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暗杀她(六)
“今天是■■■■年■年■日, 93001床今日心跳正常,血压正常,大脑皮层活动正常, 暂无苏醒迹象, 继续观察。”
“Ⅴ型葡萄糖快没了, 找袋新的继续吊着。”
“好的主任。”
“对了, 昨天晚上是不是93001床出现身体排异反应?”
“是的主任, 但是五分钟后排异反应就停止了, 匹配度上升到百分之九十六。”
“继续观察。”
“好的。”
像是从几百米远的地方飘来一段对话, 李琢光的双眼挣开一条缝,隐约看到自己床边站着两个白衣服的人,头顶的灯刺得她眼睛发疼。
她能感受到自己手背肿胀,有一注冰冷的液体打入她的血管里,在右手手心里转圈。
手指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原本要离开的两个白衣人敏锐地捕捉到李琢光这一点动静,连忙扭身回来, 凑到她脸前, 自己的一只手被捧了起来。
“听得到声音吗?听得到就按一下食指。”
李琢光用力按了一下食指。
刚醒来的手臂几乎没有任何知觉,李琢光自己也不清楚有没有按下去。
她的耳朵里听到啜泣声,鼻子里闻到浅淡但刺鼻的药水味,脑海里涌出一场莫名的高处坠落,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被白色的药片堵住,但她的理智却知道这些都是她的幻想。
“同志,你的名字是李琢光吗?是的话就按一下食指,不是的话按两下。”
李琢光按了一下食指。
知觉开始复苏, 她知道自己不只是按了食指, 而是整张手都按了下去。
“你还记得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吗?记得按一下,不记得按两下。”
尸体、巨人、黑色的雾……
记忆被拆解成一块块碎裂的意象, 扎在她的身体里,带来长久的、堆叠的钝痛。
她的手指稍稍用力,但不是往下按,许久没有修剪过的指甲剐蹭过医生的掌心,她没有按下手指。
“……好的,我知道了。”医生将她的手放回身侧,还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一个小小的报警器,“一会儿给您安排的护工就会来,如果您有需要,直接按下这个按钮,就会有护士过来的。”
李琢光的喉咙口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眼前模糊的剪影退去,天花板上的大灯亮度被调低到李琢光适应的程度。
她本能地开始在心里默数着秒数。
大约五十六秒后,她听到病房的门被打开,有一个人走了进来,带来一股生涩的宇宙的味道。
李琢光将这个比喻在心里转上一圈,虽然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个味道是宇宙的味道,但她还是觉得挺贴切的。
她缓慢地眨眼,意图让自己的视野变得清晰一些。
那个人走近,熟练地从柜子里拿出毛巾和脸盆,在卫生间里倒好水,放在她床边,搅干毛巾,柔软的触感敷上李琢光的脸颊。
那人沉默地为李琢光擦洗身体。
李琢光在努力集中精神恢复自己身体的状态,进度很慢,但好歹在逐步好起来。
那人替李琢光擦完她露在外面的皮肤,毛巾用温水泡过,碰在李琢光的肌肤上也不会让她觉得难受,随后将毛巾再次洗干净,晾到窗边。
做完这一切,那人就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垂下头。
李琢光继续在心里默数秒数。
一百六十三,一百六十四。
那人伸长腿,两腿交叠,微微晃动。
一百九十九,两百。
李琢光的视野趋近于近视两百度而没有戴眼镜的清晰度,她有力气扭头,看到坐在床边的护工是个年轻女性。
见她动了,护工便问:“怎么了?”
护工只是嘴巴动动,身体完全没有凑上来要帮忙的意思。
李琢光的喉咙烧得慌,张着干裂的嘴唇,说不出话。
“要喝水吗?要喝的话眨眨眼。”还好护工还有些专业常识,看到李琢光的样子,猜得出她想要什么。
李琢光吃力地眨了两下眼。
护工站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把病床的上半部分抬起来,让李琢光的姿势从躺变成半坐。
“这个高度可以吗?”
至少护工在她的专业领域无可指摘,该问的都会问,该做的都会做。
但病患没力气应答,头颅无力地后仰,就当自己是默认了。
护工拿着一块纱布,沾了温水点在李琢光的嘴唇上,然后塞进她的嘴里,让她自己用力抿。
“干净的,放心。”
李琢光抿动嘴唇,温度刚好的液体滋润了她干涸的口腔,她像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终于看到绿洲的旅人,贪滥无厌地吮吸着纱布上的水。
护工为她补充了两次,杯子里的水位才降下去十毫升,护工就将东西拿远,不再给李琢光喝了。
护工将水杯放到桌子上,坐了回去,病房里又重新回到寂静。
李琢光脖子用力,借着惯性让自己的头扭到另一边。
这间病房很奇怪,没有护理机器人,也没有24小时每分钟更新、监护病人的虚拟屏幕,手里的按钮是稍稍有些难以按下的复古款式,前方墙壁上挂着的钟居然还是机械表。
——应该说,这一间病房都显得非常复古。
对了,自己是为什么昏迷的来着……
想到这个问题,李琢光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刚醒来时的幻觉,从高楼顶层极速坠落,在巨人的尸体之间一直一直走到脱力摔倒,像一个阴暗的跟踪变态狂匍匐在角落里,被直冲而来的暴动怪物一刀割下脑袋。
是哪一段记忆呢?但哪一段记忆看上去都是幻觉。
怪物?怪物?
李琢光的认知里那怪物应该有个名字。
或许也没有吧。
她迷茫地转动眼珠,完全没有落点地在房间里巡视。
她在心里默数着秒数。
三百六十一,三百六十二。
她的身体在恢复到能够短暂抬起一只脚的程度后就再也好不起来,就像是在梦中想用力却用不上力那样,肌肉失重了。
当她数到四百整的时候,病房的门又被打开了。
有一个年轻女孩手里拎着果篮走了进来,她手腕上戴着探望手环,护工见有探望的人来了,便自觉地出了病房,还带上门。
女孩扎着马尾辫,她的头发是又黑又粗的自来卷,没有刻意收拢,在她脑袋后面膨胀成一个蘑菇云。
女孩看到李琢光的模样一愣,怔怔地挪了两步:“天呐……姐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姐姐?
李琢光不记得自己有妹妹。
她现在的样子想也知道有多糟糕,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你还记得我吗?”
也许是李琢光的目光太陌生,那女孩放下果篮坐到床边,目露担忧。
李琢光扭着脖子,头靠在抬起的床背上,努力摇头。
“天呐。”那女孩又低低感叹了一句,伸出手扶正李琢光的脑袋,让她能看着自己。
女孩嘴唇颤抖,眉头微蹙,似乎要哭出来了:“那你是不是也不记得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如果不记得了就眨眨眼,记得就张嘴。”
李琢光眨眨眼。
“那我简单和你说一下,好吗?好就眨眼,不好就张嘴。”
李琢光又眨眨眼。
得到了李琢光肯定的答案,女孩松了口气:“那我慢慢说,你如果感到不舒服就张嘴。”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黑色的砖块,李琢光不认得,但她脑子里莫名冒出一句「好落后的科技」。
“我叫■■■,你叫李琢光,你在一个月以前昏迷,在你昏迷以前,你是我的舍友。”
■■■?
这是什么东西?
女孩在说起自己的名字时,她的口型被一团彩色的信号条遮蔽,声音也像信号不好一样变成一阵杂音。
自己这是在真实世界吗?
“入学以来,你一直在帮助我,我特别感谢你,在一个月前,我拿到了奖学金,就想着请你吃一顿饭……
“我订了一家餐厅,大厦里十几楼的那种私房菜,我先到那儿点菜,等了你很久,给你打电话也不接,结果一转头,就看到你从窗外掉了下去。”
李琢光眯起眼睛,呼吸起伏打在被褥上,她自己的胸膛比周围的温度都要炙热。
从十几楼掉下去,她居然还能这样全须全尾?
她抬起左手,用指腹去够手腕,够到一半忽然觉得奇怪,因为自己的手腕上空无一物。
“我后来回家才知道,原来你还住在我家隔壁,是我的邻居,说起来,你还不知道小区那边有个变态跟踪狂被抓了吧?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女孩完全没有再提起十几楼掉下去的自己为什么没变成一滩烂泥,她好像对这件事也完全没有感到奇怪。
李琢光想问,可她说不了话,她感到无法抵御的困倦,手背上的针眼有点痛,可能是吊瓶的速度太快。
四百六十六,四百六十七。
「你想要的答案在里面。」
在她彻底要睡着的前一秒,耳朵里忽然听到一句熟悉的低语,让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左手下意识地回抽了一下。
女孩的话语戛然而止,她惊讶的视线与李琢光在空中相撞:“你有力气了吗?”
女孩的表情似乎是纯粹的惊讶,李琢光却无端感受到一阵寒意,她在女孩瞪大的双眼里看到对方在一点点缩小的瞳孔,在对方扬起的眉毛里看到几条似是往相反方向不听话的眉毛。
女孩的样子给李琢光一种她在模仿惊讶的感觉。
模仿惊讶?为什么要模仿?难道不是她自己说的话更让人觉得有点问题么?
李琢光的思绪停顿了一秒,洪流冲碎堵路的巨石,以前所未有的顺畅开始思考。
李琢光张了张嘴,她发现自己可以说出话了:“呃……”
她没有说很多,而是像之前那样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女孩的表情缓缓恢复正常,她背脊松弛下来,继续说:“你一直在帮助我,我特别感谢你,对了,我刚刚说到哪儿来着?
“哦,对,小区里有个变态跟踪狂被抓了,你知道吗?这里是监狱,我们都是未来的死刑犯,惩罚我们的方法就是抽干我们的氧气。”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劲。
李琢光维持着平静的呼吸和倾听姿态,视线移开,埋在被子里的脚腕偷偷活动、弯曲,确认自己的腿部肌肉没有萎缩得太严重,她感觉自己恢复了大半活力。
如果逃跑……应该可以成功。
“氧气要怎么抽干,你知道吗?首先要把海洋和阳光放在一起炒菜,可以拿泡泡当调料,西蓝花也可以,然后放入一碗可有可无的炒酸奶……”
五百六十六,五百六十七。
李琢光抬眼看了看葡萄糖输液袋,刚换上的新袋子,还剩一大半。
如果直接把手背上的针头拔掉,应该会流很多血,但是没关系,右手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触感,痛也不会痛到哪里去。
“我一点都不接受这杯水,这杯水想杀死我,你明白这种感受吗?感受,嘿,这个词真酷。”
一切就绪了。
她慢慢弓起膝盖,被子支起一座小山,她歪着头,轻声对滔滔不绝的女孩说:“水。”
“你想喝水?可水想杀死我。”女孩面无表情地盯着李琢光看,她的表情不算生气,也不像厌恶,倒像她的表情库里没有能应对当下情况的选择。
李琢光在护工喂下两口水以后,喉咙已经不再像刚醒来时那样疼痛,她能缓慢地说一些话:“那我,替你,喝完。水,就不,杀你。”
女孩又是扬眉瞪眼,采纳了李琢光的意见,起身去倒水。
李琢光猜测她这一次的表情是想表达「恍然大悟」。
六百。
不再浪费时间,李琢光一把拔掉右手背上的针头,顿时血流如注,她毫不在意地掀起被子,鞋子也来不及穿,直接光着脚往外跑。
“李琢光!”女孩在身后大叫。
除了温度差的刺痛以外,李琢光的腿已经恢复到她的巅峰期。
她撞开门拔足狂奔,只差几寸险些被女孩抓住衣服。
第062章 暗杀她(七)
没有人拦住像疯了一样的李琢光, 眼睁睁看着她手背的血流了一路,脚跟踩到血泊,留下半个血脚印。
这走廊长得好像永远都跑不完, 李琢光身体里的能量也好像永远都用不完, 她气息平稳, 一点都不喘。
她迈着大步, 大约五百米后, 她闭上了眼睛。
脚步还在动, 双腿跑动的频率没有减缓。
她在心里默数着秒数。
七百五十五, 七百五十六。
道路通畅,没有阻碍。
当人闭上眼睛的时候,走路不一定是直线,可能会是一个圆,因为人的双腿肌肉不是完全对称,每一步走出去总有细微的差别。
李琢光的双腿肯定也不会是完美对称, 但她闭上眼后一直没有减缓的速度也并没有让她撞到什么东西。
八百零一, 八百零二。
到了。
心里有个声音这么告诉她,她猛然睁开眼,眼前的景象从洁白的实验室和病房变成了一间狭窄的三角阁楼。
往后退了一步,背就抵上了关紧的房门。
阁楼里铺陈的地板是木质地板,天花板也是木质,背后的门也是木质,整个阁楼都透露出一股老旧复古风。
地上铺了一张气垫床,薄毯子团成一团塞在床垫底下, 旁边散落着一些木浆纸张和中性笔。
李琢光看了几秒, 忽然转身打开门边矮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钥匙, 随后她坚定地打开衣柜,从里面取出一个藤编的小盒子。
钥匙可以打开小盒子上的锁,里面是一块金色的徽章。
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
她把徽章收回口袋里,锁好盒子放回原位,关上书柜,回头把薄毯子捡起来叠整齐放到枕头边上,打开窗帘,擦去窗台上的灰,给床边的盆栽浇水,抹去叶子上沾到的水珠。
八百八十八,八百八十九。
李琢光一套动作做得无比娴熟,就好像她已经如此做过无数次。做完这一切,她缩起肚子,屏住呼吸,扭身躲进衣柜旁边的缝隙里。
八百九十九,九百。
门开了,一个沉重而滞黏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外面还有人噔噔爬楼梯的声音,刺耳的声音说着你整天一副死人脸给谁看,被关上的房门阻隔在外。
那人放下了塑料袋,木板门又被砰砰砸向,李琢光甚至听到了一些木头被拍碎的咔咔声。
门又被无可奈何地打开了,男人那黄梅天一般潮湿而生锈的嗓音和芹菜的清香涌了进来:“是你妈不要你的,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哪里欠你了?你整天屁事不干,自己的被子也不——”
他的话戛然而止,大约是看到李琢光叠好的薄毯子。
男人梗着脖子不肯低头,在阁楼里转了两圈,似乎是想找点别的茬。
但是窗帘拉开了,灰擦干净了,盆栽的泥土还是湿润的。
男人呼吸很重,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不是说怕水?这不是能浇花?矫情个大爷的,浪费我的钱去看心理医生。”
说罢,他噔噔噔地踩着摇摇欲断的木楼梯,带走那股热腾腾家常菜的香气下楼了。
阁楼里的人关上了门。
轻轻的脚步走到床垫边,塑胶被挤压的咯吱声响起,紧随其后的是一句轻到几乎听不到的「谢谢你」。
是个女孩,很年轻的女孩。
声音很耳熟,好像就是刚才那个说话颠三倒四的女孩。
“你可以出来,没事的。”她说。
她的年纪应该比十几分钟前李琢光看到的女孩要年轻很多,声音里透着稚嫩,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
李琢光没有动,她的身体告诉她自己不可以出去。
一千一百一十,一千一百一十一。
“好吧。”
那女孩没有再坚持,而是从床垫上站起来,拉开背包的拉链,唰唰两声纸响,她取出了两本书,拔开笔盖,响起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声音。
一千两百,一千两百零一。
“我知道你还在这里,你不出来也没关系,我只想对你说谢谢。”
她此时的语言逻辑还很正常,可能是还没有说太多话,除了声音极度疲惫以外,和平常人没什么区别。
一千三百二十二,一千三百二十三。
快结束了,李琢光心说。
终于结束了。
结束了吗?
她的身体松弛下来,周围的环境都像没有粘性而脱落的贴图一样揭下,原本立体的事物在换了一个角度后便成了平面的图画。
李琢光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一片代表墙壁的纸张,回头看到女孩的平面贴画仍然立在原地。
她走上前,女孩伸出的手臂是一段弯着的纸张,中性笔是插在手指间破洞里的另一张纸片。
女孩面前的纸张上还是一句「谢谢你,我叫羊曜」。
羊曜这个名字很耳熟——是耳熟,不是眼熟,她肯定在哪听过。
在哪听过……
李琢光绕到女孩身前,女孩消瘦的手臂上遍布结痂的刀疤,她的脸也很瘦,几乎没有几两肉,皮囊完全贴着骨骼生长。
房间里有一块纸板晃了晃倒下去,是一个瓷质的痰盂,溅起一阵灰尘,同时传来的还有呕吐物一般酸臭的气味。
啪嗒一声,窗边代表盆栽的纸板倒了下去,落地的一瞬间碎裂成湿润的泥土块。
她还是在心里默数秒数。
一千五百六十,一千五百六十一。
李琢光上前捧起一抷泥土,沙子一样细小的泥土在她手里化作一滩血水,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滴落,被地面反弹回来贴在李琢光的裤腿上,又变成一个个指甲盖大小的小人,抓着李琢光的裤管就往上爬。
爬到膝盖处停下,俯身拥抱布料,变成一块深红色的痂痕。
最后一面墙壁也倒下,天花板没有支撑点,一大块泡沫塑料板往下掉,在空中分裂散成无数拇指大小的蟑螂,落在李琢光的头发上、肩膀上,顺着她的衣领往里面爬。
“——”
李琢光想骂一句脏话,但不敢张嘴,怕蟑螂爬进她的嘴巴里。
她一边拍打着身上的虫子,抬着腿要从蟑螂堆里跳出去,但是密密麻麻的蟑螂比她的动作更快,几乎瞬间就覆盖了所有能去到的地面。
有一只虫子停留在李琢光的手背上,似乎在啃咬她发肿的针眼,被她一把拍了下去。
它们在李琢光的脚下身体开花般被挤压爆炸,迸溅出汁水,爬到那女孩的纸板上,又变成一个个发霉的绿点子。
纸板腐烂融化,瘫软到地面上,如同往地上泼了一碗热油,溅到那些虫子身上霎时发出滋滋的响声。
李琢光卷起裤管,捏住最后一个爬在她身体上的蟑螂扔进那锅热油里,虫子被煮熟,散发出蛋白质的味道。
地面上挣扎着细腿的虫子在白色的热浪下变成一滩滩黑色的水泥,融合在一起开始缓慢流动,流过李琢光的脚踝,是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李琢光不得不跟着这力道往前走。
四周墙壁都倒下后,景象就变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天空蓝得透彻又虚假,像是一张饱和度调得太高的贴画。
自李琢光身前有一条白色的道路,通往不远处的一扇拱形大门。
李琢光就着水泥的力道往前走,忽觉头皮有点痒,挠了挠头,又抓出一只蟑螂。
她把虫子扔进水泥里,看着那只小虫子舒展触角想要逃离,却又无可奈何地沉入水泥。
她僵硬地抬起腿,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地上的水泥像是为了迎合她的脚步,一浪高过一浪地起伏。
一千……
一千多少来着了。
无端的恐慌瞬间包围了李琢光的心脏,一把揪住她的气管让她透不过气来。
但脚下的动势不会因此停止,而是愈发强势地将李琢光往目的地送,不时发出一些硬壳虫与玻璃相撞时的哒哒声,听在李琢光的耳朵里像是扭曲的孩童笑声。
终于将她送到拱门前,那拱门是梦幻的古希腊风,拱门正中间吊着一块浅米黄的牌子,写着巨大的「天堂」字样。
门前有一个小讲台,上面放着一本纸质本和一支中性笔。
水泥往后退去,隐入地底消失不见。
李琢光的脚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病号服也维持着她刚出来时那样宽大而单薄,手背上的针眼肿得很高,又红又痛。
她走到讲台前面,看到那本纸质本上写着几行字——
「天堂会向每一个女孩慷慨敞开大门。
「好孩子得到应有的奖励,哪怕是坏孩子,也可以在这里大展拳脚后再得到应有惩罚。希望每一个你都在这里找到心仪的童年幻想伙伴。
「如果你想让那个女孩进入天堂,请问最合适的时间节点是?」
李琢光的脑门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这事不是死后再考虑的么,人家又没有死,这么早开始筹备是否有些过于未雨绸缪了?
而且私自替人家决定死后的行程也怪不礼貌的。
她拿起笔,想写「死后」,将要落笔时又停住了。
她想到自己从醒来开始就莫名其妙一直在默数的秒数,将那一句话又阅读了一遍。
打光灯似的阳光撒在本子上,有一刹那似乎照得文字扭曲。
如果自己有那么深刻的肌肉记忆,就代表这不是第一次了,而且绝不止一两次的重复。
她暂时想不起任何关于现在能用上的专业知识,只隐约知道这里应该是出现时间循环也不奇怪的地方。
那么她必然试过「死后」这个答案。
可以肯定,既然她还没有回答出正确的答案,那么在房间里的一千一百一十、一千三百二十二这两个关键节点就不是正确答案。
再放长远点,病房里的女孩年纪比房间里的那会儿大,从生理层面上来说更接近死亡。
那么她必然也试过「四百」、「六百」这两个病房关键节点。
她双手撑着桌子直起身,场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蜡化,青草和天空的像素颗粒开始互相排斥。
这个世界正在解离,她的时间不多了。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轮回,只能把这次当成最后一条命来答。
如果这些答案都不是正确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还有哪里能有答案?
她摸出从女孩房间里取走的那个金色徽章,这块徽章很眼熟,只可惜她现在一点之前的记忆都没有,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先把前一个问题解答了。
蜡笔的图案开始往李琢光这里蔓延,不消片刻就铺陈遍野,于是眼前的一切又变成了二维的一张纸。
徽章没有用,还有什么别的?
