着认错,矛头却直指赵元嘉。
“你还敢说……”赵元嘉简直百口莫辩,新婚之夜被妻子拒之门外,说出来是丢人,究其缘故,却是因他去了小妾房中,个中详情更是尴尬,他哪里敢在沈皇后面前提起,嘴巴张了又张,半天接不下去,气得脸都红了。
而沈皇后比太子更加生气几分,她当即冷笑起来:“林承徽果然是家学渊博,能让太子和太子妃新婚之夜就为她而不睦,好本事、好手段。”
元延帝与沈皇后少年结发,也曾经一往深情,但架不住林贵妃温婉可人,后来居上,他移情别恋,对沈皇后多少有些愧疚,此时见赵元嘉如此,也不免动了怒气,重重一拍扶手,沉声斥责:“太子荒唐,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吗?太子妃是朕为你聘下的正妻,你如此轻慢她,是对朕不满吗?”
赵元嘉苦不堪言,连忙也跪下了:“儿臣错了,儿臣不敢。”
傅棠梨俯首,神色谦和:“父皇息怒,太子年少,偶有糊涂,是儿未尽劝诫之责,儿既嫁与太子,自然夫妻同德,待儿回头和太子好好解释一番,消了误会也就是,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请父皇和母后宽心。”
元延帝叹道:“太子妃识大体,很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你,太子有妻如此,朕和皇后放心不少。”
冯太后从旁劝说:“好了,小夫妻拌嘴也是常有的,太子才新婚,日后慢慢磨合就是,圣上不必苛责,两个孩子快起来吧。”
傅棠梨螓首微侧,扯了扯赵元嘉的衣袖,以目光示意,那一眼,纵是无意,也似春水横波。
赵元嘉黑着脸,“哼”了一下。
“殿下。”傅棠梨低低地唤了一声。
其实她若是温柔婉转起来,比起林婉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可惜,她这般情态,都是在人前装模作样罢了。赵元嘉心里恨得痒痒的,不情不愿地伸手过去,搀扶着傅棠梨,站起身来,一起谢过了圣恩。
两个人站在一起,珠联璧合,光彩照人。
元延帝见状,大为宽慰,赐太子及太子妃以东海照夜玑、灵犀飞天镜、七宝玲珑砚、水精琉璃瓶等珍宝,并无数瓷器丝缎。冯太后及沈皇后亦有赏。
赵元嘉携傅棠梨逐一谢过,他此时心情放松下来,坐到沈皇后的身边,随口闲聊起来:“昨日皇叔来贺,送了儿臣一柄神兵利剑,儿臣甚是欢喜,却被陈大人说了一通,依儿臣看,陈大人年纪大了,如今愈发迂腐了。”
冯太后闻言,一脸担忧之色,立即问道:“对了,哀家正要问你,听闻昨日五郎去为你贺喜,却旧伤复发,当场吐血,可有此事?”
元延帝的目光也转了过来。
赵元嘉如实回道:“是,皇叔瞧着气色很不好,当时吐了许多血,过来送了贺礼就走了,儿臣甚是不安。”
元延帝目中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似是庆幸、又似是悲伤,他摇头叹息,语气中满满都是心疼:“五郎征战多年,从无败绩,怎么竟出了这等意外?早知道,这次朕就不该让他去北庭。他大约是在责怪朕吧,朕遣人去元真宫探视,他也闭门不见,不知究竟伤势如何,叫朕夜不能寐啊。”
沈皇后劝慰道:“陛下如此疼爱淮王,淮王怎么会责怪陛下呢,他大约是不想叫陛下担心,才会避着陛下。“
冯太后低头,开始抹泪:“他一向这样,一回长安就做他的道士去,无亲无情,叫人又气又恨。”
她说着,记起往事,愈发大悲:“都怪圣上不好,圣上疼他那么多年,他什么都听圣上的,当初他说要出家做道士,圣上不死拦着他,由着他任性去,才落得这个局面,可怜的五郎,如今哀家想见他一面都不得,心里难受又有谁来体恤?”
元延帝连忙起身:“是朕之过,不能爱护幼弟,令太后忧思,朕惭愧。”
赵元嘉难得福至心灵,自告奋勇:“父皇和皇祖母不必担忧,此事交由儿臣,皇叔昨日既来贺,儿臣今日携新妇往拜长辈,此礼制也,想来皇叔不好拒绝,待儿臣这就去元真宫探视,并替父皇和皇祖母转至关切之意。”
傅棠梨猝不及防,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心念急转,还未来得及开口推脱,那边元延帝已经点头:“太子之言大善,可速去,命太医署掌令随行,往视淮王伤情。”
沈皇后马上吩咐宫人从内库取来了一对百年老山参。
不多时,太医署许掌令带着十数名太医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准备妥当,元延帝和冯太后叮嘱再三,方才放行。
太医并东宫内侍,一行人浩浩荡荡,随太子车驾出宫,去了元真宫。
……
到了十一月天,长安愈发寒冷,零零星星的雨夹着雪沫子从天上纷纷扬扬地飘下来,潮湿而黏糊,翟衣华丽却不御寒,傅棠梨坐在车上,一路行去,渐觉手脚冰凉。
至元真宫,知客道人见太子车驾,不敢怠慢,殷勤延入大殿。
少顷,青阳真人出来,和太子见过礼,见其身后仆从如云,摇了摇头:“玄衍自北庭归,愈发寡合,连我也不得见他一面,今太子至,车马喧哗,恐其不悦矣。”
赵元嘉告罪,恳请再三,青阳真人始命人去禀玄衍。
等候多时,方见玄安姗姗而来,转赵上钧之意:“师兄不见俗人,只因太子新婚,破例一次,太子和太子妃随小道进来吧。”
太医署许掌令欲随行,玄安收住脚步,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重复了一遍:“师兄不见俗人。”
许掌令目光微动,讪讪地停下了。
傅棠梨螓首低垂,从许掌令手中接过了装着老山参的檀木匣子,亲自捧着,抬手致意,玄安这才又举步。
元真宫景致不改,观中青松如故,夏如此,冬亦如此,经了霜雨,愈发苍劲。至后院,月洞门边苔痕浓重,两只白鹤从门中踱出,见傅棠梨,扑打着翅膀过来,引颈鸣叫两声,又飞走了。
静室僻陋,雨水溅湿了木台阶,显出一种斑驳而陈旧的痕迹。廊庑下支着红泥小炉,炉上架着黑陶罐,小道童蹲在那里熬药,白色的雾气飘散开,袅袅如浮云,须臾不见。
玄度守在门前,见客至,挑起帘子:“殿下请。”
赵元嘉和傅棠梨进去。
窗牖掩着,光线不好,一切都显得昏暗而晦涩。汝窑青瓷的博山炉里点着香,烟絮在山文间宛转盘绕,仿佛是信灵香的味道,旷远如山林,但在这个时节却稍嫌冷了些。
赵上钧斜倚在罗汉榻上,双目微闭,他面容苍白,连嘴唇的颜色都是浅的,而他的长发披散下来,却极黑,如同漆墨,或许是因为重伤体弱,他穿了一件狐裘,白色的、丰厚的皮草长长地逶迤在榻上,让他难得显出了一种懒散而颓废的气息,在这个时刻,好似天上的仙人被困于凡尘,不得脱身。
赵元嘉从傅棠梨手里取过老山参,双手捧上:“父皇和皇祖母听闻皇叔负伤,日夜忧心,甚为牵挂,这里两只老参,是母后嘱托我带来,只望皇叔好好保养身子,康宁安健。”
赵上钧好似神思倦怠,坐在那里不动,略一颔首。
玄安接过了山参,退了下去。
赵元嘉整了整衣襟,正容道:“侄儿昨日成婚,今携新妇来拜皇叔。”他抬手向傅棠梨示意,“二娘,来,见过皇叔。”
傅棠梨跟在赵元嘉身后,自进屋起就一直保持着缄默,垂首敛目,此时方才上前一步,叉手一拜,轻声道:“儿拜见皇叔,皇叔大安。”
赵上钧这才睁开了眼睛,他的睫毛很长,落下浓密的影子,在昏暗中掩住了眼眸的颜色,他声音低沉,只是简单地道:“弗多礼。”
玄度奉茶上。
赵元嘉与傅棠梨依礼,向赵上钧敬茶。
赵上钧却不受,而是拂了拂衣袖,他的面容沉静如水,不辨喜怒:“我已出家,不循俗礼,太子毋须拜,免。”
淮王一贯如此,孤僻不近人情,赵元嘉也不甚在意,他放下茶盏,露出关切之色:“未知皇叔伤势如何,父皇特命太医随行,眼下候于外,皇叔可否允其一视?也可慰藉父皇爱护之意。”
赵上钧面色不动,淡淡地道:“我厌见生人,带太医回吧,无大碍。”
赵元嘉言辞切切:“皇叔不可讳疾忌医,还是要以保重身体为紧,孤来前,父皇再三叮嘱,务必叫太医给皇叔好好诊治一番,若是伤至膏肓,那可是大事,耽搁不得。”
玄度在旁,一板一眼地道:“殿下但请宽心,师父昨日就替师兄看过了,也开了药。”他指了指门外廊庑下的小道童,“那里正熬着,这是第二贴了,师父说,暂且用上五天,若无起色,再叫太医们过来瞧瞧也不迟。”
赵元嘉松了一口气:“孤险些忘了,青虚真人触手生春,素有盛名,胜过太医多矣,有他在,应当无碍。”
案上香炉里的青烟袅绕成云絮,渐渐升高,漫过赵上钧的眉眼,在这摇曳不定的云烟中,他的目光望了过来,大抵无人察觉。
浓烈而狂野。
傅棠梨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下一下鼓得难受,她垂首,退后两步:“儿愿为皇叔侍奉汤药,聊表儿与太子一片孝心。”
赵元嘉立即笑了起来:“二娘所言甚是。”
赵上钧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轻微的笑意,只说了一个字:“可。”
傅棠梨避出门外,小道童见状退下,将药炉交予傅棠梨。
炉子里的汤已经沸了,这会儿转了文火,在慢慢地煨着,发出一点点“咕嘟咕嘟”的声响,傅棠梨跪坐在廊庑下,守着小炉子,药草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苦涩而辛辣,令人心绪沉郁。
门内,赵元嘉十分殷勤,犹在说话:“天冷了,这道观不如宫里暖和,下面伺候的人也不周到,皇叔不若回宫休养段时日,这样父皇和皇祖母也放心。”
未几又喟叹,语气亲昵:“上回的龙膏酒,孤后来也叫人弄了两坛,本意待皇叔凯旋日,再与皇叔共饮,岂料如今却不凑巧,还是要请皇叔早日康复为宜,那酒孤先替皇叔留着了。”
赵上钧的声音听过去有些懒散,只偶尔“嗯”了一下,以示回应。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青虚子来了,看见赵元嘉,招了招手:“我听观主说太子殿下来了,正好,殿下随我来,去书斋替玄衍抄两卷北斗经,明天观中要办一场科仪,可以此进表上清,为玄衍祈福。”
赵上钧哂然:“不必多事。”
虽则赵上钧如此说,但赵元嘉却不能不表心意,当下起身,随青虚子去了。
四周又安静下来,冬天的雨和雪夹杂在一起,细细碎碎的,落在阶下,几乎是无声的,间或有一两声鹤鸣,从远处传来,空旷寂寥。
而这会儿,药差不多熬好了,傅棠梨将药汤注入碗中,仔细吹了一会儿,捧了进来,放到赵上钧身边的案几上。
“喝药吧。”她低着头,没有去看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
