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惹皇叔 > 70-75
    第71章 第71章万贯嫁妆,务必取回……


    宋太监眼疾手快,冲上前去,拦腰抱住了赵元嘉:“幽王,不可,万万不可啊!”


    这要是让赵元嘉扑到了,岂不是死路一条,宋太监终究不忍。


    赵上钧已经不耐,做了一个手势。


    立即有金吾卫过去,按住了赵元嘉,捂着他的嘴,毫不客气地将他拖出了紫宸殿。林婉卿像个提线木偶一般,神情恍惚,飘飘荡荡地跟了出去。


    傅棠梨朝赵上钧拜了一拜,低着头,保持着矜持的姿态,安静地退了出去。


    赵上钧霍然起身,大步走出殿外。


    左右皆垂目,若无睹状。


    艳阳高照,高台明阁皆堂皇,耸立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令人目眩。


    傅棠梨走得很快,但赵上钧比她更快,迈着大步,在紫宸殿门前,三两下就追上了她,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臂:“梨花。”


    “小声些,别叫人听见。”傅棠梨鼻尖上冒出了汗珠,谨慎地看了看左右,使劲把手抽回来,“陛下既命我出家,我以后便是清修之人,陛下自重,莫要惹人非议。”


    赵上钧一把拉过她,把她抱得紧紧的,一起躲到巨大的金柱后面,遮住身形,或许这只是掩耳盗铃罢了,也不知道能遮住什么,但他知道她那点别扭的小心思,也愿意耐着性子哄她:“你看我安排得多好,你出家修道,斩断世俗尘缘,和元嘉就没有分毫干系了,等过上些日子,什么旧太子、太子妃等等,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你还俗,届时我们成婚,完全顺理成章。”


    一说到这些事情,傅棠梨就情不自禁地心虚起来,左顾右盼,唧唧咕咕,抱怨起来:“你怎么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我原来是什么身份,谁不晓得,出家便出家了,也不算什么,但若是回头又还俗嫁于你,这、这、打量谁是傻子呢,大家伙儿回过神来,岂不是显得我有欲盖弥彰之嫌,凭白叫人看笑话吗?”


    “自然不能和你商量,若要商量,你矫情起来,又是两样不可,这不可和那不可,你看,就是眼下这情形。”赵上钧对她的小花招可太熟悉了,完全不容她继续啰嗦,果断地道,“我是天子,普天之下,皆须从我号令,听我的。”


    “我觉得不太妥当呢。”反正傅棠梨心里害臊得很,仗着赵上钧宠她,偏偏就是要这样那样地挑刺儿,手指捏着袖子,揉来揉去,扭扭捏捏,“你就性子急,其实还须得从长计议,你看太子、哦,不,幽王,他今日那模样,我有点担心呢,他性子冲动,若是一时想不开,生出什么事端来,岂不是叫人烦恼。”


    无论什么时候,赵上钧望着傅棠梨的眼神总是温柔的,他甚至是微笑着对她道:“不太妥当吗?是,难得你和我想到一处去了,我应该马上杀了赵元嘉,我已经忍了很久,其实我一直很想把他的头切下来,捏碎了……”


    傅棠梨吓了一跳,赶紧用手去捂他的嘴:“你莫胡说,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好端端的,你又吃什么飞醋,很


    没道理。”


    秋日的阳光明媚而灿烂,落在赵上钧的眼眸中,那是一种温暖的琥珀颜色,完全想象不出他杀伐冷酷的模样,尊贵的天子躲在大殿的金柱后面,和从前一样,偷偷的,和她咬耳朵:“好,我不吃醋,也不生气,你呢,就听从我的安排,好不好?梨花,你不知道,我已经等了多久……”


    日光甚好,秋风清朗,仿佛所有的阴霾都已经消散,而他呢,就在身边。


    傅棠梨突然觉得心跳得很快、也很热,她撒娇够了,也没什么别的话可说,把头蹭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


    元真宫,后山院。


    门洞如水月,石径幽曲,阶下苔痕宛然,庭中苍松积翠,两只白鹤徜徉于松下,时而扑翅,引颈长鸣,其声唳唳。


    雅舍筑于其间,廊庑宽长,檐下悬了一串惊鸟铃,偶有风过,金玉清响。


    俨然神仙境地。


    给傅棠梨引路过来的两个小道士这一路上不停地拿眼角偷觑她,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看样子又是两个老熟人。


    傅棠梨视若无睹,只当作不知道,且她如今身穿道袍,玄冠绛褐,素裙长帔,容色端庄沉静,一副清净无尘之姿,瞧着比两个小道士还正统一些,唬得小道士也不好多说什么。


    进了内室,只见一片素净,窗牖紧闭,窗下长案,古琴置其上,琴边小山炉,地榻上摆着两个蔺草坐席,除此外,再无其他摆设,颇有虚室生白之意。


    小道士出去,临到门边,其中一个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满脸慎重地交代道:“这是师兄的旧居处,如今借你暂住,你可得小心,务必保持净洁,一丁点灰尘都不能有,日常衣裳杂物不能置于显眼处,若熏香,只宜‘九和’、‘信灵’两味……”


    这话越听越熟,好似和从前一般模样,从前……从前是如何呢?一些模糊的光影掠了过去,还来不及捉摸,就消散在脑海里了,傅棠梨突然觉得头疼,微微皱起了眉。


    见她脸色不太好,另一个小道士马上把同伴的嘴巴捂住,拖着走了:“玄度就是啰嗦,别听他的,师姐自便,我们走了。”


    所谓“师兄”,应是玄衍无疑。


    傅棠梨心里一跳,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微微颔首而已,待小道士的脚步声去远后,她这才放松下来,慢慢地打量四周。


    这里恍惚有几分眼熟,像是从前来过似的,她踱到案边,摸了摸琴上的弦,轻轻拨了一下。


    “铮”的一声,琴音袅袅。


    头又疼起来了,最近时常这样,脑子里会闪过零星半点的片段,模模糊糊的,又分辨不真切,叫她茫然。


    案上的小山炉里灰烬暗冷,但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他的味道,白梅花生于悬崖之上,寂静山林中,积雪浸透了乌木,那种香气苦涩而清幽。


    傅棠梨叹了一口气,才要坐下,便听见外头那两只白鹤惊慌地鸣叫起来,紧接着,是它们“扑簌簌”地拍打翅膀,好像飞走了,而后,窗户那边有“叩叩叩”的声音,急促而有力,像是什么东西在敲打着棂角。


    傅棠梨收敛心神,走过去,推开半扇窗。


    一只巨大的鹰隼探进头来,傅棠梨认得,这是跟在赵上钧身边的那只海东青,但见它通身白羽,尖喙如勾,金睛如电,顾盼凶悍,爪子上抓着一只雉鸡,鲜血淋漓还在往下滴落。


    嚯,小道士刚刚交代的,“一丁点灰尘都不能有”。


    傅棠梨面无表情,和它对视……对视……持续对视……


    这海东青突然“呱”的一声大叫,兴奋地举起爪子,试图把雉鸡推进来,显然是在献殷勤。


    一股子血腥味儿,脏得要命。


    “砰”的一下,傅棠梨果断地又把窗牖关上了。


    海东青的爪子撞到窗上,挠得“咯吱咯吱”直响,刺耳得很,它生气起来,“嘎嘎”大叫,翅膀用力扑腾着,眼瞅着窗格子要给它扑腾破了。


    “摇光,回来。”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摇光不情不愿地又叫了一声,飞开去。


    那大鸟过于吓人了,傅棠梨不敢开窗,只拉长了耳朵听了一下。


    少顷,庭院里传来一些奇怪的动静,一会儿是摇光低声“咕咕”的声音,一会儿是“簌簌”的、水流下来,泼到地上的声音,再然后,居然有炭木燃烧起来、发出一点点“噼啪”的声响。


    这个男人,他又在做什么?傅棠梨隔着窗,又听了一会儿。


    渐渐地,有一股炙烤的肉味从窗户的缝隙飘了进来,异香扑鼻,浓烈而丰腴。


    摇光又大叫了起来,这家伙大约是馋了,叫得特别急切。


    道家清修之所,却有人在此杀鸡烧肉,福生无量天尊,真真匪夷所思。


    傅棠梨实在忍不住,打开了门:“你在做什么?”


    赵上钧坐于松间石上,他穿了一身道袍,但袖子高高地挽着,手臂肌肉凸起,显出一股不羁的山林野性,青铜烤架支在那里,他手里拿着长长的铁签子,串着一只雉鸡,在炭火上来回翻动,散发着诱人的肉香。


    这光景,叫人难以想象。


    傅棠梨沉默半晌,幽幽地道:“玄衍师兄,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赵上钧抬起头,神色间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你从前也说过同样的话,看来你的癖好就是这个,一点儿没变。”他又微笑起来,柔声道,“我这一样炙烤的手艺尤其好,往日不得闲,就这会儿有空,你真的不来尝尝吗?”


    傅棠梨抿嘴笑了一下,走到赵上钧身边,坐了下来。


    摇光嫌挤,扑了扑翅膀,飞到松枝上头,落下一阵松针如乱雨。


    赵上钧拿出一小罐蜂蜜,均匀地刷在雉鸡上,语气平常:“喜欢甜一点吗?”


    “嗯,甜一点。”傅棠梨手托着腮,盯着眼前的炭火,随口应了一声。


    “在想什么?”赵上钧听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我觉得先前恍惚有过同样的情形。”傅棠梨抬手比划着,带了一点点困惑的神色,“就像这样,但真真去记,又记不得了。”


    赵上钧神色不动:“我们一起去过北庭,在玄甲军营地里,我给你烤过一只兔子,后


    来在横断山掉下悬崖去,我还给你烤过一只鱼。”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气还是笑,“很好,你把我忘了,倒是记得这些吃食。”


    傅棠梨睁圆了眼睛:“我那么大老远的,跑到北庭的军营里去,和你们一堆臭烘烘的男人挤一处,自讨苦吃吗?还什么掉到悬崖下,我这么折腾自己吗?我不信。”


    赵上钧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如同这秋日的暖阳,热烈而温柔:“那时候我在北庭和突厥人交战,你担心我,带着渭州的骑兵来救我,梨花,你为我做过很多、很多事情,我们一起历经过生死,哪怕你日后一直记不起来,没关系,我会帮你记住,记一辈子,时不时说出来给你听。”


    傅棠梨脸上发热,心里也发热,但又有些不太舒服,低下头,闷闷的:“你这么说着,好似我又辜负了你似的……其实,我也想早些儿记起来。”


    赵上钧凑过来,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你可不是辜负我吗,所以,梨花,不许对我挑三拣四的,对我再好一点。”


    傅棠梨又害臊起来,捂着脸,紧张地看了看左右。


    四下无人,只有摇光站在树枝上,歪着脑袋,瞪着滴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


    她脸红了,对着摇光“嘘”了一声。


    摇光张开翅膀,大声地“嘎”了一下,完全不懂。


    赵上钧烤好了雉鸡,用匕首切下一块,体贴地吹了吹,拿了帕子托着,递给傅棠梨:“来,趁热,尝尝。”


    傅棠梨接过雉鸡,尝了一口,外皮酥脆,内质嫩爽,带着蜂蜜炙烤过的味道,焦香而丰美,她忍不住赞道:“你旁的不行,就这个手艺,可真不错。”


    赵上钧取了水净手,闻得此言,目光倏然变得幽暗,懒洋洋地道:“原来你觉得我旁的不行吗?好,那今晚得叫你知晓,我到底行不行?”


    “说什么呢?”傅棠梨吓了一跳,手都抖了,雉鸡肉掉到了地上。


    摇光飞快地掠了过来,抓起那块肉,一溜烟飞走了,半空中留下它得意的“嘎嘎”声。


    ——————————


    叛军已退,李颜、郑从经伏诛,只王永敬不知下落,此人出身太原王氏,在州府掌政多年,手下颇有势力,终究是个祸患,赵上钧命韩子琛率兵往太原,继续追查此事,太原刺史被问罪,一时间,王氏人人自危。


    而长安这边倒是安定了下来,天子携文武百官及大军重返京城,百姓们也陆陆续续地也跟着回来了。


    当今即位的天子是个道士,尝于元真宫清修多年,眼下大局初定,为安抚社稷,遂颁旨昭告天下,将于八月十五仲秋日,在元真宫举办罗天大醮,奉祀天地诸神,布施八方,为万民祈福。


    天子骁悍神武,亲自执掌重兵,在淮王时就有震慑天下之威,实在比先帝要稳妥多了,兼之三省六部及京兆府的官员各自尽力,重整四处秩序,于是,各处市井街坊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繁华。


    随着先帝出逃的那些世家贵族们已经能把旧事作为谈资,随意说笑起来,当然,这其中几家欢乐几家愁,如庄敬、孙澄、王宪等淮王旧属如今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而当日那些摇摆不定的文臣们,大多龟缩在家,轻易不敢出头。


    这其中,最可怜的当属傅家了,嫁入东宫为太子妃的孙女被勒令出家,尚书令、国子监祭酒之职被罢,开国县侯之位被夺,连尚书令府邸都被京兆府查封,一家十几口人灰溜溜地搬到南城永宁巷的一处民宅中,眼看着烈火烹油的荣华,转眼成了云烟消散,实在叫人唏嘘。


    傅棠梨并不知道外头对傅家的种种传言,总之与她并无干系,这边元真宫祥和清静,观中奉行无为之道,一团和气,她过得还算惬意。


    只早课一事叫她头疼。


    天蒙蒙亮,她还睡眼惺忪的,就被青虚子拖着去登仙台诵经,忍不住要抱怨:“这诵经的课业,何时做不是做,怎么非得大早?苦煞人也。”


    青虚子摇头,笑骂:“这才头一天,你就犯懒,忒不像话,看看你怀素师姐,一样金枝玉叶之身。”他指了指前面,“喏,平旦即来,自请服弟子苦役,清修守持,这才是我道门风范。”


    前方是元真宫的中庭,两侧朝神阙,祭坛耸立中央,夯黄土为基底,架檀木为梁骨,层层叠起,高逾七丈,木阶梯盘折向上,登其顶,元真宫上下一览无余,取其“登仙”之意,所祈可闻达九重天。


    而此刻祭坛上有一道单薄的身影,正从木阶梯上下来,她太过消瘦了,快到最后一层的时候,风吹过来,她道袍的衣裾飘了起来,整个人似乎要随风而去,踉跄了一下。


    青虚子急急走过去:“怀素,小心着些,观主早和你说过,这清理炉灰、添加灯油之事,自有其他师兄去做,你一个弱质女子,不必讨这苦差事,你怎不听劝?”


    怀素脸色雪白,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通身却没有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气息,反而如同枯灰一般,她对青虚子合手一拜,轻声应道:“多谢师叔关爱,然则弟子自觉罪孽深重,非如此不得心安,还请师叔不要劝阻了。”


    青虚子听了这话,欲言又止,只得摆了摆手。


    怀素没有再多说什么,低着头,退下去了。


    傅棠梨记得方才青虚子说的“金枝玉叶”之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位怀素师姐又是何等来历?”