女孩那些颠三倒四的话语……李琢光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她不太能全部记住,因为实在太没有逻辑了。
像是有个小孩拿着笔在纸上作画,颜色已经逼近李琢光的脚边,她只好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局促地蜷缩着脚趾。
蜡化并没有因为碰到她的身体而停止,而是顺着她的脚踝一路往上,准备将她整个人二维化。
「你要的答案在里面。」
她会想要什么答案?
她将重心落在上半身,重量尽数压在小讲台上,二维化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了她上半身的重量。
李琢光扭过头,看向拱门下的那块木牌子。
天堂……为所有女孩敞开大门的天堂……
至少在李琢光残留的本能里,对这个概念并不熟悉。
如果从女孩那方思考的答案已经穷尽,那么换一个思路,从「天堂」的角度思考。
一个不管女孩好坏,都愿意敞开大门的地方,会觉得最合适进入的时间节点是什么?
蜡化吞噬了她的左手和肩膀,覆盖了她半张脸,吃掉了她的嘴巴和鼻子,她无法呼吸了。
她僵硬地把头转回来,用肩膀带动手臂,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
「她希望的任何时候。」
最后一笔落下,蜡化恰好蔓延过她整个右手。
啪嗒一声,中性笔从平面的手中落下,与本子一起落到地面上,压下一片纸质皱褶。
纸片女人摇摇晃晃地倒下,与孩童蜡笔画的世界彻底融为一体。
「你要的答案在这里。」
*
“都一天了,李队还是没醒吗?”
“没有,你安心,她生命体征平稳,不会出事的。”
“主要是李队刚出来的时候那样子太吓人了,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手是纸片。”
“……”
李琢光恢复呼吸的时候,耳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自己在幻境中光怪陆离的一切,最后所有丝线汇聚在一起,织成一个名字——
羊曜。
她的眼皮掀开一条缝,瞳孔在眼睛里漫无目的地乱转,身边的女人立刻发现她清醒过来。
“芮礼——芮礼!李队醒了!”
很快有另一个人模糊的影子走进李琢光的视野里,有轻有重地捏着她的胳膊,那人的手很凉,像一块刚从冷冻柜里拿出来的冰块。
李琢光眼睛没力气,眨了两下眼,又疲惫地闭了回去。
羊曜。
她想起自己在哪听过这个名字了。
开会那天,在会议结束后,她追上霍听潮询问了那个异军突起的初三妹妹叫什么名字,霍听潮告诉她,叫羊曜。
羊曜现在是保卫厅的防爆三队队长,当时旁边柜子上放着一个吃到一半的三明治,牛璟拿着进办公室问谁吃剩下的,别放外面引蟑螂,里面有个声音回答,羊曜吃的。
当时李琢光听成「羊要吃的」,还在心里想了一句保卫厅居然养羊?
怪不得那阁楼天花板掉下来的时候会变成蟑螂。
可恶的潜意识。
……等等,但那不是幻境么?自己又不是幻境异种,怎么会因为自己的潜意识影响当时的场景?
她胸口起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皱着眉睁眼,看向正在往她手臂上佩戴葡萄糖电线贴片的观千剑。
“轻点,我会痛的。”她回缩了一下手臂,声音粗哑。
“不用力戴不上去啊!”观千剑并不擅长这种精细活,总是不由自主地用力,把李琢光的手臂都捏青了。
芮礼抬眸看了满头大汗的观千剑一眼:“去叫陈戊来贴,平时这种事不都是他做的么。”
观千剑手上一顿,还是继续尝试给李琢光寻找血管为她贴片。
“我来吧,剑姐。”旁边伸来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却被观千剑一掌拍开。
“滚,我现在看到你就火大。”
陈戊尴尬地收回手,搓了搓苍白的嘴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躺在床上的李琢光看看陈戊,再看看观千剑,问道:“怎么了?”
芮礼拿着小手电掰开李琢光的眼皮查看她的瞳孔,忽略对方的一声「我要瞎啦」,调出李琢光的芯片身体状况记录,一边回答道:
“把你俩救出来的时候陈戊没缺胳膊断腿,就受了点内伤,吐了半天的内脏碎片。观千剑觉得他没在幻境里好好替你挡枪,所以生气了。”
她对着角落里的桶努了努嘴:“吐了大半桶,观千剑拦着我们不许处理掉,要让你看看。”
李琢光:“……这么恶心的东西留给我看干什么?”
“因为我要你看看,别人都没办法保护你,我要你和我保证,下次进幻境找你的人必须是我!”观千剑凑近李琢光的脸,恶狠狠地说。
还没醒个透彻就要断案,李琢光无奈地看了观千剑许久,才说:“确实,这个幻境更适合你。”
听李琢光这么说,观千剑脸上不住地漫出笑意,得意而挑衅地对着芮礼说:“你听听看,李队都这么说,小芮,下次要怎么做心里有数了没?”
芮礼勾起唇角笑了一下,没有急着应答,就她对李琢光的了解看来,对方后面肯定憋着大招。
果然,李琢光下一句便说:“你知道吗,这个幻境里有一屋子的烤蟑螂,都是优质蛋白质,专属于你的饕餮盛宴。”
观千剑:“……”
芮礼:“哈哈。”
观千剑瞪了李琢光一眼,手上倏然用力,李琢光躺着也逃不走,只得连连讨饶:“轻点儿,我错了姐,我错了。”
“我不管你了!”一条贴片贴了三四次都没贴准血管,观千剑气上心头,直接撂下不管,“那个谁,你过来搞。”
陈戊连忙走过来帮李琢光贴片,他做后勤做得熟练,没半分钟就找到清晰的血管,贴好贴片。
芮礼收起虚拟屏幕:“身体检查过了没异常,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们复盘?”
李琢光转过头,与芮礼视线交汇,愣住半晌,说:“你长得好眼熟。”
芮礼瞥她一眼,目露嫌弃:“我警告你别给我搞这种恶心的东西啊。”
“不是,你……”李琢光在喉咙口组织了片刻语言,“你和幻境里照顾我的护工长得一样。”
芮礼忍住一个白眼:“……意思是现在不和我们复盘对吧?那你先休息,准备好了叫我们。”
她对着观千剑和陈戊招招手,带着人出去:“昙起云留在房间里照顾琢光,我们先出去。”
三人离开了房间,昙起云拖着一张椅子过来,坐在李琢光旁边,手里拿着一只煮熟的鸡蛋和一只牛油果:“姐,你想吃哪个?我剥给你吃。”
李琢光挑不出来:“能不能弄点有味道的?鸡蛋噎得慌,我不喜欢吃牛油果。”
昙起云嘿嘿一笑:“芮副队指明只能给你吃这两个。”
好啊,那个女人还记着自己削苹果不给她吃的仇呢。
“那就鸡蛋吧。”
“好嘞。”
李琢光让昙起云把治疗舱的内置床调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调出一张私密虚拟屏幕。
人体内的晴山芯片更新迭代后,最贵的那款多了一个私密虚拟屏幕的功能,只有芯片拥有者本人或其意图分享的人才能看得到。
相当于人的眼球上贴了一层偏光膜,只有透过这个专属偏光膜,才能看到屏幕上的内容。
李琢光将幻境中的一切快速记录下来,发进霍听潮拉的群聊里。
现在这个时间是标准时间半夜两点,李琢光没期望能很快看到回复,却没想到发出去没几分钟,文件旁边的已读数量就迅速上升,和全群成员只差两个。
「给霍听潮做牛马是我自愿的:嚯,登梅现在几点啊,怎么这么晚还在工作?」
如果算上距离延迟,这条消息估计是秒回的。
「天天开心:别乱发消息把小李的文件压下去了。」
「给霍听潮做牛马是我自愿的:不会的,你放心,终端没有这么不智能,你喊它一声它能把文件都给你找出来。」
「H:@你的光来了,已阅,我看看。」
「英雌本色:都没睡呢,@天天开心,不都跟我说你睡了吗,怎么还回消息?」
「天天开心:睡着了,看不懂。」
天女在上,这么爱加班,真都是霍听潮亲生的直属。
她看了一会儿群里对她发出来那份文件的讨论,大多都在关注羊曜这个人。
李琢光有所保留,她并没有把最后那个「天堂」写进文件。
她的本能告诉她,这件事不可以和任何人说。
尽管她现在对这个天堂没有任何头绪。
如果按照那本册子上的话来看,「天堂」可以和自己在二十部里的记忆、霍听潮的记忆、葛靖的日记对上号。
这是一个……专门给小女孩提供「幻想伙伴」的地方吗?但是李琢光确信自己以前想出那个人外怪物时,从来没去过什么「天堂」。
不光是她,霍听潮的回忆与葛靖的记录里也没有提及过。
所以想要查证这个「天堂」到底是什么,首先要找到创造幻境的异种。
李琢光就着昙起云的手吃下白煮蛋,在终端上把几个队友都叫了进来。
芮礼好似早料到她很快就会进入工作状态,没有走远,收到消息后的下一秒就打开了房门。
二人的视线相撞一息,李琢光主动说:“都好了,开始吧。”
不必说得很明白,芮礼也不必以为自己背着她在做什么。
“那我先说。”芮礼斜靠在治疗舱的底部,两张虚拟屏幕蹦到李琢光面前,“首先,我们把幻境异种抓住了。”
李琢光神色平静地看着任务执行记录里的观千剑,女人像座大山似地跳进狭窄废弃的路边小店,一手下压,周围一切顿时金属化。
柜台后有一个女人大张着嘴喘气起身,她是正常人类样子,捂着脖子,喉咙里发出呼吸困难的哮喘音,扒着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台面,双眼因缺氧而凸出。
观千剑再一挥手,金属化停止,伸手捏住刚呼吸上就想逃跑的女人肩膀,女人并不是等级很高的异种,在绝对力量的钳制下动弹不得。
她轻轻一用力就直接将人从柜台里拎了出来,但那女人身体刚离开柜台里侧空间,便眨眼间变成一把连带着根系与大块红色土壤的枯萎的绿植。
观千剑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后,把手里的绿植又放回柜台里侧。
但她期望绿植变回人类的景象没有发生,于是她又重复了两遍拿出来放回去的动作,还是没有变化。
昙起云操纵的两只傀儡从空空如也的货架后走上来,身上的话筒传来男人的声音:“后面没有人。”
任务执行记录到此为止。
李琢光不动声色:“有一个问题,如果幻境异种的等级比观千剑低,你把陈戊塞进去再救出来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受内伤?”
似是知道李琢光会问这个问题,芮礼抬起自己另一只手,这时李琢光才发现她手中拿着一条扭曲挣扎的章鱼触手。
只是一条深灰色的触手,没有身体,触手吸盘上长着一只只圆溜溜的眼睛。
触手、吸盘上的眼睛——
“柳一?”
“嗯。”芮礼点头,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她手里的触手感受到李琢光的气息,拼命往李琢光的方向伸着触手尖尖。
那触手太滑了,芮礼一时不察,让它从手中滑走。
触手在被子上滚了两圈,似乎知道自己的身体会留下湿滑的液体,他用触手尖勾住治疗舱的舱室,让自己爬到边上,没有碰到李琢光的被子,像只虫子一样蠕动向李琢光。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芮礼盯着那触手吃力地接近李琢光,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对方的头发,也不敢真的盘上去,启唇道:
“他去了另一个坐标,回来的时候就变成这样的。”。
李琢光敏锐地从芮礼的话中读出言外之意:“另一个坐标也有幻境?”
“是。”芮礼再次给出肯定答案,“而且是同一个幻境异种。”
“这不可能。”李琢光想也没想,“不可能有幻境异种可以同时构建两个幻境。”
芮礼顺从地点点头,并没有与李琢光争论这一点:“那么就是另一个同时死亡的幻境异种。”
李琢光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既然是你用第三方手段把我和陈戊从幻境里救出来,你怎么知道那个异种死了以后,我这里的幻境也坍塌了?”
芮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李琢光,她的眼睛像阴天下的深海,低饱和度的琥珀色本该是温柔而璀璨的,映在她的眼睛里却成了一抹即将失去色彩的黄昏。
“因为这里不会有第二个幻境异种。”她调换了重心,让自己站直,“我和你说你会相信吗?你不会。”
芮礼这莫名其妙的烦躁和让李琢光一愣,一时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她摸了摸鼻子,想要缓和气氛:“好了好了,我们说下一个。”
李琢光的求知欲从未如此浓郁过,她真的太想知道芮礼到底在二十部的仓库里看到了什么。
她对那未知的秘密总有一种恐慌,害怕那是会将她与芮礼分离的一刀。
“我问点别的。”李琢光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身边的触手,软糯又回弹力足,很能缓解她现在的焦虑情绪,“我是什么时候进的幻境?”
芮礼缓慢地呼吸了两下,平复心情答道:“在你和葛韶英会面离开后,进入直达梯的时候。”
李琢光:“那葛韶英还活着吗?”
芮礼静了静,垂眸:“死了,三十九年前死的。”
第063章 暗杀她(八)
“那我进入幻境的节点怎么会是从那里出来以后呢?”李琢光想不通, 看到芮礼竟然真的拿那个节点当答案更是想不通了。
芮礼依旧垂着眼眸,看着身前的虚拟屏幕:“我判断你进入幻境的方式只有你是否在信息监控中突然消失。
“关于死而复活的葛韶英——在我这边看到的录像里,那个办公室里是没有人的。”
她深呼吸了一下, 才终于抬起头看向李琢光:“在我们的视野里, 是你在自言自语, 但你没有扮演葛韶英, 只是自己在说。
“并且有关你自言自语的部分, 我申请了登梅总指挥的信息查看权, 也就是你自己说的开的权限, 发现你说的那些和现实情况都对得上号。所以我猜测,那是你看到的异象。”
李琢光拧眉,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捏得那只触手咕叽咕叽响。
“关于变异后样貌,和她们的共同点么?”
“是,我已经把计划都排好了, 等复盘结束后给你过目。”
芮礼的效率李琢光一向是放心的, 但还有两个关键的问题。
“在我的视角里,异象应该是别的东西,而不是葛韶英,你这里有收到我给你发的任何消息吗?”
芮礼摇头,给李琢光展示她俩的聊天框,记录还留在上一次询问今晚回不回宿舍。
她的侦查眼镜为了防止自己死亡从而让线索永久封存,在录完像后是会自动发送给芮礼的。
既然芮礼没有收到——
她打开侦查眼镜的录像历史,果然没有东西。
那她当时拿眼镜干了什么?
“我和葛韶英有来有回就不说了, 你和观千剑, 包括昙起云和陈戊都是有反应的。”
尤其是葛韶英在拿出葛靖的日记,说李琢光是葛靖幼时玩伴的时候, 她非常清晰地听到了芮礼、观千剑和昙起云的惊讶反问。
还有说起葛韶英搜不到李琢光个人信息时,芮礼对此进行了补充;对变异后样貌的脸盲,芮礼也帮了忙。
“两边视角不一样,但我当时又没有直接消失,这要怎么解释?”
芮礼望着墙壁出神,状若思索:“二十部的仓库里,也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李琢光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二十部仓库里你到底看到什么吗?”
而芮礼静静地看回去,没有说话。
房间里的气氛很奇怪,凝固住了一样。
原本温柔昏黄的灯光此时却显得有些阴沉,笼罩在家具上投下的狭长影子像是张牙舞爪的黑雾怪物,肆意攫取着本就逼仄的空间。
观千剑将自己缩在一隅,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昙起云与陈戊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今天的李队和芮副队好奇怪,她们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芮礼扭头看了一眼局促的众人,妥协一般开口打破沉默:
“其实我没看到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被我忘记的记忆而已。”
直觉告诉李琢光绝对不止这点,芮礼绝没有像表现出来一样乖乖坦白一切,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逼得太紧,否则芮礼肯定要逆反。
所以她顺从答道:“是不是你也有一个童年的幻想伙伴。”
芮礼先是诡异地沉默了半分钟,随后才答道:“嗯,是,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
听到这一句,李琢光便知道芮礼不是在撒谎,而是在隐瞒。
如果她是撒谎,就不可能如此精准地说出和李琢光所见一模一样的人物。
“我在幻境里也看到了那点记忆,不过你知道的,我小时候的幻想伙伴不是女人。”
“嗯,我知道。”芮礼应答着,看了一眼李琢光手里快被她打成蝴蝶结的柳一,“是一个有十几条触手,没有人脸的怪物。”
李琢光一焦虑,手上的动作就会变多,她虽然有意识地在芮礼面前收敛自己,但很多时候身体的惯性都会让她放松。
她没办法对芮礼竖起防线,如今自然也将自己的心理状态展现得一览无遗。
“我记得你的幻想伙伴好像是一只小猫?”
就冲现在几个重要角色都有各自的幻想伙伴,李琢光觉得这是很重要的切入点。
“对。”芮礼倒是没有再回避问题,“一只暹罗猫。”
李琢光知道为什么芮礼的幻想伙伴会是一只小猫,因为她有一个很讨人厌的反社会人格表姐。
芮礼但凡喜欢什么活物,那表姐都会笑嘻嘻地把那小动物残忍地杀死,若是植物,便连根拔起,在芮礼面前踩烂。
只可惜芮礼不会哭,就算表姐做得再残忍,芮礼也从来不会哭,反而是路过的其她小孩被吓得嚎啕大哭。
见芮礼不哭,表姐也逐渐失去兴趣,但那时候芮礼也知道自己保护不了自己的宠物,不敢再养什么东西,只能寄托于幻想伙伴。
李琢光张了张嘴,她本想刨根问底,又怕芮礼再回到之前那种接近生气的状态。
她干脆直接掠过这个话题:“你把你的计划给我看看。”
芮礼面不改色,看不出她是否因为李琢光转换话题而松了口气,如往常一样拉出计划所在的虚拟屏幕扔过去。
李琢光一目十行地看完计划。
芮礼规划得非常详细,一百二十个变异样貌的人要一一走访,只凭她们五人一触手根本不现实,因此芮礼选取了几个她认为最重要的人人选。
分别是住在城市边缘的两个、住在那家面包店旁边的一个、在行程中能看到在有意识地记录其她变异者情况的一位。
先分头走访这四个,若仍然没有太多收获,那么再考虑其余的变异者。
等到李琢光再歇歇,恢复到身体巅峰期,她们就能出发了。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李琢光看完以后也觉得很满意,虽然不像她写的计划会精确到起床时间。
得到应允,芮礼上前放下治疗舱内侧的床铺,让李琢光平躺下来,抓住那滑溜溜的触手,把柳一拽走扔进鱼缸里。
“那你先睡,明天见。”
李琢光举起没有贴着贴片的手,对着队友们一一挥了挥:“晚安。”
“晚安李队。”
队员们陆陆续续走出房间,带上门后,房间内的灯光自动熄灭,唯有鱼缸底部的小夜灯还在微微闪烁,柳一将身体蜷缩成一个圆,吸盘上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治疗舱所在的方向。
李琢光望着天花板,随着小夜灯闪烁的频率眨眼。
过了一会儿,她扶着舱室边缘坐起身。她感到自己的头还有些重,这一点动作就叫她太阳穴突突地痛。
她缓了缓神,出声打破寂静:“柳一,你还能说话吗?”
听到李琢光叫自己,柳一当即兴奋地在鱼缸里一弹,吸住玻璃把自己用力甩出鱼缸,摔在坚硬的地板上,颈环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柳一眼冒五星地在地上无措地翻了两圈,才找到方向,加快速度蠕动到之前的位置。
李琢光又问了一遍:“柳一,你还能说话吗?”
触手尖尖抬起来,左右晃了晃。
于是李琢光开了一张私密虚拟屏幕共享给柳一,现在没条件给柳一装脑机,考虑到柳一社会化考试的拼音成绩还可以,选择了拼音键盘。
“你把幻境里看到的东西打出来,告诉我。”
她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瞟了两眼房门。
房门缝隙没有透进光,外面的灯是熄灭的,但李琢光就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心慌,催促那打字不熟练的触手:“打几个关键字就可以了,快点。”
触手曲着尖尖在舱室边搓了搓,吸盘与触手表面黑色圆圈花纹里顿时又睁开四只眼睛,四管齐下,柳一找字母拼音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紫色房子,灰色天空。」
房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声音很轻,李琢光凝神听了一会儿才确认是有人走过来了。
柳一还在搓触手,好像仍然犹豫下一句话要怎么说,李琢光扯了扯他的颈环,再次催促。
「没有黑雾,没有然……润……人。」
柳一倒是想快,但他越是急越是找不到想要的拼音。
门外的声音已逼近门扉,李琢光听到细微的控制面板使用时的滴滴声。
那门板先是一小块变成半透明的彩色信号条,随后解离逐渐蔓延,更多信号条出现,门板开始变得透明。
「也没youytre……」
柳一还没有打完,但门口的人就要进来看到她们了。
李琢光当机立断,推开治疗舱的舱门,一把抓住还在打字的柳一。
她一整天没下床,双腿发软,堪堪扶住舱门才没摔下去。
眼见房门就要彻底解离打开,李琢光咬牙用手撑着自己往前挪了两步,捏了捏手里的柳一,也不管他懂不懂自己的暗示,就直接将他扔回鱼缸里。
触手在鱼缸的浅水层里落地,他努力用尖尖撑着身体,没让颈环和玻璃磕碰,溅起一片水花。
李琢光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门口有人走了进来,李琢光立刻收回了手。
她心里流转了四五个理由,抬眸看向小夜灯映照出的人脸时,刚要说话却是一愣。
“陈戊?”
她还以为是芮礼。
“这么晚了过来干什么?”
