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大结局:灯火……
傅之贺勃然大怒,站起身来,用颤抖的手指着傅棠梨:“恬不知羞!恬不知羞!”
傅棠梨微微地笑了起来,和她早先一点儿都没差,依旧是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气定神闲:“怎么,父亲和母亲都觉得我在元真宫就该吃苦吗?这可错了,我手里有钱,到哪不能过好日子,师兄讨我欢心,我愿意把钱给他,你们让我心烦,我就一毛不拔,这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你们这些摊手要钱的都不羞,我有什么好羞的?”
傅之恭急忙出来打圆场:“雀娘少说两句,别气你父亲了。老三,你也坐下,有些话就不该和孩子说,大年夜的,别吵,怪没意思。”
就在这时,傅全从外头进来,脸色怪异,小心翼翼地插进话来:“门口有位自称玄衍的道长,说是从元真宫来的,来接二娘子,二娘子要叫他进来吗?”
不说犹可,这一说,简直就是正撞在刀口上了,什么元真宫的道长,可不是方才所说的“师兄”吗?
傅之贺拍案,咬牙道:“好啊,正要找他去,他倒送上门来了,我倒要看看,谁敢来骗我女儿的钱财。”
他说罢,怒气冲冲,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傅棠梨稳坐如泰山,不过笑了一下。
严氏和傅之恭见势不妙,赶紧跟了出去:“老三,你冷静些。”
宅院不大,不过几步路,跟在后头的傅之恭夫妇还没来得及拉住,傅之贺已经冲到院门口,捋起袖子,厉声喝道:“哪里的泼皮无赖,敢、敢、敢……”
后面几个字就打了颤,抖了半天抖不出来。
赵上钧站在门外,披着黑珍珠貂皮大氅,身形英武,神姿高彻,肩头落了零星几点雪,宛如崖上青松立于明月下,他看着傅之贺,微微一挑眉:“敢什么?”
两个小道士侍奉在赵上钧的身后,一人牵着马,一人挑着灯。
傅之恭已经赶了上来,口中还在劝:“三弟,别这样,来者都是客、客、客……”
后面几个字,他也开始打颤起来。
傅之贺眼发花、脚发软,“噗通”一声,不由自主地跪倒下来:“臣、啊、不、草、草民叩见陛下。”
傅之恭也忙不迭地跪下了:“臣叩见陛下。”
严氏本来伸手要拉的,手伸到一半就卡住了,看了看傅之贺、再看看傅之恭,然后又看了看赵上钧,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你、你不是雀娘的那个……呃、情、情郎吗?”
傅之恭额头冒出了大汗,赶紧扯了严氏一把,低声喝道:“这是当今圣上,你口无遮挡的,胡说什么?”
赵上钧却朝严氏略一颔首:“不错,我这会儿过来接梨花,傅夫人,烦请领路。”
严氏觉得整个人都在云里雾里转,转了好大一圈才绕出来,她看着赵上钧,很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不由得两股战战,结结巴巴:“啊、陛、陛下……是、是,陛下请随臣妇来。”
她迈着发软的腿,如同梦游一般,神情恍惚地领着赵上钧进去。
甫入屋,傅方绪惊骇欲绝,老骨头一把了,还能腾地一下起身,差点打翻了酒盏:“陛、陛下!”
傅家众人闻言,大为恐慌,一个个忙不迭地起身,“哐哐当当”带倒一片碗勺,随傅方绪一起拜倒:“叩见陛下!”
只有傅棠梨坐在那里不动,还要咕咕哝哝地埋怨两句:“不是说过了,我吃个饭,过了戌时就回去,偏你多事,过来作甚?大张旗鼓的,叫人瞧见,多不好。”
赵上钧脱下黑貂大氅,顺手递给玄安,温和地应道:“人家年夜团团圆圆,你却丢下我一个人,我在宫里等得无聊,想叫你早点回去。”
傅棠梨抿嘴笑了起来:“急性子,天冷着,既来了,好歹略坐坐,喝一杯再走。”
赵上钧顿时警觉:“你今儿晚上喝酒了吗?”
