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淮王当众斩杀林贵妃
傅棠梨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瞬间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一般,呼吸凝滞。
赵元嘉大惊,慌慌张张地把傅棠梨拉到身后去,摊开双臂,护住她:“儿臣敢用性命担保,二娘不是那种人。她不会做对不起孤的事,儿臣信她,父皇、父皇,您不可偏听偏信,儿臣、儿臣恳求父皇开恩!”
元延帝保持沉默,望着赵元嘉,也望着傅棠梨。
他平日面目柔和,多少总是带着笑意,如今光线昏暗,潮湿的水气和沉香的烟气一起弥漫,如同虚空升起的迷雾,他在龙椅上居高临下,无声地俯视着大殿上的一切,嘴角沟壑的纹路显得愈发明显,阴郁而寡淡。
连赵元嘉都觉得他陌生:“父皇!”
元延帝什么话都没有说,不过摆了摆手。
两个千牛卫上前,执住赵元嘉的双臂,强行将他拉开了:“太子殿下,恕罪。”
“不、该死的!放开孤!孤叫你们放开,听见没有!”赵元嘉愤怒至极,挣扎着咆哮起来。
林贵妃步步逼近傅棠梨,她微笑的模样,娇艳而妩媚,说话的声音又轻又软:“好了,什么都别说了,还是请太子妃上路吧。”
内监跪倒在傅棠梨面前,双手高高地托起金盘:“恭请太子妃上路。”
愤怒和恐惧同时朝傅棠梨席卷而来,如同平地卷起千重浪,波涛汹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胸腔,轰轰隆隆,她咬紧牙关,掂量着自己的手劲、估摸着与林贵妃之间的距离,缓缓地抬起手,伸向那柄匕首。
林贵妃就站在傅棠梨的面前,她的身上带着牡丹花的香气,馥郁而雍容,直扑傅棠梨的鼻端,她靠得很近,傅棠梨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细长的、青黛色的眼线,从眼角高高地挑起,冷酷而艳丽。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好……
傅棠梨屏住呼吸,一把抓住了匕首。
“不、你们不能这样!”赵元嘉声嘶力竭,“二娘!”
千牛卫几乎要按捺不住赵元嘉,七手八脚地拖着他:“太子、太子稍安勿躁、您冷静……”
“够了!”一声断喝倏然响起,低沉而威严,压过了这一片纷乱。
傅棠梨的手抖了一下。
殿上诸人的目光纷纷转向赵上钧,神色各异。
赵上钧缓步而行,走到傅棠梨的面前,他的神色依旧是冷漠的,朝她伸出手去:“给我。”
俨然不可违逆。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低下了头,倒持匕首,双手奉予赵上钧。
赵上钧握住了刀柄。
林贵妃笑了起来,柔声道:“难不成,淮王想要亲自动手,以自证清白?”
赵上钧侧过脸,看了林贵妃一眼,他的容貌俊美得近乎锐利,逆着大殿外昏暗的天色,那一瞬间,仿佛有金戈的寒光掠过。
他霍然出手,抓住了林贵妃的发髻,在他强硬有力的手掌中,林贵妃就像一只鸡,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拉扯着,仰起了脖子。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半声惊叫。
赵上钧扬臂,干脆利索地一抹,匕首的锋刃切开了林贵妃的脖子,如同切开一块豆腐那么容易,没入手柄,直直地穿透过去,破开皮肤、血肉、骨头,“咔嗒”,响起清脆而细微的声音。
林贵妃的头颅与身体骤然分离,血液从脖腔中喷涌而出。
“泼刺”一声,鲜血溅上赵上钧半边脸庞,一片猩红,而他一手提着林贵妃的头颅,一手握着匕首,立在那里,面无表情。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柔软的笑意还残留在林贵妃的脸上,她睁着眼睛,无法闭上,空洞地瞪着前方。
傅棠梨宛如被钉在地上,通体生寒,完全动弹不得,她的嘴巴张了张,发不出丁点声音。
一霎那,周遭死一般的沉寂。
林贵妃无头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就像一团烂泥,“噗通”倒下,再也没了任何动静,鲜血蜿蜒流淌。
宫人们惊恐地尖叫起来,四散逃开。
“赵上钧!你安敢!”元延帝脸色煞白,从龙座上遽然立起。
大理寺卿曹升大惊失色,一把推开安王,冲过去护在元延帝面前,口中大呼:“护驾!护驾!卫兵何在?快!快拦住淮王!”
大殿内外皆哗然,千牛卫齐齐呐喊,蜂拥上来,将赵上钧团团包围起来,刀剑出鞘,长戟指向,寒光凛冽,杀气森然。
形势如弦上箭,拉满弓,一触即发。
太子和太子妃距离淮王太近了,
也被围在正中,这当口,没人能顾得上他们。
赵元嘉哆哆嗦嗦,想要去拉傅棠梨,手抖了一下,没拉到。
赵上钧回眸望了一眼,他的眼眸中带着浓郁的血色,晦涩的天光和潮湿的雾气弥漫在一起,春来的雨水落在廊阶下,嘈嘈错错、急急切切,零碎而纷杂。
周遭混乱,旁人无从分辨他究竟在看着谁,也无人能揣摩他的心绪。
“出去。”他冰冷地吐出两个字。
傅棠梨仰起脸,茫然地望着他。
“滚!”他厉声喝道。
赵元嘉终于抓住了傅棠梨的手,拖着她,仓皇后退,拨开千牛卫的遮挡,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殿。
傅棠梨突然停止脚步,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去。
千牛卫围在四周,越过重重叠叠的包围,依旧能清楚地看见他,他的身量是那么高硕,立于人群之中,如同山岳岿然,有不怒而威之势。
“二娘,快走,此间凶险,我们先避一避。”赵元嘉扯了扯傅棠梨的袖子。
傅棠梨甩开了赵元嘉,她的手紧紧地抓住大殿的门扉,用力到指节泛白,她直直地盯着大殿中的情形,根本无法移动脚步,口中道:“淮王发难,父皇处境不安,这等形势,太子为人臣、为人子,岂可一走了之?”
赵元嘉怔了一下,讪讪地搓了搓手:“孤是关心则乱了,还是二娘思量周到。”
皇城中金吾卫闻得紫宸殿惊变,飞奔而来,黑压压的一片,铠甲和兵器的铿锵声由远及近,很快将紫宸殿围得水泄不通。雨水泼在铁衣金刃上,溅起冰冷的、白色的雾。
大殿上,赵上钧沉沉地向前迈了一步。
淮王骁勇善战,凶悍之名传于天下,世人皆谓其为破军之星,万夫不能敌,此时,他煞气未歇,手中的匕首犹自滴落鲜血,血腥扑鼻,令人不寒而栗。
周围的千牛卫被这气势所震慑,不觉随之后退了一步。
赵上钧一步一步地朝着龙座走去,千牛卫不能再退,长戟如林,尖端戳到了赵上钧:“殿下请止步!”
元延帝面色铁青,手指赵上钧,厉声质问:“赵上钧,你今日要弑君吗?”
赵上钧的脚步停了一下,元延帝终究站在高处,赵上钧要抬起头来,才能和兄长对视。
“那自然不会的。”他的眼眸如同瀚海,太过深邃,掩住了所有的情绪,“陛下忘了吗?臣曾经发过誓,永不与陛下为敌、永不与陛下兵刃相见,若违此誓,愿遭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所。”他好像停顿了一下、思量了一下,末了,一如从前,平淡而温和,“而臣,是个守信重诺之人。”
元延帝好像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依旧表情冰冷:“则你殿前失仪,意欲何为?”
粘稠的鲜血顺着赵上钧的额头、眼角以及脸颊渐渐流淌下来,淋漓而斑驳,带着腥膻的、近乎金刃生锈的味道,而他容姿高雅、眉眼昳丽,半面似厉鬼、半面似仙人。
“臣之所为,素来遵从陛下之意,而陛下,您想要的是什么呢?”他又逼近了一步,浑然不顾兵刃加身,长戟刺破了他的衣袍,“您想要收走臣手中的兵权,是吗?”
元延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保持缄默。
赵上钧终于走到龙座丹阶之下,那是一个微妙的距离,皇帝与臣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他们将彼此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无论陛下想要什么,和臣直说便是,臣无有不从,何必叫那卑贱妇人当众辱臣呢?陛下知道的,臣气量小,容不得这个。”赵上钧如是说道,语气淡淡的。
他扔掉了林贵妃的头颅,那个漂亮的、血糊糊的脑袋滴溜溜地滚了几圈,滚到龙座之下。
元延帝不过低头看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痛惜之色,但很快将目光移开了。
赵上钧慢慢地俯下了身、慢慢地跪了下来,推金山、倾玉柱,庄重而恭敬,跪倒在元延帝的脚下。
千牛卫不敢受淮王礼,忙不迭地退到两侧。
元延帝目光暗沉,神色模糊,他保持着帝王的威严,居高临下,俯视赵上钧。
赤金兽炉中燃着龙涎,兽口大张,吐出一团团白烟,飘散在空气中,潮湿的春季里,那是一种华丽而馥郁的香气,沾染着已经冷却的血腥味,如同腐烂的牡丹、泥土里黏腻的胭脂,无法言说,令人作呕。
赵上钧拔下了发髻上的顶簪,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披散了下来,他的面容是如此俊美,此时长发垂落,漆黑如同鸦羽,柔软近似流水,遮住了他锐利的煞气。
“陛下。”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元延帝还是没有说话,或者是他还未曾思量清楚,此情此景下,究竟说些什么才合宜。
赵上钧语气淡淡的,好似言语所及,皆无关紧要:“昔日,蒙先帝恩宠,令臣掌玄甲重兵,今陛下既见疑,臣请还虎符、卸兵权、除亲王之位,从此愿为庶民,再不涉朝堂。”
元延帝沉默片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淮王……无需如此。”
赵上钧突然抬手,挽起发丝,手起匕落,寒光一掠,削断了长发。
元延帝的嘴巴张了一下,想要叫一声“五郎”,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叫得出口,他仓促地伸出手,手指屈了屈,或许是想要阻止赵上钧,但他并没有来得及这么做,那只手只是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又僵硬地放下。
赵上钧将那一捧长发和匕首放在了地上,他眉目低垂,以示顺从。
紫宸殿上无人敢言语,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赵上钧平缓的声音回荡在高耸的金柱玉梁间,
“臣居功自傲,骄纵跋扈,屡屡令陛下不悦,臣有罪,今割发代首以谢罪,臣既已出家,不应眷念俗世,骨肉尘缘皆已尽,自此归去山林,愿此生不复再相见。”
元延帝的目中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从龙座上下来,走了两步:“五郎,朕并没有这个意思,你何至于此?朕只是、朕只是……”
“陛下只是不需要臣了。”赵上钧平静地接口,他抬起了脸,看着他的兄长,血染在他的眉眼间,好似用赤红的笔墨勾勒出他脸部的轮廓,锐利、深邃、带着血腥凝固后的沉静。
他抬起脸,挺直了脊梁和颈项,解开衣带,一件一件脱下了外袍、中衣和内裳,露出赤裸的上身,他的肩膀宽阔、胸膛厚实、麦色的皮肤下,肌肉紧绷,凸起的纹理清晰起伏,男人的身体刚武而强健,每一寸都蕴含着蓬勃的力度,但那上面却布满了伤痕。
他指着胸口处一道伤痕:“这是去年夏,在北庭与突厥人对阵时,中了破甲弩的箭矢,伤及心肺,臣几乎死在当场,至今尤未愈合。”
那道伤痕破碎而狰狞,箭矢撕开了肌肉,在他身上留下很深的印记。
他又指向腹部一道伤痕:“这是臣讨伐幽州叛乱时为马槊所伤,臣追击叛军,无瑕顾及,至善后时,血肉盘结,黏于衣上不得解,遂以刀割肉。”
他再指臂上:“这一处,是臣远征南诏时,为土王偷袭,伤口至骨,臣疼痛难耐,不能握刀,后以布带捆缚刀柄于掌中,才得斩断敌首。”
“五郎……”元延帝红了眼眶,他步履艰难地走到赵上钧的身前,犹豫着,弓下腰,扶住了赵上钧的肩膀。
他的肩膀那么厚,元延帝无法掌握住,这让元延帝更加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早已经不是当年在赖在兄长怀里撒娇的孩子了,这种感知令元延帝悲伤、也令他焦躁。
不知何时天色愈沉,大殿之外,暴雨如注,“哗哗啦啦”,天籁喧嚣,而人声静寂,雨水被风打碎成粉末,如同迷离的白雾,从殿门外吹进来,落在千牛卫长戟的锋刃上,带着料峭的寒意。
赵上钧的声音低了下去,轻轻的,只有他和元延帝两人可以听见:“犹记幼时,臣跳脱多动,屡屡磕碰,陛下尝对臣言,若有伤痛,需逐一告知陛下,勿使陛下牵挂不安,及至臣年长,已久不与陛下提及,未知陛下尚记当年否?”
“朕记得。”元延帝拍了拍赵上钧的肩膀,苦涩地笑了一下,“你打小性子就倔强,跌得头破血流都不和朕明说,只会自己憋着,叫朕头疼得很,如今长大了,这个毛病还是改不了。”
赵上钧直视元延帝的眼睛,他的目光是柔和的,这一刻,仿佛回到从前:“陛下将臣抚育成人,自幼对臣呵护备至,是兄、亦是父,臣感激涕零,本欲以此身为剑,竭尽所能,为陛下征伐天下,而今思及,固不能也。数年来,臣平定幽州、邺城、武安诸方叛乱,南讨六诏,北击胡族,护卫山河安定,拓展疆土千里,臣……对陛下已
经了无亏欠。”
元延帝已经意识到赵上钧想要说什么,他茫然地,迟疑地松开了手,这是他的弟弟,他曾经那么疼爱这个弟弟,甚至胜过自己的儿子,而如今呢,只剩下这么一句话,“了无亏欠”。
他心中大恸,忽然又生出后悔之意,试图挽回,但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语着,可能不太愿意叫人听见:“朕只是忧虑多思,错怪了你,你何必与朕生分,五郎……五郎,大兄疼了你那么多年,难道你都忘了吗?”
“五郎没有忘。”赵上钧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回答,这是只有他们兄弟两人之间才知晓的对话,“可是,五郎的大兄,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他双掌交覆,拱手按于地,弯下了他的腰,低下了他的头,以首触地,拜天子:“臣告退,陛下……珍重。”
兄弟情义已尽,愿此生不复再相见。
“不、五郎!”元延帝的手颤动着,再次向赵上钧伸去。
而赵上钧已经站了起来,紫宸殿中的光线越来越昏暗,他的面上血痕未尽,此刻所有的表情都褪去,冰冷而坚硬,仿佛从尘世的泥污中生出的修罗,但他最后看了元延帝一眼,却带了一丝悲悯。
他退后一步,转身离去,不曾触及兄长伸过来的手。
大殿内外的士兵如同退却的潮水,拥挤着,向两边分开,为淮王让出道路。
不,那已经不是淮王了,今日大殿之上,他当众明言,还虎符,卸兵权、除亲王之位,如今不过一介庶民,但依旧无人敢于直视他。
他走出大殿时,脚步似有停顿,侧首一顾,在风雨中惊鸿一瞥。
傅棠梨在那里站了太久,手脚已经冰凉,及至此时,与他目光相触,却觉指尖发烫,几乎颤抖。
然而,只有一瞬间而已,仿佛只是错觉。
赵上钧走进了雨中。
他赤裸着身体,披散着头发,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刚硬的、锋利的剑,永不会弯折,雨水冲刷着他,浑身湿淋淋,脸上的血被洗去,不带丝毫表情,颜色苍白似雪,而他的眼眸却是漆黑的,如同夜色沉寂。
恢宏的宫城被雨幕所笼盖,蒙着一层浓烟,似不堪重负,连高耸的重檐歇山顶都模糊了脊梁,变得萧索起来,抬头四顾,天与地皆茫茫。
恰如当年。
……
章武二十一年,春,大雨。
两列金吾卫守护在广德殿外,披着甲胄,持着长戟,肃穆如同铜像,蹲在屋檐上的脊兽投下了阴森而模糊的影子,苍穹如泼水墨,暗沉沉的,雨水倾泻而下,几乎要敲碎宫城的琉璃瓦,“哗哗”之声不绝于耳,喧杂而混乱。
赵上钧躺在廊庑的角落里,地上支着一柄伞,半遮住他的身体,却挡不住风雨,雨水落下,又溅起,打湿了他的脸,冰冷彻骨,令他难受得很,但他数日高烧不退,此刻浑身炙热如火烧,早已经失去了动弹的力气,只能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大兄。”
赵上宣跪在石阶下,他脱了冠帽,以示恭顺,晋王殿下丰姿朗仪,素来斯文,但他此刻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颊上,全无仪态。
章武帝身边服侍的王太监走了出来,袖着手,慢条斯理地道:“晋王请回吧,韩王病危,太医皆侍奉于此,淑妃娘娘忧心如焚,无暇他顾。”他的眼睛往墙角瞟了一下,摇了摇头,“叫五皇子多熬几日吧,一切都待韩王康复再议。”
秦淑妃深得帝心,宠冠六宫,其膝下原本有一对孪生儿女,云都公主和韩王,可惜这两个孩子生而体弱,令淑妃日日忧思。
七年前,云都公主三岁,大病垂危,淑妃啼哭不止,恨不得以身代,章武帝陪伴左右。彼时,被废为庶人的冯氏于掖庭宫诞下五皇子,宫人往秦淑妃宫中报章武帝,讯息方至,云都公主气绝。
秦淑妃认定五皇子克死了云都公主,由是大恨,章武帝亦不喜,多年来对五皇子不闻不问,如今却逢韩王与五皇子双双病重,晋王来求太医往视,但这个当口上,谁敢去触秦淑妃的霉头呢,若不是章武帝眼下亦在殿中,只怕秦淑妃要叫人出来把五皇子乱棍打死。
王太监说了这一番话,就要进去。
赵上宣大急,不顾地上雨水淋漓,跪行上前,拦住王太监:“公公,五郎病得很重,他撑不下去,父皇命我在长兴宫修身养性,但这和五郎无关,若不能请太医救治,可否容我将五郎送回晋王府,免得他跟着我受苦。”
王太监退后一步,免得污水沾了自己的鞋面,他皮笑肉不笑的:“晋王对五皇子负有教导之责,怎能令他别离,这事情,我可做不了主,晋王不必再说,快回吧。”
“王公公,求求您!”赵上宣心中忧虑,六神无主,眼看幼弟情况危急,而宫中太医却悉数被秦贵妃羁留在广德殿,无人顾及幼弟,若再迟,恐药石无救也,他顾不得身份,重重地磕下头去,“求您代为通禀父皇,念在父子骨肉情分上,救救五郎、求求您,和父皇说一声吧,五郎、五郎他真的等不了。”
“哟。”王太监笑了一下,侧身避开,“可当不得晋王殿下大礼,我看啊,您别费这工夫了,圣上不会见您的,韩王需要静养,您小声着点,可别吵着他了。”
“王公公,我求您了!”赵上宣生性文弱,此际无可奈何,只能拼命磕头,“咚咚”的声响清晰可闻,血从他的额头涌出来,混合着雨水,把石阶染成淡淡的红色,然而,他不知疼痛,一下又一下,仿佛王太监不答应,他就要磕死在这广德殿外。
“大、大兄……”赵上钧气血上涌,浑身发抖,一时间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咬着牙根,撑起身体,吃力地朝赵上宣爬去,“你……起来,不要、不要求他……”
就在此时,殿中出来一个宫人,满脸怒容:“何人在外头喧哗不休,韩王殿下此刻形势危急,若惊扰了殿下,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掉?还不快将闲杂人等赶走!”
王太监不敢怠慢,指了指赵上宣,对旁边的小黄门道:“请晋王速速离去。”
小黄门惯是会捧高踩低的,当即走入雨中,拖起赵上宣往外推搡:“别闹了,快走、快走……”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股大力从旁边撞了过来,小黄门一个踉跄,跌了个四脚八叉,疼得他“哎呦”大叫。
原来是赵上钧,他猛地发力,冲了过来,将小黄门打倒在地,自己先支撑不住,腿一软,仰面倒下。
“五郎!”赵上宣慌慌张张地扑过去,险险地接住了弟弟,一把抱住了。
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此刻这孩子嘴唇乌青、脸色潮红、双目紧闭,在他的怀里昏迷过去,他心疼不已,抚摸着赵上钧的脸,想将那脸上的雨水擦干,口中语无伦次地说些抚慰的话,“你别急……没事,有大兄在,五郎,乖孩子,你再等等……”
王太监皱眉,对殿外的金吾卫吩咐道:“快去,打发他们走。”
金吾卫“喏”了一声,旋即有人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赵上宣:“晋王,您请。”
赵上宣被拖住双臂,抱不住弟弟,眼睁睁地看着赵上钧无力地滑落在雨地里,他又气又急,挣扎着不肯就范:“不,你们不能这样,我要见父皇!父皇!”
几个金吾卫在雨中拉扯着,十分不耐,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举起了长戟,想要以此威慑赵上宣,“啰嗦,还不快走?”
但长戟举到一半,却卡住了。
“咦?”那金吾卫惊讶地回头望去。
赵上钧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他趴在地上,撑起上半身,双目赤红,额头青筋凸起,死死地抓住了那柄长戟的尾部,从牙缝中挤出字来:“尔等大胆,安敢对我大兄无礼!”
他只是七岁的孩童,容貌大约随了废后冯氏,生得极昳丽,此时病得狠了,双颊殷红似胭脂,望之若好女,不意竟有此神力,一时之间,那金吾卫居然拔不动长戟。
“咄,那小子,快放手!”金吾卫恼羞成怒,拉了一下,试图将长戟收回来。
赵上钧绷紧牙关,握住戟柄,借着金吾卫回收的力度,一拉、一扳,整个人从地上立了起来,他的身量尚未长成,比那个金吾卫士兵矮了一些,但他不管不顾,弓着腰,低着头,狠狠地撞了上去。
这孩子的力气大得惊人,他的脑袋顶了过来,金吾卫士兵只觉得小腹一阵剧痛,险些摔倒,士兵大怒:“小混蛋,你……”
然而,他的话没有说完,赵上钧已经顺势拔出了他腰间的佩刀,挥臂横扫,如同风火雷电,一刀斩下。
周遭的雨水倏然
变红,“哗啦”一下洒开。
一个头颅掉了下来,弹了几下,金吾卫士兵仰天倒下,“噗通”一声,砸在雨地里。
赵上钧摇晃了一下,跪倒下来,以刀拄地,勉强支撑着身体,方才那番举动仿佛已经耗尽了他残余的生机,此刻,他脸上的潮红褪得一干二净,呈现出一种如同死人般的惨白,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浓郁的血色,如同烈焰燃烧,声音暗哑而凶狠:“不过一死,有什么怕的,放马过来,我和你们一起死!”
众金吾卫皆大惊,一声呐喊,齐齐冲上前,几人同时出手,长戟挟带厉风,同时朝赵上钧疾刺而来。
“五郎!”赵上宣嘶声叫喊。
赵上钧就地一滚,避开锋芒,几柄长戟“锵”地刺在地上,青砖裂开了细缝。
一击不中,金吾卫迅速调整方向,有人已经拔出了佩刀,朝赵上钧当头劈下。
赵上钧一个鲤鱼打挺,抬身扬臂,举刀架住对方的攻势,刀锋交错而过,闪出一长溜火星,溅在雨中。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麻木,只有心脏突突地跳动着,越来越急促,马上就要冲破胸腔,雨水泼打着他的脸,模糊了他的视线,天与地都在旋转,分不清是非由来,连神志都开始混乱起来,耳边只听见了大兄焦急的呼唤和士兵们凌乱的怒骂。
死就死,一起死罢了,有甚紧要?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凭借着强悍的本能,倏然一声大喝,一跃而起,挥刀斩出,带起风声历历。
“咔嗒”一声,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轻而易举的,如同捏住一只小鸡仔,那人手掌宽大而有力,一收、一掼,“嘭”的一下,利索地将赵上钧按在了地上,佩刀“咣当”掉了下来。
赵上钧仰面朝天,倒在淋漓的雨水中,他已经快要晕厥了,强行睁大了眼睛,用模糊的目光看着上方。
那个男人已经不年轻了,他的眉头和眼角有着深刻的皱纹,但他的容貌如此英俊而锐利,他的身形如此高大而魁梧,高贵如同天神,他站在那里,没有撑伞,只披了一件黑色的大氅,雨水落下,丝毫无损他的英武,只觉得一片肃杀。
“陛下!”在场诸人皆跪倒下来。
第62章 第62章嘴唇被他咬出樱桃色,疼……
赵上宣匍匐几步,扑了过来,伏在章武帝脚下,不住磕头:“父皇,求您救救五郎,他病了,病得很重,儿臣等了好几天,也叫不来一个太医,父皇,求您救救他!”
“这就是五郎?他病得很重吗?”章武帝挑了挑眉毛,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儿子,他将目光落定在赵上钧的脸上,试图找出一点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但很可惜,显然这个孩子更像他的母亲。
章武帝“哼”了一声。
赵上宣一向畏惧这个父皇,今天若不是形势紧急,他万万不敢到此来冒犯,此时听得章武帝发话,慌乱地将赵上钧抱住,用手臂护着赵上钧,朝章武帝惶恐地禀道:“五郎确实病重,发热数日不曾退,只是性子过分倔强,才和卫兵起了争执,都怪儿臣教导无方,父皇尽管降罪儿臣,儿臣甘愿受一切责罚,只求父皇不要责怪五郎,他还小,不懂事。”
赵上钧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
左右内侍急急过来,为章武帝撑起黄伞盖。
章武帝俯视着他的长子和幼子,目光深沉:“五郎身手不错,谁教的?”
赵上宣犹豫了一下。
“朕在问你,晋王,你听见了吗?”章武帝的声音是冰冷的。
“是。”赵上宣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道,“在晋王府时,郭元俭将军尝有往来,见五郎而心喜,授之以武艺。”
章武帝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倨傲的笑意,淡淡地道:“郭元俭老矣,不堪为皇子师,传朕旨意,命庄晟与李光达来,教导五郎。”
庄晟与李光达,一为辅国大将军、一为临洮郡公,早年曾追随章武帝征伐四方,是章武帝的左右臂膀。
王太监听得心惊,知道这风向变了,立即躬身应诺:“是。”
广德殿内突然暴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声。
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朝章武帝跪下,俯首悲泣:“陛下、陛下,韩王……去了。”
在场众人皆不敢抬头。
但章武帝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没有显示出一丝悲伤的神色,他只是站在那里,甚至没有打算转身进去看一眼。
他还在看着赵上钧。
他有五个儿子,长子至四子皆封亲王位,唯有五子,从未见面,也不曾册封。
这个孩子,生而不祥,克死手足,他原本是不喜的,但及至今日见了才知道,或许这是将星临世,金刃之气能冲云霄,命薄之人不能承受罢了。
赵上钧躺在长兄的怀里,倔强地仰起脸,迎着章武帝的审视,他眼眸中的血色尚未消退,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还具有生机的地方,凶悍的、骄傲的、带着剑锋一般锐利的煞气,如同一只濒死的幼兽,依旧咧嘴露出他的獠牙。
很少有人能和章武帝这样直接对视,章武帝笑了一下。
他的第四个儿子刚刚死了,但是,那有什么要紧呢,那本来就是一个不中用的孩子,很多年了,他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如他当年一样的继承人,眼下,似乎有了点眉目。
章武帝点了点头,指了指赵上钧,顾左右而曰:“此子类朕,甚佳。”
左右震惊,但皆跪伏于地,不敢应声。
赵上宣有点不敢相信,颤声道:“父皇能命太医过来看看五郎吗?”
章武帝拂袖离去,漫不经心地叫了一声:“王胜。”
“是、是、是。”王太监忙不迭地应着,赶紧对左右喝道,“还愣着作什么,没眼力见的家伙,五皇子病得这么重,怎么能叫他淋雨?快、快、拿伞过来,把步辇拉过来,护送晋王和五皇子回长兴宫,马上多叫几个太医跟过去瞧瞧,可不能马虎了。”
宫人们飞奔而来。
赵上宣大喜,他松了一口气,僵直的肩膀坍塌下来,差点要一头栽倒,但他勉强支撑住了,颤抖着,紧紧地抱住赵上钧,轻声抚慰着:“好了,没事了,五郎,别怕,你看,有大兄在,大兄会保护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赵上钧的视线一片模糊,仰着头,雨水滴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带着血腥的余温。
那是大兄额头上的血。
“嗯,有大兄在就好……”他喃喃地这么说着。
那一年的雨下得太大了,好似永远也不会停住,天河之水倾泻而下,覆盖九重宫阙,青砖、朱墙、琉璃瓦,在暴雨中逐次隐没,什么都模糊了。
不可追思。
……
赵上钧停住脚步,抬头望向远方。
和许多年前一般无二,檐角勾连,重楼叠影,脊兽朝于天,金墀与玉阶森然交错,然而此时大雨滂沱,足以洗去一切旧痕迹,宫城之上是无尽苍穹,万物皆在风雨中。
不必追思。
他低下头,摊开手,急促地喘息着,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落在手上,聚成一汪,很快被雨水冲淡,再从指缝间淌下,他看着手上的血,好似很轻地笑了一下,缓缓阖上
眼睛,仰面倒下。
……
元延七年,春,大雨。
淮王自北庭归,沉疴难愈,自请交帅印、卸兵权,挂冠归隐,帝允。淮王出紫宸殿,于宫门外口吐鲜血,当场昏迷。
俄而有道人至,自言为淮王师,见状长叹而泪下,携淮王返,归去山中道观。
此事出,朝野震惊,众说纷纭,或曰淮王杀戮太重,有干天和,此命里劫数,恐寿不永也,令人唏嘘。
镇军大将军庄敬因淮王一事诽谤朝政,触怒天颜,贬为监门卫胄曹参军。同日,元延帝下旨,将玄甲军拆分左中右三营,左营派往安西都护府驻守边关,右营派往辽东,中营人马与南衙禁军轮换,并更名为虎贲军,至此,玄甲军分崩四散,朝堂上再无人提及淮王。
这边且不说京中风云变幻,远至疆域西北,亦平地生出波澜来。
怀州因洪涝损失惨重,当地官员焦头烂额忙于赈灾,然仓促间难免有疏漏处,使民间多有饿死者,怀州百姓生怨,聚众冲入县衙,抢了官粮自行瓜分。
怀州刺史急急调遣官兵抓拿恶民,杀其为首者以示众,这一来一去,事情越演越烈,不多时,就有人揭竿而起,百姓纷纷呼应,纠集数万众,自称义兵,替天行道,公然持械攻打州府。
随后,齐州亦然。两地义兵合纵,又聚集四方流匪,渐至声势浩大。
变故一桩接着一桩,叫元延帝措手不及。
怀州与齐州两地报朝廷,请发兵平乱,元延帝未知此时何人适宜,询遍朝中诸臣,或有推荐者,皆不当圣意。因淮王之事,眼下朝中武将各怀心思,此动荡之际,元延帝心中疑虑重重,不敢轻易交付兵权,只命郭元俭率金吾卫兵马加强长安戒备,余者再议。
怀州与齐州邻近范阳,两地刺史见朝廷未能立断,当下求助于范阳,范阳节度使李颜因此挥师南下,待消息传到长安,李颜已与义兵交战,佳报频传,形势大好,元延帝思量再三,不予追究,听之任之去。
这一年的雨下得太大了,注定世事皆在飘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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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迟迟,暮色四合,日将尽,天气潮湿,大雨将至未至,覆在屋檐上,乌压压的。
有使者自西北来,送了一封密信。
临川公主进屋的时候,恰好看见李怀恩点燃蜡烛将信笺烧掉,他的脸色十分难看,阴沉如同外面的天色,临川公主心里“咯噔”了一下。
李怀恩对临川公主视若无睹,旋即命人备马,自顾自匆匆收拾了行装,当下就要出远门的情形。
临川公主手里捧着那件新做的长袍,眼巴巴地在那里等了片刻,见李怀恩不理她,有些不知所措,小小声地道:“我想着你今年还没换过春裳,新给你做了件,你试试看,可还合身?”