    青虚子露出同情的神色,摇了摇头:“她是先帝的临川公主,嫁给了李颜的长子,如今李颜全家伏诛,当今圣上念她无辜,宽待一如其他子侄,但她却因此断了尘缘,出家修道,说来也是个可怜人。”


    那一场叛乱,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将士马革裹尸,乃至于这江山都换了主人,相比之下,临川公主的境遇,似乎也显得寻常起来,傅棠梨心中叹息了一下,很快就略过了。


    因当今天子八月十五要在此举办罗天大醮之仪,元真宫上下早早就开始准备起来,青阳真人登上祭坛,焚表敬告诸神明,众弟子在下首诵读“三官”与“度厄”二经,祝祷祈福,专心虔诚,傅棠梨亦在其中。


    但在这一片道法庄严之时,她却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人在盯着她,那种视线冰冷冷的,像针一样刺人,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回头望去,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左右都是道士,闭目盘坐,各自诵经,专心致志。


    反惹得青虚子用拂尘尾巴戳了戳她:“别走神。”


    或许是自己多疑了吧,傅棠梨收回了目光。


    ……


    至卯时,早课毕,弟子散。


    经了这么一番,傅棠梨的睡意也没了,又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她拜别青虚子,自己慢悠悠地回去,穿过观中的青阶长道,再转过老君殿,才步入回廊,只见廊角处走出一个人,迎面而来,二话不说,朝她拜了下去。


    唬了傅棠梨一跳,急忙上去搀扶:“怀素师姐,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那人正是怀素,她的脸色瞧着比方才又白了几分,好似透明得要露出皮肤下面青色的血管,她不顾傅棠梨的阻拦,执意拜了三拜,礼数庄重,而后小心翼翼地道:“师妹,你我也算旧识,念在往日的情面上,可否容我求你一桩事。”


    靠得有点近,风吹过来,傅棠梨突然闻到怀素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咸咸的,带着一点苦,待到细究时,又消散了。


    这是一种危险的味道,傅棠梨隐约觉得自己曾经在哪里闻到过,但如今已经记不起来了,她没来由得生出警惕之情,斟酌着,客气地道:“师姐有何请,不妨说来听听。”


    怀素瞧着胆小又柔弱,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未出家前,曾嫁李氏长子,我的夫君因谋逆被诛,尸首不全,无处安葬,我多方打听,有人告诉我,当日是圣上砍下他的头,作为礼物送予师妹……”


    傅棠梨终于记起了当初在长阳宫时,赵上钧送她的那件“礼物”,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


    昔日的临川公主,如今的怀素眼中落下泪来:“夫君不是好人,但他对我却很好,我求求师妹,把他的头还给我吧,让他入土为安,我一辈子为师妹念经祈福,报答你的恩德。”


    那是什么玩意,谁知道扔到哪去了,怎么还?


    傅棠梨勉强道:“那个东西……我委实不知是何去处,若不然,回头我帮你问问圣上,若还在,寻回来还你?”


    “不!”怀素倏然抬起头,目光凄厉,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尖声道,“别去问圣上。”


    话才出口,她好似自己也觉得失态,身体摇摇晃晃的,几乎要倒下去,强撑着,又给傅棠梨下跪赔礼,苦苦哀求:“师妹千万别和圣上提这个,圣上若知晓我仍念旧情,只怕我性命难保,师妹既不能允我所请,这事便作罢了,只当我没说过。”


    傅棠梨瞧着怀素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发毛,她不想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只当师姐没说过,师姐自便,容我先走一步。”


    她说罢,绕过怀素,径直离开了。


    回到房中,才坐下没多久,两只白鹤又飞来捣乱,把头探进窗口,一只埋头“笃笃笃”地乱啄,一只伸头“嘎嘎嘎”地大叫,大约是对这屋子换了主人表示不满,闹腾得很。


    惹得傅棠梨差点要和它们打起来。


    玄安和玄度闻声而来,赶紧把两只白鹤给抱走了。


    这么一打岔,傅棠梨很快把怀素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


    到了这日快晌午时,玄安又来了,站在廊庑外,询问道:“怀真师妹,你家的两个女使来找你,要见吗?”


    傅棠梨心里一跳,急急出去。


    两个婢女模样的人立在玄安的身边,一见傅棠梨,立即飞扑了过来:“娘子、娘子,可算见到您了,娘子!”


    脸蛋圆圆的那个,直接“哇”的一声哭了:“是我们不中用、我们该死,不能陪伴娘子左右,您这些日子肯定受苦了,娘子、我可怜的娘子。”


    脸蛋略瘦长的那个看过去稍微稳重些,红着眼眶,合十拜了拜:“菩萨保佑、天尊保佑,好在娘子平安无事,若不然,我们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看来这就是先前被赵元嘉赶走的贴身婢女了,傅棠梨瞧着她们两个就觉得亲切又贴心,叹气道:“我受了伤,撞到脑袋,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连你们名字都忘了,你们叫什么名儿?”


    “娘子、娘子怎么忘了我们呢?”圆脸的那个听罢,哭得更是稀里哗啦,话都说不利索。


    另一个瘦脸的也落了泪:“娘子,我是黛螺,她是胭脂,您不记得没关系,反正我们回来了,以后会好好伺候您的。”


    玄安看见小娘子哭泣,头疼得很,匆匆走了。


    胭脂和黛螺擦干了泪,一左一右扶着傅棠梨进屋去,叙述了分别后的情形。


    原来当日赵元嘉将二人逐出东宫,她们也不想回傅府,就跟着严五叔两口子一起去青华山上的那座别院居住了。山林僻静,正好躲过了接下去的那一段兵荒马乱的动荡,待到局势稳定,严五叔下山打听,得知太子被废,太子妃到元真宫出家修道,她们立即就找了过来。


    胭脂恨恨的:“太子……哦,不,现在是幽王了,真是坏透了,没半分本事,只会那些个不入流的手段,这些日子来,我既担心娘子被他蒙骗了去、又担心娘子跟着他要吃苦,愁得我呀,晚上都睡不着。”


    黛螺亦点头:“这样也好,娘子原先和幽王就合不来,如今虽则出家修道,总算和他脱开干系,以后就是自由之身,哪怕如今傅家垮了,还有西宁伯府为您撑腰,您有渭州的半座银矿、又有那么许多嫁妆,往好的想,不愁下半辈子没的依靠,总归我们两个会一直陪着娘子,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说到这个,傅棠梨这才发觉不对劲:“对了,当日韩家表兄也曾提过银矿一事,我且问你们两个,我的钱财呢,那银矿的凭契还有你说的嫁妆,如今都在何处?”


    胭脂眼里还含着泪,一下瞪得滚圆:“怎么,幽王没把这些东西交付给娘子吗?岂有此理,那都是老夫人和夫人留给娘子的东西,他怎么能昧下?”


    黛螺也变了脸色:“果真如此?那不成,我们得去幽王那里把东西都讨要回来。”


    涉及自己的钱财,这可是顶顶要紧的事,傅棠梨片刻都不愿耽搁,当机立断,去找青虚子。


    “这事情,我不太好出面。有人心眼小得很,我若是去见幽王,不论什么缘由,他必然又要生气,我不去触这个霉头。”她委婉地和青虚子商量,“思来想去,还是恳请师伯帮我走一探,您是帝王师,身份不同凡响,去给我家的两个婢子镇个场子,那才有排面,不叫幽王府的人看低了去。”


    青虚子惯来是个老好人,满口答应了:“举手之劳,不算什么。”


    ——————————


    门窗紧闭,屋子里黑洞洞的,小山炉里点的熏香早已经凉成灰烬,空气里沉积着近乎腐烂的味道,正如赵元嘉此刻的情绪。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神情颓废,没有半分储君时温雅君子的风度。


    所谓幽王,取“幽”字之意,他被令于幽王府中闭门思过,不得外出,其实他心里明白,终其一生,恐怕他再也走不出这方寸之地了,此时,他宛如被困于囚笼的兽类,粗粗地喘着气,一言不发。


    齐乘风跪面前,他原是东宫率卫首领,太子被废为幽王,他也跟了过来,对赵元嘉依旧忠心耿耿,眼下压低了声音,极力劝说:“郭午是郭元俭的长孙,郭氏父子皆为先帝战死,郭家世代赤胆忠心,绝对靠得住,郭午愿效仿其祖其父,为殿下尽忠,还请殿下早做决断。”


    “决断?”半晌,赵元嘉苦涩地笑了一下,终于开口,“怎么决断,你叫我拿什么和皇叔去争?别说郭午,就是当日郭元俭在时,也不能和皇叔匹敌,如今又能怎样呢?”


    齐乘风是个血性汉子,言语掷地有声:“殿下才是先帝亲封的太子,这江山本来就应该是属于殿下的,淮王得位不正,天下人未必都服他,郭午的兵马可护送殿下去蜀州,蜀州刺史亦愿为殿下效命,届时殿下登高一呼,自有先帝忠臣追随于您,无论成败与否,总强过一辈子被囚禁于这幽王府中。”


    “不、不。”赵元嘉咬着牙,嘴唇颤抖,抱住了头,痛苦地道,“不行,我不行的、做不到……”


    就在这时,外头有侍从来报:“殿、殿、殿下,有、有人上门来找您……”


    侍从的语气听着很不对,赵元嘉勉强抬起头:“什么人?”


    侍从不敢进来,只能在门外吞吞吐吐的:“是太……哦,不对,是元真宫的怀真师父,遣了人过来找殿下。”


    “怀真?二娘!”赵元嘉眼睛一亮,激动地站了起来,一阵风似的冲出去,“她在哪里?她叫人来看望我吗?”


    第72章 第72章道长终于手刃情敌,心满……


    他急匆匆地跑到外面的正厅,却不见傅棠梨,只有老道士青虚子和傅棠梨的两个婢女,后头还跟着一群年轻的道士,瞧着个个身形高挑,孔武有力。


    赵元嘉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有些怔怔的,左右张望着:“二娘呢?她没有来吗?她不愿意来见我吗?”


    青虚子咳了两声,袖着手,不说话。


    黛螺上前一步,见过礼,语气恭敬地道:“我们来取我家娘子的嫁妆,依大周律例,女子既与夫家了断关系,嫁妆应予带回,前些日子兵荒马乱的,殿下大约顾及不得这个,如今不劳烦您看管,我们来拿了。”


    赵元嘉从东宫搬出,赵上钧并没有多做为难,原来的物件都让他带走了,这其中自然也有傅棠梨的嫁妆,都混到一起去了,说实话,赵元嘉确实并没有在意过这个,但此刻听得这婢女提及,他气得眼都红了,浑身发抖:“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黛螺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胭脂是个急性子,见不得自家娘子要吃亏,怒道:“什么叫做欺人太甚?我家娘子自己的嫁妆,还不能拿回去吗?当初这些东西是在我们手里管着的,是你把我们赶出宫去,都不让我们带走,我们还没说你欺负人呢,你怎么反咬一口?”


    青虚子打了个哈哈,上前去,笑着安抚双方:“不是大事、不是大事,幽王什么性子,岂会贪图这个,这婢子,不得无


    礼,好了,幽王去把东西收拾出去,叫她拿走便是,不和这小女子计较。”


    “我不给!”赵元嘉气血上涌,握紧了拳头,“你们叫二娘亲自来和我说这个,她为什么不来?是想着把她留下来的东西全部带走,以后和我一点干系也没有了吗?不、我偏偏就不给!”


    青虚子这才皱了皱眉头,真心实意地道:“幽王这是何苦?我们今儿这趟要是取不成,保不齐……”他指了指天上,“要把上头那个惊动了,他若来,幽王能落得好处去?倒不如现在行个方便。”


    赵元嘉双目赤红,声嘶力竭:“你不用拿圣上来吓唬我,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大不了一死,又能如何,反正我现在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此时陈虔闻讯赶了出来,他素来是个灵活通透的,瞧着眼下这一团乱糟糟的,当即拍板做了主张:“青虚师父稍待、诸位稍待,怀真师父的嫁妆是吧,好说,好说,分毫未动,都收着呢,我这就叫人整理清楚,给你们带走。”


    赵元嘉勃然大怒,几乎跳起来:“我说了,我不给!死都不给!你没听见吗?”


    陈虔抹起了眼泪,过去拉住赵元嘉,带着哭腔道:“殿下,我的殿下啊,您别这样、别和人家怄气,保重身子要紧,我们以后还要好好过日子,我要陪您到九十九、一百岁,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话,我们不提这个、不提啊。”


    他一边哭着,一边朝左右使眼色,左右看懂了,纷纷拥上前,连拖带抱、连哄带骗,一群人生生把赵元嘉给架下去了。


    早先东宫的内殿女官方娴过来,陪着黛螺和胭脂一道,去清点了傅棠梨的嫁妆,一应珠宝首饰、器皿摆设、家什家具,并金银钱款及房契田契等,逐一移交,黛螺手上原先有个清册,方娴也找了出来,对着清册仔细勾对,几个人花费了大半天的工夫清理完毕,并无误差。


    最后还方娴还拿了一个小匣子出来,交予黛螺:“这样东西,我看你们早先宝贝得很,单独放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并没有打开看过,如今一并还给你们了。”


    确实是个最值钱的宝贝。


    后头黛螺和胭脂回元真宫复命的时候,也是单独把这个小匣子交到傅棠梨的手上。


    “娘子的嫁妆,我们都清点好了,依旧替娘子保管着,娘子放心,只这一样,是渭州银矿的凭契,老夫人只给了您这一样嫁妆,嘱咐过您,务必要握在手里,娘子早先的时候是自己拿着,如今还是请您收好。”


    傅棠梨打开来看了一眼,是一张凭契,上面盖满了各色印章,她小心收好了,再翻了一下,匣子里还放了一卷道经,一个珍珠串成的小袋子。


    这是什么意思?她拿着道经和珍珠袋子看了几下,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依旧放了回去。


    ……


    幽王府中,赵元嘉把陈虔赶出房,叫了齐乘风进来,他的眼中泛起狂乱的、凶狠的光,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字一顿地道:“去,把郭午找来,我要见他。”


    齐乘风顿感欣慰,马上去了。


    空荡荡的房中,赵元嘉抬起头,望向上方的虚空,好像在看着那个人,恨不得把那个人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咬下来,吞下去,他声音嘶哑,低低地对自己道:“死便死了,怕什么,不如拼一拼,总之,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怕的了。”


    ——————————


    入秋后,天渐渐开始凉了,时近黄昏,天光朦胧一线,外头淅淅沥沥地下了点雨,缠缠绵绵的,半晌才从檐角落下一滴水,“嗒”的一下,小小声的。


    屋中庭燎燃起,隔着羊皮灯罩,烛光温煦,岁月静好,仿佛又回到永寿镇的时候。


    这原是赵上钧的居所,黛螺和胭脂不许住在此处,虽然还是有个人在伺候傅棠梨,但却叫她不太满意。


    譬如眼下,她懒洋洋地坐在案边,手支着颐,暮色中,隔了一层湘妃竹帘,望着那人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我就想不透了,你就是坏心眼儿,为什么总爱叫我吃苦?真真烦人呢。”


    廊庑宽长,檐下支起红泥小炉,赵上钧在那里煎药,汤沸了,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泡,药草的味道渐渐弥散,温暖而苦涩,在秋天的空气中,又有几分潮湿。


    他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温和:“师父说你按你脉象,似乎最近脑中瘀血开始化散,有些好转的迹象,趁这节骨眼,再调理几贴药,说不定过段日子,你就能记起从前事了。”


    “青虚师伯大约是个庸医吧,灌我一肚子药,这种差不多的话,他至少说过十八遍了,偏偏到如今一点动静也无,我才不信他,也就你,听得这么正经。”傅棠梨喃喃地抱怨着,坐正了身姿,提起笔,沾了墨,开始抄经。


    过了一会儿,药熬好了,赵上钧端了进来,热气腾腾,还滚烫着,放在案头晾凉。


    他绕到傅棠梨的背后,俯身下来,慢慢地从后面拥抱住她,贴着她的耳鬓,轻轻地笑了一下:“写什么呢?”