傅棠梨瞥他一眼,嗔道:“别管得这么紧,烦你,记着呢,就喝了茶,不曾喝酒。”
这边两个人若无其事地说着话,那边傅家众人心中皆是惊涛骇浪。
原本只当废太子妃留住一条性命已是侥幸,从此后再也翻身不得,谁料得,看这情形,她竟是一步登天。这一下奇峰突起,宛如石破天惊,若非眼见,实在难以置信。
傅方绪睁圆了眼眶,老树皮似的脸颊抽动着,几番想要说话,巍巍颤颤说不上来。傅之贺夫妇伏着不敢抬头,若非害怕御前失仪,早就要瘫倒在地,而傅芍药的牙齿咯咯作响,不知道是恨得、还是气得。
赵上钧走到傅棠梨的身边,扫了一眼这桌家宴。
傅棠梨马上从皇帝陛下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嫌弃,她忍不住要笑,站起身,拉了拉他的袖子:“别矫情了,过来,我的椅子让你坐。”
赵上钧又看了两眼,这才勉强坐下了。
傅棠梨看了看家里人,戳了戳赵上钧:“快叫人家起来。”
赵上钧这才道:“平身吧。”
傅方绪带着儿孙们起了身,却不敢和皇帝平起平坐,只得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俯首躬身,面色各异。
傅棠梨为赵上钧斟了一盏酒:“喏,这也是我的杯子,不知道大伯今天备的什么酒,闻着味道有些烈。”
傅之恭战战兢兢地道:“启禀陛下,此乃柏叶酒。”
赵上钧啜了一口,评判了一句:“不甚佳,想是被酒贩子骗了,明儿我叫人送两坛宫里的屠苏过来给你。”
傅之恭受宠若惊,眼眶含泪:“臣谢陛下隆恩。”
赵上钧放下酒盏,看着傅之恭,淡淡地道:“傅之恭是吧,朕前几天看了你历年的官员考评文书,实在是个庸才。”
傅之恭差点要哭,又赶紧跪下,“哐哐”叩头:“臣无能,有负圣恩。”
傅棠梨不悦,拿手指头戳了戳赵上钧:“说什么呢,大过年的,大伯才升了官,你别扫兴好吗?”
赵上钧不动声色,捏住了她的手指头,继续往下说:“但难得你做事勤勉,矜矜业业,从无一丝差池,故而提拔你做了侍郎,日后好好辅佐上官做事,安守本分,切勿轻狂,你可记下了?”
傅之恭继续“哐哐”叩头:“臣谨记陛下教诲,不敢有丝毫懈怠。”
赵上钧这才点了点头,略一抬手。
站在后面的玄度从袖中拿出一份圣旨,展开,一板一眼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尔傅之恭,植操贞固,恪勤匪懈,朕心嘉悦,酬庸锡爵,着封尔为荣恩侯,食邑千户,世袭三代,尔其恪守忠贞,勿坠素节。钦此。”
天下突然掉下一个侯爷的爵位,正正地砸在傅之恭的脑门上,砸得他眼冒金星,茫然不知所措,跪在那里抖了半天:“臣、臣、臣……”
还是严氏利索,马上跪在傅之恭的身边,按住他的头,“哐哐哐”在地上砸了三下:“谢圣上隆恩!万岁!万万岁!”
大伯的额头顿时被砸出一个大包。
赵上钧笑了一下,语气自然,如道家常:“梨花终归是傅家的女儿,朕的皇后,得有一个体面的家世,她如今出家,断了尘缘,与旧日父母再无干系,待明年,她还俗回来,便只是荣恩侯府的女郎,你们懂吗?”
傅之恭被严氏砸了几下,脑袋更晕了,不论赵上钧说什么,他只管叩头:“是、是、是!”
傅方绪失魂落魄,摇摇晃晃,一言不发。傅之贺夫妇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眼睛几乎要突出来,脸上青红蓝绿紫五色不停变幻,说不出的精彩。
赵上钧环顾左右,又道:“此宅院破败,不当人意,朕命人在宣阳坊收拾了一套府邸,比你们傅府原来大一些,赐尔为侯府,你们尽快搬迁,过了年,会有内廷官员过去,操办婚仪相关,出嫁日,皇后从荣恩
侯府出,该有的排场一点都不能缺,傅之恭、傅夫人,你们两个到时候须多费点心思,记住了吗?”
