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暗杀她(十三)
这和芮礼的说法完全对不上了。
青苔城市里芮礼在耳麦中喊出的「她们都曾在地质研究所任职」, 那个在葛靖强压下不让叶春女下飞船的驾驶员,葛韶英办公室里葛靖捏出的一个个黏土小人。
对了,青苔城市里那个外勤队的男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孙多你认识吗?”
好像是叫这名字吧, 李琢光记得不太清楚了。
苗苏回忆了片刻:“是六部四十七外勤的成员吗?”她摇头, “我不认识, 只是在看外勤名单的时候记住了。”
记住他还是因为他和孙霄是同一个姓氏, 特地抓来孙霄问过有没有血缘关系, 后来发现没关系, 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了。
李琢光又问:“那葛靖呢, 你认识吗?”
苗苏:“葛靖?葛韶英的祖姥姥是吗?我知道她,但她应该不认识我。”
若如苗苏所说,总部八队的成员都没有去过地质研究所——不是没有任职过,而是连去都没有去过,那葛靖确实不太可能认识她们。
想到这里,李琢光低头翻看了一下分子仪的储存物列表, 发现那些从幻境里放进去的黏土小人还安好地留在原地。
她取出属于苗苏的那一只:“你看, 这是你。”
苗苏从李琢光的手中接过黏土小人,颇为惊奇地上下翻看:“是诶,做得好像我之前的那张脸,你从哪儿拿到的?”
李琢光:“葛韶英的办公室,大概率是葛靖做的。”
“啊?”苗苏下巴都要被惊掉了,“可我真的没和葛靖见过面……”
她眯起眼睛,仔细回忆起自己可能会让大人物留有印象的新闻:“我说实话,八队上新闻的那几次都是普通的救援行动, 常规新闻, 凑硬性指标的那种。”
她无解地耸耸肩:“葛靖不可能通过新闻记住我们,葛韶英也是。”
所以, 如果公开手段无法让葛靖认识这么些人,她们之间的联系就只剩下一个。
「Li ZhuoGuang」。
这一条路似乎已经走到尽头了,接下来,李琢光例行公事地问了一些她认为和死物异种有关的问题,苗苏和苗烈都很配合,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了。
李琢光还要了八队其她成员的联络方式和住址,随后发现与芮礼挑中的那剩下三个目标重合了两个。
临走前,苗烈拉住了李琢光:“那个,大人,不好意思啊,我想请您替我给那位芮大人说声抱歉。”
苗苏一脸「你又闯了什么祸」的苦笑。
“怎么了?”李琢光温声问。
苗烈不好意思地往李琢光手里塞了两枚钉子:“我当时以为她是得知我姐姐复活了来找茬的仇家,所以在给她坐的凳子里塞了两枚钉子。”
她见李琢光用指腹蹭过尖头急急阻止:“有毒的,别乱戳。虽然芮大人没有受伤,但我还是怪不好意思的,错怪你们了。”
她在口袋里掏了掏,又掏出一个小瓶子,瓶子里是透明浓稠的液体:“这是我自己做的毒药,送给您赔罪。特别特别毒,一滴就能毒死方圆五米的植物,我目前还没做出解药,小心使用。”
“……谢谢。”李琢光接过毒钉子和毒药,颇有种游戏里完成主线任务后找npc领取任务奖励的感觉。
她说:“话一定给你带到,你放心,芮礼不是这么斤斤计较的人。”
“那是!”苗烈重重点头。
她当时就看到芮礼发现了坐垫里的钉子,不仅没计较,还主动提出带她们见复活姐姐的恩人。
芮礼是个大好人啊!
她挥手和李琢光告别,跟着苗苏回了屋子里。
李琢光拿着两个东西走回队伍里,看到观千剑爬到车子前盖上坐着,她的双手仍然维持着李琢光捆住她的样子,就差在身前拉一个「还我自由」的横幅。
李琢光把毒药和毒钉子递给芮礼:“喏,苗烈给你的赔罪,一个道具和一瓶毒药,要不?不要我拿走了。”
芮礼淡淡看了一眼:“我不要。”
“哦。”李琢光轻车熟路地把东西放进分子仪里。
“她们都和你说了些啥?说了恁老久。”观千剑在车前座上挪屁股挨近李琢光,“看得我急死了。”
李琢光抱胸凑近:“那我是不是还要表扬你,这么着急却克制住自己没有直接跑过来听?”
观千剑嘿嘿笑:“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当然没意见啦。”
李琢光挑眉:“是不是夸完你最好还顺带把你的检讨赦免了?”
观千剑目光游移:“我可没这想法啊,这可是你说的……”
李琢光:“做梦!上车。”
观千剑垂头丧气地跳下车前盖,把早就解开的绳索在手里卷吧卷吧收成一个小圈:“我真是热脸贴冷屁股,你这么对我,我还要帮你把绳子收拾好。”
李琢光抬腿,预判了她动作的观千剑灵活地闪身躲过这一脚,蹿上了车,隔着车窗玻璃对她做鬼脸。
芮礼站在李琢光的身后:“她和你说了什么?”
李琢光瞥她一眼:“说了对你很不利的话,想听吗?”
芮礼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就好像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内:“那就别和我说了,你自己判断吧。”
“我不太明白。”
芮礼往车门走的动作停了下来,转回身看向李琢光:“不明白什么?”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李琢光说,她竭力想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而无所谓,紧绷的唇角却出卖了她,“我不是别人,有什么事是连我都不能说的吗?”
芮礼一巴掌拍上车窗玻璃,把耳朵贴着玻璃试图偷听的观千剑吓了一跳:“就因为是你,所以不能说。”
她说:“还是要你自己一点一点发现,才能承受得了结果,现在的你还不行。”
“等一下。”李琢光上前两步,一把抓住芮礼准备开门的手,瞪了一眼车子里好奇的观千剑,“我就一个问题,就回答我这一个问题,我就再也不会问别的了,我发誓。”
芮礼静默了几秒,松开握着车门把手的手,点头:“好,你问。”
你的童年幻想伙伴到底是暹罗猫还是我?
你在二十部的仓库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去了各个星球建设系统的十年,你是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
你到底……是人是鬼。
太多太多的问题一股脑地挤到嘴边,这珍贵的唯一一次机会,她却决定问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会离开我吗?”
芮礼的表情很平静,让李琢光恍惚间回到了那个梦里,再一次与听话放下桂圆尸体的小芮礼对上了视线。
这样虚无的眼神让她很害怕,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腕,就好像自己一松手,芮礼就会不见。
芮礼张开嘴,轻声说:“不会,我发誓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李琢光信守承诺,说只问一个问题,就真的不再追问:“好,我知道了。”
不管芮礼的发誓是不是真的有用,对于李琢光而言都是一剂强心针。
她回到驾驶座上,芮礼也在之后上了车。
绑安全带的间隙,陈戊从后座凑上前来,手里拿着一块金色徽章:“李队,这是苗苏的人夫给我的东西。”
李琢光看着那熟悉的金色徽章一愣:“苗苏的人夫?他能注意到你?”
“哦,我说的有问题。”陈戊说,“是我在他桌上看到这个徽章,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写着「给李田野」。”
他从分子仪里取出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我后来听了芮副队和苗苏的对话,得知李田野就是您,所以把它带出来了。”
“……行,你给我吧。”李琢光把徽章和纸条都放进自己的分子仪,“还找到什么别的线索没?”
陈戊摇头:“没了,苗人夫收拾得很干净,重要的地方都上了锁,当着面我也不好开。”
是了,苗人夫注意不到陈戊,但要是他试着开锁,那动静肯定会让人注意到。
“没事,就这样吧,我们去……”李琢光眨眨眼,“我们先去自来水厂,把黑死病解决一下。”
“啥就解决黑死病了?”观千剑拉好车顶拉手,“我错过了什么?你已经知道死种是啥了?”
李琢光支着下巴看着方向盘边上的虚拟屏幕:“没呢,我还不知道死种是什么,其实我还有点犹豫要不要先去解决了。”
“那要不然我们找那些研究员问问?”观千剑提议,“我是觉得如果死种真是病毒表面新生的物质,能把黑死病彻底灭绝,也算是把死种解决了。”
但李琢光怕的不是这个。
已知死物异种正逐步进化,而她到现在为止还一次异象都没见过。
如果死物异种现在还并没有真正醒来,或是正好被什么克制它的东西压制着。
——如果压制它的东西恰好是黑死病病毒呢?那么她解决黑死病病毒反而是唤醒死物异种,这个死物异种醒来后会做出什么事都是不可控的。
死物没有思维,更大的可能就是直接无差别攻击,将星球上所剩无几的生命清零。
在一个没有人的星球,她大可以这么做,队友都是身经百战的职业清剿队员,加上她的特殊性,她至少能保证及时撤退,把人完好地带回去。
但现在登梅还有几百个存活的人类,她能拿自己的命冒险,但不能拿无辜的民众冒险。
“……”她坐在驾驶位上思考了许久,忽然转过身去,“我做几个口型,你们结合登梅的口音判断一下我在说什么。”
听了她的话,队员们都正襟危坐起来,就连肩膀上的蛇形挂件也认真地盯着她。
「一不一凹一啊一一啊一哦一里。」
芮礼低头哒哒哒敲打键盘,很快抬起头:“你不要想离开这里。”
「一哦一ong哦一是不一一哎一一的。」
“你这种人是不能离开这里的。”
这两段话显然和死物异种无关,反而和苗苏那些「被复活的人」有点关联。
苗烈提防芮礼的姿态也足以看出,她们很防备被人知道自己的亲人是复活来的。
想也知道,「复活」这种事容易和人造生命搭上边,晴山法律明文禁止,诸如人造生命、乃至柳一曾经经历的人/体/实/验都被归为生命造假罪。
在这一方面,晴山是分得很清的,甚至是人形态的仿生人都必须要设计一些一眼就能看出非人的特征,例如暴露在无遮蔽处的明显的充电口、花纹奇妙的瞳孔、以兽耳代替人耳等等,否则不允许出厂,厂家还会被判刑。
盖因生命造假罪涉及反/人/类、反文明,是星际时代判得最重的罪责之一。
很遗憾,最有可能是异象的一条线索就这么断了。
李琢光妥协地拉出终端屏幕,在登梅支援人员表格里搜索了一个等级比较高的人员,消息刚打完一半,芮礼就说话了:
“别发了,我这里得到回复了。”
芮礼把她的聊天界面放大给每个人看。
「清剿部A93005芮礼:您好,请问目前实验结果如何?」
「支援人员猎β370-Z0187秋泰和:无。」
「清剿部A93005芮礼:是这样的,我们这边找到了可能可以治愈黑死病的方法,您介意我们插个队,先检测一下我们这边的有效性吗?」
「支援人员猎β370-Z0187秋泰和:?!来!快来!现在就过来!!」
隔着屏幕都能从那几个感叹号里看出秋泰和有多激动,李琢光马上启动车辆,没几分钟就到了研究所。
研究所也是一片萧条,但由于支援人员众多,比周围的环境干净许多,研究所门口站着五六个翘首以盼的人影,见到李琢光的车子就兴奋地挥手。
李琢光刚在门口停下,就有研究员上来敲车窗:“姐,我来帮你停车,你们快去检验那个药,快快快。”
李琢光一行人几乎是被撵下车的,为首的女人一把拉过迟钝的李琢光就往研究所里冲:“让一让,都让一让!”
第072章 暗杀她(十四)
李琢光学生时代经常被夹道欢迎, 但她从来没遇见过这么热情的人。
女人拉着李琢光像两辆卡车在走廊里横冲直撞,硬是拦下一台将将关闭的直达电梯,把602的指令插队到最前面。
“要死啊!”被挤到后面的研究员大喊, “我还赶着要回去交报告呢, 先来后到懂不懂啊?”
女人举起李琢光的手挥了挥:“不好意思啊, 我们急着检测新药剂能不能治愈黑死病。”
“什么?!”
此话一出, 电梯里本在抱怨女人插队的话语顿时一转, 此起彼伏地成了质疑。
“真的假的?”
“这谁啊, 她说的话凭什么就是真的?”
“老秋你小心点, 可别被骗了啊。”
秋泰和神气十足地摆手:“放心好了,总部九三零的,我骗了她她都不可能骗我。”
电梯门一开,秋泰和立刻拽着李琢光跑出门去。602的实验室内都是严阵以待的研究员,紧紧盯着李琢光,像一头头饿狼盯着一块新鲜的肥肉。
李琢光:“……”有点吓人了。
在众人渴望的眼神中, 李琢光缓缓从分子仪里拿出那瓶半满的眼泪,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上面贴上了一张标签。
「一次两滴,不得多用,如果你敢多用,整瓶眼泪都会变成超级无敌毒的毒药!」
在最后,还用蜡笔画了一个代表死亡的骷髅头。
笔迹稚嫩,和李琢光小时候写出来的字有九成相似。
李琢光:“……一次两滴,不要多用。”
“好嘞好嘞。”秋泰和双手捧过眼泪,一个洗干净手的研究员上来用干净的滴管取眼泪, 随后秋泰和便将瓶子还给了李琢光。
研究员将透明液体滴入黑死病病毒培养皿, 这时,周围忽然有四个研究员开始手舞足蹈。
李琢光:“……”
这是在……干什么……
她忍不住后退半步, 看着这仿若邪■仪式的舞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队员们姗姗来迟,就看到李琢光无助地扒着门边站在那儿,像是刚被人抢劫完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怎么了?”观千剑走上前,揽住李琢光的肩膀问,“谁欺负你了?姐姐帮你伸张正义。”
李琢光翻了个白眼,对着芮礼问:“这是什么?我几十年没进实验室,现在是进化出了什么新实验方法吗?”
芮礼看了一眼:“哦,可能是她们组里上一次有人成功之前跳过这个舞吧,所以现在也变成实验的一环了。”
秋泰和听到她们的聊天,见缝插针回过头来说:“差不多吧,不过不是我们组,是整个研究所唯一一次成功的实验,我们特地去找她们学来的!”
李琢光:“……”好啊,这样听起来,这舞蹈的含金量更高了。
她是没想到这些高知青年居然还会有这样迷信的时候,这让她想起在出发前煮鸡蛋的葛靖和叶春女。
是不是所有搞研究的人最后都会殊途同归开始搞迷信?还是说,这其实是研究领域的什么潜规则?