赵上钧沉默着,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或许是喝得太急,他有些痛苦地喘息着,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半晌,还是压抑不住,咳了起来,一缕血丝从他的嘴角沁了出来。药碗滚落在地,残渍溅了出来,把雪白的狐裘玷污了一块。
“道长!”傅棠梨跪坐在他的面前,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为他拭擦嘴角的血迹。
但终究没有触及,在几乎隔着一层纸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的指尖颤抖了一下,蜷曲起来,迟疑地往回收。
赵上钧倏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定在原处,不让她退走。
他的手很热,一如从前,几乎要将她的肌肤灼伤。这么近,他直直地望着她,他眸子的颜色稍微有点浅,带着琥珀的光泽,和诸多凶猛的兽类相似,深邃、危险、而且瑰丽。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他刚刚才咳过,声音有点儿沙哑,他说话时的呼吸喷在傅棠梨的手指间,炙热得惊人,让她担忧他是不是又发热了,但此刻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如同冰冷的雪。
门外的玄安和玄度躬身垂首,默默地退了下去。
四下无人。
傅棠梨垂下眼帘
,轻轻声地道:“我和你说过的,我这个人一点也不好。”
“嗯,我记得。”赵上钧好像笑了一下,“你自私凉薄,行事顾己不顾人,虚伪造作,在旁人面前装模作样,实则满腹谎言,脾气也倔,犯傻的时候不要命。”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糟糕得很。”
这是她当初离开江心岛的时候对他说过的话,他竟然还记得,一字不差。
傅棠梨鼻尖发酸,她不敢抬眼,怕再看他一下,眼泪就要掉下来,她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所以,你别喜欢我,我不值得。”她低声说道。
“无妨。”赵上钧好似笑了一下,慢慢地道,“我曾经对你立下誓言,终我一生,哪怕你再亏欠我千百次,我也绝不会怪你,我言而有信。”
一二微雨、三两细雪,伶仃落下,屋檐上窸窸窣窣,好似有风拂过,白鹤在窗外轻鸣,悠然如神仙境。
靠得很近,傅棠梨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白梅花和乌木糅合的香,苦而清冷,和他的性子一般,那是一种远离凡尘的气息,真是奇怪啊,有时候他又如同火焰,热得要将人灼伤。
她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强迫自己恢复理智,但从胸口到喉咙一线都在隐隐抽痛,她没法清晰地说话,只能发出一点喃喃的声音:“日后若相逢,还是当作陌路人吧,总之,是我对不起你,你最好忘了我……”
“不可能,我不答应!”
这一刻,赵上钧的忍耐终于到了极致,他用力一拉,傅棠梨身不由己跌入他的怀中。
他欺身而上,强硬地、霸道地,带着粗重的呼吸,这世间本来就没人可以反抗他,她更不能。
他的手按住了她的胸膛,她的心跳得又慌又急,如同被惊吓的鸟雀,毛绒绒、软乎乎的一团,在他掌中使劲扑腾,却扑腾不出去。
“我偶尔会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他伏在上方,俯视着她,他黑色的长发垂落下来,拂过她的脸颊,那种苦涩的香气愈发浓郁,“你可以不来找我,那我也就彻底死心了,你为什么要来?来了又走?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梨花……梨花,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傅棠梨只能吐出这么一个字。
因为他根本不容分辨,已经覆盖了上来。
她今日翟衣华服,高贵而繁琐,一层层、一叠叠,如同被包裹起来的、不可触碰的珠玉,他并没有逐一褪下。衣冠楚楚,身体隔着厚重的布料,仿佛再不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不、你不能!”傅棠梨心似冰凉、又似滚烫,似要停滞、又似要突破胸腔,无法形容的激荡,她抵住他的胸膛,想要推开他,但她没有力气,敌不过他。
是的,无能为力,她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着,眼角因为羞怯而发红。
年轻的太子妃,她是如此美丽,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是鲜嫩的,像春天枝头的花,他打开花瓣,摸索着,想要辨认和先前有什么不同,又或者是……有什么旁人的印记留下。
她在颤抖,在他粗糙的手指下颤抖。
他用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嘴唇,如同最轻的羽毛拂过水面,悄悄的:“嘘。”
他的手指抽离。
好似有什么巨大的、凶狠的东西破门而入,窗外的白鹤被惊起,发出半声尖锐的哀鸣。
傅棠梨张开嘴唇,她的腰肢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想要弓起来,但被他牢牢地控制住,没办法动弹分毫,只能如同痉挛一般,无力地跌下。
一方白室,小山炉、清静香,烟气都被搅碎了,动荡起伏,四下飞散。
“你知道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的梨花嫁给别的男人了,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情形,和我在一起时一样吗?那个男人碰过她哪里?那原本都是我的、是我的。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想着这些问题,想到睡不着。”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似乎温柔、又似乎狰狞,那是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过于伟岸,在层层叠叠的华服之下,宛如一只庞大的、强悍的野兽,凶狠地撕咬她,把她的肉和骨头一起嚼碎了吞下去,一丁点儿都不能留下。
她很疼,从胸口一路漫延至下,最贴近的地方,也是最疼的地方,怎么能这么疼?
“我没有,和他没有……”她喃喃地说着,近似啜泣一般,但这时候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发髻上佩戴着花树金冠,“叮当”作响,声声急促,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抱住她的头,把她托起来,拥在怀中,他的嘴唇蹭着她的耳鬓,呼吸时的热气喷在她的肌肤上:“抱着我,梨花,抱紧一些,我怕你头发乱了,待会儿不好见人。”
傅棠梨耳朵尖尖都红了,她情不自禁地蜷起了手指,却勾住了他的发丝,缠绕在一起,解不开,只能紧紧地抓住,绕在指间。
太热了,她觉得身体滚热,似乎要被烫伤,她的肌肤和皮肉像是雪白的酥酪,被热油煎熬,酥了、融化成流淌的乳浆,她觉得难受,极力挣扎着,想要逃脱他。
颠倒错乱,迷离动荡,好似又回到横断山的那个悬崖下,一切都分崩离析,破碎得无从拾起。
迷迷糊糊中,听到他的声音,低低的,好似从牙缝中挤出来:“我受了很重的伤,差点就要死了,而你呢,你一点都不在意,你掉头就走了,把我抛在那里,叫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别人,梨花,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末了,像是自语一般,此时此刻,他眉目中透着狂野的炽热,眼底里却露出了隐秘的血色,如同凶兽。
“不、不是的……”她吃力地摇着头,哽咽不成声。
那袭白狐裘还披在他身上,又宽又长,把两个人一起覆盖住,太热了,热得浑身大汗,湿漉漉的,浸透了里面的小衣,然后顺着胸膛流下来。
冬日,小雪未歇,又有雨水至,这是一个潮湿的时节。
小山炉里的香越烧越烈,渐渐堆积,乱云翻卷,白鹤在窗外长鸣,石阶上的青苔浸透了雨,水声细微。
他高贵宛如天人,此时却拉着她一起坠落俗世泥泞中,逃不开、挣不脱。
心痛如刀绞、心跳如鼓擂,每一下呼吸都是艰难的,傅棠梨咬紧了牙关,但牙齿还是咯咯作响。
然而,就在这时,外头远远地传来了青虚子的声音,老道士今天的嗓门特别大:“太子殿下颇有悟性,甚佳、甚佳,老道有空可以为太子讲讲通玄真经,以道治国,大有学问。”
傅棠梨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剧烈缩紧。
第49章 第49章他犹如凶兽,想要破笼而……
赵上钧闷哼了一声,双目一片赤红,霍然抽身而退。
傅棠梨的脚趾抽搐了一下,差点失声尖叫,但她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隐约是赵元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敷衍:“多谢青虚师父了,改日、改日再说吧。”
傅棠梨眼中含泪,颤颤巍巍,吃力地想要起身。
赵上钧扶住了她。
她突然皱起眉头,“呜”了一声,虚弱地抽气,用一种怪异的姿势蜷起膝盖,几乎啜泣:“你的……”
已经听见了青虚子和赵元嘉的脚步声。
赵上钧迅速掏出一
方帕子,塞了进去,他的声音轻微而沙哑,还带着方才喘息的尾调,和她轻声耳语:“这个……别把你的衣裳弄脏了。”
那一方帕子是他随身之物,细腻而轻薄,大抵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和气味。
傅棠梨浑身颤抖,想要晕厥过去,但是她不能,她打着哆嗦,掐住赵上钧的手臂,挣扎着起身,拼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理好裙裾,抿了抿发鬓,迅速退避到墙角边,远离赵上钧。
赵元嘉和青虚子一起进屋,看见眼前的情形,不由眉头一皱:“二娘和长辈说话,怎么站得那么远,何其无礼?”
