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太子妃,有人指我与你有……
门后是条回廊,栏杆处,林婉卿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背影,那么高大、那么英挺,他披着一件宽大的裘衣,负手而立,独眺夜雪,风起处,衣襟猎猎,一瞬间,竟有一种览众山而小的威严之势。
林婉卿被胜利的喜悦冲晕了头脑,无暇细想,只怕这个男人逃掉,她扑过去想要抓住他:“就是你,你别走。”
男人侧过身体,拂了拂衣袖,林婉卿的手指从他的袖子上滑过去,没有抓住。
赵元嘉三步并两步冲过来,怒喝道:“什么人?”
而这时,男人已经转过身来,雪落下来,拂过他的眉眼,冰冷彻骨,他俊美无俦,脸色苍白,几疑天上人,远离尘世间。
赵元嘉急急刹住了脚步,讪讪地行礼:“皇叔怎么在此?”
赵上钧看了林婉卿一眼,那种眼神,没有任何情绪,却能令林婉卿浑身的血液都冻结起来,她哆嗦了一下,偷偷地藏到赵元嘉的身后去。
“我在暖阁小饮,见有人至,避出门外,只为清静,谁料尔等呱噪不休,令人生厌。”赵上钧这般冷淡地说道,随手脱下了身上那件乌云豹的裘衣,唤了一声:“玄安。”
赵元嘉这才发现,玄安和玄度二人,一个抱琴,一个捧拂尘,正侍立在稍远处的回廊阶下。
玄安听见传唤,立即上前:“师兄有何吩咐?”
赵上钧在裘衣之下只是随意地披了一件单衫,领口大敞着,露出他宽阔的胸膛,上面隐约可见伤痕,这丝毫无损他的威严,反而加重了那种强悍而肃杀的气息,他将那件裘衣扔给玄安,神情高傲:“那婢子碰过,拿去
烧了。”
玄安应诺了一声,拿着元延帝所赐的乌云豹裘衣下去了。
林婉卿臊得脸皮涨红,快要滴出血来,事到如今,她索性豁出去,不管不顾,拉住赵元嘉的袖子,壮着胆子:“殿下,您信我,我没有看错,方才太子妃确实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若撒谎,管叫我天打雷劈、来日死无葬身之地。”
傅棠梨已经走了过来,她今天的姿态有些异样,步履蹒跚,走得很慢,但仍然是端庄的,她安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听到林婉卿这话,连眉毛都没有动弹一根。
赵元嘉半信半疑,看了看林婉卿,又看了看傅棠梨。
林婉卿顿了一下,觑探了赵上钧一眼,自己心里也觉得难以置信,但仍然硬着头皮,意有所指:“也不知道这里除了淮王殿下,还有旁的什么人,得好好搜寻一番。”
高宫正及属下的宫人闻得动静,也从外面簇拥而来,朝赵上钧躬身:“吾等失职,令人惊扰到殿下了,有罪。”
赵上钧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看着傅棠梨,平静地开口发问:“太子妃,有人指我与你有私,你有何话说?”
林婉卿眼神躲闪,娇娇怯怯地道:“我并无此意,淮王莫要误会。”
异样的感觉已经快要流到脚踝,渐渐冷却,黏腻难耐,像是春天的虫子蜿蜒而下,叫人脊椎发麻。怎么能这样呢?不该能这样啊。傅棠梨在心中忧伤地叹息着,但她眉目静谧如同往常,低下了头,对淮王表示应有的恭敬:“儿蒲柳之质,怎堪冒犯皇叔,儿惶恐。”
赵上钧的目光又转向赵元嘉:“太子,你又怎么说?”
想来是卿卿不识大体,为了构陷太子妃,胡乱攀咬,也不看看,淮王岂是能轻易招惹的?太子妃也是晦气,每每撞见淮王,总会令他不悦,这又是什么运道?
赵元嘉心念急转,朝赵上钧连连拱手:“婢妾无知,冒犯皇叔,还望皇叔宽宏,勿要责怪她,待我回去定然好好管教。”
赵上钧微微地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无妨,不需待太子回去,我替太子管教亦可。”他倏然沉下脸,断喝了一声,“高宫正。”
“是。”
高宫正上前一步,抬手比了一下,两个高挑的宫人立即上前,拿住了林婉卿,一左一右将她的手臂按住。
林婉卿惊怒不已,跺脚道:“你们要做什么?我乃东宫太子承徽,你们这些奴婢安敢对我放肆!”
话音未落,高宫正已经一巴掌扇了过来,狠狠地呼在林婉卿的脸上。
“啪”的一声,林婉卿半边脸颊高高地肿了起来,她眼睛直冒金星,晕了一会儿,才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她素来娇柔,哪经得起这个,不由失声痛哭起来:“太子、太子救我!救救我!”
赵元嘉大感意外,他平日性子温厚,此时也不禁生出了怒意,脸色发青,沉声问道:“皇叔这是何意?”
“我是何意?”赵上钧看着赵元嘉,重复了一遍,“太子觉得,我是何意?”
雪下在栏杆外,渐渐淹没夜色,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赵上钧深色的道袍几乎溶化在黑色的苍穹下,带着不属于尘世间的森冷,他的身量太高,望着赵元嘉的时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状态,压迫而来,如山岳逼人。
赵元嘉忽然就熄了火。
除了当今天子,无人敢对淮王不敬,淮王执掌万军,杀伐专断,铁蹄之下亡魂无数,想当然,怎么容得一个区区小女子对他胡乱污蔑,又是那等阴私不堪的罪名。赵元嘉很快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并非他胆怯,实在是林婉卿无礼,怪不得淮王。
他一念及此,再次服软,堆起一脸笑容,诚恳地道:“皇叔息怒,孤是怕皇叔气坏了身子,父皇定然降罪于孤,这等小事,实在不值皇叔一顾,林承徽是我东宫的人,要怪就怪孤平日御下不严,才叫她招摇生事,还请皇叔体恤侄儿,给侄儿留一个情面,饶过她这一遭吧。”
赵元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高宫正并未停下,正正反反扇了林婉卿十几个耳光,“噼啪”之声不绝于耳,她常年在宫中掌管戒令纠禁之职,行事严苛,毫不容情,把林婉卿的脸抽得宛如猪头一般,林婉卿连话都说不出来,被两个宫人架着,在那里痛苦地直哼哼。
赵元嘉心疼不已,上前一步,又叫了一声:“皇叔!”
赵上钧略一抬手。
高宫正停住了手,退后两步,对赵元嘉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太子殿下勿怪,内廷规矩森严,合该谨言慎行,林承徽口出秽言,对长者大不敬,理应受罚,只望她能以此为戒,日后切切不可如此轻狂了。”
赵元嘉心中有气,又不敢对高宫正发作,只怕这事情闹大了,愈发不好收拾,他忍了又忍,勉勉强强地“哼”了一声。
赵上钧拂了拂衣襟,拂落一襟雪,他的语气平淡而懒散:“若非太子故,吾定杀此婢子。”
寒意如刀锋。
赵元嘉不禁心头发怵。
那两个宫人松开了手,林婉卿瘫倒在地上,捂住了嘴,咬紧牙关,眼泪直流,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赵上钧转身离去,雪落在他身后,白茫茫的一片,在夜幕下,如同泼了水的墨色,浓郁而沉寂。
傅棠梨默默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汗水湿透了后背,而大腿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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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去岁夏,范阳节度使李颜报当地流匪为乱,如今竟越演越烈,李颜为之警觉,几番追查,探明根源出于潞州,欲出兵剿匪。原金吾卫大将军孙澄被贬出京,时任潞州刺史,他与李氏有旧怨,自然不允,双方人马对垒于潞州边境,形势一触即发。
此事传于朝廷,元延帝不悦,先前的范阳“匪乱”是什么缘由,元延帝心知肚明,疑心李颜过贪,欲染指潞州。时至今日,玄甲军元气大伤,淮王虚弱,无再战之力,元延帝心中隐患消了大半,对李颜又提防起来,下旨范阳,严令李颜不得擅动兵戈。
李颜恨恨而止。
与此同时,自冬来气候反常,雪一直下个不停,今年水气充沛,各地官员以郑州为戒,担心堤坝不固,春汛伤民,纷纷上表请求朝廷拨款修筑水利,户部和工部皆不愿出钱,互指对方贪赃,昧了款项,在金殿上吵得不可开交。兼之郑州堤坝尚未修复,骚乱的百姓又在闹事,地方官员惶恐,接连上奏朝廷。
如此种种,令元延帝忧烦不已,思及旧账,又把赵元嘉训斥了一顿,幸有傅方绪等几个老臣极力为太子开脱,这事才算放过去了。
赵元嘉无辜受了责备,回到东宫,迁怒于林婉卿,很是发了一通火。
……
这段日子纷纷扰扰的,发生了不少事情,过了几日,林婉卿的父亲林商在家中设宴,延请太子及太子妃过府,示赔罪之意。
傅棠梨本不作理会,赵元嘉赌气,声称要携着林婉卿去赴宴。傅棠梨想想又不妥,在外人面前,若叫赵元嘉和林婉卿公然出入成双,那她东宫太子妃的颜面恐怕就没处搁置了,思之再三,遂同往。
林府占地广阔,以尚书官职,已属逾制,但因上头有林贵妃在,连御史台也不便说他。
林商及林夫人延太子并太子妃入,执臣子礼仪,毕恭毕敬,林婉卿今天也老实了许多,低眉顺眼地跟在赵元嘉身后,一脸柔弱无辜之态。
宴席设于正厅大堂,双侧各立二十四扇珐琅山水錾金屏风,大幅团花缂丝蜀锦垂覆,四角摆着赤金虎面方尊,尊中燃着红萝炭并白檀木,异香扑鼻,地上铺的是波斯国的羊绒金丝地毯,婢女往来侍奉,赤足而行,足踝系金铃,叮当作响。
席间摆放缕金香药十样,雕花蜜煎十样、时新鲜果十样、脯腊膴胖又十样,婢女出府中器皿,水晶、琉璃、玛瑙、琥珀等,以此奉贵客,致四方美味,南海琼枝、东陵玉蕊,八珍鱼脍、荔枝白腰等五十样,又佐以长春法酒、琼酥天乳、蔷薇清露、蓬莱玉液等佳酿,未饮已醉人。
极尽奢华。
待坐定,林商犹曰:“寒舍太陋,恐不当太子意,惭愧。”
赵元嘉矜持地点了点头:“林翁无需过谦。”
林商把腰弓得低低的,赔笑道:“下官门下有客卿,自塞北归,过庭州,见有胡姬善舞,携之以返,可娱声色,太子愿赏脸一观否?”
傅棠梨坐在旁边,闻及“庭州”、”胡姬“等语,心倏然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端起茶盏,抬手做饮茶状,用袖子遮住了脸。
赵元嘉已道:“可。”
少顷,香风阵阵,铃铛声响,有胡姬踏旋舞而入,面容妖冶,金发绿眸,眼神勾魂,袒胸而露臂,双腿若白雪凝脂,凭地销魂。
这并不是庭州酒楼遇见过的那个胡姬,傅棠梨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草木皆兵了,又把袖子放了下来。
林婉卿哀怨地看了父亲一眼。
赵元嘉显然还算满意,他坐在那里喝着酒,面上泛起了愉悦的笑容。
胡姬姿态妖娆,手臂若灵蛇,宛转盘绕,先是时还正经做胡旋盘舞,后
来举止越来越不规矩,扭动腰肢,旖旎着来到赵元嘉的身边,胸前春波荡漾,飞来一个妩媚的眼波。
赵元嘉使劲咳了起来。
林商见时机恰好,端着酒盏过来,弓着腰,谦卑地道:“因工部修堤之事,累太子殿下往郑州奔波,下官惶恐,下官亦有心办事,只恨户部一毛不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徒呼负负,望太子明鉴,切莫怪罪于下官。”
赵元嘉按元延帝的安排,在太常寺和吏部两处做过事,对工部确实不甚知之,往日听风评,众大臣对林商颇不屑,暗嘲他凭借裙带上位,实庸才也,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林商又是林婉卿的父亲,赵元嘉只好笑了一下,未置可否。
林商拍了拍手,胡姬停住了舞蹈,跪伏在赵元嘉的脚下。
仆从从厅外牵着两匹马进来,这两匹马体态健硕,前额高隆,有虎豹精气,通体近赤金,而鬃毛呈白银,水滑如丝缎,端的是难得的神驹,又配以金络脑、雕花鞍鞯、翡翠当卢等配饰,整个光耀灼灼,显得华贵无比。
林商亲自牵了一匹到赵元嘉跟前,满面堆笑:“之前息女鲁莽,与太子妃争抢马匹,令太子及太子妃不悦,下官为人父,甚羞愧,此栗金叱拔也,亦从庭州所获,殊为难得,特敬献于太子。”
林婉卿是家中幼女,自幼被千娇百宠着长大,虽则已经嫁人了,小女儿憨态却尚未消除,此时看着那马,忍不住插嘴埋怨道:“好是好,终究不如那匹桃花马来得漂亮,父亲不是说要找一匹一模一样的来吗,怎么差了?”
林夫人在后面使劲掐了女儿一把,林婉卿疼得”哎呦“叫唤了一声。
林商叹气,朝赵元嘉拱手道:“那桃花叱拔原是书中才有的奇物,唯高昌国主偶获之,是为国宝,高昌为淮王所灭,这世间也只有这么一匹,下官无能,自然不能与淮王殿下相比。”
那两匹栗金叱拔风采异常,且成双而出,尤显难得,赵元嘉心中是满意的,太子妃已经有了一匹桃花马,林商的意思自然就是太子和林婉卿各一匹,赵元嘉不去说破,只点了点头,微微露出几分笑意:“林翁有心了。”
傅棠梨百无聊赖,啜了一口茶,哂然一笑。
林夫人见状,急忙起身,又有仆从抬檀木箱以进,林夫人示意呈至傅棠梨前,亲自打开了箱子。
箱盖掀起,宝光四溢,内中两株近尺高的血赤珊瑚树,流光如霞,树下堆满珍珠,颗颗皆有拇指大,莹白浑圆。
林夫人比女儿圆滑许多,当着傅棠梨的面,十分谦卑:“息女有幸,得入东宫侍奉太子并太子妃,然其天真烂漫,或言行多有不周之处,令吾担忧,些须薄礼,不成敬意,乃吾等为父母者心意,还请太子妃笑纳,日后息女在东宫还请您多多担待。”
仿佛送了礼,林婉卿那种种举动都成了天真烂漫了,这种担待,傅棠梨应承不下,更何况林家的这些财富,也不知有多少是贪赃而来的民脂民膏,傅棠梨也不屑,对于林夫人的话,她不过淡淡地笑了一下:“夫人盛情,心领了,不敢当。”
但是,赵元嘉此时却道:“卿卿胸无城府,心性率真,我素喜之,今日林家既有这心意,往日种种过节,也不必再提,二娘日后与卿卿共处,大可和气些。”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傅棠梨仅有的一点耐心也消失殆尽,她看了赵元嘉一眼,拖长声音,慢条斯理地唤了一声:“黛螺。”
黛螺正和胭脂侍立在太子妃身后,不愧是多年的贴身婢女,娘子一个眼色过来,她就心领神会了,上前一步,一本正经地道:“这种珊瑚树,太子妃的嫁妆中就有五四株,最矮的那个也有一尺半,林夫人,您这两株还没长大呢,不必急着送出手,至于那些个珍珠……”
“家里的珍珠多得要命,这些都算小的。”胭脂补了一刀,“太子妃前儿还嘱咐我们用珍珠做了几双鞋面,这会儿鞋子很够,不需再多。”
纵然林夫人城府再深,此时也不禁变了脸色。
林商干巴巴地笑了笑:“贵仆怪会说笑。”
林婉卿红了眼眶,拉着赵元嘉的袖子,泫然欲泣:“太子,您看她……”
赵元嘉皱眉看着傅棠梨,语气颇不许:“林夫人一片好意,你素来贤良,缘何今日如此无礼?”
“何谓无礼?”傅棠梨面色不动,慢慢地道,“论公,我乃太子妃也,此臣妇,岂能当我多礼?若论私……”,她站了起来,抬起下颌,从容而倨傲,“此妾室家人,本就不配与我平起平坐,我称呼一声‘夫人’,已经折煞她了,犹不知足,何太贪?”
赵元嘉勃然色变,掷杯于地:“傅二娘,你回回都要与孤作对吗?”
傅棠梨忽又莞尔一笑,心平气和地道:“我胸无城府,心性率真,或言行多有不周之处,还请太子多多担待,太子既厌我,那便容我先行告辞了。”
她言罢,不待赵元嘉答话,带了贴身的婢女仆从,径直扬长而去。
赵元嘉有心追上去和她争执,又觉不成体统,只气得个脸色发青。
……
李复弓着腰站在二门外,已经等候了许久,他原是普通商贾,所求者也不过利也,此次自庭州返,携至宝献于林大人,赏赐尔尔,甚至抵不过他的本钱,他颇不甘心,腆着脸,对林府管事殷勤赔笑。
“小人从庭州带回的舞姬与马匹,不知主人中意否?不是小人自夸,若换别的人,未必能找到这般上等货色,舞姬且不论了,那两匹马,小人敢说,就连庭州大都护府上都未必有比这更好的。”
“行了、行了、给我们家送礼的人多了去,不差你一个。”林家权势赫赫,便连府上的管事也盛气凌人,如李复这般依附于林家的商贾数不胜数,哪里值得他逐一应付,当下不耐烦地道,“东西也送上去了,稍后若能讨得太子殿下的欢心,大人自会厚奖你,你莫要在此呱噪。”
李复犹在讨好,掏出碎银子塞到管事的手里:“还请管事多多美言……”
就在这时,一大群人从内院走了出来,前有女使奉拂尘与纨扇引路,奴仆无数,簇拥着中间一个华服丽人,一看就知身份不凡。
管事唬了一跳,避让不及,急忙扯着李复在道边跪下:“这是太子妃,不得失礼。”
李复惶恐,跟着管事一起把头伏得低低的。
少顷,丽人从身侧过,众女使佩环声动,隐有香气如莲花。
李复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地抬头张望了一下,这一瞧,他倏然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场合,往前一扑,几乎要立起身来。
幸而管事的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李复的头,迅速压到地上,低声怒斥:“你作死吗?”
有东宫女使闻得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林府管事急忙拱手,讪讪地笑。
好在女使没有计较,很快离开了。
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朝着李复啐了一口:“该死的贱民,敢在贵人面前无礼,险些带累我,快走快走!”
李复使劲咽了一下口水,激动之下爬不起身,一把抱住了管事的腿,颤声道:“我要面见林大人,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和大人说,天大的秘密!”
管事一脸狐疑之色,盯着李复看了半天。
第52章 第52章二更禁庭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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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淮王与太子妃私通?”林贵妃原本斜倚在软榻上,一下子坐正了姿势,捂住嘴,几乎不可置信,失声道,”淮王那般冰冷冷的一个煞神,又是出家的道士,会和太子妃好上?真真匪夷所思。”
“千真万确!”林婉卿恨不得对天发誓,“那李姓商贾说得有凭有据,去年夏末,淮王不是在庭州吗,那傅二娘当时说是去了渭州,渭州距离庭州不甚远,他们二人必是约了私下在庭州相会,以此避开长安众人耳目,李贾还说,淮王对太子妃极为爱护,有人对太
子妃无礼,被淮王当众打杀,这事情,遣人去庭州一探就知究竟,做不得假。”
林贵妃冷静下来,谨慎地做了个手势,贴身的宫人迅速出门,左右看了看,又回来禀道:“娘娘,没人,都在外头候着呢。”
林婉卿手里拿着方帕子,气愤愤的,差点绞烂了:“我就说,当日在西暖阁看到的,和太子妃在一处的男人就是淮王,偏偏淮王不认账,还要装作无辜,叫人把我打了一顿,可恨极了。”
林贵妃沉思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竟然如此?原来如此!”
她生来千娇百媚,寻常说话都是轻柔婉转的调子,此时也不例外,懒洋洋的,好似还笑了一下。
林婉卿不乐意了,拉住林贵妃的袖子摇晃着撒娇:“娘娘,既然证据确凿,您赶紧告知圣上,将这一对奸夫□□一并拿下,断不可轻饶。”
林贵妃瞥了林婉卿一眼:“这事儿,你怎么不去和太子说,却过来告诉我?”
林婉卿撅起了嘴,咕哝着道:“我本待马上告诉太子,父亲偏说不可,要我进宫,请娘娘拿个主意。”
可见林商还是有点脑子的,至少比林婉卿强。
林贵妃“啪”的一下,把林婉卿的手拍开,又气又笑:“你要和太子说、和圣上说,怎么说?空口白牙的,就凭一个贱民的一面之词,想要将淮王和太子妃一起定罪?你命大,能在淮王手下逃过一遭,我可不敢触他霉头。”
林婉卿呆了一下,几乎跺脚:“那不成,怎么能就这样放过他们两个?”
林贵妃实在忍不住,戳了一下林婉卿的额头:“我们林家怎么出了一个你这么蠢的?”,她转而又叹气,“好在太子也不甚聪明,难怪他喜欢你呢,果然是物以类聚吗?”
林婉卿捂着额头,委屈极了,眼睛都泛起了泪光:“娘娘怎么这样说我,难道您不疼我了吗?”
林贵妃圣眷浓厚,宫殿中布置得富丽堂皇,她点的香是最昂贵的龙涎,香气馥郁,如同旖旎的云雾弥漫在玉屏珠帘之间,她的眉眼掩在这云雾后,微微笑着,一如往常,温柔又妩媚,涂着丹蔻的手指竖在朱红的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
“好孩子,别着急,待我好好安排一番,若淮王真对傅二娘有情,我管叫他们二人当场显形,到时候,叫太子殿下亲眼瞧一瞧,我就不信,弄不死傅二娘。”她轻描淡写地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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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后,沈皇后病情不见好转,愈发沉了起来,赵元嘉和傅棠梨过去探视了几次,她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令赵元嘉忧心不已。
在沈皇后身边服侍多年的宫人十分不忿,忍不住对太子抱怨道,只因林贵妃对皇后不恭,皇后去寻圣上讨还公道,圣上避而不见,令皇后娘娘在甘露殿外等候许久,时值雪夜,受了风寒,这才病倒,如今圣上却对林贵妃无半点责罚,何其偏袒。
赵元嘉闻言,当即去找元延帝理论,元延帝顾左右而言他,坚决不认,又忆及与沈皇后少年结发,几欲落泪,后来反而是赵元嘉跪下认错,劝慰了父皇许久。
未几,沈皇后的未央宫中服侍的人统统换了一茬,再也没人敢在太子面前多话了。
……
这一日,赵元嘉外出办事,时方暮,天有微雨,宫中来人,传沈皇后的意思,命太子妃前去侍疾。
傅棠梨不敢怠慢,随同往。
至未央宫外,居然是太医署许掌令亲自领着几个医官守在那里,许掌令见太子妃来,上前拜见,面露忧色,低声禀道:“太子妃须得小心些,娘娘这病不太妙……”他停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道,“怕是已经转为肺痨,很是棘手。”
傅棠梨心下一沉:“父皇可知晓?来探望过了吗?”
许掌令没有正面回答,含糊地道:“千金龙体,不可有失。”
肺痨是会过人的,元延帝怕染病,竟连结发妻子都不来看一眼,何其凉薄,傅棠梨心中生出了一种兔死狐悲之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许掌令心肠好,又低声道:“皇后命侍疾,太子妃不得违,下官这里特制了防疫的香囊,可抵挡病气,太子妃请佩于身。”
他退后一步,后面一个医官上来,将一个巴掌大的香囊呈给傅棠梨。
傅棠梨接过,入手即闻异香扑鼻,她道了谢,系在腰带上。
少顷,尚宫出,引太子妃入内。
至内殿,沈皇后犹在昏睡中,床幔低垂,她躺在那里,隐隐约约地看过去,整个人都消瘦得不成样子,脸色淡如金纸,呼吸微弱,似乎毫无生气。
床头点着一炉香,白雾袅袅,空气中漂浮着苦涩而沉郁的药味。
傅棠梨有些心惊,她不便惊扰沈皇后,只能垂着手,安静地侍立在她的床边。
尚宫弓着腰,无声地退了出去。或许是怕染病,宫人们避得远远的,站在屏风外。重重叠叠的纱帘垂下,把烛光隔得支离破碎,瞧过去一切都显得幽深而昏黄。
四下寂静,寥无人声。
周遭的香气逐渐堆积起来,越来越浓,不知道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很怪异,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甜美而萎靡的味道,像是牡丹开到极盛,又转为凋谢,软得都要融化了。
令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傅棠梨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有些站立不稳,身体渐渐燥热起来,血流得很急,心跳得很快,突突地快要冲破胸腔,头昏昏沉沉的,她试图思索一下眼前的处境,但是脑子像是被浆糊黏住了,转不动,只能迷迷糊糊地想着,莫非她也病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也只有那么一小会儿,有人蹑手蹑脚地过来,在傅棠梨的耳边轻轻地唤道:“太子妃?太子妃可是哪里不舒服,奴婢带您先下去歇一歇,可好?”
她确实不舒服、很不舒服。傅棠梨已经无从分辨,她踉跄着后退,想要离开这里,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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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阳的局势愈发微妙,李颜一面频频调动兵马辎重,一面又上书朝廷,哭诉范阳境内动乱,疑有官兵冒充匪徒,屡屡攻打范阳,令其损伤惨重,求元延帝下旨,允其出兵潞州,清除匪患。
范阳节度使有多少人马,潞州刺史又有多少人马,元延帝心里是有数的,他对李颜的无理取闹十分恼火,这会儿又念起淮王的好处,急召淮王入宫,商议此事。
赵上钧能与元延帝商议什么,只道眼下安心养伤,军务之事已无力管辖,至于李颜与孙澄之争,必然是孙澄之过,可再贬之。
元延帝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忽然又觉得孙澄可怜起来,悻悻然说了几句,收住了这个话题。
时值深夜,林贵妃来请元延帝回去安寝,见淮王欲退,殷勤致意,言及淮王伤病未愈,外头风雨交加,恐受寒,大不妥。
元延帝被林贵妃的这一番话又挑起了长兄之心,不允淮王离去,留其宿于长兴宫。
长兴宫为赵上钧和长兄旧居所,元延帝亲携赵上钧同往,见宫中一切陈设如往昔,不禁感慨万千,又诉及往事,泪湿眼眶。
赵上钧沉默良久,垂下眉眼,对元延帝道:“五郎亦不能忘,五郎一身皆大兄所赐,当日之誓不敢违,无论来日如何,五郎愿为大兄效死,无有不从、无有不遵。”
至此,元延帝心满意足,方才离去。
淮王喜静,宫人不敢
扰,皆退出殿外。
这会儿已经是春天了,论理说,春雨应是缠绵的,但今夜的雨下得有些急,砸在宫城的瓦片上,嘈嘈错错的,吵闹得很,让赵上钧甚是不愉。
长兴宫的廊庑下挂着琉璃明角灯,灯光在风雨中飘摇不定,恰如这动荡的时节。
赵上钧静坐于案前,正垂眸沉思之际,忽闻窗外有宫人过,窃窃私语。
有一人语气同情:“太子妃……有恙,独在灵犀殿……可怜……胡不召太医?”
同伴嘲讽:“皇后重病、贵妃头疾发作,值夜太医皆不得闲,谁理她?”
那人又道:“怎不见东宫侍从来接?”