李琢光恍惚间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原始部落,一群人都像在供奉什么神明一样,虔诚至极地盯着正在输出研究报告的虚拟屏幕,口中念念有词。
她听了一耳朵,是在循环背诵各个生物学家、病理学家的大名,祈求每一个先灵保佑。
李琢光脸上的神情却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虽然虚拟屏幕上的结果没有完全输出,都只是一些程序乱码,但看在李琢光眼里,却是一个个清晰的汉字,写着「合格」、「没问题」、「可以治愈黑死病」。
眼前的一切也都很熟悉,她赶到二十部实验室的时候,看到的应当就是眼下场景的尾声。
只有她能看到的异象,只有她能发现的死物异种,只有她能看见的「自己」,只有她能获取的眼泪。
这桩桩件件就好像在和她说,「只有你能拯救这个世界」。
她无知无觉地后退了半步,撞上了芮礼的肩膀。
她回过头,看到芮礼眼神冷淡:“看我干什么?出结果了,快去看看。”
李琢光这才回过神,去看那些爆发出了尖叫浪潮的研究员。
隔壁研究员好奇地派了两三个人过来询问出什么事儿了,就得到了振奋人心的消息。
眼泪真的可以完全杀死黑死病病毒。
秋泰和扑过来双手抓住李琢光的臂膀,兴奋地对她道谢,声音很响亮,但落在李琢光的耳朵里却只有一些回音,一个字也听不清。
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觉得开心,心里头只有沉重。为了合群,她又强撑着扯起一丝笑容回应。
也许真的和芮礼说的一样,如果一股脑地告诉她,她可能会崩溃。
小李琢光说话时虽然用了「如果」,但李琢光心里明白,肯定是发生过的事情。
她过去做的某一个决定,可能会导致全星际的生命灭绝。
做了什么决定呢?过去的她有什么能量能足以改变这个世界?对于她自己而言,她的记忆是没有大量断片的,前后都很连贯。
难道这些死物异种的存在……真的是因为她吗?所以只有她才能看到死种的异象,不是她的金手指,也不是天女因她没有异能而给她的补偿,而是她在赎罪。
秋泰和握住李琢光的手用力摇晃,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表达她的亢奋与狂喜。
李琢光刚反应过来要回握秋泰和,对方就松开手取走报告跑出实验室了。
耳朵里的嗡鸣逐渐淡去,研究员们的声音才一点点放大,让她足以能听清。
“李队长,您是在哪里得到这些液体的?”
“李队长,您真的出过城吗?”
“李队长……”
李琢光的嘴唇动了动,研究员们立刻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李琢光,听她说:“我出过城了。”
“果然!外面那些黑雾就是您杀死的吧?”
“我没有……杀死它们。”李琢光感觉自己的大脑被浆糊黏住了,思考粘滞,动不起来。
眼前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此刻落在她眼里却呈现出一些怨恨与责怪,说出来的话不是好奇和敬仰,而是抱怨她为什么要害得所有人受苦。
“我只是……”
“她只是发现了一些东西而已。”芮礼接过她的话头,“你们都知道李琢光是唯一能看到死种异象的人,她能看到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李琢光扭过头,芮礼没有在看她,侧脸一派宁静,脸上的绒毛在阳光下都清晰可见。
“李队长——”
门口处传来一声呼喊,李琢光循声望去,见是秋泰和带着一个看着职称更高的人过来了。
“李队长您好,我是志愿者统领储慎。”女人伸出手与李琢光短暂交握,“很感激您为登梅黑死病做出的贡献,我这边的想法是立即将该液体投入使用,您有什么别的看法吗?”
李琢光:“我有一点顾虑,因为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任何有关死种的异象,无法确定杀死黑死病病毒是否会导致唤醒死物异种,所以……”
储慎是个浓眉大眼的女人,眉宇间有一道深深的沟壑,纵使她面无表情时,也像皱着眉,于是更显她凶相。
“……死种……你的意思是,现在死种可能还没开始杀人?”
“是。”李琢光点头。
“就没有别的可能吗?”储慎凝视着李琢光的双眼,似要将她整个人看透,“比如就是黑死病病毒表层的新物质,那些外表变异的人群就是所谓的异象。”
李琢光:“我仅说外表变异不可能是异象,因为身体里只要含有π+激素,就不可能看到异象。”
储慎冷笑,目光锐利,火花迸射。她并不认同李琢光的观点,步步紧逼:“要是照你这么说,那黑死病病毒无法分析不是因为死种覆盖,还能是因为什么?”
李琢光不退不让,储慎夺人的气势在她身周无声消弭:“我不是病毒学专家,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我只是基于死种清剿的经验,提出一个希望可以保护无辜民众的提议而已。”
储慎眼露嘲讽:“保护无辜民众,说得真好听,不把她们的病治好,谈何保护?”
她的身量比李琢光高,靠近两步站在李琢光身前,俯视睥睨:“既然你说是提议,那我不采纳。”
说罢,她便要伸手过来抢李琢光手里的瓶子。
那只手伸到一半时便被另一只手截住,储慎眯起眼睛看向伸手的来人,眸光压抑而冰冷,视线相擒,她被对方眼中的杀意刺得瞳孔瞬缩一下。
她想抽回手,却没想到对方的力气实在太大,钳制着她无法动弹分毫,她眼中一闪而过一抹狠厉。
李琢光微微蹙眉:“那能否至少疏散民众,让她们到预备起飞的飞船里做逃离准备?”
“人手不够。”储慎的手收不回来,只能尴尬地僵持在原地,气势也落下一大截,“都不说疏散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人愿意为了你一个虚无缥缈的危险放弃所有家当?”
她上下打量李琢光,唇边溢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像你这种圣人,应该有一个人不上飞船,就不会使用药剂救人,对吧?
“现实一点吧,这不是以你为主角的个人电影,不是你想做什么都一定能做成的。”
储慎说话难听,但她的确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李琢光的顾虑所在。
虽然登梅中心城市人少,也无法保证每一个民众都乖乖听话地进入飞船躲避,而若自己猜错,死种不会因病毒灭绝而苏醒,同样可能会招致大量的抱怨。
要是以前,她大可以把不听话的都打晕了强制送上飞船,可是现在多了个「霍总指直属」的身份,许多事情就受限了。
晚一分钟投放眼泪就可能多死一个人,在这之后还有四个人等待她的拜访,她们对互相之间相同点的证词很可能成为找到死种的关键。
事情太多,都堆在一起。
倘若没有拿到这一瓶眼泪,那么她还能理直气壮地去找八队的前队友询问证词,但是拿到手了,所有的进度就一下子被推到她面前来。
“决定好了吗,大圣人?”储慎冷嘲热讽,面部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她弯折着手臂,吃痛地咬牙,“行了,松开我,我不抢这瓶药了。”
芮礼若无其事地松了手,储慎揉捏着自己泛红的手臂,肌肤下隐约能看到浅淡的淤青。
“啧。”她与李琢光拉开距离,低声囔囔,“怪不得有人能做圣人,原来是看不惯她的都会被解决掉……”
芮礼好像没听见,反而是观千剑对她怒目瞪视。
李琢光细细回忆着从进入登梅以来所见到的一切。
先是在停泊场里看到的那位不在员工名单里的变异人,她说总指挥最近上火,因为人夫被刺杀。
然后李琢光与队伍在旅馆楼下分道扬镳,自己独自一人跑去了总指挥的办公室,在一楼看到无法放进分子仪的消毒剂,在葛韶英的口中得知葛靖曾经也有过一个童年幻想伙伴,以及变异人的共同点。
家人得了黑死病被隔离、去过同一家面包店买同一款羊角包、使用同一款手指相机录过长短不一的录像、每天对着无人经过的窗口傻笑半小时。
再之后就是芮礼口中她进入幻境的时间节点,且她们抓到了那个幻境异种,那么之后的部分和死种关系不大。
对了……消毒剂。
她把黏土小人带出幻境了,那消毒剂应该也可以——
她回过头,看向半倚在门边的陈戊:“幻境里的消毒剂后来去哪儿了?”
“你顺手递给我了,还在我这儿。”陈戊从大腿边上的袋子里拿出一瓶试剂,看清瓶身图案后却愣住了。
李琢光走上前,从陈戊手中拿过那瓶消毒剂。
那瓶子已经不再是消毒剂的样子了,反而变成全然的白色,瓶口处也无法旋开,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按压式喷口。
秋泰和插话:“这东西,不是用来打叉的么?”
第073章 暗杀她(十五)
见九三零的人都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秋泰和进一步解释道:“就是那个,在有黑死病病人的屋子外喷的颜料嘛。”
没人说话,几双眼睛都静静地看着她, 她缩了缩脖子:“不是吗?那不然试一下里面是什么咯。”
李琢光晃了晃瓶子, 听着里面液体似乎并不多的样子, 在地上找了一圈, 陈戊很识趣地从分子仪里取出一大块布料。
陈戊和昙起云支着布料, 李琢光挥挥手让其余人退后, 将喷口对准布料, 按下了喷口。
一束黑色的颜料顺着李琢光手的方向喷洒在布料上,果然与屋外画着的黑色叉是如出一辙的质感!
幻境里,葛韶英办公室的一楼全是这种东西。
稍微往后联想一下……在街上,她看着桂循和季政是正常的、未变异的人类,但陈戊则觉得是两个bjd人偶。
她看着那具尸体是普通的尸体,而陈戊却看着是一个玩偶。
在街上, 屋子外的黑叉是随处可见的, 所以如果黑叉是死物异种,那么街上所见的一切都可能是异象。
幻境里的一切都是异种希望她看到、知道的内容,而从后面「你想要的答案在里面」也可以推断出这个幻境异种是偏向她这一方的。
但有一个问题,幻境异种如何知道芮礼会投放一个外来人,万一芮礼只算出了一个坐标,直接锁定了李琢光呢?那李琢光过一遍幻境,就根本不可能知道有异常。
还有柳一说另一个幻境,基本是建筑颜色和天空颜色颠倒了, 那个幻境有什么意义呢?
李琢光直起身, 用死种定位器检测了手里的瓶子,结果却是没有异常波动。
“出什么问题了么?”芮礼走到她身旁询问。
死种定位器上的范围和二十部一样是整座城市, 这也是研究员一心认为很有可能是黑死病病毒表面生长出新物质的原因。
李琢光给她展示了死种定位器的分析结果:“我觉得死种很可能是屋子外的黑叉,但是你看,颜料本身没有异常波动。”
芮礼把着李琢光的手看数据,静了静,说:“我记得你说过死种在进化。”
嗯?她有告诉过芮礼这个推测吗?
李琢光眨眨眼,没有反驳这一点。
芮礼继续说:“你还说过,异种可能需要被「唤醒」。”
这她倒是真说过。
“连在一起想想呢?”
芮礼这话说得好像她早就知道答案,但不能直白地告诉李琢光,所以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暗示。
李琢光看了她一眼,都说到这份上她还想不到,她的智商就真有问题了。
她示意陈戊换了一张布料,晃了晃颜料瓶,在雪白的布料上左一道、右一道,画出了一个叉。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等待。
储慎在后面偷偷翻了个白眼,撸了一把因很久没时间清洗而油光锃亮的头发,不愿再看似地转过身去,打开终端,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滴的一声,在场研究员的终端都亮了,显示新消息提醒。
李琢光没有等多久,画在布料上的黑叉像是连接信号不佳一样,一闪一闪地析出了彩色信号条,但在闪过后,还是停留在那个朴素的黑叉上。
李琢光回头问观千剑:“看起来怎么样?”
观千剑:“就是个普通黑叉,没什么特别的。”
李琢光扭头看向芮礼:“你呢?”
芮礼:“一样。”
李琢光懂了,她们都没看到信号不佳的那一刹那,虽然还是没搞明白幻境里的异象是怎么回事,但她心里终于有了底。
她将眼泪塞给储慎:“去用吧,抱歉,拖了这么久。”
储慎一句话都没说,拿到眼泪的第一时间就转过身往电梯里走,李琢光带着队员迅速跟上,挤进同一间电梯里。
李琢光对着储慎咧开大白牙笑了一下。
储慎:“……”李琢光真是克她的。
李琢光则物尽其用,趁着电梯去往一楼的间隙里问储慎:“现在保卫队有多少人?如果我想动员所有人去破坏屋外的黑叉,最多能找到多少人?”
储慎叹了口气:“零个。”
她一手插袋,一手拿着瓶子和滴管:“除了研究所里的人,外面没人知道死物异种,按照你们那边研究出的理论,她们也不会记得自己要破坏什么。”
李琢光:“因为大家都没钱买手环吗?”
储慎点头:“全城少说也有两百个黑叉,还有犄角旮旯里的小黑叉,你就加油吧。”
这下糟糕了,光凭她们五个人——加一条蛇,想要把全城的黑叉在短时间内全部破坏掉根本不可能。
更别提如储慎所说「犄角旮旯里的黑叉」,这得找到猴年马月去啊。
李琢光沉默,双手搅在一起,不断地交替按着关节。
如果可以让研究所的人帮忙……
电梯门缓缓开启,就像是知道李琢光在想什么,储慎迈出一步后回首,笑得狡黠,像是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走吧,我早给她们都发消息说帮你破坏黑叉了。”
李琢光一怔:“什么时候?”
她今天状态不太对劲,对什么都反应迟钝,说完这句话才突然想起来:“在我画出黑叉等待反应的时候吗?”