傅棠梨此时心跳狂乱,血液翻涌,头皮发麻,双腿犹自颤颤,她无心辩解,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是。”
青虚子“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脸转开。
赵上钧从缓缓地踏前两步,方才那种激烈的情态已经不复存在,他依旧清华高贵,英姿伟岸,在昏暗的光线中,影子拉得长长的,带着浓重的压迫感,他一抬手臂,白狐裘落在地上。
“新妇笨拙,上回污我经卷,此次污我服裳。”他神情淡漠,只是目中血红未褪,冷冷的,睥睨着眼前的一切,“颇使人不喜,太子去休,日后勿使她见我。”
言罢,他拂袖进了内室,阖上门扉。
赵元嘉呆滞了一下,看了看地上的白狐裘,又看了看傅棠梨,有点不可置信:“你分明是极聪明、极利索的一个人,怎么次次见到皇叔,总要惹他不快?”
那帕子渐渐地湿透了,好似有些承接不住,华贵的瞿衣此时贴在身上,仿佛突然变得粗砾起来,稍微动动,肌肤就泛起一阵颤栗,碾磨过去,这简直叫人难以忍耐。
傅棠梨用力地咬了一下舌尖,用尖锐的痛感来维持着面上的镇静,她低下头,缓缓地道:“淮王威武如旧,令人畏惧,难免出错,人或有投缘,譬如殿下之待林承徽,或有不投缘,譬如淮王之待我,寻常事也,无甚惊异之处。”
赵元嘉反被傅棠梨刺了一下,不由悻悻然:“好,孤说不得你,说一句,你便要顶十句,莫怪不讨喜。”
傅棠梨连看都不看赵元嘉一眼,她从地上拾起了那件白狐裘,中间腿脚软了一下,有些踉跄,但她马上又撑住了:“但终归是我的错,这件裘衣我带走,改日给皇叔赔一件吧。”
赵元嘉斜乜她一眼,勉强道:“倒也不必,皇叔未见得如此小气。”
傅棠梨沉默不语,抱着白狐裘,团到怀中,手指捏得紧紧的,返身走开了。
……
片刻后,玄安进来,隔着门,朝着内室的方向,恭敬地禀道:“师兄,太子和太子妃已经走了。”
里面静默着,只有赵上钧粗重的、剧烈的喘息,好像被困住的野兽,穷凶极恶,想要破笼而出。
良久,才听见他仿佛叹息一声:“命人去潞州,叫孙澄回来见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渐至于无,“越快越好,我已经……不能再等了!一刻都不能!”
……
赵元嘉在元真宫受了傅棠梨的冷落,十分恼火,回去的时候,一句话都不和傅棠梨说,撇下她,自己进宫去向元延帝复命了。
傅棠梨根本没有心绪搭理赵元嘉,那帕子完全湿透了,湿淋淋地渗了出来,贴着内侧的肌肤,她坐在马车上,好似马车每动一下,就往下淌一些,雨已停住了,地面的泥泞却是潮湿的,车轮子骨碌骨碌地驶过去,带着那种相近的黏腻的水声,这种感觉令她心跳如乱麻,鼻尖上冒出了汗珠。
“娘子,您热吗?”胭脂体贴地拿出帕子,“我给您擦擦汗。”
傅棠梨一见帕子,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满面涨红:“不!”
胭脂怔了一下:“娘子怎么了?”
傅棠梨咬牙忍着,勉强摆了摆手:“不、不热,不用。”
她此刻如坐针毡,只想尽快回到寝宫中去清理一番。
但没奈何,还是有人要和她过不去。
她才回到东宫内庭,半道上,便被人拦了路。
那是林承徽院中的掌正女官张嬷嬷,她好像是无意路过,正好遇见太子妃,但仗着林承徽得宠,颇有点趾高气扬之态,不紧不慢地行了礼,问候了太子妃,却在要走的时候顺口带了一句:“要说太子殿下就是疼爱我们承徽,那么漂亮的一匹宝马,说给就给了,到时候骑到外头去,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傅棠梨心里一“咯噔”,停住了脚步。
张嬷嬷使劲挤了一下眼睛,往一个方向努了努嘴:“太子妃不如去看看,也见见世面。”
方司则气极:“你自奉承你的林承徽去,在太子妃面前多嘴什么,须知太子妃身份贵重,可不与你一般见识,再不走,我着人来打你。”
张嬷嬷尽到情分,也不多说,马上走了。
傅棠梨知道张嬷嬷说这话必有蹊跷,她勉强按捺住身体的不适,问左右宫人:“林承徽眼下何在?”
很快有人过来禀道:“承徽在后院校场跑马。”
傅棠梨纠结了片刻,还是掉头往校场去。
……
此时,雪差不多已经停了,地上薄薄的一层白,马蹄踏在上面,“哒哒哒”的声音清脆而利落。
林婉卿的骑术不是太好,她在马上还是有些局促的,骑得很慢,但那匹马十分温顺,在马倌的牵引下乖巧地在场中踱着步子,进退有度,让她渐渐放松下来,她试着让马倌松开缰绳,自己骑了几步。
她素日以娇弱示人,对骑马这桩事情本没甚兴致,但这匹马实在太漂亮了,峰棱神骏,形体矫健,皮毛是一水儿粉色,似胭脂、如锦缎,熠熠生辉,便是她不懂马,也看得出此乃稀世异种也,便打定主意,要在旁人面前好好显摆一番,以昭示太子对她的恩宠。
恰在此时,她看见傅棠梨走了过来,正中下怀,立即打马上前去,在傅棠梨面前勒住,居高临下地看着傅棠梨,柔声道:“太子妃昨日大婚,妾身还未恭喜你呢,今儿怎么有空出来玩耍,对了,太子殿下呢,不是和太子妃在一块儿吗,怎么不见他?”
傅棠梨看见了那匹马,好像被什么魇住了一般,一时间神色有些怔忡,她急促地向前走了两步,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它。
那匹马歪了歪脑袋,把脖子弯了下来,凑到傅棠梨的手上,嗅了嗅她的味道,然后蹭了蹭,发出愉快的“咴咴”声。
“小桃花……”傅棠梨念出了它的名字,太过于轻声了,无人可以闻及,因为那是赵上钧给的名字,此时此际,只能藏在心里说。
林婉卿得不到傅棠梨的回应,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不免气恼,她拨了拨缰绳,把马头拉了起来,避开傅棠梨的手,抱怨道:“太子妃别碰它,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给我的汗血宝马,金贵得很。”
傅棠梨缓缓地抬起头来,她的眼角泛起赤红,咬着嘴唇,好像努力地在忍耐着什么,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下来。”
林婉卿终于满足了,她得意地把马鞭在手里转了一圈:“太子妃不必嫉妒,太子殿下另给你也备了一匹,虽然比不上我这匹,但也是好马,改明儿,我们一起骑出去逛逛……”
傅棠梨倏然大步踏前,一把抓住林婉卿的手臂,硬生生地把她从马背上拖了下来。
“啊,你做什么?”林婉卿失声惊叫。
傅棠梨不同于长安那些娇滴滴的女娘,她在北地长大,弓马娴熟,有的是力气,盛怒之下出手,格外粗鲁,那一下就把林婉卿直接甩到了地上。
林婉卿猝不及防,重重地跌在雪地里,仰面朝天,后背剧震,眼冒金星,又惊又疼,眼泪喷了出来,大哭道:“救命,快来人,救我!”