同伴又懒洋洋地道:“太子冷落太子妃久矣,东宫多是趋炎附势之辈,恐无人应答,你操心什么,莫再提。”
先前那人嗟叹了一声,声遂止。
赵上钧目中精光暴露,霍然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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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棠梨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整个人好似浸泡在春水里,软绵绵的,又好似暴晒于烈日下,火辣辣的,汗水一阵阵地冒出来,衣裳都湿透了。
奇异的香气围绕着她,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像是曼陀罗的酒酿,迷醉人心。偌大的宫殿中只有她一个人,烟纱如幕,锦帘如障,绮丽的光影笼罩过来,恍惚间,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将她束缚住,不可逃脱。
好痒,痒得身体都发麻,她太过难受了,忍不住把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扯住了衣领,难耐地抓挠着。
耳边有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梨花。”
男人的声音很低、很轻,几乎不可闻及,但傅棠梨听见了,即使是在神志不清的混乱中,她仍然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眼前灯烛朦胧,她视线模糊,瞧过去,一切都带着一层氤氲的水气,连他刚毅的面容也变得柔和了起来,眉眼深邃,俊美宛如天上人。
来不及分辨,来不及思索,什么都来不及,极度的渴望如同澎湃的潮水,汹涌卷来,把傅棠梨的理智都淹没了,她朝着赵上钧扑了上去,抱住了他。
她眼角殷红,面似桃花,没有章法地在他身上胡乱磨蹭着,急切地、笨拙地吻他,哀婉地求他:“……皇叔、皇叔,救我。”
赵上钧倏然捏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硬生生地掰开,他望着她,眼眸漆黑如夜,其中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寒冰,似鬼魅一般:“梨花,看清楚,来,告诉我,我是谁?”
他是谁?
傅棠梨用迷离的目光望着他,喘息着,咬着嘴唇,几乎把嘴唇都咬破了,唇间露出一点樱桃红,她挣扎了半天,还是小小声地叫他:“皇叔……”
赵上钧咬着牙,他也喘得厉害,手背上凸起了青筋,但他终究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意,强硬地把她按在枕上,不让她动弹,用温柔的声音告诉她:“可是,皇叔是不能这样……这样碰你的,这不对。”
傅棠梨呆了一下,突然觉得很委屈,拽住了他的衣袖,小声地啜泣了起来:“……道长,玄衍、玄衍。”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像是糯米糍粑,黏着蜜糖,她哭得泪汪汪的,水珠儿沾在睫毛上,星星点点,既可怜又可爱,素日那样端庄正经,这会儿撒娇起来,简直要命。
赵上钧再不能克制,他猛然将她紧紧抱住,那种粗暴的力度,仿佛是想要把她嵌到自己的骨头里去。
傅棠梨觉得自己热得快要死掉了,死在赵上钧的怀抱中。
烛光摇曳,轻纱逶迤,如同云雾飘渺,窗外雨声愈急,敲着檐上瓦、阶下石,如琵琶弦上音,十指轮拨,急急切切。
赵上钧的手摸索着,握住了她的腰肢,她的腰在颤抖,那么纤细,就像江月岸边的婀娜杨柳,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好似在打一场恶战,汗水流得比她还多,他拉住她的腰带,用力一扯,腰带上的香囊掉了下来,他一把捞住,远远地抛了出去,恨恨地骂了一个字:“笨!”
傅棠梨没听懂,更委屈了,她被赵上钧压着,胸口发闷,只能两只脚胡乱蹬着,想要踢他。
裙摆撒开,衣带散开,领口大大地敞开着,如同羔羊,雪白的、无辜的羔羊,而他是凶狠的野兽,经不得这样的挑衅。
他低下头,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如同酥酪凝脂,带着她的甜,美味异常,他的牙齿贯穿了她娇嫩的肌肤,狠狠地咬着,几乎想把她的肉吃下去。
傅棠梨吃不住疼,发出了尖利的惊叫,但只有半声而已,他的手按了过来,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
剧烈的疼痛让她恢复了一些意识,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和着汗水一起把发鬓都打湿了。
赵上钧终于松开口,舔了舔她肩膀上的血珠,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我在你身上留下印子,你说,赵元嘉看到了会如何?“
赵元嘉?那是什么玩意儿?傅棠梨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惊醒,打了个哆嗦,她眸中泪水未干,气喘吁吁地去推赵上钧:“不、不行、走开……”
用过就丢,何其可恨。赵上钧简直要气笑了,他抵住她的胸膛,她的心在他的手掌下面”噗通噗通“地鼓动着,柔软而又激烈的心跳,叫他几乎发狂,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慢慢地问她:“梨花,喜欢我吗?”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好似被砂砾碾过,粗糙得发疼。
傅棠梨仿佛还被那种怪异的药物所控制着,浑身颤栗:“喜、喜欢!”
“你骗我。”赵上钧俯下身,这只野兽尚未得到慰藉,他恶狠狠地盯着她,咬牙切齿,“你又在骗我!”
“没有、没有骗你。”她望着他,目光哀婉而迷离,好似乱了春水,不能浮起,她喃喃地这么说着,宛如梦呓一般,“是真的……喜欢。”
这句话,是最烈性的药,令人疯狂、令人可以为她生、为她死。
赵上钧倏然俯身。
烛光沉下,像是什么东西破开的动静,过于剧烈、过于强硬、好似不堪重负。
傅棠梨一声闷哼,倏然缩紧,她高高仰起脖颈,如同一个圆弧的弓,拉满了,马上就会破裂。
他坚硬的肌肉下,血液在脉络中涌动,鼓动着,喧嚣着,拥抱着,紧紧贴在一起。
他太烫了,她的皮肉那么娇嫩,简直要被他烫伤,她哭了起来,落下了眼泪,却情不自禁抓住他的后背,指甲掐进去,抠出了血印子,一道道,晕染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滑腻腻的。
她吻他,主动地、热烈地,在这极致而淋漓的夜晚,昏暗的、摇曳的烛光下,发了疯一般吻他。
是真的……喜欢。失去理智、不再冷静,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敢纵容自己,偷偷地,不叫旁人瞧见。
……
在这一片迷乱中,门外突然传来的一阵纷沓的脚步声。
如同一个霹雳当头打下来,傅棠梨顿时惊悚,身上的热汗倏然转为凉的,她如坠冰窟,遽然睁大了眼睛,颤声道:“有、有人来了,你快走、快走!”
但赵上钧并没有抽身而退,反而更进一步,他气势汹汹地咬她,从她的眼睛、到嘴唇、到喉咙,贪婪而粗鲁,几乎要咬破她的肌肤。
“不走!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不怕叫人知道。”他在间隙中,近乎呢喃地问她,“怎么,你怕吗?”
敲门声响了起来,“叩叩叩”,由轻及重。
赵上钧突然恨恨地咬住傅棠梨的脖子。
傅棠梨闷哼了一声,脚趾尖蜷曲了起来,狂乱地摇着头,头发水淋淋的,湿透了。神志过于恍惚了,以至于她骤然生出了一个突兀的念头,算了,死就死吧,一起死罢了。
敲门声愈发急促了起来。
第53章 第53章说,太子妃的奸夫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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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很大,风斜着吹,把赵元嘉的衣袖都打湿了,黏黏地贴在手上,这令他感觉十分焦躁。
他方才回到东宫,还未及更衣,
却见林婉卿慌慌张张的,几乎是小跑着进来,脸色苍白,好似后头有鬼在撵她似的,她一看到赵元嘉,立即扑了上来,“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
赵元嘉皱眉:“好端端的,你又怎么了?”
林婉卿抬头,一脸惊恐之色,她身体发颤,声音还是娇娇弱弱的,好似快要晕过去的模样,说出话却是石破天惊:“妾随太子妃入宫为皇后娘娘侍疾,太子妃中途走脱,妾尾随之,竟见其在灵犀殿与人私会……”
“闭嘴!”林婉卿的话还未说完,赵元嘉已经暴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混话吗?”
林婉卿的眼泪如珍珠般落下,她以袖拭泪,哭着道:“妾也不愿相信,妾见到那般丑态,惊得实在六神无主,亦不敢声张,只能退避,但这会儿见殿下,实在不敢隐瞒,还请殿下决断。”
赵元嘉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恨不得一巴掌摔在林婉卿的脸上:“你闹够了吗?你一而再、再而三诬陷太子妃,莫不是仗着孤宠你,就忘了上下尊卑之别?”
林婉卿心里恨得流血,她的手摸上自己的小腹,暗暗咬了咬牙,皇后重病,无人能为傅二娘撑腰,趁此契机,扳倒傅二娘,太子妃之位唾手可得,岂容退缩。
傅二娘和淮王皆在灵犀殿中,傅二娘被那药香所迷,无论淮王是否把持得住,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怎么都说不清楚的,这步棋,只要淮王踏入灵犀殿,就算是成了。
她一念及此,面上的神色愈发哀切,泪流满面,一下又一下地磕头,额头上都渗出血痕来:“妾指天发誓,若有虚言,妾甘领一切责罚,他们眼下还在那边,太子去了,一看便知究竟,妾怎么敢凭空捏造呢?”
此情此景,由不得赵元嘉不信,他怒目圆睁:“谁!那狗男人是谁?谁敢如此胆大妄为!”
林婉卿把头伏在地上,身体发抖,十分畏惧,呐呐若蚊声:“妾曾经说过……太子不信,妾不敢再说。”
赵元嘉好似被雷劈到了一般,呆滞了一下,内宫禁廷,除了天子,还有哪个男人能够出入其中?
只有淮王。
赵元嘉惊怒交加,转身冲了出去,满脸狰狞之色。
东宫侍从们见太子如此情态,皆大惊:”殿下、殿下,夜已深,殿下何往?”
林婉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急令侍从们持灯火照明,跟上太子。
风雨愈大,泼不灭灯火,一行人浩浩荡荡、气势汹汹,直奔灵犀宫。
及至远远的,看见灵犀殿外挑着一盏孤灯,在雨中飘忽,昏暗晦涩,两个宫人靠在廊庑的立柱下,头一点一点的,正在打盹。
赵元嘉奔到近前,两个宫人骤然惊醒,慌慌张张地迎上前来:“见过太子……”
她们正好挡在了赵元嘉的跟前,赵元嘉愈发愤怒,一脚飞去,将宫人踢开,上前几步,再一脚,“嘭”的一声,揣开了殿门。
殿中灯火半明,烛影摇红,纱幔低垂,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一种柔软的味道,黏腻而香甜,角落里烧着火盆子,麝香的味道混合着腥膻,近乎燥热,让赵元嘉的血气一阵一阵往上涌。
傅棠梨正斜坐在榻上,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她的发髻有些凌乱,一支金簪落在案上,外衫散开,半搭在臂弯上,她倚着小案,手支着额,露出一截生嫩嫩的小臂,白得惊人,带着一种颓废的意味,仿佛对外面的喧哗并未闻及。
她看见了赵元嘉,不但没有起身,连个招呼都没有,不过略一皱眉,依旧是她对待赵元嘉惯常的态度,冷漠,而且傲慢。
赵元嘉注意到了,她的脸颊很红,如同抹了胭脂,尚未褪尽,极浓极艳,似桃花。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愤怒,好似背后被人捅了一刀,又气又痛,他三步并两步过去,双目赤红,瞪着傅棠梨,厉声喝问:“说,那奸夫在哪?”
林婉卿已经跟了进来,她身后带着东宫数十侍从,乌泱泱的一大群,全部涌进了灵犀殿,这里骤然显得挤了起来,火把通明,火光大盛,照得一切无所遁形。
她的目光迅速扫视四周,一面又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边不存在的泪水,神情哀伤:“太子妃,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情来,这、这让太子殿下情何以堪?你怎么对得住殿下对你的情意啊?实在不是我有意害你,是东宫的颜面容不得你这样践踏啊。”
傅棠梨终于站了起来,她随意地瞥了赵元嘉一眼:“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略微带着沙哑,说话的气息也不若平日,低低的,尾调还有些软。
林婉卿的目光落到左侧的围屏隔间,里面传出了一点声响,人影晃动了一下,她立即朝赵元嘉努了努嘴。
赵元嘉恶狠狠地冲过去,推开围屏,吼道:“你躲什么,出来!”
傅棠梨想要阻拦:“太子且慢,不可失礼!”
“哐当”,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与此同时,“啊”的一声惊呼响起。
林婉卿心下一沉,已经发现不对。
赵元嘉怔住了,他伸着手,还保持着推搡的姿势,结结巴巴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安、安……安王妃,怎、怎么是你?”
安王妃年纪大了,手脚有些不太利索,听到太子的动静,方要出来,没曾想慢了一点,围屏就砸了下来,她仓促一躲,险些跌倒,手里托的茶盘落地,茶盏砸得粉碎,她老人家闪了一下腰,惊得脸色发白。
傅棠梨慌忙扑了过来,扶住安王妃,满脸不安之色:“太子年轻不更事,惊到安王妃了,还请您见恕。”
围屏后的隔间里还有安王府的一个侍女,本来在一边煮茶,这会儿赶紧连滚带爬地过来:“王妃、王妃!您没事吧?”
安王妃平日温煦和蔼,此时不禁也动了气,她摸着胸口,斥责道:“太子在做什么?喊打喊杀的,怎么,老身好心照顾你的太子妃,还成了罪过不成?”
赵元嘉脑子里乱糟糟地混成一团,他顾盼左右,左右和他一般茫然,皆爱莫能助,他回过神来,只能先拱手致意:“孤不知安王妃在此,莽撞了,孤给王妃赔礼。”
安王妃“哼”了一声,面有怒色,一拂袖,不做应答。
安王府的侍女上前,板着脸,道:“我家王妃入宫探望皇后娘娘,偶遇太子妃,见其不适,而太医未至,故而留在此处,予以关照一二,谁知道竟触犯了太子的忌讳,那原是王妃的错了?”
侍女见过大世面,面对太子也丝毫不怵,反而说话夹枪带棍的。
赵元嘉理亏,不好问罪于她,只悻悻然摆手:“孤说了,都是误会,安王妃莫要着恼。”经了这么一遭,他方才的蓄积起来的怒气像是被针戳破了一般,“嗤”的一下,漏得精光,此时徒留一片尴尬,他支支吾吾地道,“孤、孤……哦,对了,外头雨大,孤是来接二娘回去的,一时心急……”
“太子是赶着来抓奸,才一时心急吧?”傅棠梨慢条斯理地打断了赵元嘉的话,她的双手笼在袖中,腰身挺得笔直,这是她一贯的姿态,矜持而高贵。
安王妃脸上露出不赞成的神色:“太子和太子妃新婚燕尔,本应琴瑟调和才是,怎么弄出这般闹剧,张扬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赵元嘉的嘴角抽了抽,狠狠地瞪了林婉卿一眼,又勉强笑了笑,矢口否认:“抓什么奸,这真是胡话,断断没有的事,你们都听错了。”
林婉卿自知事情出了意外,今夜势必难以如愿,却不知道到底哪个关卡出了毛病,她又是愤恨、又是惊惧,默默地退后了两步,用袖子遮住脸。
傅棠梨神态自若,她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无辜而好奇的表情:“太子此番兴师动众,实在叫人惊诧,让我想想看,奸夫是谁呢?”
赵元嘉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好了,莫要得理不饶人,你也少说两句。”
“是淮王吧?”傅棠梨不为所动,她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毕竟,林承徽上回指认的就是他,这一时半会的,估计也不太好改口换人。”
林婉卿犹有不甘,低着头,小声嘀咕着:“我分明看见淮王进来了,谁知道你们耍了什么花招,才……”
“听说有人要来抓拿我?”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浑厚而威严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赵元嘉头皮一麻。
东宫侍从皆躬身,让开了一条道:“见过淮王殿下。”
是夜,大雨如泼,天幕如漆,赵上钧披一袭玄黑大氅,踏夜色而来,他身形伟岸逼人,挟苍穹之
浓墨,令灯烛为之一沉。
元延帝身后的大内总管宋太监随侍淮王,亲为其执伞,内廷金吾卫两列跟从其后,铁甲沉沉,长戟寒光,肃穆无声。
赵元嘉心虚,忍不住扶额:“怎么就惊动了皇叔?”
赵上钧步入灵犀殿中,目光注定赵元嘉,平静地道:“我闻太子夤夜入宫,带人拿我,不敢怠慢,自投之,敢问太子,我所犯何罪?”
太子领着一大群人风风火火地闯入内廷,守卫宫门的金吾卫不能阻,往上头禀告,惊动元延帝,元延帝已于林贵妃处歇下,遂打发宋太监带人去探究竟,行半路,遇淮王,同道而来。
宋太监本来心里还犯迷糊着,不知道淮王与此事有何干系,此时闻淮王发话,方才恍然,宋太监暗暗顿足,急朝太子使眼色,示意太子快打圆场。
赵元嘉何尝不愿低头,他方才不过逞一时义愤之气,在见到安王妃的那一刻已经后悔,此时冷静下来,见到淮王,素日的畏惧之情又冒了出来,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打鼓,硬着头皮道:“皇叔说哪里话,孤对皇叔一向敬重,什么抓拿之语,想来是以讹传讹,谬也,皇叔不可轻信。”
赵上钧勾起嘴角,他的笑意是冰冷的,不达眼底:“有人窥见我与太子妃有私,在此灵犀殿相会,此何人也?请与当面对质。”
傅棠梨听闻此语,退后两步,低下了头,不敢正视淮王,仿佛疏离如往常。
林婉卿骤然全身冰凉,她这才明白,这就是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林贵妃在宫中安插了人手,淮王何尝没有,原来今夜这局,最后要落在她的头上。
她也是识时务者,当机立断,马上跪倒在地,用膝盖蹭到赵元嘉的面前,扯住了他的衣摆,婉转哀求:“是妾的错,只因太子妃对妾太苛,妾一时鬼迷心窍,撒谎蒙骗太子,求太子念及妾对您的情意,饶过妾这一遭吧。”
赵元嘉目瞪口呆,气得跺脚:“荒唐!荒唐!你怎么能这般胡闹!”
林婉卿抱住了赵元嘉的小腿,说不出话来,只嘤嘤哭泣。
赵元嘉一时无奈,朝赵上钧连连作揖:“原是后宅妇人的争风吃醋,是孤糊涂了,一时冲动,闹出这场笑话,求皇叔看父皇面上,勿与孤计较。”
赵上钧略一颔首,他的语气居然是温和的:“太子言重了,论公,我是臣子,论私,我为长辈,怎么会与你计较?”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殿外大雨如注,“哗啦哗啦”地敲落青阶下,灯烛与火把受了潮,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赵元嘉并未放下心来,他反而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颤栗的畏惧,他捏了捏手心里的汗,讪讪地笑道:“皇叔大度,孤惭愧,夜深了,还请皇叔和安王妃回去安歇,待孤明日另行登门赔礼。”
赵上钧的目光扫过赵元嘉,最后落在林婉卿的身上,淡漠的,好似看着草芥蝼蚁一般:“此事与太子无关,此婢子一再无礼,不宜留之。”
林婉卿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她的脸“刷”的一下变得煞白。
赵元嘉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挡在林婉卿面前,护住了她:“皇叔不可。”
赵上钧慢慢地踏前一步,直直地盯着赵元嘉:“怎么,我杀不得吗?”
他的身量极高,在灯光下的影子极重,如同山岳般气势沉沉地压下来,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似乎还含着笑,但他的眼中没有丝毫表情,只有一片浓郁的漆黑,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令人胆寒的神态。
他是淮王,执掌千军,杀伐血腥,铁蹄所过能使千里尽赤,而此刻,他站在赵元嘉的面前,问了这么一句“我杀不得吗?”。
赵元嘉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根本无法回答,仓促地看了看四周。
傅棠梨眉目低垂,缄默不语,好似眼前种种情形与她一概无涉。
安王妃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赵元嘉艰难地舔了舔嘴唇,勉强摇头:“不……”
不什么呢?语焉不详。
林婉卿惊骇欲绝,她控制不住地发抖,死死地抱着赵元嘉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太子救我,我错了,往后都改了,我不想死,您救救我!”
赵上钧侧过脸,看着宋太监,轻描淡写的,又问了一句:“怎么,我杀不得吗?”
好似这个问题十分可笑。
宋太监对淮王的脾性是清楚的,看来今日之局难以善了,他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来人。”
立即有两个金吾卫上前,对赵元嘉道了声:“太子恕罪。”,随即一左一右,拿住了林婉卿,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意。
林婉卿疯狂挣扎,凄惨地哭叫:“不,你们去找我姑母,请姑母救我、快去啊!”
然而,远水救不了近火。
赵元嘉惊怒不已:“你们敢?放开她!孤在此,容不得你们造次!”这边又转而急切地对赵上钧道,“皇叔,你听孤解释,这事……”
“你们不能杀我!”林婉卿突然大叫了一声,“我腹中已经怀了太子的骨肉,谁也杀不得我!”
此言一出,满场都静了一下,连赵上钧都挑了挑眉毛。
两个金吾卫为难地对视了一眼,手稍微放松了一点。
林婉卿仰起脸,带着满脸的泪痕,颤声道:“妾有幸,已经怀了殿下的骨肉,本来坐胎未稳,还不欲为外人道,但今日这情形,妾此身不足惜,但若是伤了殿下的子嗣,那妾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赵元嘉又惊又喜,暂时忘记了当下的纷乱局面,俯下身去搂住了林婉卿:“卿卿此话当真?你真的已经怀上了孤的孩子?”
金吾卫小心地觑看着淮王的脸色,放开了林婉卿,却并不敢退下,依旧站在林婉卿身后,虎视眈眈。
林婉卿搂住了赵元嘉的脖子,扑到他的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妾怎敢欺骗太子呢,求太子怜惜妾,救妾一命吧。”
她本待在扳倒傅棠梨后再使出这个杀手锏,好拿下太子妃之位,但此时形势不由人,也只能先拿出来保命再说了。幸而这个孩子来得很是时候,若不然,恐怕她今天就要交代在当场了,她思及此处,恨得要命,哭得愈发凄惨了,捂住肚子,哀哀地叫道:“太子,妾肚子疼、好难受啊。”
赵元嘉搓了搓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肚子疼?这、这该如何是好?”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朝宋太监微微俯身致意:“劳烦宋公公,去请太医过来吧,顺带向圣上禀明此事,东宫有喜,想来圣上应是龙颜大悦。”
宋太监应诺,立即命人去办了。
傅棠梨慢慢地抬起脸,看向赵上钧,双手叠于胸前,曲膝一拜,如同一个温顺的晚辈,恭敬执礼:“林承徽已怀有身孕,皇叔威震四海,无双之英雄也,若杀她,她死不足惜,只恐皇叔名声受累,
儿斗胆,求皇叔念及血脉之情,对她从轻发落。”
她的脸颊上还带着未尽的红晕,她的眼睛里还含着盈盈的水光,或许在他人眼中看来,太子妃虚弱难支,然而,只有赵上钧才知道她方才的娇态是如何惊心动魄,他的衣袖垂下,手指藏在其中,难耐地摩挲着,指尖还残留她肌肤的触感,柔软得简直令人融化。
这世间,怎么能有人可以欺负她呢?赵上钧这么想着,漫不经心地道:“无妨,我手下亡魂无数,百无禁忌,太子妃毋须忧虑。”
第54章 第54章我等不及了,叫人动手……
林婉卿躲在赵元嘉怀中,如遭雷劈,听得直打哆嗦,她哭得几乎要晕过去:“好疼,殿下、殿下您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傅棠梨苦笑,倘若只有一个林婉卿也就罢了,但林婉卿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她非铁石心肠,纵然她不杀伯仁,若伯仁因她而死,一尸两命,日后她无论如何也不得安心的。
她只能低下头,轻声道:“今日事,是儿之过,一则不能约束东宫女眷,使其惊扰皇叔,二则不能克己慎行,令旁人有隙可乘,玷污皇叔清誉,儿惶恐,若有责罚,儿愿领之,还求皇叔息怒。”
宋太监咳了两声,不胜唏嘘:“圣上曾有言,太子妃温恭淑慎,堪为太子良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赵元嘉抱着林婉卿,抬起头,感激地叫了一声:“二娘。”又转而对赵上钧恳求道,“若有责罚,孤愿领之,请皇叔额外开恩,体恤孤这点骨血。”
大雨瓢泼,一直下着,砸得琉璃朱瓦嘈嘈作响,灵犀殿中的暖炉无人添炭,火焰渐渐熄灭,春夜的湿气如同流水般无声漫延,无可退避,令人全身发冷。
赵上钧终于退后了一步,低低地笑了一下:“也罢,早晚而已。”
言罢,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大氅带起的风,让烛火微微地晃动了一下,光与暗明灭,人的影子有一瞬间的扭曲。
林婉卿突然意识到,赵上钧说的这个“早晚而已”,指的是杀她这件事,她冷飕飕地打了个激灵,把赵元嘉抱得更紧了。
傅棠梨心中只觉得索然无味,不愿再多看那两人一眼,她朝安王妃告了罪,缓缓地退出了灵犀殿。
廊外雨更大,樱桃未红,芭蕉已零落,阶下泥泞潮湿,或许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其中爬行,黏黏糊糊。
赵上钧持着伞,已经步入雨中,见她出来,微微侧首,望了一眼。
隔着雨幕、隔着夜色,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什么都不能说,连目光都是惊鸿一瞥,他仿佛只是在行进中略微地停顿了一下,而后,很快走远了。
傅棠梨沉默着站在廊庑下,长久地伫立着,身体里还带着他的热度,但雨水泼过来,溅湿了裙裾,凉意沁人。
直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为止。
夜色太深,真叫人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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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春,雨水充沛,京兆尹刘不鸣例行巡防渭水沿岸,至咸阳,勘河道堤坝老旧,因咸阳与长安距离甚近,恐水患生,祸及长安,急奏请朝廷,求拨款兴修水利。
就为这事,工部和户部在朝堂上又吵起来了,户部尚书陈则拿着笏板几乎要打林商,被左右生生拖住了。
元延帝意难决,询众臣,后由尚书令傅方绪、尚书右仆射常继言等老臣提议,可由太子往咸阳主持此事,杜绝各方舞弊之路,元延帝遂允之。
林商暗自得意,陈则犹愤愤,下朝后,拂袖啐其面。
赵元嘉对此事不敢怠慢,立即吩咐下去,收拾行装,将往咸阳行。
林婉卿被淮王那句“早晚而已”吓破了胆,近日十分老实,窝在东宫寸步不敢离,如今听得撑腰的人外出,她大惊失色,哭哭啼啼地跑到太子面前哀求。
“妾身心皆系太子,不可一日或离,太子此去咸阳,妾愿随侍左右。”
打自林婉卿怀孕,赵元嘉对她无有不应,但这会儿却皱了眉头,斥责道:“如今你正怀着身孕,正应好好安养才是,孤这是出去公办,你跟着作甚?别胡闹。”
林婉卿一手扶着宫人,一手拿着帕子拭眼泪,一副弱不禁风的神态,软语相求:“可是,太子不在,妾身边没个依靠的人,心慌得很,那这么着,可否求太子恩典,让妾暂到姑母处小住几天?”
赵元嘉虽然怜惜她,但好歹还有几分理智,隐约觉得不妥,斟酌良久,找来傅棠梨,商议了一下。
不知怎的,如今他觉得整个东宫中,最可靠的人还是他的太子妃。
傅棠梨瞥他一眼都觉得多余:“母后和林贵妃之间是什么情形,殿下难道不清楚吗?殿下纳了林承徽,母后已然十二分不悦,如今再打发林承徽到贵妃处养胎,这算什么,母后和贵妃,到底哪个才是殿下的生母,殿下搞混了吗?”
“不妥就不妥,好好说话。”赵元嘉悻悻然,“不刺我几句,你就不舒服似的。”
林婉卿扯着赵元嘉的袖子,大哭:“太子离去,东宫留太子妃做主,太子妃恨妾久矣,妾无所倚仗,定要死在她手里,求太子念在腹中孩儿的份上,救妾一命。”
赵元嘉耐心地哄她:“你又在胡说了,太子妃当日还在皇叔面前为你求情,她又怎会害你?”