“昂。”储慎举起手挥了挥,她的左手上有一大块烫伤的伤疤,“我很讨厌你,也看得出你今天特别奇怪。”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如果你只有这个水平,肯定当不上霍总指直属。我不管你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听到了什么动摇军心的话,在彻底解决黑死病以前,你最好给我皮扎紧了。
“否则我不管你是谁的直属,哪怕你是霍听潮的亲生女儿,我都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说心里话,虽然储慎说的做的都是正确的,但她在职场上肯定是最不受欢迎的领导类型。
李琢光也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么直白的教训了。
她伸手抵着电梯门,凝视着储慎的背影。
这些难听到几乎有些刺耳的话语像一把重锤,她以为自己会感到难堪,觉得在队员面前被骂成这样着实丢人,有失威严,实际上却是把她整个人都锤清醒了。
什么遥远的凤鸣,什么失声的嗡鸣,什么责怪怨恨的脸庞,通通被一拳捶碎。
“……抱歉,是我的问题,感谢您的指正。”
虽然储慎看不见,但李琢光还是对着储慎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储慎骂得对,她今天太失态了。
尤其是为什么颜料本身没有异常辐射波动,她居然要芮礼提醒到那种地步才想得到。
不管这一切因谁而起,既然只有她能解决,她就不能陷入虚无主义,至少在完全解决以前,都不可以。
先把眼下的危机解决了再说。
她直起身回头,恰好看到芮礼移开的目光。
“走吧,我们上楼,和研究员讨论一下怎么破坏黑叉。”
芮礼输入了一楼大厅的指令,她们来到一楼大厅的时候,研究员们早就在大厅里集合了。
李琢光一行人的电梯门刚打开,热闹讨论着的研究员们便是一静,不约而同地看向电梯的方向。
她们脸上是程度不一的疲惫,墙角处许多人席地而坐小憩,但在疲惫之外,却是轻松和喜悦,一双双眼睛都是亮的。
秋泰和第一个亮出声音:“来咯,要我们做什么吗?”
李琢光心头再又泛起一些难言的酸涩。
她们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做实验,最后的功劳却被她一个人揽走,若那眼泪是唯一的解决措施,那她不来,这些人只会无谓地牺牲掉自己的性命。
若这黑死病起因真是她过去错误的决定,也是她害得这些人受累。
下一秒,储慎的身影就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把那些伤感都揉成一个球,一脚踢远。
她好像又看到储慎指着自己的鼻子威胁要自己好看。
她晃了晃脑袋,努力把那些情绪都清扫出去,让陈戊拿着画好黑叉的布料上来,对上秋泰和期待的目光:“稍等,我们先看看怎么能够破坏黑叉。”
这么说着,李琢光拿出那瓶颜料,先是在黑叉下方画了一道横线,让整个图形变为一个两边延伸为射线的三角形。
她落定后,图形中属于叉的部分仍然闪了一下。
于是李琢光又直接将整块布料都喷满,但过了一会儿,完全变成黑色的布料上,还是有一个叉形闪烁了一下。
“都不行是吗?”秋泰和走到李琢光身边。
尽管她看不到所谓的异象,但看李琢光的反应也能猜出一二。
她说:“擦掉试试看呢?”
陈戊便又拿出一块干净的布料交给昙起云,昙起云比了比黑叉的位置,按照李琢光的指示擦去了黑叉中央的交界处。
这颜料看起来很难处理,其实轻轻一抹就擦得干干净净,跟在疏水材质上擦去水渍一样容易。
这让李琢光燃起一丝希望。
她不自觉地抬起手托住头盔,目光紧紧盯着那块布料。
很遗憾,图案还是闪了。
将结果告知研究员们,当即便有人说:“可是这图案不是已经破坏掉了吗?”
是啊,这图案不是已经破坏掉了吗?为什么死种还能展现出异象?
“咳咳……咳。”拿着布料的陈戊忽然呛住了一般剧烈咳嗽起来。
盘在李琢光肩膀上的柳一伏低身子吐着信子,尾巴勾着李琢光的肩膀,似乎是想让她后退。
李琢光没有动,芮礼伸出手将她与观千剑都往后拉:“陈戊发烧了。”
柳一的尾巴轻拍李琢光的肩膀,指指芮礼,像是在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尽管大家都穿着严实的隔离服,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陈戊周围瞬间空出一圈真空地带。
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是,李琢光之前以为是他从幻境里出来后的内伤还未完全恢复,没想到是因为感染了黑死病。
陈戊声音嘶哑:“我没有在外面脱下过隔离服,进房间以前也充分消毒了,李队您放心,不会传染给您的。”
“确实是这样。”芮礼附和了他的话,“她们消毒都是我盯着的,陈戊的身体数据是在刚才突然开始有异常波动。”
刚才?
李琢光的视线倏地定在了那被擦去了一小块的布料上。
最初在房屋外的墙面上画上黑叉是为了提醒过路人这里有黑死病患者,注意绕行。
当黑叉变为死物异种后,虽不像生命异种那样会出现较强的主观能动性,但也会有一套自己的行为逻辑。
地质研究所里的柜子是不断复制自己、无差别攻击,青苔城市里的城市是培养伪人军/队为其寻找养料,二十部里的植物表层是通过提高太阳光里的紫外线浓度,以利用晒伤病间接消灭人类。
现在,黑叉的行为逻辑也清晰了。
它从提醒人们远离黑死病的记号,变成了主动带来灾难的蜚。
这一刻,李琢光才是真正放下心,先解决掉黑死病不会唤醒死种,因为死种本身就在活动。
不过,很难说将现有的黑死病治愈后,黑叉会不会重新将人感染。
陈戊捏着布料的手些微地颤抖起来,他藏在衣领下的脖子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织毛衣一般织出一块一块的黑斑。
黑死病的蔓延速度比李琢光想象中要快了许多,她表情凝重,让昙起云用手中的布料将有颜料的部分全部抹去。
没有用,那块干干净净的白布上还是闪烁了一下。
耳麦里陈戊的呼吸声粗重,带着浓厚的哮喘音,让人疑心他下一口气会不会喘不上来。
他有些站不住了,额头上冒出虚汗,忍耐许久,还是因疼痛而蹲下身去。即使蹲着时,身体也在不停地发抖,最后只好直接坐到地上。
芮礼说:“他的体温飚到39℃了,之前刚受过内伤,所以病毒入侵得很容易。”
李琢光眼神沉沉。
把黑叉全部擦掉也不算「破坏」,还能怎么办?
她回忆着来到登梅的所有记忆——还漏了什么?还有什么线索没用上?
……是那个吗?
第074章 暗杀她(十六)
不在员工名单的变异人还有人夫被刺杀的案件肯定用不上, 消毒剂带出幻境后就变成颜料喷瓶,大约可以认为当时放不进分子仪的原因是「死种预备役」。
再往后,如果幻境中她与陈戊所见不同的景象是在传达异象, 那么另一个双子幻境中, 柳一所见颜色颠倒的一切——
是不是指解决死种的方法?
那需要白色的颜料喷瓶, 白色的……
李琢光思考着, 若死种预备役是从她这里的幻境取出来的, 那么另一个用来杀死死种的喷瓶, 应当在柳一那个幻境的办公室一楼。
但是柳一显然是没有带东西出来的, 而那个幻境也因幻境异种的死亡而再进不去了。
走进死局了吗?
不可能。
李琢光抓住柳一细长的身体,把他拎到空中,蛇类深渊一般冰冷的眼睛与她对视,她问:“你现在能变回之前那个章鱼触手的样子吗?”
柳一歪了歪头,身体内部鼓出一个透明的鼓包,随后身体上每一个深灰色的圆圈花纹都鼓出一个包, 他整条蛇在李琢光手中扭曲, 最后那些圆圈相继破裂,破开的包膜如盛开的花卉一般展开,变成触手上的吸盘。
一层瞬膜掀起,金黄色的眼睛自吸盘中央睁开。
李琢光上下翻看灰色的触手,触手的尖端蜷缩起来,皮肤表层泛起浅浅的粉色。
“只有触手你还能喷墨吗?”李琢光问。
柳一出来时的形态是章鱼触手,后来才变成蛇,所以李琢光想着, 那形态里会不会有什么文章。
但章鱼的墨囊和喷嘴在腮附近, 就光秃秃一根触手没什么用。
柳一点点李琢光的终端,调出一个私人虚拟屏幕, 在上面敲敲打打。
「切开我,可以。」
李琢光:“……嗯?
“切开你?你还能活着吗?”
要是她一失手把一年一千万星币切死,她真要悔恨终生了。
「别切到眼睛,就可以。」
这李琢光倒还真不知道柳一生命力如此顽强,但既然他自己都这么说了,李琢光也不必再犹豫。
观千剑和芮礼拿出一个桶在下面接着,李琢光掏出刀就顺着颈环以下的肌肤割开。
柳一的尖端蜷起来,大概是痛的,但他很快就抵抗住身体的下意识反应,僵直起触手,让李琢光能切得更加容易。
论痛觉,柳一所承受的痛苦是常规割开血肉的几倍疼痛,只不过对曾经两三天就要全身换一次血的他而言,早就习惯了。
她切得很小心,脸部表情都因紧张而绷紧了,柳一吸盘上的金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琢光。
触手切开是与表皮一样质感的肉壁,里侧一滴鲜血也没有,却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根血管脉络。
……她居然一根血管都没切到?怎么可能?
柳一控制着自己被切开的肌肉,将藏在最深处的墨囊挤压着送了出来。
他自己拔掉了墨囊与神经连接的地方,由于血管没有破裂,所以墨囊很干净。
墨囊很小一个,李琢光将墨囊拿出来,就见柳一自己合拢被切开的触手,一点一点地愈合起来。
墨囊是一个类似于小舌头的沙包型,也就李琢光大拇指那么长,她将柳一放到地上,单膝跪下,拿起小刀准备切开墨囊。
观千剑:“……我咋觉得,这个桶搞大了。”
李琢光也这么想,地上愈合到一半的柳一弹起来,伤口再度撕裂,他浑然不觉似地拍打地面。
虚拟屏幕上快速地打出几个字:「我的墨囊能装一升颜料!压缩,压缩懂不懂,人类!」
在这句话后面,他拼命地拍了十几个感叹号。
“好好好我知道了。”李琢光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触手尖尖安抚他,随后切开了那只墨囊。
刚戳开一条小缝,就有浓稠的深紫色颜料迸溅,还好李琢光早有准备,所有溅出来的颜料都保持在桶内,没有一滴漏掉。
看到「墨汁」颜色的同一时间,李琢光知道她猜对了。
观千剑瞠目结舌地看着容量一升的桶很快被颜料填满,看着那小小的墨囊终于干瘪下去,感叹道:“天奶啊……”
虽然一个墨囊里有一升颜料,但要覆盖掉整座城市的黑叉也有点困难。
李琢光先用一把小刷子蘸了一点颜料,涂抹在黑叉的正中心。
她屏住呼吸,只见那芝麻大小的深紫色颜料像拥有了生命一样洇出几只触角,啵的一声,那触角就抵着布料站了起来。
它从一个二维生物变成了三维薄片,迈着细细的肢体,用最前端的触角舔舐过布料。
它很聪明,只舔了正中央的一个小圆圈,破坏了黑叉四头的连接性,就如水蒸汽一半蒸发散入空中。
深紫色的颗粒顺着空气流动的方向钻入陈戊隔离服上的空气循环孔里,陈戊的体温现在已经高达42℃,意识模糊,彻底躺倒在地上,也无法躲避钻进来的东西。
他的隔离服很快染上了半透明的深紫色,在这颜色的包围下,他的脸色竟然在逐渐好转。
李琢光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推断出「颠倒的颜色」不是白色而是深紫色,以及幻境里的消毒液装不进分子仪的真正原因。
消毒液装不进分子仪并不是因为「死种预备役」,而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生命。
芮礼看了一眼终端:“陈戊的体温开始下降,心率也变慢了。”
他在好转,深紫色颜料显然就是死物异种的解。
于是李琢光迅速布置好任务,三个人一组,整个研究所的志愿者能有五十七组,每一组分到十五毫升的颜料。
研究员们离开前还依依不舍地问李琢光:“那桶里颜料还剩这么多,之后能分给我们一些带回去做实验不?看起来是个新物种。”
李琢光点头:“当然可以。”
她正愁不知如何补偿她们好,她们有要求李琢光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反正她们也只是分走一些,而不是全带走。
一个报告的事,李琢光这点权限还是有的。
昙起云留在大厅照顾陈戊,李琢光与芮礼、观千剑开着车出发了。
她们给自己分了城市边缘的一小块地方,正好还能拜访一下住在那儿的桂循。
储慎在十分钟前就抵达了自来水厂,并且使用了眼泪,发送了全城通知,说黑死病疫苗免注射,已放入自来水中,请每一位民众喝一杯水。
一路上过去见到的变异面孔都在逐渐恢复正常,许多人都意识到外貌的变化,遮着脸匆匆走过。
李琢光在其中看到许多有几分熟悉的脸庞,没有完全变回去,但大致能认得出来,是在地质研究所的员工墙上看到的。
那怪不得她们都需要遮着脸,毕竟地质研究所的员工名单可谓是阎王姥的收容名单,都是死过一次再复活的人。
李琢光驱车在桂循家不远处停下,吐出一口浊气。
登梅简直是一座巨大的,起死回生者的聚集地。
桂循应该接到过苗苏的电话,戴着一面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站在门口阴影里等待,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跟踪狂变态。
李琢光三人下了车,桂循沉默地带领她们找到四周所有的黑叉,李琢光相继让深紫色二维生物「吃掉」它们。
在解决附近最后一个黑叉前,有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挡在她们面前。
女孩年纪不大,看着才六七岁的样子,很瘦,脸颊凹陷下去,并不是变异后的模样,却也差不多了。
桂循双手插兜似乎并不想出声,李琢光弯下腰,努力做出温柔的神情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
女孩平举着双手,整个人呈「大」字形,声音细如蚊呐:“你们是要把黑叉都涂掉吗?”
“是啊。”李琢光耐心地解释,“黑死病结束了,重新开始,我们当然要把黑叉涂掉,如果不涂掉它们,黑死病就永远不会结束。”
女孩的双手瑟缩了一下,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可以不要……涂掉吗?”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李琢光蹲下身,仰视着女孩。
女孩眼神躲闪,她大约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很无理:“因为……因为如果涂掉黑叉,我的姐姐会死掉的……”
李琢光面不改色:“怎么会呢?不涂掉反而会带来更多黑死病。”
女孩深吸一口气:“我——”
李琢光伸手拉了一下女孩腰间的搭扣,扣锁老旧,扣不上去了:“是不是因为你的姐姐死过一次,你担心如果变异人的外观不见了,你的姐姐会被追责反/人/类罪?”
女孩错愕地看向李琢光:“你怎么知道?”