众宫人都呆滞住了,他们只道太子妃温良恭俭,是出了名的贤德女子,怎知她竟骤然做出如此意外之举,一时之间都
反应不过来。
傅棠梨好似被林婉卿触到了痛处,情绪激荡,不能自已,她一把拾起掉落的马鞭,劈头盖脸地朝林婉卿抽了过去:“你怎么配骑它!怎么配!”
宫人们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上前阻拦。
有人惊叫:“太子妃不可,承徽娇弱,可当不起您这样啊,您请息怒。”这是东宫从属,两边都拉扯。
有人叫骂:“这还有没有王法,这东宫要变成太子妃一个人的天下了,要打要杀的,欺人太甚,待太子殿下来了,定要治你的罪。”这是林婉卿带进东宫的奴婢,她们说着,要上前拖曳傅棠梨,气势汹汹。
黛螺和胭脂马上挽起袖子,带人冲了过去:“大胆奴才,敢对太子妃动手,你们有几个脑袋!”
鸡飞狗跳,乱做一团,几方人马互相牵扯住了,一时没人能拉住傅棠梨,叫林婉卿挨了好几鞭子。
林婉卿抱住头脸,哭得凄惨,在地上挣扎躲避,沾了满身泥泞,身上各处火辣辣地疼,好不狼狈,她恨极了,厉声哭喊:“傅二娘,你逞什么威风,太子不爱你,你就等着守一辈子活寡吧,没人要的东西,和我要强,来日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傅棠梨双目赤红,对林婉卿的话充耳不闻,鞭子狠狠地抽了过来,带着尖锐的风声。
“啪”的一下,鞭子被人接住了。
却是赵元嘉来了。
他疼得“嘶”了一声,夺过鞭子,甩到了地上。他闻得讯息,已经立即飞奔过来,但仍迟了一步,眼前这般混乱的景象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额头上的青筋都在突突地跳着,大声喝道:“傅二娘,你疯了吗?”
傅棠梨死死地盯着林婉卿,她的身体好像在发抖,连着声音都是嘶哑的:“那是我的东西!她凭什么抢走!我不许!绝对不许!”
赵元嘉怒视傅棠梨,刚说了一个“你……”字,突然惊觉不对,硬生生转了个口气,犹犹豫豫地道,“喂,你怎么了?”
“我不许……”傅棠梨咬着牙说道,浑然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泪流满面,“还给我,那是我的,不许她抢走!”
赵元嘉踌躇着,怒气顿时消散无踪,他不自觉地搓了搓手。
那匹汗血宝马本是淮王赠予太子妃的新婚贺仪,林婉卿昨日见之,欢喜不胜,缠着赵元嘉百般撒娇,索要这马。
赵元嘉因和傅棠梨翻脸,一时赌气,满口允了林婉卿,将马送给她,心里打量着傅棠梨不曾见过这匹马,不能分辨真伪,届时,另寻一匹好马替换了也就是,却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竟被傅棠梨所知悉,以至于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傅棠梨一向庄重沉稳,哪怕是昨夜新婚那场大争执,赵元嘉也未见她如此失态过,区区一匹马,显然不足以动摇她的心性,那还能是什么缘故呢?她口口声声说着“这是我的,不许抢走”,原来是触景生情,才发此弦外之音?看来,她只是嘴硬而已,终究还是在乎他的。
赵元嘉这么想着,心里涌上一股古怪的滋味,尴尬、心虚、以及一点说不出的窃喜,这使得他的语气骤然软了下来,声音也小了不少:“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又哭又闹的,成何体统,太子妃的体面你还要不要?”
傅棠梨浑身发抖,眼泪不停地滚落下来,一点一点落在衣襟上,很快湿了一片,她用手捂住了脸,慢慢地、慢慢地弯了腰,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无法支撑,跪倒在地上,伏下身体,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这几天所堆积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冲破堤坝,猛然冲垮了她,一直伪装的坚强在刹那间崩塌。那种淡淡的乌木和梅花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她想起了骑着小桃花和赵上钧一起在北方平原上策马奔驰的日子,曾经自由的、快活的时光,再也不会有了。她突然胸口刺痛,几乎窒息。
她的哭泣是无声的,她竭力想要维持住自己的尊严,肩膀颤动着,一抽一抽,如同风中飘摇的杨柳,但她死死地咬紧了牙关,只发出一点抽搐的、近乎吸气的声音。
赵元嘉没有遇见过这种场面,他有些不知所措,本能地看了看左右。
左右宫人不敢抬头,这种情形下,捉摸不透太子的心意,说错一句,行错一步,皆是有罪,谁也没有吭声。
只有林婉卿在贴身使女的搀扶下,娇弱地啜泣着,朝赵元嘉伸出手去:“殿下,殿下,我好疼,您快来扶我。”
此情此景,显然无暇顾及林婉卿。赵元嘉拂了拂衣袖,推开林婉卿的手,凑到傅棠梨的身前,俯下去,讪讪地道:“喂,别哭了,不值什么,别叫旁人看我们笑话。”
他说“我们”,这个词眼落在傅棠梨的耳中,简直刺耳至极,她对赵元嘉的憎恶之情,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赵元嘉,你这个混账东西!”眼泪从指缝中滴下,她咬着牙,低低地这么说道。
这是放肆的、大逆不道的言辞,本不能从太子妃的口中说出。赵元嘉觉得自己应该发怒、斥责于她,但实际上,他却生出了一点似是而非的愧疚,说不出来,怪异得很。
他重重地咳了两声,伸出手,又缩回来,最后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道:“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算了,孤好气性,不与你计较,一匹马而已,你实在舍不得,拿回去就是,不值什么,别哭了。”
“殿下!”林婉卿大惊失色,趋步近前,去拉赵元嘉,“您分明已经赏赐给我的东西,怎么要转送给她,我、我怎么办呢?”
她越想越悲,经此一役,面子里子全丢光了,什么好处都没落到,这叫她往后在东宫如何见人,她膝盖一软,也伏倒在地,抓住赵元嘉的衣襟,放声大哭起来。
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赵元嘉左右为难,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扯不动,忍不住怒道:“好了!闹够了没有,都别闹、别闹了!”
傅棠梨停住了哭泣,她对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软弱感到羞愧,身边这两个人的声音令她一刻也无法忍耐,她猛地站起,挺直了身体,抹了一把眼泪,大步走过去,牵住小桃花,翻身跃上马背。
赵元嘉还试图和她再说两句:“怎么说,你也不该随意打人,你去和卿卿赔礼……”
傅棠梨脸上泪痕未干,但一点表情也没有,她冷冷地丢给赵元嘉一个字:“滚!”,而后一抖缰绳,策马径直去了。
赵元嘉气急败坏,他铁青着脸,追了两步,跟在后面大喝了一声:“傅二娘!”
傅棠梨充耳不闻,她骑着桃花叱拔,奔驰着,把那些碍眼的东西远远地抛在后面,雪沫子在马蹄下面扬起来,发出“叭嗒叭嗒”的声响。
马背颠簸,帕子浸得太满,一点一点地滑落出来,带起的感觉,如同有人……在最深处的抚摸。
她想起了那时候他们骑着同一匹马,他在做什么呢?
他的霸道、他的粗鲁、以及,他的温存。
小桃花慢了下来,“哒哒哒”地踱着步子,偶尔喷一下鼻子,温顺而乖巧。
她浑身颤栗,终于无法支撑,抱住了马脖子,伏倒在马背上。
春水淋漓,打湿了罗裙。
——————————
第三日,是新嫁娘回门的日子。
赵元嘉又起了一个大早,坐在殿中,等着傅棠梨来寻他。
傅棠梨没过来,来的是她院中的方司则。
方司则看出赵元嘉的面色有些不好,她只敢远远地站在阶下,小心翼翼地禀道:“太子妃今日回门,请问太子,是否同往?”