傅之恭夫妇喏喏应是,喜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魂儿在天上飞荡。
赵上钧又叫了一声:“傅方绪。”
傅方绪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急急上前一步,脸上重又升起殷切之色。
赵上钧目光冰冷,如视蝼蚁:“其实你的眼光很好,梨花命格高贵,来日可母仪天下,只可惜,你为什么不能看得更长远一些,她甫有危难,你便弃她于不顾,枉叫你多年心血付之一炬,鼠目寸光竟至于此,朕如今问你一句,你后悔了吗?”
傅方绪脸皮发紫,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傅棠梨眉头微皱,低声道:“说这个作甚,他不把我当孙女,我也不把他当祖父,横竖是不相干的人,无需介意。”
赵上钧笑而颔首:“好,无需介意。”
他站了起来,指着傅方绪和傅之贺,漫不经心地带了一句:“对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别叫他们一起跟到荣恩侯府去,免得梨花来日见了心烦。”
傅方绪倏然喷出一口老血,仰面倒了下去。
傅之贺哭喊着扑过去:“父亲、父亲,您怎么了?”
杨氏再也忍不住,和傅芍药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傅之恭赶紧叫傅全:“快、快去找个大夫来。”
严氏连连跺脚:“这大年夜的,到哪里找大夫啊。”
乱哄哄的闹成一团。
傅棠梨摇头轻叹。
赵上钧又从玄安手里取过那件黑珍珠貂绒大氅,搭到傅棠梨的肩上,拉起她的手:“走吧。”
两个人一同出去。
傅家的人顾不上老爷子了,齐齐恭送圣驾出门。
门口外有一滩污水。
赵上钧半蹲下身,转头对傅棠梨道:“地上脏,来,我背你。”
傅棠梨微笑着,趴到他的背上,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你这会儿可不嫌脏了。”
玄安跟在后头,牵着马,悄声对玄度道:“其实,师姐可以骑她的小桃花,用不着师兄背她。”
胭脂在旁边“嗤”了一下:“小道士,真是不解风情,你可闭嘴吧。”
跨过了那滩水,赵上钧也没把傅棠梨放下来,依旧背着她,一起走过市井的街道。
这会儿街坊邻居都窝在家里吃年夜饭,街头没几个人,空荡荡的,地上一层薄薄的雪,脚步踩过去,有一点点“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小桃花悠悠哉哉地跟在后头,马蹄“哒哒”的。
他的身体温暖如火,带着那种熟悉的气息,白梅花冰冷的香、以及乌木的一点苦,今夜岁除,爆竹声声,空气里还有一点硝石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好似信灵者从云端降下,踏入此间的尘世。
“雪已经停了,青虚子师伯原本说了,明儿早起,要叫大家伙儿一块去扫雪呢。”傅棠梨和他偷偷地耳语,“喏,你去不去?”
“我们不理他。”赵上钧也偷偷地回她,“你今晚跟我回宫,我们在宫里守岁,我呢,许你喝一点小酒,快活一下。”
傅棠梨咬了一下他的耳朵,“啐”了一声:“我不知道你打什么心思吗?到底是谁快活?”