城中有很大一部分人不希望黑死病解决,例如在街上巡逻的保卫队。
李琢光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保卫队明里暗里希望她出城,而这一举动在当时还是「死亡」的代名词。
她明明是来解决这个头疼的问题,看城里的现状也不像是能通过黑死病赚钱的样子。
直到她看到那些变异人会因为黑死病的削减和黑叉的死去而变回正常人类的样子才明白。
保卫队那水肿到透明的身体证明她们肯定尝试过一些特殊手段来验证自己为什么会外貌变异,且因此变异得更非人,她们从中发现了变异外貌和黑死病有关,更和她们共同的秘密有关。
所以她们共同决定,不想让黑死病结束。
她们会不想让这一疾病结束,是因为怕死,那么换种角度想,是否代表着,哪怕黑死病横行,她们也不会染上?
黑叉不是在带来黑死病消灭人类,而是在「围猎」这些外貌变异的人?
总不见得是在保护她们吧,死物异种就没有「善良」这种主观属性。
得出这个结论的李琢光愣了一下。
这真是个……十分奇怪的结论。
身边的芮礼忽然出手,力道不重却颇为强硬地将女孩拉到一边,低声与她说些什么,女孩看了一眼李琢光,便点点头跑走了。
芮礼走回来,观千剑在涂颜料,李琢光问她:“你说啥了?我以为你看到小孩只会把她们吊起来打这一招。”
芮礼撇过头:“保密。”
李琢光:“好吧好吧。”
她们看着最后一个黑叉也消失,没有再闪烁,这片区域的黑叉清零了。
“多谢。”李琢光对桂循点点头。
桂循露在外面的双眼弯起,她的外貌差不多完全恢复成正常人类的模样了:“没关系。”
她们沿着马路慢慢往桂循家里走,如果忽略下水道里堆放的骨骸和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腐烂味,这就是一个温馨的午后,一场普通的散步。
桂循微微抬着头看向远方的天际线,她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不像前清剿队队长,倒像一个幼师:“这种平静的日子应该快结束了。”
她们这些人容貌恢复以后,必然会招致大量的诘责。
“我也没想到我会被复活。”她说,“苗苏说你可能会问我童年幻想伙伴,让我做好准备,可是……我没什么童年幻想伙伴。”
李琢光呼吸一滞。
桂循继续说:“苗苏和我说了李田野的事,她觉得是李田野复活了我们,我觉得怪怪的,我和李田野又没有交集,她怎么会把我一起复活了呢?”
——看来苗苏没有说过李田野和李琢光长相一样的事。
桂循站定在自己家门口:“抱歉,尽说我的事了。我想您一定想知道苗苏死后我经历了什么吧?”
桂循拉着她们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并肩坐下,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当时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一些我不愿意面对的变化,所以想,反正横竖都是死,我一定要死得有用一点。”
她昂着头,天空的紫色在淡去,灰色的锈迹一圈一圈地扩大。
“我就跑去虫巢那里自爆了,怎么样,后来有帮助吗?”
李琢光郑重地点头:“帮助很大,我们去的时候一只虫子都没有了。”
“那就好。”桂循眉眼弯弯,“那就太好了。
“未来的事,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075章 暗杀她(完)
“苗苏和我说你很在意童年幻想伙伴这件事。”桂循又绕回了最初的话题, “所以我帮你问了八队的所有队员,大家都没有童年伙伴。”
她拉出一张虚拟屏幕,将文件共享给李琢光:“只有苗苏有个李田野。”
那份文件里还包括了孙霄记录的每一个变异人的行程、八队每个人复活的时间、复活之后的路程线、每个人用手指相机记录下的影像, 甚至还包括几个桂循争取到信任的变异人的信息。
囊括了李琢光所有想问的东西。
她见到苗苏到现在不过几小时, 桂循就能整理出这份文件, 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效率都没有因为远离淸剿队工作而减低分毫。
资料上所有记载的变异人都朝着正北方傻笑, 她们复活与登梅出现黑雾在同一时间, 连日子都一模一样。
按照葛韶英说的话, 在城市外围出现黑雾的同一天, 城市里突然有一半人变成了变异人的模样,当时黑死病爆发已过去八个月,城市里该画上黑叉的地方都画好了,预留了充足的死种觉醒时间。
李琢光眼里的变异人都长一个样,但芮礼、葛韶英就能说出细节不同。
这更能证明黑叉就是不仅会带来黑死病,同时也会带来变异人的样貌。
那黑叉到底是为了保护她们, 掩饰她们是死而复生的人, 还是为了将她们着重圈出来后好集中消灭呢?
因为这太奇怪了,黑叉能带来黑死病,而变异人却不易感染上黑死病,反而是她们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从这里看,分明是为了保护她们才对。
等等……如果黑死病是因为李琢光自己过去错误的决定而爆发的,那这些变异人和她有什么关系?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与她长相一样的童年幻想伙伴啊。
假设「她」不止复活了苗苏一个人,而是复活了所有的变异人,难道黑叉和她是一头的?
……死种幕后黑手竟是她自己?她现在在自己杀自己?!
最关键的问题是, 这种逻辑竟然还很通畅, 因为只有她能不借助外物看到所有异象,一直以来, 所有的任务都更倾向于让她了解事实,而非杀死她这个最大的威胁。
“哦对了。”桂循双眼因光芒大盛的恒星光而眯起,长睫在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她出声打断了李琢光发散的思维,“你真厉害。”
她举起一只手挡光,说:“真不好意思,之前看轻过你。”
李琢光静了一会儿才想起桂循口中的「看轻」是指什么,她也笑起来:“给我介绍高等级异种就算看轻了吗?那直接看不起我到我面前骂我的就得算霸/凌了吧?”
芮礼骤然起身,走下台阶,侧倚在路灯的灯柱上,望着远方发呆。观千剑趁机往李琢光这里挪了挪。
桂循伸长腿,双手后撑:“那也算不相信你有能管好男队友突围的能力嘛。”
李琢光看了芮礼一眼,不在意地耸耸肩:“这又没什么,那个时候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
桂循歪头,像一个看着优秀后辈的老人一样看着观千剑:“真好啊,千剑还在你的队伍里。”
观千剑骄傲抬了抬下巴,表情颇为臭屁。
“除了那个超级高等级的异种以外,你队伍里还有谁?那个男的死了没?”桂循问。
李琢光摇头:“没有死,还有一个队员也是男的。”
“也是男的?”桂循有些讶异,但她很快就想通了,“还是没人愿意加入你吗?”
“差不多吧。”李琢光低头拨弄鞋子上的土屑,“他从小被姥姥当女孩子养,和别的男人还是不太一样的,是条男汉子。
“我的队伍当时也就三级,他七级,剩下愿意给我投简历的都是五六级的男的,他算是我当时能选到最好的选择了。”
其实淸剿队选人标准没有等级之分,但低等级几乎不会有人像李琢光这样拼了命练,除非一些特殊异能——例如陈戊之流,为了某个方向专精培养的,其余大多数人都是五级以上。
女人向上追求,男人追求安逸又想面子上过得去,就算给低等级队伍和队长投简历也不会低出太多。
本来高等级的男的就少,这么一来她手里的简历全是些歪瓜裂枣。
她又不好意思真的邀请高等级的女人,毕竟她一个零级,客观来说,就是比那些八级、九级、十级的女人要没有前途。
难道给人家画个饼吗?人家吃不吃是其一,万一不行,浪费了人家的时间,她要怎么赔。
也是要感谢那些小心眼的男人,不想着怎么多完成任务升级,反而开始排挤等级最高的昙起云,于是正好让李琢光声张了几次正义,捡到这个漏。
否则她就要因为缺人,队伍等级永久卡在三级升不上去。
“他再男汉子也是个男人,少了个子宫终究和女人还是不一样的,小心别投入太多感情……不过你自己有判断就好。”桂循没有过多评价,询问起别的来,“那九三零现在几级了?”
李琢光终于逮到机会炫耀她这头衔:“你猜猜呢?”
“都能让我猜了?”桂循故作深沉地思考了一会儿,“那我猜……九级?”
李琢光神秘地摇头:“不对。”
桂循“啧啧”几声,有荣与焉地拍着李琢光的肩膀:“这么厉害,才三十年就能升到十级!”
李琢光双手抱胸,一条腿控制不住地颠起来:“还是不对——嘿嘿,我现在是霍总指直属!”
桂循震惊地直接站了起来。
李琢光感觉自己快飘起来了。果然这种事还是要亲口说出来,亲眼看到对方的反应才爽!
霍总指第一时间广而告之破坏了她多少炫耀机会,可恶啊!
桂循绕着李琢光走了两圈,像在围观什么珍稀动物:“天女在上,我居然曾经看不起过霍总指直属,我这辈子也是值回本了。”
她蹲下来,按了按观千剑的肩膀:“可以啊,千剑,逆袭了,那我这算不算功过相抵?”
“诶——两码事啊。”李琢光摆摆手,转着脖颈“嘶”了一声,“我这肩膀有点酸啊。”
桂循探头到李琢光眼前,一脸无语:“你说说看你穿着连体隔离服,我要怎么拍你马屁给你按摩?”
李琢光:“……啧,忘了。”
可恶!
“对了。”李琢光脸上的笑意一收,“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登梅之前有没有一个说法是,下雨的时候不要出城?”
虽然黑死病和死种是解决了,但整件任务还有很多疑点。
桂循也很快进入工作状态:“与其说是下雨天不要出城,有黑雾的时候应该是所有时候都不要出城。”
这和芮礼的说法是一样的,那幻境里的「桂循」和「季政」为什么要强调「下雨的时候」?
李琢光:“葛韶英死后,登梅就一直没有总指挥对吧?”
“对。”桂循点头,“因为有和没有都一样,要推举一个新指挥上去又没有群众基础还浪费时间,就直接由志愿队的储慎接管了。”
“储慎人夫没跟来登梅吧?”
“没。”桂循答道,“这么危险的地方让他们男人来干什么,这又不是爱情小说,死也要死在一起。”
李琢光:“那你有听说过什么总指挥人夫被暗杀的消息吗?”
桂循挑起半边眉,她想了一会儿:“非要说的话,就只有葛韶英前一任总指挥的人夫被暗杀过,不过没成功。”她在小腿上比划了几下,“就在右小腿这个地方中弹了,没多大事,救回来了。”
也算一个新线索,李琢光一边查一边随口问:“叫什么名字?”
“你说总指挥还是人夫?总指挥是姓张吧……我记得,名字特别奇怪,叫什么……张翠芬。”
张是个大姓,撞了不稀奇,但在李琢光这里没有巧合。
同一时间,她也搜出了属于张翠芬的页面,可惜对于她的家人信息都是一片空白,就连遭到刺杀的人夫也没有名字。
“嗯……”桂循还在继续回忆,“我记得她只有一个女儿,独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也是一个特奇怪的名字,但我真想不起来了。”
“好,没事。”李琢光没有深究,让外人记不住张翠芬孩子的名字总有用意,她猜测应该就是张娇骄了。
她将登梅的经历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能拿出来询问桂循的似乎就没有了。
她还得赶着去见那唯一一个芮礼挑出来但不是八队的人,于是与桂循匆匆告别,驾车循着地图开去。
路上的黑叉中心都被啃掉了,墙壁泛着一层淡薄的深紫色雾气,路上穿着志愿者制服的人看到李琢光的车子或热情打招呼,或淡淡点个头。
三人很快抵达变异者共同点中都去过的「面包店」。
面包店门口的牌子是正在营业中,店面很干净,碎花贴纸和深棕色的小旗子都崭新得如同刚买来似的,与周遭死寂的氛围格格不入。
周围只有闭门谢客的其它食品店,并没有住宅区。
三人走进面包店,打开的门推动悬挂的风铃,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过,店面里空无一人。
柜台里的面包都是新鲜出炉,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郁的黄油香气,仿佛与街道之间有一层壁垒,外面的腐臭味一点都未曾侵入。
“您好。”李琢光走到柜台前按响了迎客铃。
观千剑在柜台前转悠,流着口水:“这也太香了吧,刚吃完早饭肚子又饿了。”
芮礼对面包没什么兴趣:“早饭都吃过四小时了,是该饿了。”
“……您好?”李琢光又按了一次铃。
“没人吗?”芮礼走上前来。
李琢光伸长脖子,看那柜台后半开的门里亮着灯,如何都不像完全没人的样子。
她双手撑着柜台,整个人翻了过去:“不好意思啊老板,我有急事,真的没人吗?”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只见里面是一间整洁的书房,连柜子都没有,一眼就能看清没有藏人,桌面上还摆着半开的……
纯木浆纸书。
李琢光招了招手,让芮礼进来,观千剑留在外面流哈喇子。
芮礼进来后环视一周,也看到了那本书:“怎么又是纸质书?”
“balabala年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之刑法精讲……”李琢光缓缓念出书名,年份处的数字是一团乱码,她也没法念。
她没敢碰书,除了书名以外也不敢看别的地方,更没用终端录像。
侵/犯隐私罪判得很重的。
她又喊了一声:“老板?”
还是没人应。
不得已之下,她们只得先退出房间,书本纸张随着她们出门的动势被吹过去了一页。
在面包店门口,李琢光给桂循发了条消息,询问有没有面包店店主的联系方式,桂循回复说没有。
「烤猪皮:那个老板谁都不让加,说想要什么面包进去了直接拿走就好。」
钱也不付?哪有这么做生意的。
「你的光来了:那你知道老板一般什么时候会在店里吗?」
「烤猪皮:每个奇数月一号,你要等?那你得在登梅多等三十来天了。」
观千剑凑过来看聊天记录:“早知道就先问问桂循,不白跑这一趟了。”
李琢光长叹出一口气:“唉,谁知道面包店老板六十多天才来一次?跑空只能算我们倒楣,走吧。”
这么说着,李琢光就打算上车,却被观千剑拉住了手腕。
“怎么了?”李琢光回头问她,以为她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观千剑将李琢光往后扯了两步远离车子,有点紧张地看了一眼刚坐好的芮礼和她投来的平静视线,清了清嗓子说:“李队,那个,你是不是在搜集大家的童年幻想伙伴?”