这句话原本是不需问的,新妇回门,郎婿总是陪着一起去,方显两姓姻缘良好,但到了赵元嘉这里,一则他是太子,身份尊贵非凡,二则,前日和昨日都闹了一场,他大发雷霆,东宫上下皆知,故而有此一问。
赵元嘉余怒未消,又觉得占了上风,有些得意,板着脸,冷笑了一声,道:“不去。”
至少要等傅棠梨亲自过来请他。
其实太子妃只是打发方司则过来说一声,太子妃自己回去了,是方司则自作主张,加了一句“太子是否同往”,如今听到太子这般回复,方司则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喏”了一声,回去复命了。
赵元嘉又在那里等了半晌,却不见傅棠梨过来,再一问,太子妃早就出宫去了,顺便把东宫詹事陈虔都带走了,只有太子,可去可不去,太子妃并不十分在意。赵元嘉气得早膳都不用了。
……
太子妃回门,傅家早已经涤扫尘埃,摆上香案,全家上下皆至大门外迎接。
傅方绪站在最前面,后头跟着家中老小,当东宫的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下了台阶,到车前恭敬地俯身:“臣恭迎太子、太子妃。”
陈虔抬手示意,
东宫卫兵立即分开,持斧钺守护两侧,从府门一直列到街口,拦住了闲杂路人,宫人们捧着纨扇、水瓶、香炉等物趋步前引,方司则掀起车帘,内侍放下踏脚的檀木凳,在车前地面铺上锦缎垫毯,黛螺和胭脂扶着傅棠梨下了车。
傅棠梨虚虚一扶:“祖父不需多礼。”
傅方绪直起身,迅速扫视了一下,心里一咯噔,试探着问道:“太子殿下可是要迟一步?无妨,老臣在这里等候殿下便是。”
傅棠梨自顾自进门,头也不回,轻描淡写地道:“哦,太子今日另有要务在身,无暇陪我同来,祖父不用等了。”
此言一出,傅家众人皆是一惊,这明摆着太子对太子妃不满,一点脸面都不给太子妃留,甫一成亲,就这般情形,看来十分不妙。
不多时,至正厅,待坐定,茶才上,陈虔和傅方绪还在相互问候寒暄中,傅之贺已经迫不及待地出声了。
“雀娘在东宫如何?与太子殿下处得如何?听闻那厢林氏女入东宫后,太子还亲自去了一趟林府,怎么到了你这里,太子却无暇起来。”
他还是心疼女儿的,不由长吁短叹起来:“这、这,怎么这样呢?我可怜的雀娘。”
陈虔和方司则的面色都有些不对。新郎婿大婚之夜被关在门外的,整个长安城估计找不出一两个,太子就独占了一个份额,至于昨日,太子妃更是当面叫太子“滚”,这么看起来,谁更可怜,其实也不太好说,但是这些话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他们两个只好对视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对于父亲的这番关怀,傅棠梨并不想回应,她端起茶盏,小啜了一口,只作充耳不闻。
杨氏在旁,面上笑着,言语却另有所指:“无妨,雀娘性子就是硬了些,开始难免碰碰磕磕,日后可要收敛了,毕竟嫁入皇家,不能像在自己家里那般娇惯。”
傅方绪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倒是大伯母严氏过来,还是亲亲热热的,替傅棠梨说了两句:“你们这些个人哪,礼法都不通晓,太子娶妻,是不需陪伴新妇回门的,天家的威严,你们受不起,快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叫人听了笑话。”
傅芍药终于抓住机会,撇了撇嘴,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笑话谁呢,可说不准,不过二姐姐放心,今儿这般情形,我们不说,外人也不知道,你是风风光光的太子妃,旁人羡慕不来的福气。”
傅方绪立即出声喝止:“燕娘!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位置。”
傅棠梨看着傅芍药,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在嘲讽我?”
傅芍药看了看傅方绪的脸色,回过神来,心里有些后悔,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她勉强笑了一下:“怎么会呢,二姐姐误会了,我只是想宽慰你两句,或许言语不周,你别往心上去。”
方才杨氏阴阳怪气的,毕竟那个是名分上的母亲,傅棠梨不便发落,这会儿逮住傅芍药了,正中下怀,她直接对陈虔发问:“陈大人,有人对我无礼,该如何?”
虽则太子与太子妃不睦,但那是东宫家事,至于出门在外,太子妃的颜面就是东宫的颜面,自然不容有失。陈虔素来是个灵活的,不需太子妃再多说,他已经心领神会,当下唤了东宫侍卫进来,指着傅芍药道:“此女在太子妃前出言无状,藐视天家威严,当处杖责之刑。”
傅芍药万万料想不到事态急转直下,竟至于此,她一下呆滞住了,一脸茫然。
傅之贺和杨氏齐齐失色:“雀娘!不可!”
“且慢。”傅方绪自然不能由着傅棠梨胡闹下去,他站起来,朝陈虔拱手:“陈大人,今日太子妃回门,乃是喜庆之事,若是因这孽障混闹起来,反而不美,可否看老夫薄面,饶了她这一遭?”
陈虔客气回礼:“老大人,这可不是下官的意思,实在是礼法如此,不得不罚。”
他看着傅方绪,一面说,一面朝傅棠梨的方向努嘴,很明显,不是他的意思,那是太子妃的意思。
傅棠梨慢条斯理地在喝茶。东宫侍卫在旁虎视眈眈,只待太子妃一声令下。
傅芍药此际才知道怕了,两股战战,倒退了好几步,面露惊惧之色:“二姐姐,我、我……”
傅方绪叹了一口气,对傅芍药怒喝道:“孽障,给我跪下。”
杨氏心疼,想要开口求情:“老太爷……”
才说了这么几个字,被傅之贺一把拖住了,捂住了她的嘴,傅之贺好歹还看得懂局势。傅家众人此时纷纷站了起来,垂手而立,不敢出声。
傅芍药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上。
傅棠梨慢慢环顾左右,最后把目光落在傅芍药身上:“你不服气?”
傅芍药不敢再说话了,委委屈屈地摇了摇头。
傅棠梨放下了茶盏,仪态端庄,心平气和地道:“你说得对,这就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气,太子与我如何,那另当别论,在你面前,我还是太子妃,你敢嘲讽我?你是谁?你也配?”
这话,是说给傅芍药听的,也是说给傅家众人听的。
傅芍药羞愤欲绝,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这一幕闹剧看得傅方绪脸色有些发青,一口气堵在心口,对这两个孙女,分不出哪个更可恼一些,他用力地咳了一下,沉声道:“雀娘,你随祖父过来,祖父有话要对你说。”
傅家众人见到老爷子这幅模样,知道他气得不轻,皆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傅棠梨却神态自若,略一颔首,起身随傅方绪去了书房,胭脂、黛螺及方司则随上,守在书房门外等候。
傅方绪进了书房,如往日一般,依旧坐到上首,他目光阴沉,看着傅棠梨:“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太子怎不与你同来?枉费祖父如此看重你,你竟这般没出息,真叫祖父失望。”
傅棠梨将双手笼在袖中,施施然的,寻了张座椅,自己坐了下来,淡淡地道:“祖父,以我的身份,如今您这样和我说话,您觉得合宜吗?”
傅方绪没有想到傅棠梨在他面前依旧如此傲慢,他为之一窒,瞳孔骤然收缩:“雀娘!”
傅棠梨说起话来轻声细气的,大抵还算温恭,似乎和原先一般,又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莫非祖父觉得我不得太子宠爱,就可以由得旁人轻慢了不成?我想不至于,祖父和燕娘肯定是不同的,不是那般目光短浅之人,怎么就看不得长远?”
傅方绪坐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过了良久,叹了一声:“祖父老了,管不住你们小辈了,雀娘不思祖父对你的爱护之情,反而与祖父斤斤计较起来,让祖父伤心啊。”
傅棠梨莞尔一笑:“祖父怎么说呢,我终归是您的孙女,自然是敬重您的,如今我和太子
正在角力,很需要祖父您为我撑腰,祖父若不疼我,我该难办了。”
傅方绪目光一动,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一些,流露出急切之意,但他脸上还是保持着长辈的庄重之色:“那是你的不对了,新婚燕尔,不好好侍奉夫婿,却相互角力起来,像什么话?究竟有何隐情,你与祖父好好说说。”
“也无甚大事。”傅棠梨轻描淡写地道,“我想要趁着刚刚成亲的劲头,把那林承徽压下,让她再无翻身之能,只是太子舍不得,为了这事在和我怄气。”
傅方绪摇头:“是你心急了。”
傅棠梨慢悠悠地道:“祖父这就不懂了,天下的男子都是一般心性,越是不好拿捏的,他越是心痒,我若初始就对太子曲意温存,只能叫他看轻我,如今把架子高高端起,他才能把我端在心头上,我这谋的可是长久之策。”
傅方绪这一生营营汲汲,从未关注过男女之情,对这“天下男子都是一般心性”之语实在不好评说,只好姑且信了傅棠梨的话,只因为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如今傅棠梨与傅氏满门都在一条船上,只能同进同退,她主见大,他心里半是欣慰,半是戒备,当下也不去说破,只好笑了笑:“到底是你淘气了。”
傅棠梨胡扯了半天,总算暂时蒙骗过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如今既不得赵元嘉喜爱,若想在东宫站稳脚跟,少不得要娘家做为底气,自然须把傅方绪稳住,眼下局势甚是微妙,她在傅家倚仗太子的威势,而在东宫却要倚仗傅氏女的身份,左右借力,如履薄冰,半步不容差池。
她心中苦笑,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依旧从容:“祖父放心,我自有分寸。”
傅方绪点了点头,略一沉吟,转而说起正事:“近日郑州有些灾民聚众寻衅生事,闹得有些大,更有流匪介入其中,几个地方的县城乱成一团,有人指是太子前次赈灾不力所致,奏报大约马上就会呈到御前,祖父本待今日与太子细说,可惜他未至,你回去记得知会一声,叫他心里有数,祖父在朝堂上会为他周旋,让他放心便是。”
傅棠梨很为郑州灾民不值,心里不舒服,不愿回应傅方绪,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下。
傅方绪看出了傅棠梨的情绪,轻蔑地道:“决堤之事,天灾也,非人力所能挽,无非有贱民意图借此向朝廷勒索,此风不可长,你莫要持妇人之仁。”
傅棠梨想了一下,试探地道:“工部官员尸位素餐,堤坝不修,才致此祸患,其根源在于林尚书,祖父何不趁此机会把林家打压下去,一则可获民心,二则,可助我一臂之力,断了林承徽根基,其实大善。”
傅方绪“呵呵”笑了两声,摆了摆手:“莫逞小聪明,林家有林贵妃在,轻易动弹不得,你道林家为何千方百计要把女儿送到太子身边,无非打算再走老路子。”他捋着胡须,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沈后无能,斗不过贵妃,雀娘,至于再往后,那得看你的手段了。”
傅棠梨听罢,半晌不语。
过不多时,傅棠梨同傅方绪一同从书房出来。这一趟回门,彼此都不太自在,至此,傅棠梨也没甚要多说的,干脆吩咐下去,回转东宫。
东宫从属簇拥着太子妃,浩浩荡荡地打正厅前面经过的时候,傅芍药还在那里跪着。
她跪得歪歪斜斜的,几乎伏倒在地上,哭得眼睛通红,声音嘶哑,身子一颤一颤的,杨氏坐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哭,傅之贺围着她们母女两个,急得团团转,不停跺脚,傅家众人有的在宽慰、有的在看热闹,乱哄哄的一团,见傅棠梨至,又纷纷上前。
真真索然无味。傅棠梨目不斜视,一下都未曾停顿,径直走过去了。
到府门外,傅方绪略微客套了两句,未曾多做挽留,摆了摆手,便返身进去了。
若说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那是假的,傅棠梨回头看了看傅府的牌匾,只觉得一股寂寥之情油然而生,天地之大,她却无家可归,始终如此。
傅棠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拾步下阶,黛螺来扶,傅棠梨不经意地抬头,却突然怔住了。
稍远的街口处停着一辆马车,驷马拉车,青篷顶,乌木车身,车窗半敞,一只手搭在窗格上,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手背上隐约露出一点青筋,那是一种刚硬不可摧折的意味。
太过熟悉了,傅棠梨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甚至能够记得这只手在她身体里触摸时,那种滚烫的温度,这真叫人心慌,她顿时仓皇起来,心跳得厉害,一下一下地捶打着,几乎要冲破胸腔。
“娘子。”黛螺见傅棠梨停步,有些疑惑,唤了一声,“您怎么了?”