赵上钧笑了起来,笑声低沉而混合,身体震动的触感,传递到傅棠梨的胸口,有些酥酥麻麻的。
“那还用说吗,梨花,我只要看着你,就十分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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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春,帝昭天下,定年号为“崇熙”,自此,新岁序开,万象更新。
崇熙元年,风调雨顺,去年的那场动荡仿佛已经被人们所遗忘,朝堂上的大臣们换了一波面孔,崇熙帝大刀阔斧推行新政,整顿军制、兴修水利、开垦良田,重核税赋,并颁旨开恩科、招贤才,桩桩样样,各部的官员忙得脚不沾地。
春和景明,冬雪消褪,燕子归时,融融洽洽。不论朝堂上的风云如何变幻,年轻的贵族女郎们并不受影响,依旧结伴踏春,自在游玩。
正月十五元宵日,安王妃发帖,请各家女郎往芙蓉园,共赏花灯。
传闻芙蓉园中奇芳斗艳,琼楼叠起,春波如碧,风景独好,但因其为皇家禁苑,无诏命不得入,平日难得一见的,何况安王妃身份尊贵,她既发帖,无有不应,是日黄昏时,女郎们欣然赴约去。
至园中,女使如云,挑灯引众人入。
宴设紫云台,曲水流经,碧波万顷,台上明月如水,台前水如明月,廊台悬布花灯。
这所谓花灯,真真名副其实。这季节,竟有牡丹、芍药、山茶、芙蓉等鲜花,被采摘了下来,团在一起做成花簇,形态各异,或似凤凰、或似圆月、或似莲台,般般种种,不一而足,中置琉璃盏,点明烛以高照,灯火漫延入碧波,天上地下皆花海。
烛光透出花影,水粉轻红,雪白娇嫩,姿态曼妙,风拂水面,水起涟漪,花瓣颤颤似云霞流动,天公与匠人共造此景,精妙绝伦。
又有折枝白梅,遍插紫云台,身临其中,月至黄昏,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如步入山间梅花林,能闻鹤鸣声。
女郎们纵使出身富贵,也未曾见此景致,当下惊叹不已,未及入座,便三两携手结伴,仔细观赏,看得有趣,还忍不住要上手摸一摸,惊起花间蝴蝶,又惹来一阵阵笑声。
至台前玉罄响,催促再三,女郎们才陆陆续续入座。
有人和安王妃相熟,迫不及待地发问:“这节令还未至,怎有百花盛开,莫非王妃求了天上瑶池的仙姬,命各路花神今夜来此?”
“说到这个,其实老身也不知情。”安王妃坐在上首,笑意盈盈,一脸慈祥,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她才是这园子的主人,老身不过借花献佛而已,你们若问,需得问她去。”
此言一出,女郎们齐齐望了过去,四下骤然安静了片刻,旋即私语声大作。
只因安王妃身边坐的乃是已经被废黜的旧太子妃,傅家的二娘子。旧太子被贬为幽王,死得不明不白,而旧太子妃被当今崇熙帝勒令出家为先帝祈福,任谁都谓她红颜薄命
,此生已至穷途。
不曾想,她今日竟能以主人之姿出现在这高门盛宴上,甚至能令安王妃屈居其下,怎不令人惊诧莫名。
听闻傅二娘出家以“怀真”为号,此际,她做女冠装扮,发挽高髻,佩莲花金冠,穿鹤纹羽衣,披着一袭黑珍珠貂绒大氅,那大氅对她来说显得过于宽松了,半搭在地上,让她在道家仙貌中又流露出几分慵懒的模样。
容光灼灼,有芝兰之姿,又有桃夭之态,说不出来,好似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
内中亦有和傅棠梨往日交好的女郎,迟疑着道:“傅……呃,怀真师父,今日这花灯宴会,难不成你才是东家?”
傅棠梨神态自若,依旧端庄优雅,仪容无可挑剔,颔首道:“不错,我原想着,过去一年很不太平,好不容易,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安宁,是极好的光景,点起花灯来,红红火火的,正好,把那些过往的晦气都烧去,新年伊始,日子过下去也顺畅。”
她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那一片花海灯火:“置办了老半天,只我一个人,也怪冷清的,没甚意思,就叫大家一起过来热闹热闹,怎么样,好看吗?”
又有那些个心胸狭窄的女郎,不太服气,“哼”了一声:“好看是好看,只是这么大座皇家园林,你一个女冠子,怎么就成主人了?我才不信呢,莫不是吹牛,连安王妃也被哄骗了去。”
这其中只有何六娘当日到过冯太后的长乐宫,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她心里快要怄死了,又不敢发作,只得用帕子掩了嘴,酸溜溜地道:“怀真师父运气好着呢,有贵人提携,你呀,少说两句。”
傅棠梨气定神闲,笑吟吟地道:“这园子呢,是我从前花了大价钱,做了一笔买卖,人家付我的利息,真金白银换的,可不是运气。”
先前的女郎更不信了:“胡说什么,这园子是皇族所有,谁敢胡乱买卖,你都已经出家,再不是太子妃了,莫逞这个风头,那是杀头的罪。”
有好心肠的赶紧出来息事宁人:“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怀真师父,你还未告诉我们,那些花儿怎么能开在这季节,莫非是道家神通?”