    耳朵怪痒的。


    傅棠梨缩了一下,声音低低的,有些不稳:“那日我不是说过吗,回头要给你抄上七七四十九遍三官真经,求三官大帝为你赐福赦罪,保你长命百岁,可巧昨儿从外头拿回来一卷道经,翻了一下,里面正好有‘三官’一篇,给你抄着呢,你别闹我。””好,我不闹你。“他这么说着,语气温柔如同这秋日的细雨,沾衣欲湿。他的手按住她的腰肢,她的腰那么纤细,恰好一握,他的胸膛贴了过来,那样的姿势,把她整个人都捧了起来,托在怀中。


    剑拔弩张,气势汹汹,硌得人很不舒服。


    傅棠梨吓了一跳,背后的汗都出来了,笔尖顿住了。


    他的身体很热,像是一团火焰烧起来,把她包裹其中,连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肌肤,都有发烫的感觉。


    “……你这般轻狂,我还怎么抄经?”傅棠梨手抖了,“咔嗒”一下,笔掉落在案上。


    赵上钧的呼吸很急、很重,他低下头,吻她的脖子,不,那不算是吻,近乎啃咬,就像贪婪的野兽一般,牙齿叼住她的皮肤,想把她吃掉,他断断续续地、模糊地道:“我实在忍不住……梨花……今晚,我想留下,叫你评判一下,我到底行不行,嗯?”


    最后那个字,他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来,如同砂砾般粗涩,那是一种试探、或者诱惑的意味。


    “不、不能,你怎么想的,这是道家清修之地,怎么能……”傅棠梨艰难地拒绝着。他的吻是那么激烈,咬得她难受,她被迫把头仰得高高的,喘不上气,好似有一根弦绷在那里,马上就要断开了。


    “有什么要紧?我们偷偷的,不叫神仙看见。”赵上钧的声音很低,如同耳语,好像从前他也曾这么诱骗她,他渐渐把她压到案几上,墨汁从案几的边沿滴落,在地上晕染开一团狼藉的痕迹。


    秋夜微凉,但他身体的温度那么高,覆盖了她,叫她浑身燥热。


    她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太过羞耻了,在这神仙清静之地,她通身羞红,难以忍耐,掐着他,指甲陷入肌肉中。


    他手臂上的肌肉凸起,坚硬而有力,汗水顺着肌理滑落,贴在她的背脊上,继续滑落,到尾椎,再往下,而后淅淅沥沥地淌下。


    她有点发抖,想要蜷缩起来,但是做不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随波逐流,汹涌沉浮,她在迷乱中想要叫他,张开嘴,只能发出一点近乎抽搐的喘气。


    “玄衍……”


    那么低,他却听见了,抚摸她,吻她,顺便在间隙的时候,轻轻地咬了咬她的耳朵尖尖:“嗯,我在、我在这里。”


    案几上的药汤泼溅出来,混合着空气中腥膻的味道,浓得发腻,说不出是苦还是甜。


    倏然一阵风来,庭燎的烛光摇晃起来,好似人心动荡不安,案上的道经被吹得页面乱卷,从里面飘出几张纸来,落在傅棠梨的手边。


    “我的东西掉了、掉了。”她呜呜地哭了起来,眼角染着红晕,额头冒出大汗,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


    赵上钧的目光瞥过那几张


    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就着侵略性的姿势,把那几张纸拾了起来,摊到傅棠梨的面前:“喏,你的东西。”


    原来是三张符箓,好像曾经被人揉成一团,又摊开了,偷偷地夹在书页中,犹有旧折痕。


    傅棠梨头是晕的,眼是花的,整个世界在她面前摇晃不止,她的心跳得厉害,好似一百只小兔子在蹦达,把她的心口都快踹破了,她分不出力气去分辨,歪着头,迷迷糊糊地咕哝着:“这个、这是什么宝贝,我这样……藏着?”


    赵上钧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止,反而愈发凶悍,他一手握着傅棠梨的小蛮腰,一手提起笔来,在抄经的纸上“刷刷”画了几笔,笔锋顿挫勾折,似有金戈锐气。


    “太清涤尘符。”


    傅棠梨瞪大了眼睛。


    “刷刷刷”,龙飞凤舞,又是几笔,和道经中夹的那三张符箓一模一样的笔迹。


    “甘露清静符。”


    傅棠梨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面红如飞霞,身体扭动起来,羞得一阵阵缩紧。


    赵上钧不为所动,在她腰肢上的手掌坚硬若铁箍,牢牢地把她顶在那里,顺势沉稳地画完了第三张符。


    “平安符,许你四时皆喜,岁岁安乐。”他低下头,用鼻尖蹭她的脸颊,他的声音变得那么轻,又在哄她了。


    他轮廓刚毅,平日里总显出一种锐利如同刀锋般的冷酷,但他这会儿在她面前,褪去了所有的锋芒,温柔的,像是琥珀色的醇酒,诱她醺醉。


    傅棠梨有点儿被迷惑住了,她轻轻地“嘤”了一声,侧过脸,亲了亲他的鼻尖。


    白梅花的香气融化了,泼洒开,连发梢间都满满地沾染上。


    雨落在窗下,那么细微的声响,宛如小小的虫子爬过人的心尖,说不出的痒痒,一直下着,直到深夜。


    ……


    雨开始有点大了起来,赵上钧终于休战的时候,傅棠梨已经精疲力竭,躺在他的怀中,眼睛半闭着,快要昏睡过去。


    廊外,玄安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心谨慎地禀告道:“师兄,庄将军求见。”


    傅棠梨被惊动了,动了一下,蹭了蹭赵上钧的胸膛。


    他急忙低头吻她,安抚她:“没什么事。”


    但玄安并不知晓这屋中的情形,继续禀道:“庄将军说,师兄命他盯住的事情,有着落了,请师兄过去当场拿人。”


    这话落到赵上钧的耳中,他的眼神倏然暗了下来,就在那一瞬间,金戈铁马的煞气重又覆上他的眉目,他笑了起来,吐出了一个字:“好。”


    这种突如其来的气息令傅棠梨觉得不安起来,她好似又有点清醒过来,勉勉强强抬起眼睛,目光迷离,软绵绵地瞥了赵上钧一眼,从鼻子里挤出一点声音:“嗯?”


    他的神情还是那么温和,如同寻常,把她抱到榻上,拉过被子给她盖住,还细心地掖了掖被角,贴在她耳边,低低声地道:“我有急事,先去处置一下。”后头的话,声音更轻了,“……东西先留在里头,等我回来,再帮你仔细清洗。”


    傅棠梨本来还要睡不睡的,听了这话,羞得一哆嗦,直接晕了过去。


    他笑了笑,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头,转身离去。


    ——————————


    夜色将至,天幕是灰的。


    雨下得大了起来,敲打在刀剑和铁盾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剑刃在昏暗中泛出白雾一样冰冷的光,大将军府中,校场上,上千士兵沉默地伫立着,列得整整齐齐,任凭雨水落在他们的身上,如同黑暗中沉寂的塑像,一动不动。


    这种凛冽的杀伐之气,赵元嘉只有在玄甲军中看见过,他对郭午十分满意,诚恳地道:“郭将军深明大义,愿为我光复山河,实乃忠义之士,待来日,我若登上大宝,将军乃第一功臣,我定不负你。”


    郭午还很年轻,眉宇间英气勃发,他举着火把,咧开嘴笑了一下,火光映出他森白的牙齿:“幽王放心,这些兵将都是我祖父留下来的,骁勇善战,无一弱者,定能保护幽王抵达蜀州,届时我们再谋后路,何愁不能一战。”


    “好!”赵元嘉被郭午说得热血沸腾了起来。


    齐乘风在旁催促道:“圣上有令,殿下不可离开幽王府,如今我们暗中出来,可能再过片刻,监视的人就会有所觉察,郭将军还是尽快安排殿下趁夜离开长安为好。”


    郭午神态自若,点头道:“成,那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北城门有我的弟兄,去北城门。”


    他退开一步,做了个手势:“殿下请。”


    赵元嘉望着眼前披坚执锐的士兵,凭空生出了无限勇气,“锵“的一下,他拔出了燕支剑,持剑在手,大声道:“我们走!”


    郭午在旁引路,赵元嘉走在最前,齐乘风紧紧护在他身边,后面士兵的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跟了上来,那种铿锵的脚步声踏在雨里,沉沉的,有些令人心惊。


    两侧的侍从举着火把,被雨水打着,火光飘摇不定,照不清前路。”吱呀“,将军府沉重的大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赵元嘉加快了脚步:“我们快点……”


    他的话音突然卡在了喉咙里,瞳孔收缩,所有的动作都停顿在原处,连抬起的一只脚都无法放下。


    大门外,围满了黑甲铁骑,他们和这逐渐降临的夜色融为了一体,黑压压的一片,看不到尽头。


    最前面的一个将领踱着马,缓缓地踏入将军府,居高临下地望着赵元嘉,目光中充满了怜悯,叹气道:“幽王,你这是何苦呢?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呢?”


    他是庄敬。


    赵元嘉方寸的满腔热血立即烟消云散,他好像从那种狂热的境地里突然惊醒过来,坠入冰窟,浑身都冻僵了,他情不自禁地开始发抖,踉跄着后退,连手里的剑都握不太稳:“不、不是,我不是……”


    齐乘风大喝一声,拔出刀来,挡在赵元嘉前面,大喝道:“郭将军,快保护幽王先走。”


    “走?”郭午突兀地笑了一下,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这光景,你们还想走到哪里去?”


    齐乘风的心一下沉到了底。


    外面的骑兵突然齐齐下马,退到道旁,让出一条路来,俯身行礼:“参见陛下。”


    庄敬也下了马,恭敬地退到一边:“陛下。”


    玄安在后面撑着伞,赵上钧缓步当车,慢慢地走了进来,他如同旧日,穿了一身道袍,广袖长衣,服色如碧,但在这一众兵马之中,依旧显出了威严的杀伐之气,步步逼近,令赵元嘉肝胆欲裂。


    赵元嘉不断地后退,此时他心中犹有一线希望,颤声叫道:“郭将军、郭将军,快来。”


    郭午应声而出,大步上前,抱拳跪在赵上钧面前:“启禀圣上,臣告发幽王擅离王府,意图谋反,臣是人证,这些兵士与刀器皆是物证,请圣上发落。”


    赵元嘉好像被雷劈到了一般,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不敢置信地望向郭午:“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骗我?”


    原来郭午所说的一切根本就是一场骗局,他们为了给赵上钧找一个杀人的理由,布下了一张网,等着赵元嘉入彀,偏偏,赵元嘉如同飞蛾,自己扑了上来。


    齐乘风愤怒地咆哮,跳了起来:“郭午,你这无耻小人,你怎么对得起你郭家的列祖列宗?你不怕你祖父和父亲从棺材中爬出来杀了你吗?”


    郭午冷笑了起来:“祖父和父亲迂腐,我若学了他们,才是对不起郭家的列祖列宗,当今圣上英明神武,乃是天下圣主,幽王算什么,还想要动摇这大好山河,蚍蜉撼树,可笑至极。”


    齐乘风大叫一声,拔出刀来,朝郭午砍了过去。


    但他还未到得近前,只听“嗖嗖”数声,锋利的箭矢射来,穿透了他的身体,带着他飞起三四丈,最后钉死在了地上,血和雨水混做了一处。


    前排的玄甲军骑兵收起破甲弩,无声地退了下去。


    赵上钧微微地笑了一下,目光如同这雨夜,漆黑而冰凉:“元嘉,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赵元嘉的膝盖要弯不弯的,他本能


    想要跪下求饶,但他的理智告诉他,求饶也是无济于事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地、结结巴巴地道:“皇叔、皇叔,您能放我一条生路吗?”


    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只能呆立在原处,语无伦次地说着同样的话:“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念在父皇的情面上,饶了我一条命吧,皇叔,我、我从小就很敬重您,对您从来没有不恭过,只这一回,我错了,您饶了我,好不好?”


    赵上钧走到赵元嘉的面前,沉默地望着他。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大地,把兵戈的煞气和血腥都隐没其中,只听见雨水的声音,哗啦哗啦的。


    火把明灭不定,将熄未熄,人的神情看过去都是模糊的。


    赵元嘉无法忍受这种压抑的气氛,他哭了起来,涕泪交加,手脚都在发抖,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无法顾及什么颜面,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绝望地嚎哭着:“皇叔,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给你了,二娘也给你了,我以后再也不和你争了,你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赵上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元嘉,把剑给我。”


    那柄剑,是赵元嘉与傅棠梨大婚之日,淮王送上的贺礼,剑名燕支,神兵无双。


    赵元嘉怔怔地,颤抖着手,将那柄剑递给赵上钧。


    赵上钧接过剑,拍了拍赵元嘉的肩膀,轻声道:“元嘉,其实说起来,皇叔确实有些对不住你。”


    赵元嘉流着泪,哆哆嗦嗦的叫了一声:“皇叔……”


    赵上钧的手移到赵元嘉的脸上,遮住了赵元嘉的眼睛,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赵元嘉还小的时候,他们一起住在晋王府,赵上钧偶尔会这样和赵元嘉说话。


    “元嘉,好孩子,不会很疼的。”


    剑锋掠过,在黑暗中如同惊虹,一大蓬血色飞洒而开。


    赵元嘉的身体摇晃了两下,颓然倒下,而他的头提在赵上钧的手中。


    赵上钧举起那个头颅看了一眼,血溅在他的眉眼间,缓缓淌下,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终于如愿以偿,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已经忍了太久了,你说,我怎么可能会让你活下去呢。”


    他将头颅随意地丢开,将燕支剑扔给玄安,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拭擦双手,擦得仔仔细细,淡淡地吩咐道:“幽王病重身亡,以储君礼葬之,为免其泉下孤单,命幽王妃殉葬。”


    左右应喏。


    雨水落下,很快就将满地的鲜血冲洗干净了。


    悄无声息。


    ——————————


    次日,雨歇,晴空如洗,一片清爽。


    傅棠梨做完了早课,照旧慢悠悠地踱回去。


    但是,走到偏殿的拐角处,却又遇到了怀素,她看样子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眼巴巴地望了过来,就像被人遗弃的猫或是狗,瞧着软弱又可怜。


    傅棠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好当面躲避,只能不动声色地直行向前,侧首一笑,当作打了招呼,就要走过去。


    “怀真师妹。”怀素轻轻地叫了一声,跟上前,“我要去老君殿烧纸钱,你要一道去吗,我也给你备了一些。”


    靠到近处,傅棠梨又闻到了怀素衣裙上那种奇怪的味道,又苦又咸,有点刺鼻。


    傅棠梨往旁边挪了半步,随口应道:“师姐自去烧你的纸钱,与我什么相干呢?”


    怀素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满是哀愁的神色,几乎落泪:“可是,元嘉他毕竟和你夫妻一场,你怎么能如此狠心?眼下他去了,你好歹和他说上两句话,让他在九泉之下多少也有些慰藉。”


    傅棠梨的脚步顿住了,她好似怔了一下,才听懂了怀素的话,情不自禁睁圆了眼睛,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幽王、幽王死了吗?他怎么会死?谁杀了他?”


    但这话才一出口,她又觉得多余,谁杀了他?还会有谁呢?