李怀恩不过随意瞥了一眼,漠然道:“知道了,搁那吧。”
他口中说着,脚步未停,携了行装,径直出门而去。
临川公主怔怔地立在那里,她是个胆小而懦弱的人,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大约是被抛弃了,又不太敢相信,只有一片茫然之情。
渐渐地,风大了起来,枝条抽打着窗牖,发出“扑簌簌”的声响,听得人心烦。
临川公主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挪过去,想要把窗子阖上。
李怀恩又回来了,他推门而入,神色烦躁,一把扯过临川公主手里的长袍,不耐地道:“行了,这件衣裳我拿走了,以后,你不用再给我做这些东西了。”
临川公主低了头,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甚至连问一声的勇气都没有,半晌,“嗯”了一声。
李怀恩沉默了一下,粗声粗气地道:“我走了,你自己小心着点,我不在身边,你别叫人欺负了去。”
临川公主眼睛红红的,还是“嗯”了一声。
“我若能回来,一定会来接你,保你此生尊享荣华。”李怀恩顿了一下,咬了咬牙,恨恨地道,“你是赵氏的女儿,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我若回不来,你就忘了我,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临川公主使劲摇头,眼泪流得更急了。
李怀恩“啧”了一声,怒道:“别哭了,最烦你这样。”
他说完,返身就走了,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
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街坊上渐次亮起了灯,李怀恩匆匆驱马赶向城门。
早先元延帝利用李怀恩对付孙澄,事成后,立即将李怀恩从左金吾卫大将军之位上撵了下去,只给他当了个驸马都尉的闲职,幸而李怀恩当日已经打点了关系,眼下金吾卫军中还有得用之人,虽然城门已经关闭,在东门处给他偷偷开了一条缝。
当李怀恩带着一干侍卫出了城门时,最后一道暮光隐没。
身后的长安城沉入夜色,繁华渐远,灰蒙蒙的月光落在嶙峋的山外。
从长安往北去,路上杳无人迹,夜色笼罩四野,马蹄“哒哒”,驿道两边的衰草随着风伏倒,有鸱鸮停驻在道边的枯树上,歪着脑袋,盯着下面飞驰而过的一群骑士,发出低低的“咕咕”声,在月光中显得诡异而突兀。
离长安越来越远,眼看着已经过了平乐原,李怀恩松了一口气。
突然却见树上的鸱鸮振翅飞起,“呱”的一声,发出尖锐的啼鸣。
月光太过暗淡,叫人无从察觉,不知何时,前方出现了一大片黑黢黢的影子,如同乌云,沉沉地压在旷野中。
李怀恩怵然勒住了马,他这次仓促出逃,不敢惊动旁人,身边只带了数十名心腹侍卫,个个都是部族中的精锐勇士,这些人见此情形,呼喝了一声,马上围在李怀恩的身边,纷纷抽出了刀。
但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高大的战马覆盖着铁甲,精壮的骑兵持着锋利的长戈,列成严谨的方阵,马蹄的声音沉沉的,如同从地底下发出的鼓点,月光下,兵戈闪动着森冷的光,朝这边缓缓逼近,这是大周最强悍的兵马,玄甲军。
领头那武将,大氅猩红如血,铠甲玄黑如漆,身形高硕似山岳,面目俊美似天人,除了淮王,还会是谁?
玄甲军已被元延帝遣散,缘何会在此地出现?
李怀恩出了一袭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原以为自己使了一招金蝉脱壳,未曾料到却是飞蛾扑火,或许,从头到尾,这一切都在淮王的掌握之中吗?
他心念急转,按捺住手下,主动迎上前去,也不废话,直接抱拳求饶:“怀恩给殿下请罪,先前对殿下种种无状,皆受圣命所使,非我之本意,还请殿□□恤。”
赵上钧停住马,面无表情地望着李怀恩,夜色深沉,他的眼眸漆黑如墨,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
李怀恩手脚发凉,强自镇定,言语愈发恭敬:“我与殿下并无仇怨,殿下今日若能放我一马,待我回到范阳,定会与家父言明,对殿下感恩不尽。当今天子无能且昏庸,殿下何必为他人做嫁衣裳,家父与殿下同为英豪,来日携手并进,可共谋天下,岂不美哉?”
这时候的风吹散了乌云,苍白的月光落在赵上钧的脸上,他露出了一个飘忽的笑意:“说完了?”
李怀恩心头一紧,偷偷抬手摸向刀柄。
“那就上路吧。”赵上钧语气淡漠,略微一抬手。
“锵”的一声起,列在前阵的玄甲军骑兵亮出了手里的弓弩,长长的箭矢搭在弓弦上,指向李怀恩。
弓臂粗长,通体漆黑,棱角分明,箭镞如长锥,在夜色里泛着不祥的寒光。
李怀恩瞳孔一震,脱口而出:“破甲弩!”
赵上钧骑在马上,占在上风处,几乎是俯视着李怀恩,目光冰冷:“你当日将破甲弩运出长安时,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李怀恩心头巨震,情知难免,奋力拨马后退,厉声吼叫:“给我拦住他们!”
手下死士发出呐喊,挥舞着大刀,冲上前来。
螂臂当
车而已。
破甲弩的弓弦“嗡嗡”地振动着,箭矢如雨,在空气中呼啸而过,力道之硬,能破铁甲,何况血肉之躯。
箭矢穿透身体的声音,就像蓄满水的羊皮袋子被扎破,“噗嗤噗嗤”的,血水飞溅起来,人的惨叫和马的嘶鸣交错在一起,在黑暗的旷野中回荡。
良久方息。
李怀恩比他的属下多跑了几步,连人带马钉死在驿道边,仰面朝天,被箭矢戳得稀烂,身上的窟窿还在呼呼地冒着血。
玄甲军武士打马过去,一刀将李怀恩的头颅砍了下来,他思及淮王好洁净,还特意扯下尸首的一截衣裳,把这个头颅上的污血擦得干干净净的,再用木匣子装好,恭恭敬敬地捧到赵上钧面前:“殿下。”
赵上钧接过木匣子,在手上掂了掂,用冷漠的目光扫了一眼李怀恩无头的尸身,淡淡地道:“上回给李颜送了个头,这回把身子给他送过去吧,好歹凑齐一个儿子,免得叫他伤心。”
属下应喏,自去处置不提。
晚来疾风,将旷野中的血腥吹散,食腐的鸱鸮扑棱棱地飞过来,降落在尸首上。
赵上钧抬头看了看北面的天色,春雨连潮,月光微弱,夜幕无尽深沉。他喟然长叹,低声自语:“时候差不多了吧,我等得已经够久了。”
属下的玄甲军显然听到了这句话,他们依旧肃穆而沉静,保持着森严的阵列,长戈在手,劲弩在侧,煞气直干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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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风有点大,掠过宫城的高墙,呜呜咽咽的,好似白头的宫人在栏杆下哀哀悲泣。
这里是长阳宫,历代有妃嫔犯事者,皆被囚禁于此,大多磋磨至死,时日久了,自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气。
那日紫宸殿上,林贵妃当众说了那些话,直指太子妃不贞,固然赵元嘉一力担保,但元延帝仍然不能完全消除疑心,下旨将太子妃关押于此,听候发落。
既来之则安之,傅棠梨倒是心平气和,只这长阳宫过于冷清,宫门外把守森严,奴仆侍婢皆不得进,独她一人在此,未免无趣,此时入夜,隔着旧屏风,孤灯如豆,似白露将晞,她借着这一点淡淡的烛光,卸去钗环,松开发髻,褪下外裳,打算早早就寝。
四下无人,静悄悄的,窗外突然传来“叩叩”两声。
傅棠梨正在解衣的手僵住了,回头张望了一下。
烛光摇曳,忽明忽暗。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窗。
傅棠梨的心跳得很乱,她急急把半褪的衣裳掩好。
那个男人已经从窗外翻了进来,干脆利索,如同暗夜里迅猛的猎豹,落地时几乎是无声的。
傅棠梨后退了两步,用谨慎的目光看着他。
这一夜的月色如同弥漫的白雾,从窗户的缝隙流淌进来,淹没了烛火的微光,男人是如此高大,他的身影落下来,覆盖了傅棠梨,显露出如同山岳般的压迫感,因为逆着光,她有点分辨不出他的神情,只觉得这面容既熟悉又陌生,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敛了衣裳,屈膝行礼,举止如平常,优雅而从容:“当日闻皇叔重伤垂危,太子尝与儿提及,忧思不已,如今既见皇叔,应无恙,太子庶可安心矣。”
“太子忧思?”赵上钧冷冷地“嗤”了一声,“那太子妃呢?可曾为我担心过?”
傅棠梨迟疑了一下,轻声回道:“……儿不敢。”
不敢,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词。
赵上钧显然并不满意,他逼近了一步,他的声音沉沉的:“为什么不敢?”
傅棠梨拒绝回答这个话题,她侧过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禁廷深夜,诸事不宜,皇叔所为何来?若无十万火急,还请皇叔速速离去,勿使儿为难。”
赵上钧好似笑了一下,很低的声音:“我来给你送一份礼。”
傅棠梨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提着一个方形的布包,她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推脱道:“无功不受禄,当不起皇叔的礼,您请回。”
赵上钧对傅棠梨的话恍若未闻,他将布包放在床前案几上,解开包裹的绸布,露出里面一个木匣子,高度半尺有余,方方正正,普普通通,他指了指木匣子,语气俨然不容违逆:“来,打开看看。”
看样子他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傅棠梨犹豫片刻,走过去,慢慢打开了木匣子。
“!”她倒抽一口冷气,仓促间,惊恐地用手捂住了嘴,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
匣子里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头颅,那是个胡族男子,褐发高鼻,络腮胡子,脑袋上破了好几个洞,骨肉凹陷,大约是为了防止腐臭,那上面撒满了石灰,看过去白惨惨的一团,如同厉鬼。
傅棠梨捂着嘴,“噔噔噔”倒退了几步,双腿发软,跌坐在床上:“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赵上钧伸过手,“咔嗒”一声,把木匣子阖上了,他甚至还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问道:“虽然这样礼物有些特别,但确实是我花了大心思为你备下的,你不必惊慌。”
傅棠梨手脚发凉,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稍微缓过神来,她眼角有些发红,咬着牙,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你这样吓唬我有什么意思呢?”
“他是李怀恩,在北祁山春猎时,曾放纵恶豹行凶,试图杀你,我当日允诺,叫他拿人头来偿你,如今人头取到,当成一份礼物送你,看来你不太欢喜,但须知我言出必践。”赵上钧看着傅棠梨,他的目光深沉,声音又轻又慢,“梨花,欺负你的人,都不配活在这世间。”
傅棠梨想起了当日在紫宸殿上掉了脑袋的林贵妃,又看看眼前这个木匣子,顿时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感,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点,客客气气地道:“那可真是多谢您了,但我实在一点儿都记不起这个人,您委实没必要给我送这份大礼,我消受不起。”
赵上钧屈起手指,敲了敲木匣,“哒哒”两声,在沉寂的宫殿中显得格外突兀,他的声音近乎温柔:“你是我至亲至爱之人,何必与我这般生疏?”
这“至亲至爱”之语一出,顿时让傅棠梨想起了在永寿镇颠倒狂乱的诸般情形,她不由心跳如擂鼓,面热如火烧,恨不得一头晕过去,颤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试图愚弄我吗?你别说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相信。”
赵上钧目中精光一闪,露出了愉悦的表情,慢条斯理地道:“我虽骗了你,但在紫宸殿上,我亦救了你一命,难道不能算将功赎过吗?”
傅棠梨恨恨的:“你这罪魁祸首,若不是因着你的缘故,我怎么会担上那不伦的骂名,又怎么会陷入今日这般尴尬境地?福生无量天尊,你可千万别和我提什么功劳,我只求你千万远着我,莫再连累我受罪,我就感激不尽了。”
当时在永寿别离,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众目睽睽之下,不及,也不宜,及至此刻,终究是忍不住,掩藏在心底的情绪重新翻滚上来,她一时失口,赌气说了这番话,转念又觉得不太妥当,好似撒娇的抱
怨似的,她面色更红,咬了咬嘴唇,把脸撇开了。
嘴唇潮湿而鲜嫩,被她咬出了一点樱桃颜色。
赵上钧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轻柔:“我一心一意为你着想,而你却不信我,梨花,你果然还是同从前一般,对我过于薄情。”
“我何尝有什么薄情之举,你这骗子,莫要哄我。”傅棠梨自然是不认的。
“其实我并没有骗你,是你性子急,当着那么人多的面,说走就走了,叫我无从解释。”赵上钧叹息,“从前我们两情相悦,是赵元嘉仗着太子的身份,夺我所爱,你就他而舍我,令我肝肠寸断,怎不是薄情?”
他的眼眸在微弱的烛火下显得极黑,如同夜色深沉,他望着她,如同在那日庭院的樱桃树下,目光温存:“梨花,我没有骗你,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妻子,我们之间情深意浓,你的脑子可以忘记从前,但你的心不会忘记的,不是吗?”
傅棠梨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莫名地有些发疼。
她低下头,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低低地道:“无论从前如何,你若视我为至亲至爱,你就不该骗我,当日那般情形,也不知你是何居心,我六神无主,恰逢咸阳令至,若不随他走,只怕再难有机会,我……我只能走了。”
她说到这里,抬起眼,愤愤地瞥他一下,嘟囔着,对此事下了定论:“总之,还是你不好,你骗我!”
赵上钧兀然欺身而上,吻了上去,堵住了她所有的声音。
“呜呜……”傅棠梨挣扎起来,但哪里挣得脱,无非像是一只小麻雀,软软的一团,在他手心里扑腾了两下。
这个男人吻得太深了,如同过往的每一天,辗转啃咬,舌尖缠绕,她的呼吸满满地被他占据,喘不过气来。
长久的、急切的吻,让傅棠梨差点窒息。
他抚摸她,那么熟悉的感觉,强硬而霸道。炎热的夏季,夜里蝉鸣,声嘶力竭,叫人胆战心惊。
“你的心太狠,就那样抛下我,回东宫去了,为什么?赵元嘉,他比我好吗?那不可能!”他的呼吸很沉,说得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压抑着、却压抑不住,“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他怎么做?你和他在一起,就像和我在一起……一样吗,梨花,告诉我,一样吗?”
他说话时的气息是那么滚热,几乎把她的嘴唇烫伤。
傅棠梨羞得脸颊冒烟,不管不顾,使劲踹他、打他:“不是、没有、胡说!”
夜幕下,不知名的虫子爬过去,留下厚重的痕迹,有时候甚至会狠狠咬她一口,肌肤生疼。
可是,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又吻住她,滚在榻上,如同抵死的缠绵,夺走她的呼吸。
这是不对的,不应该的,他不过是个骗子罢了,在这四下无人的暗室,她这样对自己说,羞耻得几乎掉下眼泪,她的手指发抖,抓住他,不知道是推搡,还是纠缠。
……
窗外突然传来了两声清脆的鸟鸣,在这静寂的长阳宫里,显得尖锐而突兀。
赵上钧稍微停顿,回眸望了一眼,他的眼眸中带着浓郁的猩红颜色,如同暴戾的、淬血的剑锋。
傅棠梨的身体止不住地在发颤,眼眸迷离,如蒙烟雨,虚弱地喘息着。
鸟鸣之声再起,短而急促。
几乎是同时,宫人的通禀之声传来,拖得长长的:“太子殿下到。”
这下真是猝不及防,傅棠梨心头巨震,三魂七魄都要飞上了天,猛地回神,仓皇四顾。
赵上钧还压在她身上,他的手还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而她衣裙凌乱,满面潮红。
外面的灯火逐渐亮起,纷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傅棠梨情急之下,来不及多做思索,使劲一拽,拉着赵上钧往床榻里面一滚,“刷”的一下,抖开锦被,把两个人一起盖住。
因着这么一番动作,他的手倏然抽离。
她又抖了一下。
转眼间,脚步声已经来到房门外。
傅棠梨的额头冒出了大汗。
房门被叩响,轻轻两声,含蓄有礼,赵元嘉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喜:“二娘,孤来看望你了。”
傅棠梨呼吸紊乱,口中勉强应道:“夜深了,我已经歇下了,太子还是明日再来吧。”,同时手里不停,飞快去扯帐钩。
“二娘何忍拒孤于门外?”赵元嘉带着一点点抱怨的语气,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孤给你带了一件新奇的玩意儿,顺便和你说两句话,就一会儿工夫,不很吵你。”
“叮”的一声轻响,错金莲花帐钩掉在床沿,幔纱落下,堪堪遮住帐中的情形,朦朦胧胧的,叫外头的人瞧不真切。
两排宫人在后面鱼贯而入,挑着明角宫灯,把宫舍照得一片通明。
傅棠梨慌里慌张地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外面,把锦被拉高,掩住赵上钧,这床榻本来宽敞,凭空多了这么大个头的男人,就显得拥挤起来,她蜷成一团,和他紧紧贴在一起,男人的身体很热,热得发烫,在这薄凉的春夜里,叫她浑身大汗淋漓。
她的腰还是软的,更直不起来了。
赵元嘉的脚步声走到了床前。
第63章 第63章隔门,偷欢
她强忍着心悸,隔着床帐,冷淡地道:“这么些天你都不见人,这会儿大晚上过来作甚,怪没诚意。”
赵元嘉急急为自己解释:“父皇前几天在气头上,孤也不好开口,就今儿晚上过去,托了皇祖母的情面,才求得父皇开恩,准孤来长阳宫走一遭,其实这些日子,孤也着急得很。”
傅棠梨无暇说话,此时,赵上钧就躺在她的身边,他的味道气势汹汹地将她包裹住,烈日暴晒,白梅花在雪中融化,绝壁上生长的乌木肆意焚烧,干燥的香气,带着隐约的苦调,汹涌而来,沾满了她的发丝和肌肤,她的心跳得很乱,忽而似疾风呼啸,忽而又似骤雨暴打,她根本分不出心思来说话,只能咬紧牙关。
赵元嘉在床头踱了两步,语气中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二娘,你还好吗?孤心里甚是挂念。”
赵上钧微不可及地冷哼了一声,她能感受到他手臂上肌肉爆起,蓄势待发。
傅棠梨吓得一哆嗦,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嘴唇也是滚烫的。
她的的肩膀缩了一下,有些发抖,随口敷衍着赵元嘉:“没甚好,也没甚不好,一切如常……”
话说到此处,赵上钧忽然咬住了她的手指,他咬得有些用力,那力道,大约像一只饱腹的野兽叼住了弱小的猎物,并不急于把她吃掉,只是含在口里,用牙齿和舌头舔舐着、碾磨着,一点点麻、以及一点点说不出来的疼。
这个男人,这光景下,他在做什么?
傅棠梨倒抽了一口气,试图将手指抽出来。
他咬得更重了,不想放开她,尖利的牙齿透过皮肤,带来那种鲜明的触感,如同透到骨头里。
傅棠梨手指颤抖,声音不稳,支支吾吾地接下去道:“……总之,太子不必担忧,我、我今儿乏了,不和你多说。”
“二娘,你先别睡,起来看看,我给你带了解乏的小把戏。”赵元嘉听不出傅棠梨话里推脱的意思,他还是兴致勃勃的,左右张望了一下,把手里捧的一样东西放到床头的案几上。
案几上还摆着一个黑木匣子,他顺手敲了两下,发出“笃笃”的声响,随口问了一句:“哦,二娘,你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
傅棠梨愣了一下,猛地省起,那里面装的是一个人头。
她吓得一激灵,身上的汗水都凉透了,当机立断,重重地踹了赵上钧一脚,使劲挣脱了他,翻身起来,迅速理了一下衣裙,立即下了床,手缩在身后,动
作利索,“噌”的一下,依旧把床幔拉拢,面上带着不悦的神色,对赵元嘉嗔道:“你这人,恁地啰嗦,我的物件,你莫乱动。”
她此时鬓发凌乱,脸颊嫣红,如抹胭脂,眼波扫过赵元嘉,目中含着薄薄的水雾,说话间气息虚浮,瞧起来像是半睡半醒的情态。
赵元嘉往日见她,皆是一副端庄娴雅的模样,此时这般懒散娇怯,真真前所未有之貌,看得他心荡神摇,一时说不出话来,呆了片刻。
傅棠梨随手抓了一件大袄,披在肩上,三步并两步,快快地走到屏风外间去,扶着案几,腿软了一下,顺势坐下了,淡淡地道:“什么稀罕物件,叫太子这般得趣,好吧,拿过来瞧瞧。”
立即有宫人移步上前,挑亮了案上将灭的灯烛。
赵元嘉笑着,亲自把他那样东西端了过来,亦是个木匣子,他殷勤地打开匣子,捧出一样宝光四溢的东西来。
那是一幢精致玲珑的天上宫阙,以琥珀为楼台、珊瑚为高树,柱绕祥云,檐上飞花,山川皆宝石,又以象牙雕成王母与仙人,底座有机括,拨动机括,俄而,仙人绕王母而拜,金玉交鸣,仙乐袅袅。
赵元嘉指着那琥珀宫阙,满脸自得之色:“这是当初皇祖母生辰时,驸马李怀恩所敬献的寿礼,今儿孤去皇祖母处,正好看到,就讨了过来,孤想着,别的东西你不稀罕,就这个,还有几分新奇,拿过来给你解解闷也好。”
这不是巧了吗,他提到的那个人,李怀恩,这会儿正在案头的木匣子里躺着呢。
傅棠梨一念及此,顿觉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皱起眉头:“我如今以罪被囚,生死尚不能定论,何用此奢靡之物,不要,快拿走。”
赵元嘉微怔,旋即有些委屈:“孤是怕你一个人在长阳宫无趣,千方百计想讨你欢心,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生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顺势抬手,想要握住傅棠梨的手。
傅棠梨缩回手,扶住额头,露出了一点痛苦的神色:“我……”
“你别晕。”赵元嘉的手僵在半道,嘴角抽了一下,他的声音很低,并不愿意被旁人闻及,微微叹一口气,“我知道你装的,二娘,你不用这样骗我。”
傅棠梨一窒,骤然屏住呼吸,慢慢地低下了头。
春夜的空气有点潮湿,蜡烛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外头又起了风,带着烛光摇曳,映在半旧的绢纱屏风上,晕开的影子斑驳而凌乱。
“当日紫宸殿上那般光景,何等惊心动魄,你尚且应对自如,怎么会被我吓晕呢?”这些话对赵元嘉来说有些难堪,他说得很小声、也很慢,“其实,你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她心虚起来,又觉得烦躁:“并不是这样,我只是忘了从前的事、忘了你,心中惶恐,不知所措,你别怪我,等过些日子,我记起来了……”
“你不用记起来。”赵元嘉忽然大声打断了她的话。
傅棠梨抬起脸来,看了他一眼。
赵元嘉苦笑了一下:“为了林承徽的事情,你对孤十分埋怨,若是想起来了,免不了又要怄气,还不如现在这样。”
他直直地望着傅棠梨,眼中露出哀求的意味:“孤不想瞒你,不如把一切和你说明白了,孤自幼就认得林承徽,她生得美貌,又一心一意讨好孤,孤因此先入为主,觉得必然是要娶她为妻的,先前父皇把你指给孤的时候,孤心怀不满,对你种种冷落,这简直是鬼迷心窍,二娘、二娘,如今孤知道错了。”
太子殿下过于诚恳,以至于傅棠梨尴尬了起来,她咳了两声,干巴巴地安慰道:“无妨,如此说来,是我鸠占鹊巢,妨碍了前人的路,太子既然喜欢林承徽,不如……”
“孤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赵元嘉情绪激荡,他握住了拳头,声音有些发颤,“那天晚上,你落入渭水时,孤才发现,孤不能没有你,二娘,那时候孤后悔极了,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孤会恨自己一辈子的!”
傅棠梨听着这乱糟糟的一团,只觉得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叹了一口气,委婉地道:“我好端端地回来了,说这些晦气话作甚,不提也罢。”
赵元嘉再次缓缓地伸出手来,握住了傅棠梨的指尖,只敢捏住一点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语气低落下去:“二娘,孤是真心认错,你可以原谅孤吗?”
和这个男人手指相触,宛如被臭虫爬上来一般,傅棠梨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本能地想要甩开,但突然想起当日在紫宸殿上,他挺身护在她前面的情形,她犹豫了一下,手指头动了动,又硬生生地忍住了,轻声道:“你知道的,从前的事情我已经忘了,如今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也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别想太多了。”
赵元嘉的脸上重新生起期冀之色,他情不自禁捏住傅棠梨的手指,搓了搓,欢欢喜喜地道:“二娘,孤发誓,往后对你一心一意,绝无二念,再也不会辜负你,孤会敬你、爱你、护着你,和你好好过日子,做一对神仙眷侣,你说好不好?”
不好,很不好。傅棠梨这么想着,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头剁掉,但是,她是太子妃,而眼前这个是太子,她的夫君,自从她回到东宫,他对她一直很好,寻不到半点差池,叫她无从发作。
“你看今儿这时辰,也不宜说这个。”她垂了眉眼,含含糊糊地道,“总之,你的心意我明白,往后、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也不急于这一时。”
这可真不地道,她心里忧伤地想着,对赵元嘉生出了微妙的愧疚之情,声音也放得愈发柔和起来:“我确是乏了,你先回吧,让我歇着,待闲时,我们慢慢再说。”
她说“我们”,这个词说得黏糊糊的,让赵元嘉的心绪都变得柔软起来,他温和地笑着,应了一声:“好。”
宫人上前,将那件琥珀宫阙收了起来。
赵元嘉恋恋不舍,啰啰嗦嗦地叮嘱了许多,无非是叫傅棠梨按时饮食、天冷添衣,好好照顾身体,又向她再三保证,待他去恳求元延帝,必然还她一个清白,尽早接她回东宫,总之,一切有他在,大可放心。
傅棠梨听得不耐烦极了,面上不敢显露,虚虚地应着,推搡着,赶着赵元嘉出了门,反手把门阖上了,把额头抵在门扉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脚步声还在门外,宫人裙裾拂过地面、窸窸窣窣的动静还能听见,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从身后压了过来,把她牢牢地按在门上。
傅棠梨张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股力量过于强大,像是野兽被激怒了,无声、凶悍地覆盖在她的身上,掌控了她,胸口被挤压着,无法呼吸,眼冒金星。
赵上钧一手环住她的腰肢,一手扳过她的脸,紧紧地捏住她的下巴,俯下身,吻她。
湿漉漉的,如同春夜暴雨如注,他的味道充斥她的口鼻,撕咬,碾压,吞咽,反反复复,他的温度是滚烫的,雄性的气息如此强烈,占据一切,她的嘴唇和舌头都被咬疼了。
她抽搐般吸着气,发出一点“咿咿唔唔”的声音,就像被暴雨淋湿的雏鸟,微弱而无辜。
隔着门,无人可以闻及。
他从后面托起她,又重重地落下。
傅棠梨难耐得几乎发抖。
他太高了,就着那种姿势把她撑了起来,她站立不稳,只能用脚尖踮在地上,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上下颠簸,卷起来,压下去,身不由己。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
烛火的影子不停地摇晃,这个世界颠倒旋转。
傅棠梨觉得自己马上要晕厥过去了。
赵上钧结束了那个吻,他粗鲁地推着她转过身。
傅棠梨几乎把舌头咬破,才没有发出尖叫。
两个人面对面。他低下头,捧着她的脸,抵住她的额头,他说话的气息喷在
她的鼻尖,乌木的香气,苦得发涩。
“我现在十分后悔,我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放你走,我要把那些人统统都杀光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冰冷而残酷的意味,“我想把你藏起来,锁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梨花……梨花……”他喃喃地念她的名字,“我怎么能让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呢?这可太荒谬了。”
他的声音那么轻,但他的动作却那么重,连呼吸都沉似野兽,“呼哧呼哧”的。
傅棠梨身体发颤,手脚发软,说不出是心虚还是心慌,她微弱地抽着气,断断续续的:“有话好好说,你冷静些……”
“我冷静不了。”逆着光,赵上钧的面容隐入模糊的阴影中,只有他的眼眸流淌幽光,漆黑如同夜色,在这四下无人之际,和她窃窃私语,“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忍,可是不行、完全不行、我想杀了元嘉,对,杀了他!”
“不!”傅棠梨怵然一惊,脱口而出,“……不能!”
“我能。”他似乎微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就像择人欲噬的野兽,十分明确地告诉她,“只要我想,我就能。”
他这么说着,嘴唇移了下来,又想吻她。
傅棠梨狠狠一挣,挣开他的手,用力地把脸扭开。
那个吻落在她的耳朵上,他哼了一声,又重重地咬了她一下。
站得太久,腰肢发麻、腿脚打颤,傅棠梨在这个时候似乎格外娇弱,受不住了,她连说话的声音都无法连贯,尾调抖得厉害,这已经是她求饶的意味了,“玄衍,别……你不要再为难我了。”
赵上钧停住了,所有的动作都刹在那里,他拥抱着她,只是拥抱而已,深深的、慢慢地喘气。
案头的蜡烛烧到尽头,吐出一缕青烟,如同透明的飞蛾的翅膀,在空气中无力地扇动了几下,终于熄灭,窗牖尚未合拢,敞开一条缝,不足以让月光完全落进,只有一点轻薄的、白色的雾气,在此夜间弥漫,杳无声息。
太安静了,他喘息的声音、心跳的声音,以及,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流淌下来,那样的声音,在春天的、安静的夜晚重,显得那么剧烈而喧杂。
“跟我走吧,梨花。”他退了出来,呼吸依旧急促而紊乱,喷在她的肌肤上,烫得惊人,“兵祸已至,长安将乱,皇宫非你安身之处,元嘉只会嘴上说说罢了,若有变故,他根本照顾不了你,你跟我走,在我的身边,才是最安稳的。”
傅棠梨的脚尖绷紧,人却软了下来,虚弱地摇了摇头。
“梨花。”赵上钧叫了她一声,声线沙哑。
傅棠梨侧着脸,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那里过于深邃,会将她淹没,以至于爬不出来。
“我不会跟你走,我哪儿都不去。”她竭力想要保持正常的语调,但无能为力,嗓子发软,这么说起来,好像更多的是缠绵的意味,“无论我们之间从前发生过什么,玄衍,忘掉它,不要再提。”
赵上钧依旧挺直,他勉强压抑着,咬住牙齿,透出危险的意味:“你在说什么?”
她的心肠一向很硬,对自己也能下得了狠手,就如同当下,她可以用镇定的语气告诉他:“哪怕我从前和你有私情,那、那大概也是因为你的身份罢了,你是淮王,位高权重,才配得上我,但如今……”
她吃力地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不过是一介庶民罢了,我、我是太子妃。”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心里刺了一下,疼得皱眉,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形势如此,半点由不得人,他们两个人中间,总得有一个懂事识大体的,“我怎么会跟你走呢?你别闹了,快快离去,免得招来祸患。”
天子猜忌,淮王重伤,兵权被夺,贬为庶民,如此这般,他已经身处刀尖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她又怎么能雪上加霜,令他做飞蛾扑火之举呢?