陈戊见到她没躺在床上时也呆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我突然想起没给你倒热水,怕你半夜想喝水但是找不到。”
他看了一眼鱼缸里的柳一,那只触手倒在鱼缸里,触手尖微微抽搐,可能是抽筋了。
陈戊举起手里的热水壶,晃了晃,满满一壶的水蒸汽从壶口溢出。
李琢光扶着舱室慢慢坐回去,揉着发酸的大腿,从善如流:“嗯,我刚好想喝水。”
“我来倒,要热一点还是冷一点?”
“烫一点吧。”
李琢光盯着陈戊消毒杯子倒水的背影,侧头望了望门口,所能见到有限的客厅里空无一人,对面女生房间的房门紧闭,倒是男生房间开了一条缝。
她缩回身子,开口问道:“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就直接开门?”
陈戊倒完水,用手背在水杯上方试了试温度,走到李琢光身边递给她:“我想着你很疲惫,肯定合上治疗舱睡觉了。”
“谢谢。”李琢光接过水,比温水更烫一些的温度对于她而言是舒适的。
略微刺痛的感受顺着喉管而下,她一口气喝完一杯水:“下次不要这样了。”
“我知道了,抱歉,李队。”陈戊把水壶调到保温模式放到李琢光能够到的地方,低头道歉。
二人再次互道了一次晚安,陈戊便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重新回归安静。
事实上,刚才进来的人是陈戊反而让李琢光放下了心。
虽然不能直接证明陈戊有问题,但至少现在陈戊的嫌疑直线上升了。
如果从答案推断过程,陈戊的确是非常好的选择。
他不像芮礼那样是耀眼的十级异种,没有那么强的能力,但也不受什么关注,尤其他的异能还是减少存在感,这非常符合死物异种需要隐藏自己的调性。
而且陈戊才三级,是李琢光身边等级最低的人,控制他相对来说是最容易的。
因为他太普通,平时就算李琢光能注意到他,也不会过多地关注他。
不必费太多力气就能接触到核心隐秘,还不会引起她人的注意。
不管是从人类对卧底的一般认识而言,还是从死物异种的需求而言,陈戊都是很完美的选择。
如果是他就太好了。
有机会能放下对芮礼的怀疑,李琢光是迫不及待的。
她当时和芮礼说小心陈戊,现在看起来也颇有先见之明。
李琢光的心情有些雀跃,她躺回床上,设置好睡眠时间就打算进入深睡眠。
临睡前她打开终端看了一眼,发现霍听潮给她发来一条新消息,读完一遍后,她猛地从床上又坐了起来。
「H:给你布置任务的账号属于登梅前总指挥,葛韶英。」
「H:不过你应该也知道,葛韶英已经死了三十九年。」
「H:秋兰会继续排查谁盗用了她的账号。」
「H:小心芮礼。」
李琢光的手搭在操作面板上,失力下滑。
为什么她在这里刚觉得可以打消芮礼的嫌疑,霍听潮就传来一句「小心芮礼」?
上一个和她这么说的……
是地质研究所的丁柠。
李琢光痛苦地将脸埋进双手间,断断续续地喘息,心脏频率焦虑不安地一下下砸着她的胸膛,干涩的眼眶被缄默的空气扎得生疼。
为什么?为什么是芮礼?
怎么会是芮礼?
她想不明白。
在那个幻境里,她「死」了很多次,最初是没有完成能让羊曜避免被父亲痛骂的条条件件,后来是答不对「天堂」门口的答案。
所以她的肌肉记忆让她在心里默数秒数,只可惜最后的正确答案和秒数没有关系。
有个声音告诉她「你要的答案在里面」,她往里走,就看到了「天堂」。
如果「死物异种的真相」是她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天堂」这个答案代表着什么?
现在死物异种,都是从幻想伙伴变异出来的怪物么?
可是那些幻想伙伴很多都是「人类」或者「动物」之类的生命,难道是它们附身到死物异种上?
如果「天堂」是答案,那么芮礼为什么会是卧底?
李琢光捋了一把被冷汗浸透的短发,她双颊苍白没有血色,刚喝下去没多久的热水已完全冷却下去。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强迫自己躺进狭窄的治疗舱里,设定好睡眠程序的舱门缓缓在她面前关上,内置循环系统放出睡眠喷雾。
李琢光疲惫地阖上眼,几秒后就顺利陷入睡眠。
鱼缸里的柳一身体呈弓形趴着,吸盘上的眼睛往里侧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瞬膜张开,不过半分钟,有一只眼睛突然睁开,看向房间门口。
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解离开的门前,不知道她在那儿站了多久。
*
“呜哇——”
小孩儿崩溃大哭的尖叫瞬间充斥耳畔,不远处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把手里血淋淋的动物皮毛扔到八风不动的女孩儿面前。
“你是不是脑子里缺了点什么东西?”她举着一只指甲都被鲜血浸透的手,指着那大哭的小孩儿,吼道,“那才是正常人的反应,你怎么不哭?给我哭啊!”
达不成目的,看不到表妹的眼泪,她毫无成就感。
芮礼垂头,平静地将小猫尸体捡起来搂在怀里,她看向表姐的眼神并不冰冷,而是一片死寂:“我不喜欢哭。”
芮曦眯了眯眼,忽然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点子,露出一个温柔却泛着阴冷的笑容:“妹妹还想养什么动物?姐姐带你去买,赔你一个。”
小小的芮礼抬头看向芮曦,少年的眼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和趣味,在芮礼眼里深深浅浅地糊作一团。
她没什么表情地摇摇头:“我不想浪费钱了,谢谢姐姐。”
没得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芮曦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笑容:“为什么呀,可以告诉姐姐吗?姐姐很愧疚,希望能赔给妹妹。”
芮礼还没回答,旁边哭得抽噎的小孩突然冲上来,像个炮弹一样撞在芮曦身上,把她撞得一踉跄。
“坏人!你根本不是想赔给她!”小孩对上芮曦一瞬愤怒盖顶的目光便是一抖,但还是将双手紧攥成拳,挡在芮礼身前,“我要叫我姐姐来打你!”
芮曦咬牙切齿,脸颊肌肉绷紧,她闭上眼,强装着镇定地抚平呼吸里的颤抖,龇牙咧嘴地继续笑道:“怎么会呢?我一直最喜欢芮礼这个妹妹了,你年纪小,不懂。”
“我怎么不懂!”小孩尖利的声音混着恐惧带来的哭腔让她一句话都说得含混不清,面对高了自己两个头的少年,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掉出来。
她的声音都被哭腔掩盖,跺着脚给自己加油鼓劲,坚持着大叫:“我已经告诉我姐姐了!她一定会打死你的!”
芮曦厌恶地皱眉,往后退拉开两步距离,让自己离这个小孩远一点:“别吵,烦死了。”
“呜呜……呜呜……”小孩哭得喘不过气,不断抹着眼睛,让眼泪不要遮蔽自己的视线,手指在终端上拼命戳刺,浑身都发着抖,“姐姐怎么还不来!”
芮礼在自己干净的衣角上擦了擦沾着血污的手,轻拍小孩的肩膀:“你先走吧,没事的,别叫你姐姐来了。”
“我不要!”小孩倔得跟头牛似的,她又不敢回头,把自己的背部暴露给芮曦,就梗着脖子喊,“她敢剥桂圆的皮,还威胁你,我姐姐一定会来打死她的!”
小孩的声音已经吼得嘶哑了,她用湿透的袖子擦眼泪,杏仁般大的双眼里布满红血丝,咳了两声。
“别哭了!”
芮曦实在受不了小孩的哭声,眼中爆发出阴鸷的狠意,忽地朝着小孩脆弱的脖颈伸出手。
芮礼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许起伏,迅速上前抱住小孩的身体往后拖,同一时间,她身边起了一阵风,一道身影冲着前方飞起一脚。
那一脚结结实实踹在芮曦的胸口,少年当即面露痛苦地仰倒。
“姐姐!”小孩兴奋地在芮礼臂弯里大叫,“我姐姐来啦!”
芮曦就地滚了一圈躲过女孩想要钳制她的动作,蹬地回身反手攥拳挥向女孩的脸。
坚硬的指关节撞上脆弱的鼻子,一阵钝痛后便是麻木的鼻血流下。
趁着这间隙,芮曦已转过身来双手揪住女孩的衣领往自己这里扯,用力地用额头撞向对方的眼睛。
女孩躲闪不及,右眼被撞得眼冒金星,视野霎时黑了一片,芮曦乘胜追击,拽着衣领不松手,配合着头部动作,发狠地撞了好几下。
女孩右眼瞬间肿了起来,红肿间溢出一丝血,在芮曦松手后连连后退,接着又被芮曦一脚踹翻在地。
小孩紧张地缩成一团:“姐姐加油!”
芮曦扑上去,从口袋里摸出什么,直冲着女孩的眼睛而去。
——那是一枚尖锐的钉子!
女孩瞳孔瞬缩,慌忙举起手阻挡,芮曦没有变换方向,直直插穿了女孩的右手掌心。
“唔——!”淋漓鲜血落下来滴到女孩的脸上,疼痛让她下意识抬起腿对着芮曦的膝盖猛踹。
恰巧有一脚踹到麻筋,芮曦倒吸一口气侧倒下去,双手也顺势松开。
女孩立刻抬起膝盖击中对方的下巴,芮曦下落的动势与膝盖抬起的力道相撞,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嚓响动,芮曦闷哼一声,失去力气仰倒在地上。
女孩立刻跪地跨坐到芮曦的身上,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则一拳一拳地挥向芮曦的鼻子。
芮曦的鼻子被两拳打断,霎时流出两股鼻血,但女孩的动作还是没有停止,双眼发红,连续不断地砸下拳头,刺穿的长钉甩出颗颗分明的鲜血。
但女孩好像感受不到痛,理智燃烧殆尽,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有一条胳膊抱住她将要砸下去的一拳。
她掐着芮曦的左手微微放松,芮曦早已不省人事,一脸的血分不清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失去控制着的力气,头便往左歪去。
她不解地扭头,看到是抱着桂圆尸体的芮礼。
她不说话,芮礼也不说话,二人就这么僵持着。
那小孩从后面跑上来,用因为肾上腺素过度分泌而颤抖的手拍打芮曦的额头。
“叫你剥桂圆的皮,叫你剥桂圆的皮!”
她自以为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但也只在芮曦的额头上留下一道红痕。
芮礼的目光在小孩与那女孩之间来回转,轻声说:“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女孩皱起眉,似乎并不理解芮礼的话:“但她剥了桂圆的皮。”
“那也不至于让她去死。”芮礼往上颠了颠桂圆的尸体,干涸的鲜血停留在她的衣服上,“我也很生气,但虐待动物和未满十四岁,在法律上只能关一年,不是死刑。”
“那法律错了。”女孩笃定地重复,就要抽回手,却被芮礼更用力地箍紧手臂。
“这个世界不是这样运转的。”芮礼说,她的表情依旧平淡,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东西可以牵动她的情绪。
女孩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我不懂,她就是个坏胚,为什么不可以惩罚她?”
“琢光——”
远处传来女人焦急的呼喊,本在「惩罚」芮曦的小孩一下子跳起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妈妈!我们在这里!”
芮礼回头看了一眼正往这里走来的三个女人和几个男人,快速地和李琢光说完后半句:“你已经惩罚过她了,私刑是不可以代替法律的。”
“为什么?”李琢光和那小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执拗,不问出个满意的答案就决不罢休,“如果法律无法惩罚她们,为什么我不能用自己的方式?”
芮礼手臂的力道放松了些许,她说:“因为人是无法跳出规则的,因为你不是永远正义的。
“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
那三个女人跑到近前,其中一个看到躺在地上死生不知的芮曦刹那间脸色苍白。
小姨把李琢光拽起来,芮礼也顺势松开了手。
芮礼回头走到自己母亲身边,安静地看着李琢光的小姨紧张地检查她哪里受伤了。
芮曦的母亲对着李琢光小姨放狠话,说绝对不会放过李琢光,身边两个男人拿出急救喷雾给芮曦止血。
而芮逸垂下头,目光触及芮礼怀里的尸体时,眼中几不可查地闪过一丝嫌恶:“还不把这东西扔了?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
芮礼与李琢光视线相接,她乖乖地点头,蹲下身把桂圆放到地上:“嗯,妈妈,我扔了。”
李琢光又想过来主持正义,被小姨一眼看穿,不顾李琢光挣扎一把将人抱起。
小姨带来的男人牵住李福玉的手,温柔地给她喂水。
芮臻叫了救护车,一双眼睛喷火,怨毒地盯着李琢光,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芮逸脸色铁青:“芮臻。”
轻轻一句落地,却在芮臻心头有千斤重,芮臻立马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低下头。
李载雪为李琢光擦拭脸上的鲜血,芮逸与芮礼如旁观者一般站在旁边,只有芮礼胸口斑斑点点的血迹展示着她与这件事的关系。
三对母女无人再说话。
救护车来得很快,芮臻和她带来的两个男人跟随救护车离开,徒留下草地上一滩鲜血。
芮逸和芮礼也紧随其后,不过是开着自己的车子离开。
“好了,琢光,我们也走吧。”李载雪搂着李琢光的肩膀,但李琢光一直看着被芮礼留下的尸体,身体后抵,抗拒着李载雪的力量。
她推开李载雪的手,走到桂圆尸体旁边,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走吧。”她仰起头,看着无奈微笑的李载雪。
四人往外走,边走时,李载雪边与李琢光讨论。
“你打算把它埋在哪儿?”
“我想埋在离芮礼近一点的地方。”
“那你要告诉芮礼吗?”
“……我不想告诉她。”
“嗯?为什么呀,这毕竟是她的小猫啊。”
“告诉她的话,她会忍不住去看,就会被她妈妈骂。”
“这样啊……小宝想得很周全呢,不过我看芮礼好像也不是这么不成熟的小孩,是她的猫,你是不是也要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好吧。”
*
早晨七点,治疗舱的睡眠功能停止,李琢光准时醒来。
舱门在她面前开启,她伸展四肢伸了个懒腰。
她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睡眠舱可以自定义成使用者最舒适的睡眠状态,喜欢做梦就调长快速眼动期,想要高效率的休息就调长深度睡眠时长。
为了保证身体能够得到充足的休息,李琢光一向会把深度睡眠时长拉到可选择的最大值。
大概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前刚说完芮礼的幻想伙伴是一只暹罗猫,晚上就梦到了和芮礼的初见。
但若不是做梦,她还想不起来芮曦曾扎穿过她的手。
她抬起手,右手掌心又开始幻痛了。
第064章 暗杀她(九)
一行人收拾好东西, 李琢光把柳一挂在脖子上,检查好隔离服的密封性就前往城市边缘走访变异人。
今天早上的天空灰蒙蒙的,乌云又重又黑, 仿佛随时会下雨。
李琢光想到季政说的那句「要下雨了, 下雨的时候不要出城」。
在幻境里时, 李琢光看到城市外建筑的尸体, 然后昏倒在郊外, 经历了一场怪诞而毫无逻辑的「梦」。
那若是在现实中呢?
李琢光掏出车钥匙开门, 边问道:“查过登梅有没有下雨天不能出城的说法吗?”
早上李琢光和芮礼见缝插针地同步了幻境内外的信息差, 芮礼在李琢光昏迷时已经联络过前来登梅支援的科学家,所有队伍的研究进度都停滞了。
这个问题芮礼还没来得及查,但是她给出了别的信息。
“不是下雨天不能出城,是绝不要出城,出城的人都会被黑雾杀死。”
“哦。”李琢光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启动车辆。
这种说法可以理解, 幻境里的黑雾很明显是会剥夺生命的存在, 而且由于人类不清楚它的成分,也就无法研制出针对它的武器。
今天的路上也没多少人,倒是正好碰上了巡逻的保卫队成员,那些人手里各拿着一把喷火枪,外貌比昨日抓鼠的那一队要更肥头大耳,手臂和身体胖得像轮胎,但不是实心的,而是微微透着粉色的光。
观千剑侧着头观察那支队伍, 那支队伍也好奇地扭过身来看李琢光的车子。
“我怎么感觉她们肿了很多?是我的错觉吗?”
“不是错觉。”李琢光看了一眼后视镜, “我也这么觉得。
“你们记不记得我们上次跟着六部七十七队下海的时候,海底研究所里泡在水里的尸体?”
“记得。”
观千剑想起那些浮肿的臃肿尸体就浑身发麻, 她们将那些尸体搬到干燥的潜水舰中后,尸体便迅速液化。
恶臭到几乎让人昏厥的尸臭用大功率排气扇也无法减弱分毫,棕红色的尸水蔓延开来,在地板上留下一道人形的痕迹,她们三支队伍十五个人,轮番擦洗了三四个小时才把痕迹擦干净。
李琢光这么一说,那些走过去的保卫队成员还真像泡在水里浮肿后的尸体。
“你觉得她们会和二十部的伪人队伍有关吗?”观千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们刚到这儿,她们就开始变化了。”
“有可能。”
其实李琢光想回答肯定是,但她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误导别人。
要是能下去闻闻她们身上的味道就好了。
心里的念头刚起了一瞬间,李琢光立马踩下刹车,解开安全带,留下一句「等我一会儿」就往那支队伍跑了过去。
“同志,稍等一下。”她提高声音。
那些本就在关注车辆的保卫队停下脚步,最前方的队长走到李琢光面前,但她并没有看李琢光的脸,而是看着她的鞋子:“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李琢光站在离队伍三步远的地方。
隔离服无法隔绝气味,除去城市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酸腐和下水道反出的潮湿气息,她并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您好。”李琢光早就想好理由,亮出自己的证件,“我是晴山总部清剿部九三零的队长,此次前来登梅绞杀死物异种,请问各位最近身边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吗?”
“死物异种?”为首的队长对这个名词并不熟悉,“那是什么?”
李琢光耳麦里的方言翻译器自动启动,同步翻译队长说的话。
她顿了顿,解释道:“新型异种,没有生命的东西变异了拥有异能。”
队伍的几人都陷入沉思,互相之间看看,队长手上无意识地转着喷火枪的限制环。
“没有。”队长的视线凝固在李琢光的鞋子上,她微微眯起狭长而肿大的双眼,“你去过城外了?”
她话音刚落,那些队友倏地褪下限制环,将喷火枪的枪口对准李琢光。
李琢光连忙抬起手,听到不远处车辆车门开启的声音,她往后挥了挥手,让队友不要过来。
保卫队队长瞟了一眼从车上下来的两女一男,藏在眼窝的眼瞳里正酝酿着一卷逼近的龙卷风,她嘴角上扬,露出短一半的牙齿:“你们都去过城外了?”
李琢光快速地皱了一下眉头,她警觉地察觉到队长话中燃烧起来的雀跃:“我没有去过城外。”
队长朝着李琢光走了两步,站在车边的四人也急急靠近了一段距离,观千剑隔离服的手部与臂膀部分浮起一层坚硬的金属。
“你在撒谎。”队长注意到那几人的靠近,便停在原地不动了,“你的鞋子上有红色的泥土,那只有在城外才有。”
李琢光没有低头,与队长对视,语气平淡地答道:“我没有去过城外,我的鞋子上不会有红色泥土。”
出来前检查过一遍,如果有红色的泥土,她一定会发现,然后处理掉或是放进分子仪里,当做证据保留。
她的鞋子上的确有一道红痕,但幻境中造成的变化不会出现在现实里,所以就算她出过城,红痕也不会是泥土。
这个队长在试探,她没有证据,所以希望李琢光主动露出破绽。
“城外怎么了么?”她假装例行公事地问道,“如果和我的任务有关,我可以帮上忙。”
队长手里的喷火枪枪口下移,其她人见状,也纷纷将限制环重新装回枪管上。
打头的变异人依旧笑着,她水肿的脸颊因她表情挤压着半透明的肌肉,李琢光能看到她肌肉的纹路。
她说:“没什么,就是没见过出过城还能平安回来的人。”
李琢光眼神晦暗,不动声色地试探:“因为出城后会变成怪物吗?如果是的话,淸剿队的职责是要绞杀所有暴动异种和怪物,我需要出城。”
变异人的嘴角扯了扯,眼睛与眉毛都弯曲成一条弧线:“可以吗?那最好了,麻烦你了。”
天空中的乌云逐渐散开,浅青色的日光随着乌云挪移的方向落下,照在李琢光深褐色的短发上,将她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像监狱里的铁栅栏,锁住她的瞳孔。
“需要做什么准备吗?”李琢光问,“我在终端上查询过,说绝对不可以出城。”
队长的目光像黏腻的舌头一般舔上来:“用不着的,终端上提醒大家不要出城是为了安全,没有经验的人类遇到黑雾很难逃走,但是你有经验的话,就没关系。”
李琢光:“我明白了,谢谢。”
她对队长点头示意,面对着保卫队的队伍后退几步,观千剑走到她身前,她才转身回到车子里。
其她队员也回了车子里。
李琢光启动车辆,后视镜里的那支队伍站在原地目送她们驶离。
观千剑看着后视镜里的队伍随着她们驶出去而越来越远:“真的要出城吗?”
“我出,你们不用。”李琢光踩下油门,车辆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遽然加速。
“你怎么不长记性?”观千剑霍地扭头,眼里满是不赞同,“你以为你是十一级异种么,还一个人出去,这次可没有什么打草惊蛇的事哦。”
李琢光不为所动:“没有必要,万一你们在外面失控了怎么办。”
“嘿,你这话说得真好玩。”观千剑一只手握着车顶拉手,一只手扯着箍得过紧的安全带,“什么任务没有失控风险?我要是怕这个我还出来做淸剿队?”