    她在那里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也不想和怀素细说,摇了摇头,慢慢地走开了。


    ……


    快到晌午的时候,赵上钧过来了。


    傅棠梨正坐在廊阶上,抱着膝,仰着脸,安静地看着天空,风吹过,松针落在她的衣裾上,偶尔有一点簌簌的声响。


    两只白鹤在她身边悠哉地踱着步子,见到赵上钧,飞了过来,发出清亮的鸣叫声。


    傅棠梨听见声音,回头望了一眼。


    赵上钧缓缓地走到她的身边,虽然他还穿着帝王十二章纹赭黄袍衫,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但他却弯下腰,半跪在傅棠梨的身边。


    “怎么了,你看过去不太开心,谁招惹你了,珍珠和白玉吗?”他温和地这么问道。


    傅棠梨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


    白鹤拍打翅膀,扑簌簌地飞走了。


    赵上钧忽然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道:“我并没有要瞒着你,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知道了,好了,死了就死了,有什么要紧的。”


    傅棠梨的声音轻轻的,说得很慢:“怀素师姐问我,怎么能如此狠心,我、我想了半天,确实,我一点都不难过,甚至……还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么一想,我实在愧疚,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是不是把自己的良心给弄丢了?”


    “怀素?”赵上钧微不可及地笑了一下,眼眸中掠过一丝冰冷的煞气。


    第73章 第73章梨花,你是不是记起从前……


    他坐下来,一把揽过傅棠梨,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口,揉了揉:“赵元嘉举兵谋反,咎由自取,谁也怨不得。如今你是出家的女冠,俗世间的尘缘皆已烟消云散,那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路人罢了,你有什么可愧疚的?”


    头发被他揉得一团乱。


    傅棠梨从赵上钧的怀中抬起毛绒绒的脑袋,眉头微蹙:“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非死不可,从他娶你那天就注定了,绝无转圜。”赵上钧温柔地截断了傅棠梨的话,他微笑着,声音却带着一种平静的残忍,“我这个人气量很小,我尝试忍过,结果发现我不能,我每次想到你曾经和他在一起过,我都嫉妒得要发疯,能怎么办,只能叫他去死。”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而他是天下之主,他有资格决定任何事情。


    这个男人,好像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傅棠梨的嘴唇张了张,想了半天,似乎也无话可说。


    “你呢,就是心肠太软。”赵上钧干脆把傅棠梨抱了起来,那么一团,窝在自己膝盖上,柔声哄她:“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而责怪自己,他对你不好,无情无义、欺你、负你,是他先放的手,没法反悔的,等你想起旧日过往,自然就能释怀。”


    他低头,细碎的吻落在她的眉眼间,他的呼吸粗了起来,断断续续地道:“嘘,梨花,好了,不要想着别人,来,看看,现在你身边的人是我,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我费了很大力气,你多少要疼我一些,好不好?”


    “嗯……”傅棠梨被他吻得有些痒痒的,低低地呢喃了一声,缩了缩脑袋,却被他把脸捧住了,不让她动,他吻得更深了,逐渐下移,咬住了她的脖颈,好像是野兽又


    饿了,试图进食。


    她觉得身体发烫,心跳得乱了起来,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哆哆嗦嗦,方才在想什么呢,好像一下子又忘记了。


    秋日晴朗,流云都被风吹散开了,天空一碧如洗,没有任何阴霾。


    ——————————


    八月十五,仲秋,元真宫。


    天子圣驾亲临,行罗天大醮之仪,祈诸天神明,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当是时,元真宫道人尽集于中庭,着七色法衣,持八般法器,顶礼膜拜,吟唱祝词,经声喃喃如松涛。


    中央以黄土为基,檀木为龙骨,筑元始虚皇坛,高逾七丈,有参天之姿,上设千百诸神位,取法上境,建斋行道,三十六尊香炉燃信灵香,烟雾如云,升上云霄,通人鬼神三界,一百零八盏长明灯高悬,照耀白昼尽赤,两侧朝天阙,又有七十二尊醮坛,垂落白纱莲花幡,飘渺如云都。


    数百金吾卫持重盾与长戟,拱卫四周,文武百官衣冠隆重,齐齐跪拜。


    天子佩元始冠,披黄褐,服绛袍,覆九色离罗帔,威仪庄严,登虚皇坛。


    傅棠梨远远地看了一眼,或许是隔得太远、也太高,他入了云端,让她觉得今天祭坛上的那个身影显得格外陌生起来。


    今日场面庄重,文武百官皆在,况且幽王刚死,她觉得如今自己的身份不明不白,若在这里,撞见什么人,徒惹尴尬,于是垂了眉眼,偷偷离开了中庭。


    此时观中道人大多在做科仪,四周无人,偶尔有鸟啼啾啾,清静寂寥。


    傅棠梨慢慢地踱到后山院,本待回自己住处,路上却遇到一个小道童。


    那道童个头小小,抱着一堆药草,几乎把他整个人都遮住了,一路走得东倒西歪的,眼角瞥见了傅棠梨,大喜,高声呼救:“这位师姐,快来帮我一把。”


    再迟一步,那堆药草就要把这孩子压得趴下了。


    傅棠梨几步上前,从小道童手里接过了一大半药草,替他抱着:“小师弟在做什么?”


    小道童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感激地笑了笑:“今儿师父师兄们都去做罗天大醮,只丹房里还炼着丹药,炉火断不得,我这不是要添些药材进去,就怕误了火候,幸好遇到师姐。”


    他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加快了脚步:“师姐,烦请帮我拿过来。”


    傅棠梨左右闲着无事,便随小道童一道去了丹房。


    元真宫的丹房也很是气派宽敞,明窗净案,前后两进,立着清一色的高柜,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色药材及物件。


    里面另有一个小道童在看着炉火,见同伴来了,也是一副着急状:“快、快、火候要过了。”


    两个小道童凑一块捣鼓去了。


    傅棠梨便帮着把药材摆到柜中。


    到了里面一层的时候,在一片药草气息中,她突然又闻到了那种奇怪的味道,咸咸的,带着一点苦,不太舒服,叫人心生警觉。


    她循着这味道找去,只见柜子里放着一个罐子,上面贴着纸条,写了两个字。


    “硝石?”她喃喃的,念出了声。


    小道童闻声,回头望了一眼,并不在意:“哦,对,那个是硝石,我们炼丹要用,不过这会儿炉火旺着呢,师姐你小心点,别把那东西拿过来,会烧着。”


    那一瞬间,傅棠梨的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些凌乱的影像,她依稀想起了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矿山脚下,慈祥的老祖母指着前方一堆黑黢黢的东西,一脸慎重地嘱咐:“小梨花,看到那东西了吗,那是火药,我们用来开矿的,危险得很,你务必记得,日后呀,一定要远着点,千万别碰。”


    傅棠梨的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突突地跳着,旧日的各种景象一下子涌上来,交错在一切,纷纷乱乱,什么都分辨不出,她痛苦地按住了头。


    “师姐、师姐,你怎么了?”两个小道童惊慌起来,急急跳了起来。


    傅棠梨吃力地喘息着,无暇回答,她摆了摆手,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了丹房。


    外头艳阳高照,明晃晃地刺人眼睛,风吹过来,把那种怪异的味道吹走了,但傅棠梨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出了一身冷汗。


    临川公主、李怀恩、硝石、火药……这样样桩桩交织在一起,细思极恐。


    她按捺住剧烈的心跳,思索片刻,抬脚去了前面的老君殿。


    怀素果然在那里念经。


    殿中香炉未熄,炉中纸灰堆积重重,枯败而黯淡,只残留着一点火光,扭曲地跃动着,在灰烬下若隐若现,苟延残喘,青烟散开,一团团,如同迷雾。


    她看见傅棠梨进来,抬起头,露出一个忧伤的笑容,还在问她:“师妹,要一起烧点纸钱吗?”


    “你在为谁烧纸钱?”傅棠梨走到她面前,开口发问,“是幽王、还是……李怀恩?”


    怀素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些,在香灰的烟雾中显得有些怪异:“当然是为我的夫君呀,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日日夜夜都在怀念他,师妹,为什么……只有你这么没良心呢?”


    对于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傅棠梨并没有回答,而是直直地盯着怀素,焦急地逼问:“你是不是私藏了火药?你想要做什么?李氏父子谋反作乱,其罪当诛,你身为大周的公主,怎能与逆贼同流合污?趁早把火药交出来,不要自寻死路。”


    怀素幽幽地道:“父皇把我嫁到李家,我就是李家的人,火药是父亲留下来的,我拿这个为自己的家人报仇,有错吗?”她还跪在地上,仰起脸,望着傅棠梨,神情温柔,“我的弟弟、你的夫君,元嘉,也是死在皇叔的手里,如今我连你的仇一并报了,你怎么还来责怪我呢?”


    傅棠梨立即意识到,怀素口中的“父亲”,指的是李颜,她一时瞠目,大觉匪夷所思,摇头道:“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到底把火药藏在哪里了?”


    “那里。”怀素的手举了起来,指向一个方向,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火药就在祭坛上,皇叔既然求神,那就叫他自己去天上,当面求,岂不更好。”


    傅棠梨如坠冰窟,遍体生寒,不待怀素说完,转身拔腿就跑。


    她朝着中庭祭坛的方向跑去,她从未如此疯狂地奔跑过,拼尽全力,不顾仪态,风呼呼而过,灌入口中,胸腔一片火辣辣的疼,喘不上气来,却要拼命高声呼喊:“来人啊、快来人,祭坛上有火药,离开、快离开!”


    远处,祭坛庄严,笔直伸向云天,晴空万里,日悬于中央,万众伏拜,道士吟唱步虚词,钟磬鸣声如天籁,天子于高台上持表祭天,身形伟岸如神魔,威仪万端。


    快到了,就在前方。


    突然,却有人从旁边冲了过来,一把拉住傅棠梨:“师姐,冷静些!”


    是玄安,他一脸焦急之色:“别过去,那边危险。”


    傅棠梨此时头脑一片混乱,心脏狂乱而激烈地跳动着,要突破胸口,她完全没法分辨玄安的意思,她只想赶到赵上钧的身边去,谁也不能阻止她。


    她用力推开玄安,嘶声叫道:“你放手!”


    她奔跑的势头太急,玄安一时之间抓不住她,他又不敢过分冒犯,只能扯住她的袖子,反而被她带得踉跄前冲:“师姐,你听我……”


    就在这时,只听得“轰隆”巨响,一阵山摇地动的声音,掩过了玄安的话语。


    巨变陡生。


    滚滚黑烟腾空而起,喷向高处,旋即,那边爆发出尖利的、喧哗的呼喊声。


    “天啊!祭台炸了!”


    “来人!护驾!快护驾!圣上!”


    “祭台!祭台要塌了!”


    傅棠梨心胆俱裂,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尖叫了一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刺啦”,衣袖被她硬生生地撕破了,她挣脱了玄安的手。


    火光冲天,炉香与长明灯瞬间点燃,空气中的温度倏然拔高,热得发烫,爆炸声不绝于耳,高耸的、华丽的祭坛


    被火焰缠绕着,朱漆剥落,“噼啪”作响,霍然分崩离析,仿佛神明震怒,推倒山岳,“轰轰隆隆”地塌下来。


    香炉从高处砸下,灰烬漫天,白幡溅了灯油,裹着火,随风乱卷。


    四下混乱,如同炸开锅的沸水,溅起来,泼洒开,众人呼喊惊叫,推搡踩踏,奔逃躲闪,各自惊慌失措。


    火焰如同张开大口的巨兽,将祭坛上的一切都吞噬了下去,而后一起坍塌。


    “玄衍!”傅棠梨声嘶力竭地呼叫,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逆着人流,朝着火焰升腾的方向,拼命地扑过去,不管不顾,只想扑到他的身边去。


    热浪撩过她的发丝,脸颊发烫,双目赤红。


    砖石四下崩落,断裂的木梁不断砸下,挟带着呼呼的火焰,燃烧的经卷从耳边飘过去,飞上天空。


    好像有人从祭坛上摔了下来。


    “玄衍!”傅棠梨的叫喊被淹没在一片喧杂中,她朝他奔去,够不到,接不住,怎么也来不及,但还是竭尽全力,发了疯一般朝他奔去,摊开双手,想要抱住他。


    粗大的木梁当头砸来,烈火扑面。


    一道强大的力量从背后扑了过来,将傅棠梨扑倒在地,打了个滚,躲避当头而来的木梁,木梁的尾巴带着火,燎过去,那人抬起手臂,护在傅棠梨的头部,挡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哼。


    男人的声音,低沉的而轻微,在这混乱喧杂之间,落入傅棠梨的耳中,如同一根针,刺得她一激灵,还来不及细究,她被那个男人带着,重重地压在地上,滚过炙热的地面,背脊发烫,脑袋发晕,火焰从天而降,无数断梁残土在火光中乱舞,如同浮光掠影,在脑海中逐一闪过。


    男人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的容貌依旧是近乎刀锋般锐利的英俊,面容沉稳而严厉,简单地吐出几个字:“我在,别怕。”


    傅棠梨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好似从梦中醒来一般,有点不太敢相信,她缓缓地伸出颤抖的手,去触摸他的脸颊,他的肌肤如同记忆中那般,滚烫得惊人。


    “玄衍……道长、道长,你没事,太好了。”她喃喃地这么说着,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模糊不可辨认。


    但,他抱着她,两个人贴在一起,靠得那么近,他听到了,突然,一下子怔住了,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梨花……梨花,你……是不是想起我了?”


    他的声音很轻,怕把她惊动,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道长,这个称呼,只有原来的梨花会这么叫。


    火焰与烟雾弥漫,热浪呼呼翻滚,两侧朝天阙缓缓倒下,带着“吱吱呀呀”的声响,人群奔跑,四下惊乱。


    而这里,在燃烧的断梁后面,火焰翻滚,焦黑的浓烟扭曲漫延,遮住人的视线,什么都看不真切,赵上钧呼吸急促,弓着腰,膝盖撑着地,用身体筑成一个窝,把她团在怀抱中,那么用力,想把她揉碎了,又那么小心,怕把她揉碎了,一时之间,骁悍如他、铁血如他,竟也无所适从。


    “道长、道长。”她反手搂住了他的脖颈,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如同那过往的时光,慢慢地倒流回来。


    在这一片混乱颠倒中,心跳如雷、如暴雨、如这烈焰飞火,狂热不可平息。


    火场上响起了大臣们惊恐的呼叫声:“圣上,圣上跌下来了,快护驾,来人,护驾!”


    脚步纷沓,无数人奔跑着朝那边涌了而来,他们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圣上,圣上!”


    兀然,一阵喊杀声震天响起,数千黑色重甲士兵从外面涌入,他们甚至直接撞开前方正殿,轰然推倒门窗与立柱,如同呼啸的、黑色的潮水,踏平一切,碾压过来,手持兵刃,行动谨然有序,迅速而矫健,带着腾腾的杀气。


    原先守卫在中庭的金吾卫士兵救护天子不及,本就忙乱,乍逢此变故,像是被震慑住了,不知抵挡,左右顾盼,步步后退,大臣与道士更是惊慌失措,抱头各处逃窜,瞬时叫喊声沸反盈天。


    杀进来的这群黑甲士兵显然对旁人没有兴趣,他们气势汹汹,直扑中央已经坍塌的虚皇坛。


    金吾卫人数悬殊,了无战意,继续后退,口中大声叫喊:“护驾!护驾!圣上遇险!快快叫人前来护驾!”