傅棠梨咬紧嘴唇,仓促地向前走了两步。
第50章 第50章见不得人的私会
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群人策马而来,当先一人,仿佛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吁”的一声,硬生生勒住马,恰恰停在傅棠梨的面前,遮住了她的视线。
赵元嘉身骑白马,华服金冕,他面如冠玉,年轻而尊贵,当此际,眉宇间流露着意气风发的气息,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孤办完事情,路过此处,想起你今日回门,便顺道过来一趟。”
他的下颌抬得格外高一些,那种骄矜的意味十分明显。
傅棠梨收住了脚步,她嘴唇动了动,想起当此众人面,不宜对太子无礼,又把嘴巴闭上了。
那边已经有人飞快地去报傅方绪,傅方绪大喜,复又领着傅家众人急急忙忙地赶出来,俯身行礼:“未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是老臣失礼了,殿下快请进。”
赵元嘉瞥了傅棠梨一眼,他不过是一时慈悲,在外人面前给她一个体面罢了,再多的也没有了,她这样生硬的性子,恼人得很,值不得更多。
于是,他的语气不过淡淡的:“孤另有要事,不宜耽搁,改日再与傅大人长谈吧。”
另有要事,还能抽空过来接傅棠梨,看来太子对太子妃还是颇有情意的。傅方绪至此已经心满意足,含笑拱手:“如此,老臣恭送太子殿下。”
陈虔十分活络,立即叫人将太子的马牵到一旁去,又命车夫将车驾赶了过来,他亲自上前打起车帘:“殿下请上车。”
赵元嘉神情高傲,略一颔首,顺势朝傅棠梨伸出了手,屈尊纡贵地说了一句:“来,走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傅棠梨慢慢地将手指放到赵元嘉的掌心里。
临上车前,她侧首望了一眼。
街口处,那辆黑色的马车已经消失不见,街上行人寥寥,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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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回东宫后,依旧与太子无话。
赵元嘉也曾暗地遣人过去试探口风,傅棠梨还是原来的说法,先将林婉卿逐出东宫,再叫太子过来赔礼,否则一概免谈,听得赵元嘉咬牙切齿,不免又是一通发火,遂赌气不去理会她。
隔了数日,傅棠梨用黑珍珠貂皮做了一件裘衣,这种料子产自渤海国,其色浓黑如墨,其质丝柔如水,轻而暖,至冬日堪比云絮覆身,殊为难得,傅棠梨因损了淮王一件白狐裘衣,以此赔付,命陈虔送去元真宫转呈淮王。
陈虔将此事禀明了太子,赵元嘉不过摆了摆手,置于脑后不提。
……
如是,波澜不惊了过了月余,转眼到了岁除之夜。
今年虽有郑州洪涝,但大周灭了突厥,疆土向北拓展数百里,国威赫赫,甚于先章武帝在日,元延帝称心如意,兼之太子方才完婚,也算喜事一桩,遂设宫宴于蓬莱殿中,令皇室宗亲皆入宫来聚。
是夜大雪,琼花覆长安,蓬莱殿中却温暖如春。
庭燎无数高照,有举火烧天之势,兽炉中龙涎香销,雾气盘绕于金柱间,宫人往来侍奉美酒,裙裾逶地,乐师于帘后敲起编钟,曲声悠远曼扬,伎人做羽衣霓裳舞,姿态翩翩,俄而聚散若云中鸿雁。
观者赞,举杯齐贺元延帝,曰:“国泰民安,陛下千秋功业,万岁万万岁!”,颂声不绝,其中又以李怀恩为甚,他趋前上前,声色恳切:“陛下乃真龙降世,令万邦俯首,臣何幸,得遇圣主,感激涕零也。”
元延帝微笑,指着李怀恩,顾左右言道:“不意胡蛮子,竟学汉家溜须拍马之风,过了、过了。”
左右纷纷应道:“确实如
此,未为过。”
元延帝大悦,赐李怀恩以美酒,李怀恩顿首不已。
君臣相得,十分融洽。
傅棠梨坐于下方,哂然一笑,抿了一口茶。
她的面上多少带了一些轻慢的神情,林婉卿在旁边瞥见了,忍不住道:“如此良辰佳节,太子妃似有不乐,却是为何?”
最近天骤冷,沈皇后不慎染了风寒,卧病不起,今日元延帝令林贵妃于宫宴中代行皇后之职,故而林婉卿才敢堂而皇之地随赵元嘉前来赴宴,她仗着上头坐在元延帝身边的是她的姑母,言语也有些放肆起来。
傅棠梨放下茶盏,叹了一口气,此间与东宫不同,一旁还坐着诸王、诸公主并王妃、驸马等人,她丢不起这个脸。
她端坐得笔直,目不斜视,偷偷扯了扯赵元嘉的袖子。
赵元嘉如今已经摸清傅棠梨的脾气了,私下里冷冰冰的、不假辞色,大庭广众之色却还是端庄淑女、温柔又和气,他气得牙根发痒,故意不理她,扭过头,“哼”了一声。
傅棠梨无奈,侧身过去,靠近了一点,面上带着微笑,那是给旁人看的,声音轻轻的,那是说给赵元嘉听的:“她不懂礼,你也不懂吗?你在人前舍正妻而就婢妾,岂非自降身份,但凡席间有一人多嘴,张扬出去,你那贤明君子的名声还要不要?还不叫她闭嘴。”
赵元嘉性情软弱,在男女情爱上黏黏糊糊,但并非愚钝之人,听罢悻悻然:“你这会儿记得是孤的正妻了,回头翻脸不认人的时候怎么不说?”
他抬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林婉卿噤声,自己转而朝傅棠梨挪近了一点,附耳过去,低声抱怨道:“孤次次给你脸面,你却变本加厉对孤不敬,实在是孤运气不好,才会遇到你这样的人。”
他说得很小声,旁人也听不真切,那般情态,看过去,只道太子与太子妃新婚燕尔,喁哝诉情话罢了,众人不禁会心一笑。
恰在此时,殿前内侍高声禀道:“淮王殿下到。”
随着这声音,赵上钧已经走入蓬莱殿中,他依旧身穿道袍,宽衣大袖,高髻束冠,怀抱古琴,气息清冷,似携外间霜雪来,飘然有仙人之态。
傅棠梨遽然一惊,抬起头去。
那一瞬间,目光相对,似有金戈掠过,划破歌舞声色,冰冷而凛冽。
傅棠梨心中怵然,她不知道方才的情形赵上钧看到了多少,无端端地生出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不动声色地往边上蹭了一点,尽量和赵元嘉拉开距离。
林贵妃素来体贴,比沈皇后殷勤十倍,见赵上钧至,立即起身相迎:“淮王来得可好,圣上和太后想念得紧,这大年夜的,终归还是要一家子团圆才好。”
她命人新上座案,让赵上钧坐在元延帝的旁边,自己却退了一席之地,站到元延帝的身后去侍奉了。
冯太后眼中流露出十分欢喜的神色,口中却絮絮叨叨着:“你总算记得回来了,哀家和圣上遣人过去看你,多少次你都不见,浑然不顾哀家为你牵肠挂肚的,白发又平添了许多,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赵上钧坐下,简单地回了一句:“儿已大好。”
但他脸却是苍白的,如同冬夜的雪,他的嘴唇透着淡淡的青,像是凉却的灰烬。他素来强悍,如山岳不可摧折,从未有人见他显露出如此脆弱的姿态。
这令元延帝回忆了很多年前,赵上钧尚在年幼的时候,曾经重病垂危,伏在长兄的怀中,仿佛也是这般情形,那时候,赵上钧完全依赖着长兄,他们兄弟两个相依为命,是这世间最亲的人。
突如其来的愧疚翻涌而出,让元延帝觉得难受,他脱下了自己身上穿的乌云豹裘衣,披到赵上钧的肩上,心疼地道:“五郎性子倔,太后不是不知道,他好容易回来了,太后就当哄他,说些好听的,何必责备他。”
冯太后叹气:“他性子倔,还不是圣上打小宠出来的,好吧,你们兄弟两个要好去,哀家不说了。”
这一番对话,自然而亲昵,浑然不带天家威严,和寻常百姓人家也没甚差别。
殿中舞乐暂止。赵元嘉携了太子妃及众弟妹上前,向皇叔问安,礼数周全。
赵上钧神情冷漠,如往常一般不近人情,他姿态懒散,倚在座上,目光随意地扫过下面,在某处位置停顿了一下。
傅棠梨站在赵元嘉身边,如同芒刺在背,把头低下去了,不敢和他对视。
赵上钧略一摆手,让众晚辈退下了,他抱过身边的那张琴,转而对元延帝道:“今日祥宁,气氛大好,我弹奏一曲,以为兴,陛下意如何?”