李琢光听到这里,心里就升起一些预感,没说话。
果然,观千剑下一句话毫不意外:“我也有个童年幻想伙伴,和你稍微有那么一丢丢像,不过我不太确定,因为那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第076章 权衡利弊
李琢光脸上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她是不是经常掉眼泪?也不是哭, 就是会像呼吸一样掉眼泪。”
没想到,观千剑却是否定了这一句话:“她从来没掉过眼泪。”
李琢光继续问:“那是不是她给你开启了一个时间流速慢一倍的幻境,好让你在里面卷?”
观千剑狠狠点头:“对对对, 其她人也都是这样吗?”
现在对于李琢光而言, 这些都拥有童年幻想伙伴的人是可以相信的, 更何况眼前站着的还是观千剑, 所以她没有隐瞒:“是, 她什么时候消失的?”
观千剑:“哇, 连这个都一样吗?我的是在成年礼之后一天——对了, 我给我的伙伴起名叫王多肉。”
李琢光:“……”这都什么鬼名字。
她错了,当初观千剑买小狗,给小狗起名叫旺旺大王的时候她不该嘲笑观千剑的,她深切忏悔。
这回旋镖竟然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飞回她头上来了。
李琢光叹了一口气:“那你有死过吗?”
“我——”
本来以为是一个没什么意外的问题却让观千剑呆住了,李琢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初观千剑因为ptsd导致情绪失控和人打架, 好像就是因为对方恶意戳了她的伤疤。
的确, 在进入总部淸剿队后,观千剑没遇上过特别的危险,是没多大意外死亡的可能性。
但观千剑小时候是有过创伤记忆的。
那伤疤李琢光只简单了解过,好像是和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被饿了好几天有关,她也不太想戳观千剑的伤疤,也就没仔细过问。
庚孤几人就是偷拿走她的终端和任务执行记录仪,将她遗留在无人的星球上几天才返航将她接回,在她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时候伸手抢食。
然后被她揍了。
因为任务执行记录仪里只有观千剑揍人的场面, 被遗留在星球上的经历扭曲成她自己偷跑, 拿走一块小蛋糕也不是什么正当防卫的理由,所以观千剑就被记了处分, 正式队员的位置泡了汤。
——其她队伍和李琢光可怜巴巴的队伍不一样,热门的队长人选可以招收多于队伍人数的人员,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考核后决定正式留用谁,被剔除出去的只能等待分配。
“其实我不记得了。”观千剑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是应该……现在想想,那时候饿了七八天,只能吃土和发霉的垃圾,没死还能找到孤儿院门口晕过去才是奇怪的事。”
李琢光记得,那时候观千剑才五岁。
观千剑比李琢光大了六岁,是994年生人,那如果她在五岁时饿死过,王多肉就是在999年复活了她。
总而言之,复活这一能力使用与否,与幻想伙伴消不消失没有关系。
李琢光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小时候有没有过一个小布偶?”她伸出手比划大小和形状,“最后用得布偶脖子处的衔接快断了。”
观千剑依旧摇头:“没有的。”
“行。”李琢光打开车门,“上车吧,我们回去了。”
*
九三零回到总部已是一周后了。
一部分志愿者搭了她们的顺风飞船一道回来作报告,其中并不包括储慎。
储慎留在登梅,她之前管理了许久登梅,登梅人也习惯了她的行事作风,如无意外,她大约会被直接推选为灾后重建的第一任总指挥。
关于那个变异人是复活者的消息,李琢光和她通过气,想要瞒住总部并不困难。
黑死病发时,变异人就有意识地断网,闭关锁球,因为登梅只是晴山的联盟星球,这里的终端系统和晴山各个分部系统的关系类似于电路里的并联,数据是互相独立的。
所以她们能简单通过断网阻隔晴山知道这一消息的途径,用不了总部内部系统,自然无从得知死种。
——为了减少恐慌,死种并未向大众披露。
唯一问题是变异人的芯片失效了,对于登梅内部的管理是个巨大的问题,目前的解决办法还是最笨的那种,让她们每天都去市政厅登记。
黑死病爆发的这么些年,登梅幸存的民众都仰赖于变异人的保护和照顾,其实许多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只是不约而同地一起守住了。
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办法慢慢想,总会有的。
李琢光还有点小紧张,这是她第一次做违反纪/律的事,怪刺激的。
下了飞船,她把陈戊送去市医院,把柳一送回保护所,这段路程来回还怪熟悉的,上次从二十部回来也是这样,只不过那一次送去医院的是芮礼。
李琢光先回了一趟宿舍,洗了一把澡,换了一身衣服才前往霍听潮办公室进行汇报。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但给霍听潮发的消息得到了秒回。
她刚到霍听潮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隐约的吵架声,连连暗道不好,一回头又看到霍听潮的秘书站在身后不远处。
进退两难。
李琢光硬着头皮按响了门铃。
霍听潮很快开了门,李琢光数清里面的人数以后,松了口气。
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霍听潮,一个是看上去才七八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个子不高,目测只有一米四不到,她身后有一双极为显眼的巨龙双翼,站在桌子上,一只手指着霍听潮:“狗指挥,我才不干,你就是想要我做苦工,我绝不会再上当了!”
李琢光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大门在她背后关上,她这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目睹晴山总指挥被骂……她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霍听潮脸上一点愠色也无,悠悠地转动着转椅,也不答话,还有闲心冲着李琢光招手,让她先坐。
李琢光摸了一张椅子过来,屁股只敢搭一点边。
小女孩在桌子上气鼓鼓地走了几步,继续骂:“不可能,绝不可能,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帮你的忙!”
霍听潮身体前倾,双手在桌上交错,脸上漫着浅淡的笑意:“五千万星币。”
“我又——嘎?”小女孩不可置信地停下脚步。
霍听潮轻声细语地补充:“你帮我一次忙,我就给你五千万星币。”
小女孩:“……”
她默默地走到桌边,拽着李琢光的手爬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在椅子上坐好,双手像小学生一样放在膝头:“但我觉得有些事情的价值不能用钱来衡量,你说,要我帮什么忙?我一定万死不辞。”
龙族的生命很长,平均寿命有一千来岁,眼前这个龙族的人形态虽然只是个小孩,但真实寿命至少有一两百岁。
女孩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李琢光:“这就是你委托我保护的人吗?”
霍听潮点头,介绍李琢光道:“她就是我上次和你说,很有天赋的后辈,李琢光。”她转而再介绍那女孩,“这位龙族是伊文捷林,九级异种。”
李琢光赶忙站起身伸手:“您好,晚辈叫李琢光。”
伊文捷林与她短暂地握了握手,李琢光的大拇指抚过女孩手背上坚硬的龙鳞片,指腹上霎时破了一道浅口子。
龙鳞是这个世界上现存最坚硬、且最锋利的东西,不乏有不法分子曾经想过走/私龙鳞而偷偷潜入龙谷,但无一例外有去无回。
伊文捷林小大人似地点了点头:“你就是那个零级异种?”
李琢光轻轻按着大拇指:“是,不过我算不上是个异种,因为我没有异能,也没有分泌激素的腺体。”
“这么神奇?”伊文捷林熟练地弯腰,从脚边的柜式机器人肚子里拿出一根棒棒糖,拆了包装放进嘴里,“不能用异能岂不是很无聊。”
李琢光看了一眼霍听潮,对方似乎没有打断闲聊的打算,她便说:“也还好,习惯了。龙族一直以来都能使用异能的话,辐射应该没有改变太多生活吧?”
伊文捷林在凳子上晃脚,她的脚着不了地,李琢光见状便为她调低了座椅高度。
伊文捷林低头:“谢谢你——确实,就只有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异种强化了我们的异能,强化过头了,所以最初简直一团乱……”
龙族由于本身就有控制火焰的异能,所以变异后的异种都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强化本有的异能。
“好咯,聊正题。”伊文捷林趴到桌子上,“要我保护她什么呢?”
霍听潮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她的下一次任务,你随行就好了。”
伊文捷林睁大眼睛:“就一次吗?不多来几次?满五次我可以……”她纠结得整张脸皱成一团,像是在割舍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可以给你一百星币的优惠。”
霍听潮脸上笑意更盛:“不用,一次就够了,别的谁都不用管,只要把她带回来就好。”
“哦。”伊文捷林多挣钱的小心思被打灭,她焉焉的样子仿佛是自己刚丢了五千万,“好吧,那还有别的事吗?”
「最好是能让我挣钱的事。」
李琢光从伊文捷林的脸上清晰地读出这句话。
“没了,早点回去吧,你出来了一个多月,你母亲要担心了。”霍听潮打开终端,给伊文捷林划了一笔钱。
看到数字的伊文捷林表情瞬间明媚,李琢光偷瞄到至少七个数字。
要是她也是龙族就好了,一个出场费就几百万,真的好羡慕。
伊文捷林双手合十,狗腿地说:“诶哟,小事小事,霍大人有事再找小的啊!”
她蹦蹦跳跳地出了办公室,李琢光将椅子挪到霍听潮正对面,开始汇报工作。
与往常一样,李琢光并没有全盘托出,这一次,她隐瞒了小李琢光的存在,并且努力地将眼泪的发现往那些研究员身上引。
她在飞船回程的路上快进地看过自己的任务执行记录仪,确信小李琢光的部分没有录进去。
灵异事件,但是帮上大忙。
不然她一个人什么努力都没付出就独领掉功劳实在太不要脸了。
霍听潮没有过多地询问细节,李琢光在报告里都写得很清楚,但她这一次看了很久,久到李琢光的心都高高地吊了起来。
霍听潮这么敏锐的人会不会发现她隐瞒了什么?会不会发现她做了违反纪律的事?
她就不该以身犯险。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要是被霍听潮抓住,她会有多失望?
自己会被直接革职吧……可是那些复活回来的人很可能也与她有关,她必须要负责任。
她的背脊不自觉地挺直了,心跳渐渐与仿机械声的时钟走针同频,霍听潮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在预告她的死刑。
“嗯……”霍听潮发出模糊的喉音。
李琢光第十次瞥向时钟,时间却只过去了半分钟。
她握紧了汗涔涔的掌心,低头在大腿布料上蹭了蹭,但她忘了随手拿的裤子是丝绸材质,手掌一滑,冷汗完全擦不掉。
霍听潮掀起眼皮:“你——”
李琢光头皮一紧:“在!”
“最后一句话没用句号,帮你加上了。”霍听潮语气平淡,在文件的最后多打了一个句号。
“这次写得好长,后面这张就是研究员的名单?”
发现霍听潮好像没有发现异常,李琢光这才松了一口气,后背不知何时被冷汗浸透了。
她答道:“是的,名单按照姓氏拼音顺序排列,不分先后。”
“我知道了。”霍听潮通读了一遍名单后收起终端,“正好你今天来了,我想和你说点别的。”
“好。”李琢光的声音有些哑,刚才心跳跳得太快,还没有缓过来。
霍听潮眸中仍是一汪平静的疏星淡月:“成为我的直属以后过了三次副本,自从我上次演讲,也过了一次副本,对于队伍里的两个男人,你现如今的评价是什么?”
李琢光权衡着霍听潮到底想听什么,斟酌着用词:“还可以,没有给我们拖后腿,该做的后勤工作都完成了。”
霍听潮勾起嘴角:“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拖着他们走,阻碍进步的人也应该早点舍弃,你觉得对吗?”
“……”
霍听潮的意思是……要向陈戊或昙起云开刀了?
李琢光摸不清霍听潮想先对谁动手,是否有什么安排,秉持着少说少错的想法,她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霍听潮继续说:“性格急躁的人不太适合做淸剿队,你觉得呢?”
——先杀昙起云?是因为霍听潮不记得陈戊的名字吗?
她这么愣了一下,霍听潮以为她舍不得:“如果你实在喜欢的话,可以标记了留在身边,舆论不会对你不利的。”
“嗯?”留在身边?
李琢光下意识说:“不是要杀了吗,怎么留在身边?”
霍听潮也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像是被李琢光逗笑了似的笑起来:“其实也不一定真要杀死,让他自己犯点错,我开除就行了。”
哦……李琢光赧赧,她没想到还有这条路子。
霍听潮笑得很开心,她的眉眼与唇角都锋利,让她的笑容显得更像是一把刚刚开刃还未见血的利刃。
她的眼神里全然是满意,说:“还有别的顾虑吗?”
李琢光挠挠脸颊:“您是有什么安排吗?因为从先前任务种种来看,先处理陈戊会更好一些,他可能……不太干净。”
霍听潮摇头:“我没有安排,只是给你一个适合队伍建设的提议,如若你有自己的想法,那一切按照你的计划来。”
“好的。”李琢光答道,“那结束之后,队伍的替补人员您有想法吗?”