    在断壁残垣后头,火势依旧逼人,傅棠梨惊魂未定,抬头看了赵上钧一眼。


    火光映在他的眼眸中,烈火飞扬,如旭日中天,耀眼不可逼视。


    他将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嘘,偷偷的。”


    偷偷的,什么呢?


    傅棠梨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他偷了一个吻,带着火一样的炙热的温度。


    倏然,只听得一声长笑,一员骁悍的武将越过黑甲士兵,飞身一跃,举枪劈下,一声断喝,如绽春雷:“赵上钧,你也有今日,拿命来。”


    金吾卫士兵突然散开,露出了被围在中间的“皇帝”。


    “皇帝”躺在地上,仰面朝天,七窍流血,一动不动,显然从高台上摔下的时候,已经气绝。


    但是,这不是赵上钧。


    那武将身在半空,瞳孔收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猛然间,“轰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却不是火药,而是被擂响的战鼓。


    随着沉沉鼓点,无数玄甲军从后殿冲出,重盾长刀,集列成阵,脚步震动地面,金戈锐气,挟着火焰与烟雾卷上半空,左右两侧殿堂的屋脊上,出现了齐刷刷的士兵,手持破甲弩,箭上弦,直指中庭,箭矢寒光闪烁。


    赵上钧踏烈火而出,左右躬身避让,他持着横刀,缓步而来,刀尖指地,广袖长袍,衣袂在火光中翻飞,威严英武,似神明又似修罗。


    他立在残断的横梁上,居高临下,俯视前方,露出了一种冷淡而倨傲的笑意:“王永敬,要找你可真不容易啊。”


    洛州刺史王永敬,生性狡诈,李颜兵败后,他带领残部,隐匿不出,终是大患。


    太原王氏乃世家望族,曾出三朝丞相,如今亦有众多族人在朝为官,势力盘根交错,赵上钧明知王永敬与左威卫军中将领勾结,暗地已经潜入长安,一时间却难以寻觅其踪迹,故而放出风声,要在元真宫中举办罗天大醮,有意纵容临川公主与旁人勾结,将火药藏于祭坛之上,只装不知。


    果然,王君入瓮。


    王永敬情知中计,心中大恨,咬牙怒骂:“赵上钧,你这厮,竟如此阴险,枉为人君,不如匹夫!”


    原来,他这人办事素来谨慎,自忖兵力难以与朝廷正面抗衡,因此立下擒贼先擒王之策,一心想要刺杀赵上钧。


    李颜当初为了让丹水与清河两处决堤,备下了许多火药,尚有存留,王永敬命人携带入京,交予临川公主,又命元真宫中潜藏的细作暗中协助,设下这必杀之局,本以为谋划周全,哪怕赵上钧侥幸未被炸死或者烧死,从高台跌落,必然也要身负重伤,他可调集兵力,冲入元真宫,一举斩杀赵上钧。


    谁能知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事未起,败局已定。


    王永敬也是凶悍,事已至此,不退反进,大喝一声:“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银枪一抖,寒气逼人,带着破空之声,刺向赵上钧,做困兽之斗。


    “好,来战!”赵上钧临空一跃,身形若鹰隼凌空扑食,挟千钧之力,横刀劈下。


    “铿锵”一声,金刃交鸣,火星四溅,两人错身而过。


    赵上钧一声断喝,未落地,硬生生地在空中一个大旋身,挥臂横斩,掠起锋芒如火燎。


    王永敬不及躲避,只能生生迎上,气势已弱,招架不住,被赵上钧压着,“嘭”的一下,砸到地上,跪了下去,膝盖下青石裂开。


    赵上钧还是那种俯视的姿态,他双手持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目光冰冷,如视待宰的猪彘:“没空与你耍闹,王永敬,去吧。”


    他再度扬臂,挥刀斩下。


    王永敬目眦欲裂,举枪格挡。


    横刀带着雷鸣之声,斩断了枪柄,余势不减,锋芒掠过,血光迸起,王永敬的头颅飞上半空,犹在怒视。


    赵上钧没有多看王永敬一眼,他的刀锋一横,指向前方。


    王永敬头颅落地,滚了几下,掉入火中。


    玄甲军齐齐呐喊,举起重盾,“咣当”一声,结成一个如同铁壁一般的方阵,向叛军推进。


    屋脊上,弓弦嗡嗡声大作,箭矢如雨,破空而来,射穿叛军阵列。


    霎那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庄敬!”赵上钧猛然大喝。


    “臣在!”庄敬飞奔过来。


    赵上钧将横刀扔给庄敬,他气喘得很粗、很急,连说话都有些仓促:“这里交给你,收拾干净,朕有事要办,未得朕命,谁都不许来扰,若有违者,当场斩杀!”


    “是!”庄敬不明所以,接了刀,赶紧应下。


    傅棠梨躲在后面,早已经看得心惊胆战,此时忽然见赵上钧回头望来,他的眼中血腥的煞气没有褪去,反而更加浓烈,那一眼,如同凶兽,张口露出獠牙,死死地盯住了她,令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她后退了一步,想要暂时躲避一下。


    但赵上钧已经大步地走了过来,不,他几乎是奔跑着过来,就这么短短的几丈距离,她还未回神,他已经到了跟前。


    “你……”


    傅棠梨的话还没说出口,猛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被赵上钧拎了起来,扛在肩头,二话不说,径直朝后山院走去。


    虽然现场还在混战中,大臣与道人们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但焉知没人在看着这边,这烈日晃晃的,若叫人瞧了去,颜面何存?


    傅棠梨又羞又窘,使劲捶他,又不敢大声,只能压着嗓子,嗔道:“做什么呢,快放我下来,成什么体统?”


    “没有人!”赵上钧从牙缝中挤出字来。


    其实还是有人的,路上遇到玄安和玄度,看着赵上钧这情形,抱着头逃都来不及,哪里敢凑上前去。


    赵上钧走得如同疾风一般,不过短短片刻,就回到后面的庭院中。


    才一过了月洞门,他就放下了傅棠梨,完全无法忍耐,将她按在粉墙上,急切地吻了上去。


    这不再是偷偷的吻,而是粗鲁的、狂野的,他捧着她的脸,不让她动弹半分,禁锢着她的呼吸,用舌头和嘴唇压迫她,辗转啃咬,舔舐,好似要把她拆吞入腹。


    他抱得太紧了,傅棠梨后背顶在墙上,脊椎都被压得生疼。


    天色晴好,阳光刺眼,他身上煞气未歇,手指间还残留着近似铁锈的血腥味。


    傅棠梨无法呼吸,好似每一次都是如此,被他吻住的时候,心跳加速,连气都喘不上来,她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渐渐地软倒下去,瘫在他的臂弯中。


    他短暂地停住了热吻,转而咬住她的耳朵,热气喷在她的鬓角处,叫她发麻。


    “我很害怕,害怕如果你真的想不起我该怎么办?那么多事、那么多,你怎么能都忘了呢?”他喘得厉害,抚摸着她的脸庞,粗糙的拇指摁住她的嘴唇,根本不允许她拒绝,“梨花、我的小梨花,谢天谢地,你终于想起来了,告诉我,你是谁?我又是谁?”


    “道、道长、道长……”傅棠梨被吻得差点窒息,此刻脑子里好似倒满了浆糊,黏成一团,根本无从思量,只能发出一点模模糊糊的、啜泣一般的颤音,什么话都说不上来,只能不停地、低声地叫他。


    赵上钧急不可耐地拉下衣领,扯开腰带,他的躯体孔武刚硬,在阳光下色泽如同熟透的小麦,热气扑面,剑拔弩张。


    两只白鹤被惊到了,发出响亮的鸣叫声,慌张地扑簌着翅膀,飞走了。


    “不、不……”,不能在这里,傅棠梨羞耻得几乎晕厥,浑身发烫,拼命地打他,“你作死吗?”


    赵上钧喉结剧烈滚动,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他双目赤红,恨恨地咬着牙,一声不吭,扛起傅棠梨往屋里走。


    脚步踉跄,衣裳七零八落地掉了一路。


    案头的九和香烧了一半,天人玉女,素手捣罗,按擎玉炉,静室生烟,安宁心神。然而,正午的阳光那么好,从窗外落进来,热烈而明亮,令人心生狂念,不能自拔。


    这是他的房间,满满的都是他身上的味道,白梅花和乌木糅在一切,而此时,盛夏之日,积雪融化,乌木被焚烧,炙热而干燥,烈焰席卷山野,吞没了傅棠梨。


    好似回到最初、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她无从抵挡。


    太重了,要被压扁了……这真是个奇怪的念头,她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不停地用脚蹬他。


    他试图吻她,但是很要命,这个姿势吻不到,她蜷在他的胸口,心窝窝的地方,蹭得他心痒难耐,几欲癫狂……幸好,也无需再忍耐。


    他摸索着,抓住了她的手,手指交错,缠在一起,深深地镶嵌进去。


    傅棠梨倏然尖叫,狂乱地摇头,声音破碎而凌乱,她在叫喊什么,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如同当日从横断山那个悬崖上坠落,天地万物倒旋、断裂,极致的眩晕和极致的痛。


    他浑身都是汗,滴在傅棠梨的脸上。


    他今天格外凶狠。


    她腰肢颤抖,潺潺如同春水或者娇弱的杨柳,整个人要溶化开了,在他的胸口处哭得眼泪汪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挣扎起来,想要摆脱他,咬他,但已经提不起半分力气,只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串湿答答的口水印子,舔得他心口燥热,身体里的血液愈发沸腾起来,汩汩作响。


    “梨花,是我的……”他神情凶狠,如同贪婪的、不知节制的野兽,仰起脸,发出了粗重的叹息,“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烈日如火如荼,此时正当午,这一天,还有很漫长的时光可以消磨……


    ——————————


    白日西沉,残留一点暮色晚照,像是美人腮上的胭脂,浅浅一抹红,印在窗格子上,也印在傅棠梨的手上。


    她的手指从罗帐中露出一截,指尖嫣红,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力气抬起,身体好似被一头野牛犁过,骨头都碾碎了、又重新拼凑起来,这会儿还由不得她做主,软绵绵、黏乎乎,如同一团春泥,瘫在那里,一动不能动。


    她微微睁开眼睛,眼眸里满是水,粉光迷离,想说话,但发不出半点声音,哭得太厉害了,嗓子哑了,难受极了,她委屈得不行,扁着嘴,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


    第74章 第74章陛下的惩罚,她吃不消……


    赵上钧的嘴唇移了过来,他还在吻她,吻她全身,见她哭了,又吻她的眼睛,把她眼角的泪水舔掉。


    她哭起来的模样好看极了,娇滴滴的,完全没有半分平日里端庄娴雅的正经劲头,整个人软得像一团酥酪,脂粉滑腻,吹弹可破,他吻着她,又觉得控制不住了。


    势头一动,她就觉察到了,吓得浑身发酥,用尽全力,勉强发出一点声音来:“不、不……”


    嘤嘤婉转,恰似惊弓之鸟。


    赵上钧自己也知道来不得,心里颇为遗憾,停住摸索,叹了一口气,一手揽着她,一手从榻边案头端过水,小心温存地喂她:“来,喝点水。”


    是一碗浓浓的参汤,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吩咐人备下的。


    中间他出去了两三次,傅棠梨每每以为已经了结,回头他马上又来了,提刀上阵,好似把她当作生死仇敌一般,杀进杀出,一次又一次,毫不手软。


    原来早先他都是相当节制的,至今日,才放开手脚,完全施展一番。


    到后面傅棠梨都晕厥过去了,迷迷糊糊的,整个人在巫山云雨里翻转,魂儿都飘没了,末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收拾残局、如何清理战场、又如何抱她沐浴干净……打住,不能再想了,头上要冒烟了。


    她喝了一碗参汤,稍微缓了一点神过来,想着方才的情形,又觉得头皮发麻,她窝成一团,气息微弱地啜泣着:“……我会死的,我会被你弄死的,可再不能了。”


    赵上钧“哼”了一声,嘴角带笑,咬牙切齿,低声应道:“说来正好,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朝也想、暮也想、要叫你死在我手里,果然有今日,可不是你欠我的吗?”


    傅棠梨抽噎了一下,喃喃地道:“我好后悔,我真傻……”


    赵上钧此刻心满意足,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顶,发出了一个表示疑问的:“嗯?”


    傅棠梨抽抽搭搭,哭得眼睛都红肿了,气得要命:“是我错了,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招惹你,好好地做我的太子妃,也不必日日吃这苦头,这、这……可太难了!”


    当日在永寿镇上,青虚子哄她说,玄衍体魄强健、精气旺盛,诸般皆胜于常人,本以为是随口那么一提,这会儿又回想起来,真真叫人倒抽一口气,原来师父说的都是大白话。


    这可太难了,没人受得了。


    如今这当口上,提及赵元嘉,赵上钧可以做到心平气和,甚至还能耐着性子,放下身段,低低声的,试图哄骗她:“太子妃有什么稀罕的,朕让你直接做皇后了,不好吗?”


    “不好。”傅棠梨鼻尖通红,云鬓散乱,一副颓废不堪重负的模样,有气无力地道,“我身单力薄,不堪担此重任,此事就此作罢了,还请陛下另择良偶,放过我一马吧。”


    赵上钧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瞧你这没出息的,说什么胡话,我看你刚才的时候,分明也是快活的,一直抓着我……”,这话才说到一半,忽然收了口,赶紧去抱她,“梨花、梨花!”


    原来是她两眼一闭,羞


    得又晕厥过去了。


    赵上钧好不容易把她掐醒,这下子她真的恼羞成怒了,含着泪花,咬着嘴唇,脸蛋涨得红红的,气喘吁吁,扭过头去,不看他。


    “走开,下去,这如今是我的房,不喜欢你,别杵在我面前,烦人得很。”她气鼓鼓的,用沙哑而柔软的声音撒娇着。


    “对不住,让你受苦了。”他镇定自若,“你也说过,我这门手艺不行,无妨,日后多学学,我能比现在更精进一些,务必叫你中意。”


    这个男人,他在说什么胡话?傅棠梨听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气得又要张口咬他。


    赵上钧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咬,无非也就是蹭点口水在他胸膛上,湿答答的,有点痒。


    他一边抚摸她,一边轻声哄着她,今天一时忘情,放开手脚,委实过于粗鲁些了,他自己也觉得心疼,只能给她赔不是,说什么下次轻一些、快一些、少一些之类,岂料傅棠梨并没有得到安慰,反而又哭了起来。


    就这么黏黏糊糊的,到了天黑,赵上钧好不容易把傅棠梨哄住,不哭了,虽然眼睛还是肿肿的。


    她害羞得很,挣扎着起身,让赵上钧替她穿了小裳,又披了一件轻罗衫,好歹遮住身上殷红的痕迹,她的肌肤雪白,一掐就是一个印子,这会儿上上下下都红透了,没一处好的,碰一碰就要倒抽一口气。


    赵上钧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当她是三岁稚儿,不能离手。


    已经到了戌时,案头香熄,灯火燃起,烛光温存,秋夜微凉,但这房中炙热的春意却尚未退却,空气里还残留着他野性的腥膻味,宛如浓郁的石楠花。


    傅棠梨闻得面红耳赤,娇气地捂着鼻子,叫他把窗牖支起,透透风。


    少顷,赵上钧命人传膳进来,他抱着傅棠梨喂了些清淡软烂的吃食。她恹恹的,吃得不多,他又费了好大力气哄她。


    就在两个人絮絮哝哝地说话着,却听见玄安在外头用力地咳了好几下,小心翼翼地道:“师兄,傅家的大夫人来了,要见怀真师姐,依您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但她这会儿在外头嚷嚷得厉害,还请师兄示下。”


    赵上钧目光一动,不知何故,沉吟了一下。


    傅棠梨勉强从赵上钧的怀里挣脱出来,巍巍颤颤地支起身子:“大伯母,大晚上过来?”她喘了几下,犹犹豫豫的,还是道,“保不齐有什么要紧事,让她进来吧。”


    但眼下这屋子里有个碍眼的东西,高大、伟岸,一览无余,声势惊人,万万不可被外人所见。


    她蹙着眉头,指了指一侧的碧纱橱,示意赵上钧回避一下,还用脚尖嫌弃地拨拉了一下他搭在榻上的衣裳。


    赵上钧挑了挑眉毛,端坐不动。


    傅棠梨瞥了他一眼,眼角嫣红,带着一点泪光盈盈,又软软地戳了他一下。


    赵上钧这才起身,拾起衣裳,施施然走到碧纱橱后去。


    少顷,玄安领着严氏进来。


    傅棠梨待要站起相迎,才一着力,就“嘶”的一声,软了下去,扶着腰,皱着眉头,直抽气。


    严氏慌忙上前:“哎呦,你这怎么了,可是伤到哪儿了?”