元延帝抚掌笑道:“早先只因你杀伐之气太重,叫朱太傅教你学琴以修养心性,太傅说你悟性颇好,朕却从未听你弹奏,难得你有雅兴,那必是要听一听的。”
赵上钧淡淡一笑,垂眸,拨动了琴弦。
琴音旷远悠长,似从天外来,汤汤兮流水经于高山,渺渺然烟霞生于碧渚,天地广阔无垠,目之所及,江清月白,云去春山,飞鸟不归,有渔人行舟江面,见鱼儿跃过船尾,波光粼粼,搅动一江沉影。
傅棠梨的手在袖中捏得很紧,以至于指节生疼。
这曲子是“敖乃”。
在庭州的夜晚,月色静好,他握住她的腰肢,狂乱而热烈,他的吻落在她的胸口,几乎要把她烫伤,那个时候,他说了什么呢?
“弦断了,今晚不成,下回弹给你听。”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喘息,就在她的耳鬓边。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也忘了,而其实并没有。
傅棠梨低着头,始终没有再看赵上钧一眼,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
良久,曲终,赵上钧中指一勾,以孤鹫惊秋之势收住了琴弦,余音犹袅袅。
“大善。”元延帝笑而颔首,“五郎的手执得干戈,亦调得朱弦,学为博物,允文允武,不愧是朕的五郎。”
众王公顺着元延帝的话头,亦恭维不已。
元延帝拍了拍赵上钧的手,温和地道:“朕与五郎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五郎今夜莫走,留在宫中,陪朕守岁可好?”
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对任何人都无需问出“可好?”二字,唯有对赵上钧例外。
赵上钧忽然以袖掩口,咳了起来,急促而暗哑,带着胸腔中沉闷的抽气声。
元延帝变了脸色,担忧地皱起眉:“青虚老道莫非医术不精,还是要叫几个太医过来给你瞧瞧,这么许久了,怎么还咳着,怕不是伤到肺了?”
“嗯。”赵上钧低低地应道,“箭矢贯穿胸肋,戳伤肺部,师父说,往后几年需好生静养,五郎无能,日后怕是不能再为陛下披甲执锐了。”
安王及几位皇族长者闻言,互相对视,目中露出凝重之色,几位皇子及驸马亦停止了大声谈笑,转而窃窃私语,唯有临川公主身边的李怀恩端坐不动,神态自若,仰头喝下了一杯酒,”啧“了一声。
冯太后的眼眶立即红了,怒视元延帝:“都怪圣上不好,就这一个嫡亲的弟弟,不好生爱护他,反而教他常年累月征伐在外,如今这样,该怎么办呢,哀家的五郎啊,可怜的孩子。”
“无妨。”赵上钧面色不动,平静地道,“刀剑无眼,生还已属侥幸,我日后只安心修道即可,也无甚关碍。”
他不待元延帝再说什么,又咳了两声,站了起来:“殿中香浓,我胸闷难耐,出去歇一歇,稍晚再来陪陛下说话。”
元延帝满口应允,一脸爱惜之情,亲自起来扶了赵上钧一把,叫了宫人,送赵上钧下去了。
毕竟除岁夜,应欢庆为宜,待淮王出去后,鼓乐再起,伎人歌舞依旧,元延帝很快恢复了常态,转头又和林贵妃笑语晏然,众皇族宗室见状,不再拘谨,重又谈笑风生起来。
蓬莱殿外燃起了焰火,爆竹声声喧闹,火树银花腾起,似金蛇乱舞于人间,司仪官员在台下高声吟咏礼赞之词,颂声朗朗,而雪越下越大了,征兆来岁丰年,一切安顺。
周遭喧嚣,而傅棠梨面容沉静,没有丝毫表情,
案上的茶水早已经凉透,她茫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赵元嘉见她无趣,也不理会,他架不住林婉卿的哝哝絮语,偷偷在桌案下牵住了林婉卿的手,两个人眉来眼去,说不出的情意缠绵。
一个宫人走了过来,在傅棠梨后面俯身,恭敬地道:“太子妃是否不胜酒力?若是喝醉了,可随我去西暖阁小憩片刻。”
今晚的酒,傅棠梨不过略沾了唇,何尝有“喝醉”一说?她回过神来,遽然一惊,抬头望去。
那宫人的面容映入眼帘,居然面熟,傅棠梨记得她,冯太后寿宴时,正是这个宫人将她引入偏殿,在那里,她撞到赵上钧的手中,无从招架。
傅棠梨慌乱起来,心脏“噗通”一下,差点跳出嗓子眼,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左右。
赵元嘉忙着和林婉卿私语,旁边汝宁公主和双胞兄长陈王在拌嘴,叽叽喳喳得闹得很,其他的兄弟姐妹们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两个,而那边的长辈们围着元延帝说些吉利讨喜的话,其乐融融。
高宫正的腰俯得更低了,小声地又问了一句:“太子妃可要去?”
傅棠梨知道自己不该去,但想起方才他苍白的脸色,却又揪心起来,未知他的伤势究竟如何,这终究叫她不得安稳,她沉默半晌,双腿有些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
出了蓬莱殿,风吹过来,夹杂着飘零的雪,冰冷刺骨,吹散了方才旖旎香软的烟熏气,月光下的宫城覆盖着苍茫的白色,宛如迟暮之年,隔着高大的殿门,似是两重天地。
傅棠梨打了个寒战,拉紧了衣领。
高宫正在前面引路,两个小宫娥一左一右挑着琉璃宫灯,傅棠梨在后跟从,一路无话。
也不远,转过廊道,就是一处暖阁,四周静谧,雪落无声,透过窗牖,阁中灯光昏黄。
高宫正将琉璃灯挂在门前,带着人默默地退了下去。
傅棠梨在阶下站了许久,直到落了一肩的雪,这才缓缓走了进去。
前堂无人,几只铜鹤衔灯,烛光柔和,一盆炭火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暖意融融。
中间碧纱橱,重锦帘帐垂下,掩了半截光,傅棠梨挑起帘帐。
隔着一帘重锦,烛火更冷,人的影子印在地上,都显得模模糊糊的。碧纱橱中一张罗汉榻,榻上小案,案上一壶酒。赵上钧倚案而坐,以手支颐,闭着眼睛,似在小寐,肩上披着一袭乌云豹的裘衣,滑落了一半。
他是不是真的伤得很重,还没大好,那前次在元真宫,怎的那般肆意妄为?
傅棠梨有些慌乱,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那裘衣拉起,重新盖在他的肩上。
赵上钧睁开了眼睛。
或许是灯光太过昏暗,纵然靠得那么近,也看不真切,他的眼眸深沉而幽暗,如同被这冬天的白雪所覆盖,分辨不出情绪。
傅棠梨迅速退后两步,叉手为礼:“儿见过皇叔,皇叔大安。”
在这深夜,她还愿意来见他,这多好。但是,她却刻意地疏远他,她唤他什么来着?
“皇叔”,这个称呼,过于刺耳了。
赵上钧眼眸的颜色变得更深,就像浓得化不开的墨,他从鼻子里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音,像是一个笑,更像是一声叹息,他自顾自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举杯,淡淡地道:“太子妃能饮一杯无?”
傅棠梨伸手,从他手中取走酒杯,轻声道:“皇叔伤势未愈,不宜饮酒。”
赵上钧倏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拉到面前,低下头,就着她的手,一口喝下了那杯酒。
酒已经冰凉,灌入肺腑,透彻心骨,他剧烈地咳了起来,掏出帕子,捂住了嘴,一口血浸透了帕子,从他的指缝中露出,红得刺眼。
然而他依旧保持着淡漠的神情,用帕子把唇角的血迹抹去,这才回答了傅棠梨方才那句话:“我的死活你并不在意,此时何必费心?”