还提什么皇叔,怕的不就是皇叔吗?林婉卿有苦说不出,一味嘤嘤哭泣,赵元嘉怎么劝她都不肯听。
赵元嘉只好当着林婉卿的面,对傅棠梨嘱咐道:”孤自去,你也收敛点性子,替孤好好照顾承徽,承徽素来娇气,如今更是不能委屈她,孤的孩儿就是你的孩儿,你千万谨慎。”
傅棠梨被这两人闹得,本来就头疼,听赵元嘉这么一说,简直气笑了,干脆道:“这不巧了,我和承徽恰恰相反,我素来硬气,当初就说过,有她无我,有我无她,这话绝无更改。我劝殿下,不论你要去哪里,还是把她带走为宜,否则,若叫她杵在眼前,保不齐我心烦,天天寻她晦气。”
她言罢,不待赵元嘉再啰嗦,径直扬长而去。
赵元嘉气得发呆,这厢林婉卿又在抹眼泪,哭得那叫一个婉转悱恻,叫他心烦又心疼,索性赌气道:“好,孤带你同去,傅二娘这等无良妇人,孤就不该和她多说一句话,随她去,毋须理会。”
好在长安去咸阳不甚远,一日可达,太医给林婉卿请过脉,莫看她平日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身子骨倒是相当结实,这胎怀得也稳当。当下,赵元嘉打定主意,带上了两个太医,备了宽敞马车,携林婉卿一起上路了。
傅棠梨乐得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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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隆隆,一阵紧似一阵,雨越下越大,接连数日不停,整个皇城笼罩在白茫茫的雨幕中,红墙朱瓦都淡成了水墨,宫台栏下的龙头张开了大口,“哗啦哗啦”地吐着水,雷声、雨水、水声,声声交错,天籁喧哗,吵得人心慌意乱。
沈皇后昏迷了好几天,突然清醒了过来,几个太医来视,相顾失色,退出未央宫后,急请人禀告元延帝,皇后此景,恐为回光返照之象,大不吉。
元延帝欲往探,林贵妃极力劝阻,泣道:“陛下龙体尊贵,是为天下人之倚望,皇后娘娘身患恶疾,陛下不宜近之,臣妾愿代陛下往,转陛下关爱之意。”
元延帝勃然变色:“林氏,莫要仗着朕宠你,就无所顾忌起来,皇后是朕的发妻,如今她都这般情形了,朕去看她,你还不肯,真真心肠歹毒!”
林贵妃大惊,慌忙跪地,连连叩首。
元延帝不再理她,匆匆忙忙去了未央宫。
未央宫中燃着清秽香,药草的气息浓郁,沉沉地压在帘纱屏障间。
沈皇后披着一袭裘衣,倚坐在床上,她的嘴唇惨白,脸上却泛着惊人的潮红,当元延帝进来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而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住声地叫道:“太子、太子、本宫的太子呢?他在哪里?本宫要见他!”
不过一个多月未见,沈皇后已经瘦得眼窝深陷、颧骨都突了出来,让元延帝有些不太敢相认,元延帝心里一酸,记起少年时的相依相守,他几乎落泪,抢着几步过去,坐到床头,握住了沈皇后的手,轻声道:“太子去咸阳公办,不在宫中,朕在这里,皇后勿忧。”
沈皇后冷笑一声,虚弱地摔开元延帝的手,对左右喝道:“太子妃呢?去,把太子妃叫过来!”
宫人急去东宫召太子妃来。
不多时,傅棠梨至,见沈皇后的情状,暗暗心惊,但面上未敢显露分毫,过来行了礼,露出温柔的笑意:“母后今日醒了
,看过去气色甚好,想来病情有所好转,可惜太子不在,若叫他知道,定然十分欢喜。”
沈皇后想说话,却捂着胸口咳了起来,半晌方止,用沙哑的声音道:“母后不成了,二娘,你去,把太子叫回来,莫叫他连母后的最后一面也见不成。”
元延帝劝道:“皇后莫心急,太子妃弱质女流,恐处事不力,朕叫陈虔或宋明忠去把元嘉找回来。”
沈皇后摇晃了一下,差点倒下,她强撑着身体,对着元延帝满面怒容,连敬称都没了:“我信不过你,你自去找你的林氏吧,如今我要死了,遂了你们的意了,无需你在此惺惺作态。”
元延帝脸色尴尬。
左右纷纷宽慰:“圣上见娘娘病重,日日忧虑,娘娘莫心急,再叫太医给看看,过几日好起来,再慢慢核计。”
“你们都给本宫滚开!”沈皇后指着眼前众宫人,厉声道,“你们这些人,本宫一个都不认得,林氏那贱人,趁着本宫生病,把本宫身边的人都打发走了,叫你们这群魑魅魍魉来害本宫,你们、你、还有你……”她的手指颤抖着,一个个指过去,“本宫统统信不过,都滚开!”
左右宫人喏喏不敢应。
元延帝见状,为示安抚之意,当机立断站了起来,对傅棠梨严厉地道:“太子妃,没听见你母后的话吗,去,速去咸阳,叫太子即刻回宫!”
傅棠梨怵然,俯首应诺。
少顷,傅棠梨持着元延帝的手谕,步履匆匆出了宫,命百十东宫侍卫随行,动身前往咸阳。
陈虔本拟给太子妃备马车,傅棠梨拦住了,她用金簪盘起长发,换了一身窄袖胡服,披上斗笠与蓑衣,叫人把那匹小桃花牵了出来,随众侍卫一起翻身上了马。
陈虔大惊:“大雨滂沱,道路难行,太子妃千金之躯,不可如此草率。”
小桃花甩了甩脑袋,“咴咴”待发,傅棠梨拨转马头,回首道:“皇后病情危重,恐有差池,若太子迟来一步,将抱憾终生,哪里容车马慢行?我骑术颇佳,此马能追风,日行千里,比旁人去都要快一些。”
陈虔一怔,随即肃容拱手:“太子得此良配,何幸也。”
雨水如注,天就像漏了似的,风斜吹着,泼过来,傅棠梨的脸很快就湿了,而她铅粉未施,看过去容华无损,反而显露出一种明亮的艳光。
她把马鞭在手里轻巧地转了一圈,淡淡地道:“陈大人别说这个,什么良不良、配不配的,你心里有数,我和太子那是相看两相厌,只此事,乃是为了成全皇后娘娘一片慈母之心,我欲求慈母而不得,太子有之,令我羡慕,你放心,我会尽快把太子带回来,绝不耽搁。”
陈虔再次拱手,躬身后退。
傅棠梨一声清叱,打马冲了出去,一干东宫侍卫紧跟其后,马蹄踏开雨幕,直奔咸阳去。
雨下得愈发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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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麓观筑于山林,水气比别处更加充沛,雨下着,整座道观宛如笼罩在白雾中,岚烟袅袅。
竹帘卷起,雨水飘进来,沾衣欲湿。
赵上钧的手干燥而有力,持着笔,慢慢地抄写着经文。
玄安研墨,玄度燃香,两只白鹤徜徉在阶下,仰长脖子,偶尔发出一两声清鸣,在雨中似空旷有回响。
庄敬恭敬地站在帘外,微微俯身:“孙澄使人来报,李颜的人马混入流民之中,与流民头子相互勾结,种种煽动挑拨,沿途多有民众为其所惑,他们从郑州起,经雍城、开封及洛州,又得洛州刺史王永敬资助,如今看过去声势不容小觑。”
“眼下流民到何处?”赵上钧笔锋不停,勾折有铿锵之势,但他的声音却是平淡的。
“大部在洛州城外,另有小股往咸阳一带流窜。”庄敬话声一顿,试探地道,“太子近日至咸阳,恐怕贼人对其不利,可要上报朝廷知晓?”
“流民之事,圣上不知吗?”赵上钧反问。
庄敬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流民之乱,各地官员多有奏报,元延帝说了什么?“不过尔尔”也,轻描淡写一句话。
赵上钧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意:“如今我急流勇退,圣上待我极仁爱,若我再涉朝政,恐圣上又不悦,再多说,圣上要疑心流民之乱为我所使了,大可不必。”
雨声愈急,乱打檐上瓦,声声切切,白鹤兀然长鸣,双双振翅飞起。
他翻过了一页经书,好似叹息了一声,自语道:“圣上想要江山太平,李颜想要天下大乱,也不知谁能如愿?”
庄敬见状,对流民之事不再多言,转而道:“孙澄在潞州,一切已准备停当,请淮王示下,何时动手为宜?”
赵上钧的笔锋一顿,险些划透宣纸:“立即,越快越好!”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脸,往向窗外,远山如雾,不可捉摸,他的眼底浮出如同凶兽般森冷的煞气,“李颜可以等,我却等不及了,让孙澄不计代价,尽快拿下昌平城,把李怀义的头颅送给李颜。”
李颜膝下有二子,长子李怀恩尚公主,质于长安,次子李怀义留于范阳,替父镇守昌平。
庄敬抱拳,“喏”了一声,退下了。
旋即,有下属来,立于廊下,拿着文书,将上下要务逐一呈报淮王知晓。
“回鹘献礼,金万两、银万两、马千匹,赎其国主,依殿下吩咐,赎金交予西宁伯府,大都护已将阿耶律可汗放归。”
“户部尚书陈则与工部尚书林商又起争执,陈则怒而称病不出,户部官员多怠工,帝命尚书仆射常继言调停,尚未果。”
“刑部再修《武德律》,增保辜制,发御史台及大理寺审议。”
“皇后病危,帝命太子妃往咸阳,迎太子归……”
赵上钧掷了笔,霍然起身,几乎带翻案几。
玄安猝不及防,手一抖,砚台翻倒,墨水泼撒,溅上了赵上钧的衣摆,触目惊心一团黑。玄安差点要哭,跪倒求饶:“我错了,师兄息怒。”
赵上钧不予理会,只沉声道:“去把庄敬叫回来,快!”
玄度飞快地出去叫人。
未几,庄敬大步跑着回来:“殿下有何吩咐?”
赵上钧上前几步,逼视庄敬:“你方才说,有流民窜至咸阳,究竟有多少人?这其中可有李颜的部属?”
庄敬不明所以,茫然地道:“属下不知,此小事,不足道,未命人细探。”
“蠢才,办事不力,自去领罚!”赵上钧脸色阴沉,脱下外衫,随手扔开,厉声道,“备马,命虎骧营随行,即刻出发,随我往咸阳。”
一记惊雷,轰然鸣动在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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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雨下得格外大,“哗啦哗啦”的,敲破屋瓦,惊雷一阵接一阵,轰轰隆隆响个不停,雨水积攒在庭院里,渐渐没过了青砖。
深夜,咸阳县的何县令和工部营缮所的洪所丞来官邸求见,赵元嘉不得不从林婉卿的温柔乡中爬了起来,出去的时候,脸色还不太好。
“两位大人有何要事,如此十万火急?”赵元嘉端坐明堂之上,皱着眉头打量下面。
何县令在任上矜矜业业,为咸阳百姓殚精竭虑,未过四旬,已然满头花白,此时卷着裤腿,鞋子上都是泥泞,踩得地面湿漉漉、黑乎乎的,赵元嘉强忍着,才没有捏鼻子。
何县令上前一步,卑恭地请求道:“连日暴雨,河水上涨已大大超过往年,下官命人日夜施工不停,今夜正值堤坝合拢,此举至关重要,下官斗胆,求殿下亲往监工,免得有小人作祟,害了咸阳黎民苍生。”
他这话说得很重,洪所丞不乐意了:“谁为小人,何县令不必指桑骂槐,堤坝合拢乃寻常事也,你不依不饶,这大半夜的,非要拉着我过来惊动太子殿下,好生不识趣!”
洪所丞又对赵元嘉赔着笑,诉苦道:“可怜下官随太子到此,没日没夜为了他咸阳百姓操劳,何县令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要在太子面前诋毁下官,下官着实冤枉,还请太子明鉴。”
何县令已经被工部的人坑过几次了,屡屡克扣民夫工钱,又贪昧款项,以草木麦秆等物装袋,冒充沙石土方,他一个小小县令,平日敢怒不敢言,实在是今夜那处堤坝的位置过于关键,就杵在河道口,若不打得扎实,待洪水来了,这满城的百姓又要遭殃。
他豁出去了,大声道:“太子此来咸阳,就是为了兴修水利之事,咸阳百姓倚望太子,下官替百姓请愿,求太子亲往一视,以振民心。”
这两人眼看着当场就要吵起来了,赵元嘉眉头打结,还未发话,忽又听得外面传来“咴咴”的马鸣声,然后有人在叫嚷着什
么,十分吵杂,那声音还越来越近,他越发不悦:“何事吵闹,这大半夜的,一个个没完没了,叫下面的人肃静,不得喧哗!”
话音刚落,一群人已经走了进来,领头的那个,身量略矮些,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一路湿漉漉地淌下水来,和何县令有的一比,但此人比何县令张狂多了,不跪不拜,亦不行礼,就那样径直走到赵元嘉的面前。
第55章 第55章太子妃使劲扇了太子一耳……
“放肆……”
赵元嘉的话还没说完,那人脱下了斗笠,露出一张芙蓉面,眉目若春山与秋水,沾了雨,便似这夜来淋漓的水墨色。
赵元嘉惊诧,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噔噔噔”几步迎上前去:“二娘,你怎么来了?长安出了什么事?”
傅棠梨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上前两步,拿出了元延帝的手谕,语气比平日还温和几分:“皇后娘娘醒过来了,要见太子,请太子速速随我回去。”
她越是和颜悦色,赵元嘉越是心惊,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脱口而出:“莫非、莫非母后……”
“太子不要胡思乱想。”傅棠梨打断了赵元嘉的话,“皇后娘娘既然已经醒了,便是病情有所好转,她许久不见太子,甚是想念,圣上这才命我来唤太子回去,以宽慰娘娘病中的忧思,总之,太子快快收拾一下,即刻随我启程便是,其他的,都等见了娘娘再说。”
赵元嘉不傻,傅棠梨待他如何,他心里有数,若非出了大事,她怎会冒着倾盆大雨、连夜赶来,他一念及此,有些站立不稳,颤声道:“好、好,孤这就回去,来人,备马……不对,备、备马车……也不对……”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对左右道:“先扶太子下去更衣,把马喂饱,套马车,备雨布与火把,行囊等物一应从简,太子贴身服侍的人跟上,侍卫跟上,半个时辰后启程,其他闲杂人等,落后一步,明日叫本地官署派人过来,另行护送回京。”
太子六神无主,太子妃就是主心骨,随着太子妃的吩咐,官邸中点亮了无数灯盏,仆从们都起了身,纷纷行动了起来。
洪所丞暗喜,何县令却大急,他硬着头皮,跑过去拦在了傅棠梨的前面:“不、不、太子走不得啊!”
东宫卫率刷地抽出刀来,抵住了何县令,怒喝道:“大胆,敢对太子妃无礼,不要命了吗?”
傅棠梨飞快地打量了一下何县令,抬手止住了卫率,冷静地道:“汝何人?为何事?马上说。”
何县令也是个利索的,简单的三言两语,择要把事情又说了一遍,末了,“噗通”一声跪下,对着傅棠梨连连磕头,“哐哐哐”作响:“下官愿领死罪,为咸阳黎庶请命,求太子妃体恤,令太子缓行片刻。”
赵元嘉神色轻慢:“些须小事,夸大其词,此小吏呱噪不休,惹人厌烦,命人将他逐出便是。”
何县令听了这话,面色灰败,把头磕得越发急切。
工部以林商为首,上行下效,种种瞒天过海,傅棠梨早有耳闻,此时见咸阳县令如此,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她踌躇了一下,看了看何县令,再看了看赵元嘉。
赵元嘉被她那一眼看得心头肉跳,警惕地道:“二娘,你是识大体的人,既然赶着过来找孤,当知母后的事情不可耽搁,孤不是不想体恤民情,实在是事有轻重缓急,腾不出工夫。”
傅棠梨不理赵元嘉,转头问何县令:“要修筑的堤坝在何处?”
何县令来了精神:“在城南二里地,渭水中段。”
傅棠梨点了点头,冷静地道:“我们稍后启程,从城南出,请太子到堤坝上略站片刻,何大人,你趁着那会儿工夫,抓紧把该说的话说了、该办的事办了,后头能如何,全靠你自己了,懂吗?”
何县令大喜,一骨碌爬了起来,点头如捣蒜:“下官懂、懂!”
赵元嘉怒视傅棠梨:“喂、傅二娘,你不要随意替孤乱做主张。”
傅棠梨不耐地瞥了赵元嘉一眼,敷衍地安抚他:“休得啰嗦,听我的,两头都不误,为你挣一个贤明仁爱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赵元嘉和傅棠梨数次争执,数次均处下风,如今在她面前颇有几分气短,当下嘀咕了两句,又哼了一声,勉强表示默认了。
外头的动静太大,把林婉卿也惊动了,她闻得太子即将返回长安,怎肯落下,便闹着要一道跟上。
赵元嘉心疼她,温言道:“外头雨大,我们要赶夜路,你和二娘不同,本来就柔弱,如今又拖着重身子,何必随孤奔波,你对母后的孝心我知道了,孤看你还是明日再走为宜。”
林婉卿又开始抹眼泪:“殿下这一走,把侍卫都带走了,独留我在这里,听说最近咸阳有流民作乱,若是闹将起来,没人护我周全,伤了我事小,伤到殿下的子嗣那就罪过大了,总之我不依,殿下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您别丢下我。”
她黏黏糊糊地缠了许久,赵元嘉在她面前耳根子素来很软,不好拒绝,他偷偷地觑探了一眼他的太子妃。
傅棠梨坐在哪里,袖着手,神情冷淡,对林婉卿视若无物。
赵元嘉当即拍板,带上林婉卿一起走,于是乎,加上服侍的仆妇和太医,马车多了几辆。
……
半个时辰后,太子并太子妃及东宫诸人出了咸阳南城门。
雨下着,一点都没有停歇的迹象,松节油的火把点燃在黑夜中,被雨水打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一行人簇拥着赵元嘉到了渭河南岸。
河面宽广,连日的暴雨让水位急剧上升,湍急的水流不断冲击着河岸,发出巨大的“哗啦哗啦”的声响。
民夫们正在摸黑干活,眼看着河水渐渐涨上来,若不一鼓作气把堤坝堵上,待到天亮,河水又要把先前的土方冲开了,连县衙的衙役并县丞等人都被何县令打发过来干活了,可见事态之紧急。
上百人打着火把,将这一处河岸照得通亮,十几个人替太子撑着伞,先头的仆从们抱着一卷卷草席,从太子下车处一路铺到堤坝上,以供太子踏足,大群士兵拱卫着太子,走上了堤坝。
何县令站在太子身后,高举双手,大声地向民夫和监工的小吏们呼喊着什么,少顷,只听得民众们轰然应诺,声音穿透了雨幕,透出一股激昂之气。
东宫的女眷并从属在河岸稍远处等候。
只因车队中多了一个孕妇,不能走得太急,傅棠梨也无需再骑马赶路。她巳时从长安出发,至夜方到咸阳,人和马都已经疲惫不堪,桃花马留在了咸阳官邸中,而她坐在马车里,顺便歇着,此时听见外面的叫喊声,便挑开车帘子,望了出去。
雨打在脸上,格外冰冷,河岸上喧闹杂乱,而远处依旧是一片漆黑,风呼呼地吹着,岸边的树林和灌木丛摇摆不定,好似有什么野兽躲在夜里,喘着粗
气,不怀好意地注视着这边。
她觉得心里有些不太踏实,刚想开口命人去唤赵元嘉回来,却听见林婉卿的声音传了过来。
“太子妃既然把太子哄上堤岸,怎么不跟过去瞧瞧?敢情你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能给自己挣个好名声。”林婉卿乘坐的是太子的车驾,就停在傅棠梨的马车旁边,此刻林婉卿也挑起帘子,露出半张脸,看着傅棠梨,目光充满嘲讽。
傅棠梨根本不想和林婉卿说话,对左右吩咐道:“把这个晦气玩意给我撵开些,别叫我瞧见她。”
虽然林承徽很受太子宠爱,虽然太子和太子妃并不亲近,还屡屡争执,……种种虽然,但东宫的众人们还是从心底觉得,太子妃才是东宫正经的女主人。
立即有宫人过来,默默地把林婉卿坐的车驾拉到远处去了。
林婉卿挑衅不成,反讨了个无趣,悻悻然把帘子摔下了。
过片刻,赵元嘉装够了场面,下了堤坝,朝这边走回来,犹自抱怨道:“看,无甚大碍,那县令庸人自扰……”
忽然听得太子身边的东宫卫率齐乘风大声喝道:“什么人在那边?太子在此,尔等速速退避!”
原来不知道何时,河岸边冒出了一大群人,趁着夜色渐渐朝着这边逼近,火把的光在雨中摇曳不定,隐约看见这群人衣裳褴褛,在这大冷的天气里袒露着胳膊和胸膛,在狼狈中透出凶狠的意味。
他们听见了齐乘风的呵斥,其中有几个人粗着嗓子回应道:“我等皆是郑州人士,就是来找太子的,请太子为我们做主。”
他们这么说着,脚步不停,反而加快朝这边过来。
赵元嘉一听“郑州”二字,眉头皱了起来:“莫非是郑州的流民?何县令怎么管辖咸阳的,竟容流民聚集在此,轰他们走。”
傅棠梨转头瞥了一眼,本能地觉察出不对来,她的脸色变了,厉声吩咐左右:“快,离开这里!”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群流民的首领发出一声唿哨,河岸的灌木丛中、岩石后面、树木旁边,倏然涌出了大批黑黢黢的人影,飞速地朝这边奔了过来,他们的手里持着利刃,在夜色里发出冰冷的寒光,掠起森然杀气。
齐乘风抢前几步,护在赵元嘉身前,大吼道:“小心,保护太子殿下。”
侍卫们听命,纷纷拔出刀,将赵元嘉围在中间。
民多畏死,堤坝上的民夫见此情形,也顾不得何县令了,马上丢了手中的活计,四散逃窜而去,一片乱哄哄的。
齐乘风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却叫苦不迭,太子此来咸阳,不过是办一桩小差事,自然不曾带得重兵,这时候守护在太子身边的,连同太子妃带来的侍卫,也不过三五百人,而那些所谓流民,乍一看,黑压压的一片,还在不停地冒出来,也不知有多少人。
这哪里像流民?身手矫健,气势凶悍,倒像是行动有素的军队一般。
太平盛世,京都附近,生出如此变故,朝廷及当地官员居然毫无察觉,岂不令人惊骇,此刻,齐乘风手脚发凉,生出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慌乱。
持械的流民扑到近前,一个个如同恶狼一般砍杀过来,很快和东宫侍卫战做一团,刀剑交鸣的声音、厮杀时呼喝的声音,一起混杂在雨中。
就在这紧要关头,那边的林婉卿大声惊叫了起来:“太子,太子,快来救我。”
却是有几个流民朝着女眷们乘坐的马车杀了过去,而那边的侍卫只有寥寥几个,急得林婉卿魂飞魄散,拼命呼救。
赵元嘉望了过去,明显犹豫了一下。
齐乘风把一柄长剑挥舞得呼呼作响,左右招架,他率领众侍卫抵抗,以寡敌众,十分吃力,除了眼前的太子之外,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人。
刀光剑影划破在夜色和雨幕,血水溅了起来。
林婉卿惊恐地大哭,拼命地朝赵元嘉的方向伸出手:“太子,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您不疼我了吗?太子!”
众流民听到这番话,反而兴奋起来,越来越多人朝林婉卿那边冲过去。
“太子!救我!”林婉卿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赵元嘉终于无法忍受,他咬紧牙关,匆匆朝傅棠梨这边看了一下。
夜色很浓,火光在雨中剧烈地跳动,看过去,一切都显得那么凌乱。
赵元嘉和傅棠梨的目光碰触到一起,而后,他飞快地把眼睛转走了,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林婉卿方才被傅棠梨赶开了,此刻两辆马车的距离很远,对于赵元嘉来说,他只能顾一头。
傅棠梨看懂了赵元嘉的眼神,她倏然睁大了眼睛,心脏缩紧,浑身发寒。
赵元嘉调转方向,朝着林婉卿飞奔而去,大声喊道:“孤在这里,卿卿莫怕。”
众东宫侍卫紧紧跟随太子而去,抵挡着流民们不要命的进攻,不停地有人倒下,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傅棠梨身边只留下十几个近侍,相顾失色,瑟瑟发抖,而那群如同匪徒的流民已经冲杀过来。
傅棠梨咬紧牙关,从发髻上拔下了一支金簪,悄悄地握在手里。手心都是汗,湿漉漉的。
近侍们哪里是那些匪徒的对手,寡不敌众,不过几息工夫,就被砍倒在地,连车夫也被一个赤膊大汉一脚踹了下去。
那大汉嘿嘿一笑,一把扯开了车帘子。
他看见了傅棠梨,“嘿”了一声,露出了贪婪的神色,伸手朝傅棠梨抓去,大笑道:“真是捡到宝了,兀那娘子,来,随我来,我保你快活。”
身后那些同伙们挥舞着兵器,发出了鼓噪的、不怀好意的声音。
傅棠梨不避不让,任由那大汉抓住了她的衣袖,她甚至顺势靠近过来,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容貌昳丽,风姿明艳,在夜色里,那一笑盛似春光。
那大汉情不自禁呆了一下。
傅棠梨倏然扬起手,神情转为刚烈,握着簪子,又快又准,狠狠刺入那大汉的一只眼睛,一转、一拔,一颗破裂的眼珠子被甩了出来,带起一长串血珠。
大汉猝不及防,疼得钻心,他发出扭曲的嗥叫声,捂住了脸,踉跄后退,从车上摔下。
傅棠梨敏捷地从车厢跳到鞍座,一手抓住车辕,一手抓着簪子朝马屁股扎了一下。
拉车的那匹大马猛然仰起了蹄子,“咴咴”大叫。
流民们怒喝着,持刀要冲过来,那匹马吃疼,陷入癫狂,一蹄子把前面的人统统踢翻,狂奔了出去。
但是,还未跑出几丈,一群人从旁边窜了出来,他们的装束整齐,手里统一持着长刀,与那些流民不太相同,动作果断,透着狠毒的戾气,面对惊马,镇定自若,其中两人俯身一滚,持刀斩向马腿。
“咯擦”一下,前面两条马腿被齐齐斩断,马儿发出痛苦的鸣叫,一头栽倒下去。
马车倾覆,傅棠梨跳车不及,从车上摔了下来,跌落泥泞,翻滚了几下才停住,肩膀一阵剧痛。
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仿佛要把人生生砸在地上,招架不住。
一个匪徒扑了过来,举起长刀,朝傅棠梨当头劈下。
她仰面倒地,挣扎着来不及起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锋迎面而来,瞳孔收缩,心跳骤停,无从躲避。
一道闪电从天际掠过,照亮了渭河南岸,如同金蛇狂舞,露出獠牙,把整片夜幕撕成两半。
玄黑色的长//枪呼啸而来,横向贯穿了那个匪徒的头颅,去势不歇,继续飞了出去,那股力道过于强悍,把他的头颅整个绞碎了,他的五官还保持着狰狞的形态,四散破裂,热乎乎的脑浆洒下来,溅到傅棠梨的脸上。
傅棠梨惊恐地尖叫起来。
惊雷响起,轰轰隆隆,从远处滚滚而来,黑色的战马随着那道闪电一起飞跃而来,马背上的骑士英武宛如山岳,挟带着雷霆霹雳的气势,策马狂奔。
黑压压的重甲骑兵跟随在他的身后,战马的铁蹄震动了河岸,岸边的沙石簌簌滚落。
那群匪徒未能分辨来的是哪方人马,犹想做困兽之斗,他们集结成阵,迎上骑兵的扑击。
赵上钧一马当先,他长//枪已经脱手,一把抽出了腰间的横刀,俯身挥臂,横扫而出,森冷的刀锋划破空气,风声历历,因为过于快速而留下银色的残影,不论是兵器还是人的身体,如同裁开单薄的纸张,发出一种干脆利落的断裂声。
血液飞洒而起,天落下了红雨。
他踏平一切障碍,飞奔到傅棠梨的身边,跃下马背,扑过去,抱住了她。
闪电一道接一道,不断地划过,天上与人间的浮光掠影混杂在一起,周遭颠倒混乱。
身后大队骑兵策马过来,和匪徒们交战在一起,不,其实只是单方面的屠戮而已,那是淮王亲卫虎骧营,玄甲军中最精锐的战
士,对这群匪徒的砍杀,如同收割稻子一般,刀刃过去,成片成片地倒下。
战马高大,骑兵们拱卫在淮王周围,他们战斗的身影拦住了旁人的视线。
血光四溅,肢体横飞,怒吼声和惨叫声混合在一起。
赵上钧紧紧地搂住傅棠梨,那么用力,勒得她胸口都疼了起来。
“玄衍……玄衍……”她的脸上都是水,仰起头,喃喃地念他的名字,她在忽明忽暗的闪电中望向他,连目光都变得支离破碎。
他低下头,急促地寻找她的嘴唇,粗鲁地吻她,乌木的香气是苦的,和着铁锈味的雨水,把她浇得湿透了。
他的舌头缠绕过来,他强悍如铁石,但他的嘴唇和舌头都是柔软的。
傅棠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么狠心,她用力地咬住了他的舌尖,把他咬出血来。
赵上钧闷哼了一声。
傅棠梨使劲推开了他。
他盯着她,深沉的夜幕下,他的眼眸染着方才的血色,像是饥饿的野兽,想要把她吃下去。
傅棠梨摇了摇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不……”
近乎叹息,淹没在滚滚雷声中。
赵上钧笑了一下,那是一个温存的、安抚性的笑,他松开傅棠梨,竖起手指,抚过自己的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
只能偷偷的。
……
这场战斗是没有悬念的,虎骧营的骑兵将那群流民基本斩杀殆尽,连四下逃窜到远处的那些漏网之鱼,也被他们骑马追上,砍下了头颅,渭河南岸都被染红了,雨水冲刷到河里,带着血腥的味道。
赵元嘉惊魂未定,带着人过来,跌跌撞撞的,还是齐乘风扶了他一把。
东宫侍卫死伤过半,连齐乘风的身上都是血糊糊的,赵元嘉倒是毫发未损,他看到赵上钧,几乎感动得要落泪,几步抢着过来:“皇叔、皇叔、多亏皇叔来了,不然今日吾命休矣!”