傅棠梨拍了拍手:“哦,这个呀,可不是道家神通,乃是金银之力,请一些经验老道的花匠来,砌花房,以琉璃为顶,不遮日光,将花木置于其中,烧炭木以取暖,十二时辰不断,温度如春季,伺候个把月,大约十株当中总会有一两株会开花,拼拼凑凑,搞了这么些花灯出来。”
她寥寥几句,说来简单,但这能工巧匠、这琉璃花房、这个把月不间断的炭火、以及这十取其一的名贵花木,这得是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啊,听着就叫人牙都疼了,这帮女郎不仅发出惊叹之声。
“这、这可太奢侈了,怀真师父,你如今是出家人,要静心修持才是,怎么这般贪图享乐呢?”
旁边的侍从为女郎们奉上了饮品,只这一点不好,没有酒,只有玫瑰饮子、樱桃乳浆、葡萄清汁之类的,用冰块镇着,一色儿甜滋滋的。
傅棠梨啜了一口玫瑰饮,语气轻松,笑道:“所谓道法自然,该我有的,享用就是,有何不可?”
她这么说着,旁人更酸了:“你别嘴硬了,若说其他好处,那也就罢了,你度为女冠,无家无室,孤单单的一个人,有什么趣味可享用,强撑罢了。”
何六娘急得扑过去掩她的嘴:“别说了,作死吗?”
傅棠梨却神色不动,甚至温和地点了点头,道:“这个无妨,我手上有钱,如今呢,又没人拘束,这不是正好,就给自己找了一个情郎,他模样生得极好,很合我心意,又兼之温柔体贴,知冷知热,把我哄得高高兴兴的,这才是神仙日子,依我看,你们羡慕不来的。”
底下顿时炸开了锅,年轻的女郎们听着这个都脸红,又忍不住要议论,一大群,和麻雀似的,叽叽喳喳的,有的说,不错呢很有道理,有的说,这可不是瞎扯吗不害臊,还有人偷偷摸摸挨过来问,做女冠真的这么逍遥吗?
安王妃听得莞尔,笑而不语。
少顷,各色菜肴如流水一般端上,金齑玉脍,凤髓龙肝,驼峰鹅掌,说不尽的山珍海错。侍女在旁各奉小山炉,香雾袅绕,宛如仙境。
有乐师在台下拨动琴瑟,二八姬人临于水岸,吟唱清歌,其声飘于水面,渺渺似天籁。天上月如圆盘,照见琼楼玉宇,繁花似锦,一派祥宁。
宴半酣,有人踏歌而来,明月相伴,清辉拂身,愈发衬得他俊朗如崖上青松,英挺有山岳之势,兼之容貌俊美无俦,当真宛如天人。
安王妃上前,恭敬行礼:“陛下。”
众女郎大惊,齐齐起身,崇熙帝威势隆重,女郎皆不敢抬头直视,唯俯首而已:“参见陛下。”
只有傅棠梨懒懒地坐着不动。
赵上钧走到她面前,神态自然而亲昵,将她拉了起来,细心地将那件黑貂大氅给她披好,又顺手摸了摸她的头:“天还冷着,水边风大,别贪玩,花灯看得差不多了,我带你去看看另外一样有趣的玩意。”
傅棠梨微笑,对安王妃道:“宴未毕,我却不能奉陪,实在失礼。”
安王妃颔首:“老身替娘子招呼宾客,娘子只管去。”
这个称呼很微妙,安王妃只唤她“娘子”,却不叫“怀真师父”。
女郎们皆是世家出身,虽然年轻,但人情世故多少是懂得,言下这情形,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下尽皆惊骇,原来这傅二娘子手段这般了得,所谓“情郎”,赫然就是崇熙帝!
所以,旧太子妃被废,转身一变,要直接当上皇后了吗?匪夷所思!真真匪夷所思!
要说这事情,其实不见得光彩,但崇熙帝是何许人也,当今天子,征伐四海,铁血铁腕,杀伐刚烈,有什么人敢妄议他呢?