两个人还贴在一起,还是这世间最近的距离,他心跳的震动从她的背部传来,一下又一下,急促而有力。
赵上钧轻轻地叹气,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口是心非的傻瓜,傻得要命。”
傅棠梨慢慢地回过身来,虚弱地靠在门上,在朦胧的黑暗中望着他,那一线月光落在他的鬓角,带着微凉的苍白,此时夜已经深了,不知名的虫子躲在窗下,啁嘈不休,吵得人心乱如麻。
她迟疑着抬起手,触摸他,他的眉毛、他的鼻子、还有他的嘴唇,那么鲜明的轮廓,刚毅而热烈。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点点声音,微微地闭上眼睛,凑过来,在她的手掌间蹭了又蹭,就如同巨大的野兽,收敛起利爪和牙齿,请求她的怜惜:“梨花……”
这简直叫她心疼,她想起在紫宸殿的种种,心疼得快要抽搐了,可是,这没办法,她还是把他的脸推开了。
“人生在世,有诸多要务,所谓男女情爱都是旁枝末节,不值一提,皇叔神武无双,是不世出的英杰,眼下虽然遭逢挫折,但来日必有一番丰功伟业,而我,庸俗女子罢了,你且放眼风物去,天高地阔,当知我不过草芥尔,你快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有风起,摇动窗牖,发出一点细弱的声响,“吱吱呀呀”,这是一间破败的宫殿,沉沉的黑夜里,空气中仿佛掺杂着尘埃腐朽的味道,以及身体潮湿的气息,炙热而杂乱,叫人心慌、又叫人难过。
赵上钧的拇指在她的嘴唇上摩挲着,其实他大抵是温柔的,但那种粗糙而坚硬的碰触,却让她生出了疼痛的感觉。他一直望着她,目不转睛,但光影过于模糊,傅棠梨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好似铁马金戈的煞气,在这顷刻间,悉数隐入黑暗。
他似乎笑了一下:“好,言之有理,我知道了。”
他慢慢地俯下身,在那里亲了一下,温存地为她拭擦干净,揉了揉她的脚,又把她的衣裙穿好,拢上衣襟,最后的时候,他半跪在地上,捧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吻她的指尖,低低地对她道:“梨花,你刚才说得非常对,我自然是要有一番丰功伟业要去做的,你再等等我,快了,真的,很快了。”
她听不太懂,知道他要走了,她心里难受得很,手指头动了动,想要拉住他,但她并没有这么做,方才的片刻温存已属贪念,她此时只能把手紧紧地蜷缩起来。
赵上钧起身,离开了。
傅棠梨颤抖着,吐出一口气,背靠着门扉,虚脱一般,一点一点地滑倒在地。
窗牖复被打开,春夜的风从外面吹进来,不很冷,却叫人浑身发凉,她抱住了膝盖,把脸埋进去,就那样,坐在那里,一个人发呆。
夜已深,四周静悄悄的,他滚烫的温度还留在身体里面,而他已经走了,唯留她心中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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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李怀恩无故离京,不知所踪,元延帝使人询临川公主,无所得,帝怒,命传旨于范阳,训斥李颜。
但是,这道旨意却到不了范阳。
范阳节度使李颜以平乱之名出兵怀州、齐州二地,然,乱既平,李颜仍不收兵,沿河东道,绕太行山,奇兵突袭,攻下冀州与相州,涿州刺史郑从经为之呼应,切断神武县至华阳县一带通道,使军情中断于此。
李郑两军挥师,继续挥戈南下,围华州。
华州刺史率兵力拒,遣人拼死突围,传讯于长安,已晚矣,未几,华州破,李颜兵马逼近关内。
盛世之下,竟生此兵祸,着实叫人措手不及。
元延帝急命郭元率虎贲军及左右武卫兵马三十万讨伐叛逆。
郭元俭奉命出征,于丹州与李颜大部相遇。
郭元俭少年成名,久经沙场,先后辅佐两代帝王,今虽老矣,威名不坠,终于挡住了叛军的咄咄攻势,双方激战于咸宁郡东部,如火如荼。
至四月,战报至,李颜不敌郭元俭,叛军呈颓势,连败数场,郭元俭收复丹州。
元延帝心稍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未几,太医报,沈皇后垂危,恐时日无多矣。
元延帝忧心似焚,重又记起年少时扶持相守的夫妻情义,他再也顾不得前线军情,缀朝数日,守在沈皇后的病榻前。
……
四月入夏,一夜之间,春凉消退如融冰,天气转眼热了起来,烈日如火,鸣蝉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
但沈皇后的未央宫中却依旧阴冷,宫室幽深,元真宫的道士披着羽衣,持着法器,在殿外为皇后诵经祈福,焚起的灵虚香幻化成飘渺的云雾,四下弥散,帘纱低垂,阳光透不进,无论多么炙热的天气,也无法驱散这其中颓废的气息。
沈皇后终于从长久的昏迷中清醒了过来,她的眼睛没有半分神采,干枯宛如一潭死水,但她看过去显得格外平静,迟缓地
环顾四周,问道:“元嘉呢,他在吗?”
元延帝移步上前,俯下身,轻声道:“贞娘,朕在这里,你要见元嘉吗?朕马上命他过来。”
他叫她“贞娘”,那是她的闺中小名,初嫁时,他总是这样温柔地叫她。
沈皇后的目光木然扫过元延帝,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任何情绪,她只是用呕哑的声音对左右宫人道:“去,把元嘉……还有二娘,一起叫过来,我有话要交代。”
这大约是要嘱咐后事的意思,宫人垂泪不已。
突然,未央宫外传来了异样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外头大声嚷嚷,而后又有人在劝阻,双方争执不下。
元延帝大怒:“皇后病重,何人敢在此喧哗?”
宋太监马上出去察看,片刻后进来,面色凝重:“陛下,尚书令傅方绪及兵部尚书严真甫进宫,求见陛下,有要事奏请陛下裁定。”
元延帝愈怒,几乎拍案,但顾及沈皇后卧病在床,只能压低声音,恨恨道:“那些文武大臣都是尸位素餐吗?若事事都要朕裁定,朕要他们何用!皇后这般情形,他们竟不能体恤朕,何其可恨!传朕旨意,今日外臣皆不得进宫,若有违,统统杖毙!”
宋太监欲言又止,出去传达元延帝的旨意,很快,外面安静了下来。
宫人奉元延帝之命,去传召太子及太子妃,未多时,太子与妃至,在沈皇后床前跪下:“母后。”
沈皇后强撑着,命宫人扶她坐起,虚弱地靠在床头,吃力地叫道:“元嘉。”
太子踉跄着跪行两步,扑到沈皇后身前,向她伸出手去,声音哽咽,几乎不能言语:“母后、母后……”
看见儿子,沈皇后如同枯灰一般的脸上浮出了一点慈爱的笑意,她摸索着,巍巍颤颤地握住了赵元嘉的手,眼睛重又抬起,望向傅棠梨:“二娘。”
这些日子,傅棠梨一直被羁留在长阳宫,只因今日沈皇后传唤,元延帝这才命人将她放了出来,虽然她尚未恢复记忆,对沈皇后并无印象,但眼下这般光景,她的心中不免也生出悲凉之情,面上露出戚容,恭敬而温柔地安慰沈皇后:“是,儿在,请母后放心,太子体健安康,儿与太子和睦如常,东宫一切太平。”
这个太子妃不愧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果然熨帖,不用她开口,就能读懂她的心思,沈皇后含笑,点了点头:“好,那就好。”
她拍了拍赵元嘉的手,喘息着,艰难地道:“母后不成了,往后不能再看着你了,元嘉,你要懂事些,别叫母后在下面为你牵肠挂肚。”
赵元嘉再也忍不住,放声恸哭:“母后、母后,不要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元嘉以后还要好好孝敬您呢。”
“傻孩子。”沈皇后痛苦地咳了起来,胸腔“喀喀”作响,如同干枯的朽木折断时发出的声音,瘆人得很。
太医们赶紧围过来。
“不必了。”沈皇后摆了摆手,阻止太医,她咳着,含糊地唤了一声:“二娘。”
傅棠梨立即跪行上前,俯首躬身。沈皇后颤抖着朝她伸出手来,傅棠梨急忙接住了。
沈皇后的手是枯瘦的,在这炙热的夏日,宛如死人一般冰凉。
她好不容易停住了咳嗽,说话的声音已经很轻了,几乎听不太清楚:“二娘,我如今将去,此世间唯有太子令我牵挂,我自认一向对你不薄,如今,我就把太子交付给你了,你千万不能辜负我,你是个聪明人,遇事多为他着想,他好,你才能好,明白吗?”
此情此景,傅棠梨还能说什么呢,她红着眼眶,点头应允:“是。”
赵元嘉哭得浑身颤抖。
沈皇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赵元嘉和傅棠梨的手交叠放在一起,她气息微弱,依依不舍地对赵元嘉叮嘱道:“你性子憨厚,优柔寡断,遇事不决,为储君,此乃大忌,故而母后千挑万选,为你聘了傅家二娘为太子妃,二娘心思缜密,聪慧且有胆识,比你可强太多了,以后你多听她的,别和她拗着。”
她面上浮现出异样的潮红,挣脱了宫人的搀扶,身体前倾,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声音嘶哑而急促:“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的,元嘉、元嘉,你记住,只有你的原配妻子会一心一意对你好,其他的女人,都是要在你身上讨得好处,没的真心,你别被骗了,别像你父皇那般,变成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你知道吗?”
赵元嘉已经悲伤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元延帝听得心酸不已,他站在沈皇后的榻前,流着泪,嘶声道:“贞娘,是朕错了,朕对不住你,如今林氏已经死了,你不要再生气,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依旧和从前一样。”
沈皇后呆滞了一下,她茫然地看了看左右:“林氏、那贱人,她死了吗?”
傅棠梨知道沈皇后想听什么,立时应道:“是,紫宸殿上,林贵妃触怒淮王,为淮王所斩,当场人头落地,死透了。”
“好!好!好!”沈皇后听罢,倏然大笑了起来,连说了三个“好”字,身子向后一倒,溘然长逝,面上犹带笑容。
“母后!”赵元嘉以首触地,发出凄厉的哭喊声。
傅棠梨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劝慰:“太子……节哀。”
元延帝有些不太相信沈皇后就这样去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良久,缓缓地抬起袖子,掩住了脸,泣不成声:“贞娘、贞娘,你到死都不能原谅朕吗?”
宋太监佝偻着腰,走到殿外,颤声传讯:“皇后娘娘……崩。”
宫人皆下跪,脱冠散发,以示哀悼,未央宫中哭声震天。
就在此时,宫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皇后崩,臣五内俱伤,泣不可仰,然,圣上乃一国之君,身系江山万统,不可因私伤而忘天下,眼下形势危急,臣斗胆,恳请圣上允臣觐见。”
随着这声音,安王从宫门外走了过来。
第64章 第64章渔阳鼙鼓动地来
安王年纪已经很大了,平日里素来养尊处优,走起路来向来是缓步当车,但是此际,他迈着大步,气喘吁吁,几乎要跑了起来,他的身后跟着尚书令傅方绪、兵部尚书严真甫、临洮郡公李光达、以及一员武将,那武将浑身是血,连路都走不稳,由两个金吾卫士兵搀扶着他,一路拖着过来。
这显然是傅方绪和严真甫去搬救兵过来了。
宋太监心知不妙,必有大事,他暗暗“咯噔”了一下,迎了上去,面露难色:“圣上有命,今日外臣皆不得进宫,若有违者……”
“那也无妨。”安王喘着粗气,接口道,“待老臣等禀完要事,请圣上杖毙老臣即可。”
临洮郡公李光达大步上前,拿出一块玄铁方牌,在宋太监面前晃了一下,沉声道:“此先帝御赐铁券,除谋逆外,可免除一切罪责,今日我以此物,保诸位大人性命,请禀告圣上,吾等有要事求见,虽死罪亦不能挡。”
李光达是先章武帝的重臣,年事已高,只在府中养老,久不涉朝政,不知朝中究竟出了什么意外,把他也惊动了。
宋太监不敢再耽搁,飞快去报元延帝。
元延
帝听闻这番情形,心下一沉,勉强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吩咐道:“叫他们进来。”
宋太监传了话,几个大臣急急进来,看见元延帝,纳头便拜:“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啊!”
安王老泪纵横,连连顿首:“郭元俭兵败,王永敬谋反,逆贼已经逼近长安了!陛下!”
这短短几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震得元延帝耳朵嗡嗡作响,沈皇后之死已令他神思恍惚,此时骤然闻此噩耗,更觉天旋地转,一时站立不稳,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左右急忙将他扶住。
几个大臣各个面露担忧之色:“陛下!”
只有李光达皱了一下眉头,无动于衷,他指着对那个浑身淌血的武将,对元延帝道:“启禀陛下,此乃郭亥,郭元俭之子。”他转过来,对郭亥道:“你速速把丹州的经过向圣上说一遍,不得有所遗漏。”
“是。”郭亥磕了一个头,双目尽赤,咬牙道:“李颜诈败,在丹州城外设下埋伏,父亲识破奸计,固守丹州不出,谁料洛州刺史王永敬假借援军之名,骗开丹州城门,趁父亲不备,杀了父亲,把父亲的头颅挂上丹州城楼。”他说到悲愤处,忍不住失声痛哭,“我拼死杀敌,想夺回父亲的尸首,终未果。李颜趁乱发难,我军败退,丹州失守,洛州失守,陛下,长安危矣!”
大周开国皇帝以兵马夺天下,皇族历代皆有无双悍将,威慑四海,传至元延帝手上,江山稳固,可谓太平盛世,何尝料想会有今日这般兵临都城的局面。
当此情形,元延帝下意识脱口而出:“速叫淮王来。”
周遭出现了一片尴尬的沉默。傅方绪和严真甫对视一眼,选择了闭嘴。
半晌,安王咳了两声:“陛下,五郎已除爵位,卸兵权,专一修道去了。”
元延帝猛然醒起,是的,赵上钧已经被他赶走了,他心中又酸又涩,浑然不知是什么滋味,眼下环顾左右,顿时生出茫然之意:“那依众卿之见,朝中大将,还有何人可退敌?”
这时候,还是李光达开口了,他当着元延帝的面,依旧问郭亥:“郭元俭虽死,军中亦有将领在,犹不至全散,眼下我方兵马余几何?在何处?”
郭亥回道:“幸而右武卫大将军薛忠涛在,率军且战且退,眼下退至蒲津关,严防叛军。”他喘了一口粗气,沉重地道,“蒲津关距长安不到二百里,若再退,则叛军将兵临长安城下。”
“如此甚好!”元延帝精神一振,又站了起来,走了两步,道,“命薛忠涛暂辖虎贲军,死守蒲津关,不得后退半步,长安尚有十万南衙禁军,严真甫,你举荐人来,率这十万禁军前去增援,务必将反贼拒于长安之外。”
李光达目中露出嘲讽的笑意。
兵部尚书严真甫满头都是汗:“依臣愚见,一则,薛忠涛虽勇猛,但非统军之才,郭元俭尚不能敌,何况薛忠涛乎?二则,禁军若去,长安空虚,若有敌自南来,长安不攻自破,此不可为,望陛下三思。”
元延帝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将期望的目光投向李光达:“临洮郡公早年亦曾协助先帝统领玄甲军,如今应是宝刀不老,可为朕再战否?”
李光达面色淡淡的:“陛下恕罪,臣自知老迈,不若郭元俭逞强好胜,恐有负圣恩,不堪担此重任。”
他言语之间不太尊敬,俨然有轻蔑之意,但他是先章武帝的心腹,早些年,元延帝还曾经敬畏于他,在此局势危急时,元延帝也不好和他计较,只得再次将目光转向安王等人:“既如此,众卿有何良策?”
傅方绪躬身道:“兹事体大,臣等不敢妄断,此刻文武百官皆在宣政殿等候,还请陛下移驾,主持大局。”
元延帝马上将沈皇后之死抛诸脑后,命摆驾宣政殿,众大臣紧随其后。
傅棠梨在一旁听了许久,暗暗心惊,此时见状,回头看了赵元嘉一眼,见他犹自跪在沈皇后的床边垂泪,赶紧拉他起来,低声道:“太子还不快跟上。”
赵元嘉抬起头来,满脸泪痕,茫然地“啊”了一声。
傅棠梨心里叹气,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叛军逼近长安,父皇要去和大臣们商议应对之策,事关重大,如此家国危难关头,你身为储君,怎能置身事外?还不快去!”
赵元嘉骤逢丧母之痛,正是软弱之时,又记得沈皇后临终前的嘱托“以后你多听她的”,慌忙点头,抬脚跟上,才走两步,又回头:“那母后这边……”
傅棠梨果断截住他的话:“母后的一应后事,我会安排妥当,太子不用担忧,你把眼泪擦擦,自去办正事要紧。”
她上前几步,借着给赵元嘉递帕子的动作,压低声音,又迅速地补了两句,“我观那临洮郡公气度非凡,父皇既言他曾协助先帝统领玄甲军,此人胸中必有丘壑,太子记住,若你没有决断,就跟着临洮郡公的意思,大体不会出错。”
赵元嘉正当六神无主之时,太子妃说什么都是对的,他再次点头,魂不守舍地跟出去了。
此时刚过晌午,日头正盛,光耀大地,傅棠梨抬头看了看窗外,觉得十分刺眼。
沈皇后既去,留下身后百般事宜,都需逐一操办。
元延帝是个凉薄之人,对身边的女人,不论林贵妃也好,沈皇后也好,都不见得有多少真情实意,指望不上,赵元嘉不用说了,他就不是一个能办事的主,傅棠梨思忖着,除了她,也没人能管沈皇后的事了。
如今正值夏日,尸身易腐,又逢兵祸临城,未知明日如何,一应事务都耽搁不得。
傅棠梨遂做主,先是遣人去告冯太后,又命尚宫女官入,为沈皇后殓身更衣,置冰棺,停灵于未央宫正殿,元真宫道士本在殿外祈福,此时召唤入内,竖起莲花幡,焚起降真香,为沈皇后诵太上救苦经。尚宫女官协令,吩咐宫人撤彩器,悬白幔,传令六宫,上下妃嫔及内命妇等,脱钗环,卸脂粉,素服以待。
少顷,冯太后宫中来人,泣曰,太后闻讯,悲伤至极,几至晕厥,不能亲来,一应事宜,由太子妃处置即可。
片刻后,宫中妃嫔及诸王、诸公主闻讯,纷纷前来,拜于沈皇后灵前,皆大哭,涕泪交加,哀声震天,至于这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此刻也无从分辨了。
这边还要叫人去问殿中省、太常寺、宗正寺各处的官员,皇后梓宫、陵墓、随葬器物等等,眼下可有头绪?偏偏这几处的的太卿及尚书等人,此刻都在宣政殿中议政,余下主事的副手又不敢做主,一个个哭哭啼啼地来回太子妃,只有磕头而已,叫傅棠梨头疼得很。
如此焦头烂额地忙到了夜里,傅棠梨不过喝了几口水,觉得胸口突突地跳,难受得很。
白烛照亮灵堂,恍如雪洞一般,焚香的烟雾覆盖此间,似山峦叠雾,道士们心无旁骛地诵念经文,从白昼到黑夜,不停不休,模糊而虔诚,似已脱离这尘俗凡世,令人恍惚。
妃嫔和公主们还跪在那里,哭得此起彼伏,几个皇子眼睛红红的,凑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隐约间,听到的不是沈皇后之事,而是诸如“洛州叛变”、“李颜逆贼”、“玄甲军何至败退”、“朝廷有何退敌之策”等语,显然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到这个时候,赵元嘉还未回来,宣政殿那边没有一点消息,叫人愈发忐忑起来。
傅棠梨想起那日赵上钧对她所说的“兵祸已至,长安将乱”等语,颇有些心神不宁,她思忖了半天,带上方司则和几个小宫娥,出了未央宫,想去前殿探探消息,也好做个未雨绸缪之计。
禁庭幽深,宫道长而曲折,无数廊腰慢回,又兼檐牙高啄,玉楼高台的影子落在走道上,就像一笔笔抹出的浓墨,无声地湮开。
宫人悲泣之声随处可闻,哀哀戚戚,若有若无,除未央宫外,禁庭灯烛不敢大亮,以示哀悼,女史挑着羊角宫灯,烛火时明时灭,照得前路飘摇不定。往昔辉煌的宫城,今日竟隐约有萧条之意。
过了紫光阁,穿过游廊,宫道前面走来一个年长的女官,她容止端方,神情严肃,身后跟着一干宫人,方司则和小宫娥们见了那女官,躬身示意,很是尊重:“高姑姑。”
傅棠梨的脚步稍微顿了一下。
方司则凑过来,小声解释道:“这位是高宫正,内廷女官之首。”
这厢高宫正径直迎上来,给太子妃见礼:“太子妃何往,可是要去宣政殿找太子?”
“是。”傅棠梨颔首。
高宫正神态自若,接过了宫人手里的灯,亲自为傅棠梨照路:“如此,请让我为太子妃引路吧。”
她抬手向后面做了一个止步的
手势:“内廷宫人,不可近中朝,尔等且退。”
高宫正执掌皇宫戒令纠禁之责,她既这么说了,方司则喏喏,带着宫人们退到了后面。
高宫正举步前行:“太子妃,请。”
傅棠梨目光微动,跟了上去。
行不多时,见方司则等人已远,高宫正果然发话了,她步伐沉稳,目视前方,口中轻声说道:“叛军逼近,长安可能成为鏖战之城,皇宫恐生内乱,太子妃千金之体,不可轻易涉险,还是暂避为宜,您请随我来,朱雀门外,自有人接应您出宫。”
傅棠梨的双手笼在袖中,她的腰身挺得笔直,没有一丝波动,轻声问道:“是淮王叫你来的吗?”
“是。”高宫正并无避讳,“淮王担忧太子妃的安危,本欲亲自来接您,但眼下宫中戒备森严,他不便进出,故遣我来领路。”
傅棠梨沉默了下去,站在那里,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久久不能动弹。
高宫正目中隐含焦色:“太子妃,事不宜迟,你……”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得一声呼唤传了过来。
“二娘。”
傅棠梨抬眼望去。
一群内侍执着灯引路,赵元嘉正从不远处匆匆走来,他看见了傅棠梨,露出了欢喜的神色,加紧脚步,赶到面前,朝她伸出手去:“二娘,你是来接孤的吗?”
“嗯,有些担心,过来看看。”傅棠梨一拂袖,避开了赵元嘉的手,她收敛起心神,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口中问道,“朝中的大人可商议出了退兵之策?”
提到这个,赵元嘉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你祖父和郑太傅举荐左武卫大将军许康建,调遣禁军五万重骑兵,赶去蒲津关接应薛忠涛,抵挡叛军,同时传旨潞州刺史孙澄、徐州都督王义凤率兵前来勤王,从敌后辅佐进攻,以解长安之围。”
傅棠梨沉吟片刻,踱了一步,慢慢地道:“这情形听着蹊跷,我恍惚觉得有几分不妥,蒲津关乃津渡口,虎贲军循玄甲旧制,以骑兵为主,骑兵擅攻击、擅平原冲锋,于津渡口恐怕难有用武之地,反倒是叛军中有涿州刺史郑从经,涿州,水泽之乡也,涿州军马应擅水战,以吾之短御敌之长,大不合宜。”
赵元嘉睁大了眼睛,以拳击掌:“这可巧了,临洮郡公也说了和你差不多的话。”
傅棠梨挑了挑眉毛:“我早前还嘱咐你,跟着临洮郡公的意思说,怎么,父皇没有考虑你们的谏言吗?”
赵元嘉目光躲闪,有些心虚:“临洮郡公向父皇献策,放弃蒲津关,退到长安城外,以平乐原为战场,起用庄敬为统帅,重振玄甲军旧部,正面与李颜对决,但父皇及几位老臣都以为此举过于激进,若有闪失,长安破,万事皆空,断不可为之。”
庄敬乃淮王旧属,玄甲军自先章武帝手中传予淮王,唯淮王马首是瞻,一直是元延帝的心腹大患,元延帝早前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它打压下去,如今又岂能容它东山再起?
这个缘由,大臣们心知肚明,或许只有临洮郡公久不上朝,对此毫不知情,才会在宣政殿上发此谬论,元延帝当时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赵元嘉哪里敢去附和临洮郡公,此时听傅棠梨问起,并不敢应承,反而出言反驳。
“李颜悍勇冠绝,素有不败之名,他从范阳起兵,一路势如破竹,如今气势正盛,何人能与他正面抗衡?难道我们要将大周数百年基业,尽数押在庄敬一人身上吗?临洮郡公所言,孤亦不能苟同。”
何人能与李颜正面抗衡?若淮王尚在,安有今日困境?可惜满朝文武,无一人敢提。
傅棠梨想通其中的关节,不由哑然,唯有喟叹而已。
赵元嘉见她面色不愉,赶紧安慰道:“二娘不必担忧,许康建与薛忠涛皆良将,一人善谋、一人善战,定能将叛军阻于蒲津关,待潞州与徐州勤王之师至,长安危机可解矣,你只管安心待在宫中就好,万事有孤在,断不会叫你受丝毫惊扰。”
他这番言辞实在显得苍白无力,眼下这形势,兵祸已至,长安将乱,此战势必难以善了。
所以,当日赵上钧才会对她出那样的话:“你跟我走,在我的身边,才是最安稳的。”
傅棠梨忽然记起这个,顿觉心慌意乱,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
长廊幽深,空空荡荡,高宫正早已离去。
……
朱雀门外。
寂静夜色里,恢宏的宫城如同一只巨兽,盘起身躯,沉睡过去,它带着模糊的、浓郁的影子,遮蔽天光,令月色无法穿透此间。
重重金吾卫持着长戟,将宫门守卫得密不透风,他们肃穆宛如铜像,长戟的锋刃在夜色里泛起青色的寒光。
不远处,一个男人站在东侧阙楼的廊庑下,他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宽大的风帽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目,只露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如同刀刻一般刚毅,他已经站了很久,高大的身形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长夜不尽。
少顷,有武将从宫中出,走到阙楼的阴影下,垂首躬身,轻声而恭敬地向赵上钧说了一些话。
赵上钧听罢,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安王和李公都无法说服圣上吗?”
那武将回道:“圣上素来谨慎,不能如主公所想。”他扼腕叹息,“蒲津关地势实在不利,只怕许康建难以全身而退,若此战再败,长安势必不能保全,主公,我们为何要坐以待毙,不若尽早……”
“我不能。”赵上钧截断了属下的话,他的语气十分平静,甚至带了一点温和的意味,“苍天在上,鬼神共鉴,我发过誓,永不与大兄为敌、永不与他兵刃相见,我不能背誓。”
“不说这个。”他拂了拂衣袖,接下去,又好似漫不经心一般,问了一句:“对了,太子妃呢,她如何?”
武将不明所以,一板一眼地回道:“因皇后临终有所托付,圣上格外开恩,不再追究太子妃之罪,眼下,太子妃陪太子还在未央宫守灵。”
“这样啊。”赵上钧意味不明地低声说了这么一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气是炎热的,但月色清冷如故,半弦月如勾,挂在宫城的檐角上,檐角重重,摸约有十八重,太深了,什么都看不透。
“我忍得实在是太久了。”他突兀地笑了一下,问那武将,“你说,是不是?”
夏夜的长风骤然大了起来,从天街尽头卷过来,带动大氅猎猎作响,风帽掀起,露出他的眉眼一瞬间,他的眼眸是漆黑的,冰冷而残酷,宛如刀锋淬血。
“是。”武将怵然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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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延八年夏,左武卫大将军许康建率虎贲军与李颜决战于蒲津关,大败,许康建阵亡、薛忠涛阵亡,虎贲军死伤惨重,几近覆没。
消息传至长安,元延帝惊骇欲绝,再也忍耐不住,急命人传召赵上钧。
使臣至青华山云麓观,青虚老道出,老泪纵横,曰玄衍伤势愈重,兼郁结于内,日日呕血,恐不治也,不能奉帝王诏。
使臣苦求良久,不得见淮王面,遂悻悻而返,归告元延帝。
元延帝再传,淮王仍不能至,如是而三。
文武百官皆唏嘘,忆及昔日,淮王骁悍无双,剑锋指处,所向披靡,一人可敌万军、镇山河,只恨运乖时蹇,值此社稷危难之际,他竟困于伤病,莫非天要亡大周?
只有元延帝隐约意识到,那日在甘露殿上,赵上钧说的那句话,“臣对陛下已经了无亏欠”,究竟意味着什么。
元延帝说不出是愤怒更多些、还是后悔更多些,他看着从青华山回来的使臣跪在丹墀下,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颓然坐在龙椅上,脸色惨白,环顾左右朝臣而发问:“众卿有何良策?”
临洮郡公李光达出,奏曰:“如老臣所奏,请陛下重新召集尚在京中的玄甲军人马,起复庄敬为统帅,犹可保一线生机,迟则晚矣。”
元延帝尚未回答,忽闻殿外报郭亥求见。
郭亥为报父仇,先前随许康建再征蒲津关,此时逃脱得归,不知有何军情要报,元延帝急命召入。
殿前千牛卫扶郭亥入,他浑身血迹干涸,双目只余黑洞,眼已盲,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伏在地上,字字泣血:“许将军和薛将军亡于阵前,尸首为敌寇所获,李贼命缚马上,当众五马分尸。”
殿上众人相顾失色。
郭亥恸哭,声音嘶哑:“虎贲军为贼所擒者,以火活焚至死,遗骸弃于河,李贼曰,其长子、次子皆死于乱军,他欲令血债血偿,故此放臣归,以告陛下,待攻破长安日,他要杀尽皇族宗室
并文武百官,砌京观于长安城楼上,以儆效尤。”
他拼尽全力,以首触地,铿然有声:“臣无能,不能为陛下诛此逆贼,然臣已为陛下死战,不负陛下,臣去矣。”
言罢,当场气绝身亡。
左右大臣倒抽一口凉气,齐齐“啊”了一声。
元延帝惊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面无人色,声音发颤:“果然胡蛮子,竟如此凶残,这、这该如何是好?速去查,潞州与徐州的援军几时能到长安?”
李光达冷静地提醒:“陛下,两地距离长安有千里之遥,只怕此刻传旨的使臣尚未抵达当地,加上调度粮草和兵马的时间,至少须三月后,届时,只怕李贼已经破城来。”
大臣们又惊,相互窃语,殿上嗡嗡如蝇声。
元延帝扼腕大恨,怒视群臣:“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为朕分忧吗?庄敬!速召庄敬来,命其召集南衙卫兵中玄甲旧部,护卫长安,速去!”
兵部尚书严真甫立即飞奔去传旨。
此时,户部尚书林商出列,面带忧色,奏曰:“陛下,眼下长安兵力空虚,虽庄敬亦不能解此困境,古谚有云,使有青山在,以待明日,臣以为,应以陛下安危为重,可弃守长安,暂避李贼锋芒,保存实力,待援军至,方图再战之计。”
元延帝闻得李颜凶残之迹,又亲眼见郭亥惨状,心胆俱裂,已经六神无主,他素来信赖林商,现在听林商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有理,但若弃守长安,只怕将要背负千古骂名,他一时又难以决断,踌躇道:“众卿以为如何?再者,出长安,将何往?”
林商胆小怕死,当下又劝,言辞恳切,几至垂泪:“臣等愿效郭大人,以死尽忠,然则陛下身系万民,乃千金之躯,叛军来势凶猛,若冲撞陛下,臣等将成千古罪人,臣请陛下为江山社稷念,退出长安,保重龙体,方是上策。”
李光达和安王对视了一眼,各皆皱眉。
众大臣又议论纷纷,或曰可,或曰不可,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
傅方绪和同僚商议片刻,亦出列,奏曰:“林大人所言不无道理,臣以为,不若请陛下移驾蜀州,蜀州刺史许广汉乃臣之郎婿,其发妻与长子皆在京中,其子许连宜眼下在光禄寺做事,由此,可保许广汉对陛下尽忠,蜀州富庶,粮草辎重充足,且其地势多山,易守难攻,可为退路。李贼者,逞一时豪勇也,不能持久,而陛下除潞州、徐州外,另有渭州、北庭、安西等地人马可调度,待各地勤王之师至,何愁贼不灭?”