李琢光默了几秒:“这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的?”观千剑不明白,伸手拍了拍芮礼的膝盖,“快,你说说她。”
芮礼从面前堆积的虚拟屏幕中抬起头:“没事,你就让她去吧。”
“你怎么也这么说!”观千剑委屈吧啦地瘫下去,“你忘了昨天你俩刚吵过架了?怎么也不拦一下。”
芮礼:“……我们没有吵架。”
观千剑:“好咯,你说什么是什么咯。”
五分钟过后,李琢光就把车子开到导航的目的地,这个时间点恰好是那位变异人对着窗口傻笑的时间。
屋子里没开灯,玻璃上没有贴黑色胶布,但窗户还是完全黑暗的,那张惨白的人脸就抵在窗户的右下角,过于突出的眉骨阴影遮蔽了TA的双眼。
“我把车子停在这里。”李琢光身体前倾,转着头观察周围,“我一会儿直接从那个侧门出去。”
她指着那张人脸正对着的一扇小门,门开在城墙的一条楼梯底下,似乎接触不好,解离信号条时隐时现。
说完,她看向观千剑:“我会带着柳一,并且让昙起云放一个傀儡给我,而且这扇门和你离得很近,需要你支援的时候你可以很快响应,这下放心了吗?”
毋庸置疑,城市外肯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那位队长的态度看起来不像是「捕捉所有去过城外的人」,因为当时她的语气中没有焦急,而是一种喜悦。
这让李琢光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她们内部有什么传闻,去过城外还能安全回来的人,有什么特殊的作用,或知道一些特殊的情报。
带上柳一和一个傀儡,这是李琢光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观千剑也了解这点,不情不愿:“行吧。”
定好了计划,李琢光便不再拖延时间,最后检查了一遍隔离服的密闭性,让昙起云放了一只变异猎犬异种,用狗绳圈好,就直接带着一狗一触手走向那扇门。
观千剑一直看着李琢光,看她用柳一搬开挡路的箱子,解开密码,看她从侧门里走出去,背影一点一点缩小。
她撇撇嘴,有些不满地瞄了瞄芮礼,小声抱怨:“怎么连你都这么想。”
芮礼抬头,没有回答。
要怎么说呢?说她知道外面没有危险,李琢光不会出事,观千剑会信吗?
芮礼迈开腿往那间破败的屋子走,其余三人连忙跟上。
女人站定在窗户前,蹲下身,与那傻笑的变异人平视,招手想要吸引TA的注意,但就算芮礼完全遮挡住对方的视线,对方也没有任何反应。
“你觉得她在看什么?”观千剑循着那人视线的落点远望,但那里只有一堵黑铁城墙。
芮礼直起身,走到房门前,按响了门铃。
见芮礼不说话,昙起云开口说起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在看城外的黑雾?”
“有点道理。”观千剑若有所思,“不是说变异人也是黑雾出现后没多久就出现的么?”
此时,门口的显示屏亮起,露出一张疲惫而警惕的苍老面容:“我姐姐马上就会去工作,请再给我们十分钟时间。”
芮礼看了眼表。
这位的傻笑时间是奇数日的早晨八点到八点半。
她对着摄像头亮出自己的证件:“您好,晴山总部九三零淸剿队,我们是来走访调查的,请问消毒玄关可以正常使用么?我们需要进来问些问题,放心,很快。”
那人面露犹豫:“不是我不愿意,是我姐姐现在——你也看到了。”
“是的,同志。”芮礼刻意将声音放得浑厚而低沉,“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那人看了一圈芮礼身后的两个人,一个将近一米九、抱臂时手臂上鼓起大块肌肉的女人,和一个连头皮上都纹满青绿纹身的男人,哪个看着都不像好相处的。
“如果您有顾虑的话。”芮礼依旧面无表情,她手抬到空中后停顿了一下,好像突然想不起自己刚才想干什么,“我一个人进来就行。”
芮礼平时不喜欢锻炼,十级异种变异后的身体和力气已经够她横着走,一般出任务都是坐镇飞船不动弹的那个。
光看身材,她给人感觉异种等级不会超过六级。
因此,屏幕里的女人打量了两眼比起来尤其消瘦的芮礼,这才点了头:“好,那你一个人进来。”
“多谢。”
大门解离,门内是独立的消毒室,陈戊跟在芮礼身后溜了进去。
芮礼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房间里的女人果然没有发现陈戊,让他顺利地混了进去。
芮礼在背后做了个手势,陈戊悄悄地隐入角落的黑暗里待命。
女人给芮礼推来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抱歉,我们家该节省的钱都没有缴费,所以椅子没有恒冷功能,如果您觉得热我再给您换一张。”
“没事。”芮礼抚了一把椅子坐垫一边往下坐去,她从坐垫里摸到一节奇怪的硬物,手指尝试推了一下,并没有推动。
她对女人笑笑,不动声色地坐下去翘起二郎腿,大腿恰好错开那节硬物。
女人的视线不太自然地掠过坐垫,捋了一把松散的家居裤,坐到芮礼对面。
厨房里走出一个男人,他长着正常人的脸,姿色中不算优越,顶多是小家碧玉。他端着两杯温水,放到二人中间的桌子上,后安静地回了房间。
“您是不是想问我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芮礼看到陈戊像一条阴暗的影子般跟随男人进了房间便收回视线:“是的,我姓芮,您怎么称呼?”
“我叫苗烈,我姐姐叫苗苏,您叫我小烈就行。”
“苗苏?”芮礼眉毛一挑,“哪个苏?”
苗烈伸手腾空写字:“屠苏的苏,草字头下一个办法的办。”
得到意料之内的答案,芮礼微抿出半个嘲讽的笑容,注视着那张全然陌生的侧脸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她垂眸,压下眼梢浓厚的伎恨,关闭了任务执行记录仪,呼出虚拟屏幕开始记录。
“我这边收到的情报是因为您家中有人确证了黑死病,所以您姐姐才会变成这样对吗?”
女人点点头,只以为芮礼的那句「原来如此」是知道了苗苏的「苏」字怎么写:“是我的二爸,就在城市外的黑雾出现后没多久,我二爸就得了黑死病,死后第二天我姐姐就变成了这样。”
——男性的称呼顺序通常是按照被标记的顺序,二爸就是苗烈母亲第二个标记的男人。
芮礼:“苗苏之前还是地质研究所的成员,并且属于疏铁元素小组的一员对吗?”
苗烈脸色变得迟疑起来:“您是……查看了我们的芯片信息吗?”
芮礼冰冷的眉眼稍抬:“没有,您放心,我们不会干预个人隐私。”
也许是因为芮礼投来的视线太过锐利,也许是因为她周身带着一股再废话我就会一枪崩了你的杀意,由自神母告诫信徒心不诚者则不配收到庇护的恐惧。
苗烈的本能告诉她眼前这个女人绝不止六级。
她搁在腿边的手不自觉地刮过柔软的皮革坐垫,聪明地绕过这个话题,选择回答芮礼的问题:“是的,我姐姐曾经是地质研究所安保队的一员。”
“安保队怎么会和疏铁元素的发现有关呢?”
其实芮礼心里都知道答案,但那答案不能由她告诉李琢光,得借由她人的口。
“我不清楚。”苗烈摇头,眼神真诚,倒不像是在撒谎,“我姐到晴山总部任职回来以后就奇奇怪怪的。
“也许一会儿您可以亲自问她。”苗烈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三分钟,她就能结束了。”
“那我们换个问题。”芮礼的样子像在闲聊天,仿佛她一点也不期待能从苗烈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你姐姐平时也一直朝向这个方向笑吗?”
“是。”猜到芮礼想问什么的苗烈从善如流,“我们之前试过把窗户用黑胶布贴上,但姐姐会发狂把窗户砸碎。也试过中途把姐姐搬走,但她就像用十级胶水黏在椅子上一样,雷打不动。”
窗户朝向的方向是南方偏西17°,但苗苏坐的方向弥补了这一点,她是朝向正南方的。
“第二个问题。”芮礼发现苗苏的耳朵动了动,痴笑的女人好像恢复了一些自主意识,“苗苏死过一次,你知道吗?”
苗烈的眼皮胡乱地抽搐了一下,但她很快强迫自己和芮礼对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
苗烈没有正面回答,但芮礼还是从她紧张慌乱的微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芮礼瞳孔中隐匿着一条盘踞在污秽沼泽中的毒蛇,她轻声说:
“因为我知道谁复活了她。”
坐在窗口的苗苏若有所感,上半身半转过来。
苗烈手上忽地用力,在皮垫上抠出一个洞:“谁?”
“先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女人的笑容刹那间落下,照进房间里的阳光恍惚间抖了抖,那捧细雪在人掌心融化,一粒细小的冰锥顺着雪粒的推搡刺入苗烈的双眸。
苗烈的眼神瞬息间失去高光,语气无波无澜。
“好,我会好好回答你的问题。”
*
李琢光牵着狗绳,那只猎犬异种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并不敢靠近黑雾。
趁着这个时间,李琢光又把昨天柳一没打完的消息调出来,这次可以优哉游哉地输入了。
「紫色房子,灰色天空。」
「没有黑雾,没有人。」
「也没有你,很冷。」
「房子变高,我的身体消失,变成章鱼,丑。」
时间变得宽裕,柳一也打不出完整的句子,李琢光抽空表扬他一句:“拼音学得不错。”
柳一触手尖端兴奋战栗,加快了打字的速度。
「一个人都没有,但是看到妈妈。」
李琢光勾起手腕,勒停猎犬,往反方向躲避逼近的黑雾:“妈妈?和二十部里的妈妈是同一个人吗?”
「是。」
而且柳一对「没有人」这件事有着超乎正常的执着,李琢光便多问一句:“一个人都没有的意思是什么?”
柳一触手尖端轻点李琢光的肩膀,思考要如何输出自己的意思。
「一个人都没有。」他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从来没有人。」
这话说得有点抽象,但李琢光能对上柳一的脑回路:“意思是幻境里从来没有生命迹象,不管是否灭绝对吗?”
触手犹豫了一下,敲出一行字:「幻境不,灯没是。」
他不知道登梅两个字要怎么写,所以就选了两个笔画最少的。
这个妈妈应该和二十部一样,也是指死物异种的本体吧?
不过为什么柳一会把死物异种的本体视作母亲,李琢光百思不得其解。
目前李琢光还不确定自己看到的那段默戏究竟是不是在幻境内部,若是,那就是幻境异种想让她看到的,若不是,那便是幻象。
这整件事变得越来越灵异了,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两个她?
她加快两步绕开黑雾的路线,主路线还是由那只猎犬带领。
这一次副本她还没看到自己的尸体,也许不是一个好兆头。
如果这里真有两个她的话,另一个她可能还没死。
李琢光跟着猎犬的脚步走到城外一千米开外,就再也无法往前走了,那黑雾的密度变得尤其密集,地上有落脚处,却没有互通的路。
一束黑雾从她身后移过来,她矮身躲进一道断壁残垣的角落里。
黑雾并不是从上投下的雨,不会被钢筋天花板挡住落往地面的身体,它穿过半开放的废墟,贴着李琢光的身体擦过去。
有头盔存在,李琢光的呼吸不会惊扰到黑雾,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黑雾的颗粒分散,并不能完全遮住身体内部的情况。
她看到黑雾体内是一片凝练流动的透明非牛顿流体,似乎有一条黑中带黄的东西在其中浮动,正随着非牛顿流体的爬杆效应逐渐上浮。
那东西有点眼熟,李琢光忍不住往前凑了凑。
尽管它被流体的折射扭曲了形状,但李琢光还是认出来了。
是那根头绳,芮礼送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腕,那根发绳还好好地戴在自己的右手腕上,像一道黑色的疤痕。
怎么会呢?是不是只是形状相似的两根东西?
李琢光想再去确认一下,但黑雾已经按照自己的轨迹离开了废墟。
一条黑色的颗粒物被钢筋切割,在黑雾彻底离开废墟后,那条黑色颗粒物凭空消失了。
她盯着那条黑雾远去,急中生智,从分子仪里取出一根快报废的霓虹灯管,摇亮灯管最后一次发光的机会,投标枪似地甩手扔了出去。
灯管恰好命中黑雾中心,陷入沼泽一般陷入黑雾身体里,黑雾似乎没有疼痛的感觉,而是顺势将灯管往身体里吸,把一整根都吸纳进身体。
那束黑雾瞬间就成了所有黑雾中最闪亮的灯球,迷幻而高饱和的紫红色在折射下往四周射出光束。
李琢光抱起猎犬异种,看准两束黑雾交错间隙那一秒的空隙,抬腿冲了过去。
她再次回到被黑雾的包围圈里。
站在四五块霉菌还未来得及黏连到的空地上,周身灰蒙,从顶上漏下的恒星光变得格外稀疏,视野里的一切色彩都被剥夺,只余黑与白两种色彩。
以及不远处空中的霓虹灯管。
李琢光打开头灯,唯有那束光照到的地方才有颜色。
怀抱里的猎犬不安地扭动,尾巴紧紧夹在后腿之间,鼻子里呼出湿漉漉的气息,龇牙咧嘴地冲着前方哈着气。
李琢光抱着猎犬好似抱着一块铁,小狗身体僵硬到发抖。
残忍的女人想了想,举着猎犬转了一圈,随后挑了一个猎犬身体最放松的方向前进。
霓虹黑雾在西北方向,而李琢光选择的方向北方偏东,黑雾的行动轨迹是直朝着正北方移动,先到那个方向去再说。
越是往里去,黑雾的密度就越高,身体浓度也更大。
在最开始,李琢光还能看到黑雾身体内的一些东西,诸如一艘手工帆船、一座泥土捏的小山、一只金色的徽章、一盆叶片有些焉黄的盆栽,等等。
她不知道那些东西代表着什么,只是默默地把见到的东西都记了下来。
李琢光看准黑雾交错的缝隙和轨迹,有惊无险地与黑雾擦肩而过,偶尔背脊会碰到黑雾,但黑雾并没有攻击她,只是轻抚过她的隔离服,什么都没留下。
她摸了摸自己的背部。
如果黑雾不会攻击的话,她倒想试一下走进黑雾内部,但这个想法太冒险,很快被她否决。
前方不远处出现一大块空地,而她紧跟着的霓虹灯光停留在那里,将身体里的东西排出体内,留在地面上。
李琢光抱紧猎犬,双腿绷紧,猛地用力扑过最后一道黑雾的阻隔。
她在地上打了个滚后站起来,观察着四周空地。
黑雾簇拥的世界中心是一座五米高的小土坡,堆着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坡顶躺着一张人形生物,猎犬刚落地就蹿了出去。
一直盘踞在肩膀上没动静的柳一也动了起来,颈环越收越紧,从触手尖端分裂,似乎要分裂成好几根触手。
他学会了如何呼出双人共享的虚拟屏幕,几条触手一起动,打字的速度快了许多。
「不要过去。」
李琢光看着柳一如此急切阻止她的样子,更加好奇土坡上的人形生物是什么了。
「不要过去!!」
柳一拼命敲打键盘上的感叹号,但再多的强调也无法拖住李琢光的步伐。
触手扭在一起,他失力歪倒落到地上。
她顺着猎犬踩出的脚印上爬,小土坡的土壤湿润,像刚下过雨没多久,一不留神就会脚滑滚落。
李琢光从分子仪里拿出一把登山钉,手脚并用,没用多久就爬到了顶端。
土坡上的人形生物侧躺着,脚尖朝向李琢光的方向,身体微微抽搐,脸侧不断流下两道水痕。
土坡是被那人用眼泪浇湿的。
李琢光小心翼翼地靠近,在心里组织语言,想着要用什么开场白好让那人信任自己。
土坡上的人形生物感知到有人靠近,撑起上半身看过来,与李琢光视线交错。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清那人的脸孔后,她大脑还是瞬间空白。
才五六岁的样子,垂及胸口的中长发,稍圆润的丹凤眼、鹰勾鼻,脸颊比她本人要更凹陷一些,身材也更瘦弱。
这一次,是活着的另一个她,五岁的她。
第065章 暗杀她(十)
一条小臂粗的灰蛇从后方爬来, 绕着李琢光的小腿爬到她的肩膀上,支着身体吐信子。
李琢光一手握住柳一巴掌大的小脸,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孩。
女孩穿着一身棉麻织成的宽松睡衣, 袖子有些短, 人长大了没来得及更换新衣服, 手腕上空荡荡的, 没有佩戴终端。
双眼并没有因哭泣而肿起, 面无表情地落着泪, 就好像这泪不是因她难过, 而是她的任务。
她要哭满多少年,把土坡里的种子都用眼泪浇开花,才能离开这里。
是伪人吗?
李琢光看着这张脸,多少有些奇异的违和感,总觉得这眼睛不像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是从别人的脸上拆下来的。
女孩从地面上爬起来, 棉布衣服和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沾满了红色的泥土, 她随意掸了两下,开口问道:“你是谁?”
李琢光长开以后,和小时候的长相完全不一样,也难怪小李琢光认不出她来。
“那你是谁?”李琢光反问。
小女孩:“你真没礼貌,是我先问你的。”
女孩乌溜溜的双眼没有高光,直勾勾地盯着李琢光,看着怪瘆人的:“你长得好像和我有点像,你是长大以后的我吗?”
电光石火间, 李琢光想到在二十部里看到的那片记忆。
——那个看不清脸的女人, 不会真的是她自己吧?
可是现在不是幻境,她也没有过幼时被困在哪里, 成天只能掉眼泪的经历。
她单膝跪地和女孩平视:“你希望我是吗?”
小李琢光眨巴眨巴眼睛:“我不希望你是。”
“为什么?”
李琢光感觉很奇妙。
这种感觉好像当人把自己的一生都过完以后,再被照到眼皮上的黄昏叫醒,迷蒙地扭头,看到小学的老师和同学全都在看着自己,同桌不久前塞来一张放学后一起去探险的小纸条,而老师敲敲黑板,说这道题你上来做。
小李琢光的眼睛里还在接连不断地掉下泪珠,但她神色奇异的平静:“因为我是不会长大的。”
“你为什么不会长大?”
这话听起来就怪了,就算是平行世界的自己,也不会精准知道自己能活到几岁吧。
那只暴躁的猎犬呲开的嘴边滴下一条长长的涎液,背部紧绷弓起,随时都准备扑上去一口咬断小李琢光的脖颈。
女孩不怕,而是伸出手拍了拍猎犬的头,她的动作很慢,仍轻松避开了猎犬的血盆大口。
“你不怕狗?那你想不想养一条数据狗?”李琢光笑眼弯弯,问出了两个问题,“就是用程序编一条小狗,每天给它喂编程出的奶粉,程序每天自动检修bug,修改完bug就变成数据狗拉出的■。”
“还好吧。”小女孩不疑有她,“那有什么好养的?”
李琢光捡起地上的狗绳,把咬空后还在坚持不懈咬合的猎犬拽了回来箍在怀里。
“你不喜欢数据狗吗?”李琢光用问题回答问题,
果然,小李琢光皱眉:“你好没礼貌,问题好多。”
李琢光也不生气,她了解自己,这小孩分明就是不愿意回答问题才岔开话题:“你也怪没礼貌的,明明是你先问我问题。”
小姑娘眼睛里露出一丝纠结,她摇摆不定,下意识抬起手要啃手指甲,被李琢光眼疾手快地抓住:“不许啃手指甲。”
小姑娘皱皱鼻子妥协:“你真烦。
“又不是每个人都会长大,我就是那个不会长大的。”
李琢光帮女孩拍打衣服上的泥土,那些泥土似乎已经粘在衣服上许久,颗粒被拍下去,却留下了砖红的颜色。
“可如果我是长大以后的你,你还是长大了。”
露珠一般的眼泪从脸颊滚落,融入泥土里。
“所以你不是我。”她说,平静又不断掉着眼泪的样子像是崩溃到绝望,“我们不是同一个人。”
“但你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李琢光感觉自己跟个说不通话的老太爷似地一直一直问,“你怎么不会是我呢?”
小李琢光撇嘴:“你见到一个长得一样的就是你自己吗?这个世界不是这样运转的。”
「这个世界不是这样运转的。」
芮礼阻止李琢光对芮曦痛下杀手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她不喜欢这句话,没有来由。
“唉。”小女孩少年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早知道你会来,我之前就应该加把劲,把事情都了结了。”
过了一会儿,不等李琢光应答,她转过身去,自言自语般说:“算了,不管我逃到哪里去,大概都会碰到你。”
「虽然祂见不到你了,但祂知道你会来。」
她现在应该要问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从何问起,也好像她心里最深处隐藏着答案。
想了想,她问了个别的问题。
“我是出来找黑死病治愈方法的,城里的保卫队和我说治愈的方法在外面,你知道在哪吗?”
说点小谎不碍事,反正小李琢光不会知道。
小李琢光目光巡视,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弯腰捡起堆在地上的一条黑色发绳、金色徽章和一只脖子处的布料衔接摇摇欲坠的布偶,把自己衣服下摆当成兜,兜起这三个东西。
李琢光注视着她的动作,问道:“这是你的阿贝贝吗?”
“不是,是别人的。”她眯起眼睛,笑得狡黠,“你想知道是谁的吗?”
李琢光感觉自己被拿捏了。
她真的很想知道!最好能穿越进小李琢光的脑子里,把这小孩儿的记忆全部看一遍!
“你有什么条件?”
小女孩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似是在酝酿一些恶作剧计划:“很简单,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要用你现在的想法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琢光有些惊讶:“只需要回答一个问题?”