这一大帮子女郎,除了何六娘,哪怕是其中最老成的,此刻也禁不住目瞪口呆,只能磕磕巴巴地附和:“二、二娘只管去吧,我们自己玩、自己玩。”
赵上钧携傅棠梨径直而去。
留下女郎们在身后久久不能回神。
……
长安街头,金吾不禁,玉漏莫催,一城月色清寒,万顷灯火璀璨,如续白昼。雪柳缠着黄金缕,笙歌处处,凤箫婉转,鱼龙狂舞,香车与宝辇堵了道,二八女娘娥眉横扫,笑语盈盈而去。
春风欲懒,人流如织。
赵上钧拉着傅棠梨的手,一起慢慢地走着。
傅棠梨有些脸红,几次试图把手抽回来:“人这么多,我眼下还是女冠,不守清规,叫人看见了可糟糕了。”
赵上钧不动声色,反而抓得更紧,还指了指稍远的墙角处。
市井中的小娘子和郎君约在黄昏后,说不完的你侬我侬,那小娘子正好恼了郎君,抬手给了他一拳。
傅棠梨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宵佳日,正是花前月下的好光景,管那许多作甚?
两个人缓步当车,悠悠哉哉地走了一段路,看见前头树下摆着一个小摊,一白发老叟在贩卖糖画,左右围了一堆小童子,闹腾得很。
“我要兔子!”
“我要大公鸡!”
“蝴蝶、蝴蝶,就要蝴蝶!”
要不到的,就地躺倒,大哭起来,被自家老娘拎着耳朵揪走了。
傅棠梨来了兴致,拖着赵上钧过去:“老丈,我们也要买个糖画。”
老叟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难为他老眼昏花的,居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只因这两人的样貌太过出色,赵上钧出手又阔绰,老叟当年一别,实在印象至深,如今重逢,也觉得意外,一拍手:“嗐,是你们两个啊,又来了。”
傅棠梨探着脑袋,在摊子上瞧了一圈,没瞧见喜欢的,侧过脸,看了看赵上钧,想起当日事,不禁露出了促狭的笑容。
老叟见状,笑问道:“可是要再做一个神仙……哦,不对……”
现在再看这二人服饰,一个还了俗,不做道长,一个却出了家,做了女冠,叫老叟也有些不知所措了:“这……要不,做个仙女吧?”
傅棠梨笑得眉眼弯弯的,一本正经地点头:“好,做个仙女,要像我,很漂亮的仙女儿。”
老叟应了一声,拿起勺子,在盘子上涂涂画画,手脚麻利,过了一会儿,就做成了一个糖画,用棒子黏好,递给傅棠梨,笑呵呵的:“来,漂亮的仙女,拿好,不收你们钱,当时给得太多了,这回还你们一些。”
傅棠梨也不客气,收下了:“多谢老丈,明年我还来。”
老叟赶紧摆手:“不、不、明年别来了,不还了。”
赵上钧笑笑,掏出一块碎金,扔给老叟:“明年来,明年再给。”
老叟惊喜得几乎呆住了,待到回过神来,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他站在摊子上,喃喃自语:“这,莫非真是天上的神
仙和仙女吗?”
……
未几,行至朱雀门。
宫人执灯,分侍两侧,城楼上火把簇拥成串,熊熊燃烧,明月当空,星河万里,照亮四方如白昼,厚重的朱雀城楼在月与火的光照下显出深沉的暗红色,庄严而华贵,金柱高耸,檐角鸱吻张口向天,微芒跃动。
此间庶民回避,文武百官锦袍玉带,服色隆重,早已恭候多时,金吾卫肃穆地立于丹墀前,甲胄森冷,长戟如林,重盾上的虎头在火光中映照出狰狞的神态。
金吾卫大将军孙澄见赵上钧至,率金吾卫上前拜下:“陛下,各处皆已安排停当,即刻可燃焰火,恭请陛下登楼观赏,与万民同乐。”
国泰民安,当大贺。
百官跪拜,齐声禀奏:“恭请陛下登楼观赏,与万民同乐。”
重檐歇山顶上的夜鸟被惊起,扑簌簌地飞入夜幕,划过水墨般的痕迹。
傅棠梨后退了一步,想要避开。
但赵上钧拉住了她的袖子,不让她退。
“大庭广众的,又是正经日子,若叫那些大人们看见了,未必好。”她有些脸红,小声地商量,“不若缓缓,再过些时日……”
方才在芙蓉园中,算是藉由各家女郎的口,先给旁人打了个底,但此时满朝百官皆在列,个个正襟肃容,未免过于庄重,又把她的逃避之情勾了起来。
“梨花,把我的位置往前面挪一挪好吗?”赵上钧的神情刚毅,但他的声音却是那么温柔,“我也很重要,对不对?”