大殿金柱上的盘龙怒目圆睁,张牙舞爪,踞于高处,威风依旧。
元延帝沉重地喘息着,注视着丹墀下的大臣们,目中的神色摇摆不定。
……
越三日,李颜再推一步,攻破潼关,至此,长安已无险可守。
长安百姓扶老携幼,慌忙出逃,昔日繁华天街,转眼尽呈分崩离析之象。
元延帝已无战意,不顾临洮郡公和安王的劝阻,决意移驾蜀州,命庄敬复建玄甲军中营,护卫圣驾,皇族宗亲并文武百官等先前听闻李颜大肆杀戮之事,不敢滞留长安,纷纷请求随驾出行。
长安空城,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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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日暮,残阳照在长陵坡上,呈现出颓废而不祥的血色,周遭丘陵起伏,山间野草浓郁,树木茂密,那其中影影绰绰、窸窸窣窣、好似蛰伏着无数不可知的虫豸,随时会从泥土里爬出。
风吹过来,聚在丘陵山地间盘旋回转,呼呼簌簌,暑气未褪,反而愈发燥热。
元延帝的车驾从长安出,随众数千,庄敬率七万玄甲军护驾,一路急急奔逃,日夜兼程,今日行至此,不知为何,却突然停滞不前。
陈虔奉命去前面打听消息,回来的时候,面色凝重,对赵元嘉禀道:“玄甲军中多桀骜好胜之人,眼下聚集生事,有将领不愿随圣驾前行,欲回头与叛军决一死战,庄敬辖治不住,只能在长陵坡稍作休整,圣上还在和诸位大人商议安抚之策。”
赵元嘉顿足:“一群蠢材,叛军与吾等不过五六日行程,还不抓紧赶路,争执什么,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太子慎言。”傅棠梨心中固然也是惶恐,但闻得赵元嘉之言,仍然摇头,低声喝止,“将士热血,欲为朝廷死战,此忠义之辈,太子岂可口出恶言,若令外人闻,岂非心寒?”
赵元嘉悻悻闭嘴。
但没奈何,元延帝下旨,今夜在长陵坡驻营。
扈从们搭起了幄帐,当日匆匆出逃,未做万全备应,这幄帐虽极宽敞,陈设却简陋,素牛皮遮顶,底部铺了两层青缎,一方玉竹簟子为榻,榻上一张小案,仅此而已,案上摆一壶茶、一盏灯,帐中燥闷,烛光如豆粒。
赵元嘉大不满,斥责陈虔:“行事胡不周全,纵孤宽厚,怎可令太子妃居此陋室?”
陈虔不敢争辩,拱手喏喏而已。
傅棠梨冷冷的:“这光景,瞎讲究什么?啰嗦,你还不出去!”
赵元嘉呆滞了一下,很有些委屈:“二娘,也就这顶幄帐像样些,你怎么忍心叫孤出去?既然不讲究,那些个虚礼其实不必守着。”
沈皇后过身,傅棠梨以守孝为由,义正言辞地命太子与她分房而居,赵元嘉心里憋得实在难受,此刻挨挨蹭蹭,试图留下。
傅棠梨说话慢条斯理,意思却很坚决:“百善孝为先,太子当为天下人表率,如今外头多少眼睛看着,连御史台的大人都跟在后面,断不可有丝毫不端之处,落人口实,太子去吧,今晚先去和陈王挤一挤,或者去安王世子那里和他说说话也成,总之,不能留在我帐中。”
这是东宫专属的幄帐,但太子妃俨然已经把它当作自己所有,旁边从属听了,也觉理所当然,这东宫如今是太子妃做主,太子……太子还是要听太子妃的吩咐。
赵元嘉叹了好几口气,他在傅棠梨面前已经越来越气短了,虽然十分不甘,但还是不敢和她拗着,只能听从。
就当赵元嘉要出去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纷沓的马蹄声,地面隐约振动,很快,马蹄在幄帐边停了下来,随即有人在大声呼喝,渐至争执。
第65章 第65章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傅棠梨心里一咯噔,正要叫人出去察看,东宫卫率统领齐乘风进来,面上带着惊疑之色,禀道:“西宁伯世子韩子琛来拜太子。”
赵元嘉精神一振:“渭州的西宁伯?世子可是率兵前来护驾?”
因太子妃失忆了,陈虔急忙在旁解释道:“太子妃的生母韩氏夫人就是出身西宁伯府,世子正是太子妃的表兄。”
赵元嘉大喜:“那极好,世子此番前来,正解燃眉之急。”
但他话音未落,幄帐的门帘被人掀起,一个身披甲胄、玉树临风般的男子已经走了进来,他容貌英俊、面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温雅中透出锐气,身后一众武士持金戈随行,愈发衬得他威武逼人,这一相比,竟让赵元嘉显得灰头土脸起来。
那男子进来,看也不看赵元嘉一眼,只把目光落定在傅棠梨身上,温声道:“表妹,别来无恙。”
赵元嘉一怔,旋即勃然大怒:“汝何人,孤未召,汝等竟敢执兵刃擅入,大胆!”
那男人的眼睛终于转过来,他笑了一下,略一颔首,敷衍地招呼了一声:“臣韩子琛,见过太子殿下。”
先前掀门帘的西宁伯府武士哼了一声,将门帘挑得更高了一些,让赵元嘉清楚地看见外面的情形。
一群重甲骑兵围在幄帐外,稍远处,隐约见大部人马停驻在丘陵之上,锐利的马槊在黄昏的落日中闪着冰冷的寒光,东宫卫率如临大敌,拔剑向对,但人数及气势明显均处于下风。
“我闻圣驾出京,特意率兵前来护驾,心急如焚,行事匆忙,若有失礼之处,太子请勿与我计较。”韩子琛如是说道,连“臣”的谦称也没有了。
渭州与长安相隔数千里,更甚于潞州和徐州,西宁伯的人马反而赶在这两地刺史之前到达,这岂非蹊跷?
“你!”赵元嘉突然意识到这个,心里一阵发寒,情知韩子琛来者不善,又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韩子琛完全不在意赵元嘉,他转头吩咐:“把东西抬进来。”
立即有十几个武士将一些物件搬进了幄帐,大件有云母镶嵌钿螺山水的围屏、云锦泥金的地毯、镂金牡丹团花的簟子、花梨小翘头的案几,小件有香炉、梅瓶、水瓯、纨扇等小玩意儿,还有两口紫檀雕云纹大衣箱,精致又华丽,和日常宫廷器物并无差别。
韩子琛看着傅棠梨,目光温柔,叹了一口气:“表妹本是金尊玉贵的人,如今跟着太子真是受苦了,你打小就娇气,我想着你这一路上吃穿用度不得称心,这次过来,把你在渭州家中的旧时物件一并带来,多少让你舒坦一些。”
傅棠梨对这个表兄没有一点印象,见此情形,心里觉得隐约有些不对劲,她沉吟不语,微微皱眉。
而这边赵元嘉也总算明白过来,这西宁伯世子分明就是故意上门挑衅,他气得脸色铁青,指着韩子琛,喝道:“大胆狂徒,给孤拿下他!”
齐乘风当即拔剑上前。
跟在韩子琛身后的戚虎断喝一声,大步踏出,挥刀迎击,刀光如虹,瞬间划过,照亮幄帐。
“锵”的一声,齐乘风的长剑被大刀削断,倒退了两步,戚虎上去又狠狠飞起一脚。戚虎是渭州军中最骁勇的战士,而齐乘风在京中养尊处优惯了,血性早不复存,被戚虎气势所压制,没两下就打翻在地,狼狈不堪。
韩子琛“嗤”了一声。
赵元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当着傅棠梨的面,他更觉得羞愤难当,倏然气血上涌,大喝一声,抽出剑来,朝韩子琛砍了过去。
那柄剑,是当初太子大婚时,淮王所赠的贺礼,剑名“燕支”,无双利器,赵元嘉逃离长安,将这柄剑一路随身带着壮胆。
韩子琛也不敢硬接这剑锋,他一侧身,利索地避开去,赵元嘉用力太猛,收势不住,一个踉跄,韩子琛出手如闪电,一把抓住赵元嘉的手腕,五指霍然收缩。
赵元嘉手腕剧痛,“啊”的一声,燕支剑掉落,他差点跌倒,愈发恼怒,另一只手握住拳头,砸向韩子琛:“放肆!”
韩子琛抬手,赵元嘉的拳头被他轻而易举地抵住。
这一下子,赵元嘉双手都被拿捏,卡在半道,进不得、也退不得,气得脸色红如猪肝:“韩子琛!”
幄帐外的东宫卫率见状,怒喝着,就要冲杀进来,跟在韩子琛身后的武士拔出刀来,渭州骑兵催马上前,提起了马槊。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傅棠梨倏然伸手,抓起案上的茶壶,重重一摔。
只听得“哐当”一声大响。
众兵士稍有停顿。
“闹够了吗?”她面无表情,望着韩子琛和赵元嘉。
韩子琛立即收手,诚恳地拱手:“为兄错了,还请表妹息怒。”
渭州的士兵随之后退,十分迅速。
赵元嘉面上怒色依旧:“他……”
“他是西宁伯世子。”傅棠梨冷静地截断了赵元嘉的话,指了指幄帐外面,“如今率了骑兵前来护驾,看这情形,应有数万众,而太子殿下,我们如今正被叛军追赶,那些士兵们还在哗变生事。”
她刻意顿了一下,问道:“所以,你要把世子轰走吗?”
赵元嘉张口结舌,瞬间气焰全消。
傅棠梨不再管他,而是把目光转向韩子琛,抬手做出延客之姿:“韩世子,请坐。”
韩子琛叹气:“你怎么这样称呼我,实在叫人伤心,听说你磕到头,把先前的事情全部忘了,竟然是真的吗?太子殿下,你是怎么照顾我家表妹的?”
这话说得,赵元嘉差点把牙齿咬碎,才硬生生忍住了咆哮。
傅棠梨思忖了一下,客气地道:“好吧,表兄,您请坐。”
韩子琛施施然坐下。
傅棠梨命陈虔收拾地上残局、并掌灯、上茶、焚香,以待客,虽在外,礼节一丝不能减。
那边戚虎已经自顾自地命渭州武士们将带给傅棠梨的家什物件等逐一摆上了,转眼就把幄帐挤得满满当当的。
地榻不很宽敞,韩子琛与赵元嘉各自正坐,面对面,仿佛对峙之态,两个人的目光,一个愤怒、一个轻蔑。
傅棠梨微妙地坐在中间的位置,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开口道:“韩世子既是我表兄,念及血脉亲情,此番前来,必然是友非敌,是也不是?”
“那是自然。”韩子琛的语气近乎温柔,“表妹自幼养在我们韩家,是我至亲之人,我怎么能与你为敌呢?我不会舍得。”他笑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也不敢。”
这句“不敢”听过去显得有几分古怪。
赵元嘉虽然还板着脸,但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傅棠梨又问:“既如此,表兄可曾谒天子?”
韩子琛微笑:“我未曾奉圣命,擅自调兵,惧怕圣上责罚,暂未敢面圣。”
这分明是两端摇摆之意,他西宁伯世子如今是否愿为朝廷效力,还是未定之局。
赵元嘉刚刚落下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陈虔很快沏了香茶奉上,为上位者三人各自斟上,又退到赵元嘉身后侍立。
赵元嘉勉勉强强抬手示意:“韩世子,请喝茶。”
韩子琛端起茶,抿了一口,又放下,看了陈虔一眼:“顾诸紫笋乎?”
陈虔弯腰赔笑:“是,今年湖州新贡的顾诸紫笋,太子惯爱此茶。”
韩子琛摇了摇头:“莫非太子不知道吗?我表妹不爱顾诸紫笋,嫌它香太浓,她在家只爱喝敬亭绿雪和雀舌翠芽两样,可怜见的,嫁了人,喝茶反而不能就她的口味,还不如不嫁。”
“太子!”傅棠梨赶在赵元嘉发作之前,再次指了指幄帐外的骑兵,提醒他,“看,渭州铁骑。”
赵元嘉气得几乎发抖,恶狠狠地端起茶盏,一口饮尽,“哐”地把茶盏按在案几上,扭过头去,不再和韩子琛说话。
傅棠梨端起茶盏,在唇边略沾了沾,淡淡地道:“我哪里就这么矫情了,什么茶喝不得,表兄说笑了。”
赵元嘉自觉挽回一点面子,脸色稍霁。
傅棠梨接下去,好似随口闲聊一般问道:“表兄既不去谒天子,来此何为?莫非与那李贼一伙吗?”
赵元嘉紧张得僵住了。
但韩子琛只是笑道:“若我说,是担心表妹的安危,为了保护表妹而来,你可相信?”
傅棠梨歪了歪脑袋,认真地思忖了一下,十分干脆地回答他:“我不信,我心里恍惚觉得,你不是这般良善之人,你此行究竟是何用意?”
韩子琛遗憾地摊了摊手:“你原来多聪明,我什么都不用说,你就能猜得到,如今不成了,把脑子给磕坏了。”
傅棠梨略蹙眉:“表兄一向都这么讨人嫌吗?”
“你可别生气。”韩子琛敲了敲案几,他的言语坦诚得近乎无赖,“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若非你,我也搭不上这条路子,罢了,你忘了也好,免得向我索要报酬。”
傅棠梨遽然一惊,瞳孔骤然缩紧,瞬间出了一袭冷汗,她隐约意识到韩子琛说的是什么意思,却并不能十分确定,也不好明说,只是低下头,沉默了一下,斟酌着道:“渭州百年基业,乃韩氏先祖累世所积,颇为不易,如今天下大乱,时局动荡,未知明日如何,表兄身为渭州之主,应以守成为宜,岂能如此激进冒险?”
韩子琛仍是一副温雅君子之态:“富贵险中求,我是什么样的人,表妹还不清楚吗?”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又笑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头,没什么诚意地道歉,“哦,对不住,我忘了,你如今确实是不清楚的。”
两个人这一来一去地说着,听得赵元嘉皱起了眉头:“二娘,你和韩世子在说什么?”
傅棠梨不太愿意和赵元嘉谈论这个,她当作没听见,随口转了提及另外一个话题:“对了,表兄,我还有一事问你,我身边原有两个贴身侍婢,据说本是从西宁伯府跟着出来的,我出嫁前,打发她们回渭州去和家人团聚了,不知她们两个眼下如何?”
“你是说黛螺和胭脂吗?”韩子琛不过略一沉吟,很快会意过来,他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的,“这两个婢子是西宁伯府的家生子,父母家人皆在府中,我却未曾听闻她们回来的消息,怎么,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吗?她们若敢弃主私逃,我定要将其家人一并贬了去做苦役。”
傅棠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答案,倒也有几分是意料之中,她瞥了赵元嘉一眼,神情淡淡的。
赵元嘉猝不及防,慌乱起来,他不敢直视傅棠梨,目光飘移不定,支支吾吾地道:“呃……眼下天色晚了,不若……韩世子请回吧,有什么话,改日再议、改日再议。”
当此众人面,傅棠梨也不好现在就和赵元嘉追究起来,她只能顺口应道:“是,表兄从渭州一路赶来,多有劳累,先请回吧。”
“也罢,那某便告退。”韩子琛点了点头,用自然而然的语气道,“表妹,送我一送。”
赵元嘉生怕傅棠梨要和他谈及两个婢子的事情,巴不得暂避一下,当下故做大度,扭过头去,不予阻拦。
傅棠梨起身,随韩子琛一起走了出去。
天色确实晚了,时值十五,晚风簌簌,明月似玉盘,水银泻地,山林草木皆傅粉,无处不白,人间万物纤毫毕现。
渭州的骑兵拨转马头,跟随在韩子琛身后,马蹄踏踏的声音沉闷而杂乱,给这无边月色平添杀伐之气。
韩子琛走在前面,他负着手,虽着一身甲胄,却似闲庭信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傅棠梨说着家常话:“表妹,不是我说你,你先前中意的那个,我是比不上,那没话说,如今嫁的这个……”他“呵”了一声,懒洋洋地道,“算什么?我都替他臊,配不上、真真配不上。”
他这话有些没头没脑的,但很奇妙,傅棠梨完全听懂了,她这会儿本就烦闷,闻言顿时板起脸,冷冷地道:“干卿底事。”
韩子琛转过脸,看了看傅棠梨,声音变得十分柔和:“那倒也是,你是饱读圣贤书的人,既然嫁给太子,自然与他休戚一体,同心同德,我方才说错话了,你别恼我。”
傅棠梨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满不耐。
韩子琛当作不知道,继续往下说,说得情真意切:“但是你看,圣上携文武百官逃出长安,护卫兵力薄弱,后头更有叛军步步逼近,你的太子如今可是朝不保夕,危险得很,真叫人担忧哪。”
“嗯,那如何?”傅棠梨心不在焉,随口道,“表兄有何高见?”
韩子琛循循善诱:“你忘了,你手上有渭州银矿的半数权属,你可以此作价,向我借八万骑兵,我保你的太子安然无虞到蜀州,如何?”
“做梦呢。”傅棠梨毫不客气,她甚至睁圆了眼睛,“半座银矿,向你借八万兵,我要这八万兵作甚?说什么胡话,我莫不是疯,太子哪里值……”
她说到这里,又觉得有些不恭敬,把下半截硬生生收了回去,哼了一声,断然道:“总之,钱财乃立命安身之本,何其要紧,不管是太子还是谁,这世间没有什么人值得我把手里的银矿拱手让出。”
“不错。”轻笑声自旁边穿来,那个男人的声音依旧和印象中的一样,低沉而浑厚:“须知她只是失了记忆,不是失了心智,子琛还是打住吧,不要试图诓骗她了。”
赵上钧从树后走出,他依旧做道士打扮,披一袭鹤氅,宽衣广袖,长身若青松,容姿世无双,似仙人临于此间。
骑兵们恭敬地下马,退到远处去。
韩子琛遗憾地“啧”了一下,朝傅棠梨做了一个告辞的姿势,无声地离开了。
这里离太子驻营处已经有些距离了,坡地起伏,树木丛密,月在枝头,林鸟掠过,须臾阴影。
大约,并没有人可以窥见吧。
傅棠梨的心跳得很急,风吹过来,吹乱了她的发鬓,她矜持地退后半步,垂眸不敢看他,低声问候:“皇叔大安。”
赵上钧慢慢地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来。
夏日,山间的草木恣意生长,散发出炙热而躁动的气息,藏在草木中的虫子啁啁鸣叫,十分急促。
傅棠梨抬眼望着他,那一瞬间的时光仿佛拉得长长的。他要做什么呢?要不要躲开呢?她站在那里,模糊地这么思量着,心中有些茫然,一动不动。
而他只是理了理她的凌乱的发鬓,替她将几缕碎发捋到耳后,轻盈如同羽毛蹭过。
“梨花,你瘦了。”他叹了一口气。
先是被软禁在长阳宫,之后沈皇后过世,她忙着操持后事,没过多久,叛军临城,匆忙出逃,这段日子来就没个安稳时刻,能不瘦吗?
傅棠梨苦笑了一下,鼻子有点发酸,含糊地“嗯”了一声。
赵上钧倏然摊开双臂,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后背,用宠溺的语气抚慰她:“别怕,梨花,我在、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傅棠梨一惊,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怀抱。
但他抱得那么紧,双臂强硬如同铁箍,牢牢地禁锢了她。
他的身上带着梅花的苦香,或许还有血液干涸了,宛如铁锈的味道,糅合在一起,夏天的夜晚,连空气都是滚烫的,男人的气息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无从逃脱。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惶恐和不安仿佛一下子全部涌上胸口,在旁人面前,她要装作冷静坚强,但此刻,在赵上钧面前,她却一点一点地软了下来,低了头,脸贴着赵上钧的胸膛。
他的胸膛坚硬而宽阔。
傅棠梨喘息良久,闷闷地道:“我不信你。”
赵上钧无奈地笑了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表示安抚。
“你骗我、太子骗我、表兄也要骗我。”傅棠梨越说越觉得委屈,其实这样的话并不合宜,黏黏糊糊的,像在和他撒娇一般,可她心里气得要命,忍不住恨恨地咬了咬嘴唇,“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怎么了,我看过去像个傻子吗?”
“那么……”赵上钧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如同情人间的喁喁细语,“我现在就杀了元嘉,为你出气,可好?”
傅棠梨怵然,她打了个激灵,惊醒过来,用力推开了赵上钧,后退两
步。
林中飞鸟不知何故惊起,发出一声尖锐的啼鸣,扑簌簌地掠过树梢上的圆月。
“梨花舍不得他吗?”赵上钧柔声问道。
他并非说笑。
傅棠梨汗湿罗裳,她摇了摇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沉默半晌,收敛起方才的失态,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返身走开。
走了几步,她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
赵上钧还站在树下,他眼眸的颜色有点儿浅,就如此夜里的月光,温柔地望着她,清辉皎皎。
这又令她心软了起来,她顿住脚步,小心翼翼地嘱咐了两句:“乱兵四起,时局诡谲,你万事小心,保重为宜,千万……千万不要让人担心。”
几步之遥,若即若离,四下无人,山林静寂,她的声音比风还软。
赵上钧心满意足,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
傅棠梨回到幄帐的时候,赵元嘉已经出去了。
宫人禀道,传林承徽不适,太子担忧她腹中胎儿,过去瞧上一瞧。
这大抵是逃避的意思。
傅棠梨这会儿不想去计较这个,闻言不过淡淡的,更衣自去安寝。
她夜里睡得不太踏实,出行在外,终究不如宫中,这大热天的,也没得冰块纳凉,牛皮帐子闷得很,捂得人胸口发沉,额头一直出汗,在梦里像是被魇住一般,翻来覆去的。
睡不多时,突然被凶狠的吵闹声惊醒了。
傅棠梨遽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出了什么事?”
隔着牛皮帐子,隐约见外面火光摇曳,有人在厉声喝斥着什么,中间夹杂着兵刃碰撞的铿锵之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心惊。
方司则掌着灯,挑开门帘,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太子妃,不好了,出事了!”
傅棠梨飞快地披上外裳:“别咋咋呼呼的,什么事,说!”
方司则的牙齿都在打颤:“玄甲军哗变,不肯前往蜀州,只因是户部的林尚书提议圣驾出京,他们便杀了林尚书全家,还说林家还有个女儿嫁入东宫,务必斩草除根,这会儿一群军汉杀上门来,太、太、太子殿下正和他们对峙,这、这情形眼看抵挡不住啊。”
长安已成危城,高官显贵随圣驾出逃,皆拖家带口,不忍骨肉别离,林商自然也是如此,将妻子和两个儿子一并带上,本打算躲开叛军,到蜀州的地界上继续享福,不曾想,一个没留神,居然一家子被人包圆了。
一夕之间,竟有这等惊变,听得傅棠梨也是目瞪口呆。
方司则带着哭腔:“太子妃,这可怎么办,您快拿个主张。”
帐中宫人闻言,吓得惊慌失措,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肃静。”傅棠梨喝了一声,冷静地道,“那些乱军只与林承徽为难,与其他人等并无干系,我们只守在这里不出去就好,不要慌慌张张的,自乱阵脚。”
宫人见太子妃镇定如常,好似得到了安抚一般,心下稍定。
方司则犹自战战兢兢:“可是,太子还在外头,怎么……”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悲哀的呼叫:“太子妃救命!”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女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直接扑到傅棠梨的脚下:“太子妃,求求您,救救妾啊!”
正是方司则提及的林承徽,她素有倾城之貌,此刻发髻凌乱,脸色惨白,满面泪痕,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过来了,岂非引火烧身?
傅棠梨觉得不妙,当机立断:“来人,快把她……”
“太子妃!”林婉卿凄厉地叫了一声,打断了傅棠梨的话,“您不要赶走妾!求求您了!”
方才赵元嘉领人拖住了那群煞神,她好不容易趁着空隙,侥幸逃到这里来,她知道,如今只有太子妃才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岂能轻易放弃。
她匍匐着上前两步,涕泪交加,把头磕得“咚咚”作响:“太子妃,救命,救救妾身,妾身往日对您一向恭敬侍奉,求您怜惜妾身,怜惜妾身腹中的孩儿,救妾身一命。”
这个林承徽乖巧得很,平日躲在自己的院中,从不出来讨嫌,偶尔一两次和傅棠梨碰面,也是哆哆嗦嗦、诚惶诚恐,活似见了鬼一般,弄得傅棠梨都疑心自己往日是不是苛待她了。现如今,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伏在那里,一只手紧紧地捧着隆起的腹部苦苦哀求,傅棠梨终究有些不忍,稍稍犹豫了一下。
就是这一犹豫,误了机会。
只听得“噗嗤”声响,一排锋利的长刀从外面插了进来,刺破了牛皮帐篷,齐齐一划、一挑,“嘭”的一下,帐篷断开半截,散在了地上,内中情状完全暴露出来,胆小的宫人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
外面一片火亮。
披着玄铁铠甲的士兵如同黑色的、不祥的潮水,将此处团团围住,无数火把将此处照亮如同白昼,兵刃的寒光夹杂着血色,煞气凛冽,迫人眉睫。
阵前领头的一员武将身量魁梧如熊,满面凶煞之气,手按在刀柄上,目光不善,盯着帐中众人。
前排一列卫兵,手持长刀,尚未还鞘,直指前方。
而那一边,赵元嘉领着百十余东宫率卫,急急冲了过来,厉声叫喊:“尔等身受皇恩浩荡,不思尽忠,反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举,难不成,尔等也要和那李贼一般造反吗?”
领头一员武将面无表情,完全没有把赵元嘉放在眼中,只对手下直接吩咐道:“杀了林氏余孽。”
卫兵应诺,当下就要上前。
林婉卿吓得魂飞魄散,一声惊叫,抱住了傅棠梨的大腿,如同狗皮膏药一般紧紧地黏住:“不、我不想死,太子妃救我、救我啊!”
一个卫兵挥刀指向傅棠梨,毫不客气地喝斥道:“闪开!”
又有卫兵大剌剌地朝着傅棠梨伸出手去。
方司则是个忠心的,见此情形,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阻拦:“此乃太子妃也,尔等安敢无礼。”
那卫兵刀鞘一挥,直接将方司则打得倒退三步,跌在了地上。
左右宫人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听得玄甲军卫兵们的耳朵都快聋了,这些粗鲁汉子当即举起了刀,恐吓道:“闭嘴,再叫,一块儿剁了!”
乱军之中,哪管你皇族贵胄、豪门望族,皆如草芥,万般由不得人。
傅棠梨惊怒:“住手!”
而这时,赵元嘉恰恰赶到近前,见状气得脸色发黑,率领东宫率卫拔出剑来:“尔等安敢以下犯上!孤要和尔等拼了!”
那领头的武将从上峰处得到的命令是,诛杀林氏满门,手段务必酷烈,以震慑诸方,他眼见当下场面混乱,这许多闲杂人等阻扰他办事,心中极为不耐,索性一挥手,做了个手势。
只听得“碰”的一声巨响,玄甲军前排战士擎出长形重盾,整齐划一地并在一起,组成了一堵铁墙,接着又是“刷”的一声,弓挽起,箭上弦,指向东宫众人。
这架势,俨然是对阵杀敌之势。
无人可挡。
赵元嘉及东宫率卫面如土色,持剑的手开始发抖。
傅棠梨的心沉了下去。
“住手!”此时,突然穿来一声粗鲁的怒喝,“王宪,你在此作甚?”
随着这声音,玄甲军士兵纷纷让道,庄敬从后面大步走来,一脸怒容,上前去,不由分说,对着那名为王宪的武将一脚踹去:“谁给你这般狗胆,敢惊扰贵人!作死吗?”
赵元嘉见到救星,精神大振,大声高呼:“庄将军来得正好,快快救孤!”
庄敬脸上掠过一丝轻蔑之色。
莫看王宪适才铁血无情、威风八面,此刻在庄敬面前却一下子变得温顺起来,他被庄敬踹了一脚,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呼疼,只是尴尬地抓了抓头,凑上前去:“末将这不是听从您……”
“闭嘴!”庄敬恨不得把王宪按在地上暴打一顿,他压低声音,恨恨道,“你这蠢人,半点不懂见机行事,你知道你在对谁放肆吗?拖累我要一并被你害死。”
第66章 第66章逼宫
他大手一挥,沉声喝道:“给我收。”
王宪低下了头,玄甲军士兵立即收敛杀气,卸了重盾,放下弓弩,无声地后退了两步。
庄敬过来,客客气气地抱拳,躬身赔罪:“臣来迟,令太子、太子妃受惊了,臣该死,王宪莽撞,不从调度,擅自行事,是臣无能,稍后臣自向圣上请罪去。”
傅棠梨听闻赵元嘉呼“庄将军”一语,便知道了庄敬的身份,心里顿时一“咯噔”,原说玄甲军哗变,庄敬无力管辖,才使圣驾停滞,但如今看这情形,庄敬分明对玄甲军依旧掌控在握,如臂使指,只怕连林商之死,也是出于庄敬的授意吧。
她想及此处,不禁手心冒汗。
但
庄敬对傅棠梨恭敬异常,还特意上前,对她连连拱手:“庄某与韩世子曾共御敌寇,是生死之交,太子妃既是世子的表妹,那便是自家人,有庄某在,必命手下护卫太子妃周全,万无一失,还请太子妃安心。”
傅棠梨不信韩子琛有这么大的脸面,但庄敬神情温和,目中带着笑意,看过去并无恶意,她不愿再去深思,还了一礼:“多谢庄将军。”
庄敬不敢受礼,侧身避过,他对赵元嘉不过略一颔首而已,很快招呼了王宪及属下士兵离开了。
赵元嘉惊魂未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恨恨道:“这群乱臣贼子,真真目无君父,胆大妄为,待到得蜀州,孤要和他们逐一清算。”
傅棠梨头都要疼起来了,皱眉道:“你可闭嘴吧,少说两句。”
林婉卿见危机已除,马上弃了傅棠梨,又去抱赵元嘉的大腿,哭哭啼啼,她平日里脑子不太好使,但今夜这惊心动魄的,她自然想了起来,当初她与林贵妃在灵犀殿陷害太子妃时,淮王曾说过的一句话。
“也罢,早晚而已。”
看来淮王是一定要杀她的。
林婉卿只觉一阵毛骨悚然,赵元嘉伸手来扶她,她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挣扎了几下,没能爬起身,突然腹中绞痛,忍不住抱住了肚子,哭着叫喊:“好疼,太子救我,我要死了,好疼啊!”
赵元嘉跺脚:“好了,这节骨眼了,你别矫情了,给孤添了多少乱子,还闹?”
宫人急忙上前搀扶林婉卿回去,她一边走还一边哭着。
却不说那头林婉卿和赵元嘉在闹,这一边,高宫正带着几个太医马上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听闻太子妃今夜受了惊吓,快叫太医瞧瞧,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傅棠梨此时已经放松下来,不禁苦笑,摆手道:“哪里这么金贵了,无妨,不需劳动诸位大人。”
高宫正一脸紧张:“太子妃可别大意,那群粗野军汉,向来手脚没个轻重,您若是擦破点皮,回头我叫人把他们抓出来各打五十板子,您还是叫太医看看,须得一根头发丝儿都不短,才能叫人放心。”
太医们赶紧围了上来。
很快,西宁伯府的人也过来了,带着一应辎重装备,开始当场重搭幄帐:“那群蠢货实在无礼,太子妃放心,我们家大公子已经过去找他们讨要公道了,这是大公子的帐篷,搬过来给您先用着,您是何等金尊玉贵的人,可不能简慢了。”
那顶幄帐精致又华美,柔软的羊皮上雕满了繁复的瑞兽卷草纹,穹顶配以赤金山形帐构,紫水晶为帘,珍珠簟为底,又覆九重缂丝云锦毯,看着就不像是男人能用的东西。
傅棠梨的头更疼了:“就这光景,乱哄哄的,你们瞎讲究什么,真真不必。”
突然,那边的宫人又叫嚷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林承徽很不好了。”
方司则跑了过来,她今天跑来跑去的,尤其忙碌,一头大汗:“太子妃,林承徽……下面、下面流了很多血,这情形不对。”
而赵元嘉已经在大声呼喊,他的声音急得发颤:“太医、太医,快叫太医!二娘、二娘在哪里,你快快过来!”