小女孩肯定地点点头:“是,只需要回答一个问题,然后向我保证,直到发现真相的前一刻,你都需要按照你回答的那句话去做。
“嗯……”她撅起嘴,似乎想到了什么,“反正你说了,你肯定就会这么做的。”
这么信任她?
“没问题。”李琢光没有犹豫,这简直是无本万利的事情。
“如果说未来有一天,你和你身边的朋友、同事深陷危险,你会尽力救她们,即使要付出生命吗?”
“当然。”
这个问题对于李琢光而言完全不是问题。
“每一个你都会这么做吗?”
李琢光笑了:“我没办法为其她的我保证,但我想如果她们和我走上同一条路,也会这么做的。”
“……对。”小李琢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这样的。”
她话锋一转:“我不知道黑死病是什么,但是如果你想要治病的东西——”
她伸手接了一手心的眼泪:“就把我的眼泪拿去吧。”
小李琢光的眼泪看上去不是在痛苦与委屈中产生的,更像是和自己的呼吸一样自然而然的事情。
李琢光自然不会客气,直接从分子仪里拿出一个透明瓶子,试探着问:“用这个接可以吗?”
小李琢光看着那容量足足有一升的大瓶子沉默:“……”
搞咩啊,就算她一直掉眼泪的确不装白不装,可是薅羊毛不是这么薅的啊!
“你不可以装这么多!”小李琢光脸上难得显出明显的愠色,让她人有了些许生气,“你太贪心了,这是不可以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李琢光颠了颠瓶子,“一升眼泪救的人,能造七千级浮屠,够你原地飞升。”
小李琢光:“……”这玩意是这么算的吗?!
她说:“其实,你在城市自来水厂的纯净水管里滴两滴就够了。”
李琢光点点头,从善如流:“好,那我都留着以后救人,每救一个人就给你上一次香,把功德都给你送过来。”
小李琢光深吸一口气,表情竟出现片刻的动摇:“你真讨厌。”
李琢光:“谢谢。”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瓶子伸到女孩脸下接眼泪,女孩没有抗拒,就这么静静地流着眼泪。
“滴答——滴答——”
眼泪流动的速度不是很快,荒原几百里都是缄默的,李琢光感到有些无聊。
“滴答——滴答——”
太无聊了。
一升眼泪要流多久?
是不是一辈子都流不完?
她感觉过去了几个世纪之久,可瓶子里才刚铺上一层底。
小女孩低头看看瓶子,抬头看了一眼李琢光肩膀上的蛇:“所以你每一次见到和你长得一样的人,都会觉得那是你自己吗?”
“是啊。”李琢光答得理所当然,“不然我还能怎么想,想我自己是疯了吗?”
“……哦。”小李琢光焉焉地应了一声,“那你以后不要这么想了。”
李琢光弯起双眼:“你的意思是她们不是我吗?”
小李琢光:“我没这个意思,但你可以这么认为。”
“好,谢谢你,我知道了。”她并没有追问具体的理由,“那你知道城市里的死物异种是什么吗?我这次来的任务就是杀死它。”
女孩和城市里的保卫队一样,对这个名词很陌生:“死物异种是什么?”
李琢光刚想解释,考虑到女孩的特殊性,她额外问了一句:“异种是什么你知道吗?”
女孩轻轻摇头。
……果然。
她之前试探了小女孩想不想养数据狗,是为了确认这个小女孩是真实的「五岁的李琢光」,还是平行世界的「五岁的李琢光」。
答案是后者。
如果是这个世界的她,听到这种颇具趣味性的编程题目肯定会说「你好老土,这都是我玩剩下的」,然后自己回到家里偷偷尝试,试到做出来为止。
眼前的小李琢光显然对数据狗没有丝毫兴趣,只是为了迎合自己这个无聊的大人。
她不一定不会编程,但这个小李琢光主要的兴趣爱好肯定不是编程。
而小女孩说的「每一个你」更进一步肯定了真的有平行世界存在。
那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还一刻不停地掉眼泪,眼泪甚至可以治愈疾病?
看上去,「她」还知道李琢光的存在。
想知道那个世界会不会出现异种很难了,一不知道坐标,二不知道怎么运送生命,三把小李琢光送回去了也不知道如何联络。
她真的很想问,可她也知道自己就算问了,得到的答案也只会是一句转移话题。
她又不能真把人逼急了。
“对了,我想起来想问你什么了。”
当眼泪装到瓶子四分之一时,小女孩忽然说话了。
“你说,我听着。”
小女孩眸光晦涩不明,是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令人心悸。
“既然你是真正的李琢光,那么这个世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你想要的吗?
“如果有一天你的决定害得全星际生命灭绝,你会后悔吗?”
「这个实验根本毫无意义。」
「最后所有生物都会灭绝。」
远方传来悠扬的钟磬,与李琢光心跳同频,震得她胸腔溢出溺亡般的窒息感。
“什么意——”
李琢光话说到一半,忽然呼吸一滞,往后退开好几步。
眼前的小女孩在一眨眼后变成了一堆肉块积木,眼角挂着平面绘制的眼泪。
再一眨眼,她又刷新成直立起的平面拼图。
一阵风吹过来,拼图被吹倒,掉落在地上的一瞬间摔碎成一片眼泪,汇聚成一片浅浅的湖泊。
湿润的红土中渗出更多的眼泪,深色在缩小,湖泊在扩大,土坡淅淅沥沥地化成眼泪。
李琢光抱起猎犬,脚下的土壤如同沼泽一般下陷,她匆忙退到干燥的地面上,脚尖不小心碰到堆在旁边的霓虹灯管,那灯管微微倾斜下去,很快在沼泽的吸力下沉入流土里。
黑雾在她身后移动,不知什么时候起,它们的轨迹都变成了以土坡为圆心的同心圆。
一圈顺时针,一圈逆时针,一圈圈往外,将依稀可见的城墙彻底挡住。
黑雾似乎淡了,天空洗刷出一层没抹匀的红色。
第066章 暗杀她(十一)
观千剑和昙起云靠在墙上的身体站直了, 呆呆地看着城外的黑雾变得愈来愈稀薄。
天光乍破,湿漉漉的恒星光终于穿透黑雾,吻向大地。
“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城了?”观千剑一边说, 手上就已经开始检查分子仪内的内容, 想趁着芮礼还未问完的间隙先跑出去。
“要不还是等一下吧?”昙起云没有做决定的勇气, 探身看了看黑暗的室内, 在心里祈祷芮礼快点出来, 或是李队快点回来。
他的祈祷没有灵验,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看了两眼城外, 蠢蠢欲动,但芮礼强硬地把她们留在原地,没有出来的打算。
但芮礼注意到在窗前拼命挥舞双手吸引她注意的昙起云,大概也猜到观千剑想偷偷摸摸出城,对他做了个「随她去」的手势。
昙起云放下心,比了个「好的」, 缩回去了。
苗烈双腿并在一起, 双手攥成拳放在膝盖上,神经质地频繁回头:“你在看谁?”
芮礼抬抬下巴:“城外黑雾消失了,我让我的队友出城去。”
“哦、哦。”苗烈搓搓手,“不在门口了?那就好,那就好。您刚刚说,您可以带我们去见复活我姐姐的人,是真的吗?”
“是的。”芮礼勾起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只要你们按照我教你们的帮我录一份口供, 到时候也按照我说的和她说个故事就好了。”
“好好好。”苗烈连连点头。
倒是苗苏神情不善, 抱臂靠在椅背上,撇过头, 整个人都是一副逃避的姿态:“我不想去,而且你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芮礼垂眸:“我自然有我自己的办法。”
苗烈攥住膝盖上的裤子:“可是人家把你复活了,总得去谢谢她吧。”说完,她又松了手,抚了抚大腿。
苗苏眼窝外的皱褶下垂,像地图上排列的海拔线,她的眼白灰蒙蒙的,宛如发霉:“但我没有想复活,她自说自话,我为什么要谢她?”
“活着还不好吗?”苗烈皱着眉,捋了一把稀疏的白发,大手伸向自己的姐姐,“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以后,我一个人要怎么办。”
苗苏移开目光:“那又如何,我在外工作的时候你一个人不也活得好好的么,没有人离开别人活不下去。”
“那不一样!”苗烈提高声音,稍显瑟缩地瞄了瞄芮礼,声音一点点变得坚定,“那我知道你还活着,我本来就不赞同你去晴山总部参与淸剿队,那么危险的工作,又不差你一个。
“在这里做保卫队队长不好么……”
“……”
苗苏闭上眼叹了口气,揉揉鼻尖,抽搐的嘴角暴露出她现在的心情并不平静,大概不愿意对自己的妹妹发火,她闭紧了嘴没说话。
苗烈侧目,抿了抿唇,眼神闪烁:“总之,我觉得不管怎么样,都要去道个谢。”
“我不想去。”苗苏再次重复,“人家不是都说了么,那个人不记得、不记得、不记得!”
她原本语调平静,说着说着把自己说生气了:“如果她有记忆,我就去质问她为什么要复活我,可她没有记忆,那么不管是质问还是感恩都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苗烈情绪激动地站起来,眼睛下意识地看了芮礼一眼,局促地坐回去,双手展开搭在膝盖上,指尖能碰到她的小腿下半部分。
“你可以去见她一眼,她……她、她就算没有记忆,可人还是那个人,你也可以问她为什么要复活你。”
芮礼插话:“苗烈说得有道理。”见苗苏看向自己,她笑了一下,“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失去记忆前后的性格没什么区别。”
苗苏:“……”她混浊的眼睛里显露纠结,矛盾的情感纷繁杂乱。
她真的很想去问问为什么要复活她,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她又觉得没必要。
如果真是她想的那个人,她自己也能想出理由。
因为希望她过得开心,希望她能完成自己未竟的梦想。
她没有办法责怪那个人,因为要复活一个人,那个人肯定付出了更多的代价,而且她确实还未能完成自己的梦想。
她的梦想是可以做晴山总部清剿部的部长,可以单挑绞杀一次十级异种,可是死亡那天,她也没有遗憾。
她觉得自己为登梅、为晴山牺牲是死得其所,是很伟大、很值得骄傲的事,只是没机会告诉那个人罢了。
不知者无罪,那个人又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以为自己是在遗憾中死去的,所以希望自己能圆梦而已。
“我……”苗苏张开嘴,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我想去见她,我会根据你的说法录口供的。”
“好。”芮礼喜笑颜开,重新开启了自己的任务执行记录仪,“那么我开始询问了,晴山总部编号A93005,以下内容仅供任务编号F-930-99999使用,承诺绝不挪作它用。”
对面两个女人不自觉地坐直。
“请二位进行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请至少包括姓名、性别、年龄、职业。”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苗苏先说话:“我叫苗苏,女,今年……八十九周岁,登梅中心城市保卫六队队长。”
苗烈:“我叫苗烈,女,今年七十二周岁,无业,以前是中心城市远洋运输二队大副。”
芮礼:“你们二位都会对着正北方傻笑,对吗?”
“是。”
“苗苏是登梅时间奇数日八点到八点半,而苗烈是偶数日八点到八点半,对吗?”
“是。”
“你们的住宅距离好再来面包店有十公里远,但你们还是会前往好再来购买面包,请问为什么?”
“因为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们,那里是唯一安全的即食店。”
“是什么样的声音?”
“就是刻板印象里神灵的声音,很空灵,有回音。”
“为什么要去买龙川公司第三款手指相机?”
“为了拍照,也是那个声音告诉我们,有些东西需要记录下来。”
“可以提供相片拷贝件吗?”
“可以。”
……
“我的问题问完了,谢谢二位的配合。”
任务录像的进度条走到结尾,在李琢光面前停下。
李琢光把进度条拖到中间,把其中两个问题又看了两遍。
“有什么问题么?”芮礼面色不改,捏着手里的空瓶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试图挣开绳索的观千剑。
“哦……没什么问题,你说谁要见我一下来着?是这个苗苏吗?”
“嗯。”芮礼望了一眼不远处坐立不安的苗烈和正在活动关节的苗苏,二人的隔离服很老旧,边缘泛黄得厉害,“不过这个苗苏肯定不会知道和你在青苔城市打过架。”
“我有这么笨吗……”李琢光小声抗议,“见呗,那肯定得见。”
说不定还能从她口中挖出点什么来。
这可是被伪人吃了还能复活的人啊,一个人一辈子能遇到几次死而复生?
她扭过头,看向被五花大绑盘腿坐在地面上的观千剑:“你给我好好反省,回去写一千字检讨,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观千剑嘴巴被用胶布贴住了,她只能用自己张大的眼睛抗议,音调上扬:“唔?”
“你还不服?”李琢光食指轻轻戳戳观千剑的额头,“偷偷跑出城找我,还故意把耳麦频道单方面关掉,你可真行啊观千剑。”
“李队,其实……”昙起云弱弱地举手想要为观千剑正名,是芮礼允许的,不能算观千剑自作主张。
但李琢光挥挥手,没让他说话:“我都知道,你不用替她辩解。”
她指着观千剑的手指移向芮礼:“你也是,你要是阻止了,观千剑肯定不会去,所以你得给我写五千字的检讨,外加给我做一条数据狗!”
观千剑爽了,上半张脸笑容肉眼可见地嘚瑟。
芮礼:“怎么不罚昙起云?我举报,昙起云也没拉住观千剑。”
李琢光叉着腰,转向昙起云的方向:“其实我不想罚你,因为我知道观千剑不会听你的话。”
昙起云立马立正了:“但是我确实没有拉住剑姐,没事,李队,你罚我吧。”
“行。”李琢光没什么意外地点点头,“那你也写个一千字的吧。”
芮礼小声叨叨:“……凭什么就我最多。”
又多了一个人陪自己,观千剑笑得更开心了,笑得浑身都在抖,整个人仰倒下去。
李琢光神清气爽地布置完检讨作业,转身向远处那两个女人走去。
那两个女人的模样落在李琢光的眼里是如双胞胎一般如出一辙,唯一可以区分她俩的便是一个淡定一个焦躁。
李琢光猜,淡定的那个是苗苏。
她对苗苏仅有的认识就是她是个眼光狠毒辣的女人,只见过几面就能精准猜到什么能踩中自己的雷点。
她走到距离二人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你们好,我是晴山总部清剿九三零队长李琢光,听我的副队长说,你们想见我?”
行迹淡定的女人上下打量李琢光,开口就问了一个颇为冒犯的问题:“你是人吗?”
李琢光:?
“我当然是人。”
她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回答的必要,是她看起来长得很像伪人吗?
“你过去也是人吗?”
李琢光:??
“我——当然,我从出生起就是人类。”
顿了顿,她补充道:“碳基生命,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人类。”
不是,这人问得她都有一瞬间不太确定自己的答案了。
可能是女人接连不断的冒犯让旁边的女人感到羞耻,另一个人直接捂住脸背过身去。
“请你原谅我的冒犯。”女人站起身,弯腰伸来手,“我叫苗苏,旁边这个是我妹妹,苗烈。”
李琢光伸出手与她交握:“我知道。”
苗苏收回手,坐了回去:“那你应该也知道我,听芮副队长说,您在猎户座见过吃掉了我的伪人。”
“是。”李琢光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视线检查任务执行记录仪是否正常运行,正色道,“你是想问我什么?”
“在问你问题以前,先听我说个故事吧。”苗苏快速地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
“嘿,苗苏,在这儿发什么呆呢?”
身穿晴山淸剿队制服的女人从后面走上来,熟稔地拍了把苗苏的屁股,她一头金发垂在肩膀旁边,浅碧色的双眼里满是雀跃:“走啦,就一块坏掉的屏幕有什么好看的?”
“……你先走,我马上来。”苗苏慢吞吞地说,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张虚拟屏幕。
“行,那我先去食堂占座,老三样?”
“嗯,谢谢你。”
罗走开以后,十二号大厅里就没人了,苗苏得以专心致志地观看那张满是彩色信号条的虚拟屏幕。
——她有一个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她小时候有一个幻想伙伴,但自从她成年礼过后,那个伙伴就再也不能随时随地出来陪她。
而只有在信号不好的虚拟屏幕上才会出现。
可是伙伴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为此,苗苏故意破坏了很多个终端,花了很多钱,还是无法成功。
今天在走过这张屏幕时,本来好好轮放着任务列表的屏幕忽然花屏了,她似有所感,所以停下来等待。
电子钟规律地发出仿真钟表的哒哒声,苗苏悄悄搦了一把手心的汗。
会出来吗?
她的心跳渐渐加速,心头的忐忑简直波澜壮阔,等待淸剿队录用结果的时候都没有如此紧张。
一分钟。
两分钟。
果然还是……她还是彻底离开自己了。
苗苏垂下头,虽是意料之内,还是控制不住地感到失望。
她旋身欲走,脚步却被依依不舍、黏在屏幕上的余光拦住。
她缓缓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屏幕。
屏幕里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女人朝屏幕外的她挥了挥手,随后,女人摘下头盔,褪下面具,甩了甩及肩的头发,剥去层层保护膜后,露出她的真容。
——那是一张与李琢光一模一样的脸。
第067章 暗杀她(十二)
“你就不惊讶吗?”
见李琢光一脸习以为常地等着自己继续往下说, 苗苏倒是觉得奇怪了。
怕李琢光是没明白她的意思,苗苏着重强调:“她真的和你一模一样,完全一样。我见过你剪头发以前的证件照, 真的一样, 我没有在骗你。”
“嗯?我知道啊。”李琢光见怪不怪, 在私人虚拟屏幕上写字的动作不停, “没事, 你继续说。”
幻想伙伴长了一张她的脸而已, 小场面。
要是不长她这样, 她反而要惊讶。
她现在甚至已经为参加全李琢光聚会做好心理准备了。
苗苏深吸一口气。
李琢光过于淡定的样子让她心头浮现一个猜测,咽下一口唾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
夜晚,总部八队宿舍。
队长去分析部盯着报告进度,老幺下楼去便利店买酒,苗苏、罗和另一个女人孙霄留在宿舍里打牌。
“对Q。”孙霄甩出一对对子, 伸手把蓝牙音响播放的乐曲调换一首。
罗咬着下唇, 脸色严肃,支起的腿不自觉地抖动:“我……我不要。”
孙霄笑她:“你今晚一张牌都没打出来,干嘛,打算留着带回家当夜宵?”
罗翻了个白眼:“你不懂,我这叫战术。”
“哈哈哈哈,让你手里凑出十个正字的战术吗?姐姐真怕你今晚把工资都输光了。”
“不会的!”
她们二人插科打诨,苗苏抱着双膝前后晃动,双眼盯着牌面, 却没有一个确定的焦点。她在走神。
“喂——喂?”孙霄点点苗苏的手臂, 没有反应,她加大了力气, 苗苏仍然没搭理她。
孙霄用力推了苗苏一把,把人推倒到地毯上:“哈喽?醒醒!”
“嗯——啊,轮到我出了吗?”苗苏的一只手撑了一把地面,这才回过神来坐直了身体。
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牌,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牌:“出了一对Q?那我不要。”
“苗苏,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孙霄凑近了,用手背贴住苗苏的额头,念叨着,“这也没发烧啊……有心事?”
“没有啊。”苗苏摇摇头,一脸「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孙霄犹疑不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收回视线:“那行,我出一个2。”
“啊哈!炸弹!”罗酷炫帅气地甩出四张A,得意洋洋地,“这把我绝对不会再输了,苗苏,你出吗?”
孙霄:“……我才出了一个2,你就扔炸弹,还这把不会输?”
“你都出2了,我还不出炸弹?”罗不太能理解的样子,“2不是在规则里是最大的单牌吗?”
孙霄无语:“那是另一种玩法,我们今天开始玩之前不就说好了按照数字定大小吗?”
“啧。”罗一拍脑门,懊悔极了,“我给忘了!那我要反悔。”
她一边说着,不等孙霄和苗苏有什么反应,就直接出手将自己扔出来的四张虚拟牌归拢回自己面前。
“我重新出,我出6。”罗嘿嘿一笑,规规矩矩地把另一张牌放到桌面上。
又轮到苗苏了。
孙霄看向苗苏,女人仍然维持着上一次出完牌以后的姿势,目光发愣。
孙霄将浮在面前的虚拟牌归到一边,掰着苗苏的肩膀,让她朝向自己:“出什么事了?”
“啊——啊。”苗苏喘了一口气,目光游移不定,“真没什么。”
罗悄悄歪过身子偷看孙霄的牌面:“今天中午苗苏一直在十二号大厅那面坏掉的屏幕,那个屏幕干嘛用的,可能和那个有关吧。”
“十二号大厅……”孙霄推开蹑手蹑脚偷看牌面的罗,“十二号大厅的任务不都是五六级的么,咋了,看到哪个任务和登梅有关?”
“……”苗苏微张着嘴,与孙霄对视了片刻后,大脑才迟迟转动起来,找了一个借口,“是登梅,早上看到登梅的任务,说是出现了一只比楼还大的老鼠。”
孙霄闻言,立刻打开终端查询苗苏口中说的任务,果然看到一个五级任务,发布地正是登梅。
她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内容:“嗨呀,多大点事儿,五级任务没啥大问题,等队长上来和她说一声,咱们就把这任务接了呗。”
“好。”苗苏抹了一把脸,努力让自己做出放轻松的表情,“那太好了,谢谢孙副队。”
她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牌局上,应和着罗与孙霄的聊天。
等队长和老幺回到宿舍,孙霄便将这件事与队长说了一遍,身为队长的桂循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什么时候,着急么?咱们上一回的任务报告还没出,能不能再等个一两天?”