林婉卿挨在后头,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全靠一边的宫人搀扶着她,她对淮王心怀畏惧,躲在赵元嘉的背后,不敢冒头。
赵上钧穿着一袭道袍,并无一丝慈悲意味,雨水落在他的身上,反而流露出一种淋漓尽致的煞气,他掏出帕子,仔细地拭擦他的横刀,对赵元嘉的话并无反应。
两个玄甲军士兵将淮王的长//枪拾了回来,跪在淮王面前,双手抬枪,高举过头。
赵上钧丢了帕子,“锵”的一声,收刀回鞘,冷冷地扫了一眼赵元嘉,语气冷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不知书否?”
赵元嘉讪讪地道:“二娘自长安来,报母后病危,孤心急如焚,才失了分寸。”
傅棠梨已经起身,沉默地站在一旁,此刻,她披散着头发,袖子撕破了半幅,裙裾上淌着污黑的泥水,一身狼狈,但她的腰肢依旧挺得笔直,垂手而立,姿态端庄,面容沉静,闻言微微低了头。
赵上钧的目光转了过去,声音低沉而冷肃:“太子妃擅做主张,挑唆太子深夜出行,今夜,若我救护不及,你可知是何等后果?”
他本就威严,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带着了极大的怒意,到后面,简直声色俱厉,连玄甲军骑兵都颤栗不敢动弹。
赵元嘉打了个哆嗦,嘴巴张了张,又闭紧了,一声不吭。
傅棠梨低声道:“圣上有命,请太子归,不敢有违。”
赵上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厉声道:“请太子归,今日归、明日归,有何分别?不分轻重,不知缓急,由你一念错,险些命丧于此,还不知罪!”
他直直地看着她,眼眸漆黑如同夜色,在这场淋漓的大雨中,那种目光只有她看得懂。
傅棠梨苦笑了一下,俯首道:“是,儿莽撞,知罪了,皇叔息怒。”
赵元嘉实在不忍,讪讪地道:“不全怪二娘,只因她对孤一片赤诚,关心则乱罢了。”
傅棠梨缓缓地走到赵元嘉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赵元嘉心虚不已,陪着笑脸,真诚地道:“二娘、二娘,幸好你没事,若不然……”
话未说完,傅棠梨突然抬起手,使劲扇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极为清脆。
她的力气还是很大的,赵元嘉被扇得眼冒金星,他完全无法相信,睁大了眼睛,呆滞住了。
左右赶紧退后一步,齐刷刷地垂首闭目,当做不曾看到。
“殿下!”只有林婉卿啜泣着,扑了过来,“您疼不疼?”
赵元嘉这才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怒不可遏,一把推开林婉卿,几乎跳脚:“傅二娘!你好大的胆子!”
“我不分轻重,不知缓急,险些命丧于此,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傅棠梨的踏前一步,逼视赵元嘉,“太子殿下,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她站在大雨中,浑身湿透了,雨水从脸上不停地流下来。
赵元嘉的怒气瞬间瘪了下去,他想起方才的情形,脸上那种火辣辣的感觉更明显了,他摸着脸颊,含含糊糊地道:“罢了,孤不和你计较……”
“啪”,傅棠梨毫不客气,换了一边手,又扇了赵元嘉一记耳光,丝毫不比刚才的轻。
赵元嘉被扇得摇晃了一下,林婉卿赶紧又扶了他。
他晕头转向,气得脸色发黑,指着傅棠梨,手都发抖:“傅二娘!你别得寸进尺!你屡屡对孤放肆,别以为孤会由着你张狂,孤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要如何?”傅棠梨毫不示弱,直视赵元嘉,她从来不是娇柔的女子,她的目光明亮,透着不可转圜的倔强,“你要将我处死吗?我方才算是死过一回了,我不怕!这两个巴掌,是你欠我的,当下就得还!”
她这么说完,掉头走开,自顾自地坐上了一辆尚是完好的马车,用平静的语气对车夫道:“走,回长安,我等着太子殿下来发落我。”
她的声音传过来,听得清清楚楚,赵元嘉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对傅棠梨既有愧疚、又有愤怒,两种情绪不断交替袭来,令他无所适从,只能顿足恨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车夫看了看太子的脸色,缩着脑袋,拉动马匹的缰绳,驱车前行,几个近侍急急跟上。
赵上钧冷眼旁观,直到此时,才发出了“呵”的一声轻笑,这种声音似鄙夷、又似愉悦,眼下没人能分辨淮王殿下的意味。
他从属下手中接过长||枪,随手一挥,带起一道幽深的寒光,提枪上了马。
赵元嘉恨恨的,板着脸命众人收拾一番,也坐上了马车,准备离开此处。
那边的何县令哭丧着脸,和手下的衙役们扯着嗓子呼喊民夫回来,这时候,也无人顾及堤坝了。
天好似破了一般,雷电交加,一阵紧似一阵,河水冲刷着堤岸,“哗哗”的水声充斥在天地间,吵得人心浮躁。
傅棠梨的马车在雨中晃晃悠悠地行了一小段,前方堆积着流匪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叠在那里,阻住了道路,马夫拨转马头,试图从旁边绕过去,但是,夜太黑,他没有察觉到,马车已经太过靠近河岸。
拉车的马有些胆怯,逡巡不前,车夫急了,扬起马鞭,用力抽了一下:“驾!”
马儿撒开蹄子,加快跑了几步。
猛然,“轰隆”一声响,河水冲破了豁口,扑上堤坝,腾起一人多高的浪头,涌了过来。
太子妃的马车恰恰经过,被那巨浪一冲,车和马都被打倒在地,车夫跌了下来。
傅棠梨在车里被撞得整个人都翻滚起来,她慌乱地抓住了车窗的框子。
堤坝不断崩落,大块大块的石头和着泥沙翻滚着、塌陷着,马车随着土石一起朝河道滑落,马儿惊恐地刨动动四蹄,发出凄惨的“咴咴”鸣叫。
跟在后面的近侍尖声大叫:“太子妃!太子妃!”
赵上钧霍然回首。
闪电划过,河中的一切纤毫毕现,大浪滔滔,泥沙滚滚,马车落入河中。
“梨花!”赵上钧发出嘶哑的吼叫,而此时惊雷响起,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发了疯一般,朝河岸打马飞奔而去,在还未到达的时候,从马背上腾空而起,扑入河
中。
就如同曾经那样,试图抓住她、试图抱紧她。
但这次没有来得及。
马车被巨浪裹挟着,迅速冲向河中央。远处漩涡翻动,河水澎湃,如同虚空中的巨兽张开大口,吞噬一切。
傅棠梨随着马车在水中颠倒滚动,什么也看不见,无尽的黑暗中,河水汹涌而来,像造物者的巨手掌控她,把她抛上半空,又重重地砸下,令她惊恐、眩晕、以至于窒息,她几乎失去了意识,只是凭借着最后一点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死死地抓着车窗,手指都快要断掉。
好像有人在呼喊她,声嘶力竭。雷声太大,震耳欲聋,唯有此时,他能这样呼喊她,不忌讳叫人听见。
一个巨浪打来,车厢终于四散裂开,傅棠梨再也抓不住车窗,被浪潮甩了出去,车辕从上面砸下来,撞上她的头部。
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傅棠梨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而这时候,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身影,在滔滔河流中、在混沌黑暗中,朝她扑过来,拼命向她伸出了手。
仿佛只是一个错觉,水中的一切都是颠倒错乱的,那个距离,可望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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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棠梨觉得自己做了梦,一个很长、很怪异的梦。
她看见远处山林覆盖着白雪,有仙人立于山巅,长衣广袖,风华清绝,遥遥地望着她,冰冷的风扑面而来,带着乌木苦涩的香气。
她不敢向前,云端不可及,大抵是不该去的地方,她畏惧着,转身离开,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心很乱,步子很急,渐渐步入黑暗,倏然,汹涌的河水冲了过来,一下子把她卷入河底。
她惊慌失措,努力挣扎着,还是被河水压下去,压到河底,河水灌入口鼻,无法呼吸,胸口好闷,快要裂开了。
在灭顶的绝望中,仙人降下山巅,朝她摊开双臂,他的身形那么高大,他的手臂那么有力,唯有他的面容,模糊不可捉摸,似是故旧、又似是陌路,分辨不清。
溺水的人看见浮木,心之所向,她拼命伸出了双手,想要叫他的名字,就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叫什么?该叫他什么呢?
她心里想着,一直想不出来,很着急,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倏然大叫了一声:“啊!”
……
傅棠梨满头大汗,怵然睁开眼睛。
烛光朦胧,如同流水,在床幔和帘帐间逶迤缠绕,窗外或许有雨,雨落在阶下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轻而静谧。
一个男人坐在床头,他的身形过于高硕,阴影笼罩下来,让烛光显得更加昏暗,恍惚间,有些看不真切,如同……梦中一样。
“梨花……梨花、你终于醒了!”,他的声音几乎是沙哑的,喘息着,似乎这短短的几个字已经费劲了他所有的力气。
傅棠梨的脑子里面好像蒙着一团白雾,透过白雾看过去,眼前的情景一片迷离,宛如虚空生成,叫人不可捉摸,她眨了眨眼睛,一点一点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些什么,试探这一切是否还是梦境。
头部一阵剧痛,像是无数钢针刺了进来,把她的脑海搅得七零八落,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他飞快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地、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带着雨的、潮湿的烛影中,他目光温存,仿佛叹息一般,再一次唤了她:“梨花……”
他唤得那么小心,像是怕惊扰到她,而雨声杂乱无章,傅棠梨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迟疑着,手指蜷曲了一下,又张开,指尖抚摩过他脸,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刚毅,五官轮廓英挺而俊逸,无一处生得不好,容貌近乎完美,他望向她的那双眼睛,就如同被雨水所浸透的夜色,深沉如墨,却是柔和的。
原来已经不是梦了。
她困惑了:“梨花……是谁?嗯,我是谁?你又是谁?”
男人遽然睁大了眼睛,他平日大抵是个冷静的人,此时没有一丝颤动,只是身体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弓,骤然拉满,一触即发。
第56章 第56章我是玄衍,我是你的夫君……
傅棠梨觉得惶恐起来,她吃力地把手抽回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夜正深,竹帘低垂,帘影参差,小轩窗畔一盏灯,素案上点着一炉香,香屑已大冷,此间唯有彼此二人。
她努力地想了想,想要寻回一点旧日的印象,但是不行,一根筋抵在后脑勺,突突地跳着,一旦思索起来,就疼得厉害,无数浮光掠影的碎片闪过去,来不及捕捉,又似烟花般,须臾就散了。
她疼得受不了,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发出急促而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点儿哭腔:“我是谁?你是谁?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男人的面上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那一瞬间,似是大喜、又似是大悲,他猛然抱住了傅棠梨,抱得紧紧的,他那么用力,以至于勒得她骨头都发疼,但是她太过虚弱了,挣脱不得,只能任凭他那样抱着,完全掌控着她。
“我是玄衍,你的夫君,梨花,你怎么会……怎么会忘了我呢?”男人的气息炙热而急促,她的耳鬓边低低地这么说着。
他强硬而温柔,他的身体是炙热的,属于男人的味道覆盖上来,白梅花的气息,带着一点乌木的苦,让她想起空旷的山林中,信灵者焚起敬神的香,高远入云端。
这种味道是那么熟悉,像是过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直都萦绕在她身畔,那一瞬间,让她生出了莫名的安心、以及一股没来由的委屈。
傅棠梨用额头在他胸口蹭了蹭,她的脑袋很疼、很沉,无法去思索太多,她再次疲倦地阖上眼睛:“……嗯,我名叫梨花吗?”
“是,你是我的梨花,你是我的了……”他如是回应着,说得很慢、很慢,带着一种宛如喘气般、咬牙切齿的意味。
窗外的雨落下,一点点细碎的声音,宛如私底下的喁语,不可诉诸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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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炉中燃着迦南沉木,蹲踞的饕餮巨兽仰头张开大口,吐出一团团浓郁的烟雾,龙座之上,金壁雕着五爪的翔龙,在团云中探出头来,烟雾拂过,宛如活过来一般,怒目圆睁,似要择人而噬。
元延帝高坐含元殿上,眉头紧锁,注视下方:“因咸阳流民之事,有御史上书,你罔顾人命,肆意杀戮,有伤天和,五郎,你作何解释?”
赵上钧站在那里,一袭道袍,广袖深衣,神姿高彻,他的脸色还是苍白的,嘴唇近乎青灰,这让他看过去愈发显露出一种凡尘之外的疏离感,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夫流民者,皆匪也,若听之任之,祸患将延及四方,我今予以严惩,树朝廷之威,震慑其同党宵小,经此事,咸阳可高枕无忧矣,有何不妥?”
咸阳城外流民作乱,夤夜袭击太子,被淮王所获,尽数皆被斩杀,千余尸首叠成京观,呈于渭河岸边,引来老鸹与野狗无数,争食其肉,其状可怖,观者莫不栗栗,但在淮王口中,却是一句“有何不妥?”。
“五郎!”元延帝一向以仁爱治天下,此时忍不住大喝了一声,“你太过了!”
赵上钧面色不动,不过略微低头,以示恭敬。
“那个工部营缮所的官员呢?他又所犯何罪,你要将他曝尸于城楼?”元延帝强忍着怒气,追问道。
工部营缮所有一小吏,随太子前往咸阳修缮水利,流民作乱之时,不知因何毙命,身死后,淮王命人将其大卸八块,四肢、躯干及头颅分别悬挂在咸阳南门城楼上,供往来百姓观看,工部官员皆胆寒,尚书林商于御前痛哭流涕,求元延帝为其做主。
赵上钧闻言,不过一笑:“此蠹虫也,咸阳令诉其贪赃不义,中饱私囊,偷工减料,才令渭河堤坝崩塌,其人丧于贼手,身虽死,罪不灭,应示于众人前,以儆效尤。”
这个人,不知死在流民手中、还是死在淮王刀下,但这并不重要,区区一个小吏,并不值得元延帝为他费心,真正令元延帝忌惮的是淮王的行事做派。
“此人是否有罪,自有刑部为其定论,五郎不掌刑罚之权,何以擅主?”元延帝的声音压了下来,他面沉如水,一动不动地盯着赵上钧,等待着赵上钧的回答。
赵上钧咳了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艰难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令人心惊。
几个老臣站在下首,互相对视了一眼,面色各异。
良久,赵上钧止住了咳
,用暗哑的声音回道:“五郎岂敢逾矩,其人之死,非五郎所为,曝尸之举,亦为咸阳百姓所请,五郎顺手为之,陛下若以为不妥,叫人把他放下来就是,不是什么大事。”他微微地仰起脸,坦然直视元延帝,他的目光是温和的,一如往常,“陛下难道要为这个和五郎生气吗?”
元延帝沉默片刻,在袖中捏了捏手指,指节泛青,他面上忽又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没什么,朕只是担心你的身子,你不在道观中好好休养,又领兵出去打打杀杀的,只怕伤势又要加重。”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对了,朕还未曾问你,此番太子遇难,幸而你及时赶到,却不知你此去咸阳何为?”
“臣……”赵上钧方才出声,只听得殿外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皇叔”,打断了他的话。
赵元嘉步履急促,从外面跑着进来,到了含元殿中,才觉得失仪,匆匆刹住步子,略整了整衣冠,随意地给元延帝行了礼,马上冲到赵上钧的跟前,一脸期冀之色,小心地问道:“皇叔,你把二娘救上来了吗?”
太子刚才皇后的未央宫出来,听闻淮王从咸阳归,立即跑了过来。
母后病危,太子妃落水失踪,这两桩事情交叠在一起,打击太过沉重,向来意气风发的太子此刻看过去显得十分憔悴,眼睑下面都是一圈青黑的颜色,
那天夜里乱糟糟的一团,渭河堤坝决口,众人恐再生不测,急急架着太子离开了,后来的事情如何,他无从得知,这两日心急如焚。这个时候,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赵上钧,屏住了呼吸,希望能从赵上钧的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但是很遗憾。
赵上钧又咳了几声,拿出帕子,按了按嘴唇,上面隐约露出一点血迹,他用平常的语调回道:“前夜雨大、浪急,而臣重伤未愈,力所不逮,未在河中寻到太子妃。”
赵元嘉听罢,身体不由自主摇晃了一下,好似痴了一般,久久不能言语。
元延帝把目光从赵上钧身上收回来,转而看了看赵元嘉,颇感头疼:“朕已命咸阳县令及周边州府官员带人四处搜寻,或许再过几日,就会有太子妃的下落,你稍安勿躁,耐心等候便是。”
“不……”赵元嘉的眼眶慢慢地红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孤问过傅家的人,二娘……二娘她不识水性,皇叔当时就跳下河去了,如果、如果连皇叔也没有找到她,那她、她……”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他有些站立不稳,弯下腰去,试图捂住眼睛,颤声道:“是孤对不起她,孤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和她说……”
说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用了,说不出的话,或许他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了,往日种种不满,如今都成了不可挽回,赵元嘉一念及此,心中大恸,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元延帝心中不忍,急命人请太后来,抚慰太子,又命左右扶太子坐。
淮王似病体不支,当下不欲多言,告退去了。
临去前,他回首看了一眼,目光冰冷,如同那日他在河岸边,看着那堆死人一般。
——————————
沈皇后时日无多,林贵妃俨然已是六宫之主,内侍总管趋炎附势,命人为贵妃修缮宫室,以蜀锦为毯,行走如覆花间,又以秦椒和金泥抹墙,使满殿馨香萦绕,芬芳和春住。
林贵妃却嗟叹,她在林婉卿面前毫不避讳:“古来椒房有多子多福之意,可惜,我圣眷虽浓,膝下却只得溧阳一个公主,卿卿,你这一胎务必生个男娃,待你成为太子妃,这孩子就是皇太孙,自己的血脉才靠得住,我们林家百年富贵系你一人之身,你可要争气些。”
“想那么远的事情作甚?”林婉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满是幽怨之色,“我刚刚有了身孕,太子就厌了我,爱理不理的,叫人无所适从。”
林贵妃不轻不重地打了林婉卿一下:“太子妃刚走,太子心里必然是难受的,哪有心情顾你。”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男人呢,都是这幅德性,在眼前的时候不珍重,待到人没了,才想起人家好处来,要死要活的,啐,有什么用呢。”
说到这个,林婉卿惴惴不安,压低了声音:“娘娘,您说,傅二娘真的死了吗?她不会再回来了吧?”
林贵妃瞥了林婉卿一眼,对她这个愚蠢的问题有些不耐:“你不知道淮王素日的手段吗?你还活着,太子还活着,太子妃怎么可能死了?”
林婉卿先是不解,怔了一下,才慢慢明白了林贵妃的意思。
太子妃落河,淮王震怒,屠尽流民以堆砌京观,又将渎职的工部官员吊在城楼上示众,以他这性子,若太子妃已然殒身,估计连太子都免不了要被迁怒,哪能像眼下这般安稳。
林婉卿的心又揪了起来,愁眉苦脸地搓着手里的帕子:“那不是白欢喜一场,傅二娘未死,等她将来回宫,哪里还有我的位置,皇太孙什么的,都是浮云了。”
“你放心,她回不来。”林贵妃轻描淡写地道,“淮王当时没把她送回来,定是金屋藏娇去了,怎么舍得把她还给太子,再说了,太子妃一个孤身女子,在外头流落许久,不清不白的,失了名节,来日就算她想回来,皇家也未必容得下她。”
林贵妃说得轻松,林婉卿却依旧担忧:“可是,若淮王不肯善罢甘休……”
“没有什么肯不肯的。”林贵妃截断了林婉卿的话,挑了挑眉毛,笑吟吟地道,“淮王前段时日韬光养晦,连圣上都被他哄骗了去,这回因着傅二娘,又露了破绽,圣上对他起了十二分的疑心,你瞧着吧,他手上的权柄要被逐一收走,他自顾不暇呢,才没工夫搭理你。”
林婉卿琢磨着似乎有些不对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只好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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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将至,还有无赖小儿在街头贪玩不知归,发出吵闹的嬉戏声,不多时,有妇人出,高声叫骂,小儿们一轰而散,俄而,隔着墙,邻家犬吠声声,四下炊烟袅袅。
小镇的夜晚,清平和乐。
傅棠梨手托着腮,倚着栏杆,听见外头的动静,微微地歪了歪头,不是,都不是他的声音。
垂花柱下犹有滴水,粉墙叠着青檐,望出去,望不穿,只有四合的黄昏渐渐笼罩下来。
下头服侍的仆妇名唤云娘者,掌了灯,轻手轻脚地过来:“夫人,晚上天凉了,进去吧。”
傅棠梨摇了摇头:“我且在这里等着,好叫玄衍一回来,我就可以看到。”
有婢子捧着黑珍珠貂皮裘衣上前:“夫人前日落水,如
今是万万受不得寒,便是要等主人回来,也得添一件衣裳才是。”
傅棠梨回头看了看,那件裘衣十分宽大,小婢子双手托着它,几乎垂到地上。
她抿嘴笑了笑:“这分明是男人的衣裳,我才不穿它,难看得很。”
那婢子是个巧舌的,殷勤笑道:“这衣裳是夫人成亲前送给主人的,主人一向珍爱,这才随身带着,夫人的衣裳首饰大多留在长安旧家里呢,回头我们慢慢搬过来,这会儿可不得凑合着。”
傅棠梨目光一动,坐正了身姿,挑了挑眉毛:“哦,我们是从长安搬过来的吗?京都大好繁华不要,怎么搬到这乡下地儿来住?”
“还不是你自己闹着要过来的。”随着这浑厚的声音,赵上钧走了进来。这会儿天已经暗了下来,他穿着一袭碧城道袍,挟夜色而归,袖间还沾着春来晚间潮湿的水气。
他身量极高,步子大,不过几步就走到近前,从婢子手中接过黑貂裘衣,披到傅棠梨的肩上。
傅棠梨懒洋洋地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他:“嗯,我为什么要来这?穷乡僻壤的,有什么好玩,没意思得很,必然是你哄骗我的。”
赵上钧俯身,细致地为傅棠梨拢了拢裘衣的领子,耐心地回她道:“我们家在长安是大族,家中人多事杂,前些日子,当家的大兄和我有些龃龉,在家里住得不甚愉快,是你劝我,什么都别管、别顾,找个边远的小镇或者村落,我们两人做一对寻常百姓,简简单单过日子就好,故而我才寻了这乡下小镇搬了过来。”
他目光宠溺,摸了摸傅棠梨的脸颊:“谁知道呢,才来没多久,偏你淘气,下雨天还要出去玩耍,坐的马车落入河中,你看,如今脑瓜子变傻了,怎么办?”
傅棠梨把眼睛睁得圆圆的:“你还说呢,既然知道我变傻了,更该好好照顾我才是,你今儿去哪了?一早睁眼就不见人,忒没意思,枉叫我等了你一整天。”
她前头的时候还恼着,说着、说着,后面就软了下来,有些儿害羞,又有些儿矜持,她往日并不是这种黏黏糊糊的性子,但如今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不自觉地娇气起来,连说话都带着一股甜腻的意味。
赵上钧眼眸的颜色变得更暗,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但毕竟是在人前,他克制了自己,只是在傅棠梨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回了一趟长安,找了大夫过来替你诊病,来。”
他这么一说,傅棠梨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垂花门边站着几个人。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一个年迈的青衫老者,后头跟着两个小道童,背着药箱,奴仆在旁挑着灯,一起等候着。
傅棠梨脸红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娇嗔地瞥了赵上钧一眼,马上站起身来:“既有大夫来,怎不早说,累老人家久等,岂非失礼。”
赵上钧笑而不语,扶着傅棠梨进了屋。奴仆引老道士和青衫老者一并入内。
老道士乃是玄衍的师父,法号青虚子,出身天下第一道观元真宫。老者姓何,曾侍奉于内廷。按玄衍对傅棠梨的说法,这两人都是长安城中一等一的杏林妙手。
青虚子看过去与傅棠梨仿佛是旧识,绕着她转了两圈,上下打量,唏嘘不已:“好端端的,怎么把头给磕坏了?玄衍无能,在他手里,你都能出事,实在不该。”
接着又抱怨:“按说这也不是急症,偏偏玄衍火急火燎,一路快马加鞭,颠得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真是不孝徒弟。”
赵上钧面色淡淡的,对老道士的话孰若无闻。
相比青虚子的轻松自若,何大夫看过去就显得十分拘谨:“老夫早些年曾看过一些病例,内中不乏有因高烧、因惊吓、因受创而至神魂紊乱者,与太……”
赵上钧的目光严厉地扫了过去。
何大夫一哆嗦,马上改口:“与夫人的情形或有相似者,老夫斗胆,可为夫人一视。”
赵上钧颔首。
青虚子与何大夫上前,前后为傅棠梨诊了脉,观其面色、神态、言语姿势,又仔细看了她头部受创的位置,问了她这两日诸般情形。
傅棠梨捡着自己能知道的事儿,逐一说了。
赵上钧坐在傅棠梨的身边,一直握着她的手。
稍后,大夫问诊毕,退到外间,赵上钧不放心,一道跟了出去。
玄安和玄度伺候笔墨。
何大夫为太医署丞,品阶仅在许掌令之下。许掌令醉心于权术,医术早已荒废,唯有何大夫常年沉浸岐黄之道,是为太医署中流砥柱,但凡内廷贵人有疑难杂症,皆须请他出马,老头子见惯了各类秘辛,此际很沉得住气,面不改色,和青虚子凑着头,一起商议着开了一张药方。
赵上钧拿起那方子,看了一遍,眉头微皱:“这药方,真的有效?”