如今太子但凡有事,第一个要叫的就是太子妃。
太医们正围在太子妃的身边嘘寒问暖,听到太子的呼喊声,他们齐齐抬眼看了看高宫正。
高宫正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淡淡地道:“区区承徽而已,算什么,叫她且等着。”
赵元嘉又在大叫:“二娘!二娘!”
这是什么晦气玩意。
傅棠梨叹气,但赵元嘉叫得太急,没奈何,她便带了两个太医,过去瞧了一下。
但瞧不瞧的,都没什么要紧了,林婉卿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从长安出来,一路颠簸,本就坐胎不稳,何况这边太子不再宠爱她,那边林贵妃又死了,她心中早已惶惶不可终日,今夜惊闻噩耗,父母兄弟皆亡于一朝,又有人凶神恶煞地要杀她,她禀性本就柔弱,这一连串打击之下,更是难以支撑,惊惧攻心,气淤于脉,冲撞胎气,那未成形的孩子没的福分,掉了下来。
一通忙乱,太医只来得及善后,宫人们收拾了血污,拿了那胎儿出去掩埋。
林婉卿躺在那里,号哭不已,凄声大叫:“孩子,我的孩子啊,还我的孩子!”
赵元嘉亦是心酸,纵然这会儿林婉卿容形狼藉,他一点也不嫌弃,过去握住她的手,颤声抚慰她:“没事的,卿卿,没事,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儿的,你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林婉卿的脸色灰白得如同死人一般,头发湿透了,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眼底布满了血丝,泪水不停地流出来,声音嘶哑难以辨认:“我的孩子没了,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都没了,姑姑也没了,我什么都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做什么呀?”
“你还有孤。”赵元嘉忆及旧日情深,心痛难耐,几乎哽咽,“孤在这里,你放心,孤会一直陪着你。”
“你不会……”林婉卿遽然睁圆了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从榻上爬起,她的手伸出去,直挺挺地指向傅棠梨,目眦欲裂,“是你,都是你害的,你把我的太子抢走了,是你害我!”
“卿卿,你冷静些,别这样。”赵元嘉急忙抱住了林婉卿,回头又对傅棠梨露出恳求之色,低声道,“二娘,你先出去,别叫她看到你。”
傅棠梨对于赵元嘉真是无话可说,但此时看着林婉卿的模样,又觉得她可悲又可怜,这光景,也不想去计较,她摇了摇头,走出幄帐。
空气里血腥的味道尚未散尽,林婉卿痛苦的哭声犹从身后传来,凄凉如同女鬼的悲泣,远处,马蹄纷沓,士兵行进间兵器发出碰撞的铿锵之声。
这是个动乱不安的夜晚。
傅棠梨站在那里,看了看天上的月,月色明朗,照不见人间悲欢。她的心头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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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甲军主帅大帐极为宽敞,容得下众多文武百官,两侧火把插在壁上,火光幢幢,忽而大亮、忽而昏暗,照着众人面上神色各异。
安王、李光达站在正中,庄敬抱着臂,跟随在李光达身后,朝中武将多站在这一侧。
而以尚书令傅方绪为首的一干文官则站在另外一侧。
双方僵持已久,傅方绪年纪大了,很有些支撑不住,他捂住胸口,咳了两声,勉强笑了一下,试图息事宁人:“圣上日间劳累,这会儿已经安寝了,不宜惊扰,玄甲军杀了林商,这事情嘛,也是事出有因,值此用人之际,或许圣上并不十分追究,总之,明日、明日再议也不迟。”
庄敬“呵”的冷笑了一声,拖长了声音,叫了一声:“王宪。”
王宪应声,从帐外进来。大帐外面黑压压地围着骁悍骑兵,马覆铁甲,兵执长戈,杀气几乎凝固成胶质。
文官们心里都是一凛。
庄敬见了王宪,劈头就骂:“你这无知莽夫,乱杀朝廷命官,实在大胆,看看你闯的大祸,如今诸位大人要问罪于我,你说,如何处置?”
王宪方才因一时莽撞,冲撞了贵人,才被打了十个大板子,这会儿疼得龇牙咧嘴的,又不能在这群大臣面前流露出来,于是说话间就带了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庄将军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不和你相干。”
大臣们听着那语气就觉得心里发毛,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王宪阴恻恻地笑了两声,从腰间拔出佩刀来,拿了一块鹿皮擦刀:“来,哪位大人要问罪庄将军,出来,我和您解释解释。”
他的刀身湿淋淋的一片红,说话间,血水犹在滴淌。
林商一家上下,皆丧命此刀下,听闻已经被纳入东宫的女儿也几乎不免,这手段,何等凶残。
王宪既说“不和你相干”,意思就是他要杀人,庄敬也管他不住,文官们一阵胆寒,齐齐又向后退了一步。
傅方绪脸色十分难看。
大理寺卿曹升忍不住怒道:“庄敬你够了,你大半夜的
逼着我们都过来,究竟有何用意,直说罢,犯不着拐弯抹角的。”
这时候,安王开口了,他的声音苍老而悲愤:“大周自先祖开世,迄今二百余年,四海归心,万民顺化,千秋基业也,这大好山河若一朝亡于胡莽之手,我赵氏的先人都不得安息了!当日谁言弃长安者,当诛九族也!林商狗贼,虽死不能赎其罪!”
这不但是对傅方绪,甚至连着元延帝一并骂进去了。
傅方绪胡须颤抖,强忍心虚:“叛军势头正盛,朝廷兵力不足抗衡,留在长安,等死而已,老夫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大周留一线薪火,怎么,死守长安以殉国,难道就能挽救大周危难吗?无济于事之举,蠢人为之。””无能者无用,谁为蠢人,尚未可知。”李光达冷冷地打断了傅方绪的话,他早年随先章武帝征战四方,气度间自带杀伐之态,三言两语,干脆而果断,“当今圣上不能守社稷,赵氏皇族自有人可承先祖之志,光复山河,此方为明主。”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大帐中的空气都凝固了一下,文官们惊骇难当,再次齐齐后退。
王宪的手已经搭在了刀柄上,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那些个文官。
在场的谁也不是傻子,李光达的话是什么意思,每个人的心里都和雪洞似的。
“不可!万万不可!”傅方绪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他的孙女是太子妃,他怎么能见得江山易主呢。
那些文官们各怀心思,交头接耳,私语如蝇声,嗡嗡不绝,不多时,陆陆续续有人出声,或是附和、或是反驳,渐渐吵成了一锅粥。
曹升看了看左右,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喃喃地道:“可、可是,淮王重伤,性命垂危,不能战,这、这……”
“淮王的安康,毋须曹大人来担忧。”李光达一脸肃容,虚空拱手拜了拜,“而今之计,唯有早作决断,请圣上禅位于淮王,才可力挽狂澜,若不然,叛军不日将至,今日在场诸位大人的头颅恐怕皆要堆砌于长安城楼之上了。”
别说叛军了,就眼下,王宪手持利刃,虎视眈眈,大帐之外,重兵围困,插翅难逃,今夜之局,已成定数。
大帐上首摆着一张高背交椅,虚位以待,尚无人落座,上面铺着一张虎皮,虎头垫于脚下,犹呈怒目圆睁之态,仿佛逼视帐中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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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枝庭燎燃于王帐,帘幛高悬,上面绘着九州大地的山岳与江流,水墨的影子落下来,在烛光间有些模糊,如同纵横交错的经纬,笼罩在元延帝的头顶上。
命如此经纬,皆由天定,人所不能料及。
他到现在还不太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推开宋太监的搀扶,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半夜聚集在王帐中的大臣们:“你们在说什么?”
李光达站在前列,他看着元延帝,面无表情,他的眼神甚至是嘲讽的,一如从前:“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重,禅位于淮王,挽大厦于将倾,救万民于水火,成就一代贤君之名。”
“他在说什么!”元延帝瞳孔急剧收缩,他还是不信,再次发问。
安王转过头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干武将表情生冷且凶煞,一言不发,文官们目光躲闪,支支吾吾,傅方绪等几个老臣跪了下来,连连顿首,嚎啕大哭,却也并无他话。
“放肆!”元延帝终于反应过来,他双目尽赤,“你们这群乱臣贼子,胆敢逼宫谋反,实在罪该万死!是谁?谁指使你们的,是五郎?是五郎对不对!”
他咬牙切齿,面目几乎扭曲:“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他曾发下重誓,永不与朕为敌、永不与朕兵刃相见,他都忘了吗?背信弃义,畜生!他就不怕应了誓,遭万箭……”
“陛下!”李光达大步踏前,厉声打断了元延帝未尽之言,“淮王并未与陛下为敌,今日局势,但凭陛下自行决断,陛下若愿以身殉国,臣等当一并追随,不负圣恩。”
庄敬躬身俯首,语气恭顺而冷静:“臣无能,无力辖治玄甲军,玄甲军自先帝始创,传于淮王,两代主帅皆有军令,只可战、不可退,兵士不肯听臣调度,彼等愿效郭氏父子,与叛军决生死,臣不可负袍泽,只能同往,今与陛下辞别,请陛下珍重。”
“庄敬!庄敬!”元延帝踉跄着上前两步,声音呕哑,“你要带兵离开朕,那朕怎么办?谁能来护卫朕的安危?你们、你们都要抛弃朕吗?你莫忘了,朕是天子、朕才是天子!”
李颜凶名昭著,言明定要屠尽皇族宗亲并文武百官,潞州与徐州两路援军迟迟不至,今若庄敬率玄甲军去,余者无缚鸡之力,若待宰羔羊也,百死而无一生。
这一点,大臣们明白、元延帝也明白。
众大臣皆跪,触首于地,长拜不起:“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重,禅位于淮王,成就一代贤君之名。”
王帐外,士兵亦跪,甲胄铿锵作响,巨大的声音惊起了夜间的飞鸟:“请陛下为江山社稷为重,禅位于淮王,成就一代贤君之名。”
“不!不!绝不可能!”元延帝握紧双拳,声嘶力竭,宛若癫狂,再无半点平日温雅之态。
“圣上。”冯太后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安王退后了一步,保持了应有的恭敬:“太后娘娘。”
宫人挑开门帘,双胞胎的陈王和汝宁公主一左一右地扶着冯太后走了进来。
这些日子的颠簸让冯太后显得十分憔悴,精致的妆容也掩饰不住她眉间深刻的皱纹,她已经老了,走起路来都显得有些巍巍颤颤的,慢慢地挪到元延帝的面前,定定地看着这个儿子,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元延帝喘着粗气,有些怔忡:“太后、太后……你和他们也一样吗?”
冯太后的眼中落下泪来:“圣上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大家伙一起去死吗?哀家这个岁月,活也活够了,去就去罢,没甚要紧的,但是孩子们呢……”
她指了指陈王和汝宁公主:“他们两个还这么小,乱军之下,焉有活路?还有元嘉,可怜皇后才去,圣上竟连她唯一的骨血都不能保全,于心何忍?”
元延帝呆滞了半饷,突然惨笑起来,他几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翻来覆去不断重复:“原来这样,太后,连你也要抛弃朕吗?连你也要抛弃朕吗?连你也……”
“圣上叫五郎来吧。”冯太后抬袖掩面,不忍看见元延帝的情形,“无论如何,以五郎对圣上的情分,他会善待圣上、善待这些孩子,祖宗的江山社稷得以保全,来日,我也有脸去泉下见你父皇,你何必……”
“不、不、不!”元延帝厉声喝止,抓起手边的砚台,砸了出去,“闭嘴!你们都给朕闭嘴!”
“父皇!”陈王冲上前去,挡在冯太后身前,那砚台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他闷哼了一声,仰面倒下,满脸都是血。
汝宁公主惊恐地哭了起来。
元延帝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着,发了疯般地咆哮:“朕是皇帝,朕宁可死,朕要你们陪朕一起死!朕绝不会叫他得逞!绝不会!朕要和你们一起去死!都去死!”
他高高地举起双手,凭空挥舞着、抓挠着,想是想要掐住什么,恶狠狠的。烛光倏然动荡起来,摇来摆去,他的影子映在地上,拉得长长的,像一截扭动的蛇或者是虫子,在火光中挣扎。
大臣们沉默地望着元延帝,连冯太后也不敢出声,王帐里,元延帝愤怒的嗥叫声和汝宁公主的无助的哭泣声混合在一起,显得怪诞而刺耳。
李光达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不耐地把脸别开了。
半晌之后,元延帝忽然又安静了下来,好似蜡烛断了头,琴弦断了线,嘎然而止,连半点余音也无,他的嘴巴张了张,又阖上了,像是累了一般,倒退两步,跌坐在榻上,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群。
大臣们还跪在地上,似乎一切如旧,他们还是臣服于他。
但没有人说话,这些大臣甚至已经不愿意再花力气来说服他,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无
论他说“是”还是“否”,完全没有区别。
夜渐渐深了,深到看不见底。
过了很久、很久,元延帝再次开口,他已经疲倦了,连声音都是木然的:“好了,你们去把五郎叫来吧,朕……要见他。”
王帐里能听到明显“呼”的吐气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放松了下来,什么话也不用说,他们很快出去了,连陈王也被人抱出去了,地上留下一滩墨汁和血迹混合的痕迹,在慢慢干涸。
……
元延帝独自一人,佝偻着身体,颓废地、沉默地坐在王帐内。
周遭一片死寂,熏炉里的香已经凉却,空留残屑,庭燎中的蜡烛燃烧着,发出一点“噼啪”的声响,烛火摇曳起来,帘幛上的山河水纹又在晃动,如同这飘摇的现世。
元延帝没有经历过这般情形,他生于皇族、长于深宫,天生高贵不凡,这些离乱与纷争从来到不了他的面前,而到了眼下这般光景,他才突然记起,章武帝临终前,曾经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德薄而位尊,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五郎害汝犹不自知,大谬也。”
大谬也。
他惨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铿锵的铁甲声又起,伴着沉重的马蹄,地面震动起来,战马呼气的声音都显得那么凶狠,好似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怪兽一般。
马蹄声在王帐前停了下来,然后是迅速而整齐的脚步声,把王帐重重地包围了起来。
元延帝迟缓地抬起头来。
赵上钧走了进来,他出家多年,来见元延帝的时候,常是一身道袍,清净疏离,有离世出尘之意,眼下亦如此。
这有时候会让元延帝忽略了,他的这个弟弟,其实骨子里如同他们的父亲一般,铁血铁腕、无心无情。
元延帝抬起脸,点了点头,神情黯淡:“五郎来了,坐吧。”
赵氏子弟素来容貌出众,元延帝年近四旬,原有白鹤之态、翠柏之姿,是个雍容而华贵的美男子,而此刻,烛光照着他,脸色枯败,头发斑白,眼角皱纹深陷,不过须臾,他仿佛老了几十岁,垂垂暮年,行将就木。
赵上钧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也没有坐下,而是一丝不苟地给元延帝行了臣子之礼:“见过陛下。”
元延帝呆滞良久,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你的伤,好了吗?”
“有劳陛下挂念,臣已大好了。”赵上钧的语气淡淡的。
元延帝怔怔地看着赵上钧,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五郎,你一定要逼朕至于此吗?”
“臣何尝逼迫陛下呢?”赵上钧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元延帝,他的目光平静得近乎残酷,“其实臣可以袖手旁观,待到李颜把陛下和一众皇子全部杀了,臣一样可以顺理成章登上帝王位,对臣来说,只是早几天或者晚几天的事情,无甚分别,如今臣还愿意为陛下善后,陛下应该感激臣才是。”
元延帝嘴唇颤抖,绝望地抱头:“五郎,你不能这样对待大兄,不能这样!”
“那么,陛下以为,臣该如何呢?”赵上钧好似很轻地笑了一下,“臣曾告诫陛下,李颜狼子野心,必招祸患,陛下却不相信臣,依旧予他种种权势,令他与臣制衡,以至养虎为患,臣又能如何?”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慢慢地俯下身,语气甚至是温和的,“反观臣呢?臣为陛下出生入死,肝胆涂地,陛下却三番几次欲置臣于死地,臣出征北庭,陛下叫人给突厥送去破甲弩,还命李颜阻拦援军,陛下,你知道吗,那一次,臣真的差一点儿就死了。所以,陛下觉得,臣该如何才好?”
“你在怨恨朕吗?”元延帝陡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抓住了赵上钧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用力到指节都喀喀作响,“你发过誓,永不与大兄为敌,永不与大兄兵戈相见,你……”
“臣做到了。”赵上钧打断了元延帝的话,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不容任何人置疑,“陛下养了臣那么多年,应该知道臣的心性和手段,如今陛下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和臣说话,这天底下再没有比臣更能守信的人了。”
“五郎……”元延帝情不自禁落下泪来,他站起身来,踉跄地向前一步,赵上钧的身量比他高了许多,这个角度,他只能抬起脸来看着赵上钧,那是一种近乎哀求的姿态,“当年在广德殿、在安仁殿……大兄都救过你的命,如果没有大兄,你早就死了,五郎,你还记不记得?你就当再还大兄一次情,可不可以?五郎,这是你欠大兄的。”
“大兄说错了,我对大兄已经了无亏欠。”赵元嘉不再自称“臣”,他的神情似悲悯、又似轻蔑,他直直地望着元延帝,“我一直都知道,安仁殿中,在我酒里下毒的人是大兄,不是母后,而大兄不知道的是,酒已经叫人调换了,我根本没有中毒,殿外也早就伏下重兵,其实,那时候我随时可以……杀了大兄。”
元延帝的瞳孔骤然缩紧,整个人都僵硬住了,他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形成一个滑稽的面具,他一点一点松开了赵上钧的手、一点一点地开始后退。
“所以,五郎对大兄不够好吗?大兄还要五郎如何呢?”赵上钧慢慢地、这样问道。
……
章武三十年,冬,小雪。
夜幕如同一只巨大的手,从虚空伸下,把整座宫城牢牢地握在掌中,密不透风,看不见天光,朱瓦琼台都隐没成黑黢黢的影子,躲在暗处,悄无声息,只有零星几座宫殿还点着灯,虚弱地摇曳,将熄未熄,明灭不定。
雪落在脸上,不很大,冷得彻骨。
高宫正挑着一盏羊角风灯在前面引路,灯火如豆,照不清前方,赵上钧在黑夜中无声地行走,庄敬和孙澄一左一右跟在他的身后,沿路有巡防的金吾卫士兵,远远地看见淮王,恭敬地躬身,又避开了。
“晋王用的是阴阳壶,酒里下了软骨散,幸而我发现及时,把酒调换了。”高宫正目不斜视,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另有郭元俭带人躲藏在安仁殿内,伺机发难,殿下还请多加小心。”
孙澄冷笑了一声:“何必费这手脚,我们的人马已经安排好了,只待殿下一声令下,能为您踏平安仁殿。”
赵上钧脚步不停,略一回首,看了孙澄一眼,他的眼眸沾着雪。
夜里的风吹过来,冷得孙澄打了个激灵,他马上把嘴闭紧了。
安仁殿就在前面,零星的雪落下,周遭一片漆黑,独它灯火通明,在夜里等待着不知情的飞蛾扑将过去。
从游廊外隐约传来三声鸟鸣,尖利而短促,密簇的刀光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又隐没下去。庄敬和孙澄对视了一眼,相□□了点头。
赵上钧停住了脚步,他望着安仁殿,在那里站了一小会儿。
“殿下。”庄敬提醒了一声。
“听我掷杯为令,你们就进来。”赵上钧终于开口,一字一句,“……给我杀了晋王。”
庄敬和孙澄一起俯首,而后退下。
赵上钧拾步上了台阶,里面的宫人为他挑起了门帘:“淮王殿下来了。”
十二叠围屏后锦幛低垂,殿内的火盆里燃着兽金锭,梨木锻成炭,与沉香同炉,温暖而馥郁的香气弥漫在雕梁画栋间,似春还在。
冯皇后和晋王赵上宣一起坐在那里,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有些苍白。
看见赵上钧进来,赵上宣几步迎上前,拉住了赵上钧的手:“五郎来了。”
赵上钧已非稚儿,不太习惯兄长这样亲昵的接触,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把手收了回来。
赵上宣并没有在意这个,他的面上带着忧心忡忡的神情:“父皇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形,五郎可曾去看望?”
“我刚从幽州回来,宫中的情形并不知晓。”赵上钧语气平平。
冯皇后站了起来,叹气道:“圣上前些日子病得很重。”她紧张地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含糊地道,“大约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本宫几次求见圣驾,却总被拒于永乐殿外,叫人摸不清虚实。”
她揣度着赵上钧的神色,试探地道:“本宫倒不怕什么,就是担心你们兄弟两个,圣上迟迟未立太子,这个节骨眼上,人心浮动,若是有什么变故,五郎,你可一定要护你大兄周全。”
赵上钧沉默了一下,简单地应了一个字:“是。”
冯皇后早年自身难保,生了赵上钧就弃之不管,待到后来局势稳定,她重登后位,想要和这个孩子亲近也亲近不起来了,心里既后悔又愧疚,如今见赵上钧对她冷淡,更是难受,勉强笑了一下,上前去,提起案几上的酒壶,亲手斟了一盏酒,捧给赵上钧。
“外头天冷,五郎星夜赶回长安,路上定是辛苦,喝口酒,驱驱寒气也好。”
碧玉壶,缠枝海棠燕雀纹,壶柄上镶嵌着两颗小小的红宝石,一盏清酒,酒泛琥珀光。
赵上钧垂下眼帘,神色不动:“我最近不太喝酒。”
冯皇后怔了一下,黯然后退一步:“你这孩子……和母后要这般生分吗?”
“五郎并无此意,母后不要多思。”赵上宣接过冯皇后手里的酒盏,转手再次递到赵上钧面前,“来,五郎陪大兄喝一杯吧,大兄这会儿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需得喝杯酒压压惊。”
赵上钧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接过了那盏酒。
赵上宣自己亦斟了一盏,举杯和赵上钧碰了碰,仰首一饮而尽。
殿上明烛,照亮此间如白昼,侧旁象牙围屏,以钿螺镶嵌虎兽,呼啸于山林,烛光太盛,围屏后有模糊的影子闪动了一下,似画上虎兽抬首,张口欲噬人。
赵上钧低头,慢慢喝下了那杯酒。
赵上宣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一盏酒饮尽。
赵上宣的眼中突然露出悲色,他仓促起身,朝赵上钧伸出手去:“五郎……”
赵上钧的手松开了,酒盏脱手掉下。
掷杯为令,杀了晋王。
第67章 第67章夺位
他的目光望向兄长,就是这一眼、就是这一瞬间,他又迟疑了,往昔的情意轰然涌上来,把他的理智淹没,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俯身下去,险险地抓住了那个酒盏,没让它碰到地面。
他跌在地上,双膝跪倒,手里紧紧地握住酒盏,缓缓地抬起头,急促地喘息着,眼眸浮起血色。
赵上宣踉跄着扑过去,抱住了赵上钧,他抱得很用力,以至于发抖起来:“五郎、五郎……”
好似他只会叫这个名字,其他的,再也说不出口了。
“为什么?”赵上钧其实还是不太愿意相信的,他如同幼时一般,把头靠在兄长的胸前,他完全动不了,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把那个酒盏摔在地上,他喃喃地这么问道,“大兄不要五郎了?想杀了五郎吗?”
“没有、不是、不是的。”赵上宣脱口而出,本能地反驳,他说完,又觉得这话是如此苍白无力,突然大恸,哭了起来,“五郎,不是这样的。”
冯皇后跌坐于榻,泪如雨下,眼前的两个都是她的儿子,但是她只能选一个,做母亲的心都要碎了。
天家无父子、何况兄弟乎?冯皇后得知章武帝立下了遗诏,赵上钧不在长安,她转而告诉赵上宣,本以为赵上宣会欢喜的,但没有想到,赵上宣也想要那个位置,为了这个,他要杀了亲手养大的弟弟。
冯皇后心疼赵上钧,不忍叫他临到末了受这般锥心之痛,她以袖掩面,痛哭着,哄骗他:“五郎,不要怪你大兄,大兄还是疼你的,好孩子,是母后不好,都是母后的错,是母后在酒里下毒,你要怪就怪母后。”
“哗啦”一声响,象牙围屏被推倒,郭元俭带着数十士兵,手持兵刃,从后面出来,他几个健步冲到赵上宣面前,提起了手中的剑。
“不!”赵上宣好似惊慌失措,他把赵上钧抱得更紧了,疯狂摇头,“不、等等!”
郭元俭勉强收住身势,气得跺脚:“晋王怎如此优柔寡断,事到临头,何需犹豫,快快动手!”
赵上宣看了看怀里的弟弟,想起这孩子年幼时,生了病偎依在他怀中,也差不多是这个光景,他禁不住泪如雨下。
原本按郭元俭的意思,在酒中放入鹤顶红或者牵机引等剧毒,服之即死,不必再费手脚,但赵上宣终究不忍心让弟弟受那肠穿肚烂之苦,更何况,这孩子素有洁癖,届时脸色乌青、口吐血污、甚至于面目扭曲,他若到了泉下,也必然要生气的,故而赵上宣把药换成了软骨散。
如今赵上钧身体瘫软,毫无反抗之力,就这样,一剑穿心,了结就好。
赵上宣这么想着,一手扶着赵上钧,在赵上钧看不见的角度,缓缓地朝郭元俭伸出了手,艰难地道:“给我……”
郭元俭迅速将剑放到赵上宣的手里,沉声催促道:“殿下,快!”
赵上宣抓住了剑,身体发颤,双目通红,那剑似乎重逾千斤,他举了几次,也没能举起来。
“大兄……”赵上钧咬住牙关,手指蓄力,捏紧了酒盏。
烛火摇曳了一下,须臾明灭。
“不!”赵上宣突然大叫了一声,拼尽全力,将剑扔了出去,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下不了手,狠不下心,终究还是反悔了。
“晋王!”郭元俭大喝一声,脸色铁青。
赵上宣抱着弟弟,粗粗地喘着气,像是被困住的野兽,暴躁而无奈,但他还是很小心,拍着弟弟的后背,如同这孩子还小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抚慰他:“没事了,五郎,没事,别怕,有大兄在,大兄会保护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的眼泪滴在赵上钧的脖子后面,湿漉漉,还是温热的。
赵上钧恍惚想了起来,很多年前,那个下着大雨的春日,他病得迷迷糊糊的、快要死去,大兄抱着他,说过同样的话。
“有大兄在,大兄会保护你。”
宛如昨日、譬如今日。
赵上钧闭上了眼睛,如同从前一般,声音很轻、很轻,应了一声,“好”。
他的手指僵硬地屈张了一下,终于还是松开了,酒盏轻轻地滚落到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儿动静。
……
王帐中的庭燎燃了彻夜,烛泪重重叠叠堆砌在枝脚下,慢慢地凝固、冷却,如同一团团死去的灰烬。
长夜将尽。”大兄要我让,我就让了,我自请出家修道,抛却唾手可得的皇位,大兄担心我反悔,我就立下重誓,永不与大兄为敌,永不与大兄兵刃相见,如此种种,应当足以偿清大兄昔年待我所有的恩义。”赵上钧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轻描淡写地这么说道。
“可是,既然如此……”元延帝呆呆地坐在那里,茫然地道:“又为何会到了今日之局呢?要是……时间能够回头就好,回到从前,回到你小时候,我们兄弟两个还是那么要好,五郎,我把你从小养到大,其实我是真心疼爱你的,你信吗?”
“我信,所以这么多年了,我为大兄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赵上钧在元延帝的面前半跪下来,这样,他才能够和兄长平视着,此情此景下,他并不愿意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去看待兄长
,而是尽量心平气和地告诉兄长,“但是,人总是会变,大兄已经变了,而我……也变了。”
“五郎!”元延帝已经知道赵上钧要说什么,他试图打断这个对话,“你不要说……”
“我变得贪心了,想要的更多了。”赵上钧平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继续说道,“或许是我修行不够,做不到太上忘情,红尘种种,引诱我心神不宁,大兄是对的,权势才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现在我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好了,大兄,到此为止,把这个位置还给我吧。”
“五郎……”元延帝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他大约是想去碰触赵上钧的脸,如同很多年前那般,摸一摸这个孩子,不,这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的弟弟,强悍而威严,远甚于他这个帝王,此刻就在他的面前,将他逼到了最后一步绝路。
赵上钧将脸微微地侧转,避开了元延帝的手。
这是必然的。
元延帝的手僵在半空,顿了一下,迟缓地收了回来,落在膝盖上,干巴巴地搓了一下,他的神情反倒平静下来,甚至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如同枯死的、干瘪的树皮,毫无生气:“五郎,你长大了,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就这么小。”他又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想,可怜的五郎啊,父皇不要他,母后不要他,若是连我都不管他,他该怎么活下来呢?我尽心尽力地把他养大,我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甚于元嘉,为了这个,贞娘还和我怄气了很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是我的弟弟啊,他可只有我了。”
元延帝絮絮叨叨地说着,而赵上钧并没有回应,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事到如今,任何言语都已经没有意义。
烛火终于熄灭,吐出最后一缕烟,散在空气中,恍然如同将醒的梦。
“五郎,其实我是真心疼爱你的,你信吗?“元延帝目光中的悲伤被黑暗遮掩,并不为他人所见,他像是自语一般,再一次问出了同样的话。
“大兄,天,已经亮了。”赵上钧垂了眉眼,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的眉目清冷,看不出什么情绪,不知道从什么起他就是这样了,年幼时那个爱生气、爱矫情的五郎已经不复存在。
时光流逝,把人轻易抛弃,再也不会掉头。
元延帝有些呆滞地思量了半晌,才木然点了点头:“好,你先出去吧,叫安王叔进来。”
赵上钧深深地看了元延帝一眼,烛火不明,光影晦涩,元延帝的身影佝偻而模糊,缩在那里,与他记忆中的兄长已经截然不同。
他觉得自己多少应该有些感慨,但实际上,他心中生不出任何波澜,起身走出了王帐。
天方破晓,远山青,长天净,日将上,晨霭乱散,长陵坡起伏绵延,茂盛的草木窸窸窣窣地摇晃着,虫蚁鸟兽陆续从沉睡中醒来,开始骚动。
巨大的、白色的海东青飞掠而来,在云端发出清晨的第一声啼鸣,尖锐而嘹亮,它在王帐上方盘旋了两圈,俯冲下来,稳稳地落在赵上钧的肩膀上,展开双翅,左右顾盼,金睛中凶光毕露。
群臣集于王帐外,皆俯首不敢直视淮王。
安王听传,进了王帐,少顷出,复召尚书令、中书舍人、翰林供奉及内侍总管宋太监等人入内。
天色渐亮,日从山间起。
重甲的骑兵密密麻麻地将这里包围,一层又一层,不知道有多少人马,一眼望去,长陵坡上黑压压的一片,长戟如林,寒光闪动。
至辰时中,安王携尚书令、中书舍人及翰林供奉出,持圣旨,宣帝王诏。
群臣皆拜跪,唯淮王岿然不动如山。
“大德曰生,大宝曰位,大哉乾元,乃统万民。朕自承天命,焚膏继晷,履冰在念,弗稍怠也。而今岁英华不复,倦于政也,复值此山河艰危之际,为宗庙计,将逊于位,让于淮王上钧。夫上钧者,朕之幼弟,先帝素钟爱之,宏才神武,睿智夙彰,今使天命于归,以安社稷。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群臣跪而叩首,士兵下马,伏于地,齐齐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震山林,惊起鸟雀无数,扑簌簌地飞上天空。海东青倏然一声长啸,振翅扶摇而上,追逐飞鸟去。
未几,宋太监出,踉踉跄跄,跪倒在赵上钧的脚下,涕泪交加,泣不成声:“陛下、陛下,太上皇……山陵崩了。”
赵上钧瞳孔收缩,他霍然转身,疾行了两步,但在帐门之前又突兀地顿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沉寂的山岳,而他的表情依旧不变,冰冷而肃穆。
群臣相顾失色,旋即再拜,皆掩袖掩面,失声恸哭,极致哀痛。
而此时,太阳明晃晃地悬于天空,云散去,天地一片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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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说什么?”赵元嘉面容扭曲,目眦欲裂,不断摇头:“一派胡言!孤不信,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说着这些话,情不自禁流下眼泪,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叫出来,“怎会如此?这不可能!”