“当然可以!”苗苏点头。
五级任务代表城市自己的保卫队稍显吃力,但没什么伤亡,也没有到应付不了的地步,紧迫性不大。
她着急的也不是这件事。
今晚能有单独一个人的时间吗?
她一想到自己中午在十二号大厅见到的人,知道的能见她的方法,她就恨不得今晚能自己独处一晚上。
其她四个人在讨论接下来的计划,聊着聊着就被罗带偏到隔壁。
“真的假的,跳楼了?”
“真的,说是被人骗了几千万投资了一个什么医疗项目,能治愈Ⅲ型癌症。”
“我记得她的祖姥姥是不是就Ⅲ型乳腺癌晚期?”
“对,唉,特别可怜,前两个月见到她的时候叫她名字都不应我了。”
“我记得她的队友千防万防不让她接触邪■,结果没想到在阴沟里翻船……而且那个项目还特正规,我去看过,什么手续都有,谁知道最后卷钱跑了。”
“天杀的,这种亏心钱挣着也不怕折寿。”
“那她还活着不?她是七级异种的话,二十楼跳下去都能活吧?”
“抢救是抢救回来了,但她完全没有任何求生欲望,也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
“那最后那个狗爹养的跑哪儿去了?这保卫厅还不抓?”
“……”
客厅里讨论得热火朝天,季政撸起袖子义愤填膺,趁着大家注意力都在隔壁的消息上时,苗苏悄悄退出了客厅,溜进房间里。
桂循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苗苏阖上的房门。
季政支着腿倒酒:“怎么了?苗苏今天晚上看着很不对劲啊。”
“她说因为看到了登梅的任务。”孙霄解释道,“不过就一个五级任务,可能因为有自己妹妹,所以太急了吧。”
季政“哦”了一声:“我还以为她也被那个项目骗了钱呢。”
客厅中一静,其余三人呆愣愣地看看互相,季政喝酒的动作也一顿,好像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刚说了一句什么。
三秒后,四人从地面弹射起步,争先恐后地扑到房门口拍响房门。
“苗苏!苗苏,开门!”
“你别想不开啊,有什么事我们都能商量着来的!”
“不就是一点人夫本么,小陈和我说过他可以不要彩礼的!”
罗在边上捣鼓门锁,苗苏自己写的程序很复杂,罗解得满头大汗。
“诶诶诶——开了开了!”
罗还没搞清楚程序如何运行,那程序锁就莫名其妙地解开了,她兴奋地抬头,就看到原来是苗苏自己打开了门。
“……怎么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也没有发光的虚拟屏幕,只有客厅里漏进去的光能勉强看清一部分地方。
“咳。”桂循清了清嗓子,“你没事吧?有没有被最近那个Ⅲ型癌症医疗项目骗钱?”
“没有。”苗苏摇头,她知道自己今晚实在太异常了,所以向队友解释道,“是我自己私人的事情。”
她抬手要按程序关门,静了静,补充道:“我不会自杀。”
孙霄张嘴要说话,苗苏立刻又说:“也没有被骗。
“本来想瞒着你们的,现在这样了,我也得说我不能告诉你们。”
“没事没事。”桂循笑着,“你的隐私我们不会问的,没被骗就好。”
她不放心地再嘱咐一句:“就算被骗了,也要先和我们说,不要自己钻牛角尖想不开哦。”
“我知道。”苗苏乖乖地答应下来,把门关上,上了锁。
苗苏回到书桌前,一张私人虚拟屏幕浮在桌面上,写满了晦涩难懂的程序。
离开了半分钟,苗苏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着手输入代码。
她的幻想伙伴告诉她,现在无法时时相见,但如若苗苏能够编出一个数据狗,那么幻想伙伴就能借由这只小狗和她见面。
*
苗苏说到这里就没有说下去了,正在记录的李琢光抬了抬头:“没了?”
“没了。”苗苏咧开嘴,突然想到自己的牙齿现在很恐怖,复又闭上嘴,“我没有写出数据狗,没能再见到她。”
——所以当芮礼给她看了李琢光的照片后,她还以为是伙伴等不及,来到现实里找她来了。
李琢光问:“她叫什么名字?”
苗苏:“我不知道,她不肯告诉我,所以我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李田野。”
李琢光:“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挺奇怪的,是一个很详细的名字,而且和苗苏还不是同一个姓氏。
李琢光的直觉告诉她不对,尽管硬解释也解释得通。
苗苏说:“因为我喜欢种地。”
“……嗯?”
这句话说出来,不光是李琢光,苗苏自己也愣住了。
苗烈倒是在旁边频频点头,发现气氛不太对劲才停下动作,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转悠。
“……我的意思是。”苗苏找补,“我喜欢大自然。”
“我懂我懂。”李琢光笑眯眯地让苗苏混过去了,“刻在晴山人DNA里的种地情怀是吧。”
“是是是。”苗苏也不管李琢光是不是真心想给她递台阶,连连点头。
她摸摸鼻子掩饰尴尬:“我就是想问你,如果你是李田野,并且你有自己的意识,而我死了,你复活了我,在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哦,意思就是,自己觉醒了自我意识,在苗苏死的时候复活了她。
如果是她,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会是什么?
李琢光很快想到了答案:“应该是因为我觉得你想要活着,你还有心愿没有完成。”
意料之中的答案,苗苏想,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握起成拳。
她感觉自己的喉咙格外干涩:“那你觉得,你最多愿意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李琢光记录的动作停了下来。
若是光问苗苏,或者任何说幻想伙伴与自己有同一张脸的人,李琢光想不到答案,她会觉得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之付出代价。
但若是代入成芮礼——
对于这些人而言,她们与「李琢光」的关系,大约就与自己和芮礼的关系一样。
若是芮礼死了,而她想复活芮礼,她最多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任何代价。”她笃定道,“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哪怕是生命。
给出这个答案以后,李琢光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的童年幻想伙伴都和她长得一样,乃至于名字也一样。
虽然霍听潮并没有说明那个「她」长什么样、声音是不是和李琢光一样,但就那句「晴山制服」和「金色徽章」就让李琢光觉得她是在暗示,那个人和李琢光很相似。
而且霍听潮不可能承认自己有没有死过,葛靖则是无从得知。
对了……对了!霍听潮打出名声的那次任务就是她的队友全都死亡,而只有她一个人冲出怪物重围。
最后不止把怪物巢穴一锅端,还带回了队友的尸身。
在此之前,李琢光从来没有多想过什么,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
如果那个时候,其实霍听潮也死了呢?
那个时候夜灯辐射还未发生,没有异种异能,纯粹靠武器和肉身搏斗,在危急关头,没有「自爆」这一选项。
弹尽粮绝,精疲力尽,霍听潮就算再潜力爆发,能一个人逃出来已是极限,更遑论一锅端了整个怪物巢穴。
如果这个猜测可靠,那么谁救了霍听潮,答案显而易见。
第068章 致总部八队「青苔城市」(一)
按照葛靖和苗苏说法的共同点, 童年幻想伙伴都在某个节点「联系不上了」,她们后来都主动找过,苗苏失败了, 葛靖的不知道结果。
霍听潮的幻想伙伴也消失过, 但她并没有提过自己后来有没有去找过。
根据牛璟的反应, 霍听潮不是第一次提起, 可能提起过很多次, 所以大概也可以认为她试着去找过。
现在想想, 当初在青苔城市苗苏如此了解自己, 也许不是因为她眼光毒辣一眼看透自己,而是因为「自己」曾是她的童年幻想伙伴。
为了进一步确认其它的共性,李琢光问道:“你以前和李田野是如何相处的?或者说——她帮过你什么?”
李琢光能问出这么详细的问题,肯定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能帮上她的忙, 苗苏自然没什么瞒着的必要。
更何况她顶着这张脸, 自己就完全拒绝不了。
“有,她带我进了一个时间流速慢一倍的幻境里。”苗苏说,“我家族祖辈都是教书育人的,她们不太理解我想参加淸剿队的想法,所以我只能自己偷偷练。
“但是偷偷练的时间太少,很难出什么成果,就差不多那个时候开始,李田野出现了。”
——所以幻想伙伴目前有这么几个共性。
和李琢光有关、拥有开启幻境的能力、在某一个节点突然消失再也无法主动联系上, 以及可能付出代价复活过相应的人。
苗烈在边上频频点头:“您别多想, 我们家里特别理解也特别感激淸剿队守护我们和平的环境,只是身为亲人, 我们……
眼前的李琢光是复活了自己姐姐的人,苗烈自然不会说什么失礼的话,害怕李琢光对自家有什么意见,慌张解释:
“我们就是思想觉悟没那么高。”
“我理解。”
就算苗烈不说,李琢光也不会对她们有别的看法,希望自己的亲人平平安安是人之常情。
不过苗烈虽然说苗苏叛逆,她自己做了远洋运输队大副也是不遑多让。
苗苏:“我当初报晴大的格斗系没瞒着家里人,但她们都以为我是想做格斗老师,所以没制止。”
谁知道,原来是她瞒天过海,去了晴山总部的淸剿队。
“李田野在我成年礼后就很少主动出现,在我加入八队后彻底消失,再遇见就是刚才说的,在十二号大厅。”
李琢光:“中间间隔多久?”
苗苏抬起眼睛想了想:“我加入桂循的队伍是1000年1月1日,重新遇见是……”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是1032年年底,隔了32年。”
1000年1月1日?
李琢光目光一暗。
这一天,葛靖晋升为四层层长,而李琢光出生了。
葛靖、霍听潮的幻想伙伴消失时间肯定更早,所以目前最晚的消失节点就是苗苏的1000年1月1日。
李琢光沉默片刻:“那你在猎户座α-10877——就是你牺牲的那个任务,你为什么知道我会去那里?”
「虽然祂见不到你了,但祂知道你会来。」
这句话李琢光一直耿耿于怀。
她以为这个故事注定随着死去的「李琢光」和那些沉默的尸体一起埋进坟墓里,却没想到现在还能有机会见到亲历者。
那段记忆对于苗苏而言大约很久远了,加之还是一次死亡体验,苗苏这回想得有些久。
“哦——那里的伪人族有供奉着一个神灵一样的东西,你知道吗?”
“我知道,城市异种的本体。”李琢光点点头,想到登梅的人好像都不了解死物异种,又多解释一句,“你就当成是一个大型异种巢穴的心脏好了。”
“怪不得。”苗苏恍然大悟,“我们还盘呢,是不是青苔暴走了,怎么之前外勤怎么一把火烧光青苔人就没了,原来是异种巢穴本身变异了。”
苗苏理解得很快:“我们去的时候,那边还剩几个类人生命,不多,好像……七八个吧。
“她们和伪人的关系挺和平的,有点类似于伪人的人类语翻译?所以我们当时交流还挺流畅的。”
苗苏一边想一边说,语调缓慢:“然后就有一个人——女人?我不是很清楚,TA的第二性征都不太明显,身体里也没有晴山芯片,给我们看了一张照片。”
她看着李琢光:“喏,就是你的照片,还是那种纸质有塑封的照片。你有没有拍过一张证件照,当时你的发型是中分短发?”
李琢光微抬了抬头。
——她没有。
她不喜欢刘海,觉得会遮挡视线,所以通常会在头顶夹个夹子固定她的大背头,不需要戴头盔的时候就戴个隐形头箍。
拍摄过的几张证件照要么是大背头短发,要么是大背头马尾。
她从来没梳过中分发型。
但是说到古老的照片、证件照、中分短发,这三个关键词让她想起去图书馆那天,她在车里发现的那只胶卷异种。
胶卷照片上的人脸就是证件照一般的正脸,还梳着一头中分短发。
其实自芮礼的种种异常和她人提醒以来,李琢光一直倾向于认为那张脸是属于芮礼的,因为芮礼的发型就是中分短发。
虽然五官不太一样,但有一刹那的熟悉感也足以让她将芮礼纳入选项考量了。
正好李琢光还保留着那张反色后的照片,当即就调出来给苗苏看:“和这张一样吗?”
苗苏放大照片看了许久,目光似乎有些犹疑,她看看李琢光,再看看照片:“有点像,但我之前看到的那张,一眼就能认出是你。”
她面露纠结,整张脸皱起来:“这张给我感觉跟伪人似的,就所有五官都和你一样,但微调了角度和距离,怪怪的。”
李琢光收回虚拟屏幕,苗苏继续说:“我刚说到哪儿来着?哦对,给我们看了一张你的照片——”
*
桂循眉头微蹙半秒,很快松开,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这是谁?”
对面的类人生命长得很矮,都不到一米五,四肢短而粗,无论女男都留着一大把胡子,头发倒是稀疏得很,活像是头发长错了地方。
她们将胡子编成奇形怪状的样子,似乎是用以分别身份的方法。
编了一条最粗的麻花辫的人答道:“这是神明大人想要找的人。”
“我们不认识。”孙霄深呼吸,凑上前来重新看了一遍照片上的人脸,“有别的线索吗?”
把胡子编成两股扫把似的人声音尖利:“晴山的科技不是很发达吗,为什么不能识图找人?”
桂循耐心地解释:“可以是可以,但晴山也注重个人隐私保护,我们没有这个查人的权限。”
“不可能!”麻花辫一把夺过孙霄眼前的纸质照片,珍惜地吹了吹灰,放回胸口的口袋里拍一拍,“我知道这是可以的,你们骗人!”
说罢,几个矮人就联合伪人往前走来,要把八队清出研究所顶楼。
“我们真的没有骗人……”桂循边退边试图挣扎。
孙霄则是盯着那麻花辫说:“是谁在你们面前找过人吗?这是违法的,侵犯隐私罪在我们那里判得很重的。”
她眼神如刀,凌厉逼人,退到门口处忽然往前一跃,抓住麻花辫的手:“我们没有骗人,不能找就是不能找,如果你有别的线索,可能我们还能帮忙。”
季政与苗苏各自掏出一把镇静枪,但没有上膛,也没有瞄准,仅仅只是端在手里准备,耳麦里罗的呼吸声有着细微的颤抖。
矮人不吃硬也不吃软,见有人掏出武器,伪人们纷纷变化形态,手与手牵在一起,一具身体一具身体地累加,直到最上面的伪人双手抓住天花板上垂下的布料,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麻花辫的胡子翘起,TA似乎是笑了起来:“没关系的,就算你们不帮我们找,她也迟早会来到这里。
“到时候——就是世界末日了!”
“哈!哈!哈!”
那些矮人一起叉着腰笑,每个「哈」字都笑得分明。
孙霄被矮人说得一愣,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四人都被推到门外。
砰的一声,复古的大门被重重关上,四人面面相觑。
沉默许久,桂循第一个打破缄默:“刚刚那张照片,没看错的话,是九三零的李琢光吧?”
孙霄很肯定地点头:“是的。”
李琢光是个有名后生,这个零级异种不甘心加入其她人的队伍,所以四处奔波想找人加入她的队伍,但其她人都有更好的选择。
桂循帮了她一把,给她介绍了观千剑,后来李琢光为了队伍不解散,招募了一位男性的三级异种,八队没人记得名字,但都为她感到可惜。
她这支队伍估计是走不远了。
桂循不忍心,私底下找到李琢光,询问她要不要自己再帮她找个高等级的女异种,看在桂循的面子上,肯定可以找到愿意加入的,却被对方坚定地拒绝了。
李琢光说,虽然■■是个男人,但他和女人一样可靠,没事的。
即使李琢光面对面说了那个男人的名字,桂循还是没记住。
桂循明白李琢光的自尊心不允许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帮助,得知李琢光回应的季政怒骂她不识好歹,让桂循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苗苏更是上头地直接去找人对决,结果坚持了不到两分钟就被击败。
后来没想到李琢光才花了四个月就升到两级,要知道当初桂循这些七八级、加上苗苏一个十级的,都用了六个月才凑够升级的积分。
桂循特地关注了一下李琢光的任务情况,发现她们三个人四个月里连轴转,回来歇不到半天就出发下一个任务。
李琢光还嫌分析部的任务报告排队效率太低,全是自己在回程路上写的。
“李琢光也没来过猎户座执行任务啊……”桂循看过李琢光的任务列表,所以她记得李琢光的行动轨迹。
距离九三零升到二级才过去一个月,听说李琢光现在在晴山六部做清剿扫尾任务,也不是猎户座:“她们怎么会拿到李琢光的照片?”
“谁知道,我们都没见过她。”孙霄说着,看了一眼发呆的苗苏,用脚尖踢了踢她的小腿,“发什么呆呢?这儿就你和李琢光接触最多,你知道为啥吗?”
苗苏回神,笑了笑:“我怎么会知道。”
她和李琢光接触多,不过是因为对决那天见到了李琢光的庐山真面目,发现她和李田野长得一模一样,才找借口多见了几面。
但试探过后发现对方完全没有那段记忆,苗苏也就作罢了。
“是嘛,真的不是因为你还介怀人家打败你了嘛?”耳麦里的罗一边喝酸奶一边说,“不是我说哦,我一直觉得挺奇怪的,按理说零级异种的骨头我们都一捏就碎的,更别提格斗的时候两股力量相撞——
“诶,你们不觉得嘛,她对决格斗的时候也没有穿装备,为啥她的骨头不会碎啊?”
四人都没在听罗的碎碎念,在桂循的示意下,她们打算离开研究所。
既然顶层将她们拒之门外,那就先继续探索其它的地方。
“会不会真和那个帖子说得一样,其实异能是基因没有发展完全的展现,而李琢光她没有异能,其实不是最弱,反而是最完美的生命?”
“你都是从哪儿看到的帖子?”桂循好笑地问,“少说几句吧,录音都要放进档案馆备份的。”
“我就随便说说,你们当我说胡话。”
四人顺利地走出研究所,青苔比她们来时要稀疏许多。
罗重振旗鼓,叽叽喳喳:“青苔少了这么多诶!而且空气湿度也下降一大截,天助我也,冲冲冲!”
季政与桂循走在最前方,孙霄落后一步,回头看向停在原地的苗苏:“看什么呢?”
前方的二人听到声音也回过头来。
“……”
苗苏仰着头,看着研究所的顶楼,看了许久才转过身来:“那个雕塑好像在看我。”
第069章 致总部八队「青苔城市」(二)
“哪个雕塑?”桂循立刻抬手从分子仪中取出一把激光枪, 抬头看着研究所的顶楼,靠近苗苏。
苗苏指着那面落地窗玻璃:“就是伪人和矮人当神明祭拜的雕像。”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雕像是背对着玻璃的,有一只手从背后长出来, 它微微弓着背, 似乎拥抱着什么东西。
罗在耳机里说:“姐, 我调了侦察机的监控, 雕塑一直没动过。”
“哦, 那可能是我的错觉吧。”苗苏没有纠结这一点, 回过身来跑下台阶, 跟上自己的队友。
桂循仍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季政催促她:“还看什么?抓紧时间,快点走啦!”
“来了来了。”桂循嘴里应着,脚下缓慢地挪动,目光恋恋不舍地再停留了几秒,才小跑到队友身边。
“我就是想苗苏的感官比我们敏锐, 说不定真是我们错过什么啦……”
“诶呀, 那侦察机这些机器都是拿十级异种的基因序列做的,不是和苗苏一样嘛。”
耳麦里的罗又拆开一袋酸奶,咕噜咕噜地吮吸。
“你说得对,应该是我想太多了。”
依赖科技是星际时代的通病,加上现在的科技加上了异种能力,比以前更精准。
“下一步先去哪儿?咱们的大军师给个意见呗。”孙霄给手里的激光枪上膛,“是不是就剩一个地方没去过了?”
“是的。”罗哒哒哒地操纵器械,“就剩居民区啦, 给你们把导航开好了, 冲吧!”
头盔角落里的小地图上显示出一条最近路线,几人按照那条路线一路深入。
她们这次任务很简单, 主要是将一些环境数据和感觉有问题的东西采一份样带回去,不需要查出具体是什么异种。
但其实这里能带走的样本着实少得可怜,逛了一圈只采样了几种不同的虫子和不同湿度的青苔,连尸体都没有。
关于青苔,她们还小小地争论了一下。
因为植物这种碳基生命和动物不一样,没有自我意识,变异后的异能大多是生命力更旺盛。
少数觉醒出危险异能的植物会无差别攻击领地内的其它生命,而这里的青苔一直都没有攻击她们,足以说明它们觉醒的异能并非攻击型。
保险起见,她们还是带走了部分样本。
苗苏一脚蹬开房门,一下子用力过猛,整个铁板被踢飞出去。
“我嘞个乖乖,咋今天这么猛。”罗有点心疼可能存在的生命样本,“别把东西给压坏了。”
苗苏活动活动脖颈,率先走进了房间,在闻到熟悉的味道同时举起枪防御。
见苗苏如此紧张,季政和孙霄转过身贴着墙壁警戒门外,桂循跟着苗苏慢慢往里走。
蹬开的房门砸碎了玻璃,罗控制着侦察机飞进客厅,在里面转了一圈,停在开放式厨房的桌子上:“不是尸体,是吃剩下的肉。诶哟,好恶心……”
二人围到饭桌边。
只见那肉块的猩红色早就褪得差不多了,被密密麻麻白色或浅绿色的霉斑覆盖,有人大拇指那么粗的蛆虫在霉斑上缓慢地蠕动身体。
桂循吸了吸鼻子,在浓郁的臭味中仔细分辨,循着源头单膝跪在地板上:“这地板里也有臭味。”
“我来扫描!”