霍听潮依旧是摇头:“没有,一切看你安排。”
「你要记住,在这件事里,你才是真正的总指挥。」
李琢光没想到霍听潮竟然真能给她如此大的权限,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蠢蠢欲动地想询问霍听潮以前有没有死过。
但她忍住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问霍听潮的时候,该是她确定了一切以后,最后验证一次的时候。
之后霍听潮又问了她几个关于登梅无关痛痒的问题,约了两天后再一次开个小会,便说时间晚了,让她先回去休息。
李琢光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十二点敲过了,客厅给她留了一盏小夜灯,饭桌上的保温箱里摆着一份白菜猪肉饺子。
她把饺子和调好的酱油醋拿出来,打开终端查看这段时间的新闻,坐在桌子边解决夜宵。
寿向给她发来了二十多条新消息,其中十条是长达两分钟的语音条,和一份新闻录像的文件,她现在才有时间看。
「蚂蚁叉腰:你走了以后,我没有抢过她QAQ,但是!我蛰伏,我卧薪尝胆,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就知道叶幸澜手里不干净!」
在寿向的叙述中,李琢光才知道叶幸澜不是她以为的以前的市长,而是那位被「伪人队伍」压在太阳底下晒死的前市长的秘书。
*
叶幸澜穿着囚服,面无表情地站在摄像头面前,长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对记者铺天盖地的问题和群众对她不知感恩的质问,她抬起被手铐绑在一起的双手,调整了话筒的方向。
泛白的薄唇微抿,她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神平淡,仍由话语如刀般飞到她眼前,扎进她的身体里。
叶幸澜是荤素不忌的人,她想上位,想往上爬,无所谓手里的力量是否正规。
她母父死得早,其她长辈家里困难,无人愿意负担一个拖油瓶,所以她早早就在街上流浪,路边小餐馆的老板看她可怜,偶尔会给她一口热菜吃。
只要能活下去,虫子也好,什么都好,她什么都愿意吃。
雄性肉干,老年肉柴,幼年最好吃,但是肉最少。
女人肉她只吃过一次,还是从医院停尸房里偷偷割下来的一小块,可惜被冻硬了,她吃不出什么味道。
直到那一天,被叶幸澜在回忆录中称为「装腔作势搞慈善的大小姐」的人停在她面前,问她,你想不想上学。
这是她和妫海第一次相遇。
叶幸澜说她想,所以妫海把她带回了妫家名下的福利院。
她吃到了正常人吃的饭菜,但她过去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每顿饭都会吃到十二分饱,专挑更能顶饿的肥肉吃,很快,每个月固定的体检向她发出了高血脂的警告。
妫家的营养师给叶幸澜专门定制了一份菜单,但叶幸澜私底下还是会藏菜单外的东西,不得已之下,妫海把她带回了家里,同吃同住地看着她。
对她说,以后她俩都吃同一份菜单。
真会装啊,叶幸澜想,大小姐果然是大小姐,要不了几天就会被自己的善心感动到痛哭流涕,然后放弃。
但是没有,妫海真就每天陪着叶幸澜吃那淡出鸟的菜单。
在妫海的陪伴下,叶幸澜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很快恢复了正常的菜单,她也被妫家人赶回了福利院。
在叶幸澜高中毕业那年,屠十步上台了。
屠十步刚上台就颁布了一些近乎邪■的理论,让她这个人的风评迅速两极分化。
有人觉得她是个疯子,希望她尽快下台,然而也有许多人——包括叶幸澜——认为屠十步是千年难有却怀才不遇的政/治天才,很多理论明明很实用,却不被世人接受。
例如,祖祭是糟粕,需要废弃,祭祀者一旦发现,全部拘留十天。
再例如,不允许有任何宗/教的存在,哪怕是天女教都被打为邪■,寺庙教堂通通废弃拆除,不允许提到神灵,更不允许参拜。
叶幸澜也这么想,神是最无用的东西,如果天女真的存在,怎会忍心看这世人颠沛流离不出手相助呢?
后来的反叛军就是支持屠十步的那一拨人,所以二十部的反叛军力量如此强大,有她其中助力。
妫海先她一步做了中心城市市长,妫海母亲觉得叶幸澜城府太深,妫海把控不住,所以一直不让妫海为叶幸澜提供任何帮助。
叶幸澜能走到市长秘书这一步,反叛军帮了很大的忙。
妫海是民心所向,她勤恳爱民,在岗期间大幅提升了民众的工资水平和公共服务,打击违法犯罪,乃至于李琢光在总部也常刷到妫海的新闻。
有一段时间,妫海会不会成为下一任总指挥的讨论甚嚣尘上。
叶幸澜知道,自己不能和妫海硬碰硬,她需要借着妫海的东风给自己履历添金,所以她停滞下来,跟着妫海做事,「狐假虎威」地将自己的名字也留在了「好官」的名单里。
反正妫海有手段有民心,叶幸澜一点也不担心妫海会永远压在自己头上。
如果妫海真的蠢到愿意永远留在二十部不再上升,那按照她的性格,也会把自己推荐上去的。
妫海就是这样的人,也许现在抽屉里已经给她所有的手下写好一封推荐信了,叶幸澜毫不怀疑。
妫海总是在到处奔波,于是叶幸澜跟着她四处跑,看着她从臭水沟里抱出一个孩子,看着她亲身走入地震灾区,慰问灾民,把自己的物资分给孩子,账户里有一万就会捐出去九千。
叶幸澜只是其中之一。
换了谁高血脂,妫海都会陪同吃减脂餐的。
遇到不讲道理的抄起刀就要杀她泄愤,叶幸澜身体比大脑更快反应过来,从此她的手臂上就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疤。
妫海说她会出钱给叶幸澜祛疤的,叶幸澜的目光从伤疤转到妫海脸上。
把虚伪的嘴脸收一收吧,叶幸澜心说,她最讨厌妫海这样的表情了。
总是觉得自己能救下所有的人,天真、愚蠢,可笑。
后来晒伤病爆发,妫海心力交瘁,叶幸澜每晚都看着她处理文件,看着看着头一垂睡着了,行/政厅里刚毕业的大学生拿着妫海的准许就进了门。
叶幸澜皱眉看了那小姑娘一眼。好没礼貌,她心想。
模样稚嫩的姑娘眼边也是黑眼圈,蹑手蹑脚地在桌上放了两份便当就离开了,她胸口的铭牌上写着她的名字,寿向。
叶幸澜拿过一份便当拆开,很久没吃过热乎的食物了,而在看清便当里的食物后,她在心里嗤笑,拍马屁拍不到点子上,妫海想吃葱油拌面,而不是热干面。
过了两天,妫海一反常态地将所有工作都推给叶幸澜做,问到她要去干什么,妫海只说想出去放松放松。
叶幸澜没管她,一个人留在妫海的办公室里处理文件,无意中在终端保险箱里发现了一封推荐信。
妫海只写了一封,请了一百个二十部中心城市的普通民众在下面签字,被推荐人是叶幸澜。
她看了很久——半小时?一小时?她不记得了。
过了大半天她才收到消息,原来妫海没有去放松,而是为了阻止在社区里随机杀人的行径,带着一队保卫队蹲点等着想要逮捕她们。
当时那支队伍还是人类外表,妫海想问问她们是否有苦衷,除非万不得已的情况才会当场击毙。
妫海知道叶幸澜肯定会阻拦她,所以她偷偷去了。
这几个平均等级有七级的异种,在那支队伍的手下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叶幸澜因妫海丢给她的公务晚到一步,到达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被拖到太阳下暴晒的妫海。
妫海的脸上生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她跪在地上,背脊却是挺直的。
她的皮肤蒸发出热气,像是在燃烧。
叶幸澜「啧」了一声,抬起手便要使用异能,但眼前的地面刚拱起一个小包,她体内的激素就迅速告罄。
她皱眉,集中注意力,努力想要分泌出更多激素。腺体里的阻塞却没有丝毫移动。
她憋得满脸通红,都再也无法分泌出一滴激素。
妫海好像看到了叶幸澜的尝试,所以她笑了一下。一如往常,一如很久以前她对着骨瘦如柴的叶幸澜说,你想不想读书?
叶幸澜从那个笑容里竟然读出了幸福——妫海真是蠢到没边了,怎么会有人幸福地死亡?
她的未来还有那么久,她的路今天就要断在这里,妫海为什么能感到幸福?
她不明白,如果童年幸福就会冒出这种无用的念头,那叶幸澜庆幸自己的童年痛苦。
妫海张开嘴,闭上眼,她的声音因痛苦而呜咽,却还断断续续地哼唱起一首歌。
歌曲没有歌词,节奏轻缓,似乎是一首摇篮曲,是星际时代已然绝迹的乐器和曲调。
叶幸澜没听过,但她很讨厌这首歌,曲调像碎玻璃渣垫在她的脚底,让她回到那个和妫海一起吃低脂营养餐的午后,摸到骨骼里酸涩的生长痛。
妫海抬着眼睛,用她生命里最后的时光直视着强盛的恒星光,她哼完一首歌,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一些什么,但叶幸澜听不到。
叶幸澜的思绪与那首旋律一样缥缈,她站在大楼的阴影里,还有许多人都站在阴影里,恒星移动,阳光在她的手背上烫出一条红痕她也无所察觉。
昨晚刚做完的葱油大概永远也用不上了。她想。
*
新闻视频走到尾声,有一个记者问叶幸澜:“妫市长已经给你写了总部的推荐信,你为什么还要回二十部中心城市?你不是想往上爬吗,为什么要退回来?
“你因此被寿市长挖出过去种种劣迹,有没有感到后悔?”
尖锐的问题让全场一静,记者们都紧张地等待着叶幸澜会不会开口说今晚第一句话,希望能抢头条。
叶幸澜抬眼,总像是没睡醒的双眼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张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笑容:“有。”
她对着数十个黑洞洞的摄像头说:“我后悔,十岁那年不该接受妫海的救助。”
话音刚落,记者外围的群众就爆发出响亮的辱骂,骂她不知好歹,无可救药。
叶幸澜却笑得更开心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前仰后合,停不下来。
「蚂蚁叉腰:我找了项珩帮忙,咱们里应外合,把叶幸澜冲垮咯!」
「蚂蚁叉腰:所以,现在给你发消息的人是史上最年轻的晴山二十部中心城市市长!(还不跪下参拜朕.gif)」
第077章 千分之一
「你的光来了:(参拜大王.gif)」
「你的光来了:恭喜寿市长啊, 下次我来二十部请我吃饭!」
「蚂蚁叉腰:请!九三零我都请!」
「蚂蚁叉腰:还有那个芮副队长也一定要来哦,小白说想她了。」
李琢光想了想,勉强将「小白」和记忆里那个被芮礼骂哭的研究员对上了号。
「你的光来了:真的假的?我以为她会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芮礼了。」
「蚂蚁叉腰:哈哈哈哈, 可能是皮痒了又想被骂吧。(叉腰大笑.gif)」
「蚂蚁叉腰:总之, 等你们有空了一定要来做客哦!俺们城市重建老快了, 已经和你上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李琢光划拉队伍共享日历, 发现她一百天的年假动也没动过。
一年十天, 最多累积十年, 前二十年的两百天年假早折合成二十万星币放进她兜里了。
女性还有专属的例假, 一个月五天,这个假期无法累加,也无法在过期后折合成薪资。
在死种危机彻底解决以前,不管是年假还是例假,她肯定都用不了了。
唉,再过四个月, 又有一万星币要入账了。
有钱是有钱, 可是没空出去玩,天天看着账户里的钱生钱,想花也花不掉,好苦恼。
李琢光扁着嘴给寿向敲出一句回复:「好啊好啊,一定来。」
现在什么东西最值钱呢?
李琢光这么想着,走到沙发上瘫下,开始在终端上搜索。
飞船回程的路上她睡了两天,现在精神满满, 完全不想睡觉。
热搜版面被娱乐新闻覆盖, 热度第一的是九三零解决了登梅黑死病,「李琢光」这一搜索词的热度自三月前成为霍总指直属以后就居高不下。
她闲着无聊, 翻了翻自己名字词条下的讨论,大多是一些夸奖和吹捧。
「重生之我是吗喽大王:我的妈啊没想到在这个女人薄肌遍地走的时代我还能觉得这种身材好有安全感。」
「今天发财了吗:其实让你有安全感的不是她的肌肉,而是她永远会把人完好无损地带回总部的责任心,霍总指实在太会选人了。」
「看到工资三千气笑了:最近失眠,如果李队愿意打我一拳就能把我哄睡……」
李琢光:嘿嘿。
她快速地划过,只有一条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什么吃一口:发到这里会有人看到吗?话说我发现好多人都有一个童年幻想伙伴,而且我整理了一下,和李琢光都长得好像,大家请问还有人一样吗?」
评论只有零零散散几条,大多都是在说可能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李琢光的人大概就是这样。
没有几条点赞,没几个人关注。
李琢光手滑退出了一次,再想找回来就找不到了,用关键字搜索也没有,在历史记录里更是没有,她很快意识到可能有人在其中运作。
所幸李琢光还记得那个人的用户名和头像,很快就把人找到了。
她用小号假装一个有童年幻想伙伴的人给她发去了私信,那边的人好像守在终端边上一样,秒回了消息。
「这是什么吃一口:你好,可以接受我这边问几个确认身份的问题吗?为了保护其她人的隐私,请你理解。」
「飞过夏天:当然可以。」
「这是什么吃一口:可以详细说明一下伙伴出现频率变少的起点和彻底消失的时间吗?」
「飞过夏天:起点是成年礼前后,彻底消失是我开始工作正式入职。」
应该差不多,除了观千剑以外,目前她知道的所有频率变少的起点都是成人礼。
「这是什么吃一口:童年幻想伙伴帮了你什么?」
「飞过夏天:为我打开了一个时间流速慢一倍的幻境。」
「这是什么吃一口:[正在输入中……]」
对面的状态一直维持在「正在输入中」,过了很久才发来一张电子邀请函。
邀请函里写着时间和地点,是一次「童年伙伴交流会」,就在这周六,三天后。
霍听潮的会议在周五,正好错开,那天应该没有事。
允许佩戴面具和变声器,也允许遮掩身高、体重等等,一切以保护隐私为重。
那李琢光就不用担心自己是童年伙伴本体的事情暴露了。
她刚想关闭邀请函回复那人自己有空,却发现对方的账号变成了不存在的状态。
不是已注销、被禁言,而是连整个聊天框都一起消失了。
还好邀请函没有随着账号消失而消失。
李琢光裹紧了身上的小毛毯,总觉得今天空调开得有些冷了。
这账号显然是冲着她来的精准投放,但有这么个机会摆在面前,她不可能错过。
但愿她不是羊入虎口。
她在沙发上转了个身,不远处小夜灯的灯光降低了一格,昏暗的环境增大了李琢光的睡意。
她上眼皮黏着下眼皮,没有抵抗这来势汹汹的睡意,脑子里冒出一瞬间怎么会这么困的疑惑,很快在沙发上陷入沉睡。
过了五分钟,书房门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从中走出,半蹲到李琢光的面前。
李琢光侧躺着睡,脸颊被枕头挤得变形。
芮礼关掉了李琢光莹莹发光的终端虚拟屏幕,垂下的短发扫过李琢光的脸庞,让她皱着脸无意识地挠了挠脸。
芮礼抬手将头发捋到耳后,调高了空调的温度,为李琢光掖好被子,动作便停顿住,维持弯腰的姿势,注视着李琢光的侧脸。
深黄色的光晕打在她们的脸上,背光处浓郁的黑色衬托得李琢光像个平面人,一副小孩用蜡笔画出的拙劣画作,而投向芮礼的光被她的短发遮住,只有她的双眼中有一点星子般的亮。
“晚安。”
她轻轻放下这句便抬步离开。
李琢光翻了个身。
*
李琢光提早一刻钟到了中心保卫厅。
有一个穿着防暴队制服的人在门口抽烟,她身姿挺拔,站姿随意,制服也穿得松松垮垮,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了李琢光。
——然后突然挪回来,定在她身上。
李琢光上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羊曜?”