傅棠梨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微不可及地唤了他一声:“道长……”
在这四下无人之际,长久的、被压抑在心底的某种情绪突然挣脱了束缚,汹涌而来,她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慢慢地、慢慢地在他面前俯身下来,望着他的脸,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他,宛如还在从前。
有风来,外面的烛火摇曳了一下,照亮了他眼底的欲望,炙热的、凶狠的,如同负伤而发狂的野兽。
心神的动摇只在那一瞬间,傅棠梨惊出了一袭冷汗,硬生生地把自己拉住了,她闭上了眼睛,把手缩了回来,仓促地转身,想要离开他。
“梨花!”
火热而坚硬的胸膛笼罩过来,他猝然从身后抱住了她,动作近乎粗暴,抱得紧紧的,勒得她肩膀生疼。
“别走,你别走。”他说话时的呼吸蹭过,是滚烫的,那么低、那么沉。
他的味道,是被冰雪覆盖的白梅花,是生于幽林的乌木,冰冷而苦涩的香气,拥抱着,和她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不、这样是不行的,我们前次已经错了,不能一错再错……”傅棠梨不能动,或许是不想动,她喃喃地这么说道。
“我本来以为我能稍微忍耐一下,但是后来发现,其实我并不能。”赵上钧说得很慢,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一个字,“他看着你,我就想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他牵着你,我就想把他的手剁掉,梨花,你说,我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做什么都是错,只会叫彼此万劫不复。
傅棠梨艰难地仰起头,将眼眶中的泪水憋了回去,她摸索着,抓住了赵上钧的手指。
“梨花,跟我走吧。”他喘息得厉害,在这局促的空间里,巨大的阴影将两个人一起包裹起来,“我带你离开,我要娶你、我会娶你,我说过,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付得起,无论什么样的阻碍我都踏得平,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而是不能逼他上绝路,他如今已是行走于刀尖,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所以,儿女情长算什么呢?什么都不能算。
傅棠梨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在发抖:“我只是过来看看你,我该走了,你不能……”
“你不能!”他压下去,按住她,一起滚倒在榻上,“不能走!”
半壶残酒被撞翻,泼洒在地上,空气中顿时弥漫开酒的香气,辛辣、微凉,叫人顿生迷乱。
他拥抱她、抚摸她,如同疾风骤雨,他好似总是这样,不能如寻常情郎那般,曲意温柔一番,而事实上,确实不能,这是被唾弃的、无法诉诸人前的罪过,无法克制、无法忍耐,只能在这阴暗处,急促地、迫切地,单刀直入。
巨大羞耻感席卷而来,傅棠梨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一下子烧了起来,烧得身体发烫,她挣扎着、扭动着,想要从他的身下逃开。
那怎么可能。
他的手臂如同铁箍,囚禁她,强悍不容抗拒,他这次格外粗鲁,甚至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他咬她,咬她的耳朵、她的脖颈,如同野兽的牙齿,啃食她的肌肤。
有一点尖锐的疼,一直刺到心里去。
罗裙从榻上滑落,发出一点簌簌的声响,很轻、很轻。
他伏在她的背上,他太重了,压得她眼冒金星,她狂乱地摇着头,金簪委地,发丝散开,嘴巴张开,发不出声音。
“梨花,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我,好不好……”他喃喃地,这么对她说着,他的动作缓慢而强硬。
他的形体高硕而英武,足足比常人大出那么一截,哪哪都不会例外,无论多少次,都叫她觉得很吃力。
她发抖了,从唇齿间溢出压抑不住的一点点闷哼,很快就用力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几乎咬得出血。
心跳得很急、很快、很乱,“咚咚”乱撞,快要突破胸腔掉出来。而他按住了她的心口,他的手掌滚烫,几乎要把她融化开了。
她觉得自己要疯掉了,趴在那里,大口大口地抽着气,呼吸间,满满都是他的味道
,当白梅花的香气随着雪散尽,只余下雄性如同野兽般炙热的气息。
在这四下无人的禁庭深处,不可……诉诸人前的狂乱。
……
不知多了多久,傅棠梨躺在赵上钧的臂弯里,她已经快要晕厥过去了,汗水涔涔,浑身都是湿的。
突然,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太子殿下。”
傅棠梨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惊恐地睁开眼睛,全身僵硬。
赵上钧剧烈地倒抽了一口气,咬了咬她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道:“放松些……梨花。”
……
“殿下怎么不替我出头,由得人欺负我,早知道,今日我不来了。”那是林婉卿的声音,伴着这声音,两个人的脚步踏了进来。
用缂丝十二层重锦做的帘帐垂在隔扇门边,长长的,逶迤于地,断开了里间与外间的情形,只有声音传了进来,听得清清楚楚。
“孤早嘱咐过你,在宫中说话仔细些,你好端端的,和汝宁吵什么,她素来淘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难不成要孤为了你和汝宁那小丫头去理论?成何体统。”这是赵元嘉的声音,听过去有些不耐。
林婉卿不依了:“她眼中只有傅二娘,把我当奴婢看待,那般冷嘲热讽,我怎么忍,我也是堂堂的尚书府千金,若不是……若不是为了殿下您,我也不至于这般做小伏低,叫人笑话,殿下不体恤我也就算了,怎么还责备起我来了,枉叫我一片真心都付了流水。”
“好了。”赵元嘉的语气软了下来,“孤看你委屈,在席间也不得趣,这不是带你出来透透气,你先在这里歇歇,若不喜,孤叫人先送你回去。”
“我并无不喜。”地下的影子,两个人贴在了一起,林婉卿的声音愈发娇柔,“殿下在哪,我就在哪。”
……
重锦帘帐后面,赵上钧为傅棠梨把一件一件衣裳复又穿上,举动迅速而沉稳。傅棠梨坐在那里,双腿还止不住地发抖,而他半跪在她的面前,为她系上束腰的绦子,还抽空抬起眼,看了她一下,带着一种愉悦的、近乎狰狞的微笑,低低耳语:“就这……梨花,你舍弃了我,选的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傅棠梨脸上充血,不知道是因为眼前的赵上钧,还是因为外间的赵元嘉,她咬着牙,忍住哆嗦,颤声道:“不干你的事,你不要管我。”
外面的声音黏黏糊糊,好似又靠近了一点,傅棠梨的心紧张得砰砰乱跳,鼻尖的汗又冒了出来。
赵上钧亲了亲她的鼻尖,傅棠梨急了,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腰带,用嘴型无声地吐出一个字:“走。”
他反而拉住了她的裙裾。
傅棠梨急起来,仓皇起身,挣扎着,向前蹭了几步,踉踉跄跄。
他扶了一把她的腰肢。
……
林婉卿恍惚听见帘帐后面似乎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动静,她的眼睛转了过去,突然看见一片衣角在帘子后面闪了一下,是素净的黑色或者深蓝,模模糊糊瞧得不太清晰,但那必然是男人的衣裳。
她大惊,慌慌张张地拢住了胸口的衣裳,抱紧了赵元嘉,尖声叫道:“谁?谁在那里?”
赵元嘉从意乱情迷中惊醒过来,扭头望向后面,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无人应答。
赵元嘉将林婉卿推开一边,向前走了两步,板着脸喝斥:“还不快出来?”
烛影摇晃了一下,帘帐挑起,傅棠梨走了出来。
她瞥了赵元嘉一眼,面无表情,略一颔首:“对不住,打搅了,我这就走,二位自便。”
赵元嘉一霎那居然生出了被人抓奸当场的狼狈感,他下意识地朝傅棠梨伸出手去,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掩饰性地抓了抓头,恼火地道:“你怎么躲在这里?不声不响的,吓死人了。”
傅棠梨或许是窥视了方才的香艳情形,她的脸上带着异样的潮红,她抬起手,掠了掠发鬓,她的鬓角似乎也有点凌乱,但她的语气沉稳而平静:“我好端端地在这里歇息,才坐下小半会儿,谁知道你们非要杵到我眼皮底下来恩爱,我能如何,只好躲在后头,装做没人,由得你们自在去,殿下,我这么贤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元嘉还未来得及说话,林婉卿却上前一步,脸上带着一种恶意的微笑:“不对,里面还有个男人,我方才分明看见他了,太子妃和谁在一起呢?叫他出来。”
赵元嘉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林婉卿的声音婉转轻盈,好似十分快活,这意外的收获令她喜上眉梢:“只怪太子冷落太子妃,让太子妃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多不凑巧,或许是遇见什么轻狂之徒,怎么就让我瞧见了呢,太子,您一定要替太子妃做主,饶他不得。”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华裳重重,外面看着整整齐齐,但那个男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亵裤却还没来得及穿上,这会儿,傅棠梨站在那里,有一种浓稠而湿润的感觉缓缓淌落,带着未曾冷却的余温,说不出的难受。
她双手笼在袖中,手指发颤,裙下的双脚酥软,不能动、一步都不能动,她用力地咬住了嘴唇,强行挺直了腰肢,面无表情,冷冷地看了林婉卿一眼。
林婉卿已经迫不及待,急步过去,掀开了帘帐。
碧纱橱中空无一人,只有一榻、一案、案上一壶残酒。
林婉卿呆了一下。
赵元嘉也几步赶了进来,瞧了两眼,脸色阴沉:“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林婉卿不甘心,抬头四下张望,却见后面另有门,门扉半掩,烛光昏暗,看出去,隐约有个人影。她大喜,急急忙忙冲了过去,一把推开门:“好啊,原来是躲在这里,可叫我逮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