幄帐内,东宫众人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陈虔跪在地上,不住叩首,声泪俱下:“圣、圣……不、是太上皇……禅位于淮王,后驾崩,如今淮王已承大统,受命于天,乃是新帝,殿下、殿下,这天变了啊!”
赵上钧踉跄着倒退两步,握紧了拳头,双目赤红,宛如滴血,咬牙切齿地道:“淮王、赵上钧……是他!是他害死了父皇,他谋权篡位,罔顾人伦,大逆不道!”
他突然大喊一声,冲过去,拔出了燕支剑,厉声叫道:“孤要去杀了他!”
傅棠梨大步赶上前去,避开剑锋,一把揪住赵元嘉的衣领,一记耳光重重地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幄帐中清晰地响起。
“二娘、你……”赵元嘉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他无法置信,几乎反应不过来。
傅棠梨面沉如水,一反手,两记耳光再次甩了过去,又是“啪啪”两声,干脆利落。
陈虔听得“嘶”了一下。
傅棠梨不是长安世家那种娇弱女郎,她的手劲很大,这几个耳光用尽了全力,打得赵元嘉眼冒金星,她甫一松开他的衣领,他不由自己地倒退了两步,差点跌倒,仓促间,燕支剑掉到地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这兵刃的金戈之声让赵元嘉骤然吓了一跳,僵硬住了。
“闹够了吗?”傅棠梨再度逼近一步,大声喝道,“你若想死,现在把剑拿起来,出去,走,找死去!”
赵元嘉呆滞下来,他带着脸上的手印子,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东宫众人跪在地上,面容惨白,皆带惊惧之色,幄帐中一片死寂,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有。
他的嘴巴张了两下,说不出话来,怔忡着,渐渐弯下了腰,身体像是发了寒、打摆子一般,抖个不停,最后跌坐在地上,慢慢抱住了头,痛哭失声:“父皇、父皇、父皇啊!”
傅棠梨的双手拢在袖中,腰身和颈项都挺得笔直,直到此刻,她依旧能够保持端庄而高贵的姿态,冷冷地看着赵元嘉。
“昨夜大臣们商议要事,殿下却只顾守在林承徽身边,不去过问情形,已属错谬,到如今,尘埃落定,大局已然如此,殿下又莽撞行事,出口无状,倘使外人闻,曰殿下悖妄,有谋逆之意,正好,今日带着东宫上下这么一大帮人,一起到泉下和父皇团聚去,岂不妙哉?”
“你别说了、别说了。”此时此刻,赵元嘉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懦弱,他根本没有勇气正面去和赵上钧对峙,在那一瞬间的冲动过去后,他的心底只余下惶恐和无助之情,缩在这幄帐里,揪着自己的头发,发出悲痛的哀嚎,“孤无能,孤不孝,孤愧对父皇啊!”
傅棠梨环顾四周,冷静地吩咐道:“太上皇崩,太子至孝,伤心过度,偶作癔语,尔等切记,过耳即忘,须知,尔等皆太子旧属,若当今圣上降罪于太子,尔等亦不得免,知否?”
众人唯太子妃马首是瞻,忙不迭地点头,“喏喏”应声。
赵元嘉还在哭着,呜呜咽咽,好似要把这些日子来所有的悲痛与惊恐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毫无仪态。
傅棠梨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门外,但她又不能,只得叹了一口气,命仆从上,强拖着赵元嘉起来,打了水给他净手,又命人脱太子冠帽,仓促间不曾备下斩衰丧服,只能取白衣以代。
“好,留着眼泪不要擦,对,头发也不要再梳理,就这样,甚好,你把素服换上,哭着,不要停,去,现在就去拜见圣上,向圣上请罪,请辞太子之位。”她冷静地道。
“不!”赵元嘉脱口否决,嘶声道,“孤是太子、太
子!孤怎么能……”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先收住了口。
他是元延帝的太子,原本将成为下一代帝王,而如今,坐在帝王位置上的那个人,该如何对待他?
赵元嘉想起赵上钧的素日脾性和手段,不由打了个哆嗦。
而这时候,傅棠梨已经在问他了:“那你说,是太子之位要紧?还是命要紧?”
赵元嘉不甘又无奈,当此众人面,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顿觉难堪至极,又开始放声大哭。
傅棠梨咬着牙,忍了又忍,好不容易忍下来了,实在没法子,转而换了一副语气,耐着性子哄他:“听闻当今圣上乃是先帝所养育成长,手足情深,往日朝中多有称颂,如今先帝山陵崩,纵有不睦,也都烟消云散,圣上只会记得先帝的好处了,这是先帝给我们留下的后路。”
她指了指外头,声音愈发温和:“我虽不复记忆,但也听人提及,当今圣上杀伐果断,铁血铁腕,手中实实在在地握着重兵,你拿什么争?莫犯傻,听我一句劝,自己去辞了太子之位,将来安安分分的,圣上念得先帝的情,或许可以给你一世富贵清闲,又有什么不好?”
陈虔也在一旁点头,极力劝说:“太子妃所言甚是有理,太子素来温良恭俭,纯厚至性,本来嘛……这江山重负就不好承,劳心费神的,倒不如退一步,富贵清闲才是难得,快活似神仙一般,到时候,小人依旧陪着您,我们安心享乐去,不比从前差几分。”
东宫众人谁不惜命,纷纷出言附和,总之,太子妃从来睿智,她说的话,总是对的,太子一定要听从才是。
只有齐乘风脸色铁青,面带怒容,扭过头,大步走出了帐外。
赵元嘉被这一群人劝着,总算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下来,半晌,叹道:“也罢,就如二娘所言。”
当下,他收拾了一番心绪,含着泪,哭哭啼啼的,待要出去,才走两步,又停下,回头哀求道:“二娘,你陪孤一起去吧。”
傅棠梨微微皱眉。
赵元嘉目中流露出哀伤的神色:“如今,孤只有你了,你陪在孤的身边,孤这心里才能踏实,二娘,陪孤一起去吧。”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卸下钗环,更换白衣,随赵元嘉一道出去。
外头艳阳高照。
眼下局势动荡,旧帝崩,新帝立,百废待兴,后有叛军步步逼近,各州府兵马动向不明,当此形势下,随圣驾出行的百官及家眷大多被禁于帐中,非圣命不得外出,除玄甲军的将领外,只有三省六部的重臣奉了帝命,在长陵坡营地中来回奔忙,各自行色匆匆,见旧太子及太子妃,皆神色尴尬,不过略一躬身,远远地就避开了,无人近前。
赵元嘉深恨这些人无情无义,但也无可奈何,这一路行来,心中愈发忐忑,将近玄甲军主帅大帐时,恰见赵上钧出来。
赵上钧已经脱去了道袍,他并没有穿上帝王的冕服,亦是一身素衣,以麻束发,但他形体高硕,气度威严,左右有几个大臣弓着腰,边走边和他禀告着什么,身后有铁甲武士持长戟随侍,仪仗森严,他行走其中,龙骧虎步,俨然有山岳巍峨之势,令人不能逼视。
赵元嘉尚未靠近,已有铁甲武士过来,一左一右架起长戟,拦住了他的去路:“圣驾出行,闲人止步。”
曾几何时,太子已经变成了旁人口中的“闲人”。
赵元嘉心头滴血,面上却不敢露出异色,反而忍气吞声,拱手道:“臣赵元嘉,求见圣上,烦代为通禀。”
两个武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过去,向皇帝禀告此事。
距离有些远,傅棠梨跟在赵元嘉的身后,隔着众多士兵和大臣,她看见赵上钧转过脸来,他的个头很高,目光越过人群,望向这边。
乱风起,黑色的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夏日骄阳似火,悬于九重天上,过于耀眼,傅棠梨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那一瞬间,锐利的煞气扑面而来,几乎刺破肌肤,令她怵然。
风吹得发鬓都乱了,她低下了头。
武士回来,依旧冷漠,硬邦邦地重复了一遍:“圣驾出行,闲人止步。”
新帝拒绝接见旧太子。
赵元嘉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浑身发抖,绝望地转过来,对着傅棠梨发问:“二娘,这该如何是好。”
傅棠梨没有回答。分明近在咫尺,而赵上钧却连她的面都不愿见上一见,这该如何是好呢?她也无从知晓。
他如今身份不同了,或许对他而言,她不过是罪臣之妻,不配与他说话。她思及此处,顿时觉得心里翻江倒海一阵难堪,脸上火辣辣的,没有再多看赵元嘉一眼,转过身,沉默地往回走。
“二娘、二娘。”赵元嘉慌慌张张地追上来,缀在傅棠梨的身后,他太过于紧张了,并没有留意到傅棠梨的神色,而是搓着手,不停地念念叨叨,“这该如何是好,皇叔、不、不、是圣上,是不是觉得孤会对他不敬,才不肯见孤?怎么办,这事儿若拖延下去,就怕旁人进了什么谗言,等不得孤请辞太子位,圣上就要治罪下来,这、这就来不及了。”
傅棠梨神色不动,仪态端方,步履沉稳,一句话也没有说,嘴唇抿得紧紧的。
“二娘!”赵元嘉烦恼地抓了抓头发,“你倒是说句话呀。”
傅棠梨瞥了他一眼,懒得开口。
赵元嘉忍不住,拉住了傅棠梨的袖子:“这么着,孤去找傅老大人,请他帮忙拿个主意,他是天子近臣,深谙圣意,又是你祖父,必然能为孤分忧,二娘,你觉可好?”
“不好。”傅棠梨被人扯着袖子,终于停下脚步,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赵元嘉,“圣上正猜忌你,你这会儿跑去和朝廷重臣私谈,在旁人眼中看来,你想做什么?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吗?”
赵元嘉慌忙摇头:“不、不,没有这个意思,孤只是……只是……”
他把傅棠梨的袖子抓得更紧了,放下他往昔尊贵高傲的架子,哀求道:“二娘,你是傅家的女儿,你回去向长辈请安,那是天经地义的,旁人说不得,若不然,你替孤去傅老大人那里,和他商议一番,求他指点迷津,或者求他去圣上面前替孤代为转圜,说不准还能换来一线生机,二娘、二娘,如今孤能靠得上的人只有你了,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傅棠梨定定地看着赵元嘉好一会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她顶着东宫太子妃的头衔,至少在外人看来,她与太子休戚与共,脱不开干系,这一夜之间,风云乍变,委实令人措手不及,现如今,她自己心里也没个底,赵元嘉说得不无道理,傅方绪是朝中老臣,必有深谋远虑之处,或可讨教。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叮嘱道:“也好,我许久未见家人,这会儿便去问候祖父,你先回去吧,待在行帐里,哪儿也别去,话也不要乱说,记得安分最要紧。”
赵元嘉如释重负,啰啰嗦嗦地又交代了许多,这才忐忑不安地走了。
傅棠梨向旁边巡防的卫兵问了方向,朝傅家的行帐走去。
大臣们的行帐位于长陵坡的西北面,密匝匝的一片,前两日,军队哗变,危机四伏,前路不明,那时候,别管官阶几品、人口几何,大家伙都差不太多,恨不得全部挤在一起,只求别落单。自今日,赵上钧上位,玄甲军将长陵坡严密地看管了起来,巡防的卫兵谨然成阵,叫人安心了不少。
前排的一顶行帐,外观普普通通,上头用草书写了个“傅”字,以示傅府之意。
如今既无门面,也无仆从相迎,傅棠梨走过去,拱着手,站在帐外,咳了一声,客客气气地问道:“祖父,您老人家在吗,我来探望您了。”
“且住!”里面传来老人严厉的喝止声,“太子妃莫要入内。”
傅棠梨一惊,知道此行不妙,一颗心沉了下去。
很快,门帘子挑开,傅之贺匆匆走了出来,朝傅棠梨摆了摆手:“老爷子不舒服,不见客,雀娘,有事情回头再说,你快快离去,这里……不太方便。”
不见客?原来她是客。
傅之贺的话说到这里,傅棠梨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傅家的意思,这是要明哲保身,与她、与东宫割席了。
傅棠梨也考虑过,或许傅家不愿插手皇权纷争,对她虚应故事,但她却不曾料想,傅方绪竟能如此绝情,竟连”家门“都不让她踏入半步。
她的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说不出来,在这盛夏之日,只觉得寒气从脚底冒上来,浑身发凉。
或许是见她迟迟不走,傅之贺也有些急了,低声道:“好孩子,你快走吧,莫叫人瞧见,如今我们家是自身难保,你莫要再带累我们了。”
对于这个父亲,傅棠梨失忆之后只见过一
次,彼时她才回东宫,太子命人将傅之贺和继母杨氏夫人接到宫里和她见面,父母是极殷勤的,殷勤到令她觉得乏味,当日不过略说了一会儿话,便散了。
及至今日再见面,竟然露出如此截然不同的另一幅嘴脸,真真叫傅棠梨叹为观止。她忍不住开口:“父亲,我是傅家的女儿,祖父亦与太子交往甚密,我若遭殃,难道傅家能落到好处吗?一条绳儿上的蚂蚱,还跑哪去?”
傅方绪在帐内听得傅棠梨这一番话,愈发懊恼,他浸淫官场多年,这辈子就没做过亏本生意,谁能想到呢,最大的一宗居然失了手,眼看着炙手可热的东宫太子,转眼间成了丧家之犬,害他一番宏图壮志都落了场空,气得肝都裂了,此刻见傅棠梨上门来,正好迁怒于她,在帐中提起嗓门,高声训斥。
“我傅家小门小户,当不起太子妃提携,你往日仗着东宫威势,在老夫面前不尊不敬,老夫早就看透你这无良女子,闲话少说,快快去休,自此后,傅家与你毫无瓜葛,莫做纠缠。”
老头子的这番话,声音大了些儿,惹得旁边行帐中的几个官员并家眷都探出脑袋来瞧个热闹,见得是太子妃站在那儿,不消多说,都恍然大悟,知道傅老头儿一贯习性如此,不免唏嘘,在各自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烈日当空,傅棠梨头晕目眩,浑身的血液一阵阵往上冲,脸皮涨得快要涌出血来,但在这种情形下,她反而站得笔直,高高地抬起下颌,微笑了一下:“是,我知道了,祖父担忧是自然的,前头有人撺掇圣驾出逃,弃国都与宗庙于不顾,实乃天下罪人,那是谁呢?一个是林尚书,全家人如今都躺在北面山坡上喂秃鹫呢,还有一个,哦,好像就是祖父您呢。”
她叹了一口气,诚恳地道:“无妨,反正我们一家人,骨肉至亲,要死呢,死在一块儿,亲亲热热的,谁也不嫌弃谁。”
旁边几家官眷听她奚落得实在妙,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
傅家帐子里传来惊呼:“父亲、父亲,您怎么了?老三、老三,你快来,老爷子晕过去了。”
傅之贺气得直跺脚,指着傅棠梨,怒道:“嗐,你满口混说什么!不孝女,你要气死祖父才甘心吗?”
他骂完,急急跑回去了。
傅棠梨心满意足,又意兴阑珊,矜持地扫了四周一眼,转身离去。
巡防的士兵听得这边吵闹,赶了过来,得知这番情景,也有些哭笑不得的,对着左右喝斥了几句,那些看热闹的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周围安静下来。
傅棠梨走了一段路,拐过一片行帐,却听见后头有人唤她:“雀娘、雀娘。”
她顿足,回头望去。
一个中年妇人拖着胖乎乎的身体,急匆匆地追过来。
傅棠梨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认不出这妇人是谁,客气地招呼了一声:“敢问夫人是?”
那妇人驱步到近前,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听得傅棠梨这样问,又露出心疼的神色:“你这孩子,果然是什么都忘了,我是你大伯母啊。”
傅家的大伯母,严氏,听闻自己与她平素并无交情,此时却不知严氏过来为何。傅棠梨心中思忖着,面上不动声色,只一颔首:“祖父叫我与傅家莫作纠缠,大伯母还是请回吧,免得带累您。”
严氏眼眶红了,她伸出手,可能想要摸一摸傅棠梨,又觉得不妥,缩了回来,搓了搓手,叹息道:“场面话我不多说,雀娘,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这会儿也无能为力,应承不下什么,但是,你须记得,我是你大伯母,我们家若能逃过这一场劫数,来日,你来投靠我,我把你当自己女儿养,你不用担心没有退路。”
傅棠梨这会儿扎扎实实地怔住了。
严氏拍了一下手,含着泪,自己又笑了起来:“你母亲,哦,说的不是现在这个,是你亲生母亲,韩家的阿雅,她在的时候对我很好,大把大把银子撒着,没把我当外人看,这份情意我是记得的,原先你得势,我不去攀附,但如今你有了难处,他们没良心,我却不能不管。”
傅棠梨的喉咙口有些发酸,她点了点头,慢慢地道:“好,大伯母,我知道了,多谢您,我心里实在……非常感激。”
只因巡防的士兵又往这边来了,严氏不好多说,略嘱咐了两句,又赶紧回去了。
傅棠梨感慨万千,在那里站立了片刻,想了想,转了个方向,往长陵坡南面走去。
长陵坡西北面地势平缓,毫无遮挡,适宜驻营,东南面却是草木旺盛,岩石嶙峋,大树耸立在丘陵间,间或投下一大块参差的影子,翻过南角那个山坡,就是渭州兵马的驻扎地。
她下了缓坡,才走几步路,突然从树后转出一个人,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低着头,看也不看一眼,使劲把胳膊往回抽:“放手。”
第68章 第68章新帝偷会旧太子妃
“你要去哪里?”赵上钧的手掌如同铁箍一般,强硬有力,但他的声音却是温柔的。
巡防的士兵早已经退避三舍,左右寂无人声,丛林中偶有虫鸣。
“我去找我韩家的大表兄,如今谁也指望不上,我且去求他,看他能不能保我一命。”傅棠梨一板一眼地回道。
赵上钧伸手一拉,一把将傅棠梨按在树干上,靠过来,压制着她,声音充满了危险的意味:“你何必故意和我赌气,韩子琛,他算什么呢,你怎么能去求他?“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轻轻的,像是在诱哄她,”梨花,你要来找我才对,你不需求任何人,我对你,唯命是从。”
傅棠梨终于愤怒了,涨红了脸,推搡他:“我找你,你却不见我,说什么唯命是从,岂非笑话?我知道的,如今你宸极居尊,我有什么……”
后面的话被堵住了。
他的嘴唇覆盖下来,不容分说,气势汹汹地吻住她,辗转反侧,交错缠绕,夏天的空气,炙热而潮湿,草木在阳光下疯狂滋长,雄性的兽类在草木中蹭来蹭去,散发出的味道,带着一点点难以言说的腥膻。
夏日轻裳单薄,粗糙的树皮在背后摩擦着,生出了一点难耐的疼痛,那个男人身体滚烫,热气蒸腾,叫人浑身都湿透了,挣不脱、躲不开,傅棠梨无法忍受,挣扎起来,使劲踢他。
他的腿也并了过来,灼热难耐的夏季,丛林中的草木倏然勃发,凶险而强硬。
傅棠梨吓得整个人都僵硬住了,汗珠顺着鼻尖滴下来,痒得要命。
良久,他才松了口,幸而,这只是一个亲吻而已。他显然是不满足的,嘴唇贴着她的脸颊,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肌肤上,白梅花被热得融化了,乌木的香气苦涩而隐秘。
“方才不想见你,是因为我不想见‘太子妃’,梨花,你明白吗,从今日起,我不能容忍你和赵元嘉一起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能容忍你和他在我面前做出夫妻模样。”他用牙齿咬住了她的耳垂,这样的耳语,好似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我怕我会忍不住,当场杀了他,把他的头拧下来。”
傅棠梨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言语,还是因为耳垂上传来的那种、被啃咬厮磨的触感,叫她后背发颤,站立不稳。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至少现在,我还不想杀他。”他像是难以忍耐一般,重重地哼了一下。
傅棠梨脸上烧得更厉害,脑袋冒着热气,她觉得自己快要熟透了,又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面前这个男人,只能慌乱地扭过脸,不去看他,敷衍道:“行了,总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和你纠缠这些个事儿,你放开,我要走了。”
赵上钧放开了傅棠梨,但他却解开腰带,开始脱衣。
傅棠梨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你、你做什么?”
他的动作是极快的,还
未等傅棠梨转身逃走,他已经将那件外袍朝她当头罩了下来,把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男人的身形高挑而健硕,他的外袍又宽又大,傅棠梨只觉得眼前一黑,连着脑袋一起被遮住了。
“啊!”
傅棠梨才刚惊叫了半声,倏然一阵天旋地转,被赵上钧提了起来,他的力气那么强悍,就像抓住一只小鸡仔或者小麻雀,轻而易举地捏住,一把将她扛在肩膀上。
“玄衍!”傅棠梨恼火地叫了起来,她的双手都被袍子捆缚着,无法动弹,只能用脚尖去踢他,“你做什么?成什么体统?快放我下来!”
赵上钧不为所动,大步向前,冷静地提醒了一句:“旁人会听出你的声音。”
傅棠梨马上闭嘴了,咬紧牙关,恨恨地踹他。
但对赵上钧来说,只当她蹭来蹭去撒娇罢了,不痛不痒。
这一路上有众多士兵,见皇帝至,俯首避开:“陛下。”
或有大臣路过,也忙不迭地退让道旁:“陛下。”
至于皇帝陛下肩膀上扛的那一坨,根本没有人敢抬眼细看。
傅棠梨听着这些声音,吓得心跳都快停了,恨不得缩成一团,趴在赵上钧的肩头,一动不敢动。
过不多时,傅棠梨又被放了下来,落到柔软的地毯上,她手忙脚乱地扯着那件男人的外袍,太大了,一大团,扯了半天才露出一个脑袋,而赵上钧已经走开,“刷”的一声,拉过一扇屏风遮住她,厉声吩咐左右:“来人,传赵元嘉,传从三品以上官员,统统过来。”
皇帝的声音威严而森冷,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左右不敢怠慢,飞似也地去传唤众臣下。
傅棠梨看了看周围,这是一处营帐,比东宫的太子幄帐还要宽敞,以品阶论,不是王帐,就是玄甲军的主帅大帐。帐子中间被赵上钧拉了一道十二折的羊皮山水屏风,将空间分隔为前后两端,各自可闻其声,不见其影。
这会儿前头陆陆续续地有人进来,不好出去了。她有些心烦起来,慢慢地把袍子拉开,揉吧揉吧揉成一团,抱在怀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袍子上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天太热了,这是一个令人烦躁的季节。
很快,大臣们都来了,乌泱泱的一片,把幄帐挤得几乎没处落脚,品阶低一些的官员,只能排到幄帐之外,躬身以待。
太子赵元嘉也来了。
是的,至少赵元嘉现在还是太子,正因如此,他十分不安。先前求见被拒,眼下突然又被传唤,这其中必有变故,他却无计可施,此时到了帐中,偷偷地看了一眼上面。
高高的屏风竖在正中,水墨描绘日月长空、山河万里,黑白分明,一片肃杀。屏风前一把交椅,虎皮铺垫,虎头狰狞,赵上钧居于其上,大马金刀坐着,面无表情地俯视众臣。
赵元嘉正心惊间,听见赵上钧叫了一声。
“太子。”
赵元嘉吓得一激灵,急急出列,跪伏于地:“臣在。”
赵上钧的面色淡淡的,喜怒不辨:“大兄驾崩,太子缘何面无悲色?”
父皇驾崩,赵元嘉自然是伤心的,已经大哭了一场,但转眼面临杀身之祸,无暇他顾,已经把这份悲哀给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脸上泪痕已干、戚容不复,骤然听赵上钧问他,一下子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赵上钧勃然大怒:“大兄立汝为储君,素来爱护备至,今大兄既去,汝不悲不啼,无心无肺,怎堪为人子!”
帝王之怒,如惊涛肆卷,击碎礁岩,溅起狂风雪浪,众大臣站立不稳,“噗通噗通”地都跪下了。
赵元嘉本来还想分辨两句,但一见赵上钧发怒,那种骇人的气势已经把他压垮,他完全无法张口,只能流着泪,不停磕头。
赵上钧指着赵元嘉,对左右喝道:“带太子去先帝灵前,叫他哭,若哭不出来,就抽他鞭子,未得朕令,不得停!”
立即有卫兵上前,架起赵元嘉,拖了出去。
赵元嘉惊恐而凄惨的哭声传了很远,一会儿才散。
大臣们明白皇帝这是借题发挥,先发落了一个旧太子,不知下一个要轮到谁,各自心惊胆战,不敢抬头。
果然,赵上钧又叫:“傅大人。”
在场的傅大人有两位,一位是尚书令傅方绪,一位是国子监祭酒傅之贺,皇帝叫的,自然是老的那个。
傅方绪巍巍颤颤地站出来:“老臣在。”
“老臣?”赵上钧脸色淡淡的,但他的目光是冰冷的,叫人发寒,“傅大人果然是老了,倚老卖老,昏聩无能,在朝政之上毫无建树,却懂得挑唆先帝弃都而逃,贪生怕死的苟且之辈,你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傅方绪无言以辨,他在元延帝面前犹可说上两句,但对于赵上钧,只有胆寒而已,跪下来,伏地不起,不停发抖。
赵上钧看着傅方绪,如视虫豸,冷冷发话:“免傅方绪尚书令之职,贬为庶民,杖十。”
这么大把年纪的,杖十,岂非要当场毙命,众大臣抖了抖,一时不敢吱声,只帐外一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下。
赵上钧高坐帐上,神情生冷:“放肆,何人喧哗?”
卫兵马上出去,将一个官员拎到圣驾前。
那官员匍匐两步,不敢抬头,抖得像筛糠似的。左右已有人向皇帝禀告:“此开国县侯、国子监祭酒傅之贺,乃傅方绪之子。”
这个县侯的头衔,还是傅棠梨出嫁前,太子做事不地道,元延帝为了安抚傅家而临时封赏的,如今听来,格外讽刺。
赵上钧多年执掌重兵,铁血杀伐,本有酷烈之名,今日不知何故,尤其暴戾,此际“嗤”了一声:“于国无用、于民无益,何当县侯,简直荒唐,又是一个欺上瞒下之辈,免其爵、免其职,杖十。”
傅之贺又“啊”了一声,瘫倒在地,两眼翻白。
大臣们这下明白了,其他都是借口,皇帝这是要和太子一派做个清算,才把太子妃的娘家一并牵扯进去,可怜,这下谁也救不了傅家。
很快有卫兵过来,将傅氏父子的官帽及官袍一并剥下,就要拉下去杖责。
安王和傅方绪毕竟多年同朝为官,心生怜悯,上前求情:“陛下,傅方绪年已老迈,恐怕受不得杖责之刑,陛下方登基,正宜彰仁德
、祈天运,莫使血溅御前,污陛下之眼。”
赵上钧以铁腕行事,素无禁忌,什么仁德、天运之说,一概没有放在眼中,但下面的两个毕竟还是傅棠梨的血亲,他们方才既对傅棠梨不敬,小施惩戒即可,若当场打死了,恐怕回头也不好交代,听安王出声,正合心意,当下略一思量,用手指敲了敲交椅的扶手。
偏偏这时候傅之贺自以为聪明,哆哆嗦嗦地开口讨饶:“陛、陛下容禀,臣那不孝女自嫁入东宫后,与家中素无往来,臣等早已与她恩断义绝,毫无瓜葛,傅家满门对圣上忠心耿耿、绝无贰心,乞伏陛下明鉴。”
这话不说犹可,一说,赵上钧几乎气极而笑,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意,帐中的气氛骤然沉了下来,盛夏之炎,难挡寒气。
“什么东宫云云,不知所谓。既傅方绪不能受刑,便令其子代,并责二十杖,不用带下去,就在此处行刑,众卿观之,引以为戒,日后当忠勤务事,勿行左道。”
傅之贺如遭霹雳,惊恐不能自已:“不、不、陛下、陛下饶臣一命!臣知错了!陛下饶命、陛下!”
大臣们“刷”的一下,齐齐后退,免得遭受池鱼之殃。前面一小块空地,就余傅家父子二人。
皇帝陛下最不喜人呱噪,玄甲军的卫兵迅速将傅之贺的嘴用布团紧紧塞住,当即有人取来廷杖,按住了傅之贺,毫不留情地挥了下去。
“嘭”的一声响,傅之贺身体抽搐,像钓上岸的鲶鱼一般,抖了一抖,发出沉闷的、扭曲的声音,不可分辨,大臣们也跟着抖了一抖。
傅方绪软绵绵地瘫在地上,没有丝毫反应,也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晕过去了。
“嘭”的又一声响,血水从廷杖上溅落。
行刑的士兵硬邦邦地报数:“一杖、二杖、三杖……”
赵上钧高坐上首,姿态威严,神情倨傲。
帐中无人敢出声,大臣们连呼吸都不敢大口。
然而,就在这时,屏风后头响起了异样的动静,有人用手指叩着支架,“笃笃笃”的,急促而凌乱,就像没头没脑的虫子在乱撞。
谁人如此放肆?大臣们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赵上钧目光一动,起身来,走到屏风后面。
傅棠梨在那里急得满头大汗,她又不敢出声,只能使劲朝他做手势。
赵上钧揣摩了一下:“不够?干脆打死。”
胡扯!傅棠梨疯狂摇头。
赵上钧挑眉:“够吗?”
够了!傅棠梨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赵上钧略一侧首,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止。”
卫兵闻声收手,傅之贺已经如同一团烂肉,躺在那里,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奄奄一息。
群臣骇极,面面相觑,不知屏风后是何方神圣,能轻易息帝王之怒。
但其实赵上钧并没有怒火,他看着傅棠梨,甚至要耐着性子,轻声问她:“还生气吗?”
傅棠梨这时候不能说话,嘴唇抿得紧紧的,下颌抬得高高的,瞥他一眼,就把脸扭开了。
看来还是生气的,她在旁人面前从来端庄稳重,唯有对着他,无端端生出许多娇纵之意。赵上钧笑了笑,抬起手,轻轻地把她被袍子弄乱的发鬓理到耳后,顺便揉了揉她的头顶,毛绒绒的,真是柔软又可爱。
他的声音低而温存:“嗯,我知晓了,你是在和我怄气,怪我先前不愿见你,好,这其实是我错了,我不该矫情,你本来就应光明正大地和我站在一处。”他没有任何迟疑,清晰地道:“我现在就昭告天下……”
他这么说着,抬起步子就要往外走。
这人,莫不是疯?傅棠梨大惊,赶紧去拉他,但那个男人的力度那么大、意志那么坚决,她不但没拉住,还被他带着前行了两步,眼看着就要出屏风后面走出。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情急之下,来不及思索,一头扑到他怀里,踮起脚,捧住他的脸,果断地贴了上去。
这……大约算一个吻?
她开始只是马马虎虎地啄了一下,他遽然停住脚步,好似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哼,这让她觉得不太稳妥,手沿着他的耳朵往后滑,干脆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低下来,用牙齿啃咬他的嘴唇,不太轻、也不太重,那样的力道,恰如说不出口的抱怨,黏黏糊糊。
赵上钧显然很受不了这个,他反手揽住了傅棠梨,她最近真的瘦了,腰肢更细了,被他掐在手掌中,那么一截正正好,他完全地握住了她,热烈地回吻。
其他的,暂时不顾了。
大臣们在前头候了一会儿,先是时,只听见“不够”、“够”云云,稍后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又闻得“我现在就昭告天下”之语,再后来,却没了声音。
不、也不是完全没了声音,有点奇怪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像是一只虫子爬出来,又被摁住了。
皇帝要昭告天下什么?