羊曜没说话,直勾勾地看着李琢光。
待人走得更近了,羊曜忽然用指腹掐掉香烟燃烧的尾巴,烟灰撒了一地,她口中呼出最后一口烟雾,转身将烟头扔进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
李琢光伸出手:“我叫李琢光。”
羊曜搓掉指腹上的烟灰,短暂交握:“知。”
她知道。
李琢光凝视了她几秒,忽然一笑:“是通过新闻知道我的,还是通过你的童年幻想伙伴?”
羊曜:“……”
她神情动也不动,眼神像一潭死水,无法从她的脸上得到有效信息。
——从另一种角度说,反而代表答案是后者。
李琢光收回了手,心里有了底。她对着羊曜点了点头,便错过她往保卫厅里走去。
最深处的会议室里已坐了两个人,许尽山与时馥二人相隔三四个座位,低头看终端,相顾无语。
听到李琢光开门进来的动静,她们一起抬起头,时馥看许尽山站起来了,便又低下头。
许尽山胸口代她说话的胸针摘下了,换成了更为隐形的贴片,她「说话」时,脖子侧面的贴片就一亮一亮的。
“上午好。”许尽山的机械手指卡在衣服下摆间,她一边弯曲手指解开束缚一边说,“登梅的任务怎么样?”
——许尽山的外置人工声带只能使用非人感明显的机械声也是防生命造假罪的一环,加上许尽山的人机感也很重,显得她整个人都跟仿生人似的。
李琢光走到她身边帮她拔出卡在手指间的衣料,客套道:“还不错,我也没想到会完成得这么快。”
前后加起来也就四天不到,作为探索向的任务而言,这个速度可以挂在总部的最快记录里了。
许尽山的机械手指在弯曲时发出咔咔的声响,动起来显得粘滞迟缓,李琢光好奇问道:“你的手指需要定期润滑吗?”
许尽山:“需要定期维修。”
李琢光:“我之前一直在想,如果我特别想装一个机械义肢,能不能故意把手砍了。”
许尽山低头,把自己的两根机械义指从手上拔了下来,便看到里面被改造成了一种凸起的连接器。
她从裤兜里拿出一支润滑剂,在李琢光的帮助下给手指润滑,咔哒一下,许尽山又把恢复流畅的手指装上了:“你可以试试。”
“以前有过这种案例。”时馥插话,她坐在可转座椅上慢慢悠悠地转来转去,“装完以后后悔了就起诉医院,医院赔了很多钱,所以现在都需要另一家医院的义肢使用准许才能装,私人装义肢的价格很贵。”
许尽山说:“维修的价格也很贵。”
虽然她的表情没有变化,语音也没有起伏,李琢光却无端从中听到一丝委屈。
“怎么会?”李琢光有些惊讶,这和她了解的保卫厅福利待遇不太一样,“我经常听清剿的人说保卫厅福利待遇好,想跳槽过来。”
机械女声叹气,略微抖动的语调和冰冷的声音呈现略喜感的反差:“我们队接不到任务,基本只有基础工资。”
李琢光的目光在许尽山和时馥间来回看,想到一些传闻,面露尴尬:“抱歉,我……”
“没关系。”许尽山说,“都过去了。”
时馥重重冷笑一声。李琢光看过去时,她又假装自己没说过话。
保卫厅的重案组和淸剿队一样,由五位成员构成,有些杂碎的活可以直接找零散警员,灰湮之所以是资历最深的队伍,就在于牛璟过去是从灰湮升上来的。
重案组的警员免不了生离死别,灰湮的更换速度算慢的了,也已把牛璟时期的人员都换了个遍。
据说灰湮之前有一个成员是时馥的双胞胎妹妹,时郁。
之所以是据说,因为成员自己可以选择是否披露身份,除了许尽山和时馥两个人以外,其她人都选择保密。
传闻某次任务外勤是许尽山和时郁一起出的,但出了点意外,时郁死了,许尽山却完好地回来。
细节部分李琢光不太清楚,只囫囵知道个大概,时馥怀疑许尽山,但没有证据,任务执行记录仪的视频也没有异常,所以她就一直和许尽山僵持着。
后来其余两个队友也相继死亡,许尽山有了一个似有若无的坏名声在外,无人敢加入她的队伍,灰湮就逐渐完全变成牛璟的跑腿了。
许尽山没有进一步解释,李琢光便也没有问。
三人再等了十几分钟,其她领导陆陆续续地来齐了,牛璟穿着一身在这个时节很奇怪的毛呢大衣,捧着一桶一升装的大水杯,吸着鼻子坐下来。
“您感冒了?”李琢光调高了空调温度,“热感冒?”
牛璟摆摆手:“不用调高,我不是感冒,没事。”她的鼻音很重,声音比往常要粗壮许多,“前两天那个巨型冰柜案,我不小心被关在里面关了仨小时。”
她揉了揉通红的鼻尖:“以为自己能赤手空拳打赢死物异种,最后还是得靠用空激素才能看到异象,唉,人还是要服老啊。”
刘局长拧开牛璟的大水桶往里扔了一把枸杞和各种中药:“你就能吧,哪天回不来就高兴了。”
“两百岁都没到呢就要服老?”会议室的门再次开启,霍听潮抱着一个铁皮箱子走了进来,“这不像你说的话啊。”
李琢光站起来帮霍听潮搬箱子,那箱子在霍听潮手里轻飘飘的,实际重量还不轻。
里面是一些小盒子,整齐地码在箱子里,在霍听潮的示意下,李琢光拆开一个。
柔软的天鹅绒内衬里躺着一只金属银的手环,手环表面流光溢彩,但一放到灯光下便变得暗淡,贴近李琢光肌肤的颜色。
“虽然定位仪进度没有推进太多。”霍听潮从李琢光手里拿走手环,展示给在场的人看,“但她们将原先的手环做出了改进,新手环可以隔绝大部分外界激素影响。
“不过目前还属于Beta版,不面世,大家先拿着试试。”
李琢光把小盒子拿出来,给在场领导一人分了一个。
牛璟的体型如一座山,手自然也如一棵树,那一个手环放在她手心像一个精致小巧的玩具。
她拿着在自己手腕边上比划,表情有点无语:“没有大点的尺寸吗?这是要给我做手环还是做戒指?”
霍听潮没说话,直接上手将手环拿过来,对着牛璟的手腕按了下去。
那一只看上去只有牛璟手腕横截面那么长的手环竟然自动循着牛璟的手腕改动尺寸,延长到合适的长度,两头扣上。
“自适应都能用在金属上啦?”牛璟「嚯」了一声,“实验部到底在搞哪个实验?”
“缓缓再诋毁我的实验部。”霍听潮拉着牛璟的椅背,将她推进会议室旁的小隔间里,在里面鼓捣了一会儿,把李琢光喊了进去,交给她一只抽气的工具和一张塑料薄膜,然后自己退出去,把门关上了。
李琢光和牛璟二人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地看向霍听潮留下的一个小小的蓝牙音响。
蓝牙音响的连接状态是断连中,但喇叭里仍在悠悠播放一首轻音乐。
牛璟站起身,目光定在蓝牙音响上。
房间里无风自动,围绕着音响的空气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流动,蓝牙音响的声波在经过那段波动的空气时,如同乐谱上的音符一般颤抖了一下。
这一下很短,但落在李琢光耳朵里便是异常明显的走音。
牛璟的肌肤微微泛红,李琢光感觉身周的空气好像变得稀薄了一些,音响周围的空气震荡了一下后恢复了平缓,而音响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轻。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牛璟的身体也没有放松,又过了半分钟,她浑身都红透了,才扭过头问:“还有异象吗?”
音响的喇叭有震动,似乎仍在尽力发出声音,但周围一圈被抽成真空,什么声音也无法传递出来。
李琢光摇摇头:“没有了。”
牛璟停下异能的使用,音响里的轻音乐再次传了出来,牛璟肌肤上的红色刹那间褪去,她呼出一口气。
李琢光上前用塑料薄膜和抽□□把音响裹住,隔绝掉声音后,扛着音响,与牛璟一起出了门。
“怎么样?”霍听潮靠在桌子边,所有人都在等待她们的结果。
牛璟拉出终端身体数据,放大了激素水平那张折线图,线条呈现平稳正比增长。
牛璟:“……怪不得我觉得想用用不出来,憋得慌,为了避免外界的激素影响,还会阻碍我自己使用。”
“技术还不熟练,只能先这样了。”霍听潮说,“阻碍的程度高吗?”
牛璟转动肩膀,回忆了一下之前使用异能的感受:“有点高的,中间差不多差了两级左右,我要花七级的力气才能用出五级的激素水平。”
“那手环就先给不会出外勤的中控或者不影响决策的后勤使用。”霍听潮闭上眼睛默了默,“还以为能给琢光减轻一点压力,我还是太着急了。”
“没关系。”李琢光把手里的真空包裹放到角落里,协助时馥分发手环,“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分完手环,霍听潮站在最前方,她双手撑在桌子上,身后的大屏幕上自动跳出一段视频。
“在今天会议开始以前,先请大家看一段视频。”
黑暗的中控室里,背对着镜头坐着一道梳着高马尾的身影,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纸质牛皮本,本子上写着一些字,但这个镜头方向看不清。
女人抬着头,只专注地看着一面监控画面,在她身边,几百个悬浮的虚拟屏幕在自动运行一些程序。
李琢光眯起眼睛辨别编程语言,哪怕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从来没见过的语言。
监控画面并不是寻常中控室里的那种,一眼就能看出分属于一栋建筑的不同房间,而是一些风格迥异的画面。
有深山里破旧的小房子,也有华丽的别墅庄园,有极其古老的古典建筑,也有普普通通的大学宿舍。
它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是——每一张监控里都有一个女人,身影很类似,但发型不太一样,且都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处理着手上的工作。
根据短发女人抬头的角度,她正在看的似乎是正中央最上方的监控。
那个画面里是一片青葱的草地,一个小女孩和一只小猫在草地上玩耍,旁边不远处的树荫里坐着两个稍大一些的女孩,她们看着小女孩和猫追逐打闹。
但很快,李琢光就发现那面监控里的画面是在不断重复一小段五秒左右的影像,而不像其它的监控是连贯的画面。
李琢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视频的进度条还在继续,那女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而她身旁的虚拟屏幕程序运行到结尾,一个接一个地显示出一行「已完成」,然后自动关闭。
监控画面的颜色也随着虚拟屏幕的关闭而变成黑白、蜡笔风、抽象画风……越来越像一幅幅悬挂在墙壁上的动态画作。
画作里的每一个主角在监控关闭的前一秒都似有所觉地抬起头。
李琢光好像看到了她们的脸,但一晃眼的功夫,那张脸就从自己的记忆里抹去了。
进度条的最后一秒,是所有监控全都黑了下去,只剩下女人「看着的」那张监控,还在循环重复着那一小段影像。
“为什么我告诉你小心芮礼。”霍听潮将视频的进度条拖到最开始,两指拖动视频画面,将画面角度转换到那个短发女人面前。
女人心口处插着一把刀,鲜血浸透了她的衣服,她的胸口没有呼吸起伏,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也没有耳朵。
她好像在地质研究所里见过这个外型的人。
霍听潮仔细观察着李琢光的表情,继续说:“因为我查到芮礼的芯片早在1023年,出发为晴山建设终端之后第二天,就被判定为死亡。
“但是很奇怪,在千分之一秒后,又被人为更改成存活状态。”
“……”
李琢光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在霍听潮的眼神下就要从喉咙口里跳出来,她咽下一口唾沫,强装镇定地和霍听潮对视。
她又猜对一件事,芮礼确实死过一次。
若是芮礼的死而复生是可以被查到的,是不是意味着登梅的那些人也并非绝对安全?
“身为她的朋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琢光?”霍听潮问,她似乎没有发现李琢光的紧张,“知不知道她是遇到什么事才濒死。”
霍听潮留了一线余地,没有直接说出「死了」一句话。
“……”
李琢光深吸一口气,藏在桌子底下的指尖在颤抖:“很惭愧,我不知道。”
她试图转换话题:“不过监控里这个没有脸的女人我见过。”
“哦?”霍听潮有点兴趣地挑眉,“在哪见过?”
李琢光说:“在地质研究所。就是整个死种事件的开端,我和我的队友把废弃仪器搬走以后,芮礼说研究所里有未知异种,我当时就看到了一个……与之类似的异种。”
她舔了舔嘴唇,霍听潮没有搭话,表情饶有兴致的,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周围人也都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不是说完了吗?
就好像她刚刚是犯了个蠢,而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眼神变成有形的潮水,在阴云密布的灰蓝色天际下一步一步往海岸线靠近,在岩石上留下的一线白像是一捆绳索,想要勒住她的脖子。
李琢光清了清嗓子,突然站起身,走到大屏幕前。
霍听潮给她让出了一个位置,她放大了那无脸女人身前的笔记本,屏幕上图像模糊了一秒,很快修复成超清图像。
那是一本写满了各种名字的笔记本。
李田野、王多肉、Li ZhuoGuang、姐姐、凤霞、好心人、你……
是一本记录了所有「童年幻想伙伴」的笔记本。
这时,视频忽然自己动了起来。
画面里的女人伸出手,扒住了相机的边角,将镜头拉近自己的脸庞。她没有眼睛,却好像认真地观察了许久眼前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试探性地抹去了画面中央巨大的暂停键,视频重新回到播放的状态,她身旁的虚拟屏幕继续开始运行,而现在运行的程序已然与刚开始时不一样了。
那些程序很短,很快计算出结果,于是屏幕里就出现了一个个硕大的童年幻想伙伴的名讳。
只见那女人的手伸入了镜头,从平面变为立体,一米多长的手指抓住了虚拟屏幕的边缘。
李琢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肩膀撞到站在旁边的霍听潮,她回头一看,只看到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她呼吸一滞,连忙往四周看去。
周围人的脸庞都变成视频里那样没有五官,梳着高马尾——但那高马尾并不是头发,而是皮。
是从头顶长出的人皮被扎成了高马尾的样子。
她们维持着复制黏贴一般完全一样的姿势,歪着头,面朝李琢光的方向,就好像所有人都在专注地「看着」李琢光。
她们明明没有鼻子,李琢光却觉得身边的空气在一点点被掠夺而变得稀薄,她有些喘不上气来了。
视频里的女人用头颅顶了两下虚拟屏幕边框,用力一挤,虚拟屏幕边框迅速变形,她的头从视频里挤了出来。
她「看到」了李琢光,脸颊上的肌肉往上堆起,露出了一个李琢光熟悉不过的「笑容」。
*
李琢光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放大而倒置的人脸被吓了一跳,她拍拍胸脯:“吓死我了,你做噩梦了吗?”