    傅棠梨也不用装,这会儿说起话来,声音软绵绵的,还打着颤儿:“今儿早上观里出了点事,乱哄哄的,我被人撞了一下,闪着腰了,就这会儿有些疼,不打紧,养两天就好,只是大伯母要恕我失礼,不能起身。”


    “不必、不必,你坐着,可别动了。”严氏摆了摆手,念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她的脸上刚刚还带着焦虑之色,这下子倒像是松了一口气的神态。


    “我这趟过来,可不就是担心这个吗,今儿大早上起,京城中就到处戒备,不许人走动,到晚上才除了禁令,你大伯从官署回来,说是有反贼杀上元真宫,还炸毁了许多屋舍,火烧了半边天,吓人得很,我就慌慌地过来了,如今看你没大碍,我心里这块石头才算是放下了。”


    大伯母还是如从前一般,噼里啪啦一堆话,傅棠梨听了莞尔,也不怪她来得不是时候,抬手请她坐下慢慢说话。


    玄安出去端茶。


    严氏坐下,这才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形,还算满意,点了点头:“你这住处,倒是合宜,就是太素净了些,你青春年少的,不必如此守成,依我看,家具摆设多少添置些,往后住着呢,心里也舒坦。”


    傅棠梨抿嘴,浅浅地笑了一下:“我出家修道,比不得先前人间富贵,这样就好。”


    说到这个,严氏一拍手,看了看左右,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幸亏你出家了,和幽王脱了干系,知道吗,幽王病故,圣上命幽王妃殉葬。”她啧啧了两声,面有余悸之色,“你说,多惨。”


    傅棠梨这才知道林婉卿竟被勒令殉葬,她记起了当日赵上钧之言,看来这个男人果然记仇,言出必行的。


    她心里一阵唏嘘,摇了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严氏看傅棠梨的情形,以为她心绪不佳,当下凑近了些,推心置腹地安慰道:“所以我说,雀娘你福大命大,逃过这一劫,是必然有后福的,单说眼下这光景,你也不必太过忧愁,你韩家的表兄这回立下大功,颇得圣上倚重,等过了这阵子风头,叫他去圣驾前为你求个情,放你离开这元真宫,往后的日子我们再核计。”


    对于严氏的这一片好心,傅棠梨不好应答,只能含含糊糊地道:“如今这样也还好。”


    “嗐,好什么,你一个年轻轻的女郎,在这道观中苦熬,我都替你心疼。”严氏是个热心肠的,自己说着,觉得十分有理,顺带帮傅棠梨把后头都考虑齐全了。


    “听我的,一准儿没错,你父亲和母亲都不着调,一点指望不上,你呢,将来若能离开这里,倒不如随你表兄回渭州去,天高皇帝远,你自还俗去,也没人拘束你,到时候,找个稳妥的男人,经过幽王这一事,须知道,什么荣华富贵都是虚的,要紧的是,守本分、真心对你好、能照顾你。”


    傅棠梨心道要糟,还来不及阻止,果然,听得碧纱橱后面传来“哼”的一声,显得那男人十分不悦。


    严氏惊起:“什么人?”


    赵上钧缓缓从碧纱橱后踱步而出,他此时已经披上了衣裳,道袍的领口微微敞开,头发尚未梳起,如同漆黑的鸦羽一般,随意地落在肩头,但他身量高硕,气度清贵,这种慵懒的姿态,反而显得如同谪仙人一般。


    严氏何尝见过这般出色的人物,一时被唬住了,惊疑不定:“你、你是何人?”


    傅棠梨面上飞起两片红霞,硬着头皮试图解释:“呃,这、这个是观里的师兄……”


    “我是梨花的情郎。”赵上钧神态自若地截断了傅棠梨的话。


    这个男人!他在说什么?


    傅棠梨的后半截话都吓没了,她瞪圆了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了。


    严氏那是相当震惊,她的嘴巴张了又阖,阖了又张,半晌,艰难地转过头,对傅棠梨干巴巴地笑了一下:“雀娘,我知道你一向手脚利索,但这……未免也太过利索了些,这、这、这妥当吗?”


    “不、不是、我没有、他瞎说……”傅棠梨眼角泛起了一点泪花,水光盈盈的,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说话都结巴了。


    赵上钧走到傅棠梨身边,扶住她,将手揽在她的肩膀上,无声地昭示着所有权,他微笑着,不复半点平日的威严冷肃,确实如同一个情郎,温柔而体贴,轻声道:“事到如今,难道你连个情郎的名分都不愿给我吗?”


    这个男人,困于“名分”二字太久,如今竟连体面都不顾了。


    傅棠梨一时无语凝噎。


    赵上钧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在傅棠梨的脖颈处轻轻捏了一下,语气甚至带着诱惑的意味:“莫不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叫你不满意,你说,我改。”


    “你……”,傅棠梨脖颈发酥,打了个哆嗦,摇摇欲坠,看着又要晕过去了。


    赵上钧抬眼看着严氏,慢条斯理地道:“我,守本分、真心对她好、能照顾她,渭州路远,不必叫她奔波,留在长安就好,傅夫人还请放宽心。”


    这,哪里看得出来守本分?


    严氏嘴角抽了一下,有心说两句场面话,替傅棠梨撑撑娘家人的脸面,但这道人不知是何来路,容姿华贵,宛如天人一般,即便是语气和蔼,神态间也自有威仪浓重,扑面而来,叫人无法发出一点置疑。


    傅棠梨呻吟了一声,捂住了脸,气息微弱:“你别说了,好吗?”


    赵上钧笑而不语。


    严氏勉强收拾住心神,战战兢兢地道:“可是,我们雀娘奉旨出家为女冠,为先帝祈福,这元真宫还是清修之地,由不得差池,这位道长,你莫要害了她。”


    “道法自然,一切顺从天意。”赵上钧说得玄之又玄,他看了傅棠梨一眼,目中含笑,“这普天之下,再没有比我更爱护梨花的人了,我又怎会害她?至于日后还俗婚嫁之事,不必劳烦西宁伯世子,我出身世家大族,朝中亦有些交道,将来自会安排妥当,断无怠慢之处,傅夫人不必为此忧虑。”


    “这……”严氏还待再追问两句。


    但傅棠梨此时脸皮儿烧得“咕噜咕噜”的,要冒泡泡了,急忙打断了严氏的话:“大伯母,我眼下真真无碍,您先回吧,改日我去家里头,和您慢慢说。”


    “哦,说到家里头。”严氏又记了起来,叮嘱道,“如今我们搬家了,原先的宅子被朝廷下旨查封了,你大伯管同僚租借了一处院子,在南城的永宁巷,巷子口进去二十丈,我们一大家子这会儿都住那边,你别走错地儿,多早晚回来,打发人和我说一声,我来接你。”


    “好。”


    傅棠梨尚未回答,赵上钧已经替她应下了,他今日心绪颇佳,对严氏和颜悦色:“我记下了,得空,带梨花一道过去。”


    名不正言不顺,无亲无故的,这个道人要上门作甚?


    严氏心里直犯嘀咕,但慑于赵上钧的气度威势,口中却不由喏喏,很快就和傅棠梨道别,出去了。


    待严氏走后,傅棠梨想起方才赵上钧的一番言语,怀疑他另有图谋,不由胆战心惊,待要追问两句,却被赵上钧搂住,一气吻得她七荤八素的,脑瓜子糊成一团,又问不出来了。


    “别想太多,一切有我,自会为你安排服帖。”他把她按回榻上,揉着她,就如旧日所想的,把她揉成软软的一团,窝在他的胸口处,用指尖拨弄着,柔声哄她,“梨花,你只需知道,我是你的情郎、你的夫婿、你一生的良人,我早晚要昭告天下,堂堂正正地娶你为妻,我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嗯?”傅棠梨从鼻子里挤出一点疑惑的声音,软软糊糊的,很快又被他含住了。


    夜深处,烛光轻摇,小山炉中沉香尚暖,细烟袅袅,旖旎其中,有未竟事宜,须得再续,暂不谈其他。


    ——————————


    元真宫事变后,临川公主赐死,李颜及王永敬余党尽数剿灭,与之勾结的王氏一族被赵上钧趁机连根拔起,以此震慑各大世家,但因布下的那场陷阱,元真宫损毁惨重,青阳真人天天在赵上钧面前抹眼泪,请求拨款重建元真宫。


    原先隐匿于北庭及潞州等地的玄甲军人马重归长安,旧制复立,各有分赏。渭州、徐州、蜀州等诸方执政官员皆进京述职,以表忠心。而另一边,先前因工部尚书林商胡作非为,各州府水利皆有不妥之处,如今要修复起来,又是一项大工程。


    以上种种,让赵上钧忙得脚不沾地,以至于这日竟无暇过来元真宫。


    真真难得,身边没了个烦人的大桩物件,傅棠梨乐得清闲,抄了半卷经书,又在榻上歪了半天,好不容易把疲软的身子给缓了过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将近日暮时,宫里来了人。


    却是高宫正备了车辇,亲自来接,口称奉冯太后懿旨,有请怀真师父入宫讲经解道。


    傅棠梨讶然,勉强从榻上起身:“太后何雅兴?”


    高宫正站在帘外,举袖掩口,悄声道:“其实是圣上今日不得空,又想见娘子,假借了太后的名头,叫我来接娘子入宫。”


    傅棠梨红了脸。


    没奈何,扭扭捏捏的,登车而去。


    至内廷,黄昏将至,庭燎燃起,照亮四方琼楼玉阁,宛若明昼。


    高宫正引傅棠梨到甘露殿,先进偏殿,取出一套内监服饰予她,抿嘴笑道:“圣上和几位大人还在议事,娘子换身衣裳进去,不至引人注目。”


    说到扮男装,傅棠梨那是轻车熟路了,她依言,把头发盘起,换上内监的服饰,瞧着就活脱脱是个小黄门了。


    高宫正捧了笔墨递予傅棠梨。


    傅棠梨会意,接过笔墨,低着头,进了甘露殿。


    甘露殿乃是天子御书房,此刻,兽炉中燃着龙涎香,雾气如龙翔,宛转盘绕。


    赵上钧正高居上首,他不过穿了一身常服,神色也如平常,但如今他帝王之威愈盛,便是这样随意坐着,足以令下方的大臣们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松懈。


    户部尚书陈则先前被元延帝贬出京城,赵上钧上位后,又将他召回长安,他对这位新帝敬畏且感激,正竭力表达忠心:“臣拨银八千两,用于渭水两岸河道清淤,款项已经交付工部,又齐州、怀州两地堤坝被炸,损毁严重,两地刺史所报,臣遣快马核实,确凿无疑,已在核算各类支度,眼下唯水利乃大项……”


    赵上钧的侧后方另摆着一方案几,皇帝的起居郎正在奋笔疾书。


    傅棠梨垂首上前,假作奉笔墨。


    赵上钧神色不动,指了指起居郎:“你,下去。”


    起居郎不敢有违,喏喏而退,傅棠梨俯身低眉,过去坐在那案几前,拿起了笔。


    殿中灯火极盛,金柱高立,珠帘低垂,却在赵上钧的后方笼下一片阴影,她坐于珠帘侧,恰恰掩住面容。


    下方大臣只当皇帝换了个人执笔录事,并没有在意。


    一员大臣接过陈则的话,继续禀奏:“臣到工部未久,诸般事务皆生疏,蒙陛下圣恩,不敢怠慢,丹水水文与渭水相近,臣治渭水多年,略有心得,臣才与陈大人商议,愿赴齐州当地,一则探查水情,二则核算钱款细项……”


    这大臣的声音听得耳熟,傅棠梨抬眼望了一下,发现又是个熟人。


    原咸阳县令何友松,这人不但治水有才干,更兼具铮铮铁骨,当初被林贵妃百般拷打,硬是没供出太子妃与淮王之事,赵上钧颇嘉许,擢其连升三级,现于工部任侍郎之职。


    傅棠梨见及何友松,不期然又想起在永寿镇的那些事儿,脸上一热,急忙低头。


    又有新任的工部尚书上前,补充何友松未竟之处。


    赵上钧正襟危坐,满面肃容,却在下面偷偷地伸过手来,捏住了傅棠梨的脚踝,用指腹摩挲着。


    她赶紧把脚缩回来,羞答答地瞪了他一眼。


    他好似回眸望了一眼,目光相触,温柔而缱绻,她的脸又开始发热,急急垂眸。


    可恨这人却做若无其事状,转眼又在大臣面前做出一派威严的仪态。


    偏他烦人,既有正事要办,何必巴巴地把她叫进宫来,怪不好意思的。


    傅棠梨心里嘀嘀咕咕的,拿笔随意勾了两下。


    她不是起居郎,记不下皇帝的言行举止,这会儿百无聊赖,又偷眼看了看赵上钧。


    这个角度,恰好瞧见他的侧面,轮廓隽永分明,似刀锋雕琢而成,睫毛长得特别惹眼,浓郁如同鸦羽一般,当他垂眸的时候,会在眼底落下幽深的影子,叫人分辨不出他的喜怒。


    啐,焉知这会儿不是假正经。


    傅棠梨思量片刻,咬着嘴唇笑了起来,笔尖蘸了墨,在纸上开始涂涂抹抹,一会儿一会儿抬头看他一眼,笑一下,再涂涂抹抹。


    她太过于专注了,以至于大臣们退下去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再一抬头,赵上钧已经靠了过来,那张俊美的面容直接杵在她的面前。


    “写什么?”


    傅棠梨有些心虚,抓着那纸张,下意识地想把它揉成一团:“没什么,别看。”


    赵上钧手臂长而有力,一手按住她,一手取过了那纸。


    她在画他。


    显然傅二娘子学过丹青,寥寥数笔,自成神韵,但见画中人剑眉斜飞,朗目如星,鼻梁高挺,虽则面容没有十分像,但那笔锋之下,画中人神态冷峻,气势如剑,似要破纸而出,除了赵上钧,还会有谁呢。


    但赵上钧却不太满意,他慢慢地逼近,贴住她,咬她的耳朵:“嗯,你瞧着,我有这么凶吗?”