何大夫垂首,默不作声。
青虚子捋着胡须,说得十分坦然:“失魂之症,玄之又玄,古往今来医者无数,谁也不敢妄言能治,这张方子呢,一则化血,这是担心她脑部有瘀血未清,二则安神,这是叫她心绪安定,如今只能先从这两样入手,是否有效,难说,且吃几贴试试看。”
赵上钧不语,把方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终于还是拿给玄安和玄度,命他们出去配药。
奴仆引何大夫下去了。
只有青虚子坐在那里不动,待旁人都退出后,好整以暇地瞥了赵上钧一眼:“你打的什么主意,老实说,你是要我用心治,还是做个表面工夫?”
赵上钧面无表情:“师父此话怎讲?”
眼前这个好歹是自己名分上的徒弟,老道士还是很为他着想的,说得十分直白:“她失忆就失忆了,这不是老天看你可怜,帮了你一把吗?你怎么想的,还巴巴地叫人来给她治病,若真治好了,怎么办?她可是太子妃,回头想起来了,必然是要回到太子身边去,你呢,平白为人做了嫁衣裳,一场空。”
赵上钧沉默良久,才慢慢地道:“我可欺天下人,唯独不能欺她,我一心望她能快快好起来,日后该如何,便如何,一切凭她心意,师父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青虚子怀疑地问道:“你是君子?”
“自然是。”赵上钧心平气和地回道。
青虚子的嘴角抽了一下,对于赵上钧的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苟同,但他没有胆量当面反驳,只得摇了摇头,袖着手,走了。
赵上钧久久地坐在那里,烛火的影子摇曳不定,落在他的眼眸里,显得斑驳而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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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棠梨服了药,有些乏了,或者是头部受伤的缘故,这两日她精神不太济,早早就上了床。
接连下了几天雨,今日可算差不多停住了,檐角偶尔落下一两点,发出“滴答”的声响,春至未至,天还冷着,屋子的角落里摆着火盆,点了银丝白霜炭,偶尔“噼啪”一两声,显得格外安静。
隔着云母屏风,案上留了一盏灯,琉璃罩子笼在微弱的烛火上,光影参差,半暗不明。
傅棠梨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
床幔被挑起,有人掀开被子,躺在了她的身边,床榻微微下陷,熟悉的白梅花的味道包围过来,带着一点微苦,令人想起冬日白雪覆盖的山林,但他身体的温度那么高,让傅棠梨又觉得这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太旺,热得受不了。
老实说,她有些不知所措,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和玄衍睡在一起,嗯……奇奇怪怪、别别扭扭,总之,很不习惯,她脸上有些发烫,背对着身后的男人,身体僵硬,一动不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从背后拥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颈项间,用鼻尖轻轻地蹭着她。
“怪痒的,别弄我。”她缩起了脑袋,不自在地抱怨。
她的耳朵跟着抖了一下,在朦胧的的烛光中,精致的一小团,就如同温润的白玉。
赵上钧忍不住,凑过去咬了一口,还用牙齿磨了两下。
傅棠梨想要惊呼,又担心夜深人静,惊动旁人,只能忍住了,发出一点抽气的声音,转过来,小声嘀咕道:“都说了别弄,还弄?”
夜色宁静,她躺在他身边,眼波宛转,如同刚落下的那场春雨,潮湿而温柔,她的头发很长,此时散落在他的臂弯中,缠绕住他的手指,暗香浮动。
如愿以偿。
他按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捂在自己的心口处,那么柔软的一窝东西,贴在那里,好似全身的毛孔都熨得服服帖帖的,舒坦得很,他心满意足,唤了一声:“……小梨花。”
你是我的了。
“嗯。”傅棠梨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趴在赵上钧的怀里,安静了一会儿,手指头伸出来,在他的胸口划了两个圈圈,又戳了戳,轻声问道,“你怎么出去这么久,是不是大夫说我这病症不好治?”
像是小蚂蚁爬过去,咬了一口,酥酥的。
赵上钧揉了揉
她的头顶,温和地道:“没有的事,大夫只说棘手,却并非无药可治,好生调理一段时日,总会慢慢恢复的,你莫急。”
傅棠梨抬起眼睛,看着赵上钧,她小声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变得黏黏糊糊的,软得快要融化开:“但是,我很担心呢,如果往后一直都想不起来,那又该怎么办才好?你看,我连你都忘了,原来的人、原来的事,什么都忘了,好似我凭空生在这世间,四周空荡荡的,没个着落。”
“怎么没着落呢,你不是有我吗?”赵上钧抵住她的额头,“喏,我就在这里,会一直陪着你,你的从前,我会替你记住,若你实在记不起来,日后我逐一说给你听就是,有什么要紧的?”
“真的吗?”她其实是在撒娇,咕哝着,顺口问了一句,“你不会骗我吧?”
赵上钧突然翻了个身,把傅棠梨压在下面,他的嘴唇贴着她的鼻尖,低低地笑着:“你忘记了,从前总是你骗我,现如今,就让我骗你一下又何妨?”
他的身体愈发热了,呼出的气息闯入她的鼻端,呼吸间满满的都是他的味道,似苦还香。
傅棠梨的心跳得厉害,“扑哧扑哧”的,快要从喉咙口蹦达出来了,她在局促中来不及计较他说什么,迅速地把脸扭开了:“你下去,怪沉的,压得我难受。”
赵上钧的嘴唇在傅棠梨的脸颊上摩挲着,干燥而炙热,如同春日的午后,野兽伏在山林中,腹部蹭过茂盛的草木,散发出雄性强悍的气息,他又试图咬她。
“不、不……”傅棠梨慌慌张张地抬手,捂住他的嘴唇,把他往外推,声音都有点儿发颤,“不行。”
赵上钧的眼眸已经染上了赤红的颜色,他的呼吸紊乱而急促,勉强抬高身体,发出一点声音:“嗯?”
那是一个沉重的鼻音,带着一点试探的、诱惑的意味。
傅棠梨的脸红得要滴血,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热气,“咕噜咕噜”的快要烧开了,她飞快地用手环抱住自己的胸口,那是一个本能的、防御性的姿态,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及:“我不想……”
两个人之间有一瞬间的凝滞。
傅棠梨目光躲闪,咬了咬嘴唇。
赵上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慢慢地伸过手,把沾在她额头上的几根碎发捋开,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梨花,我是你的夫君。”
“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了。”傅棠梨喃喃地道,“我什么都不记得,我睁眼看见你才不过两三天,我、我不知道、说不上来,其实我挺害怕……”
“我想说,我是你的夫君,梨花。”赵上钧把手指竖在傅棠梨的唇上,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可以信任我、依赖我,我会完全依照你的心意行事,你不必有所顾虑,你说如何,便如何。”
傅棠梨的脑子里好像有几百只小麻雀在“叽里呱啦”地吵着,吵得她心乱如麻,她太过紧张了,鼻尖上冒出了一点汗珠,下意识地重复了他的话:“我说如何……”
“便如何。”赵上钧笑了起来,他叹了一声,带着安抚的、纵容的意味,“我们是要厮守一辈子的,我有很多的时间可以等你,可以等你想起我、或者重新喜欢上我,这没什么好着急的。”
他干净利落地翻身起来,把被子给傅棠梨捂好,还把两边的被角压了压、拍了拍:“好了,我不闹你,你先睡吧,我……”,他顿了一下,尽量自然地对她道,“我去喝点水。”
傅棠梨的目光跟随着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抖了抖。
像是小刷子蹭过去,蹭得赵上钧心尖发痒,他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就忍不住了。起身转到屏风后面。
长夜将至,外面传来二更天的梆子,寂寥而遥远,盆子里的炭火燃烧着,驱散早春的寒意,甚至有些燥热。
夜色太过宁静,冬眠的小虫子已经从泥土中翻出,懒洋洋的,偶尔在窗下发出一两声窸窣的动静。
傅棠梨躲在被窝里,隔着屏风,偷偷地看他。
他并没有喝水,只是坐在那里而已,好像摸索着在做什么,很细微的动作。
花梨木的座屏支架上镶嵌着薄薄的云母,烛光映在上面,半透不透的,如同银瓶里荡漾的水,光影明灭,波色粼粼,看过去,显得人也有些虚幻。
如在云端,如在梦里。
傅棠梨觉得嘴唇有些干燥,紧张地舔了舔:“……玄衍,你生气了吗?”
“没有。”赵上钧的呼吸很沉、很急,他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她不太明白,但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的心跳得很快,在被窝里,把全身都包裹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他的身影,低低声地追问:“那你在做什么?”
“……别说话。”他似乎有些喘不上来,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第57章 第57章春水煎茶,汗湿重鬓……
多雨的春天,难得有月光落下,就那么一点点,沿着窗牖的缝隙蔓延进来,和烛光流淌在一处,让他刚硬的身影看过去都变得柔和起来。
他的喘息越来越粗重,突然像是难以忍耐一般,用力仰起了头。
屏风挡在那儿,从傅棠梨的角度望过去,恰恰是他的侧面。
他的轮廓生得极好,深邃而英挺,甚至因为过于完美而显得疏离于尘世之外,当他仰起头的时候,颈部的线条格外明显,喉结凸出,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是一种近乎粗野的感觉,又将他从尘世外拉回了凡间。
心跳如擂鼓,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口,让傅棠梨呼吸都变得艰难,被窝里太热了,捂出了一身汗,手心湿漉漉的,捏得紧紧的,她觉得不能看、不该看,却忍不住盯着看。
时间就像一条线,被拉得长长的,过了很久、很久。
隔着屏风,这个距离,说不清是远还是近,若即若离,不可揣摩。
“梨花……”他的声音沉沉的,粗糙如同砂砾,烈日下,被暴晒的沙漠,灼伤人的肌肤,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叫我、叫我的名字。”
她窝成一团,捏着被角,搓来搓去,哼哼唧唧:“……喏,你叫我别说话的。”
“小梨花。”他绷得紧紧的,就像一张弓,拉了满弦,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乖,叫我的名字……”
窗下的小虫子不知被什么惊动,啁啁啾啾的,叫得急躁而杂乱。烛光摇曳,云母的纹理重重复叠叠,一层层流转,他好像望了过来,夜色流淌,他的眼眸比夜色更深。
“玄衍……”傅棠梨好似懂得、又好似不懂,她的眼角泛起了薄薄的红晕,慌张地裹着被子,滚
到床榻的角落里去,缩在那里,小小声的,软软地叫他,想让他听见,又怕他听见,“玄衍、玄衍。”
宛如燕子躲在檐下,有一点害羞地呢喃着。
无需触碰,只要听她念及他的名字,就足以让人攀上云端。
汹涌的潮水席卷而来,瞬间将赵上钧淹没,拉满的弓倏然松开那根弦,箭矢喷薄而出,弓弦犹在颤动,他缓缓阖眼,发出长长的叹息。
炭火烧得正旺,微妙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馥郁的、滚热的、带着一点腥膻,在这静谧的夜晚,宛如石楠花开在月光下,不可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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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毕竟不是江南,春雨下得差不多,也就停了,天放了晴,春光媚好,映着庭中草木葳蕤,庭院不大,中有樱桃树,这会儿才刚长出一点青色的小果子,就惹得鸟雀飞来,扑棱着小翅膀,东啄啄、西啄啄。
小婢子着急出来,踮起脚尖赶鸟:“哎呦,夫人每日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呢,去、去,统共就这么点子,可不能叫你们糟蹋了。”
傅棠梨在窗子里面瞧见了,不免要探出脑袋去,为自己分辨两句:“哪跟哪呢,我怎么就这般小气,要去和小鸟儿争食,真真冤枉我。”
小婢子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跑开了。
天气乍暖还寒的,赵上钧在家中不做拘束,今日仅穿了一件单衫,肩上随意披了一件黑珍珠貂皮裘衣,显得既慵懒又高贵。
前几日盛的雨水如今正好取出,他在窗台下支起红泥小风炉,正用六瓣瓜纹银鍑烧水煮茶,此时听见傅棠梨说这个,微微地笑了起来,把案上的白玉碟子往前推了推。
“樱桃没熟,吃不得,别成天盯着那个看,喏,这是你从前爱吃的藤萝饼,叫人今儿大早到长安的知味轩买的,天刚亮就出了城,快马加鞭送过来,还热乎着,你先尝尝。”
金黄的酥饼上沾着紫色的碎花瓣,摆在羊脂白玉碟子里,看过去一块块精致又细巧。
傅棠梨捡起一块,放入口中,细嚼了一会儿,矜持地点头:“不错,果然是我爱的口味。”
赵上钧打开一个雨过天青色的小瓷罐子,取出一枚茶饼,用湘妃竹夹捏了,放在火上烘着,他轻轻叹气:“当日你说要吃这个,巴巴地给你买了回来,你却和我怄气,丢在地上,又说不喜它,你啊,惯爱捉弄人。”
那饼子小小的,外皮松软酥脆,里面的紫藤花馅掺了蜜糖,入口是恰到好处的香甜。傅棠梨很快吃了一块,捡起第二块,轻巧地道:“哦,是吗?那大抵是你惹我生气了,不然好端端的,我怎么能浪费吃食,总之还是你不好。”
银鍑中的水烧开了,发出一点“咕噜咕噜”的动静,袅袅的水气升起似云雾。
赵上钧微笑着,眉眼如远山,遮掩在云雾后,褪去了素日的肃杀与威严,他慢条斯理地碾碎了茶饼,倒入银鍑:“是,都是我不好,故而你这几日一直恼着我,今儿我请你喝茶,权且当作赔罪了。”
他这话一出口,傅棠梨骤然觉得藤萝饼的味道变得古怪起来。
谁能想到呢,赵上钧看过去端方自持的一个人,到了晚上却那么浮躁,和傅棠梨同床之际,屡屡总要起身“喝水”,扰得两个人都不得安生,没奈何,这几日只得在屋中另外支了一张软榻,他和傅棠梨分榻而眠。即便是这样了,夜里也还是会弄出诸般不可言说的动静,叫傅棠梨面红耳赤,及至早起时,都不敢抬头直视他。
这会儿冷不防听他提及,傅棠梨的小心肝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她低着头,含着藤萝饼,黏黏糊糊地道:“我才没那么小气呢,别说这个了。”
赵上钧伸手过来,把她口中咬的那半块饼子拿走了。
“你还在服药,师父嘱咐过,少吃甜食,免得和药性相冲,藤萝饼也就给你解解馋,不要贪食。”赵上钧神态自若,顺便咬了一口手里的饼。
那上面还沾着她的口水呢,这个男人,也太不讲究了。傅棠梨睁大了眼睛,欲言又止。
“甜腻腻的,无甚好味,你怎么喜欢这个?”他这么说着,却很快把那半块饼吃掉了。
来不及抢回来。傅棠梨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这也不得、那也不得,你不似我的夫君,倒似我的……”
后面的话有点不合宜,她收了口,手支在案上,托着腮,瞥了他一眼,眼波宛转,似江南三月的烟雨,沾衣欲湿。
闲来无是非,以春水煮茶,席地对坐喁语,所谓寻常百姓日子,不过如此了。
不多时,茶水沸,鍑中如滚玉珠。赵上钧沏茶于莲花翡翠盏,端给傅棠梨:“此茶乃故人所赠,我素来珍藏,平日不太舍得喝它,如今邀你共饮,夫人请。”
茶水中浮着几点零星的碎叶,暗香浮动,和赵上钧身上的味道仿佛相似,白梅花的气息,被春水煮开了,变得滚烫起来。
傅棠梨小啜了一口,在舌尖转了一圈,品了品,抿嘴笑道:“用梅花熏的敬亭绿雪,可惜制茶之人手艺不佳,窨制太过,起花时也偷懒,留了花瓣渣子,梅花香浓了,有喧宾夺主之势,算不得好茶,偏你当成宝贝。”
赵上钧盘腿坐在案前,斜倚着窗,安静地喝着茶,并不接话,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傅棠梨的心头跳了一下,话说到后头,声音就小了下来,她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这,所谓故人,莫非是我?”
赵上钧举杯敬茶,慢悠悠地道:“成亲前,我曾救你一命,你登门道谢,以此为礼,言说乃你亲手所制,怎么算不得宝贝?”
傅棠梨哑然失笑:“你救我性命,我就送你这点子茶叶?我不信。”
她挑了挑眉,指着赵上钧身上的那件黑珍珠貂皮裘衣:“我听婢子云,此衣裳亦我婚前所赠,可见我送你的东西不少,断不是小气之人。”
赵上钧放下茶盏,向傅棠梨伸出了手,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入他的眼眸,笑意温柔。
傅棠梨试探着把手指放到他的掌心中去。
赵上钧一把拢住了,将她拉了过来。
傅棠梨猝不及防,跌入他的怀中。他只穿了薄薄的一件单衫,他的胸膛宽阔而结实,傅棠梨一头栽上去,撞得鼻子生疼。
她的脸红了起来,虽说眼前这个是她夫君,但她如今什么都忘了,每每和他肌肤相近,总是情不自禁地生出羞涩之意,她小小声地娇嗔:“大白天的,作甚呢,拉拉扯扯,很不成体统。”
那件裘衣滑落下来,一半搭在傅棠梨的身上,赵上钧索性用裘衣将傅棠梨裹了起来,他的身量极高大,显得她娇娇小小的一团,窝在他的膝头,仰起脸,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她的颜色似桃花,融在春光里。
他低下头,在她的嘴唇上啄了一下。
她捂着嘴,羞答答地瞪他。
赵上钧低低地笑:“你还曾酿了一坛春酒赠我,饮之淡如白水……”
傅棠梨的眼眸里映着二月里盈盈的春光,就那样看着他:“嗯,所以呢?”
“……小气不至于,但是手艺不佳是必然的。”赵上钧慢慢地把下面的话说完。
“呔,休得胡说。”傅棠梨翘起鼻子,双手抵住赵上钧的肩膀,为了表示她说话的气势,用力往前一扑。
赵上钧嘴角微翘,带着纵容的笑意,就那么由着她,让她按倒在地上。
傅棠梨跨坐在赵上钧的腿上,又向上蹭了两步,戳了戳他的胸口:“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偶尔那么一两下,总会出点小差池,偏你小心眼儿,尽逮着坏的说,我既会制茶,也会酿酒,难道当不得一句‘心灵手巧’?你再说,我要恼了。”
赵上钧仰面望着她,他的眼眸倏然变得幽深,好似有一种危险的火焰在蹿动着:“你别动……”
“嗯?”傅棠梨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她迟疑了一下,想从赵上钧身上爬下来,稍微挪了一下身子。
他发出了一声闷哼。
傅棠梨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她坐的位置不对,硌得难受,她顿时满面绯红,“啐”了一口,慌慌张张地就想后退。
“别走!”他勾住了她的手指,指尖滚烫。
春光盛大,覆盖一室,兽炉生烟,日暖香浓。他白日里通常广袖长袍,高髻束冠,一身道骨仙风,而今不知为何松散,他的衣领敞开着,长发披下来,泛着漆黑的光泽,凌乱地铺陈在湘妃簟上,好似谪仙坠落凡尘。
或许对他来说,这也是难以启齿的,他的声音很低,近乎呢喃:“……你别走,摸摸我。”
傅棠梨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坐在那处,如坐火炕,热得浑身难受,她用力咬了咬嘴唇:“你不是道士吗,怎么就不能静心修持,却这般重欲,福生无良天尊,很不像话……话又说回来,我怎么会嫁给一个道士呢,好生奇怪。”
赵上钧仿佛难以忍耐,他修长的双腿蜷了起来,有意无意地把傅棠梨圈在当中:“我原本避居深山,不近凡俗,偏你寻上门来,扰我清修,破我戒律,你说,该当何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咬着嘴唇,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声音细细的,“你自个儿心志不定,怪我作甚?”
“嗯,是我的错,怎么敢怪你。”赵上钧粗粗地喘着气,他的手掌很大,把她的手指头握在掌心,揉捏着,仿佛是一种无意识的挑逗或者请求,“所以,梨花,摸我一下,好吗?”
傅棠梨居高临下望着他,这是一种微妙的角度,他躺在那里,仰着脸,望着她,这大抵是一种臣服的姿势,他高大而英俊,而他的目光炙热又温存。
无从抵挡。
屋子里过于燥热,她感觉手心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好似淋了春雨,湿漉漉的,和他黏在一起。鬼使神差一般,她俯下身去,用手抵住他的胸膛,他的心跳急促而有力,一下又一下地躁动着,如同激烈的战鼓。
案几后面,两个人滚在墙角处,好似这样就可以把这些举动遮掩住,但那是在窗边,而春日的阳光照耀进来,是那么地热烈。
“大白天的,有人看见怎么办?”她如同做贼一般,压着嗓子,悄悄地问。
“不会、不会有人看见,只有我……梨花,只有我。”他用沙哑的声音这样保证道。
傅棠梨像是在胭脂粉里打了个滚儿,鼻子尖尖和耳朵梢梢都是红的:“可是,你会看见。”
“我闭上眼睛,不看你,好不好?”赵上钧这么说着,却依旧望着她,目不转睛。
“你不老实……”傅棠梨缓缓俯下身,吻他的眼睛。
赵上钧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唯恐一个不小心,就要把她吓跑了。
小婢子躲在廊下偷懒,鸟雀没了顾忌,在窗外蹦达得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吵得要命。没熟的樱桃被鸟雀啄破了,汁水流淌出来,空气里的味道,酸酸甜甜。
“喏,不许睁开眼睛,不许看,不然我就不理你了。”她的气息吐在他的耳畔,就像掺了乳酪的蜜糖,软绵绵、黏糊糊。
春天的白日里,这是一场柔软而旖旎的梦。
因为看不见,拥抱以及触摸的感觉变得更加明显,几乎毫无遮挡。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春天的小虫子爬过来,犹犹豫豫地搓了搓手脚,探头探脑,隔靴搔痒,挠不到正点。
赵上钧抬起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叹息一般的声音,他的领口敞开着,胸膛结实而宽阔,小麦色的肌肤暴露在阳光下,汗水湿透了旧伤痕,野性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庭州的时候,你抱着我,亲了又亲,还咬我,那时候……多好,如今怎的,愈发没出息了。”他显然是不满的。
“没有,那肯定不是我!”傅棠梨哼哼唧唧的,坚决予以否认。
是了,她喝醉了时候才会那样肆无忌惮,待到酒醒了,就翻脸不认,一贯如此,无情得很。
“梨花……”他笑了,低声叫她。
“嗯?”微不可及的回应。
“摸我,梨花。”他的声音却是低微的,如同耳语。
傅棠梨发出一点柔软的鼻音:“摸哪里呢?”
“你懂……”他急切地试图抬起身体,去贴合她。
“烦你,怎么就不能自己去喝水,非得这样……”她嘀咕着,手指沿着他贲张的肌理一点一点地摸索,小心翼翼,如同羽毛拂过,蹭得他胸膛发痒。
“咦?”傅棠梨的手指停顿住了。
赵上钧的胸口处有一道伤痕,像是被锐利的铁器所深深贯穿过去,几乎就在心肺之处,色泽暗红,大约不久前方才愈合,外翻的血肉尚未完全恢复,看过去显得格外狰狞。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还疼吗?”她的眉头蹙了起来,心尖儿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
“不疼。”他低低地对她耳语,“别担心,一点儿都不碍事。”
碍事?他说的,碍的什么……事?傅棠梨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只觉心跳如擂鼓。
小炉上的水还在烧着,发出细微的“咕噜”声,这个角落太热了,细密的汗珠从赵上钧的身上渗出,雄性的味道充斥在方寸之间,覆盖了白梅花的香气。
他握住了她的手指,语气又轻又柔,像是在哄着她:“梨花,放松点,这没什么,我们刚刚成亲不久,你又得了失魂症,记不起从前,对我自然会生疏一些,不着急,我们慢慢来,一步一步……对,这里……”
这里是哪里呢?
傅棠梨的手被牵引着,伸到薄薄的单衫下面,他的小腹平坦,腰身劲窄,肌肉壁垒分明,年轻而健硕的男人,他的身体散发着蓬勃的热气,熏得她脸颊发烫。她觉得脑瓜子嗡嗡,心脏砰砰,浑身的血液都剧烈地涌动着,发出“汩汩”的声响。
赵上钧的背脊倏然绷直。
“这、这、这……”傅棠梨骤然惊悚,好了,这下子连耳朵尖尖都红透了。
“梨花。”赵上钧依旧闭着眼睛,他的睫毛很长、很密,微微颤动,他急促地喘着,仰起了脸,春日的阳光是如此明艳,从窗口落下一线,落在他的眉目间,俊美近乎无瑕,而他在低低声地叫她,“梨花,我是……你的。”
这大抵是一种诱惑,春光里的诱惑,和他一起躲在这里,偷偷的。
傅棠梨咬住嘴唇,用手抵住他的胸膛,缓缓俯身。
春日的阳光,白昼的烟花,灼热得令人眩晕。树上的鸟雀又在鸣叫,叽叽喳喳,一声声不休,只是小婢子此时偷懒去了,无人理会得。
噓,在这明晃晃的白日,躲在这里,偷偷的,不叫人瞧见。
她有些够不着力气,发出了一点点类似抽气声、类似啜泣,又或者是撒娇,就像樱桃树上的鸟雀此刻又叫了起来,宛转啼鸣,嘤嘤啾啾,断断续续,接不了上一声。
他扶住了她的腰肢,他平素是那么强悍骁勇的人,但此时、此间,就在这春日的光阴里,他的声音却那么轻,好似叹息一般:“梨花,我是你的……”
傅棠梨微微低了头,身子忍不住颤抖,汗珠滴下来,落在他胸口的伤痕上,黏黏腻腻地滚过去。
春日光阴媚好,白昼绵长。
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在明亮的白昼里,所有的东西都纠缠成一团,分不清楚,叫人生恼,又无从挣脱。她眼角发红,好似要哭起来,高高地仰起脸,她的脖颈雪白而细腻,如同白鹄,拉出美妙的而脆弱的一条线,快要绷断掉。
小炉里的水烧得太沸了,几乎扑腾出来,热度熏人,不断地上下捣鼓、涌动,“呼哧呼哧”的,浓郁的水气漫延开,黏在人的肌肤上,如同被春雨打了,湿漉漉的一片。
她终于恼了他,趁着抬起的间隙,抽身后退,踉跄着跌坐在地上。
“叭嗒”的一声,小炉打翻,滚落地面,茶水泼洒开。
赵上钧霍然睁眼,眼眸一片殷红,几乎呻吟:“梨花!”
傅棠梨怂了,顾不得形态狼狈,顺手拾起衣裳,如同一只受伤的、受惊的兔子,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起身,窜出了门外,跑得飞快。
临阵脱逃,简直罪大恶极。
赵上钧恨恨地咬住了牙,他好似被抛上高空,不过片刻之间,又跌落下来,这种极致的差异一时之间真叫人眩晕。
他艰难地喘着气,翻身坐起,春寒犹盛,屋中煮茶的炉火太旺,茶水犹在炉上沸腾,热气熏人。他满身大汗,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梨花!”