罗喊了一声,桂循往边上让开,给侦察机操作的空间。
侦察机的扫描仪亮出一片浅蓝色的光,将地面信息录入系统,透视仪启动。
“嗯……地板下面都是冰柜保鲜柜之类的,看样子也都是烂掉的蔬菜水果肉。”
罗把扫描结果发到群里,头盔上自动弹出图片。
“这也太恶心了。”季政干呕了一声,“岂不是墙壁和地板里都是虫子的温床?这要是它们把墙壁啃干净了,到时候房子塌了就要下虫子雨了。”
孙霄偏头:“你真不愧是三部的人,用起比喻句也是够恶心的。”
厨房里的桂循深吸一口气,和苗苏一起,先用枪管归拢一部分腐肉、水果和蔬菜,由苗苏撑起一个小盒子,桂循用指腹小心翼翼又快速地将那座腐烂的小山扔进去。
苗苏啪嗒一下关上了盒子,打开抽真空的管道,盒子几秒内就变成扁扁的一片,臭气似是具象化地冒出一团白色烟雾来。
苗苏像是拿着烫手山芋,忙不迭地将东西塞进桂循的腰带里。
桂循身体别扭地往一边撅,使劲收腹,试图远离腰带,面色尴尬:“我觉得我这套防护服都臭了。”
一听桂循的话,苗苏下意识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指腹,反应过来后大声地呕了两下。
“我觉得那个味道会渗到我的皮肤里……”
接受腐肉尸体是一回事,习惯又是另一回事。
这辈子都不可能习惯的。
虽然只是归拢了一部分腐烂的食物,但二人走出房间时显得尤为疲惫。
“太恶心了,我宁愿去搬尸体。”苗苏扶着墙壁摇头,不断地重复着「太恶心了」四个字。
孙霄淡淡:“腐肉不就是动物尸体么?什么样的尸体都愿意搬?那上回那个胀到透明、一戳就破的巨人观——”
“停停停!”
在孙霄说出什么噩梦以前,苗苏赶紧叫停:“为什么高等级异种不能把精神承受力也一起提高了?”
她看了一眼头盔角落:“要命,我的理智都掉下90了。”
季政「啧啧」两声:“你的描述能力也不遑多让啊。”
孙霄笑了:“彼此彼此,其实我大学还挺向往文学系的。”
“行啦,别贫嘴了。”桂循喘了口气,但又不敢一口气吸得太多,“罗,里面还有别的生命迹象吗?”
“没……没……没……”
信号忽然出现接触不良,罗的声音混着刺耳的杂音,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三声。
“罗?罗?”
“罗!”
桂循点开终端,信号没有问题,连接也没有问题。
以前出现这种情况通常都伴随着极危险的暴走异种,其她三人立刻转过身,分别对着不同的方向,将桂循围在中间。
“我……出什……这信……也……差……”
罗的话语听不太清,声音被信号磋磨得抽象走音,头盔角落里的地图也变得模糊,但听起来危机没有出现在她那里。
“哎哟……我服……怎……哎……”
耳麦那头的声音夹杂着器械操纵,过了一分钟,那令人耳朵痛的杂音就消失了。
罗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我服啦,刚才突然接触不良,没多大事,趁我排查的时间,大家冲吧!”
“每次小罗说冲吧的时候,我都觉得我们像她的雇佣兵。”孙霄忍不住笑意。
四人抬步越过小山,季政说:“或者宝■梦,我觉得更像宝■梦。”
“那我是什么?”孙霄从高高隆起的小山上跳了下去,“我觉得我应该是稀有度特别高的那种吧。”
罗嘿嘿笑:“我觉得是那个小老头,长毛狗!”
“应该是年纪特别大的吧哈哈哈哈哈,那个龟壳会高速旋转的龟叫什么名字来着?”
“搞咩野,年纪最大的不是一条龙吗?”
“你小时候被龙族抓着在空中飞的心理阴影忘啦?”桂循也横插一脚添乱,“每次飞船启动前都要做好久心理准备的也不知道是谁哦。”
“好啊你,桂循,站住!”孙霄作势要去追桂循,而女人笑叫一声,拉着无辜的苗苏跑了起来。
四人边笑边闹,陆陆续续地把这栋居民楼的房间都排查了一遍,除了腐坏的食物以外就没别的东西了。
“这个虫要不然也带回去?”
最后一个房间简直称得上是虫巢,正中间地面向下凹陷,铁板地面破开一个大洞,其中充斥着面条一样又细又长的白色蛆虫,数量巨大的蛆虫扭动翻滚,像是一阵阵的海浪。
虫巢外画着一个奇怪的阵法,孙霄对此略有涉猎,用刀割坏了其中两根线。
“这个阵法是祭祀用的,”孙霄解释,“挺老的东西了,喏,就最近反叛军挖出来的东西,说是为了召唤什么神……搞不懂,反叛军现在搞得跟邪■似的。”
“带回去吧,异种都带回去一点。”
桂循做出决定,一脚踩在巢穴的边缘,一手抓住一束蛆虫的须须头,用小刀收割稻谷一般割下一把。
蛆虫身体被截断,但生命并没有结束,而是因疼痛蜷缩起来,断口的地方裂开一张小小的嘴巴,那嘴巴里密密麻麻长满了一圈圈的牙齿。
“快点放进盒子里。”苗苏看清那裂口里的牙齿便是皱眉,展开了一只盒子。
桂循连忙把虫子塞进盒子里,她动作足够快了,可还是被一只虫子的利齿叼住了虎口。
“嘶——”桂循手上刺痛,倒吸一口凉气,鲜血瞬间将手套染红。
“别扯!”孙霄喊了一声,从分子仪里拿出一只打火机,照着蛆虫的另一头烧,烧得屁股火红,传来一股烧焦的蛋白质气味。
蛆虫的嘴巴很快松开,掉了下去,留下桂循手上的两个血窟窿。
苗苏取出一条虹吸管吸淤血,季政拿着一包密封胶带和修复膏准备就绪。
孙霄蹲下身,那只落在地面上的蛆虫疼痛地扭着身子,小嘴大张,几乎把自己打成一个结,要是往里打束光,大约能一路看到它的尾巴尖。
“真吓人。”孙霄说,“是不是之前腐肉上的虫子也是这种?还好你们没把它们切断。”
“有毒啊!”罗忽然喊了一声,“这个毒素好奇怪,无法分析,苗苏你多吸点儿淤血,这玩意好毒,桂循整个左手都紫了。”
桂循脸色发白,声音里有细微的颤抖:“我左手麻了。”
“这玩意在生物资料库里吗?”孙霄划拉着分子仪的武器列表,想把这个虫巢彻底灭了。
罗那边的信号又开始变差了,电流的滋滋声将罗的声音掩盖干净,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罗?罗!”孙霄调整着不同的频率,不断地呼唤着罗的名字。
但这次她没等到信号恢复,滴的一声,和飞船的联系完全断了。
季政当即慌了:“罗是不是出事了?”
她呼吸变得急促:“要不我和桂循回飞船看看情况?顺便给队长用治疗舱排一下毒血。”
“可以,我觉得我们最好回去一趟。”桂循的左手已失去知觉,那股麻木的感觉蔓延到手肘。
如果情况太不妙,可能需要截肢。
“那就走吧。”季政说走就走,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姐,要我背你吗?”
桂循摇头拒绝,在孙霄的帮助下换了一把单手武器:“没事,走路我还是走得动的。”
她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缓了一缓,似乎是眼前有点眩晕,随后才在季政的搀扶下半倚半走地离开了。
“苗苏你说,喷火枪会有用吗?”孙霄后退到苗苏身边。
苗苏神情并不轻松,她的手贴在墙壁上,用手心感受那墙壁里隐约的蠕动。
“喷火枪有用,可是……”
二人视线相撞,孙霄明白了苗苏的未竟之意。
——可是当初六部四十七外勤的全军覆没就是因为使用了火系异能。
看之前打火机对上蛆虫,火对虫巢肯定是有用的,问题就是,她们可能无法负担大量使用喷火枪的后果。
她们并不知道未知暴动异种的攻击方式是什么,把六部四十七外勤的任务录像来来回回看了几十遍,用尽科技手段也分析不出个一二三。
也许苗苏可以挺过去,孙霄是七级,无法保证自己完全安全,而现在和罗失联,让孙霄先独自离开也很危险。
但虫巢放在这里又是一个大问题,身为淸剿队的责任感让她们无法装作没看见。
“用炸弹?”孙霄开始想别的办法。
“你真想下蛆虫雨?”苗苏暗暗摇头,收回了贴在墙壁上的手,“我清晰地感受到墙壁里全是虫子。”
“这些虫子不需要呼吸吗?”孙霄皱眉看向墙壁,“墙里就算是保鲜柜,那也是密封的。”
苗苏目光晦暗:“所以我觉得这次来要找的异种就是这东西了。”
“如果是这东西的话,我们就别管了。”孙霄舔了舔嘴唇,“反正我们的任务只是带样本回去,而不是绞杀异种。”
苗苏明白孙霄的意思。
既然这蛆虫暂时找不到万全的方法解决,且她们此次的任务也不是绞杀异种,把样本带回去就足够了。
大可以等到实验部确定弱点以后,更轻松地解决。
现在贸然上去火拼,太冲动了,是损失最大化的选择。
“让我……试一下。”苗苏还想挣扎一下,手心亮出一道紫雷,她没有分泌太多激素,只维持在三四级的程度。
房间中的虫子躁动起来,似乎知道苗苏在使用异能,摇着身体对准苗苏的方向伸长、伸长。
整个虫巢因它们的动作而倾斜,连带着整个房间的青苔都动了起来。
苗苏手指弯曲,轻轻一弹,雷光打到蛆虫身上,却像一块投入深湖的石头,直接没入虫子白嫩的身体,消失不见。
孙霄呼吸一滞:“看来这是只能用喷火枪了,快走。”
这一次苗苏没有再挣扎,与孙霄一起离开了房间。
失去了坐镇飞船的罗,苗苏和孙霄第一次体验到没有下一步指引的开放性任务,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她们站在居民楼下,听着耳麦里季政和桂循的聊天声,面面相觑了许久,孙霄先出声打破沉默:“我觉得……是不是有个联动异种?”
“嗯?”孙霄这句话似乎给苗苏提供了全新思路,她眼睛一亮。
“真有可能,只能用几种特定方法杀死的虫巢,而有一个联动异种正是需要用这种方法才能唤醒……”
孙霄正是这个意思:“不过有一个问题,虫巢并没有体现出主动的攻击性,所以是不是可以推出……联动异种其实也没有主动攻击的欲望?”
“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苗苏抬起头,望向被毛绒绒的青苔覆盖外墙的居民楼,“这里没有更大的生命异种了,分析仪里的青苔也没有异常,还能是什么?”
“嗯,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孙霄缓缓摇头,“太奇怪了。”
苗苏眯起眼睛,一只手在眼睛前遮挡恒星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管它呢,反正我们采样都采到了,送回去分析吧。”
“里面还差两栋楼,要么我们先都看完再回去?”孙霄调出地图,把她们刚探索完的一栋楼在抽象立体地图上画了个对勾,“来都来了。”
“走走走。”
在她们二人探索完半栋的时候,桂循与季政终于回到了飞船。
苗苏与孙霄手里的动作不自觉地停滞下来,注意力集中在耳麦里。
飞船门开启,清脆而快速的脚步声跑了过去,季政焦急的声音响起:“罗?在吗?”
桂循在大喘气,气息里混着难以发现的哮喘音。
苗苏轻声问:“桂循,你还好吧?”
“还……”桂循深呼吸一口气,“还好。”
听她说话感觉一点儿也不好,只可惜队员终端没有权限查看她人的身体状况。
桂循提高了一些声音,让自己听起来显得轻松:“真的还好啦,不要担心,总比上回我整个右臂断掉要好得多了吧!”
苗苏假装没听到桂循急促的呼吸:“是。”
现在医疗技术发展蓬勃,就算断手断脚也有专门的细胞活性保持剂可以保证伤者撑到接回去的那一刻。
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多恐怖的外伤都不是问题。
“……啧,坏了。”蹲在地上的孙霄忽然出声。
苗苏问:“怎么了?”
孙霄:“忘记给桂循用止血带包扎了,她这走了一通,血液循环要把她毒死了。”
她指的是在手臂上用止血带扎紧,以减缓毒素通过血液循环蔓延到其它地方,只能减缓,不能完全阻隔,但也聊胜于无。
“——”苗苏一愣,脸色刹那间雪白,“我们怎么会把这事儿忘了?”
孙霄站起身,二人沉重的目光交汇。
三十三年的任务作战经验,足以让任何一个智商正常的人将各类伤后紧急救助流程刻入骨髓。
房间里寂静蔓延,有一瞬间苗苏甚至以为自己听到了墙壁里蛆虫的移动。
耳麦里响起季政的叫喊和热武器迸发的爆炸,桂循呼吸声里的哮喘音就像一把钝刀子用力地戳刺着她们的心脏。
苗苏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我们……”
“罗——”是季政撕心裂肺的喊叫。
「噗嗤」。
尖锐物品没入血肉,噔噔噔几声重重的脚步砸在地面上,咕嘟咕嘟咽下血沫,混杂着含水似的模糊低吟。
什么东西飞过的破空声、桂循痛苦的闷哼、重物落在金属台阶上的清脆碰撞、飞船门完全关闭后那一瞬间的放气。
在似是闷在怀中的气球爆炸声响后,所有的声音刹那间消失,只余刺耳而长久的一声——
「哔——」
属于季政和罗的头像完全暗了下去。
“季……政……”桂循好似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季政自爆了。
苗苏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往孙霄走了几步,张开唇瓣,嘴角微微抽动,补全了自己没来得及说完的话:“我们是不是碰上了从来没出现过的异种类型?”
孙霄抬起手抓住苗苏的肩膀,她想通过这个动作给对方提供一点力量,却不知道自己的手也抖得不行。
“往好的地方想……”
她闭了闭眼:“往好的地方想,万一是那些伪人和矮人呢?”
可她们都知道这个可能性实在不大。
光是伪人和矮人,怎么会在短短半分钟里就逼着一个八级异种自爆?而且还是罗仍有生命的情况下。
只有一种可能,罗的头像没有暗下来所代表她「活着的状态」,并不是正常人类活着的模样。
地图上飞船边缘还有一个小红点,应该是被季政丢出来的桂循。
苗苏与孙霄也不想管剩下的一栋半里还有没有可供采样的生命,她们甚至懒得走楼梯,直接从房间阳台上一跃而出,自五楼落地,在地上翻滚了一下便站起,往城市出口一路狂奔。
“桂循,说话。”孙霄跑得很快,但她的气息仍平稳。
桂循没有应答,呼吸声倒清晰可闻。
“桂循,说话!”
光听到呼吸声并不能让孙霄放心。
“……说……什么……”桂循的回答轻到难以听清。
她自己也知道音量太低,试着重复,咬字却越来越模糊:“嗦森莫……”
“快快快,你快跑起来。”孙霄对着苗苏挥手,十级异种撒开了腿用尽全力往前跑,很快就把孙霄甩在身后。
“你还记得我们出来前,宿舍里那两盆花浇过水了吗?”孙霄开始没话找话。
桂循「唔」了一声,慢吞吞地回答道:“浇过了……是……罗,到楼下了,想起……再回去浇。”
提到罗,孙霄便是一静。她叹了口气,掩去眼底的哀恸,继续问:“你们回去的路上有给总部汇报吗?”
“发了。”桂循轻声说,那头传来一些衣料摩擦的声音,似乎是桂循爬了两步,撑着哪儿让自己坐起来,“我看看——”
「哒哒」。
「哒哒」。
她可能是看不清或是没力气,按了好几下终端,喉咙里一直发出无意义的哼声,大概是为了告诉孙霄自己没有晕倒。
过了很久,苗苏的背影都已经彻底在孙霄眼中消失了,桂循才说道:“已读了。我把现阶段所……有文件,打包,发过去了。
“放心啦——”她语气里有笑意,拖长的尾音却像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就舍不得停下,“我没事的。”
孙霄平时并不是沉默寡言的类型,但此刻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第三个问题。
苗苏察觉到她的窘境,接过重任问道:“那你能不能把你身体数据的权限给我们开一下?”
苗苏跑得太快,几乎是在透支体力式的奔跑,她的气息乱了些许。
她刚好跑到城门口,不远处的飞船右下角躺着一个反光点,飞船为了视觉隐匿的效果,使用的涂料都是吸光材料,于是显得有反光功能的防护服格外显眼。
苗苏还在找车子,在周围转了一圈才想起车子应该让季政开回去了,只好再次迈步跑起来。
防护服很轻便,防御功能有防护盾顶着,所以服装本身的重量并不重,但腰间挂着的分子仪重量却是与其中包含的东西成正比的。
苗苏的分子仪里东西算少的,但零零总总的加在一块儿也有将近五千千克,带着这个重量跑了那么远,苗苏的双腿开始发酸了。
她咬牙,看着越来越近的飞船,一只手搂着腰带上的分子仪,让重量分摊在其它的部位。
“……不行哦,我这里开不了。”桂循说,“不是我不想给你开。”
嘁,净骗人。
苗苏大喘气地颠了颠分子仪,头一次有点后悔平时明明用不上还非要往里放,总想着万一用上了呢。
这下好了,真用上在负重跑步了。
五分钟后,苗苏终于抵达了飞船,一直用冲刺的力气跑步实在太消耗体力,她半跪在桂循面前,直感觉自己浑身都脱力了。
桂循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半阖着眼睛靠在飞船舱壁上,她露在外面的左手红肿到发紫,很有可能已经坏死了。
“怎么这么快?”苗苏的呼吸还未平稳下来,她整个人几乎是直接跌到桂循面前的,她看着桂循的左手皱眉。
“可能……”桂循的神情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迷离,“可能是,九级,十级异种吧。”
要是这么说,她们决定不对虫巢下手是正确决定。
只是桂循的状况实在不妙,苗苏急得额头冒汗:“现在怎么办,我把你的手臂砍了还来得及吗?”
桂循微微摇头:“来不及了,你……快走吧。”她似乎想抬眼看看飞船,但实在没力气,眼珠子只平移地转了半圈。
“里面是什么?我是十级异种,我总能对付吧。”苗苏这么说着,就直接站起身,要去开启飞船的门。
“呃唔……”
桂循要抬手,却只抬了抬手指,她轻微的制止都没让苗苏听见。
苗苏先是在飞船门外布置了一张蕴含着十级异能的电网,确认成型的白色曲折闪电能挡住所有从里面冲出来的人,随后才启动飞船门开启的按钮。
「嗤」的一声,飞船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她屏住呼吸,一片被鲜血与碎肉浸透的地狱景象映入眼帘。
她眼眶霎时红了起来,紧紧抿着唇也未能阻止无助而痛苦的呜咽从喉咙里漏出来。
苗苏扒开电网,走进去后,电网在她背后阖上。
她视线滑过趴下来、用右手臂爬了一小段距离,像是想来阻止她的桂循。
桂循拧着眉,目光是一片苍白,是一支因湿透而无法划亮的火柴,她用尽力气摇头,但苗苏只是与她对视几秒,便毅然决然在桂循绝望的眼神里关闭了飞船门,回头往里走。
她踏下一步,便是一束电光在她脚底爆开,电流顺着地上的鲜血传导到飞船的每一个角落里。
狼藉中,她能认出属于人类的碎肉和器官,一截一截断裂的骨骸,半颗眼珠,半颗牙齿,一小块黏连着头发的头皮。
可是没有别的。
没有,没有,没有。
只有人类的,只有属于季政的半片有蝴蝶纹身的皮肤,只有属于罗的绿眼睛和金色头发。
苗苏不可置信地来回巡视地上、各类桌子和柜子上、天花板上,就连她的头盔分析成分也只能得出一个人类身体组织的结论。
怎么会呢?
那季政怎么会选择自爆?
她以为自己会看到化成怪物的罗,然后在残留的怪物组织周围找到逼得季政自爆的罪魁祸首。
可是没有……怎么可能?!
她身周不时闪过电光,她用异能给自己织出一件特殊的防护罩,还是挡不住不断加快的心跳。
眼镜的生命探测结果是没有活着的生命,苗苏头一回生出一丝不信的疑惑。
“桂循?醒醒!”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听到孙霄的呼喊。
第070章 致总部八队「青苔城市」(三)
孙霄一边喊一边做起心脏复苏, 大概是没有用,又从分子仪里找出各种解毒剂要给桂循注入。
苗苏仍在往飞船更深处走,接连打开挨在一起的仓库门, 由于门没有被毁坏, 因此里面仍然干净整洁。
“苗苏, 你知道桂循的终端密码吗?”
孙霄想直接通过开启桂循的终端同步她的身体情况, 才好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解毒剂。
苗苏看了一圈仓库后关上灯:“……我不知道, 用虹膜解锁呢?”