大臣们甚是惶恐,一个个拉长了耳朵、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盯着屏风那边,试图盯出个洞来。
只有庄敬能猜出这其中大概的情形,觉得似乎不妥,他一向是个忠心的属下,刻意大声地咳了两下,自作主张,叫大臣们统统退了出去,又命人把傅方绪和傅之贺父子两个一道拖了下去,还贴心地将左右侍从一并带走,门帘子掩好了。
傅棠梨憋了一口气,仔细听着外头的声音,终于听见众人全都走了,“嗯嗯”了两声,推了赵上钧一把,示意他放手。
赵上钧既然被她挑衅出火气来,此时哪里肯善罢甘休,他抱着她,猛地压下来,顺势滚倒。
素牛皮的簟子铺在地上,厚实而细腻,肌肤贴上去,有一种冰凉的感觉,让人的毛孔一下子缩了起来。
他掐住她的腰,按住她,俯视着她,目光似温柔又似狂乱:“梨花,我现在是皇帝,你看,所有人都要臣服于我,没有人可以再来阻碍我、阻碍我们,你是我的,当然,只能是我的,对不对?”
她太过熟悉他了,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她慌张起来,伸手打他,想要拦他:“别,这会儿,不能!”
那么点儿力气,哪里拦得住。
帐篷外有人,隐隐约约的,战马在嘶鸣,士兵在来回跑动,偶尔一声鹰隼的啼鸣,从遥远的长空传来,一切杂乱而喧闹。
她羞得发抖,缩得紧紧的,发出一点近似啜泣的声音:“外头那么多人,这光景,若是、若是……”
没有若是,他坚定而强硬,她无从抗拒,高高地仰起了头,她的脖颈如同一道弓,绷得笔直。
雪白的、细嫩的脖颈,如同风中的蒲草,瑟瑟发抖,她的眼角沁出了泪珠,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极致的羞怯、或者是极致的欢喜?
赵上钧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十指交错,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是不是?”他如同野兽一般喘着气,但却那么温柔地哄着她,“梨花,我不忌讳叫旁人知道,从现在开始,其实我们不用再避人耳目,我恨不得马上叫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他太过沉重,压得她喘不上来,胸口要裂开,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不……”她胡乱地摇头,完全控制不住,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这一年的夏季是如此燥热,他身体的温度烫得惊人,结实的肌理、以及热烈的气息,宛如海潮汹涌。她心跳狂乱,喘不上来,几近窒息。
牛皮簟子皱成一团,上面洇开大片暗色的痕迹,此时盛夏,天气是如此炎热,叫人汗水淋漓,怎么也流不尽似的,太热了,要疯掉。
……
过了很久很久,太久了,以至于傅棠梨起身的时候,脚都站不稳,踉跄了一下,险些没跌倒,她面如丹霞,泪珠缀在睫
毛上,要滴不滴的,恨恨地咕哝了一声:“忒粗鲁。”
声音都是嘶哑的。
赵上钧扶住了她的腰肢,贴着她的耳鬓,轻声道:“就你逞强,不若躺着歇会儿,我给你揉揉,让你舒坦些。”
傅棠梨的心跳得又急又乱,她慌慌张张地推开赵上钧的手,转过身去,重又用男人的那件外袍把自己罩了起来,手脚这会儿还没恢复过来,软绵绵的,酸得很,忍不住又要埋怨他:“你别再闹我,我、我要回去了,这么许多人在外头,看着呢,倘若一个不留神,叫人发现我在这里,我还怎么见人?”
她匆匆举步,却又被赵上钧抓住了手臂。
“你回哪里去?”赵上钧喘息未定,语气温柔,但傅棠梨却听出了其中山雨欲来的架势。
不管回哪儿,总之不能留在赵上钧的帐中,若叫旁人不小心瞧见了,那算什么呢?但她犹豫了一下,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要回答为好,她低了眉眼,一滴儿泪珠恰好掉下来,看过去可怜极了。
赵上钧微笑起来,汹涌的火焰还在他的眼眸中燃烧,此时跃动着黑色的光泽,显得有些扭曲:“别去赵元嘉那儿,我已经说过了,再也不许你和他同在一处,若不然,我会当场杀了他!原先的时候,你一次又一次抛弃我,我无能,无话可说,但现在不行,谁也不能忤逆我。”
他把傅棠梨的身体扳过来,把她眼角的泪珠舔掉,轻轻的,说不出是哄她,还是在威胁她:“从今往后,你只能在我身边,别的任何男人,最好连看都不能看你一眼,梨花,你只能是我的,这毋庸置疑。”
傅棠梨咬着嘴唇,那上面还印着他啃咬过的痕迹,湿漉漉的,透出一点潮红,她赌气起来,恼道:“那你觉得我要如何?昭告天下,说太子一旦失势,我就迫不及待要弃了他,转投你的怀抱吗?”
她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下,又把目光转走了:“旁人会如何看待我?礼义廉耻、道德良心,这些就算统统不要了,我的脸面还是要的,你是至高无上的帝王,无所畏惧,但我不行,我担不起这个骂名,我也不想担。”
她总是这样,说起大道理来冠冕堂皇,屡屡拒他于千里之外,片刻前的缠绵的温度还是滚烫的,而她,已经拾起衣裳不认人了。
何其可恨。
好在赵上钧已经习惯了,对于她,他总是有着无限的耐心:“我自然考虑过,我已经将你我的出路谋划了个十全十美,只眼下战时,局势险峻,尚不容我施行,你等我一些时日。”他忽又笑了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其实我已经忍了够久,梨花,我早知道你矫情,顾及这个、顾及那个,唯独不顾及我,好吧,我为自己都打算好了,半点不用你操心。”
这些言语很见不得人,不能再谈论下去了,傅棠梨心惊胆战的,又一次推开他,把袍子拉低了一些,遮住自己的脸,含含糊糊地道:“就依你说的,日后再议,如今这光景,终究名不正言不顺的,我、我要走了。”
只说“要走”,不说“回去”二字。
赵上钧面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没有再拦住她。
傅棠梨拔腿就走,脚步还在打颤。
——————————
先前一通闹腾的,这会儿,已经差不多到了晌午,烈日愈炽,宛如白昼之焰。
巨大的海东青从天空掠过,发出凶狠的鹰鸣声,远处,成群的战马不耐地刨动着蹄子,“呼哧呼哧”的响鼻声又闷又沉,将士们来回奔跑着,偶尔有兵器碰触在一起,铿锵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烽火欲燃的味道。
傅棠梨从玄甲军主帅大帐出来,守护在门前的士兵眼观鼻,鼻观心,当作没看到她,她还是觉得羞愧,用袍子把脸捂得紧紧的,就露出眼睛一条缝,特意绕到营帐后方,看看四下无人,赶紧低了头,飞快地走开。
她一口气走出了百十丈,这才停下,腰肢和腿脚都还泛着酸痛,由不得又在心里骂了赵上钧一句,喘了几下,把袍子从身上扯下,本待扔了,想了想,左右张望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收住,理了一下,团巴团巴,依旧抱在怀里。
如今,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了,东宫那边,说实话,不想回去,虽则面子要紧,但对着赵元嘉那么一个蠢才,实在是晦气,可是,傅家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这么一想,心里头顿时一片茫然。
正举步不定之际,却见前方营帐旁走出一群宫人,为首的却是个熟人,高宫正。
傅棠梨心里一跳,做贼心虚,脸“刷”地一下红了。
但高宫正神态自若,她直直地迎上傅棠梨,俯身致意:“圣上有旨,命诸位王爷、王妃及公主等,前往殡宫吊唁先帝,太子妃请随我来。”
这不是明摆着从大帐那边一路跟着过来的吗?
傅棠梨心里直打鼓,面上不动声色,顺手把赵上钧的那件袍子交到高宫正手里,强做淡定:“高姑姑请带路。”
高宫正笑了一下,接过袍子,恭敬地捧在手中,往前领路。
元延帝驾崩于出逃路上,仓促之间,没有任何准备,连帝王梓宫都是当场从林中伐木、命随行的少府监和将作监官员带领士兵临时赶制,堪堪打造完成,这才将元延帝移了进去。
殡宫设于王帐,白幡高悬,只容皇族宗亲入内哭灵,王帐之外另设灵棚,命文武百官跪拜。
傅棠梨到的时候,恰好看见侍从抬着昏迷不醒的赵元嘉从殡宫出来,后头跟着王宪,板着一张脸,手里拎着一根黑黢黢的鞭子。
高宫正轻描淡写地对太子妃解释了一句:“先帝崩,太子哀伤过甚,啼哭不止,方才晕过去了。”
很显然,赵上钧那句“不许你和他同在一处”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也不知道赵元嘉是哭晕过去,还是被打晕过去了。
傅棠梨心里紧了一下,面上不敢露出端倪,保持着镇定的神色,走进殡宫。
诸王侯及王妃、诸公主及驸马等,都已经到了,换了孝服,正在元延帝灵前哀哀哭泣,安王站在一侧,以宗正寺卿及王叔的身份主持丧仪,见太子妃至,即叫太子妃过来立于最前方,这原是太子作为嫡长子的位置,此刻太子不在,太子妃持宗妇礼,暂代太子之责。
虽则太子妃姗姗来迟,但此时众人皆知太子处境,又闻太子妃祖父及父亲被免除官职,其父更是被当众杖责,旁观者莫不唏嘘,而眼下太子妃双目通红,面上露出虚弱之态,俨然困于穷途之状,几位皇子及公主皆生恻隐之心,倒也不曾想到其他。
傅棠梨强忍着身子的不适,点香,三拜九顿首,礼节工整,仪态端方,如同往日,无可指摘。
少顷,侍从报:“圣上驾到。”
铁甲武士入,持长戟候两侧,赵上钧至,众人欲跪,赵上钧抬手止:“今为大兄哀,汝等皆吾子侄,不须跪。”
他只是不想叫傅棠梨跪他。
这其实与国礼不符,但皇帝这么说了,自然没人会去反驳他,连安王都是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高宫正进前,捧上素色衣袍。赵上钧看了傅棠梨一眼,傅棠梨低着头,与众人等列,连眼睛都不敢抬起。
赵上钧披上素袍,到元延帝灵前立定,点起三支香,合十捧香,看着上面的梓宫,目光复杂。
新木将伐,未及上漆,白惨惨的一副棺柩,出行中不得冰块,遂以香料填满其中,龙涎、沉香、白木檀、羯布罗等,重重堆砌,异香浓烈,似生烟絮,在帐中逶迤盘转,叫人深陷其中,黏腻不能自拔。
赵上钧沉默良久,敛了眉目间的肃杀,对着上首一拜,平静地道:“大兄对五郎有养育之恩,五郎不敢忘,今大兄去,兄之儿女在此,若彼等不生异心、不起他念,五郎必予善待,食邑俸禄一日如大兄在日,绝无简慢。以此告大兄,泉下弗忧患。”
此言一发,在场的皇子与公主们如释重负,好似死里逃生,失声大哭,比方才更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皇族宗亲们各皆松了一口气。
赵上钧言罢,敬了香,一撩衣摆,朝元延帝的灵位庄重地跪了下去,以首叩地。
皇帝下跪,臣下本应同礼,但他之前亲口御言,“不须跪”,后面的皇子、公主及郡王等人就很为难,膝盖要弯不弯的,战战兢兢。
幸而赵上钧叩首三下后,发话了:“汝等且去,吾为大兄守灵。”
皇族宗亲们喏喏应是,弓着腰,鱼贯退出。
傅棠梨原是在最前,这下变成最后,她转身欲行,步子还没迈出去,裙裾被人勾住了。
她扯了几下,纹丝不动,她有些着急,低头怒视赵上钧。
赵上钧端端正正地跪着,目不斜视,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而已。
众人皆是胆战心惊、自顾不暇,大约……应该……没人会注意到她吧。
傅棠梨咬牙,又扯了一下,险些把裙裾扯破,眼看着最后的安王都走了出去,殡宫的门帘垂了下来。
赵上钧松了手,直起身子,改了姿势,盘腿坐下,将紫金燎炉拖到面前,没有抬眼,用平常的语气道:“梨花,把楮钱拿过来,我替大兄烧些。”
傅棠梨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本待躲避出去,才踏前一步,听赵上钧这么一说,又停下,犹豫了一下,看了他几眼,回头从祭案上取了一叠楮钱,递给他,自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门外隐约有哭声悲泣,吵
吵嚷嚷,人多得很,各自惶惶,应该无人注意她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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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上钧默不作声,将一张张贴着金箔的楮钱丢入燎炉。楮钱在火光中卷曲、枯萎、慢慢化成焦灰,灰白色的烟絮升起,糅杂着帐中浓郁的香气,似青山云雾,飘上帐顶,再往上,归于虚无。
“我有点难过。”在这四下无人之际,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自语,也像是只说给傅棠梨一个人听,“大兄性子一向软弱,我没有想到他这次会这么硬气,宁愿去死……”
傅棠梨没有说话,默默地一起烧着楮钱。这种情形下,显然说什么都不太合宜。
“大兄做不了这个皇帝,凭白占着这个位置有什么意思呢,我让他做太上皇,我会和从前一样敬重他,我以为这样对大家都好,没想到……”赵上钧好似思量了一下,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前面的话,“其实,我还是有点难过的。”
傅棠梨忍不住问他:“那若让你再选一次,你还会做出同样的决断吗?”
“当然会。”男人的神情淡漠,没有任何波澜,“权势如焰,动人心魄,我亦不能免俗,坐上那个位置,任何人都不能违逆我,我想要的……”
他的目光转了过来,望着她,他的眼眸映着跃动的火光,如同亘古化成的琥珀,深邃而浓郁,“必须得到。”
沉重的香味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殡宫,混合着楮钱燃烧的烟火气,压得人胸口发闷。
傅棠梨呼吸骤紧,她有点冲动,想要问他,这个中缘由,是否因她而起?但话到临头,又有狂妄之嫌,不宜宣之于口,只能咬着嘴唇,低下头去,将楮钱捏成皱巴巴的一团,在手指间揉来揉去。
赵上钧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笑了一下,伸手过来,将那张楮钱从她手里抠出来,丢入燎炉,顺便摸了摸她的头顶,他近来很喜这个动作,他比她高了许多,做起来得心应手,好像可以把她完全掌控在手心里。
“我只能这么做,你应该明白。”他的声音沉稳,只说了这么一句,一切不言而喻。
她的心狂乱地鼓动着,差点要突破胸腔跳出来,无法和他对视,只能慌乱地把脸转开了,心中五味杂陈,又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叹息一声。
第69章 第69章战火如荼,春水如斯
稍后,已过午,宫人奉了饭食与羹汤进,因先帝大行,上下皆素食,赵上钧亦然。
傅棠梨这半天历经了这么一堆乱糟糟的事情,又处殡宫中,没有半点胃口,喝了一碗参汤就差不多了。她本待出去,却被赵上钧拉着不放。
“大兄只能在此停灵半日,我要守着他,梨花,你陪我。”他如是说道。
傅棠梨只能依旧坐着。
帐中烟雾袅袅,风不动,白幡亦不动。
赵上钧继续烧着楮钱。
傅棠梨看了他半晌,忽然幽幽地道:“你方才说,先帝的子女,你都会善待他们,一应如从前,是真是假?”
赵上钧眼也不抬:“君子一言九鼎,况帝王乎。”
“那、太子呢,也是一样吗?”傅棠梨犹豫了一下,还是多问了一句。
赵上钧的嘴角勾了一下,大约是个笑,却流露出森冷的煞气:“首先,梨花,别在我面前提他,如果你不想叫他马上就死的话。”
傅棠梨马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表示不说了。
赵上钧这才接下去:“其次,我说话向来作数,不论是对元嘉还是对其他子侄。”他吐字缓慢,说到这个的时候,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只要他肯安分守己就好,我保证。”
傅棠梨疑心他有未尽之言,但她不敢再说,总之,只要赵元嘉能活命就好,她也算仁至义尽了,多余的,也不想管他了。
她回过头来,看着燎炉中燃烧的火焰和堆叠起来的纸灰,又有些感慨,轻声道:“真是世事难料,年初的时候还好好的,安乐顺遂,我们……”她说到这里,突然发现不妥,迟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跳过这节,叹道,“不过短短数月时间,竟发生了这许多事情,离乱颠沛,叫人应接不暇,如今这般光景,也不知几时才能回得长安、几时才能重过太平日子。”
赵上钧听及此处,朝傅棠梨勾了勾手指。
傅棠梨不明所以,略一犹豫,还是凑了过去。
谁知道他竟然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嘶”,傅棠梨吃疼,捂住额头,恼火地瞪他。
“那不是你自讨的?”赵上钧似笑非笑,“早和你说过,你先在永寿养病,待到岁末就差不多,万事安定,偏你多疑,硬要找出破绽来,抛了我,回宫里头去,你看,吃了多少苦?再则,我两次叫你跟我走,你又不肯,如今可知我的话都是真的吧。”
“你说得轻巧,当那场景,我还能怎的?”傅棠梨揉了揉额头,把脸转开,“怎么能依你说的做?眼下,那就更不妥当了,外头多少人看着,你是不在乎的,但我呢?”她终究不敢再提及赵元嘉的名字,但她说得十分明白,“甫患难,见弃于中道,我的……”
“我知道。”赵上钧截断了她的话,“你的良心、你的脸面、或者还有你的名声,都不能丢。”他叹了一口气,替她下了结论:“思来想去,只有我是可以暂时扔一边的。”
傅棠梨居然点了点头,试图说服他:“你心志刚硬,无坚不摧,这种事情于你恰如清风拂面、不损分毫,还是得先顾着我这头才好。更何况,如今你坐拥山河万里,怎能拘泥于这小情小爱?君为天下主,当量天下事,若困于私念,大不相宜。”
赵上钧被她气过一次又一次,如今已经能够泰然处之,闻言不过一笑:“多谢你,很为我着想。”
他显然没有听进去,干脆一伸手,把她揽过来,按住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闭嘴,不许再说了。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矫情的女郎,生平只有两样不可,这不可、那不可,恼人得很。”
傅棠梨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有些脸红起来,因他说了“闭嘴”,她又不好再啰嗦,只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模模糊糊的。
赵上钧臂弯收紧,拍了拍傅棠梨,他的语气刚毅而温存,“好了,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无需忧虑,我会把一切都处置妥当,不令你为难、也不令你受半分委屈,梨花,相信我。”
他的肩膀那么宽阔、又那么结实,带着盛夏的温度,还有他的味道,熟悉的白梅花和乌木的香气,靠在这里,似乎足以遮蔽所有的风雨。
傅棠梨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她的声音变得小小的,很柔软,咕哝着,说了这么一句:“我不信。”
或许是抱怨,又或许……只是撒娇而已。
说不清楚。
外头玄甲军的将士们正励食厉兵,陈而待敌,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马蹄声,混合着士兵高亢的呼喝,躁动而不安。长陵坡起了风,卷起门帘,在帐子里转了一圈儿,幡都动了,搅着青烟如飞絮,灰烬零散,杳杳袅袅,把人缠绕其中。
傅棠梨有些乏了,她一宿没睡好,绷着一根弦,方才又被赵上钧强拖着胡天胡地了一番,早已经疲倦不堪,此时一下子松懈下来,把脑袋耷拉在他肩膀处,有些撑不住,一点一点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很热。
……
傅棠梨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玄甲军的主帅大帐中,她卧在湘竹簟的地榻上,身上搭着一袭轻薄的绫罗毯,十二折的羊皮山水屏风竖在榻旁,权且当作床幔,案头上点着一炉琥珀松香,气息清洌,令人安宁。
她翻身坐起。
赵上钧听到动静,推开屏风:“这时候醒了,正好,我们该出发了。”
他已经穿上了一身戎装,龙鳞甲片层叠相扣,泛着冰冷的寒光,犀牛皮束带衔住虎面护甲,腰部的
轮廓劲窄而刚健,肩部盘踞着飞翼兽吞,饕餮做怒目仰天状,其状狰狞,愈发衬得他身形高大如山岳。
高宫正捧来了水盆及巾帕,侍奉傅棠梨洗面。
傅棠梨匆匆抓起巾帕,抹了一把脸,问道:“要拔营了吗?”
赵上钧点头:“不错,徐州的兵马已经到了,护送大兄的灵柩去奉安,百官随行,西宁伯世子掉头迎战追兵,而我,将绕道北邙山,取洛州,梨花,你得跟着我一起走。”
傅棠梨的手顿了一下,微微皱眉:“韩家大表兄,要迎战李颜?他行吗?”
赵上钧取出一方帕子,拔出腰间的佩刀,擦拭着,语气淡淡的:“梨花,别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我不喜欢听。”
傅棠梨叹气:“说正经事呢。”
赵上钧这才道:“去岁夏,我将玄甲军人马拆分为二,半数留于北庭,大兄与李颜皆谓我战损,由此戒备松懈,一个月前,我已命孙澄率此部人马进攻范阳,李颜后院失火,补给中断,必然要率其嫡系人马返身去救,子琛所敌,乃涿州刺史郑从经,他们将在武城原相遇,郑从经擅水战,子琛率骑兵,擅平原战,应能胜任。”
他丢开帕子,“锵”的一声,插刀还鞘,掠过一丝血影:“若不能,我也无需这等庸才。”
傅棠梨嗫嚅欲言:“那……”
赵上钧看了傅棠梨一眼,不动声色地接下去,“哦,对了,我命太子为监军,与子琛同赴武城原,此际二人已然出发。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赵元嘉手无缚鸡之力,所谓监军,大抵只是挂个名头,打发得远远的,可怜他这一路不知要受韩子琛多少奚落。
傅棠梨摇了摇头,按下这节,转而好声好气地和赵上钧商量:“如此说来,你成竹在胸,运筹帷幄,我也不用担心什么,我还是去奉安吧,你们行军作战,我一个弱质女流跟着算什么,还要劳你沿途为我操心,实在不合宜。”
“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一刻都不能分离。”赵上钧的声音很温和,但其中的意味俨然不容违逆,“梨花,你可以选,自己走,还是我把你打晕了带上。”
傅棠梨满心不乐意,嘀嘀咕咕:“说谁矫情呢,谁都比不上你,闲来无事,让我去奉安过几天清静日子不成吗?我觉得你大抵是存心的,非要为难我,烦得很。”
高宫正抿着嘴笑,捧来了一套衣裳放在傅棠梨面前,退了出去。
赵上钧指了指,道:“男装,换上。”,他言罢,又拉起屏风,自己避到外面。
傅棠梨口中虽抱怨,动作却十分干脆利索,不过三两下,就把衣裳换好了,先用宽布条把胸部勒住,换上那套寻常士卒的服饰,再覆一层轻薄的皮甲胄,略嫌热,也不是不能忍。
只是头发不好打理,她的头发长而浓密,抓在手里,满满的一捧,帐中没有梳妆镜,她梳了几下,总不得章法,扭头对外面道:“帮我找把剪子过来,我把头发裁短些,若不然,容易叫人看出破绽来。”
“别剪。”赵上钧从屏风外走进来,“多漂亮的头发,当时你去北庭,剪得那么短,实在可惜,如今好容易又留长了,别再糟蹋它。”
他绕到傅棠梨的背后,拿过她手里的梳子,挽起她的长发:“我来。”
赵上钧形体高硕,比傅棠梨高了一个头,他说话的时候,气息喷在她的头顶,温热而潮湿,如同这夏季拂来的风,他的手指在她的发丝间滑动,那种感觉传递到脊椎,有点酥、也有点麻。
傅棠梨觉得脸上发烫,不太敢乱动,低下了头,咕咕哝哝的:“我什么时候去过北庭?我去那里做什么?为什么要把头发给剪了?奇奇怪怪的。”
“如果我说,你曾经为了我,什么都不顾,千里奔赴战场,陪我同生共死,你信不信?”赵上钧贴在她的耳鬓边,低低地说道。
“那不能的。”傅棠梨一阵心虚,下意识地反驳,“我怎么会做那种傻事呢?”
赵上钧笑了起来,顺手在她脑壳上轻轻敲了一下:“不错,你就是个傻瓜啊,还不认。”
他把傅棠梨的长发盘成一个高髻,扎好发带,又把她的身子扳过来,从案上取了一罐土灰,往她脸上涂抹:“记得,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贴身亲卫,渭州西宁伯府的韩二郎,喏,面皮太白净可不行,藏着点,我的小梨花不能轻易叫外人看了去。”
额头上抹一把,脸颊上抹一把,鼻尖上还要抹一把,怪痒痒的。
傅棠梨皱了一下鼻子:“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总之,我拗不过你的,嗳,别涂了,脏得要命。”
鼻子皱起来的模样也很动人,赵上钧亲了亲她的鼻子,又笑了一下,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傅棠梨赶紧跟上。
出了大帐,玄甲军的将领们皆簇拥了过来,齐齐躬身:“一切皆已就绪,恭候陛下。”
庄敬捧上兜鍪,赵上钧戴上,狻猊飞翼的盔沿低低地压了下来,在日光下形成浓郁的阴影,眉眼掩于明与暗的交界处,如剑在鞘中将出,煞气逼人。
左右牵来两匹马,一匹纯黑,身覆铁甲,高健如龙虎,一匹粉白,色若桃花,皮光似珍珠,神骏天成。
赵上钧指着那匹粉马,对傅棠梨道:“这是你的小桃花。”
这马儿漂亮得像是从画中踏出来似的,傅棠梨欣喜地上前摸了摸:“小桃花?这谁给起的名儿,可真肉麻。”
但小桃花自己显然对这个名字是满意的,它听见傅棠梨唤它,弯下脖子,用鼻子碰了碰她的手,认出了她的味道,亲昵地蹭了两下。
赵上钧上了马,环顾四周,左右皆肃穆,他慢慢地抬起手,做了个手势。
庄敬倏然大喝:“陛下有令,三军开拔。”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雄壮而悠长,穿透山野。
彼时,天色微沉,而黄昏未至,斜阳悬于远山之巅,山风起,乱卷飞霞破长空,一片赤血,黑底金字的大纛在风中张扬,猎猎如弦鸣。
大军从长陵坡向北进发,士兵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混合在一起,轰轰隆隆,如同滚动的雷声,振动了大地,受惊的走兽从林中奔出,被马蹄踏为肉泥,成群的鸟雀窜上天空,扑簌乱飞。
远远的,一只海东青掠过云空,倏然长鸣。
——————————
傅棠梨独坐于帐中。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外面偶尔有一两声马鸣,很快就被捂住了,营地里烛火不照,一片漆黑,只主帅的幄帐里点一盏孤灯,用羊皮罩子半掩着,恰如夏日萤虫,没于暗色。
玄甲军经过十四日昼夜疾行,过伊水、经阳翟县、绕北邙山,逼近洛州,眼下正驻扎于洛州南面的永通,距洛州城不过五里地。
洛州富庶,兵强马壮,城池固若金汤,这个节骨眼上,刺史王永敬正率部追随李颜征战,并不在城中,但其麾下守城的兵马依旧戒备森严,不容小觑。
赵上钧意图以首战震慑李颜,定下速战速决之策,拟夜袭洛州城,眼下,玄甲军将士们弓上弦、剑出鞘,严阵以待军令。赵上钧出去了,大约是往营地各处巡视。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数日来,傅棠梨跟着赵上钧一路行军,早已经疲惫不堪,这会儿,赵上钧不在身边,她身处军营,终究有些不安,手支着颐,靠在案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却不敢睡着。
门帘动了一下,周围很安静,赵上钧走进来的时候,腰间的横刀与铠甲相碰撞,发出冷硬的铿锵声,有几分令人心惊,但他的手里却捧着一个碗,和他这一身肃杀之气显得格格不入。
傅棠梨揉了揉眼睛:“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赵上钧俯下身,将碗递过来,里面盛着黑乎乎的汤药。
他看着傅棠梨,目光温和:“本来打算出去,刚刚收到师父给你开的药,叫人加急从咸阳送过来的,正好今儿晚上赶上,还来得及熬好,趁热喝吧。”
药汤热气腾腾,熟悉的苦味扑鼻而来。
傅棠梨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不想喝这个。”
赵上钧笑了一下:“这么久了,你的失魂症不见半点好转,再拖着下去,我都替你心急,别怕苦,糖都给你备好了,来。”
她素来怕苦,如今更是一点都吃不得,嘟嘟囔囔着道:“不想喝,记不起来就罢了,有什么要紧的,你何必执念,非得叫我吃这个苦?”
赵上钧沉默了片刻,把药碗放下了:“好,那便罢了,你且歇着吧,我今晚要出去一趟。”
他说罢,起身走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似乎不见得有什么情绪,但傅棠梨的心却猛地跳了一下,急急追了出去,在帐门口抓住了他的手:“玄衍,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赵上钧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蹭了蹭,恨恨地道:“记不起来,有什么要紧?当然要紧!你骗过我,一次又一次,很多次,若记不起来,我都不能和你生气了。”
傅棠梨听得要笑,不知怎的,又觉得有些心酸,她反手抱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哄他:“好了、好了,知道了,下次我一定好好喝药,你可别气了。”
赵上钧板着脸,“哼”了一声,敲了敲傅棠梨的脑袋:“抬头。”
傅棠梨抬起脸,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的手指落在她的嘴唇上,点了一下:“张嘴。”
傅棠梨犹豫了一下,朱唇轻启,张开一条缝。
小小的、圆圆的东西被塞进口中,甜蜜的味道从舌尖弥漫开,玫瑰花味的,还带着松仁的清香,是一个糖果粒儿。
男人的手指在她的唇上摩挲了一下,指腹的触感宛如烈日暴晒过的砂砾,粗糙而炙热,令她背脊有些发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嗯,好吧,不用心急,你怕苦,就不喝药了,吃糖就好,记不起来就记不起来,终归有我替你记得,有什么要紧呢。”
说罢,他转身便离去了。
少顷,远远的,响起了三声尖锐的唿哨,整个军营开始动了起来,大纛融入黑暗中,完全看不见,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卷了起来,马蹄裹着麻木,战马疾驰而去,发出的动静是沉闷,士兵们疾步奔跑着,兵刃不停地掠过寒光,如同飞溅起来的冰屑。一切都是无声的。
玫瑰糖粒儿的味道是芬芳的、馥郁的,甜得滴到心里头,傅棠梨却心生惘然,她站在营帐中,抬起脸,望向远方。
什么都看不真切,铁马金戈的煞气覆盖了夜色,月光迷离,被马蹄踏碎了。
夜袭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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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战打了一天两夜,待到第三日,天色破晓时,赵上钧才回来。
兵马回营的声音很明显,和去时截然不同,马蹄由远及近,轰轰隆隆,战马发出咴咴的嘶鸣,和将士们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吵的很。
留守在营中的士兵跑了起来,一起大声呼喊:“陛下、陛下回来了。”
傅棠梨掀开门帘,迎了出去。
在滚滚铁骑的最前方,赵上钧策马而来,黑色的大纛在他身后招展,夏日的第一道阳光落下来,直直地照着他,他如同从水墨里破出,回到尘世的白昼中,带着一身淋漓的血腥气。
他看见了傅棠梨,远远地望了过来,目光如利剑,突然从马上跳了下来,朝这边大步走来,他边走边脱下了兜鍪,仰起脸,甩了甩头,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飞洒开,如同凶猛的、刚刚捕猎归来的野兽。
傅棠梨想起了他说的那句话:“你骗过我,一次又一次,很多次。”
这谁敢啊,不要命了吗?她摸了摸鼻子,想要缩回幄帐中。
“二郎。”赵上钧却叫住了她,“过来,服侍我沐浴更衣。”
谁?服侍他沐浴更衣?傅棠梨挑了挑眉毛,指了指自己。
赵上钧已走到面前,随手将兜鍪丢给身后的卫兵,他的脸上沾满血迹,看不出什么表情,语气显得沉稳自然:“我的肩膀受伤了,手臂不宜举动,你是我的贴身亲卫,难道不该服侍我吗?”