“嗯?”她居然还在,披了衣裳,躲在门边,听见叫她,偷偷地探进半张脸,脸颊嫣红,眸中含泪,气鼓鼓的,还要埋怨他,“不成了,你块头忒大,叫人怎么吃得消,早知道、早知道谁愿意搭理你呢,真真讨人嫌。”
赵上钧冷笑了两声,突然站了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
傅棠梨二话不说,拔腿就逃,这会儿又顾不得下面酸疼了,一口气跑到院子的樱桃树后,藏了起来,重又探出头去。
赵上钧并没有追上来,他就那样披散着长发、精赤着身体,随意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春日的白昼,阳光如赤金,纯粹而耀眼,直直地映在他的眼眸中。
他往日神姿高彻,有
林中仙人之风,此时褪去了广袖长袍,露出一身壁垒分明的肌肉,身量高大,躯干英武,尤其剑拔弩张,气势未消,更显狰狞,胸口处贯穿了一道鲜明的伤痕,强悍而粗野,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然而,他望着她微笑,眼中的笑意却是那么柔软。
傅棠梨翘起嘴角,她自己也觉得大约是有些不地道的,但想起他那伟岸之态,又觉得小肚子隐隐作疼,实在吃不消了,只得用袖子掩住了嘴,扭扭捏捏地示好求和。
“喏,今儿就到此为止,你不许再闹我了,好端端地喝茶呢,偏你不安生,也不能全怪我,这么着,改明儿我请你喝酒,以作赔罪,成不成?”
“成。”他没奈何地“哼”了一声,懒洋洋地道,“总之,你说如何,便如何,还能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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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阳偏西北,地气大寒,此时已入春,仍有零星小雪落下,节度使常年厉兵秣马,城中金戈之气浓重,夤夜,月黑风高,寒意愈沉,笼盖城池,城楼上摇曳的火把被霜露打湿,如同风中之烛,忽明忽暗。
眼下范阳局势微妙,与潞州屡有冲突,李颜不敢大意,亲自镇守军营,夜宿于中军主帅大帐。
然而,今夜不知何故,外面的战马一直发出断断续续的嘶鸣,吵得李颜心烦意乱,他十分恼火,披衣而出,唤来侍从,取剑掷于地,怒道:“是何畜生在叫,去,宰了它,莫令吾不得安寝。”
侍从喏喏,弓腰奉剑而去。
李颜回帐,然而,上床未久,马鸣之声骤然再响,他怒而起身:“安敢不从吾令?”
话音未落,马鸣声愈近,马蹄踏踏,有人策马飞驰而来,越过辕门,直奔主帅大帐,未到近前,已经高声厉呼:“大人!大人!”
李颜的眼皮跳了一下,霍然抬眼望去,沉声呵斥:“何事惊慌?”
卫兵们奔跑而来,持着火把照亮四周。
那马匹跑到面前,马上的骑兵跳下来,跌在地上,翻滚了两下,挣扎着起来,爬到李颜脚下,伏地恸哭:“大人!昌平沦陷!二公子……二公子阵亡!”
李颜一瞬间呆滞了一下。
那骑兵浑身是血,一只眼睛被戳瞎了,黑洞洞的,看过去狼狈如厉鬼,他回手指着马背,嘶声喊道:“孙澄杀了二公子,还毁了二公子的尸身,只留下一个头颅还给我们,说要把这个头送给大人过目,大人、大人,二公子死得好惨,您要为他报仇啊!”
此时已经有人过去,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匣子,打开来,哆哆嗦嗦地捧到李颜面前。
匣子里一个脑袋,带着半截脖子,虽然血肉模糊,但李颜仍然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次子李怀义。
李颜发妻早逝,膝下仅有二子,李怀恩与李怀义,他生性虽残忍无情,对这两个儿子却是真心疼爱的,此际骤然见此头颅,忍不住张嘴,喷出了一口血,踉跄了两步。
侍从惊呼:“大人!”,急急上前搀扶。
李颜一把推开侍从,抱着儿子的头颅,目眦欲裂:“昌平兵力充裕,怀义有勇有谋,孙澄不过区区一刺史,何能攻破昌平?我不信!这其中必有缘故!是谁?是谁害了我儿?”
前来报信的骑兵哽咽:“潞州有重甲骑兵增援,兵力数倍于我,以滚木砸城门,日夜不休至城破,凶悍无比,实不能敌。”
李颜暴怒,一脚将那骑兵踢飞出去:“我儿骁勇,何谓不能敌,一派胡言!”
左右副将闻讯赶过来,听此军情,其中一人愤声道:“潞州不过七八万步卒,无骑兵可遣,难道是西宁伯背刺大人?”
“非也。”李颜喘着粗气,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我遣斥候在渭州,探知渭州骑兵未动。”
左右对视一眼:“莫非……”
李颜咬牙切齿:“除了朝廷,谁能调动这样的兵力,难怪皇帝屡屡下旨,令我不得擅动干戈,原来他除掉了淮王这个心腹大患,如今鸟尽弓藏,连我也要一并除去吗?好算计!”
他低头看了看儿子的头颅,双目尽赤:“可惜了,我不是淮王那种迂腐之辈,由不得他摆布,想要我死?做梦!我倒要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第58章 第58章松花酿酒,你是甜的……
他当机立断,唤来亲兵:“去,去长安,传我的话,叫怀恩马上回来,如今已经无须再和皇帝虚与委蛇。”
亲兵领命而去。
副将见此情形,明白主公的打算,上前低声劝阻:“大人,怀州与齐州方面正在安排,只待洪水淹城,当地民众可揭竿而起,与郑州相呼应,大乱之际,我等起兵平乱,一路东进,天下归心,再无阻碍,而今春汛未至,还请大人节哀,以大局为重,静候时机。”
左右亦纷纷劝说:“时机未到,请大人三思。”
李颜喘着粗气,慢慢地将儿子的头颅放回匣中,声音逐渐恢复冷静:“我们谋划多年,精兵在握,坐拥卢平、河东、范阳,且有洛州、涿州及郑州为盟,与半壁江山无异,皇帝怎不见疑?朝廷假借潞州之手,步步逼近,今日是昌平,明日就是范阳,我等岂可坐以待毙?”
他冷笑了起来,面色阴沉:“我早先顾虑者,唯有淮王赵上钧,如今赵上钧为朝廷所弃,重伤不能战,玄甲军折于北庭,不复旧日威风,正是大好时机,若待赵上钧伤愈,岂非又添我烦恼?春汛未至,何妨?我替天公催上一回,去怀、齐二地,命人炸开堤坝,引水入城!”
左右怵然,齐齐低头应诺。
营地里火把渐次点亮,把夜色照得通红,霜露蒸发,白雾弥散,战马被惊起,刨动着蹄子,发出了不安的嘶鸣。
——————————
越数日,赵上钧在附近的山头上寻到了一片松林,亲自去采了一筐松花回来。
彼时,日方出,他归来时,犹带山中朝露和晨间的雾。
傅棠梨隔着窗瞧见了,出屋迎上去,踮起脚,用帕子拂去他发鬓上的水气:“真真好雅兴,大早的,怎么巴巴出去采了这些个东西回来?莫非修道之人不近人间烟火,只食山中风露吗,我看你却不像。”
赵上钧放下筐子,接过傅棠梨手中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昔日,夫人尝有云,我乃神仙中人,这世间草木皆凡俗,唯有梅花酿酒,差强人意,与我相配,但如今冬去雪消,梅花不复,我看这松花照碧,也是不俗,夫人既要请我喝酒,不若以松花为酿,我与夫人同做神仙,何如?”
傅棠梨想起那日说“请你喝酒赔罪”的情形,脸上一红:“出家人当戒荤酒,偏你还惦记这个,真是罪过。”
赵上钧似笑非笑的:“这酒当初也是
你勾引我喝的,如今怎么不认?”
时常听他提及旧事,仿佛日子都是寻常,过往不至无迹可寻,这种感觉令傅棠梨逐渐安定下来,不再似刚醒来时一片茫然,便也罢了,记不记得起来都无妨,只要这个男人在身边,心里大抵还是踏实的。
她望着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横竖都是你说的,我竟做过许多坏事,我是不信的。”
既说要以松花入酒,二人遂收拾了一番,同往街市沽酒。
这里是永寿,属咸阳管辖,位于渭河下游,河道开阔,自古便是良港,南北商旅贩运货物从水路来,大多经由永寿再转往长安,镇子因此还算富庶安乐,街市上商铺林立,各色杂货物品大抵都不缺。
行不多时,便见青旗在望,街角处有一家小酒肆。
傅棠梨同赵上钧一道进了酒肆,铺中一妇人立即起身,殷勤招呼:“客官要沽酒吗?黄酒、白酒、果酒、药酒一应俱全,剑南春、石冻春、五云浆、柳林酒、桑落酒、新丰酒……只要您报上名儿,我这都有。”
她这一口气说上一连串不带喘的,把傅棠梨听得笑了:“倒不要很多,我自己家里要做松花酿,还须得清酒才合宜。”
“有、有。”卖酒妇人一叠声应道,“要说清酒,我这儿有郎官清、阿婆清,都是产自虾蟆陵的好酒,您莫看我们这小地方,这酒水啊,一点不比长安差。”
傅棠梨想了想,道:“郎官清吧,我尝尝味儿。”
卖酒的妇人响亮地应了一声,抖了抖围裙,拿了酒勺,开坛子打酒,手脚利落得很。
这妇人是个嘴碎的,寻常来了客人都得聊上半天,因着傅棠梨和赵上钧二人容貌过于出色,她忍不住看了又看,赵上钧身量高硕,眉宇间自带高傲冷肃之气,她不敢多说,只逮着傅棠梨使劲唠叨:“我这酒肆在镇上开了许多年了,我看娘子却面生,敢情是新搬来的?我们永寿可是好地方,娘子算是来对了,往后长长久久住下去,多来光顾光顾我。”
这妇人圆脸细目,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讨喜得很,傅棠梨也乐于和她随意闲聊两句:“确是新搬来的,不过这里有甚好?地方小小的,我正嫌闷呢。”
“咭,娘子这就不懂了,永寿归咸阳管,我们咸阳县令何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把这一带打理得清清楚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无饥馁之患。”妇人一边做事,一边口中不停,“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不就是图个太平日子吗,你说,永寿怎么不算好?”
傅棠梨并不在意,笑着点头应道:“如此说来,确实不错。”
卖酒妇人打好酒奉上,赵上钧不问价钱,直接丢给她一块碎银:“多的赏你。”
妇人喜出望外,千恩万谢。
赵上钧取了酒,顺口又问了一句:“此处可有梨花春?”
妇人飞快地将碎银收到袖中:“寻常是有的,这梨花春却是北边胡人酿的酒水,有点稀罕,我这小店不曾备下。”
傅棠梨闻言不禁笑道:“方才是谁夸了海口,只要报上名儿,你这都有。”
那妇人自己也笑,因她多收了赵上钧的银子,多少有些过意不去,犹豫了一下,探出身去,指了指东头:“客官若要梨花春呢,往那边,再过一条街坊,周口巷子有一家王记酒水铺,他们家生意做得大,估摸着有这玩意。”
她说完,又有些后悔,讪讪地道:“但王家掌柜是个老滑头,论起来,我家的价钱比他公道许多,客官往后可得还到我这来买。”
赵上钧哂然一笑,遂携傅棠梨同往。
……
王记酒水铺子里,伙计们进进出出,赶着把新到货的酒水搬进后院库房,又把其中几样开了坛,摆在外头做招牌,酒香四溢,传出老远。
王掌柜一边忙乎,一边和贩酒的李姓商人交涉:“怎么价钱又比上次涨了些,我与李当家多年交情,李当家还要蒙我,不地道。”
李当家只是笑,分毫不肯让步:“这不是,去年突厥人和淮王在北庭打了一场大战,凶险得很,除了我这样不要命的,你看看,还有谁去运货回来?如今北边过来的东西,别说酒水,就其他的,价钱也都比往常要高,物以稀为贵嘛,你若要,我就给你,若不要呢,我照样拉走,不愁卖不出去。”
“行了、行了,难为你回回有说辞,不见重样。”王掌柜忍不住抱怨。
正说话间,有一男一女进了酒水铺子,掌柜远远望去,见此二人容貌气度皆不凡,不敢怠慢,舍了李当家,亲自上前招呼:“二位,想买点什么酒?”
“可有梨花春?”赵上钧扫了一眼货架上的酒坛子。
王掌柜赔笑,连连拱手:“旧年的梨花春前两月卖光了,这酒呢,既以梨花为名,应在三月间酿造为最佳,故而今年的新酒还未出,客官来得早了。”
赵上钧不免扫兴:“这般不巧?”
傅棠梨忍不住好奇:“此酒究竟是何滋味,让你这样费心寻它?”
赵上钧目中带着温和的笑意:“我昔年曾在塞外喝过此酒,滋味也就一般,只它的名字起得好,我如今想了起来,颇觉欢喜,梨花春,我与梨花共饮一盏春。”
傅棠梨会意过来,脸上泛起红霞,偷偷地捏了捏他的手:“偏你闲的,多事。”
王掌柜见状,在旁笑道:“这也不难,恰好今日贩酒的行商在这,他专往北面去进货,待我问问他,几时再有梨花春来,约个日子,客户您下回过来,我给您留一坛。”
他说着,扭头打算把人叫过来:“李当家,这边……咦?”
李当家方才还在柜台前面站着,就这一转眼的工夫,人不知上哪儿去了。
王掌柜却也圆滑,立即把梨花春之事抛开,转而又道:“客官若是喜欢北边的酒水,我这还有马乳蒲萄酒,略有酒意而已,具甘露之香、兼蜜糖之味,性甘醇,饮之可使人面若桃花,很讨女郎们的欢心,客官可要买上一些尝尝?”
赵上钧今日心绪颇佳,看了傅棠梨一眼,见她只是笑,遂道:“可。”
少顷,沽了酒,二人相携离去。
王掌柜回转过来,欲将收到的银钱纳入钱匣,待走到柜台后,却见李当家躲在里面,蹲着身子,抱着头,整个人缩成一团。
掌柜吓了一跳:“嚯,在我这儿跟做贼似的,吓唬谁呢?”
李复哆嗦着,手脚并用,爬了两步,偷偷地探出脑袋,张望了一下:“方才的客人,走了吗?走了吧?”
“走了、走了。”王掌柜皱眉,“怎么着,莫非是你的仇人不成?怕成这样。”
李复战战兢兢,观望许久,确认赵上钧已经走远,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复挺直了腰,一扫惧容,面上泛起兴奋之色,拍掌笑道:“哪里是我的仇人,那竟是我的贵人!东宫贴出了告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有寻获太子妃者,赏黄金百两,今日她倒自己撞上门来,待我跟上去查探一番,嘿,真是合该我要发财。”
王掌柜闻言,大惊失色,手里的银钱都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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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幽深,燕子衔泥筑于檐下,日光方煦,松香未散,樱桃未熟,一方湘妃簟铺陈于樱桃树下,闲暇时,赵上钧席地而坐,置琴于膝头,拨弄琴弦,一曲长清,琴音与燕啼相应和,春日光阴缓缓。
傅棠梨在庭中支起熏笼,以松木炭烘烤松花,白烟如絮,山林间的水雾渐渐褪去,泛起人间烟火气。
未多时,松花干燥,遂取出,以手揉搓,花粉簌簌而落,清气盈满衣袖,以竹匾粗筛、细筛、再筛,三筛而成,得松粉如云团,又取三钱琥珀研磨成末,和入松粉,嗅之犹带木香,盛入细绢口袋,紧束其口,置清酒坛中,油纸四层封蜡,乃成,置于墙角滴水檐下。
“如此便好。”傅棠梨望着赵上钧,她的目光柔软如春色,“静候四月,待立夏小荷初开时,松花酿可成,彼时,恰好与你纳凉饮酒。”
赵上钧信手弄弦,慢悠悠地道:“这么说来,请我喝酒赔罪,却需待到四月后?可见毫无诚意,令人伤感。”
傅棠梨抿着嘴笑:“还不是你指名要喝松花酿,我费了这么老大劲弄它,你如今又矫情起来,真是讨人嫌。”
口中这么说着,她却回头去屋里把那坛蒲萄酒抱了出来,坐到赵上钧身边:“喏,这有现成的,先请你喝这个。”
赵上钧停了琴,取过酒坛,拍开坛口的封泥,仰起脸,直接灌了两口。
傅棠梨用手指头戳了戳他:“这酒滋味如何,好喝吗?”
“如蜜糖水,甜腻有余,未见酒味,这算不得你请我喝酒赔罪,我不认的。”他面色沉稳,目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傅棠梨不信,举起空酒盏,递到他面前,挑了挑眉毛。
赵上钧会意,为她斟了一盏酒。
傅棠梨喝下那盏酒,“啧”了一声,瞥了赵上钧一眼,眼波流转,水汪汪的,带了一点娇嗔:“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你前几日说过,我酿春酒赠你,饮之淡如白水,原来并非我手艺不佳,是你口味太过刁专,譬如这蒲萄酒,分明好味,偏你还挑剔上了。”
赵上钧既不爱喝,她索性抱过那小坛子,自己给自己倒酒喝,顺便随口和他絮叨几句,“对了,说起
来,今儿到镇上走了一圈,才发现这地界忒小,没得消遣去处,真真乏味得很。”
“嗯?”赵上钧好脾气地哄着她:“那依你说,该如何?”
傅棠梨懒洋洋地倚靠在他身上,一盏一盏慢慢地喝着酒,漫不经心地道:“我记不得当初怎么就叫你搬到这边过来,反正如今我是反悔了,你既和长安亲眷不睦,不如我们再离他们远些儿,去南边,烟雨水乡,自有风物如画,或者往北边去,塞外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也是一番景致,总比拘泥于这一方狭隘天地来得强。”
卖酒者云,蒲萄酒性甘醇,饮之可使人面若桃花,果不其然,她才喝了几杯,脸颊便染了一层脂粉,红扑扑、毛绒绒,似春天的蜜桃,鲜嫩多汁。
叫人手痒。
赵上钧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一路滑过,到了嘴唇,辗转摩挲,他低低地笑:“你当日只说远离纷争,找个僻静地头,做一对寻常百姓夫妻便好,如今时过境迁,忘了当日所苦,竟然又贪心起来。”
他的指尖带着一层薄茧,摸在嘴唇上,那种触感,宛如烈日暴晒过的砂砾,干燥、粗糙、而且炙热。
傅棠梨觉得不太舒服,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一不留神,舌尖蹭过他的手指。
他倏然深吸了一口气。
她脸色酡红,斜乜他,眼波朦胧:“我怎么就贪心了,你就说,依是不依?”
“我手头有一桩要事,这关口上离不得长安太远,你多担待些,先在这地方养养病,我估摸着,到今岁末就差不多了,届时万事安定,你若要走远些,我们就去渭州,那是你儿时故里,你回去看看,指不定能记起些什么,总之,届时你说如何,便如何,都依你。”赵上钧如是回道。
他抬手取走了她的酒盏,将她揽入怀中,揉了揉她的头发:“只眼下,你不能再喝了。”
傅棠梨想要拿回酒盏,手抬起来,却扑了个空,她有些迷糊了,软绵绵地躺倒在赵上钧的膝盖上,揪着他的衣袖摇摇晃晃,嘟囔着:“为什么不让喝?忒小气。”
赵上钧有些无奈地笑,“真是奇怪,渭州地处西北,民风豪迈,多善饮者,怎么到了你这,一杯就倒,未免太差,莫非你是个假冒的渭州人士?好了,别喝了,再喝又要醉了。”
“嗯哼?”傅棠梨从鼻子里发出一点软软的声音,她的手指爬爬爬、从赵上钧的衣袖一路爬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扒拉他,黏黏糊糊地撒娇,“甜甜的,好喝,就喝一点,有什么要紧,我醉了又会如何?”
赵上钧低头望着她,春日煦软,阳光宛如碎金,透过婆娑的樱桃树,落在她的眼角眉梢,妩媚而热烈,她嘴唇微张,沾着湿漉漉的酒渍。
他托起她的后脑勺,慢慢地俯下身,舔了舔她的嘴唇,蒲萄酒的滋味,又香又甜。
“你醉了,会抱着我……”他的声音很低。
“这样吗?”傅棠梨吃吃地笑了起来,手臂绕过他的颈项,抱住他,柔软如同春柳。
“会亲我……”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嗯?这样吗?”她咕哝着,亲他,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胡乱地、细碎地、如春雨扑面,将湿未湿。
燕子在檐下呢喃,几只小麻雀在樱桃树上叽喳不休,或许还有小虫子藏在草木中,发出啁啁的鸣叫,以及,心脏跳动的声音,怦怦咚咚,吵闹得很。
“还会骗我……”赵上钧发出宛如叹息般、轻轻的声音,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
胡扯呢,那怎么能?她心里这么想着,模模糊糊地哼了几声。
那声音就像猫爪子挠过人的心尖尖,痒得要命。
赵上钧突然在心里升起这么一个念头,如果她想不起来、永远都想不起来……会如何呢?
阴暗而甜蜜,一旦思及,便如同危险的罂粟,疯狂滋长。
他紧紧地抱着她,几乎想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身体燥热,汗水淋漓。
她迷离着眼,窝在他怀里,多少还记得一些事儿,软软地推他:“不要,别,上回那样,难受……累煞我也,再不能了。”
“是我错了,那这回,换我来伺候夫人,可好?”他贴在她耳鬓边,小声地,这么哄骗她。
“唔?”她实在醉得厉害,脑瓜子也转不太动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味,但分辨不出来,也无力去分辨。
她瘫倒在樱桃树下,黑色的长发铺陈在湘妃簟上,如同水墨晕染一地,而她丰肌酥凝,珠圆玉润,又像是刚刚蒸出来的糯米糕,鲜嫩近乎透明。
明艳而颓废。
赵上钧缓缓俯下身去。
“啊!”她像一只骤然被拎到岸上的鱼,惊得一扑腾:“你、你做什么?”
他在那团糯米糕上亲吻、舔食、抚慰,唇舌辗转流连,连声音都带着一点粘稠的意味:“喝酒……”,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下了一个论断,“你很甜。”
他是那么清冷而高贵,宛如天上仙人一般,连一点尘埃都沾不得,而此时此刻,却俯就她,低入凡俗的腌臜中。
她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浑身发抖,颤栗的感觉从脚底窜到头顶,头皮发麻,无法抑制,泣不成声:“不、不、不能,很脏!”
她挣扎着、想把腿蜷缩起来,但被他牢牢按住,一点都没法动弹。
他的舌头也是滚烫的,叫她发抖。这种感觉太难以忍受了,浑身上下都酥了,稍微触碰一下,就要碎成片,而后四散入云端,简直要叫人发狂。
她啜泣着,胡乱抓挠,却碰到他的头,把手指插进他的发间,拉扯他,想让他起身。但是,没办法,没有半分力气,指尖在他的发丝间揉来弄去,或许更像是一种天真无邪的挑逗。
“玄衍、玄衍……”她醉了,哭了起来,近乎欢愉,在这醉生梦死的幻境中。
葡萄酿酒,如蜜糖水,甜腻有余,春日的午后,酒的香气流连在唇齿间,风都是微醺的。
……
有侍者从外面来,远远地立在中庭门边,躬身不敢抬头,低声禀道:“有使自潞州来,求见主人。”
赵上钧看了看怀里,傅棠梨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浑身肌肤绯红,发丝凌乱纠缠,湘妃簟湿透了,一大片暗色的痕迹,被她压在腿下。
他眼眸中的赤红慢慢消褪,喘息良久,抬手,做了个姿势。
侍者立即退下了。
赵上钧抱起傅棠梨回到房中,替她清洗了身子,安置在床上,轻轻地拉了罗被给她盖上,掖了掖被角,放下床幔,又唤女使来,守在房中,叮嘱再三,方才离去。
——————————
傅棠梨又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醉了,神思恍惚,如坠云雾间。
咫尺之外,华灯如昼,雕梁画栋,觥筹交错,歌舞丝竹,唯有她,被那个男人堵在黑暗的角落里,见不得光,她被压倒在案几上,仰着脸、望着他,心跳如擂鼓。
他不似往日,在这个梦里,他冰冷而威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他的身形过于高大,所形成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浓郁的、压抑的、令人无从逃脱。
“来,看着我,说,你是谁?我又是谁?”
他望着她,目光如同锐利的剑锋,几乎刺穿她的心脏。
你是谁?我又是谁?
她的脑子乱纷纷的,好像回答了他、又好像没有,她醉得太厉害了,在这梦里无法分辨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黑暗中,云雾弥散,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似乎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原来是这样,你喝醉的时候就是爱撒谎。”
四下无人之际,如同耳语。
不、不是。
她摇着头,仓皇地伸出手,想要拨开眼前的迷雾,一团团、一重重,挥之不去,遮挡了她的视线,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
……
软烟罗的床幔逶迤于地,露出一条缝,午后日光正好,漏了一线。
傅棠梨微微睁开眼睛,周遭似明还暗,十二结环扣流苏从床幔的顶端垂落下来,那丝线是用孔雀翎毛和翠鸟尾羽糅合织就,在眼前变幻着绮丽的流光。
偶有一两声鸟鸣在窗外,光
影朦胧,春思困倦,好像怎么也醒不过来。
家里的仆妇云娘和小婢子守在外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闲聊着,隔着一层屏风,说话的声音听过去断断续续的,有些不太真切。
“这会儿睡着……既得闲,不如……刚运到那几箱衣裳拾掇拾掇,这里不比……人多,做事的就你我……何苦白坐着浪费工夫。”那是小婢子的声音,轻快又活泼。
“不成。”年长的云娘说起话来就稳重了许多,不紧不慢的,“主人吩咐……不在的时候,务必把……人看好了,片刻都离不得,你别……,若出什么岔子,谁也救不得……”
小婢子失笑:“青天白日……前后重兵把守着……什么闪失,你就吓唬我。”
重兵把守?傅棠梨迷迷糊糊地听着,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她的手指头动了动,努力地想从梦中清醒过来。
云娘的声音有点低:“你不晓得……性子急躁,早先在江心别院服侍过她……跳江逃走……主人大发雷霆,这次可不能……”
她在说什么?
傅棠梨遽然瞪大了眼睛,心跳瞬间几乎停止。
第59章 第59章淮王露馅了
小婢子仍在笑:“……什么都不记得,怕甚?”
喝下的酒水都化作了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浑身湿漉漉、冰凉凉,好似在数九寒冬之际掉入冰窟中,冷浑身都要冻僵了。傅棠梨醉意全无,紧紧地拽住了手心,脑子里嗡嗡噪噪,似有磬儿、钹儿、铙儿一并作响,混乱而尖锐,刺得她喘不过气来。
云娘严厉了起来,小声地呵斥了婢子:“小心着点,别胡乱说话,若是叫夫人听了去,有你……”
小婢子终于安分了,嘟囔了两句,不再呱噪。
樱桃树上的鸟雀又开始闹腾起来,好似和屋檐下的燕子在吵架,两边唧唧啾啾地叫个不停,春日的风拂过,枝叶发出一点沙沙的声响,安静而柔软。
傅棠梨躺在床上,僵硬着,一动不动,背后的汗水慢慢地流下来,那种感觉,像是虫子贴着肌肤爬过去,令人毛骨悚然。
日头的影子一点一点地偏走,漏进来的一线天光渐渐隐没,屋子里变得昏暗而晦涩,什么都看不清楚。
……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棠梨沉沉地翻了个身,咳了一下。
云娘听见动静,赶紧进来:“夫人醒了?”
傅棠梨缓缓起身,身子还是酥的,腿脚打了个颤,险些又要倒下,她咬牙撑住了,撩起床幔,抬眼看看窗外的日色,慢吞吞地开口:“我睡了很久吗?这会儿几时了?”