    耳朵发烫,傅棠梨眼波流转,瞥他一眼:“还说呢,喏,可不是现在就在凶我。”


    殿门已经掩上,案几边,赤金的饕餮张开大口,吐出龙涎,如同山间的岚雾,隐约不可捉摸,那是一种奢靡而曼妙的香气,在华灯的影子中浮动,扰人心思。


    “我想你,一天不见就想得不行,怎么会凶你呢,不要总来诋毁我。”赵上钧凑过去,轻轻地吻她。


    他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她承受不住,向后仰倒,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地,赵上钧的手不知道何时伸了过来,只一拉,解开了她的衣带。


    领口散开,危峰堆雪,颤了一下,呼之欲出。


    “啊!”傅棠梨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侧身、弯腰,想要遮掩住这一片春光。


    赵上钧顺势一按,从背后压住了她,手指一勾,罗衫褪下,露出后背大片雪白的凝脂,以及,一截小蛮腰,盈盈不堪一握。


    华美的宫殿,雪松木地板上铺着的宝相花锦纹织金毯,带着一层细腻的、绒毛般的触感,贴在上面,好似身上的毛孔都舒张开了,有些麻麻的。


    傅棠梨抖了一下,虽然四下无人,但她还是不敢大声,嘤嘤似蚊呐:“做什么呢,讨人嫌得很,放开我。”


    赵上钧好整以暇,一只手制住她,另一只手拿起一支笔来,皇帝的案头放着批阅奏折的朱墨,色如丹砂,他蘸了这墨,在傅棠梨的肩胛骨处落下一笔。


    很痒。


    傅棠梨咬住嘴唇,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羞又恼:“别闹我。”


    “嘘,别动。”赵上钧的笔锋开始在她背上游走,柔声道,“我也画一样东西,叫梨花猜猜看,画的是什么,若猜得出来,我就放了你,若猜不出来。”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轻轻地笑了起来,“我今晚就要好好罚你一顿。”


    他要罚什么,不用说也知道。


    “不许你乱涂乱画的,我要恼你了。”傅棠梨挣扎着想要逃脱,但无非也就像是一只娇小的鸟雀,扑腾着,扑不出赵上钧的手心,反而像是挑逗一般,脂粉滑腻,蹭来蹭去,乌云般的秀发散开一地,宛如流水。


    肌肤如雪,朱墨嫣红,似雪中落下乱梅无数。


    赵上钧的呼吸沉了下来,他又蘸了一抹墨,笔锋勾勒,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渐渐往下走,到了腰窝,还在往下,到尾椎,打了个圈圈。


    傅棠梨激烈地喘了一下,几乎要弹跳起来:“痒!”


    “嗯?那我帮你挠挠。”赵上钧低低地、这么说着,俯下身去,舔了舔。


    “呜……”傅棠梨难耐地仰起了脖子,“道长,不行、不要了。”


    “道长”,这样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似乎是一种求饶的意味,但软得一塌糊涂,大抵更是诱惑。


    赵上钧的笔锋继续向下一滑,软软的笔尖戳进去。


    傅棠梨浑身发抖,不知道是痒的,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喘着,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叫着他:“道、道长……”


    天气微凉,但他的手掌火热,贴在那里,一阵阵发烫,背上冒出了薄薄的一层汗,黏黏腻腻。


    笔尖的羊毫转来转去,不用蘸墨,已经很湿了。


    “知道我画了什么吗?”赵上钧几乎压在她的背上,耳语一般问她,他的气息是雪后的白梅、山林中的乌木,一点微苦,而此时,焚烧起来,如同野兽炙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处,叫她颤栗。


    傅棠梨情不自禁地哆嗦,带着哭腔,哀求他:“我笨,猜不出来,不玩了,你走开。”


    赵上钧仿佛叹息了一声:“是阴阳和合符啊,调和阴阳,如鱼入水,如漆投胶,梨花,你觉得我这符箓画得如何?有效否?要不要……再修改一二?”


    第75章 第75章道长,从头到尾,我只有……


    “很好、很好,有效,够了。”傅棠梨忙不迭地应承,挪动着身子,想要爬走。


    但笔尖还卡在那里,她动了一下,杵得难受,闷哼了一声,蜷起了腿,眼角缀着泪珠子,回眸瞪了赵上钧一眼,烛火摇曳,她的眼眸粉光迷离,似桥下惊鸿,春波照影。


    令人沉醉。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试试效果如何。”赵上钧终于扔下笔,又将她翻了一个面,俯身下去。


    庭燎的烛光陡然暗了一下,复又大放光明,像是被人推搡着,剧烈摇动,撞得珍珠帘子四下乱散,铮琮作响,碎珠飞溅。


    赵上钧固有帝王隆威,似大树参天立于山崖,树根苍劲虬结,挟骁悍之势,屡屡征伐,无人能敌。


    凝脂堆雪都被他碾轧成泥泞,一阵阵溅起、一阵阵乱颤。


    她最近越发娇气起来,动不动就哭,哭得鼻尖通红,抽抽搭搭的,声音都被搅得支离破碎:“难受,地上硬,你忒粗鲁……”


    赵上钧不答话,直接抄起她的腰,就着那种姿势,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大步向后殿走去,随着他急促的脚步,烛火的影子依旧摇摆不停,剧烈而激荡。


    傅棠梨倏然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拼命地抽着气,好似马上就要晕厥过去,汗水一阵阵地冒出来,浑身都湿透了,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手心里,而后沿着他的手臂流淌下去,到处都是黏腻的。


    她的味道,是蜜糖,甜得要命,一口一口吃掉她,一点儿都不剩。


    珍珠帘子兀然被扯断,窸窸窣窣洒了满地,跳跃着,打着旋儿。


    两个人一起重重地跌在软榻上,陷入其中,十指交错,紧紧地贴住,毫无间隙。


    庭燎高照,纤毫毕现。


    ……


    胡天胡地的一通闹腾,磨人得很,把傅棠梨折腾得死去活来,苦不堪言。


    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她实在太累了,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待到醒来时,赵上钧已经不在身边了。


    狻猊燃香,烛影摇红,芙蓉帐中罗衾犹暖,空气中犹有腥膻气息浮动,叫人酥软。


    宫人上前,躬身致意:“北庭大都护张大人求见,圣上去了宣政殿,嘱咐勿扰娘子,请娘子好好歇着,圣上过会儿就回来陪伴娘子。”


    傅棠梨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这会儿几时了?”


    “戌时过半。”


    傅棠梨一激灵,困意全无,赶紧起身:“这么晚?”


    宫人不明所以然,簇拥上前,有捧衫裙服侍更衣者,有端玉盆服侍洗漱者、有奉水瓯服侍饮水者,各自恭谨殷勤。


    “娘子看着颇疲累,怎不多歇歇?”


    傅棠梨摇头:“我一个女冠,在御书房逗留这么许久,不妥、不妥、大不妥,可不能叫人瞧见了,你们快把我的道袍取


    来,我得赶紧回元真宫去。”


    宫人闻言惶恐:“过会儿圣上就回来了,若不见娘子,岂不生气?”


    傅棠梨皱眉,一脸嫌弃:“谁理他呢。”


    宫人再三劝说,拗不过,只能依着她,将她的道袍取来。


    傅棠梨装束停当,揽镜照了照,依旧面若桃花,眼波含水,脖颈上还有红斑点点,惹眼得很,她暗暗“啐”了一声,心中羞恼,随手从榻边取了一件大氅披着,垂下来掩住身形,便匆匆出了甘露殿。


    因她不欲张扬,当下只有两个宫人随行。


    今夜月色良好,檐角连翘,朱瓦流光,遍洒银辉,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傅棠梨刚走出没多远,迎面就撞见一群宫人挑着灯,走了过来。


    面对面的,回避不及。


    打头一个年长的女官,见了傅棠梨,笑着迎上前来,俯身致意:“怀真师父,可巧,正找你呢。”


    这是冯太后身边的闵尚宫,也是内廷女官中有资历的老人家,往日和太子妃打过几次照面,算得上熟人。


    但如今傅棠梨已经不是太子妃了,这当口就显得有些微妙起来。


    傅棠梨略客气回礼:“闵姑姑。”


    闵尚宫笑容不变:“怀真师父为先帝祈福,孝心可表,太后近来追思先帝,欲请怀真师父前往宫中一叙,我适才往元真宫去,道人们说你已经进宫了,可不是巧了,那就请随我一道拜见太后。”


    不像巧合,反倒像是已经在这条路上蹲守许久。


    傅棠梨心中一“咯噔”,脚步顿住,略一踌躇。


    闵尚宫面露诧异:“怎么,莫非怀真师父进宫并非拜见太后,而是另有缘由?”


    偏偏傅棠梨是个极好脸面的,这情形,能说什么?只得故做镇定之态:“并无他事,请姑姑带路吧。”


    当下遂同往。


    至长乐宫。


    殿中灯火通明,玉座水晶帘,锦屏烟霞纱,碧玺雕琢的莲花炉中点着沉水蜜香,奢华更甚往昔。


    但冯太后已经没有旧日的容华了,这短短的半年,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衰衰白发几乎承不住华丽的凤冠,浓重的脂粉已经无法遮掩她树皮般的皱纹,正因如此,当她望向傅棠梨的时候,那神情显得尤其阴郁。


    冯太后的左手边站着汝宁公主,而右手边,却站着三个女郎。


    傅棠梨认得其中一人,乃是太常寺卿何家的六娘子,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美人儿,另外两个,甚是面生,但看其衣饰,亦是高门贵女。三人皆是绝色,各有千秋,艳光灼灼,一时间,殿中灯火竟也为之失色。


    这般情形,颇为古怪,不知太后有何用意。傅棠梨暗自揣摩,面上却不敢露出端倪,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怀真见过太后娘娘。”


    冯太后并没有叫马上命她平身,而是用一种审度的、恶意的目光继续盯着她。


    大殿中一时无声。


    傅棠梨缓缓地直起腰,若无其事,面上恰到好处地现出温顺的表情:“太后娘娘既有传唤,可要听怀真为您讲一讲三官感应妙经?先民服王道而敬天地水三官,感应自然,可福泽世人。”


    冯太后终于冷笑起来:“哀家已经老了,受不住这福泽,不听也罢,只是可怜元嘉,年轻轻的,去的那样早,若是当初知晓,该叫你给他多念几卷经,是不是能庇佑他再活几年?”


    她在后宫度过了大半辈子,见多了种种内廷秘辛,再早些,也曾听闻过淮王与太子妃不雅的传闻,原先不过置之一笑,如今回想,方才恍然大悟,什么太子妃出家祈福、什么幽王病故,全都是骗人的,可怜她的孙儿,竟会为了一个女人的缘故,死在自己的叔叔手中。


    冯太后无法去责怪赵上钧,对于这个儿子,她本来就不敢亲近,到如今,更是生出畏惧之情,但却忍不住对傅棠梨恨之入骨,今日把她叫来,就是想要刻意为难她。


    傅棠梨一贯很沉得住气,听到冯太后提及赵元嘉,不过垂下眼帘,平静地道:“幽王病故,殊为可痛,只叹天不假英年,非人力所能挽,还请太后节哀。”


    节哀,她还有脸说节哀二字?


    冯太后如今听什么都觉得刺耳,她用怨恨的目光逼视傅棠梨:“哀家心痛欲碎,难以节制,你呢?你对幽王之死,可曾有一丝一毫愧疚之情?”


    “太后这话,我听不懂,也不好回您。”傅棠梨依然恭敬,神情并没有什么波动。


    冯太后语气森冷:“哀家还记得,其实你才是元嘉的妻子,元嘉活着的时候,爱你至深,他若泉下有灵,定然是想要你下去陪他,而不是那个幽王妃,傅氏,你若还有良心,就该自请殉葬,才不辜负元嘉对你的一片深情。”


    汝宁公主大惊,战战兢兢地开口劝道:“皇祖母,这怎么能……”


    “你闭嘴!”冯太后满腔怨气正无从发泄,厉声呵斥汝宁公主,“为什么不能?夫妻本是一体,元嘉都死了,她为什么不去死?”


    “太后此言差矣。”傅棠梨倒是坦然,语气还是温和的,“圣上命我出家,我已斩断尘缘,幽王为谁,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冯太后眉毛一竖,刚要说话,忽然注意到了傅棠梨身上披的那件大氅,玄黑底色,殿中灯火辉煌,照着那上面的刺金暗纹,俨然正是五爪金龙。


    这天底下,除了圣上,有谁敢用这样的纹案呢?


    她怒火更盛,几乎拍案:“好一个斩断尘缘,哀家且问你,你身上这俗家的衣裳又是从哪里来的?莫非是暗度尘缘?”


    暗度尘缘,这个词,听过去就尴尬得很。


    冯太后这么一说,殿中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都望了过来,当即也认出了那件大氅的异样之处,心头皆是一震,旁边站的那三个女郎,更是面色各异。


    那何家六娘子尤为年少,沉不住气,当即踏前一步,面色不善,就要开口,却被身边的同伴拉了一把,朝她摆了摆手。


    何六娘子这才止步,“哼”了一声,骄傲地扭过脸去。


    傅棠梨在心底暗暗把赵上钧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但在这光景下,她却愈发沉稳,扯下那件大氅,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道:“天凉,风大,适才进宫的时候,高宫正随手取了一件衣裳给我挡风,或许是她拿错了吧,回头还过去便是,不值什么大事。”


    一本正经,八面风不动,俨然做泼皮无赖状。


    冯太后简直要气笑了,她恨恨地喘了几口气,复又露出轻蔑之色,对傅棠梨道:“哀家不和你逞这口舌之争,哀家只奉劝你一句,莫要自视过高,你不过残花败柳之身,叫人图几日新奇罢了,怎么,你还当能长久得了吗?”


    她指了指身边的三位女郎:“她们才是正正经经的名门闺秀,德言容功无一不妙,近日朝中大臣屡屡上奏,请立新后,哀家正欲在此择一人,你看看,以她们的美貌,胜你百倍,哪个不比你合宜?你曾做过元嘉的太子妃,怎么,难道还想做当今圣上的皇后吗?真真荒谬!”


    “朕倒想问问太后,这有何荒谬之处?”


    随着这低沉的声音,赵上钧走了进来,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行动间带起风,压得殿中的灯火都暗了一下,摇摆不定。


    冯太后一惊,不觉有些慌张,站了起来:“五郎……圣上,你怎么来了?”


    “这究竟有何荒谬之处呢?”赵上钧神情肃杀,直视冯太后,重复问了一遍。


    他的目光冰冷,没有丝毫情绪,当他还是淮王时,铁血铁腕,杀伐刚烈,已令世人畏若修罗,如今更挟天子之怒,气势威重如山岳,大殿之中,骤然如凛冬降临,令人瑟瑟发抖。


    左右众人皆胆寒,齐齐跪下,俯首不敢言。


    冯太后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棠梨轻轻叹气:“没什么大事,罢了。”


    赵上钧难得没有听从傅棠梨的话,他将目光转过去,沉沉地唤了一声:“汝宁。”


    汝宁公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在。”


    “太后前面还说了什么,告诉朕。”赵上钧的身量很高,当他环顾众人之际,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格外明显,君威沉重,不可抗拒。


    汝宁公主头皮发麻,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地将冯太后适才的言语都说了出来,她脑子清晰,口齿伶俐,说得几乎一字不差。


    赵上钧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但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声,这大殿中的气氛越来越沉,灯火太盛,几乎要把所有人的背脊都压弯到地上去。


    当汝宁公主说到:“……元嘉都死了,她为什么不去死”时,眼看着赵上钧的情形不对,傅棠梨赶紧打断了汝宁公主的话:“好了,别说了!”