孙澄低着头,当作他瞎。左右金吾卫满脸严肃,看不出一点表情。
稍远处,百官们恭敬地等候着。
傅棠梨羞涩地犹豫了一下。
赵上钧沉稳地道:“如果有什么流言蜚语、刁难责备,我会替你挡在前面,我曾经说过,要堂堂正正娶你为妻,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付得起,无论什么样的阻碍,我都踏得平,你还记不记得?”
那是他在庭州时对她说过的话,历经了那么多的艰难和波折,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傅棠梨望着他的眼睛,微微地叹息:“嗯,我记得。”
“我费了很大力气,做了很多事,我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的,我想要的,就是和你光明正大地站在一处。”年轻的男人,他已经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成熟而稳重,在巍峨的朱雀门前,他朝她伸出了手,“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足够了,所以,梨花,来、过来。”
傅棠梨抬起手,慢慢地、慢慢地放到他的掌心中。
他的掌心炙热,如同过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只要碰触到她,就仿佛有火焰燃烧。
赵上钧握住傅棠梨的手,和她肩并肩,从那一大片黑压压的文武百官、金吾卫兵以及宫人内侍的面前走过,一起走向朱雀城楼。
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君临于天下,本不应有人并肩,但此刻,他步伐沉稳,气度威严,仿佛自然应是如此,他要与她携手,一同登上高处。
灯火辉煌,大臣们看清了皇帝身边的人,皆露出了惊骇的神情,其中不乏古板的老学究,脸皮子一抽,就想出声,但此际四下肃静,唯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叫人心悸,他心里打了一个突,看了看周围,各位大臣面色各异,互相对视片刻,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把头低下了。
帝素威烈,能令千军辟易,又有谁敢以血肉之躯撄其锋芒呢?
旧太子被贬为幽王,早已身故,旧太子妃出家为女冠,与其前夫算是脱了干系,如今她站在皇帝的身边,那么,又有何不可呢?迂腐的大臣勉强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人皆畏死,当下无言。
赵上钧和傅棠梨登上朱雀城楼,风有些大,他把她身上披的那件黑貂大氅又拢了拢,顺势揽住她的肩膀,抬手指了指下方。
“看。”
孙澄在下面做了一个手势。
倏然,“轰”的一声,流火飞天。
一道赤焰,如天神拔长剑,斩破天幕,白光耀眼,令星河失色,霎那间,星子散开,化作金雨漫天,倾泻而下。
旋即,千树万树银花齐齐盛开,冲上九重天,流光飞舞,赤金如霞、雪银如练,天河倒悬,月池倾泻,瑶池打翻了琼浆宴,撒下人间无数繁花。花未谢,俄而,火光再绽,百鸟振翅,旋于云霄,与金凤狂舞,长羽溢彩,五光十色,令人惊叹。
赵上钧摸了摸傅棠梨的头,柔声道:“我曾经想在元宵夜的时候,带你去看焰火,偏偏遇到乱子,没看成,后来在江上补了一场,我见你当时心绪不佳,想来也顾不上观赏,难得今年太平下来,就把这个缺补上,你看看,可还喜欢?”
“喜欢。”傅棠梨想起了当年那些事,情不自禁咬了咬嘴唇,露出了柔软的笑意。
站在高处,举目远眺,烟花锦绣,长安繁华,十万户灯火,皆在脚下,风从远处而来,云天高阔,明月清朗,一览无余。
群臣下拜,山呼万岁,与焰火同喧。
他低下头,专注地望着她,目光温柔,他眼眸的颜色有点儿浅,映着未烬的焰火,赤金流转,宛如琥珀一般,从亘古至今,隽永而清晰。
“你知道吗,那一年元宵夜,在街头偶遇,我看见你的时候,就在心里想着,这么多人,怎么就偏偏遇到她了,这么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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