“也不太久,还不到酉时。”小婢子笑着,打来了热水,云娘上前服侍傅棠梨洗漱。
傅棠梨留了个心思,多看了云娘几眼。
只见云娘进退有度,一举一动如标尺丈量,为傅棠梨洗手时,低头俯身,半跪在地上,神色恭敬而沉稳,这等做派,似乎不像小门小户家中做事的。
傅棠梨心中打了个突,面上不显,坐在那里缓了许久,若无其事地问道:“玄衍呢,又出去了吗?”
云娘后退一步,回道:“主人有事,往长安一趟,嘱咐夫人不必担心,也不必等他,若乏了,早些歇息去,他今夜或许晚归片刻。”
傅棠梨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这边收拾停当,差不多该到喝药的时候了,青虚子老道士进来,端了一碗药汤。
傅棠梨的失魂症尚未治愈,两位大夫依旧留在这里为她治病调理。何大夫十分拘谨,甚至有些畏惧玄衍,轻易不敢踏足内院,而青虚子,因是玄衍的师父,日常进出自如,有时候还会额外念叨两句。
譬如眼下,老道士显然不悦,又说上了:“听说今儿你饮酒了,真是胡闹,这种道理还要我交代吗?酒与药性相冲,事倍功半,若不忌口,苦的是你自己,玄衍也不管管,不像话。”
傅棠梨接过药碗,叹气道:“甜食吃不得,酒水喝不得,还有前些日子师父说的,便连荤腥也少沾,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实在难受,师父还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给我留点活路吧。”
她顿了一下,看了青虚子一眼,柔声道:“再者,药也喝了许多,却未见半点成效,也不是说师父医术不精,或许这病症就是无解,玄衍还劝慰我,记不记得都不打紧,往后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就成,师父,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青虚子似乎犹豫了一下,把目光避开了,含含糊糊地道:“依你眼下的情形,药还是先喝着吧,终归有好处。”
傅棠梨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说,把那碗药慢慢地喝下去了,而后,她放下碗,掏出帕子按了按嘴角,好似那么顺口一提:“对了,师父,还有桩事儿,我想问问您老人家。”
青虚子挑了挑眉毛:“说吧。”
云娘和婢子候在门外,垂帘半掩,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人影,小婢子半刻闲不住,坐在廊下逗弄鸟雀,只有云娘站得笔直。
傅棠梨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得吞吞吐吐,仿佛有点难以启齿:“师父,听玄衍说,我和他成亲已经好些年了,但是……”她面上泛起忧虑之色,“至今膝下未得一儿半女,我思及此处,顿感不安,不知我是否身患隐疾,有碍生育,还要请师父为我诊断看看。”
青虚子前头还拉长耳朵听着,及至后面,有些啼笑皆非:“胡说什么?我这些日子天天替你把脉,放心,你的气血通畅,生机充沛,半点毛病也无,什么隐疾,没有的事。”
傅棠梨目光一动,用帕子捂住了嘴,小小声地问:“那,莫非是玄衍……不太行?”
青虚子吓了一跳,疯狂摆手:“没有!不可能!肯定不是!可别叫他听见。”老道士惊恐地左右看看,飞快地道,“这种不着调的事儿,你不要胡思乱想的,不见得成亲早了就生得早,天地孕育,顺其自然方是正理,你们两个都还年轻,急甚?你别看玄衍是个道人,我观他体魄强健、精气旺盛,诸般皆胜于常人,这个你大可放心。”
“真的吗?”傅棠梨嘟囔了一句。
“千真万确!”老道士斩钉截铁地保证道。
“好吧。”傅棠梨像是接受了青虚子这个说法,松了一口气,但转眼又忸怩起来,手里绞着帕子,露出一点羞答答的笑意,“反正,我也就随便问问,不往心里去,师父,方才那些话……怪害臊的,您别和玄衍提这个,我怕他知道了要恼我。”
“嚯!”青虚子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我和他提这个作甚?我嫌命长了吗?”
他被方才那个问题吓着了,唯恐傅棠梨再问出什么不宜的话,很快就走了。
门帘子落下,遮住了老道士的背影。
傅棠梨坐在案边,面上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没有任何表情,她剧烈地喘息着,手指紧紧地抓着帕子,太过用力,以至于指节发青。
前几日,玄衍在意乱情迷之际,对她提及“我们刚刚成亲不久”云云,而今日,她试探着对青虚子说,“听玄衍说,我和他成亲已经好些年了”等语,青虚子竟未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两个人之间,必然有一个记错了……或者是,两个人所说都是假的,他们还没来得及串供?
春寒料峭,天色渐晚,冰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她笼罩其中,浑身发寒,好似整个人都被冻住了,忍不住要发抖。
这些日子的记忆全是属于玄衍的,她在这世间无所依、无所凭,睁开眼睛看见的人只有他,他的微笑、他拥抱的温度、他亲吻的味道,还有,他望着她的眼睛,深邃而温柔,令人心神安宁。
而今思及,或许她始终被困于梦境,不曾醒来。
这种窒息的感觉让傅棠梨无法忍受,她仓促起身,踉跄地走了两步,喃喃自语:“为什么……”
云娘在门外听见动静,急忙进来
:“夫人有何吩咐?”
这声音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让傅棠梨瞬间清醒过来。
她抬眼看了看四周,门帘低垂,屏风虚掩,案上摆着几卷道经,男人的一件道袍半搭在椅背上,一色儿半旧不新,窗外庭院清静,鸟雀啾啾,不过是寻常人家内宅,岁月静好。
她的心越来越凉,却慢慢地挺直了身体,将双手笼在袖中,看着云娘,不动声色地道:“方才我捡看妆匣子,有几样胭脂的颜色我不太喜欢,左右闲着也无事,你过来给我换身衣裳,我去镇上的胭脂铺子逛逛。”
云娘指了指外头,陪着笑脸:“这会儿天色不太早了,胭脂铺子马上关门了,夫人若去,也逛得不尽兴,不若在家先歇着,待主人回来了,改明儿再陪您出去,您看可好?”
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傅棠梨神色不动,温和地笑了一下:“也好。”
云娘复退出。
傅棠梨慢慢地在房中踱了两圈。
黄昏的暮色沿着窗牖一点一点爬上屋檐、再爬上中天,鸟雀四散而归,她抬眼望向窗外,庭院空寂。她渐渐生出茫然之情,既盼玄衍回来,想要问个究竟,又怕他回来,不敢张口,左右思量,不得章法,只觉心如油煎。
……
突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好似许多人聚在门外大声吵闹,不到片刻,愈演愈烈,还有人在大声叫喊着什么,隔得有些远,听不太真切。
傅棠梨眉头一跳,趋步走出房门:“怎么了?”
云娘原在厨房忙碌,闻讯赶来,使唤小婢子出去看个究竟,口中犹自絮叨:“何来狂徒,敢到此捣乱,那些……着实无能,快打发他们安静些儿,惊扰了夫人,若叫主人知晓,定要发怒。”
小婢子飞快地跑出去。
不过一会儿工夫,外头的喧哗声便止住了,重新恢复了平静。
小婢子回来,面上带着轻松之色:“没什么事儿,左右街坊邻居起了些争执,日常琐事,我也听不明白,这会儿已经散了,夫人不用理会。”
傅棠梨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她本想再问两句,但看了看云娘、又看了看小婢子,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又回了房中。
天黑了,小婢子掌起了灯,烛光照在窗纱上,明亮而温暖,厨房的炊烟飘散开来,带着一点干燥的柴火味和谷物的香气,依旧是一个安宁的夜晚。
傅棠梨心情沉郁,随意喝了几口米粥,便放下碗箸。
倒叫云娘十分不安:“今儿吃食简陋,叫夫人不中意,是我的过错,若不然,我再去做些点心来,不知夫人喜欢吃什么,是要甜口的燕窝百合羹,还是咸口的鱼胶鸡汤?”
傅棠梨揉了揉额头:“不用,我有些乏了,没甚胃口。”
小婢子大惊小怪起来:“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那得叫青虚师父过来给您瞧瞧。”
这婢子就是风风火火的,不待傅棠梨发话,已经一阵风似的出去了,叫都叫不住。
而就在这时,外间喧哗声再起,比方才还大了些,人声沸沸,听过去又急又乱。
云娘皱眉:“又怎么了?没个消停。夫人莫恼,待我出去看看。”
她这么说着,转身就走,才到门边,和跑回来的小婢子撞了个满怀。
小婢子气喘吁吁,一把抓住云娘的手,满脸惊惧:“不、不得了,走、走水了!”
傅棠梨心下一惊,急急出去:“哪里走水了?我们家吗?”
小婢子毕竟年幼,吓得结结巴巴的:“外头、街上、好像就在我们家隔壁、好、好大的烟。”
傅棠梨匆忙之间,抬头望去,只见墙外浓烟滚滚而来,一片灰蒙蒙的,遮住了月亮,夜色黯淡,天地骤然变得混沌起来。
人们的惊呼声越来越大,急呼“救火、救火!”,许多人惊慌地奔跑着,脚步纷沓,或有小儿啼哭、妇人尖叫、男人怒吼,呼儿喊娘,乱哄哄的一片。
云娘果断,马上拉着傅棠梨朝大门外奔去,口中道:“夫人别怕,我们这人手充足,必能保护夫人无恙,夫人先出门避避。”
傅棠梨身不由己,被云娘拖着,跑出了宅院。
街道上都是人,四下逃窜,黑烟愈浓,铺天盖地,情势过于慌乱,一时分辨不出火从何处起。
甫一出门,立即有一群人迎上来,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依稀皆是魁梧汉子,约有数十人,个个人高马大,一色劲装,持着佩刀,行动间带着杀伐之气,纵然是在这般混乱中,依旧有条不紊地结成阵列,拢在傅棠梨左右两侧。
领头一人大步上前,抱拳道:“小的为夫人肃清道路,夫人请随小的来。”
云娘沉声道:“莫啰嗦,快!”
此情此景,容不得傅棠梨多做思索,她跟着就要举步。
但是,就在此际,有人大喝了一声:“且慢!”
旋即火光通明,另有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围了上来,高声叫道:“兀那贼人,快快放开太子妃!”
这一句话,如同惊雷,震得傅棠梨耳中轰轰作响,她浑身一颤,顿住脚步,霍然抬眼望去。
后来的这一队人马穿着衙役的服饰,显是官府中人,持着锻棍、铁尺并铁索等兵器,冲过来和那群汉子形成对峙。
领头的那汉子冷哼了一声“找死”,当即一挥手,手下的人迅速调整阵列,摆出了进攻的姿势,霎那时,杀气大盛,甚至盖过了浓烟。
云娘气得跺脚,怒声道:“你们这群蠢人,这会儿闹什么,待火烧起来,夫人若有闪失,你们死罪亦难赎!还不快带夫人走!”
“太子妃勿惊,并未走水。”从那群官差中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身穿浅绿的七品官服,面容干枯清瘦,几步向前,朝傅棠梨纳头便拜,朗声道,“下官乃咸阳县令何友松,为引太子妃现身,故而在旁边宅子烧了几堆湿稻草,无大碍,如今既见太子妃无恙,实乃万千之喜。”
这何县令早间出去办事,至黄昏始归衙署,早有李姓商人等候多时,报太子妃就在咸阳治下的永寿镇,被歹人所囚,请县令速速去救。
何县令大惊,立即打点县衙上下禁卒并民壮等数十人,急匆匆赶往永寿,依着那李姓商人指引的方向一路到了这宅院,待要破门而入,却被一群壮汉所阻。
那群壮汉也不说缘由,只是板着脸,喝令闲杂人等速速退去。
何县令乃当地父母官,在这里却被指为“闲杂人等”,他并不生气,反而暗暗心惊,那群壮汉气势与身量皆异于常人,显然并非普通百姓,倒像是行伍打仗的军士之辈,何县令是个聪明的,情知这其中必有重大干系,难以善与。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何县令犯不着冒这个险,顶多回头去往长安报信,但太子妃当日对他有恩、对咸阳百姓有恩,何县令心性磊落,奉行知恩图报,担心若是错过时机,这伙贼人带着太子妃离开,恐怕再难寻觅,故而不能退。
云娘情知中计,心中大恨,上去挡在何县令面前:“何来贼人,冒充官府,骚扰民宅,一派胡言。”
她一边拉着傅棠梨往回退,一边朝那群大汉使眼色:“赶走他们!”
大汉们煞气腾腾,齐刷刷抽出腰间的佩刀,“哐呛”之声迸出,眼见得就要冲杀过去。
“住手!”傅棠梨倏然一声断喝,向前踏了一步。
大汉们听见傅棠梨发话,明显犹豫了一下。
云娘还想拉住傅棠梨,傅棠梨抬手用力一甩,将云娘推开,厉声质问:“大胆,你敢拦我?”
云娘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她尚未站稳,傅棠梨已经大步走向前方。
那群大汉有些不知所措,持着刀,相互看了看,谨慎地止住了攻势。
何县令已经站了起来,在如此剑拔弩张的危急关头,他依旧毫无惧色,面上露出诚挚的喜悦之情,对傅棠梨恭敬地道:“太子妃那日落水,下官愧疚万分,久久难以安寝,今日收到
报信,实在喜出望外,太子妃宅心仁厚,得上苍垂怜,乃咸阳之幸,亦是下官之幸,还请太子妃随下官回京,与太子早日团聚。”
傅棠梨听了何县令一番话,心头大震,似有狂风卷起巨浪,呼啸着击碎礁岩,乱石飞溅,砸得人眼冒金星,几至眩晕,至此,堆积在心中的疑虑终于有了着落。
玄衍果然是在骗她。
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勉强站稳了,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何大人,你好好看着我,看仔细了,有没有认错人?我当真是太子妃吗?”
何县令听这言语有异,目光注定傅棠梨,讶然道:“太子妃何出此言?那日在咸阳官邸,太子妃施恩于下官,下官铭记于心,怎么会认错人?”
云娘在旁犹自试图挽回,极力否认:“这狗官胡说八道,夫人和主人成亲多年,恩爱和睦,怎么和什么太子妃扯得上干系,莫非是这狗官贪图夫人美貌,意图拐骗了去,夫人切莫被他所蒙蔽。”
何县令身后的衙役中有人不服,抗声道:“咄,无知妇人,莫要胡乱攀咬,你问问这咸阳地界的百姓,我们何大人公正清廉、爱民如子,岂会行此不义之事?”
傅棠梨记起那日去镇上沽酒,卖酒妇人尝提及,“我们咸阳县令何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百姓口碑如此,足见其人品性端方无疑。
一念至此,她心中百转千回,把这些时日所历都当作浮光掠影,在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只一瞬间,便拿定了主意,看着何县令,冷静地道:“我脑部为外物所创,失了记忆,往日种种皆不可辨识,方才滞留于此,幸得何大人来接,大善,既如此,便随大人一道回去吧。”
云娘心中叫苦不迭,“噗通”跪了下来,颤声道:“夫人请留步,您莫要轻信外人所言,一切还待主人回来再做决断为好。”
寻常百姓方才见这架势,早已经各自躲藏回家,在云娘说话之间,周围的人却越来越多,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默默逼近。此时浓烟渐渐散去,月色笼着雾气,火把摇曳,影影绰绰地照着四方,这些人容形装束与原先守在门口的那群汉子一般无二,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狼群,矫健而凶猛。
傅棠梨猛然省起,之前家中小婢子有云“重兵把守”之语,原来应在此处。
何县令生性刚硬,若不然,也不敢扯着工部的官员半夜去堵太子,此刻,他毫无退缩之意,从属下手中一把抓过刀来,挽起袖子,大声道:“太子妃放心,下官便是豁出性命去,也要带您离开此处!”
何县令甚得人心,属下与其共进退,顿时轰然应诺,各个握紧兵器,当下就要拼命。
而此时,却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似铁石击鼓,疾速无比,朝这边过来,顷刻之间便到了近前,男人的声音饱含威严,浑厚而低沉:“何事喧哗?”
那群汉子立即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来,齐齐俯身躬身,云娘跪地不起,将头伏在地上。
铁骑如鸦群,于夜色中飞掠而来,当先一匹黑马如同闪电,越过人群,到了傅棠梨的面前,马上的骑士猛地勒住缰绳,黑马几乎人立而起,巨大的黑影遮住了月光,压向傅棠梨,她挺直胸膛,仰起脸,望向那个男人。
赵上钧依旧一身道袍,长衣广袖,衣袂随风未落,径直从马上跃下,朝傅棠梨伸出手去,柔声道:“我回来晚了,让你受惊了。”
傅棠梨后退了一步。
何县令当日在渭水岸边是见过赵上钧的,此时一照面,情不自禁变了脸色:“淮……”
“我不认得他!”傅棠梨抢在何县令之前,大声喝止,“何大人,此乃无关人士,不须理会!”
何县令未尽之话顿时卡在了喉咙口,他看了看傅棠梨、又看了看赵上钧,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他的嘴巴张了又张,半天不能言语,饶是他心志沉稳,也被这一番幕场景震得目瞪口呆。
赵上钧缓缓地收回手,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他看都没看何县令一眼,只是对傅棠梨微微地笑了一下,语气如常,像是无奈地在哄她:“梨花,别闹了。”
傅棠梨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时间百般滋味交杂,酸甜苦辣难以分辨,汹涌的浪涛席卷而来,把她抛向高空,又砸向深渊,一切错乱颠倒,叫她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只能这样望着他,冷漠地,如同望着一个陌生人。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对他说:”我不认得你,也从未见过你,我虽不记事,眼下有父母官在,自会为我做主,你不过路人也,勿惹事,若不然,当此众人面,引出是非话,日后难以收场,于你我皆不宜。”
她说得如此决断。
烟气若有还无,月光黯淡,朦胧的夜色里,一切都如同掩埋在深处的人心,晦涩不可揣测。
赵上钧站在那里,身形高硕如山岳,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光影交界,一半明、一半暗,他面容清绝,宛如仙人,而眼眸幽深冷煞,又似修罗,他的嘴角轻轻地勾了一下,那仿佛是个微笑的模样,声音依旧那么温柔:“无妨,死人是不会乱说话的。”
他抬起手,做了个姿势。
寒光掠起,“刷”的一声,马上的骑兵提起长戟,而那群劲装汉子迅速变幻阵列,步伐声沉沉,顷刻间前后密封,一丝缝隙也无,长刀指向前。
何县令脸色煞白,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这情形,看来今夜在场的人,一个活口也难留住,他心胆俱裂,却无半点悔意,握紧了手里的刀,扑过去,护在了傅棠梨的前面,众衙役紧跟其后。
赵上钧的眼眸更暗,沉沉地吐出一个字:“去!”
杀气卷起,金刃之光迸发。
就在这关口,却听傅棠梨又是一声断喝:“且慢!”
赵上钧抬手,又吐出一个字:“止!”
金戈之气凝在半空。
傅棠梨推开何县令,从他背后缓缓走出两步。
赵上钧的脸色变了。
她的头发披散了下来,像流水一般垂在肩头,漆黑而柔软,衬得她的面容宛如白雪,她把发间的金簪拔了下来,用锐利的末端抵住了自己的咽喉,就那样,沉静地看着赵上钧。
众人屏住呼吸,皆不敢言语,四周一片安静,春天的夜晚,空气是潮湿的,火把燃烧时,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显得额外刺耳。
赵上钧沉默良久,方才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叹息:“如果,我说‘不’呢?”
傅棠梨没有作声,她的手动了一下,簪子刺入喉咙一分,血线沿着她光洁的肌肤流下,在锁骨处凝结成一滴,殷红夺目,而她
的表情平淡,不见一点波澜。
赵上钧的手掩在袖中,握住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咔嗒作响,但他牢牢地站在原处,脚步没有挪动分毫,只是喃喃地、近乎低语,念了一声她的名字:“梨花……”
太过细微,或许她并未听见,只是保持着固执的沉默。
他缓缓地阖上眼睛,又睁开,他的眼眸深邃,如同夜色下的瀚海,海面平静,而在底下翻滚着暴虐而危险的暗流,足以致命。
“果然。”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和缓而平静,“你又要弃我于不顾吗?一次又一次,总是这样。”
傅棠梨听不懂他的话,也并不打算回应他的话,这个男人欺骗了她,这一点,足以抹杀其他一切缘由,她与他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她的手紧紧地抓着簪子,一股酸涩的气息从胸口涌上来,在喉咙处卡住了,那种疼痛的感觉更加鲜明,针刺破了、刀子扎下去,苦楚难忍。这个夜晚太冷了,寒气从肌肤透入骨髓,把整个人都冻结住,但她一动不动,挺直了腰,高高地抬起下颌,倔强地僵持着。
隔着夜色,互相望着对方,彼此的神色都是模糊的。
赵上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摆了摆手。
属下的士兵无声地退去,如同月落后的退潮,不到片刻,退了个干干净净,连云娘也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赵上钧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何县令本来试图阻止,但淮王的目光转了过来,不过瞥了一眼而已,那种压迫而肃杀的气息让何县令毛骨悚然,他终究无法承受,颤抖着,默默地避让到一边。
赵上钧走到傅棠梨的面前,她还是没有动弹。
他把她的手按了下来,取走了那支簪子,又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小心地替她把脖子上的血迹拭擦干净,再用帕子把那处伤口包扎起来,细心地打了个结。
傅棠梨低着头,咬着嘴唇,自始自终一声不吭。
最后的时候,他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轻轻地、温存地、像是哄她一样,他好像还叹了一口气,带了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而后,转身离去,再无一丝迟疑。
她还是低着头,半晌,一滴泪落在手背上。
幸而夜太黑,无人得以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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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开春,洛州刺史王永敬报境内有流民与匪徒勾结,骚扰各州县,声势渐大,颇不安宁,奏请朝廷允其调集兵马辎重,以作未雨绸缪之计。
元延帝命人传淮王与之商。然,屡传不至。
二月间,春汛之期未至,各地州府尚无防备,怀州丹水突然半夜堤坝崩塌,百姓猝不及防,于睡梦间被洪水泥沙所裹挟,至天明,无数村镇化为水泽,两岸哀鸿遍野。怀州刺史使人十万火急报长安,使者在殿上诉说百姓惨状,声泪俱下,闻者莫不心酸。
而这边怀州尚未落定,一日内,齐州又奏报,境内清河决堤,情形亦然。
元延帝为之惊怒,急召大臣,询众意。
前,因郑州及咸阳水患,户部尚书张则与工部尚书林商屡屡针锋相对,未几,张则因过被元延帝所斥,贬出京城。有此前车之鉴,此次大臣们很有默契地保持一致,对决堤的缘由绝口不提,只赶着户部速速拨款赈灾。
新任的户部尚书便是没钱也要咬牙挪出钱来,心中悲苦自不必说,在朝堂上哭得比谁都惨,几乎让人怀疑他家祖宅也在怀、齐两地。
又论及前往当地赈灾事宜,因太子曾赴郑州,众人云其前辙可鉴,傅方绪等老臣力推太子主持。元延帝左右思之,允。
但太子尚未启程,忽接咸阳传报,寻到太子妃。太子欣喜若狂,再也顾不得什么水患赈灾,推了差事,急急遣人去接太子妃回宫。
先是时,太子妃落渭水,被洪涛所卷,顺流漂至永寿,遇老妇于河边浣衣,呼人救之。
太子妃受创失忆,孤身无所依,老妇心善,遂收为养女。幸而有一李姓商贾识得太子妃,过永寿见之,大惊,报官府,咸阳令何友松急带人迎回太子妃,并将此情形逐一禀告长安。
东宫詹事陈虔奉太子令,连夜赶往咸阳,宝马香车侍奉,百十骑兵护卫,仪仗随行,声势隆重。及至天明见面,陈虔满面喜色,顿首再三,扶傅棠梨登车,往长安去。
一路上,陈虔极言太子牵挂之意,至食不能寝,夜不能寐,日日忧心,闻太子妃返,遍赏宫人,东宫上下喜气洋洋,皆翘首以盼,又提及太子与太子妃往日恩爱,种种情深,羡煞鸳鸯,应是天公垂怜,许太子妃平安归来,不负太子心意虔诚。
傅棠梨听罢,了无印象,只觉一片茫然。
至宫门外,换乘轿辇,再至东宫,落轿,傅棠梨的脚才跨出辇厢,还未站稳,一个男人就扑了过来,把她抱了个满怀。
“二娘,二娘,你终于回来了!”男人的声音急促而颤抖,听过去满含深情。
左右皆拜,口称:“见过太子殿下。”
这就是太子?
太子身上带着一种熏衣龙涎香的味道,直扑鼻端,傅棠梨顿觉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恶寒不已。
在永寿小镇时,那个叫玄衍的男人,也曾这样拥抱她,不、他甚至抱得更紧,他身上有着淡淡的梅花香气,那种感觉令她心安,反而如今,身为太子妃,与太子重聚,却难以忍受,这岂非荒谬?
傅棠梨一念及此,顿觉心慌意乱,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太子的怀抱,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毫无疑问,他是个年轻而英俊的男人,着紫袍,戴金冠,腰佩玉蹀躞,服饰高贵,但此际他面容憔悴,眼圈发青,眼睛布满血丝,下巴冒出了青青的胡子茬,看那神情,好似要哭出来的模样。
样貌尚可,性情软弱,傅棠梨迅速在心中下了一个判定。
太子赵元嘉显然情绪激荡:“都是孤的错,那时候,要是孤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好,你就不会出事了,孤回来以后,一直很后悔,早知道,当时宁可让你多责骂两句……”
“我为何要责骂殿下?”傅棠梨声音柔和,适时地问了这么一句。
许久不见,她还是和从前一般,仪态端庄,神情温婉,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呃?”赵元嘉骤然语塞,心虚地看了看左右。
陈虔上前解围:“太子过于欣喜,以至忘情,怎么站在门口说话?太子妃头部有伤未愈,不宜劳累,还是先扶太子妃进去歇息吧。”
“是、是。”赵元嘉殷勤地托住了傅棠梨的手,为她引路,“可怜见的,你竟然把什么都忘了,总算人是回来了,平安就好,再多的事,孤以后和你慢慢说。”
及至入内,宫舍华美,轻纱曼垂,玉炉沉香,银鹤衔灯,水晶屏风外隔着珍珠帘,赤金妆台上摆着琉璃镜,傅棠梨环顾四周,并无不适之处,想来是皆是旧时模样。
内殿女官率宫人上前跪拜,几乎落泪:“太子妃总算回来了,可把奴婢们担心死了。”
赵元嘉抓着傅棠梨的手,久久不放,拉着她坐下,试图再次抱她:“二娘,你在外面受苦了,来,让孤看看。”
傅棠梨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殿下且慢……”
赵元嘉牵挂已久,好不容易盼得她归来,喜不自胜,况且难得能和她亲昵一番,更觉心神荡漾,他急切地搂住她的肩膀,把脸贴了过去:“怎么,哪里不舒服?”
就在这当口,冷不防傅棠梨“啊”了一声,眼睛一闭,就那么软绵绵地向后倒了下去。
赵元嘉大惊,差点来不及扶住她:“二娘、二娘,你怎么了?”
第60章 第60章太子妃与淮王通奸之罪
左右惊呼,内殿女官急忙带着宫人围过来:“不得了,太子妃晕过去了,殿下快让开,快、快、扶太子妃到床上,去、去、把窗子关上,别让太子妃着凉了,太医、太医,今儿怎么太医没过来?不像话!”
吵吵嚷嚷,一片混乱。
陈虔见状,飞跑着去传唤太医。
不多时,许掌令亲自带着几个老太医赶了过来:“下官已听闻太子妃之事,本待太子妃回宫稍作休息,明日再过来请诊,是下官怠慢了,有罪。”
正说话间,傅棠梨已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宫人又是一阵惊呼:“太子妃醒了、醒了!”