他的铠甲上凝固着一团团暗红色的污渍,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看过去怪吓人的。
立即有士兵过来,在主帅幄帐后方搭了个棚子,四面挂上粗麻为垂帘,权作遮挡之意,搬了一个大桶,打了水过来,又退下了。
赵上钧进了棚子,动手卸甲,黑色玄铁的铠甲部件一样一样地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令人心惊的“哐当”声,当他卸下肩头兽吞时,动作停滞了一下,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二郎。”他又唤了一声。
傅棠梨本来杵在门边,半挑着帘子,犹犹豫豫、要进不进的,见状,只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来了。”
他的铠甲很重,上面或许还沾了什么人的残肉或者脑浆,手抓过去,粘稠而滑腻,几乎叫人作呕。饕餮兽吞的犄角被斩断了半截,傅棠梨把它脱下来的时候,指尖都染红了,她又有些心疼起来,想去摸一摸他:“伤得重吗?还疼吗?”
赵上钧难得不愿和傅棠梨亲近,他用手指抵住她的额头:“脏得很,别碰,待我洗了再说。”
“矫情。”傅棠梨嘀咕了一句。
铠甲卸除,里面的衣裳被汗和血水浸透了,湿漉漉的一片,不待傅棠梨伸手,赵上钧已经不耐,抓住领口,一把撕下了上衣。
他的动作过于利索,傅棠梨的手停在半空中,还没来得及反应,男人精壮而强健的躯体,赫然映入她的眼帘。
夏日的热气扑面而来,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毫无遮挡,小麦色的肌肤上,汗和血珠子一起流淌下来,雄性的气息,充满着铁锈的味道和野兽的腥膻,令人毛骨悚然、又面红耳赤。
他又扯开了袴带。
傅棠梨脸颊滚烫,心跳如擂鼓,脑瓜子嗡嗡地响,好似有一群蜜蜂围着她转来转去,把她都转晕了,她赶紧背过身去,心里直念“福生无良天尊”,一眼都不敢多看。
他好像“哼”了一声,声音很轻,听不出是否不悦,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意思。
裤子落到地上,发出一点“扑簌”的声响。
傅棠梨觉得头顶要冒烟了,支支吾吾的:“你自己洗吧,我也没做过这事儿,手脚不麻利,你要嫌我的。”
赵上钧没有回答。
少顷,身后传来“哗啦”的水声。
傅棠梨偷偷挪动脚步。
“我不嫌你,二郎,过来,为我搓头发。”赵上钧的声音从身后沉稳地传来。
傅棠梨迟疑了一下,没的推脱,收住脚步,慢吞吞地转过去。
他微微侧着身,一片阴影越过他垒块分明的背部,他的肩膀极宽,腰身却窄,自上而下,几乎形成一个倒悬的三角形状,而再往下……
打住,不能再往下了!这大白天的,格外触目惊心。
他已经舀了水,把自己从头到脚的血污冲了一遍,这会儿头发湿淋淋地搭在背上,他左边的肩部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撕开的血肉裸露着,水流下来,还透着淡淡的粉色,这显然阻止了他把左手抬起来。
傅棠梨不敢看得太仔细,她慢慢挪到赵上钧的身后,努力地踮起脚,捧起他的头发,为他清理。
他的头发很浓密,握在手里,充满了韧弹的触感,她取了香胰子,打出细碎的沫子,抹在他的头上,用水过了一遍,再打出沫子,手指在发丝间穿过,轻柔地转着圈儿,仔细地揉搓着。
外头稍远的地方,士兵们还在大声喧闹着,吵吵嚷嚷,战马喷着响鼻,偶尔发出嘶鸣声,太阳升高了,阳光越发耀眼,肆无忌惮地照耀着这一小方空间,一切无所遮掩、无所隐匿。
“喂。”傅棠梨一边为他洗头,一边嘟囔着道,“我总觉得你心里有事,好像还是和我在怄气的情形,我告诉你啊
,不许再这样,再这样我不搭理你了。”
赵上钧忽然回过身来,吓了傅棠梨一跳。
“你快转过去,不成体统。”她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慌张地缩回手来,下意识地想要捂住眼睛。
“看着我。”赵上钧抓住了她的手腕,拉过来,贴在自己的心口。
“我怎么会和你生气呢。”他低声这么说道,“梨花,我曾经立过誓,终我一生,哪怕你亏欠我千百次,我也绝不会怪你,我一直都记得这个誓言。”
傅棠梨的手掌抵在他赤裸的胸膛上,他的心跳急促而有力,一下一下的鼓动,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手心。
他的目光是温柔的,如同那时春日,他站在庭院的门边,对着她微笑。
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嗫嚅着道:”可是,我已经忘了,不止这个,从前的事情我统统都忘记了。”
“所以,我并不是生气,我只是有点害怕。”这个强悍的男人,他君临天下,执掌万军,他刚从战场上归来,带着淋漓的血腥和煞气,但是他说“我有点害怕”。
傅棠梨的手顿了一下。
“在永寿的时候,我曾经动过念头,若是你永远记不起来就好,但是现在,我却在害怕、害怕你记不起来,因为你欠过我很多债,也为我付过很多钱款。”他的语气多少带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若记不起来,我就没法和你结算清楚了。”
他这么说着,反而令傅棠梨愈发茫然起来,她喃喃地问道:“那若是……若是我一直像现在这样,该怎么办呢?”
赵上钧贴了过来,慢慢地、在她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血腥的味道还隐约漂浮在空气中,他的吻,被水洗过,带着白梅花的清气,以及山林深处乌木的苦香。
“嗯。”他的调子有点挑高了,那或许是一个诱惑的意味,把同样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该怎么办呢?”
他抚摸她,一路滑到小腿,而后慢慢地抬起来,架到木桶的边沿上。
她站立不稳,支着脚,有些狼狈,双手环绕过他的脖子,像蔓藤,依附在他身上,满面羞红,腮若桃花,嗫嚅道:“好端端的……大白天,你又做什么呢?”
第70章 第70章太子被废,太子妃出家……
“梨花,来,看我、看着我。”他咬着她的耳朵,这么对她说。
夏日的阳光,那么炙热、那么透亮,一切明晃晃的,无所遮挡,每一寸肌理、每一处蓬勃的生机,都显露得那么清晰。
虽然已经见过许多次,但傅棠梨还是会受到惊吓,瞧了一眼,情不自禁抖了一下,马上把眼睛紧紧地闭起来了:“你、你怎么能生得这么吓人呢?”
“这样,不好吗?”他的气息火热。
傅棠梨根本来不及回答。
木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桶里的水高高地溅了起来,泼嗤一声,溅了满身。
他刚刚从沙场中下来,此时一身煞气未退,杀伐之意愈盛,他拥抱她,那么热切的拥抱,滚烫的肌肤贴住她的身体,一阵阵的热浪冲涌而来,挟持她,叫她身不由己,头晕目眩。
“脚、脚好酸……”傅棠梨娇气起来,很有些支撑不住,腿肚子隐隐抽筋,她微微地啜泣着,身子软了下来。
赵上钧低低地笑了一下,索性一把将她托了起来,轻而易举地捧在臂弯中,动作丝毫不停,反而愈发急促。
肩头的伤口迸裂开,血混合着水滴落,是一种浅粉的颜色,一点一点地染到傅棠梨的手臂上,乌木的香气中带着血腥的味道。
“不行,你的伤……在流血……”她心慌不已,挣扎起来。
滑溜溜,粉嫩嫩,在他手心里蹭来蹭去。
“我不脏,你别嫌弃。”他忍无可忍,喉咙都忍得生疼,低了头,一口堵住了她的嘴唇。
阳光如此明媚而灿烂,宛如赤金,稍远处,士兵们喧哗未止,刀剑铿锵的碰撞声偶尔传来,战马样昂首嘶鸣,而这里,水声四溅,呼吸沉重,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激烈的吻。
……
半晌方歇,而桶里的水已经空了大半。
这一番沐浴十分彻底,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洗过了。
傅棠梨背靠在赵上钧的胸膛上,双腿还搭在他手里,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艰难地抽着气,简直要哭:“你看看,这样子,怎么出去?怎么见人?你总这样,动不动就……不分场合,烦人得很,下回再也不许了!肯定不许了!”
赵上钧心满意足,不动声色,命人取来干净的衣裳,体贴地服侍傅棠梨换了一身,千哄万哄,哄她半天。
此时身在军营,危机未解,将士待命,傅棠梨也只能抱怨一下罢了,不敢和他多闹,不一会儿,收拾整齐,只是面上潮红久久不能退。
事毕,赵上钧走出棚子。
他并没有穿上衣裳,只是随意地在下身围了一件长袍,腰间打了个结系住,上身精赤,带着肩膀上狰狞的伤口,哪怕他此刻一尘不染,也不复再有那种山林间仙风道骨的气息,反而依旧充满了一种野性的、咄咄逼人的杀伐之意。
玄甲军中几员将领已经主帅幄帐外等候多时,见赵上钧过来,齐齐躬身:“陛下。”
傅棠梨扶着腰,想要避开。
但赵上钧又发话了:“二郎,进来,替我包扎伤口。”
傅棠梨腿脚还酸软着,暗骂他没完没了,但她此时是他的“贴身亲卫”,走脱不得,只能又跟了进去。
好在赵上钧只是那么一说,很快,庄敬叫来了军中的唐府医,为皇帝处置伤情,而傅棠梨要做的,不过是给唐府医打个下手而已。
唐府医虽则年纪大了,还是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桑皮线、金创药等物,动作十分迅速,还能抽空和傅棠梨挤眉弄眼,顺便给了她一肘子,悄悄道:“嚯,叫你给我当徒弟,难怪你不愿意,原来寻到好出路了,混到圣上的贴身亲卫,不错,有出息。”
看样子是个熟人,可惜傅棠梨记不得了,实在有些愧疚,眼下见一群将军围着赵上钧,满脸皆是肃穆之色,又不好多说话,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庄敬跪在案前,呈上一封信函:“陛下,适才接孙澄飞鸽传讯,已按陛下旨意,撤出范阳,退回潞州,但李颜多疑,带兵在潞州城下逡巡两日,并不攻城,反而抽身回转,依旧往长安去。”
赵上钧盘坐于地,翻开那信函,看了一眼,他姿态慵懒而随性,却因身形高硕大如山岳,依旧显得一种压迫性的威势来,看罢,他微微仰起头,叹了一声:“可惜了,张嵩的伏兵派不上用场,罢了,叫张嵩不用再守着,速速过来与我们汇合。”
“是。”
唐府医将银针在烛火上燎烧过,穿上桑皮线,走到赵上钧身后,示意傅棠梨过来:“我要给陛下缝合伤口,你按着陛下,别让他动。”
傅棠梨凑上前来,看着那银针,心惊胆战的:“就用这个?把皮
□□起来?那不得疼死?”
赵上钧一伸手,在傅棠梨的头顶上揉了两下,顺势把她带过来:“莫啰嗦。”
没奈何,傅棠梨只得镇定下来,依着唐府医的吩咐,两只手一起用劲,按住了赵上钧。
唐府医动手,将针刺入赵上钧的肩膀,如同缝补衣裳一般,牵引着桑皮线在伤口旁的皮肉中穿行,渐渐把伤口拉拢起来。
傅棠梨的心都跟着抖了起来,她咬着牙,努力抓住赵上钧的胳膊,她能感觉到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每一次针穿进去的时候,都抽搐了一下,显然是在极力忍耐着,但他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冷静而威严,腾出一只手,在案上展开了一张山河舆图,用手指敲了两下。
“我们现在位于永通,在这,向东,往长安,约八百里,需绕经潼关及函谷关两处,眼下均有李颜叛军把守,若战局如洛州,敌不能阻我,则一月可达。”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舆图上移过去,又敲了一下,“向北,往河北道,则将在半道与李颜主力相遇。”
他抬眼看了看左右:“诸位,有何高见?”
庄敬斟酌了一下:“不若先回长安,此龙兴之地,可据而守之,陛下神武无双,李颜与王永敬之流,不过乌合之众,不足为患,当日先帝本不该弃长安而走,如今陛下即位,重回京都,实乃天下民心所向。”
王宪不乐意,大大咧咧地道:“庄将军护送陛下回长安去,我自请领兵十万,去河北道,与李颜干一场。”他越说越气,“干他的,老子堂堂怀化将军,居然从长安逃了出来,真是窝囊死了,老子不服!”
庄敬顺手给王宪的后脑勺来了一下狠的:“放肆,陛下面前,你是谁老子?”
王宪这才惊觉,急急躬身:“臣莽撞,臣失礼,求陛下恕罪。”
赵上钧并未在意,他反问王宪:“若命你战李颜,此去河北道,你说,沿途何处战场为宜?”
王宪和左右同袍互相对视了一下,面色渐渐凝重,不敢轻易回答。
庄敬斟酌着,道:“若调头往北,至平州燕山东段的祖山,两侧山地,中有深谷,与前之茂兰谷地相类,臣以为,可仿照茂兰之战,于此处伏击李贼。”
赵上钧勾了勾嘴角,哂然一笑:“洛州之战的消息传开,李颜已生戒心,祖山险要,谁人不知,李颜岂会轻易入彀,祖山虽捷径,却非必经之道,我若是李颜,定要绕开此处。”
唐府医将银针从肩胛处拉出,收尾,剪断。
赵上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自始自终脸色没有变动过。
唐府医去收拾药箱,退了下去,示意傅棠梨给赵上钧敷药。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报:“陛下,西宁伯世子韩子琛到,求见陛下。”
赵上钧淡淡地“哦”了一声:“子琛回来得倒快,传。”
很快,韩子琛进来了,他一袭戎装,风尘仆仆,一身血污之色,恭敬地下跪行礼:“臣见过陛下。”
赵上钧端坐不动,问:“如何?”
傅棠梨拿着金创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赵上钧的伤口处,怕他疼,趁着旁人不注意,还偷偷地吹了吹。
赵上钧方才稳如泰山,这会儿却颤了一下,他眉目冷峻,另一只手垂到案几下面,握住了傅棠梨的脚踝,捏了一下。
怪痒的。
傅棠梨抽了一口气,急忙把脚缩了回来,轻轻踢了他一下,眼波流转,瞪他一眼,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给他敷药。
韩子琛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规规矩矩地回赵上钧的话:“臣幸不辱命,于武城原大败涿州军,郑从经授首,其属下率残部投诚,现暂关押于武城县,臣让太子留在当地主持大局,臣日夜兼程,赶来向陛下复命。”
赵上钧颔首:“子琛辛苦。”
傅棠梨为赵上钧敷好药,又用白纱绷带把伤处包扎起来,尾巴梢儿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转过头,看见韩子琛的身上有血,她手里还拿着金创药和白纱布,当下顺口,客气地问了一声:“大表兄受伤了吗?要不替你也包扎一下?”
赵上钧的目光倏然变得森冷,宛如淬了血的剑锋,直指韩子琛,他的脸上却微微地笑了一下:“子琛受伤了吗?”
韩子琛额头上的汗“刷”的就下来了,他往后踉跄了一步,赶紧摆手:“不、不,无甚要紧,多谢陛下关爱,无需劳烦二郎。”
赵上钧点了点头,他甚至是温和的:“子琛来得正好,朕有一诱敌之策,需你出马。”
那样的语气,听得韩子琛打了个激灵,他觉得有些不妙,硬着头皮道:“是,听凭陛下差遣。”
赵上钧的手指抬起,在舆图上划了半个圈,最后落在一处平坦之地:“这里。”
“荥川。”庄敬脱口而出。
“不错,荥川。”赵上钧缓缓站了起来,他赤着上身,披散着长发,眼中血色未褪,立于幄帐之央、穹顶之下,越发显得身形伟岸,挟山岳凌人之势。
“胡蛮凶残,百姓苦乱军久矣,朕既上位,当立即肃清山河,不与其久做周旋。荥阳之畔,一马平川,地势自上向下,先占高地,驱重骑俯冲,可碾压对阵,事半功倍,李颜虽悍,朕无惧,当在此与之决胜负。”
众将抱拳,齐声应诺。
赵上钧重又将目光转到韩子琛身上:“西宁伯世子,去,率轻骑突袭范阳军,多多挑衅,务必激怒李颜,你才杀了郑从经,李颜恨你正甚,不会轻放,你往南逃,引李颜来,朕在荥川候你,彼方人马长途奔波,力已衰,可灭之。”
韩子琛怵然俯首:“臣,遵旨。”
傅棠梨终究有些担心,本想劝阻两句,但看了看赵上钧,欲言又止,眉头皱了起来。
赵上钧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复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当然,子琛逃命的时候一定要快一些,若是迟了,被人追赶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韩子琛叹气,苦笑:“是。”
——————————
这大约是夏季的最后一场雨了,下得格外大。
乌云浓如泼墨,涂满了天空,还在不断地压下来,似乎要压垮大地,雨水连成白幕,似天河奔涌,倾泻人间,覆盖了整个荥川平原,野草伏地,举目汪洋大地,水漫无尽处。
战马覆重甲,形若龙虎,赵上钧高坐马上,倒持长木仓,雨水冲刷着枪身,水气飞溅,宛如罩着一层寒雾,饕餮的盔甲流动着深邃的光,宛如凶兽蛰伏在雨中,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他眉目硬朗,如同刀刻,凌驾千军万马之前,没有丝毫表情,冰冷地、倨傲地,注视着前方。
黑压压的玄甲军守卫在他身后,在这荥川平原的高处耐心地等待着,战马伫立在雨中,雨水湿透了鬃毛,它们偶尔发出一点喷鼻的动静,淹没在雨声中。
渐渐地,在下方,遥远的地平线处传来了异样的动静,雨幕被打散,好似无数白线飞起,大雨中,白色的巨鹰展翅飞来,破开云层,发出尖利的长鸣。
傅棠梨骑着桃花叱拔,跟在赵上钧的旁边,极目远眺:“……来了吗?”
赵上钧侧首,看了她一眼。
她依旧还是穿着那一身士卒的服侍,此刻,雨水已经把她脸上的土灰洗去了,清晰地露出了她的脸庞,其实,她最近有些瘦了、也有些黑了,但这对她的美貌并无丝毫损伤,望之依旧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是他的小梨花,无论在哪里,都能与他并肩而行。
赵上钧表情刚毅如铁,但他的目光却变得柔软起来:“梨花,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带着你出征吗?”
雨声很大,把周遭的动静都遮掩住了,傅棠梨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这千万人之前和他说话,并不担心被
人听见,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埋怨:“还不是你坏心眼,一定要为难我,有什么办法呢?”
赵上钧的声音格外低沉:“因为前一次,你千里迢迢来战场上找我,那时候你说,无论如何,你要来见我,若我不幸殒身,你替我收尸……”
“没有的事!”傅棠梨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别说这个晦气话,回头我给你抄上七七四十九遍三官真经,求三官大帝为你赐福赦罪,解厄消灾,保你长命百岁!”
“或者,若我无恙,你才能安心。”在这漫天的风雨中、在这战马催发的临兵阵列前,他望着她,目光温存,似春日之昭昭,“所以,我想啊,我的小梨花,如果我不在她身边,她必然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终日烦忧,那该怎么办呢,我把她带上,叫她日日夜夜在我身边,看着我,这样就好了,对不对?”
她红着脸,咬了咬嘴唇,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眸被雨水洗过,明亮而纯净。
大雨滂沱,苍茫的、旷野的平原一望无垠,千军万马从远处奔腾而来,杀气裹着乌云翻滚,尘烟混合在雨中,天空是灰色的。
“它们来了。”赵上钧的声音稳稳的,在喧嚣的大雨中显得温和又平静,“而你在这里,我绝对不会后退一步,你信我。”
“好。”傅棠梨微笑起来,轻轻地应了一声。
旁的可以不信,这个大抵是真的。
渭州人马从远处奔来,轻甲轻骑,一味埋头逃命,毫无战意。
紧随其后的,是范阳节度使李颜的兵马,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如同黑色的、黏稠的潮水,从低处的地平线涌上来、漫过来,雨水溅起,在地面生出灰色的雾气,平原渐渐开始震动。
傅棠梨拨转马头,避开一边。
赵上钧收敛起目中的温情,刹那时,变得森然如修罗,他高踞马上,举起手中的玄铁长//枪,笔直地指向前方,枪尖闪过一道寒芒。
众军俯首。
他倏然一声沉喝:“杀!”
“咚”的一声巨响,战鼓擂动,而恰于此刻,天际响起雷鸣,轰轰隆隆,滚动着,从遥远的云层压了下来。
十数万铁骑奔驰而出,马蹄踏破雨幕,铁甲与金戈的煞气冲上天空,撕开了乌云,如同暴风卷起巨浪,从高处奔涌而下,带着汹涌澎湃的威势,碾压过去。
“咚咚咚咚”,鼓声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急促,鼓声、雷声、马蹄声、呐喊声,连成一片,震响天地,远山似有回应。
轰然巨响,两方人马狠狠地撞击在一起,雨水倏然变红,四下飞溅。
赵上钧的战马高高地跃起,如同天地间生成的一道闪电,直直地破开敌阵,长/|枪横扫,如惊虹、如怒龙,呼啸着,带起沉闷的雷鸣声,奔向敌首。
敌阵中为首一人大喝一声,驱马冲来,举起长刀,狠狠一劈,如同霹雳掠火。
“锵”的一声尖鸣,枪与刀撞击,在雨中激起一大片火星,飞溅而开。
“赵上钧!你终于来了!”那敌首褐发鹰目,面上疤痕横贯,戾气如锋刃,正是范阳节度使李颜。
枪尖与刀刃交错而过,战马嘶叫,赵上钧拨转马头,返身回马枪,锋芒如银龙,倏然长笑一声:“李颜,我送你的礼物,可还中意?”
李颜想起只有躯干的长子和只有头颅的次子,不由双目尽赤,厉声吼叫:“赵上钧,我今日定要取你项上人头,祭奠我儿!”
长刀舞动如风,疯狂砍杀过来。
“锵”的一下,二人兵刃再次撞击,跨下战马咴咴长鸣,泥水洒起,溅在人的脸上都生疼,双方各各退了一丈远。
李颜目露凶光,霍然长啸,范阳军得令,擂动了战鼓,兵马密密麻麻的,从四面八方朝这边蜂涌而至,集列成阵,如同左右两条巨蟒,阴森森地游动着,包抄过来。
玄甲军大部折于北庭,又被元延帝所分拆,纵然赵上钧仓促间重整旧部,如今也不过区区十万余,而范阳叛军联合各方人马,足有四十万,今日战场在荥川,一片平原,双方均无倚仗,唯有靠兵力一决生死。
这一战,范阳势在必胜。
李颜一念及此,心头火热,他大喝一声,率部属直逼过来,协从者洛州刺史王永敬,此时亦悄无声息地从右侧插入,如毒蛇一般,杀向赵上钧。
赵上钧面色不动如山,一人一枪,悍然迎战。
辽阔的荥川平原震动起来,越来越剧烈,天雷滚滚,一阵紧过一阵,在平原的东面地平线,天好似漏了一角,从那其中冒出了黑沉沉的人马,铁骑长戈,清一色的玄甲军装束,如同移动的山丘,轰然碾轧过来。
交战中的李颜面色变了。
赵上钧俯身探手,如同闪电一般,抽出了腰间横刀:“难道你想不到吗,我未曾重伤,玄甲军也未曾败落,李颜,这一切都是为了引你入彀,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
他霍然一刀断劈,以鬼魅般的速度斩断了李颜的一条手臂。
李颜发出沉闷的嗥叫,断臂斜斜飞上半空。
血水溅落,洒在赵上钧的脸上,他的眉目一片猩红,却咧开嘴,露出了雪白的牙:“而你,现在已经没用了。”他的刀指向李颜,刀尖犹在滴血,“所以,去死吧。”
……
元延八年,范阳节度使李颜反,旧天子出长安,崩于长陵坡,淮王赵上钧即位。
新帝率玄甲军与李颜决战于荥川。
先是时,西宁伯世子以身诱敌,敌追至荥川,已疲,玄甲军自高地而下,占尽先机。
而敌凶悍且狡诈,酣战至半,两侧骑兵包抄,兵力众于玄甲军,意图拢而歼之。
然帝骁悍,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玄甲军伏兵尽出,声势浩大,以雁行阵迎敌,碾轧敌军。
战火如荼,从午时至酉时,天色昏暗,雨水尽赤。帝斩李颜于马下,斫其头颅,悬于枪尖。敌已不支,见状了无战意,余者五六万,向西溃败而逃。
玄甲军紧追不放,半月后,至沂水,逢北庭大都护张嵩率兵接应,两下包抄,尽灭范阳残部。
由此,范阳军四十万灰飞烟灭,唯洛州刺史王永敬见势不妙,逃之夭夭,不知其踪。
是战,玄甲军亦损伤惨重,然中原平定,天下大安,帝神武之名益彰,此后数十年无兵祸,盛世自此而始。
——————————
这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转眼就到了立秋,所谓秋高气爽,风和日丽,长安的天空一碧如洗,望过去,和战乱之前并无差别。
皇城巍峨,依旧气象万千,朱檐翘角,碧瓦流光,九重宫阙层层复叠叠,鸱吻立于殿脊,昂首怒目,飞鸟不敢落于其顶。
风景旧曾谙,然则,物是人非了。傅棠梨把目光从远处的天空收了回来,心头多少有些感慨。
高宫正在前方引路,见傅棠梨有些走神,体贴地带了一句:“太子妃仔细台阶,紫宸殿到了。”
这话音刚落,却见宋太监领着赵元嘉和林婉卿从另一侧走来,这两人如今看过去皆是面色憔悴、一脸惶惶之态。
傅棠梨的脚步顿了一下。
赵元嘉一眼就瞧见了傅棠梨,面上浮出惊喜之色,疾步过来:“二娘、二娘,孤刚从武城县回来,可算又见到你了,也不知这段日子你过得如何,孤心中始终十分牵挂。”
他这么说着,伸出手去,就要去牵傅棠梨。
林婉卿的脸色又枯败了几分,毫无情绪地瞥了赵元嘉一眼,默默地把头扭开了,眼角落下一滴泪。
高宫正急急上前,挡在赵元嘉的面前,肃容道:“圣上已传唤多时,太子还不快进去。”
傅棠梨避开赵元嘉的目光,无声地退到他的身后去。
高宫正一提及赵上钧,赵元嘉的心就抖了一下,他不再敢出声,讪讪地,随着宋太监一道进入紫宸殿。
大殿两侧摆着巨大的紫金兽炉,麒麟仰首吐息,白色的薄烟如同山间散开的的云岚,迦南沉香的味道弥漫在金柱玉壁之间,清洌而悠长,当日林贵妃的头颅掉落在这里,血溅了满地,而今已经完全寻不到半点痕迹。
赵上钧高居明殿之上,眉目冷肃,他佩帝王通天冠,穿日月星辰十二章纹衮服,广袖垂于地,愈发显得身量伟岸、气度威严,令人不可逼视。
元延帝是个仁和温良的君王,又是赵元嘉的父亲,赵元嘉平日觉得父皇大抵偶尔有些严厉而已,但此际,天子龙座上换了一个人,赵元嘉这才惊觉,原来这才是帝王之威,如山岳压顶,重逾千钧,他心中悲痛且惶恐,根本不敢抬眼多看一下,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匍匐叩首:“臣……”
“不须跪。”赵上钧语气如常,威严而淡漠,吩咐了这么一句。
傅棠梨和林
婉卿站在赵元嘉的身后,膝盖已经屈了一半,听见这话,傅棠梨若无其事地挺直了身体,垂着手,站到一边。林婉卿这膝盖却直不起来,半弯不弯的,抖得厉害。
而赵元嘉,他知道今天过来是听候发落的,此刻根本没有勇气起身,反而将脸伏在地上:“臣不敢。”
赵上钧没有在意,他淡淡地朝下面一颔首:“宣。”
皇帝身后的中书舍人上前,打开手中诏书,立于殿上,大声宣读。
“圣人立道,天地合德,日月其明。兹太子妃傅氏,敬慎持躬,孝德承训,堪为宗室表率。逢先帝山陵崩,万民同悲,傅氏缅怀追福,愿以报恩,求度玄门。雅志敦敦不忍拂,准其所请,度为女冠,赐号怀真,丕显道化。钦此。”
简而言之,圣旨命太子妃出家修道,为先元延帝祈福。则,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太子妃傅氏,而只有女冠怀真了。
这道旨意宛如晴天一个霹雳当头打了下来,令赵元嘉呆滞当场,他瞪大了眼睛,仓皇顾盼左右,好似一时之间不能相信,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中书舍人镇定自若,又捧出一册诏书,继续宣读。
“皇太子赵元嘉,天资庸愚,禀质孱弱,罔知圣道,难承重器,今上承宗庙先祖,下应民生社稷,废其太子位,封幽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相比前一份,这份诏书就简短了许多,其实赵上钧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一朝天子尚且更换一朝臣,况太子乎。
赵元嘉虽然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但闻此诏书,还是浑身都颤抖了起来,跪在地上,牙齿“格格”作响,不知是怕的、还是恨的。
龙椅之上的天子岿然不动,连表情都没有动弹分毫。
中书舍人一口气捧起第三份诏书,这回念得连语气都有些潦草:“林氏有女,常侍幽王左右,夙兴夜寐,克勤于室,可册为幽王妃,尔其谨守妇道,允宜内职。特谕。”
心心念念、汲汲营营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成为赵元嘉的正妻,但林婉卿已经生不出半点喜悦之情,她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木然地跪下谢恩。
这三份诏书,一份接着一份,像是锋利的箭矢,接连射中赵元嘉的胸口,令他炸裂一般地疼痛,他双手撑在地上,手指屈了起来,抠住了地面,太过于用力,手背青筋毕露,指头磨破了皮,在地上抠出血痕。
他僵硬地抬起头来,望着赵上钧,喃喃地道:“我懂、我懂了……”
哪怕他再傻,事到如今,也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先前林婉卿所说,竟然都是真的!他的太子妃和赵上钧早有私情,在他眼皮底下种种暗通款曲,他偏偏却不信,可笑,实在可笑极了。
什么修道祈福,什么册封幽王妃,骗人、都是骗人的!这是抢走一个,然后又塞回去一个,来掩人耳目吗?
“皇叔、皇叔……”此时此刻,赵元嘉依旧如同旧时一般,这样唤着赵上钧,他面容扭曲,双目赤红,落下泪来,仿佛滴血,“小时候,你抢走我的父皇,我不怪你,后来,你又抢走我的皇位,我自己没用,无话可说,但是,我的二娘,她是我的,是父皇和母后为我聘娶的妻室,你为什么也要抢走?”
他说到后面,倏然站了起来,踏前一步,朝上面伸出手去,声嘶力竭地叫喊了出来:“为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
金吾卫立即上前,“锵”的一声,一左一右,将长戟架到赵元嘉的脖子上,厉声道:“幽王退,圣驾之前,不得无礼。”
赵上钧生性冷漠,在人前鲜少有喜怒形于色之时,但赵元嘉的这番话,无疑是触动了他的逆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揉了揉额头,声音沉沉的:“元嘉,不要试图挑衅朕。”
他的话很简短,甚至不愿意再多说一句,但那种被压制着、强烈的怒意是那么明显,如同呼啸而来的滔天巨浪,几乎要把赵元嘉碾压成齑粉。
殿上诸人莫不颤栗,皆俯首不敢视天子。
赵元嘉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他那么愤怒,却没有勇气去面对赵上钧的怒火,他呆愣了一下,摇摇晃晃地转过身,缓缓地朝傅棠梨走去,脚步踉跄,声音嘶哑:“二娘、二娘,你怎么对得起我?母后走的时候把我交付给你,叫你不要辜负我,你答应下的,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
傅棠梨也没有料想到赵上钧颁下这样的诏书,原来先前他所说的“我会把一切都处置妥当”指的就是这些,她有些茫然、也有些不安,当是时,见赵元嘉这般癫狂的模样,一时不好回应,只能沉默而已。
“傅二娘!”赵元嘉倏然一声怒吼,张开双臂,就要朝傅棠梨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