    汝宁公主迟疑了一下,偷偷看了看赵上钧,后背涔涔地冒出了一袭冷汗,下面的话她不敢再说。


    冯太后惊惧难抑,她几乎站立不稳,手扶着案几,勉强为自己辩解:“哀家只是对圣上关爱过切……”


    “朕不需要。”赵上钧的语气沉缓、威严不容任何人分辨。


    哪怕冯太后并不熟悉他,也知道他此时所蕴含的怒意,冯太后心中逐渐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直觉,喃喃地道:“圣上、圣上……莫非要降罪于哀家吗?就因为哀家对傅氏说错了几句话,你就要降罪于你的母亲?”


    赵上钧慢慢地踏前一步,他的眼眸沉若深渊,一片浓黑:“朕曾困于誓言,屈居人下,每每思及此处,辄悔不当初,当初朕把皇位让出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连至爱也要拱手让人。”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声音变得更轻了,连语速都变得缓慢:“此乃朕毕生之耻,噬骨之恨,而如今,太后却在问,夫妻一体,元嘉死了,她为什么不去死,太后何以如此刻薄,要往朕的心口捅刀?”


    冯太后腿脚发软,情不自禁地想要后退,但退无可退,重又跌坐回玉座上,脸色惨白:“不是,五郎……”


    “朕不是好人。”赵上钧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但他的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浮现出一层血色,暴戾而森冷,“太后知道的,大兄朕都杀得,这天下没有人朕杀不得。”


    冯太后如遭雷霆,骇然几欲晕厥。


    “道长。”傅棠梨实在忍不住,偷偷地伸过手去,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道,“冷静些儿,别为这个喊打喊杀的,若张扬出去,反而惹得我要被人笑话。”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这令我颇为惶恐。”


    赵上钧回眸,看了她一眼,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虽则他还是威严之貌,但大殿中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骤然散去。


    下方跪倒的众人汗水已经湿透了后背,此时一片冰凉凉的。


    赵上钧环顾四下,略一沉吟,淡淡地道:“太后岁既长,日后就在长乐宫中颐养天年吧,别和朝中那些老学究掺和,册立新后是朕自己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来主张,太后不是疼爱元嘉吗,若得闲,抄抄经书也好,就当替元嘉祈福吧,别的事情,一概不要操心了。”


    这是要将冯太后幽禁于长乐宫中,念经修道。


    左右闻言震惊,谁也料不到冯太后今日一时心血来潮,竟惹来这般结局,果然是君威如雷霆,不可冒犯。


    而冯太后已经说不出话来,她一脸茫然之色,好像还不能分辨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嘴巴张了张,想要再说两句,但临到末了,却发现不知道能和这个儿子说些什么,她最终闭嘴,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中流出,缓缓地从枯败的脸颊上滑过。


    赵上钧转身,朝傅棠梨伸出手,和她说话的时候,他重又变得温柔起来:“走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傅棠梨垂首不语,咳了两声,双手笼在袖中,保持着她的端庄仪态,自顾自走了。


    赵上钧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跟了上去。


    道旁宫人皆跪,触首于地。


    月光如流水,安静地流淌,那诸般琼楼玉宇宛如水洗过,一派庄严洁净,远远地,金吾卫的士兵守护在宫门外,见赵上钧至,齐齐俯首,他们的长戟在月光下映出白色的光。


    赵上钧加快脚步,走到傅棠梨的身边,握住她的手。


    傅棠梨甩了两下,没能甩开,不由压低了声音,道:“你真是没个顾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呢,什么都说。”


    赵上钧的手指在她的掌心挠了挠,表示安抚:“你放心,看看,我方才那么凶,她们都怕了,没人敢多嘴的。”


    说到这个,傅棠梨又要埋怨:“好端端的,你发那么大火作甚?一提到赵元嘉你就这样,仿佛踩着你尾巴似的,老实说,你是不是怪我……”


    这话没说完,赵上钧猛地把她扯过来,捧住她的脸,气势汹汹地吻了过来,把她的嘴堵上了。


    风从宫城檐角边吹过来,这个季节,本来有点儿凉,但因为他在这里,周遭的气息陡然变得燥热起来。


    唇舌交错,他的味道,白梅花和乌木糅杂的香气,微微地有点苦,其实还停留在她的身体里面,如此熟悉,深入骨髓。


    傅棠梨被他吻得差点要憋死过去,待到他良久之后放开,她已经双腿无力,趴在他臂弯中,面色潮红,眼眸中带着一点迷离的水光,急促地喘着气。


    “嗯?你刚刚提到谁了?”赵上钧的手指反复抚摩她的嘴唇,他的指腹粗糙,如同砂砾,重重地碾过去,磨得她嘴唇生疼,或许更像是一种责罚,他挑高了语调,“我没听清楚,来,再说一遍。”


    他的语气危险极了。


    傅棠梨马上又后悔,把头埋到他怀中:“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赵上钧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头顶,他抱着她,越抱越紧:“不,那是我的错,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只是憎恶我自己的无能,我在吃醋,我在嫉妒,梨花,我是个气量很小的人,一直都是。”


    傅棠梨伏在他的胸口,想了半天,犹犹豫豫的,用手指头戳了两下,扭捏地道:“喂,其实……其实呢,我本来不打算和你说的,巴巴地说这个,显得我太过矫情,怪害臊……”


    这种话,实在不宜宣诸于口,她只觉得脸上滚烫,一阵阵发烧,声音越发小了,黏黏糊糊的,就像害羞的燕子,躲在檐角下咕咕哝哝的,“赵元嘉……他那时候心里只有林婉卿,我故意触怒他,我们在大婚之夜就闹翻了,后来一直不曾……道长,从头到尾,我只有你、只有你一个……”


    赵上钧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渐渐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他的手抖了一下,情不自禁收拢双臂,将傅棠梨越抱越紧,几乎要把她嵌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连带着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赵元嘉那厮,他怎么敢这么怠慢你,该死的!我要把他刨出来、鞭尸!”


    傅棠梨气急,但整个人被赵上钧牢牢地禁锢住,一点都动弹不得,只能用脑门在他胸口重重地顶了一下,怒道:“你这人实在难伺候,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横竖别人都是错,你究竟要怎样才算好?”


    赵上钧喘着粗气,不再答话,倏然将傅棠梨一把打横抄起,扛到肩膀上,向甘露殿的方向走去,大步若流星,不顾皇帝的威仪,几乎要跑起来。


    傅棠梨倒垂在他背上,被他颠得头晕眼花,又兼面红耳赤,使劲捶他:“不要脸,旁边有人在看着呢,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快快放手!”


    “怎样才算好,我们现在就回去,彻夜长谈,这才算好!”他咬牙切齿,这般回道。


    ——————————


    无事时,岁月静好,时光荏苒,西风卷帘,雁字一行去,霜露已晞,冬日的雪悄无声息地落下,青华山上的白梅花又开了,依稀与当年一般无二,须臾之间,到了岁除。


    严氏亲自到元真宫,来接傅棠梨回家过年。


    傅棠梨本待婉拒,但严氏却兴致勃勃,极力劝说。


    “你大伯升官了呢,他在户部十几年了,始终是个主事,我们本以为


    这辈子也就到头了,没曾想还有升官的一日。”严氏说得眉飞色舞,“刚下的迁令,升了侍郎之职,就赶在大年夜前,你说,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吗,雀娘,你可得给大伯母一个面子,回家喝口酒,一起热闹热闹。”


    傅棠梨见严氏说得高兴,不忍拂她,但又有些犹豫:“祖父和父亲估摸着还在恼我,若碰面了,免不了要生气,反而不美。”


    “那不会。”严氏说着,也有些唏嘘,“或许了经历了这一番劫难,他们转了性子,你父亲今儿还一直催我快来接你回去,只说好久不见了,一家人务必团圆才好,老爷子也不吭声,我想着,他们多少还是有点良心的。”


    是吗?傅棠梨大感稀奇,遂带了黛螺和胭脂一同随严氏回去了。


    雪陆陆续续地掉下来,粉墙半片落白,四下里爆竹声不绝,街坊邻居乐呵呵的,见面作揖,互道平安,孩童们在街上跑来跑去,大声尖叫嬉闹,惹得巷子口的老媪探出头来,碎碎念叨。


    盛世锦年,人间炊烟,万家灯火,岁岁安乐。


    傅家如今住在胡同巷子深处,破旧的一座小宅院,位置也不太好,门口坑洼不平,还积了一洼水,和原先的高户朱门比起来,真真天差地别,连家中的奴仆也没剩几个,只有大管家傅全还在,迎了出来。


    “二娘子又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傅全是个实心眼的,只有欢喜而已,他带着傅棠梨进去,还小声嘱咐,“老太爷如今脾气更急了,身子骨也不太好,二娘子你多少体恤些,别和他老人家怄气了。”


    傅棠梨不过笑笑而已。


    片刻,到了正厅,家里的人已经齐了。


    傅之贺在长陵坡被打了一顿,元气大伤,往日翩翩美男子,如今枯瘦又瑟缩,他看见长女,略有些激动,可能想要过来亲近一下,但又想起如今这般境地,皆是拜这个女儿所赐,心里又憋屈,踌躇起来,不冷不热、不尴不尬的,只含含糊糊地招呼了一声。


    傅棠梨也不甚介意。


    众人一起坐下。


    菜色还是丰富的,鸡鸭鱼肉什么的都有,热气腾腾的,还备了一坛酒。


    大伯傅之恭红光满面,举杯道:“今天好日子,难得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来、来,都来喝一杯。”


    傅方绪很有些看不上这个儿子,年纪一把了,才混了个户部侍郎,高兴成这样,实在上不得台面,他不由“哼”了一声,但如今一家人的日常用度大半是傅之恭在开销,连这宅子,都是傅之恭从同僚那里租借过来的,傅方绪又不得不忍耐情绪,闷头喝了一杯。


    严氏活络,随即说笑起来,三夫人张氏如今不奉承杨氏,转而奉承起严氏,一来一去的,席间的气氛勉强热闹了一些。


    待席过一半,杨氏在下面扯了扯傅之贺的袖子,傅之贺会意,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堆起满脸笑,唤了一声:“雀娘。”


    听得傅棠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客气地道:“父亲有何吩咐?”


    傅之贺叹了一口气,温和地道:“雀娘啊,我们终归是一家人,过去呢多少有些不高兴的事儿,都不去计较了,你今儿能回家,可见心里还是念着我们家里人的,父亲心里很是欣慰。”


    傅棠梨并不接口,似笑非笑地看着父亲。


    杨氏凑上来,殷勤地笑道:“好叫雀娘也知道一下,家里最近喜事连连呢,大伯升了官,你妹妹也说了人家,过了年,就要出嫁了。”


    傅棠梨这才注意到,傅芍药坐在一旁,一脸苦大仇深的神情,眼睛又红又肿的,显然刚哭过。这个妹妹气性大,每每见她,十次有九次是在生气。


    大过年的,傅棠梨还是愿意给几分面子,当下点头,敷衍了一句:“恭喜。”


    她这一搭话,杨氏马上来了精神:“许家没良心,我们家一出事,就退了亲,这回燕娘说的人家,祖上也曾当过官,只是如今不显了,姑爷还在读书,假以时日,未尝不能登阁拜相……”


    胭脂站在傅棠梨的身后,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傅芍药被许家退了亲,如今只能找一家破落户,本来就十分恼火,这会儿听见胭脂嘲笑她,气得拍案而起:“婢子安敢无礼!”


    杨氏今天脾气特别好,赶紧把傅芍药按下:“你这孩子,和你姐姐的人计较什么。”


    傅之贺只当作没听见胭脂的笑声,搓了搓手,语气愈发亲昵:“雀娘你呢,如今出家修道,很该抱扑守拙才是,听说你先前从幽王那里把嫁妆都取回来了,我看你眼下也用不上,你妹妹出嫁,家里不同从前了,嫁妆不够气派,怕叫人看轻了去,你做姐姐的,多少给她添点。”


    难怪呢,今日巴巴地把她叫回来,原来却是为了这个。


    傅棠梨放下竹箸,拿帕子按了按嘴角,面色不动:“父亲觉得我得添多少才合适?”


    傅之贺看了杨氏一眼。


    杨氏立即应道:“不必多,雀娘你手头阔绰,给你妹妹添个三千两银子就行,多了我们也不好意思拿。”


    这话说得,连严氏都听不下去了,她转头对张氏道:“老二家的,你去,拿个镜子出来给老三家的,让她照照,自己的脸得有多大,张得了这个口。”


    杨氏的脸“刷”的黑了。


    张氏讪讪的,哪里敢掺和进去。


    傅棠梨最爱严氏这一点,嘴巴一张,就能把杨氏气得仰倒。


    她笑了笑,对严氏道:“我母亲一向脸盘大,大伯母可别说她了,再说她要臊了。”


    杨氏的脸皮儿又从黑的变成红的。


    傅之贺不好和严氏计较,只能对女儿发作,沉下脸,愤愤的:“雀娘,你怎么说话的,我们不怪你拖累了家人,你反倒和我们生疏起来,旁的不说,只为了你,你祖父丢了官,被查没了宅子,难道你不该担这个责吗?三千两银子,你若一时拿不出现钱,就把安仁坊那套宅子给你祖父,算是抵账了。”


    傅方绪前头一直板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听到这话,眼睛马上看了过来,露出了殷切的目光。原来都在这里等着呢。


    安仁坊的宅子和青华山上那套别院一样,是韩老夫人当初为女儿在长安置办的嫁妆,宽敞气派,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也称得上是豪宅,杨氏掌管韩氏的嫁妆多年,心里清楚得很,单单就挑了这一套。


    傅棠梨心里也动了气,面上不显,反而笑吟吟的,伸出手,叫了一声:“黛螺。”


    黛螺侍立在一旁,此时听得娘子叫她,心领神会,向前一步,将一个小暖炉塞到傅棠梨的手中:“娘子,天冷,这屋漏风,您小心别着凉了。”


    那暖炉裹着厚实的蜀锦牡丹缂丝罩子,里面是赤金掐丝珐琅质地,做得精致小巧,团在掌心里,热乎乎的。


    傅棠梨惬意地叹了一口气,又问黛螺:“今儿里面放了什么香饼子?味道怪好。”


    黛螺回道,“娘子先前说不喜欢炭木烧起来的味道,我就只用了龙涎和沉香二味制成香饼,就是不太经烧,我这里备了一袋子,过会儿给娘子添上。”


    龙涎与沉香二味,一金


    难换一两,她竟直接拿来烧了取暖?


    连傅方绪都黑了脸,怒道:“荒唐,何太奢!”


    傅棠梨摸着手里的暖炉子,慢条斯理地道:“我从前享乐惯了,如今也收不住,不说这香饼子,只说我在观里抄经,也爱用金粉和着香墨,抄出来的经文呀,闪闪发光,供奉在三清祖师座前,好看得紧,连观主都夸我有诚心,你们看,这一来二去的,实在存不住钱,恐怕没的孝敬祖父和父亲了。”


    杨氏强忍着怒气,试图再挣扎一把:“雀娘,你的家底,我是知道的,哪怕香料金粉当作土撒,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你一个出家的女冠,再没旁的花销,不如给家里人救急,免得将来被人骗了去。”


    真是不死心。


    傅棠梨长长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对了,是这样的,不劳母亲担忧,说到旁的花销,我呢,在观里找了一位师兄照顾我,师兄容貌生得好,对我百依百顺,我十分满意,给他花了许多银子……”


    严氏在喝酒,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