傅棠梨脸色苍白,好似十分痛苦地呻吟着:“我的头好疼啊……”
赵元嘉坐到床边,握住了傅棠梨的手,满脸焦虑之色,柔声安抚她:“二娘莫怕,孤在此。”
傅棠梨把手抽了回来,捂着额头,剧烈地
喘息:“疼、这里好疼,我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许掌令赶紧把太子请开,老太医们轮番上前,紧张地为傅棠梨把脉、看诊、诸般询问。
傅棠梨蹙着眉头,气息虚弱,喘一口气都要歇上许久,断断续续地对太医道:“我自被人从河中救起后,就时常头疼,这次发作最为厉害,方才见有陌生男子贴近,一时情怯心悸,不知怎的,一下就不省人事了,这会儿还难受得很。”
赵元嘉在旁,忍不住出声抗议:“二娘,孤是你的夫君,怎么是陌生男子?”
傅棠梨看了赵元嘉一眼,面露不悦:“可是,我不记殿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些日子流落在外,仓皇无所依,只觉这偌大世界,竟无一人是我故知,惶惶不可终日,似惊弓之鸟,殿下难道不能体恤吗?”
赵元嘉听得又心疼,急急摆手:“孤并无这个意思,二娘不要多心。”
旁边的太医此时亦道:“太子妃当日脑部必是受了重创,血瘀其中,阻塞神思,才引发这失魂及头疼之症,眼下这情形,除药物调理外,还须清心宁神、静思安养为宜,切忌大喜大悲、大惊大怒。”
许掌令在医术上不甚精通,但惯会做好人,闻言亦点头:“太子妃今日才回来,依下官看,这里人多,乱哄哄的,很不妥,还是先避让出去,让太子妃清静下来,缓一缓神才好。”
既太医这么说,赵元嘉不得不听。
他曲意款款,轻声和傅棠梨说了好些话,大抵是叫她宽心休养,总之来日方才,他定会好好照顾她的,不必担心,直到傅棠梨面露倦容,阖眼昏昏欲睡,他这才领着众人,依依不舍地走了,宫舍里只留内殿女官及三五宫人。
宫门掩上。
待周遭安静下来后,傅棠梨面色好了一些,又睁眼,看了看左右,慢慢地坐起身。
内殿女官急急上前服侍,拿了件貂皮大氅给傅棠梨披上,取了缂丝引枕垫在傅棠梨身后,命宫人把错金炭盆挪到榻边,又添了一把合香红萝炭,殷勤备至。
“太子妃不若多躺着,若是嫌太亮了,我叫人把帘子都遮上,再把熏香换成东阁藏春,供您小憩片刻?”
这内殿女官看过去是个伶俐的。
傅棠梨摆了摆手,慵懒地靠着引枕:“你叫什么名字?是我身边服侍的人吗?”
女官笑道:“太子妃原是忘了,我姓方,单名娴,忝为东宫司则,太子妃殿里一应杂务,是我帮着打理的。”
傅棠梨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眼,她看不出什么,这些宫人在她眼中都是陌生的,她冷静地发问:“这么说,你原本就是东宫的人,难道我嫁入东宫时,身边没带几个旧奴仆?”
那自然是有的,一个黛螺、一个胭脂,都是太子妃的心腹,正因如此,太子得知太子妃失忆后,马上把这两个婢子逐出了东宫。太子立意要和太子妃修好,自然容不得旁人捣乱。
方司则手心捏了一把汗,不敢大意,按着太子早先嘱咐过的,镇定地答道:“太子妃身边原有两个贴身婢子,是跟着您从渭州西宁伯府出来的,多年远离故土,您出嫁时,赏了恩典,打发她们两个回渭州和家人团聚去了。”
她偷偷揣摩着傅棠梨的脸色:“若不然,我这就遣人去渭州,再把她们两个叫回来?”
傅棠梨原是出身尚书令傅家,但因生母早逝,外祖母偏疼,自幼养在渭州西宁伯府上,三年前才回到长安,这些事情,路上陈虔已经和她提及,此时听到这番情形,也寻不出什么不妥。
她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气:“那不必,我也不至如此不近人情。”
她沉吟了一下,又问:“我父母何在?去和他们说一声,请他们明日入宫,和我说说话。”
“是。”方司则立即应下。
她应得过于爽快,倒叫傅棠梨有几分疑心,实在是被骗过一回,不得不让傅棠梨提起十二万分小心。
傅棠梨眼波流动,露出了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对了,方才我听太子提及,我落水之前,曾责骂于他,不知当时是何缘故?”
方司则是个聪明机警的,若不然,赵元嘉也不会指派她来应对这场面,她不慌不忙,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啊,这个,我未曾看见,并不知晓。”
她说着,笑了起来,用轻松的语气道,“太子妃是出了名的端庄正经,太子呢,是个温吞性子,或许是那时候太子又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您逮着说他几句,我们都见惯了,哪里追究什么缘故?”
不过寻常小夫妻间的拌嘴,没什么破绽,甚至听上去太子和蔼可亲、太子妃咄咄逼人,实在不妙。
傅棠梨想了想,坐正了身子,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这东宫中,太子还有其他妃妾吗?”
这个问题真要命,方司则绕不过去,硬着头皮回道:“太子是端方君子,除了太子妃,东宫只有一个林承徽。”
傅棠梨精神一震,面上却变了脸色,抬手扶住额头:“按陈詹事说的,我和太子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怎么冒出个承徽?好、好啊,原来你们都是在哄我的。”
方司则见势不妙,急忙找补:“那都是先前的事儿了,如今太子待太子妃可是一心一意的,太子妃失踪这些日子,太子日夜忧思,连林承徽的院子也不曾踏足,不过日常叫太医过去探视。”
傅棠梨“嘶”了一声,眉头蹙了起来,又露出痛苦难耐的表情:“太医过去探视什么?”
反正瞒不过去,太子妃迟早要知道的。
方司则吞吞吐吐:“承徽怀有身孕,多少需要看顾一二。”
“她居然还怀了身孕?”傅棠看过去吃惊极了,她咬着嘴唇,身体发抖,整个人摇摇欲坠。
“太子妃,您别生气,您冷静些。”方司则惊慌失措。
“岂有此理!这、这……”傅棠梨急促地喘了两下,手滑落下来,眼睛一闭,慢慢地又倒了下去。
“太子妃!”宫人们惊呼起来。
果然,太子妃虽然不记事了,但气性还是原来一般高傲,完全糊弄不来。
方司则吓得魂都飞了,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不好了,太医、太医快来,太子妃又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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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婉卿容色倾城,未嫁时有艳绝长安之名,兼之禀性柔媚,有娇花弱柳之态,这会儿掩面而泣,泪如雨下,不一会儿就把手里的帕子都打湿了,真是说不出的楚楚可怜,若叫寻常男子见着了,能酥掉半边身子。
偏偏这里并无男子,只有一个林贵妃。
林贵妃啐了她一口:“没出息的东西,你在我这儿哭什么?怎么不留着点精神劲去哄太子。”
林婉卿抽抽搭搭的:“我已经好几日不曾见到太子了,原以为有了身孕,太子会多看重我几分,没曾想到……”她流着泪,目中露出了咬牙切齿的恨意,“那该死的傅二娘,出了这档子事,居然还能活着回来,老天何其无眼!如今太子视她如珠似宝,我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啊?”
她说着,哭得愈发哀婉:“娘娘,您可得为我做主啊,傅二娘这些日子,分明和淮王苟且成奸,她居然还有脸回来,真是恬不知羞,我若不叫她现出原形,怎么对得起太子?”
林贵妃慢条斯理地瞥了林婉卿一眼:“我叫你把那商贾及相关人证都找来,你办妥了吗?”
“妥了、妥了。”林婉卿拭着眼泪,急急点头,“父亲已经把他们安排好,许了重金酬劳,一切都交代妥当,只待娘娘吩咐。”
林贵妃目中闪过一道厉光:“正好,眼下有个契机……”
正说到此处,殿外的宫人高声禀道:“圣上驾到。”
林贵妃马上收了口,对林婉卿做了个手势。
林婉卿会意,立即止住哭泣,低了头,悄无声息地绕过正殿,从后面退下去了。
元延帝走了进来,他的面色不太好,看过去有些阴沉。
左右宫人俯身跪拜。
林贵妃迎上去,搀着元延帝的手,到榻上坐下。
她亲自点了一炉清心的迦南沉香,奉在案头,又斟了一盏顾渚紫笋茶捧上,再站到元延帝的身后,伸出纤纤玉手为他轻轻揉搓肩膀,柔声道:“陛下这几日为国事太过操劳了,瞧着气色不太好,今日在臣妾这里好好歇歇,陛下若是累坏了身子,心疼的可是臣妾。”
元延帝享受着贵妃的服侍,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林贵妃觑探着元延帝的神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絮絮闲聊:“臣妾听说太子妃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不枉太子多方寻觅,总算是有惊无险。”
元延帝淡淡地道:“是,太子妃回来了,但听说她脑子碰坏了,不太记事,太子正苦恼着,
如今皇后病重,这事情就由你酌情去办,给太子妃赏赐些药材,算做朕这个做父皇的心意。”
林贵妃温顺地应下了,随后又面露担忧之色,问道:“也不知皇后娘娘病况如何,臣妾只怕皇后见了臣妾要生气,不太敢去未央宫探望,其实这心里头牵挂得很。”
元延帝睁开眼睛,捏了捏林贵妃的手:“她这两日尚好,你别过去,见之无益。”
“既然皇后尚好……”林贵妃趁机攀上元延帝的手臂,贴着他的身体,腻声道,“那陛下面色不佳,又是因何而烦忧呢?臣妾愿为陛下解忧。”
元延帝“呵”了一声:“你一个深宫妇人,见识短浅,能为朕解什么忧?莫问罢。”
林贵妃的身子柔若无骨,慢慢地俯下来,跪在元延帝的膝边,用脸颊摩挲着他的手背:“臣妾斗胆,猜上一猜,陛下是不是为了淮王之事而烦忧?”
元延帝眯起眼睛,低下头,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盯着林贵妃:“斗胆?你胆子确实不小。”
他并没有斥责或者阻止她。
淮王近来颇不安分,先是在咸阳渭水岸边率部屠戮流民,又擅自将工部官员斩首示众,近来更是屡屡离京,行踪不明。
元延帝放下的心又逐渐提了起来,他甚至怀疑淮王并未负伤,先前种种都是在欺骗他。淮王为何要这么做?莫非淮王已经知晓是他将破甲弩暗中赠予突厥人、也是他授意李颜阻拦援军?这种疑虑一旦生出,元延帝顿感寝食难安。
长久以来,在人前,元延帝一直是个仁善而友爱的兄长,他曾经那么疼爱淮王、信任淮王,他不容忍旁人在他面前对淮王有丝毫不敬,但是,现在的情形却不一样了。
元延帝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够置淮王于死地的理由。
林贵妃陪伴元延帝多年,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元延帝的心思。
她仰起脸,直面皇帝的目光,声音柔软,但所言却石破天惊:“臣妾正要禀告陛下知晓,太子妃落水,是淮王救了她,前些日子,淮王与太子妃藏身于咸阳永寿镇,同住同行,俨然是一对奸夫□□,臣妾不忍太子被欺、不忍皇室蒙羞,故而斗胆将此事禀明陛下,请陛下圣裁。”
“淮王和太子妃?”元延帝下意识地笑了一下,怔了半晌,又笑了一下,笑声突兀,“你在说什么胡话?”
“臣妾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字虚言,管叫臣妾身首异处,不得好死。”林贵妃说得斩钉截铁。
元延帝慢慢变了脸色,他一把捏住林贵妃的下巴,逼近她,目光如剑:“林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贵妃素来是元延帝心尖上的人儿,元延帝爱的就是她善解人意,譬如眼下,她言语温柔,把该说的话都替他说了:“陛下,此事证据确凿,绝非凭空捏造,淮王与侄妇苟且,丧伦败行,此禽兽也,当褫夺兵权,交由宗正寺及大理寺会审,定其罪,以正纲常。”
淮王和太子妃通奸?这听过去未免太过荒谬。
但是,有什么要紧呢?淮王高傲且孤僻,素不与人交往,自出家后,更是长居山间道观,不问世事,叫人丝毫抓不到破绽之处,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桩违逆人伦的罪名,至少先坐实了,后面再论。
但是……
元延帝捏住林贵妃的手越收越紧,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半晌,他挑了挑眉毛,低声似是自语:“想叫淮王认罪,谈何容易。”
案几上的迦南沉香燃烧着,香气袅袅杳杳,缠绕在林贵妃的眉眼间,飘拂不定,她在烟絮中露出了一个妩媚的笑容:“臣妾自有法子,叫淮王心甘情愿认下这罪过,陛下尽管放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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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春后,雨水渐多,正如此际,雨幕笼罩宫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淅淅沥沥的声音不停地敲打着檐上的明瓦,杂乱无章,叫人心烦。
宫中一早便遣人过来传唤太子妃觐见圣驾。
傅棠梨才回宫没两日,借着林承徽怀孕的由头发作了一番,眼下正和太子冷战,太子却不计较,听得元延帝召见,殷勤地陪同前往。
到了紫宸殿,此刻天光黯淡,大殿前方金壁耸立,雕刻云纹饕餮,兽面威压,怒目圆睁,高柱上盘绕诸天神龙,利爪如勾,阴影重叠,迷海生雾,龙爪似乎下一刻就要破云而出。
宫人垂首俯身,似泥塑木雕,千牛卫持长戟拱卫殿上,威严肃穆。
元延帝端坐上首龙座,面色阴沉,林贵妃盛妆华服,侍立帝驾之后,宗正寺卿安王和大理寺卿曹升候在一旁,下方跪着三个布衣百姓,神情畏缩,面目寻常,瞧不出什么端倪。
大殿上的气氛沉郁而诡异,这让傅棠梨生出了隐约的不祥之感,她行了礼,垂下手,偷偷地勾了勾赵元嘉的袖子。
赵元嘉如今对他的太子妃算得上十分体贴,他得到暗示,立即道:”父皇今日唤二娘过来,有何吩咐?二娘如今身子不太好,若没要紧事,不若先叫她回去歇着,儿臣可代劳。”
元延帝看了看赵元嘉,又看了看傅棠梨,脸色复杂,缄口不言。
倒是林贵妃发话了,她的目光掠过傅棠梨,似笑非笑的:“那不成,今儿这桩事,正与太子妃相关,旁人走得,她可走不得。”
傅棠梨心里打了个突。
赵元嘉那边还问:“这话怎说?是何事?”
就在此时,殿外宫人禀:“淮王到。”
外间的雨似乎大了,赵上钧踏雨水而至,步履间带着潮湿的水气,高髻束冠,深衣鹤氅,广袖垂地,似从山间云雾深处来,他进了大殿,目不斜视,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只是在丹阶下立定,一丝不苟地朝元延帝施了礼:“陛下召臣,有何要事?”
元延帝看着赵上钧,半晌,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有什么话不忍说出口,他摆了摆手,对旁边道:“今日所涉,乃家事,朕难启齿,皇后不能出面,便交由贵妃处置,贵妃,你说吧。”
林贵妃领了圣意,走下丹阶,对着下首跪的一个布衣百姓发话:“李贾,你当日是怎么找到太子妃的?如今圣驾之前,不得欺瞒,还不如实道来。”
傅棠梨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刹那心跳差点停住。
那人把脸伏在地上,向前跪行两步,姿态卑微,说话的声音却很清晰:“草民李复,以贩货为生,数日前往咸阳辖下永寿镇的王记酒水铺售卖酒水,竟遇……”他说着,声音有些发颤,“遇淮王与太子妃同行,情态亲昵,形同夫妇,草民尾随二人,见其共居一宅,草民惶恐,不敢多言,只将此事禀告……”
“一派胡言!”那商贾的话尚未说话,赵元嘉已经暴怒,大抵这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能忍
住旁人把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扣,何况是太子之尊,“大胆贱民,大殿之上,竟敢诋毁太子妃清誉,悖妄至极,该当死罪!”
“元嘉,肃静。”元延帝沉声发话。
赵元嘉犹不忿:“父皇,这贱民不知受何人唆使,出此秽言,折孤颜面,断不可轻饶。”
“元嘉!闭嘴!”元延帝厉声呵斥。
安王和大理寺卿曹升对视了一眼,面色骇然,安王对这事心里多少有数,面上不得不做个态度,曹升是真的被惊呆了。
赵上钧站在那里,神色淡漠,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动弹过,似乎那李贾所说与他毫不相干。
而傅棠梨不过微微低下了头,在旁人眼中,无论何时何处,太子妃都是一等一的端庄淑女,此刻她双手笼于袖中,腰身笔直,颈项修长,仪态娴雅如白鹄,没有一点儿偏差。
林贵妃心里冷笑了一下,再次出声问询:“李贾,太子妃居于深宫,你一介布衣,如何识得太子妃,莫不是胡乱攀咬?”
李复定了定神,急忙答道:“今岁初,草民往林尚书府上送货,恰逢当日太子携太子妃在府中宴饮,小人于道边躲避不及,得见太子妃,故而在永寿能够识出。”
他再向前跪行一步,大声道:“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现有王记酒水铺的掌柜亦可为证。”
赵元嘉本就疑惑,今日问罪太子妃,何以由林贵妃出面,及至此刻,听得李贾言及“林尚书府上”云云,心下恍然大悟,这事情与林婉卿必然脱不开干系,他简直怒极而笑:“荒唐!”
林贵妃对太子的话恍若未闻,她转向下跪的另一人:“你就是那酒水铺的掌柜?”
王掌柜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眼,又把头趴下了:“是、是……”
林贵妃朱唇轻启:“你说。”
王掌柜想了想那白花花的赏银,咽了一下口水,伸出手指,巍巍颤颤地指了指赵上钧、又指了指傅棠梨:“那天小的在店中打理买卖,亲眼看见这两个人一块儿进来买酒,确实就像李当家说的那样,看过去,小的以为他们是夫妻两口子,只因他们人才出众,小的还多看了几眼,印象尤深,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淮王和太子妃。”
安王咳了两声,出声阻止:“兹事体大,关乎太子的脸面和淮王的名声,不宜与此贱民论,仅凭一面之辞,难以分辨真伪,曹大人既在,不若将此数人交由大理寺处置,待曹大人问出结果,再行禀明圣上。”
林贵妃怎么肯轻易罢休,笑吟吟地道:“正因兹事体大,今日才请了安王和曹大人过来,一道做个鉴证,免得有人说本宫处置不公。”
元延帝目光阴骘,一动不动地盯着赵上钧:“此二人所言,淮王作何解释?”
“无稽之谈,不知所云。”赵上钧听到此处,只是简单地回了几个字。
宛如一拳打在空气中。
元延帝高高地坐在龙椅上,天色越发阴暗,他的神情喜怒莫辨:“朕日前屡屡召你,你为何皆不在长安,难道不是去了咸阳吗?”
赵上钧的目光终于转了过来,面对着元延帝,神色平和:“臣重伤未愈,在云麓观养伤,不欲见外人,故曰不在,陛下何以见疑?”
“恐怕不是养伤,而是金屋藏娇去了吧?”林贵妃以袖掩嘴,笑指阶下跪着的最后一人,“此张甲,乃咸阳县府衙役,来,张甲,你说,你是在何时何地见到淮王的?”
张甲眼神飘忽,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当日,何大人接李贾报信,从县衙带了人,去永寿镇接回太子妃,小人亦跟随其中,到了那里,却遇淮王率兵阻拦,欲将旁观者悉数灭口,后,太子妃拔金簪以刺喉,要挟淮王,我等才侥幸得以逃脱。”
他说到这里,抬起身,霍然指向傅棠梨:“不信,你们看,太子妃喉咙处还有伤痕未愈。”
字字句句,惊心动魄,殿上众人的眼睛齐齐看向傅棠梨。
傅棠梨如坠冰窟,浑身发寒,她抬手摸向自己的喉咙,那里有一处暗红的印子,是被利器刺伤留下的痕迹。
林贵妃胜券在握,慢悠悠地道:“太子妃,你又做何解?”
这下连赵元嘉也有些疑惑:“二娘,你脖子上……是何人伤你?”
傅棠梨心跳狂乱,几乎冲破胸腔,但面上却不露半点迹象,她用力按住了伤痕,用以掩饰自己手指的颤抖,口中不急不慢地回道,“说到这个,乃因几日前梳妆时头疾发作,疼痛难耐,一时失手,发簪刺破肌肤,并无大碍,谁知竟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实在难料。”
如此场景之下,太子妃却稳如泰山,只凭这份胆识,林婉卿望尘莫及。
林贵妃心中叹服,更觉得留她不得,当下冷笑起来:“经历此事者,另有酒水铺的伙计并咸阳县衙差役数十人,可随时传唤,指认你与淮王,太子妃何必嘴硬?”
冰冷的汗水沿着傅棠梨的脊背滑下,很快湿透了罗裳,黏腻腻地贴在肌肤上,令人浑身发凉。她慢慢地将手放下来,收到袖中,死死地握紧了,指甲掐得掌心生疼,以此来维持着清醒,这短短一瞬间,她心念急转,环顾左右,问道:“既有咸阳县衙差役作证,何不唤何县令来当面对质?何县令安在?”
林贵妃毫不避讳,道:“何友松冥顽不灵,不肯招供,现下还关押在大牢中,等候发落。”
她说得如此轻巧。
此情此景,容不得傅棠梨退缩,她挑了挑眉毛,语气温和,却挟带锋芒:“可怜无辜者受无妄之灾,所谓人证,不过如此,贵妃提早备下了,我确实无以应对,若贵妃能给我一二日工夫,我必然也能寻出七八十个证人来,可指证贵妃与外人私通苟且,贵妃信吗?”
“太子妃慎言。”元延帝冷冷地发话。
这就是圣意。
傅棠梨手脚冰冷,一颗心直直地心沉了下来,她抿紧了嘴唇。
林贵妃轻笑了一下,斜斜瞥了傅棠梨一眼:“太子妃巧言令色,可惜也翻不过天去,且不论人证如何,本宫请问诸位,淮王素来清高孤僻,平日便是对太子也不见得亲近,那天夜里,太子妃落入渭水,他为何舍身去救,难道不是怀有私心吗?甚至淮王星夜奔赴咸阳,恐怕为的也不是太子,而是太子妃吧?”
赵元嘉心里“咯噔”了一下,情不自禁看了一眼傅棠梨。
她的面容苍白而沉静,似草木之柔脆、又似金器之坚硬,此时她眉目低垂,就站在赵元嘉的身边,两个人靠得太近了,赵元嘉似乎感觉到她的衣袖在颤抖着,微不可察。
过往种种片段,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来,撞得赵元嘉不知所措,他在心中模糊地掠过一个念头,那一瞬间,令他毛骨悚然,但旋即,他又把这种念头硬生生地压下去了,终究还是踏前一步,拦在傅棠梨的面前,对林贵妃斥道:“皇叔对孤向来关爱,不须你挑拨离间!”
“太子。”元延帝目光阴沉,语气饱含危险,“贵妃替朕问话,尔安敢无礼?”
赵元嘉的嘴巴张了张,脸憋得通红,摄于帝王之威,他不敢再出声,恨恨地别过脸去。
傅棠梨抬起脸,环顾周遭,目光在某个地方微妙地停留了一下。
殿上金兽燃香,青烟须臾,令人恍惚。赵上钧漠然地站在那里,容姿清冷,仿佛疏离于人世之外,隔着沉沉的天光,谁也无法分辨他的神色。
傅棠梨垂了眉眼,对着龙座上方的元延帝拜了一拜,姿态婉顺,不亢不卑:“儿曾问当日事,落水时,太子在场,皇叔亦在场,太子不能救,若皇叔亦不救,儿斗胆,敢问父皇,赵家两个男儿在场,竟要眼睁睁看着家中女眷去死吗?”
元延帝沉默半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说“是”或者“否”,他只是一个仁慈的帝王,无意苛责淮王与太子妃,他不过是想替太子明辨曲直,又或许是被林贵妃所蒙蔽,谁知道呢,总之今日之事,已经全权交由林贵妃出面处置,林贵妃那边咄咄逼人,与他并无干系。
林贵妃不欲再与傅棠梨逞口舌之争,索性快刀斩乱麻,对大理寺卿曹升发问:“曹大人,若淮王与太子妃罪行属实,该处何
刑罚?”
曹升不安地看了看元延帝,又看了看淮王,两者均无任何反应,他只能硬着头皮,肃容回道:“依大周疏律,通奸者,男女各徒两年,妇有夫者,再加一年。”他顿了一下,说得有些艰难,“而内乱者,属十恶之条,死罪也,亲族长辈可杀之。”
“哦,是这样啊。”林贵妃勾起嘴角,轻蔑地笑了笑,倏然转为厉色,“太子妃,你还不认罪?”
“我无罪,有何可认?”傅棠梨如是回道。她记不得从前事,在永寿时才会被玄衍所欺,在得知真相之后,就断然离开了玄衍,她何错之有?此事问心无愧,神情坦然。
此时安王再上前:“此事大为蹊跷,固然有人指证种种疑点,但太子妃所辨,并非毫无道理,更何况内中牵扯淮王。”
他对元延帝躬下身去,诚恳地道,“陛下素来仁厚,对淮王更是爱护备至,请陛下三思,这种违逆人伦的大罪,岂可轻易断论,依老臣之见,还是让曹大人把这些证人带回大理寺,仔细审讯才是。”
元延帝以袖掩面,似痛苦难决:“五郎,朕之皇弟,天潢贵胄,本应受万民尊崇,如今在这些下等人口中,却成了礼义沦丧之辈,倘使此事发至大理寺,令他人闻及,乃至传于朝野上下,叫朕拿什么颜面见文武百官、见天下庶民?”
安王默然。
林贵妃莞尔一笑,柔声禀道:“陛下勿忧,臣妾自会打理清楚,断不使陛下为流言所困。”
她抬手,指了指下方跪着的三个人,漫不经心地道:“民告官者,如子杀父,按律坐笞五十,且状告亲王,冒犯皇族,罪加一等,令杖五十,带下去。”
殿中千牛卫应诺,随即上前。
这般情形下,杖五十,必死无疑,灭了这三人的口,保存皇家的脸面,这是元延帝对淮王的体恤。
那三人骤然惊呆,尤其李复,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目眦欲裂,惊恐地嗥叫起来:“不、不、娘娘、明明说……”
林贵妃早有提防,迅速做了一个手势。
千牛卫士兵飞快地将三人的嘴巴捂住,按在地上,不顾他们的挣扎扭动,如同拖死狗一样,很快拖了下去。
林贵妃转过来,慢慢地将目光落定在傅棠梨身上,她微笑着,轻声细语,却满含恶意:“太子妃仙姿玉貌,兼弱质纤纤,她失踪多日,流落民间,个中情形如何,无从追究,才使得流言蜚语四起,今日疑为淮王,明日或是他人,悠悠众口不能尽封,如此名节,岂堪配太子?”
安王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待要说几句,被曹升从后面拉住了衣袖,他看了赵上钧一眼,踌躇了一下,把嘴巴闭上了。
林贵妃盯着傅棠梨,如同毒蛇盯住了她的猎物,透出一种残忍的恶意,她口中对着傅棠梨说话,眼睛却转向赵上钧。
“你若认罪,如实招供,本宫网开一面,可从轻发落,饶你性命。”她一字一句,说得又轻又慢,像是在诱惑着什么,“若不然,以内乱论处,其罪当诛,你可考虑清楚了?”
淮王若不俯首认罪,太子妃就是死路一条,原来今日种种,皆由此而起。
傅棠梨心下明了,至此已无言可辨,她摇了摇头,清晰地道:“贵妃若执意置我于死地,我不能拒,但若要我认下乌有之罪,那断断不能。”
“好!”林贵妃点了点头,她抬起手来,招了招:“拿过来。”
有内监弓腰低头,奉金盘以上,金匮上置着三样东西,一截白绫、一壶酒、以及一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