孙霄那边响起打开头盔搭扣的声音:“不行, 她虹膜都快扩散了, 指纹也不行,她的手已经肿到没有指纹了。”
苗苏在睡眠舱室转了一圈,仍然一无所获。她回到中控大厅,打开了飞船监控记录。
“那就只能每一种解毒剂都试试了。”苗苏在等待监控加载,“只要没有互斥或会发生化学反应的作用,只能都试试了。”
监控在半分钟后加载完毕, 苗苏深吸一口气。
季政和桂循走进飞船时, 桂循就已是一副喝醉酒的样子,扶着飞船墙壁也走得踉踉跄跄,身体一半重量都挂在季政身上。
季政半抱着桂循,她们走入飞船大厅后没在这里见到罗,便只好先拐弯去治疗室。
桂循身上的防护服被脱下,季政将她安好地放置在第一张治疗舱内,程序正常启动后才走出了治疗室。
苗苏快速地看了一眼治疗室。
每一张治疗舱的舱门都打开着,她没在里面看到任何一个人。
监控还在继续, 季政走出治疗室后就拿出一把激光枪寻找起罗来。
她和苗苏一样, 依次检查了每一个房间都一无所获,半点影子都找不到, 就好像罗在飞船里凭空消失了一样。
季政的神情变得焦躁起来,她干脆把所有门都大敞着,来来回回地进出,口中不停地喊着罗的名字。
两分钟过后,她站定在中控大厅中央,做了一个往飞船门外抛扔的动作,关上了飞船门,然后毫无预兆地选择了自爆。
苗苏眼神一颤,忍住没有移开目光,看着自己昔日的队友如烟花一般炸开,血浇到监控摄像头上,视野顿时变得红通通一片。
治疗室里忽然传来重物翻倒的声音,片刻后,一张脸涨得紫红的桂循拖着麻木的身体爬了出来,她只有一只手能用力,移动的速度很慢。
她咬牙爬向飞船门,然后在飞船前的台阶上失力滚落了下去。
进度条再过了六分钟,苗苏看到自己跑进了摄像头范围。
不对,这监控和她刚才在耳麦里听到的流程不一样。
监控里季政在刚进门时没有说话,但是耳麦里的说过一句「罗,在吗」。
耳麦里的桂循一直在和她们闲聊天,但监控里的桂循一来飞船就被季政放进治疗舱。
而且耳麦里的季政在自爆前很明显有与她人打斗的声响,监控里却是毫无征兆的自爆。
“孙霄……”苗苏想寻求另一个队友的意见,“你记得我们当时是……”
说到一半,苗苏忽然觉得耳麦那头安静得异常,连忙喊道:“孙霄?孙霄?”
她的心跳快得要从喉咙口喷出来,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走了两步,脑子里一团浆糊。
苗苏摘下头盔扇了自己两巴掌,愈加浓郁的铁锈味扑鼻而来,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重新戴好头盔,转身打开飞船门。
电网还在,但没有用了,没东西想进来威胁她,也没东西想出去杀死她的队友。
孙霄不见了,桂循也是,飞船门前空空荡荡的,微风卷起灰尘,地面上没有拖拽的痕迹,就好像这个世界都只剩下苗苏一个人。
她脑子嗡地一声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呼出一口屏住的气息,迟迟想起调出终端查看。
就虚拟屏幕加载完毕的那半秒钟功夫,她看到属于孙霄的头像灰暗了,还好桂循的还亮着,但地图里却没有属于桂循的小红点。
“桂循?”她又喊了一声。
然而耳麦频道里是令人心慌的虚无,没有呼吸声,没有呼救声,什么都没有,让人疑心是不是频道断联了。
可是这个星球这么大,这座城市这么大,定位失效了,她要去哪里找桂循呢?
无力感漫过全身,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面前居然会摆出「撤退」这个选项。
她走下一节台阶,又停在原地。
“桂循?”
没有应答的声音。
苗苏不可能把还活着的桂循丢在这里一个人逃走,就算变成怪物了,她也得亲眼看到、亲手将变成怪物的对方杀死,再带着对方的尸体回去。
而现在失去了定位,苗苏就只能寻求城市里可以沟通的生命的帮助。
她再一次回到了研究所顶楼的门前。
她的肌肉还因过度透支的负重冲刺而酸痛不已,如果真打起来,她并没有完全胜利的信心,但她还是按响了门铃。
门很快打开了,一群矮人挂着热情的笑容迎接她、嘘寒问暖,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找回这里。
这落在苗苏眼中就意味着她们知道城市里刚发生了什么,她抽回自己的手,躲过矮人伸过来想挽住她的手臂,语气冷硬地问:“我的队友呢?”
麻花辫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两只手攥成拳举在苗苏身前:“过路人呐,你掉的是这个金队友,还是这个银队友?”
她话说完,身后的矮人与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字字分明的笑声。
苗苏用手指掐住自己的掌心,勉强平复下心头的怒火,扯出一个笑容问:“请问我的队友呢?”
一个把胡子剪成波浪形状的矮人捧腹「哈哈」笑了两声,像表演舞台剧一样,声音爽朗、抑扬顿挫:“你想听我唱歌吗?来听我唱首歌吧!”
苗苏感觉自己快把手心掐出血来了:“你给我唱完歌就能告诉我我队友的下落吗?”
波浪胡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自顾自地挥舞起双手,抬起腿跳起舞。
周围的矮人手拉着手围成一圈,伪人也左一个右一个地动着躯体,肢体在地板上敲响,声音几乎要把波浪胡的歌声都掩去了。
波浪胡唱歌唱得并不好,声音嘶哑,音调也走音,但她们一群人都不亦乐乎地应和着,蹦蹦跳跳地旋转跳跃着,像一个个生命力十足的跳蚤。
苗苏换了只手掐,右手被她掐得毫无知觉了。
好不容易等波浪胡唱完了歌,苗苏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现在可以告诉我我队友的下落了么?”
波浪胡张开臂膀,从上到下抖动了一下,张着一张满口黄牙的嘴,「哈!哈!」地大笑了几声:“什么?你说你还想听我唱歌?真拿你没办法……”
这么说着,他鞠了一躬,清清嗓子,居然真的还要继续唱下去。
苗苏就算再迟钝也能发现自己被耍了,她牙关紧闭,呼吸粗重地喘了两口气,面容扭曲一瞬,掐着手心的指甲忽地用力过猛,手心一痛,竟是洇出血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强装平静地说:“你们想要什么?只要你们告诉我队友的下落,我什么都答应你们。”
那准备着唱歌跳舞的矮人一顿,麻花辫小碎步靠近苗苏,压着眉毛笑得一脸阴险:“什么都答应吗?”
“什么都答应。”见自己猜对了对方的目的,苗苏连连答应。
到时候改口那就是到时候的事儿了。
麻花辫双手合十,表情空前虔诚:“那你愿意成为母亲的孩子吗?”
苗苏看了一眼温柔阖眼的雕塑,那双眼睛虽然紧闭着,人却能轻易想象出祂的双眼是如何悲天悯人:“是那位母亲的孩子吗?”
“是啊,那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也是你的。”
麻花辫转向雕像,那些矮人与伪人也一道转了过去,她们徐徐叩拜雕像。
苗苏撇过眼。
那才不是她的母亲,她有妈妈。
麻花辫拜完一拜就转过头来,苗苏连忙收起自己不屑的眼神,真诚地望向那雕像。
麻花辫满意地说:“我们的母亲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创世神,却在功成名就之际受天女压迫,被天女抢去功劳,沦落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小神。
“可是母亲并没有放弃,祂四处行善,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拯救每一个受苦的子民于水火之中。我们为了感谢祂,为祂立了雕像。”
麻花辫上前两步,激动地握住苗苏的手:“母亲才是真正的创世神,天女不过是个偷窃盛名的小偷!”
天女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创世神,传闻祂赤裸着背负雾云与雷电,赤脚走过刀山,以永夜为食,以白昼为被,抵达彼岸摘下一朵五彩的花卉,这才获得了足以创世的神力,创造了这个世界。
星际时代除了一部分虔诚的信徒以外,其实大多数人顶多是拿天女当做口头禅之类的用以发誓,但无人会去诋毁天女,即使没有宗/教信仰,也尊重祂的存在。
哦,又是一个邪■。苗苏面无表情地想。
“母亲来见过我们,可是天女教的教徒有亲眼见过天女吗?肯定没有。”麻花辫还在说,说的方向越来越奇怪了,“我们亲眼见过母亲,我们知道是母亲和天女一起背负的飞升雷劫,是一起走过的刀山,夜晚睡在一起,早晨一起赶路。”
她说着说着,眼中就喷出怒火:“可是天女竟然——竟然!竟然胆敢不在任何口口相传的故事里提及母亲,就这样的神明,如何能成为万人敬仰的创世神!”
完了,苗苏心说,这段任务执行记录要是给焦部长这个狂热信徒看到,非得扒了这些人的皮不可。
“孩子啊——”麻花辫又看向苗苏,眼神中流露出恳切,“孩子,你千万不要被天女这种小人欺骗了,我们的母亲才是真正的创世神。”
苗苏弯下身,让自己能与麻花辫平视:“那我们的母亲有祂的名讳吗?”
麻花辫被问得一愣,她目光开始躲闪,半张的嘴里迟迟吐不出半个字。
“母亲没有名字。”旁边一个看着年轻许多的矮人接过话头,“因为天女抢了母亲的功劳,把本属于祂的名字也一起抢去了。”
苗苏:“……”这说法是你们发现逻辑圆不起来现编的吧。
“对!对对对!”麻花辫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就是这样的,母亲实在太可怜了。”
“既然这么可怜,那我想我愿意成为母亲的孩子。”苗苏说。
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来不相信什么神灵和一语成谶,说起话来自然也百无禁忌。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有新的家人了。”麻花辫的笑容变得真诚了许多,她搓搓手,身后的矮人与伪人往两边让去,露出躺在中间的桂循。
“桂循!”
苗苏顾不得别的,小跑两步到桂循身边,紧急检查她的脉搏和心跳,好在似乎只是昏迷,并没有变异。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身体忽然松弛卸力,一下子积攒的疲惫都涌了上来。
“她中毒了。”麻花辫走到苗苏身边,“不过母亲替她治好了。”
苗苏抬头看了麻花辫一眼,狐疑地脱下了桂循的左手套,她的左手竟然真的褪去了发肿的样子,变回原本普通的一只手。
她猛地抬头,错愕地盯住了那具雕像。
「母亲」的三只手怀抱在胸前,轻轻阖着双眼,嘴角勾着清浅温柔的笑意,一如麻花辫形容祂的那样,慈悲、仁厚、怜悯众生。
不……不……
苗苏晃了晃脑袋,将那些念头都驱逐了出去。
刚才有一瞬间她竟然想真的成为「母亲」的孩子。
这虫巢可能是联动异种、杀死她队友的重要一环,这些人在这里能安稳度日,肯定知道要如何与虫巢共生。
说不准这虫巢就是所谓的「母亲」亲手布置的,若是如此,那祂自然会有解毒的解药。
“成为「母亲」孩子的下一步……”麻花辫轻轻地扶起苗苏的左手,“像我们一样,献祭自己。”
“献祭……自己?”苗苏警惕地停在原地,搂着桂循的手臂往后退了一些。
麻花辫仍拉着她,耐心地解释:“是的,献祭自己。”她低下头,摸了摸苗苏湿润的掌心,手中留下了一抹血痕,“你看看你,已经献出了一部分的自己。”
那个年轻的矮人走上前来,揭开了桂循的头盔,苗苏扑上去要阻止她,却在同时被两个伪人架住了双手。
苗苏挣扎了两下,身体便忽然像失去了力气一样瘫软下去,她瞪大眼睛,呲目欲裂,却只能眼睁睁感受着自己身体一点点变得虚弱。
怎么回事……
她努力抬起手指,抬到一半就开始颤抖,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放下。她努力抬起头,用力到最后只有眼珠子往上转了一圈。
舌尖开始发麻,鼻腔里吸入浓郁的水汽,耳朵里嗡的一声,嘈杂的声音瞬间退去。调动肌肉的结果唯有不断的抽搐,也许是她用力过猛,喉间忽然一甜,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迹。
所有的感官都降到了最低,好像浑身上下就只剩一只不断吐出热气的鼻子。
矮人为桂循将碎发抚到耳后,温柔地像是在抚摸亲人的脸庞。
“你已经有两个朋友献祭了自己。”年轻矮人说,她也笑着,笑得像那雕像。
苗苏循着年轻矮人的视线望去,便看到一个伪人张着一张从左手裂到右手的大嘴,正在吞吃一个人的躯体。
那双腿在空中摇晃,苗苏认出是孙霄的,随着伪人吃下的部位越多,伪人的外表就与孙霄越来越像。
目光再左移,「罗」蹲在那伪人的身侧,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伪人吞吃孙霄。她只有一只眼睛,头发也缺了许多,像是斑秃一样。
苗苏却只能躺在地上喘气,她无法站起反击,甚至都无法坐起来。她试着分泌激素使用异能,可腺体却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出路。
怒火盖过头顶,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冲撞着她的眼眶,她表情扭曲,眼睛里蓄起眼泪。
伪人族-β,它们共同觉醒了一种异能,吃下谁,就能变成谁的样子。
……真正的季政,是不是看到了伪人在吃罗,所以才会发出那样的痛吼?
还能……还能跑出去吗?
失去力气的苗苏从未如此绝望过,她无法反抗伪人的后肢,与桂循一起被放到雕像面前,矮人似乎还要商讨一下如何进行最终的献祭。
苗苏侧躺着,脸颊在地上挪动,额头抵到桂循的肩膀。她说不出话,动了动喉结,只发出一些小兽呜咽般的嘟哝。
眼泪在脸颊下积起一个小水坑。
她已经几十年都没有哭过了,她一直觉得哭是最无用的做法,可是现在,除了掉眼泪,她什么都做不了。
身旁的桂循呼吸平稳,这里含氧量很低,但桂循也没有因为摘下头盔而缺氧。她忽然转动了手腕,握住了苗苏的手。
苗苏没力气抬手,也没力气回握住桂循,桂循似乎知道苗苏还活着,她展开苗苏的手,在苗苏手心里写道——
「一会儿,我闹,你逃。」
她第一次用左手写字,写得不是很流畅,写完一遍也不清楚苗苏有没有懂她的意思,但见矮人转过身来了,便连忙又将苗苏的手合拢。
苗苏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桂循的手,她感觉身体里堵住激素分泌腺体的东西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下正在产生裂痕。
伪人用自己的后肢将两个人举了起来,矮人开始了她们奇怪的仪式。
苗苏的头颅因重力垂下,恰好垂向桂循的方向。她望向桂循,与对方四目相对。
矮人用古老的音调与舞蹈作画,手中的火把燃着幽幽蓝光,映衬着雕像女人的笑容变得诡异而晦涩。
桂循笑了,苗苏也笑了。
桂循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像一把足以破开沉沉暮色的剑光,像永恒的、璀璨的晨曦。
下一秒,却是苗苏忽然从体内爆出一股高强度的雷电,伴着浑身经脉被电通的痛苦低吼,瞬间将束缚着她和桂循的伪人全身电焦。
趁着那束缚松散的半秒,她凭着积攒出来的力气挣脱了伪人的后肢,拉着桂循就地一滚,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矮人与伪人们愣了一下,才像刚反应过来一样冲上来抓捕二人。
苗苏用电流在二人身外围出一圈防护罩,她发现这样似乎能让自己力气恢复地快一些,桂循则脚下一蹬,顶层的地面唰地一下变成一片镜面。
“站住!母亲会生气的!”
苗苏足尖轻点跳起,算好角度瞄准地面射出几束电光,合着地板里往斜上方射来的电光,两倍的攻击力立刻撂倒了一片矮人。
二人边战边退,大门就在眼前几米处,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
两道细薄纸片一样的身影从天而降,在苗苏错愕的目光中牢牢封住了大门。
桂循立马拉着苗苏回头往落地窗那里跑,苗苏一个踉跄,方才积攒出的一丝力气在这一次跌倒里漏光了。
她们再一次被团团围住。
矮人都被电倒,只剩伪人将她们团团包围,苗苏挡在桂循身前,很快退无可退,背脊抵上那面落地窗。
桂循回头看了一眼窗外:“一会儿你……我们就直接跳下去,这个高度摔不死的。”
苗苏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她听清了桂循紧急改口的「你」,心里知道桂循打的是什么主意。
侧旁的伪人飞来一只柔软的肢体,苗苏根本没得地方躲,她如果抽手,被抓住的人就会是桂循。
所以她克制住身体下意识的动作,那肢体眨眼间就缠上了苗苏的左臂,往回一收,苗苏咬牙挺住气力,肢体扥直了也奈何不了她。
苗苏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力气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流逝,好似身体破了个大洞,鲜血就从那洞中喷涌出去。
「罗」和「孙霄」走上前来,它俩的外表并没有十成十得像,眼距太宽,鼻子歪斜,便显得愈加诡异。
「孙霄」咧开血红的唇瓣,努力作出它认为友好的表情:“献祭,好。”
「罗」也说:“献祭,好,跑,不好。”
“我有话想说,说完我就献祭。”
苗苏脸上还有延伸至头发里的泪痕,如今看着这两张熟悉却陌生的脸庞,她又想哭了。
伪人抓着她的后肢在往后拽,她抵着双脚,却无法控制自己失力的身体往伪人那里滑。
“你说。”「孙霄」说完,禁锢着苗苏的伪人就放松了力气,让苗苏可以站稳。
苗苏想起最开始那个矮人给她看的照片:“神明大人想要你们找的人……如果找到她,能不能对她说一句话?”
“可以。”「孙霄」的身体一阵一阵地浪,看上去是想点个头。
“就和她说……”苗苏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伪人,她听到身后桂循的呼吸声,看着眼前每一个面无表情的伪人,最后目光定在一只眼睛的「罗」脸上。
她的眼中燃烧着寂静的火焰:“就和她说,还好我的队长不是你这样的货色,要不然,我早就为了保护她死掉了。
“我听说,献祭被激怒的人类比献祭正常人类,母亲能获得的力量更多。”
她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反正矮人应该都被她电死了,伪人的人类语造诣不足以发现不对劲。
“不信你问问,吃掉我队友的两位是不是感觉体内力量更充沛了?”
肯定会。因为罗和孙霄的等级都比她们高。
伪人一静,它们大概是有自己的交流方式,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是的。
苗苏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伪人会吃掉她,让她以这种恶心的方式永生,所以未来说出这句话的,也会是「她」。
“所以,你们一定要和她这么说,你们才能最大限度获得她身体里的力量。”
苗苏垂下眸子,看向镜子倒影里的自己,眼睫如一场滂沱大雨,将火焰浇灭,她的腺体正在发疼,再也榨不出一滴激素。
走到末路了。
真没想到,她一个十级异种居然也会走到末路。
……如果你真的存在,如果李田野真的在消失后拥有了实体,如果李琢光真的和李田野有联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一定能杀死这些伪人。
苗苏深吸一口气,这是她最后一次吸入氧气,她陡然转身,双手托住桂循的腰际,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将人扔了出去。
窗户破碎,桂循倒飞,天旋地转中,她的手指滑过苗苏的手套,却错失了用力的契机,没能抓住她。
伪人的肢体用力,倏地将脱力的苗苏拽了回去。
“苗苏!!”
桂循撕心裂肺地大吼,落下顶楼高度的最后视野里,她看到伪人大张的「嘴」,苗苏被侵吞的上半身,迸溅的血液和碎肉,还有她因痛苦而绷直抽搐的双腿。
*
“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苗苏直起身,大舒一口气。
她不知道桂循死了没有,但以她的经验来看,是凶多吉少的。
苗烈抹眼泪,抽噎着说:“你从来没和我说过。”
苗苏无奈地勾唇,伸手抹去苗烈脸上的眼泪:“和你说了以后让你更有底气阻止我去淸剿队吗?”
苗烈撇过头,不说话。
李琢光盯着虚拟屏幕上最后一行字看了许久。
苗苏的叙述与她的经历有一些对得上,有一些则不行。
例如她没在青苔城市看到一只虫子,但总部八队发现了一个虫巢。例如她知道那里暴动的异种是城市本身以后,在苗苏使用异能的时候便看到了结局。
她启唇道:“你对自己的那一次死亡,是不后悔的吗?”
苗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如果说后悔,我只后悔没有把队友安全地送回晴山。如果说死亡,我在做淸剿队的第一天就做好牺牲的准备了。”
李琢光点点头。
她相信所有淸剿队成员都是这么想的。
李琢光又问:“那你知道桂循和季政也在登梅吗?”
她不确定自己在幻境里看到的是否与现实有关联,但既然苗苏的队友能和这两个名字对上号,那总得问问。
苗苏一愣:“你认出她们了?”
李琢光抬眸。
所以桂循和季政的外貌也变异了,不是幻境里正常的人类外貌了。
她只点头:“嗯,我认出来了。”
“你还没遇到孙霄吗?”苗苏问。
李琢光如实相告:“是的,还没来得及碰到她,她也在?”
苗苏脸上的表情忽然因这句话变得有些微妙,复杂的情绪揉在她的眼睛里,最后烧制出的成品是一种浓郁的悲伤。
“她也在。”她慢慢地说,话语的底色分明是喜悦的,可她眼中的悲伤却愈来愈浓,“罗也在,总部八队的全体成员都被复活了。”
李琢光看了她一会儿,发现那些悲伤的对象竟然是自己,她微微扬眉:“那你为什么还……这副表情?”
苗烈弯下身探到苗苏面前去看她是什么表情,苗苏把妹妹的脸推远,说:“怎么了,我为她们的复活而开心,为其它的事难过,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李琢光答道,“冒昧问问,是为什么事难过?”
苗苏张嘴,刚想回答就想到芮礼和她说的话,话锋一转:“你确实冒昧了,问点别的吧。”
如果芮礼只是简单让她不要说,那她可能会私底下告诉李琢光。
可偏偏芮礼说的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现在就告诉她,她无法承受这些消息,会死的」。
李琢光顺从:“好吧,那我换一个问题,你和罗,还有季政、桂循、孙霄五个人是不是都在地质研究所工作过?”
苗苏看了一眼身旁的妹妹,而妹妹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埋下头。
苗苏说:“我不知道是谁和你说我在地质研究所工作过,事实是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研究所。”
她快速地瞟了一眼芮礼的方向,压低声音:“我、罗、季政、桂循、孙霄,不管是谁,都没有去过地质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