李琢光眯着眼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辨认出眼前人是观千剑,她终于吐出一口不知何时憋住的气:“没有,是你很吓人。”
她从沙发上坐起身,抹了一把脸和额头上的冷汗。
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她循着身体记忆打开了终端,显示日期已是周五,还有两个小时要开会了。
她突感一丝微妙,叫住观千剑问道:“我睡了两天吗?”
观千剑顿了顿,上前将手背覆到李琢光额头上,喃喃自语:“这也没发烧啊……你睡傻了?这两天你都是在沙发上睡的。”
她缓缓摇头:“看来还是睡眠舱对人体更好,你以后别直接睡沙发了。”
李琢光将信将疑地揭开身上的毛毯,看到芮礼从书房里走出来接水。
“醒了就快点准备吧,别一会儿开会来不及。”芮礼瞥了她一眼,说。
李琢光勉强将这些奇怪之处丢到脑后,走进卫生间洗漱,吃完午饭后便出发去保卫厅。
她提早了一刻钟到达,停完车后就从停车场徒步走到保卫厅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穿着防暴队制服,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专注地在终端上打字。
李琢光的脚步顿了一下,她好像预料到自己会在门口碰到一个人,但那个人应该是在——
是在干什么?
李琢光皱眉,她为什么会有一个预设?
她没有在女人身边停留,错身而过时,女人伸手拦住了李琢光。
李琢光定睛,看到女人胸口的铭牌上写着「羊曜」两个字。
“早。”羊曜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向李琢光伸出手,“曜。”
早上好,我是羊曜。
“……你好。”李琢光犹豫了一下才与她握手,“我是李琢光。”
“嗯。”羊曜抿唇,她与李琢光握完手以后便坐了回去,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好奇怪。
李琢光一头雾水地往里走。
会议室里只有许尽山与时馥两个人,她们二人之间相隔了三四个位置,简单地对着李琢光打了一下招呼后便无人说话,会议室里陷入沉默。
开会的领导陆陆续续来齐,牛璟没有感冒,霍听潮也什么都没有带,只往大屏上拷了一段视频。
李琢光不自觉地坐直了。
第078章 妈妈,妈妈
监控画面里, 是熟悉的高马尾女人背影和一张张不太一样的监控画面,女人身边没有悬浮的虚拟屏幕,也没有正在运行的程序。
——她为什么会对这个监控视频有预期?
她又从来没看过。
和记忆里的感觉不太一样, 这段视频并没有聚焦在女人的背影上, 而是随着进度条的前进逐渐转移拍摄视角。
桌子上喝到一半的透明水杯、呜呜作响的旧式立式空调、窗边紫红色的盆栽、半合拢的百叶窗、从缝隙中透进来细微的霓虹灯光亮。
转到女人的脸前方, 将她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容纳入镜头。
霍听潮按下了暂停键, 李琢光的心跳太快, 快到右手掌心相连的血管都隐隐作痛。
她往桌上抛出几张放大的截图, 分别是监控画面和无脸女人的样貌, 大家顺手拉过离自己最近的虚拟屏幕仔细观察起来。
“你们觉得这段影像是从哪儿传出来的?”霍听潮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还有闲心给她们布置互动环节。
时馥试图用人脸识别找出无脸女人的种族,许尽山摩挲着自己卡顿的机械义指。
牛璟说:“什么跟踪狂变态的家里?”
霍听潮摇头:“不是。”
焦洲紧跟其后:“你看这么多风格迥异的监控,肯定是密室逃脱剧本杀一类的中控吧,不过要和我们眼下的问题扯上关系么……”
许尽山接道:“从一个摄影机死种身体里取出的录像带吗?”
霍听潮:“近了。”她望向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琢光,“你觉得呢?”
在场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李琢光身上, 牛璟食指点了点桌子:“你今天还一句话都没说呢, 怎么回事?”
李琢光清了清嗓子:“我……”她坐立难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再一次清了清嗓子,“我好像丢失了两天的记忆。”
虽然丢失了两天的记忆,但眼前的一切又像发生过一样。
牛璟突地从桌面上探过身来,扳过李琢光的肩膀:“怎么回事?去医院看过吗?”
“果然如此。”霍听潮的话语又让在场人蓦地都看向她,“是从一个异种体内取出的储存芯片,不过不是摄影机。”
她注视着李琢光干涩的双眼:“你记得吗,在青苔城市里, 你带回过一份……包裹着芯片的烂肉。”
牛璟的手缓缓放开:“那玩意分析报告不说是植入在人体内的那种芯片吗?还是什么已死亡, 被用在那个人/体/实/验室的安保仿生人身体里养仿生人用的。”
但这是一个伪命题。仿生人不需要植入芯片,也不会拥有血肉。
焦洲对这件事的了解更多:“以前科幻小说不是老爱写仿生人觉醒后拥有人类的意识么。喏——”她抬了抬下巴, “这个实验室有一个项目就是想看看什么样的方法能让仿生人觉醒。”
“成功了吗?”牛璟问,这事儿属于保密文件,她无权接触。
焦洲耸耸肩:“我们发起总攻的那天,研究所里只有未觉醒的安保仿生人,但因为有几个人仍然在逃,所以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答案。”
霍听潮接下焦洲的话茬:“她们也许成功了。”
在场的人像被逗猫棒吸引住注意力的小猫一样,齐齐转头看向霍听潮。
霍听潮再次放大了那张无脸女人的截图。
“芯片是用T实验室的加密方式破译的,基本可以认为是T实验室的残留,解码出来首先是一串图片代码,还原代码后,出现的照片就是这个无脸女人。
“那块芯片称呼她为——「妈妈」。”
程序一定是生命写的,T实验室里的生命要么是如柳一一样没有自我控制权的实验品,要么是掌握实验品生死的研究员。
这件事在场只有焦洲了解得最清楚,能搭上话:“我们没有找到有关培养实验品写程序的项目报告,其实是很奇怪的,实验范围广泛却独独漏了编程这一项。
“所以我们猜测,可能是她们逃走的时候将这一部分的资料和实验品全部销毁干净了。”
也许是清剿部有内鬼走漏了风声,也许是和那些时间异能有关的方式,T实验室有相当一部分核心成员提前得到消息跑路是板上钉钉的。
李琢光当时在营救组,主要是抢救里面还存活的生命,所以她也知道,一部分实验室脏得过分。
“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就砸了。”李琢光说,“有相当一部分实验室里是一地碎片,各种电脑终端都被物理毁坏。”
“那么我们基本可以确认,这块芯片就是目前唯一可以掌握的,关于实验品自编程的证据。”霍听潮做出总结,她点了点那张无脸女人,“为什么实验品要叫她「妈妈」?”
没等会议室里的头脑风暴开始,霍听潮就自己往下解释:“芯片的后续程序里有写道:
“「我有很多个妈妈,但我只有一个妈妈。要告诉妈妈,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实验,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霍听潮的声音无起无伏地念着,却在李琢光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霍听潮看了李琢光一眼,但李琢光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发现。
“「妈妈到底讨厌妈妈,还是喜欢妈妈,我不理解。是不是让妈妈忘掉这一切,妈妈就可以不要在意呢?」”
稚嫩如小孩写日记一样的语言,分不清其中的两个妈妈分别指谁,或者说这些「妈妈」哪几个是不一样的人。
“每一个妈妈都有双重加密,秋兰破译出的最后结果,到底前的「妈妈」和讨厌后的「妈妈」不是同一个人,讨厌之后和喜欢之后的两个「妈妈」是同一个人。
“虽然有自主编程的意识,但它们仍然理解不了情绪。”
霍听潮拨弄转动着衣袖上精致的浮雕纽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们的确成功地研究出如何让仿生人觉醒的方法。
“拿到破译结果,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唯一能看到死物异种的李琢光,所以我在想,它们口中的「妈妈」会不会是你。”
霍听潮说到这里又是对着李琢光一笑:“你别紧张,我的意思当然不是你主导了T实验室,这也是不可能的,毕竟有T实验室的时候你估计还没来初潮。
“我的意思是,这个「妈妈」,会不会有别的解读思路,不是生物意义上或是道德意义上的「妈妈」,是别的什么。
“否则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秋兰刚破译出一句「让她忘掉这一切」,你这儿就紧跟着失去了两天的记忆。”
刘平安喝下杯子里最后一口水,说:“那这要找老李了吧,这种追根溯源的活儿,得看纸质书。”
“宁代宝,你今天回去和宁聆峰说一声,让她帮个忙。”霍听潮转向坐在后排位置上的女人。
这是要连李载雪也瞒着了。
“好嘞。”宁代宝答了话,李琢光才发现那儿原来坐了一个人。
那人与宁聆峰长得有七八分像,但没什么特色,看过一眼后无法记住那张脸上有什么特征。
李琢光确信自己没在芮琅的初潮宴上见过这个人,但也可能是在人群中看了一眼,然后忘了。
宁代宝注意到李琢光的视线,对她挑挑眉笑了一下,然后窝进墙角的阴影里,与窗帘下的黑暗融为一体。
“好,那我们接着看。”霍听潮转过身去,打算重新点按播放。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说。”李琢光赶忙打断了霍听潮的动作。
霍听潮停下来看着她:“你说。”
李琢光指着那张放大的无脸女人:“我在地质研究所见过这个……妈妈。”
望向这张没有五官的脸庞时,总有一种因为过于熟悉、但没有意料到会碰见而感到紧张的窒息感,那种感觉与她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尸体时是一样的。
“后来在晴山二十部,柳一——就是我从T实验室里救出来的十级异种,他说好像看到了妈妈,在登梅时,他也说自己在幻境里看到了妈妈。”
李琢光又补充了两句柳一那个幻境的特殊性,说完以后,她心里就像放下一块大石头,狂乱的心跳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原来是忘了这个。她对自己说。
从起床开始就莫名其妙的焦虑恢复平静,她跨过了一道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坎儿。
这种感觉很熟悉,因为她在登梅的幻境里就是先一遍一遍地死,在最后一次时根据自己的肌肉记忆完美通关。
像是……她先在内测版本里熟悉好规则,好在现实生活中一命通关达成完美结局。
虽然大家的人生都是一命通关。
“你有问过六一他口中的「妈妈」指什么吗?”焦洲问。
——柳一的名字是李琢光取的,遇见他的那天是六月一日,所以李琢光一开始顺手写了个六一。
后来被户籍处的工作人员告知没有六这个姓氏,在户籍系统里很难管理,所以李琢光就把六改成了柳,不过参与过围剿的人员都更习惯于叫他六一。
李琢光便将柳一所说关于「妈妈」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出来。
“二十部的时候我以为他指的是死物异种的本体,因为后来也的确发现了本体是什么东西,所以当时没细想。”李琢光说,“现在结合这个实验品也有「妈妈」看来,很可能就是四维生命。”
“真有意思嘿。”牛璟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你说这死物异种要真是四维生命派下来的天兵天将,有什么意义呢?四维生命杀我们,不就和我们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一样方便吗?搞七搞八还费时费力。”
霍听潮的眼神深邃,望着桌子对面的一角出神:“也许它们的目的不是让星际生命灭绝。”
李琢光凝视着霍听潮的双眼,其她人则用相似的眼神观察李琢光。
她们都企图从这二人的表情里窥见一丝端倪,或是回忆着什么而带来的波动,但霍听潮好像完全没有在动脑子思考,只是在放空脑袋,李琢光的神情也过于认真,并没有在思考些什么。
“好了,来,我们继续看。”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眨了两下眼睛,不知从什么东西里抽回神,回首将视频重新播放。
焦洲和刘平安交换了一个眼神,牛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宁代宝的表情完全隐藏在黑暗之中,其她一些没怎么发过言的人或是转笔,或是不停重新翻阅过去的文件。
时馥低头做笔记,许尽山还在拨弄她卡顿的机械义指。
视频里旋转的镜头并没有因为拍到无脸女人而停止,它继续转动,直到转了360度,将整个房间内饰都拍了一遍。
床上的被子散落在床脚,枕头歪在一边,椅子上堆放着小山一样的衣服,墙壁上贴满了同样没有五官的贴画。
镜头转了一圈以后,就停顿在最初拍摄女人背影的角度不动了,女人并没有只盯着一个监控画面看,而是在所有的监控中来回巡视。
一分钟过后,视频里忽然响起轻微的哼唱声,似乎是来自于那个无脸女人,这首旋律很耳熟,正是李琢光在二十部里听「芮礼」哼唱的那首歌。
女人伴着这哼唱声慢慢晃头,她的声音很好听,歌声如同在唱片机里录下来的一样,温柔而缱绻,与她周围跟踪狂一样阴暗的环境格格不入,却不会让人联想到刚杀完人,感到愉悦而哼歌的连环杀人犯。
反而更像是……从小就在这种黑暗的环境里长大,当害怕床底会出现什么昆虫或怪物时,妈妈会搂过自己,轻轻拍打自己的背脊,哼出这首歌。
当无脸女人哼完一整首歌以后,视频也就结尾了。
霍听潮将眼前的碎发捋到耳后:“对这首旋律感到熟悉的人,请举起手。”
会议室里的人纷纷举起手来。
霍听潮、李琢光、许尽山、时馥、宁代宝……
牛璟伸长脖子环视一周,咋舌:“就我没听过,排挤我?”
第079章 三零一部
霍听潮继续说:“并非确切记得自己是在哪儿听到过, 只是感到熟悉的人,请放下手。”
李琢光放下了手,其她人也陆陆续续地放下手, 最后举着手的人只剩许尽山一个人。
她左右看看, 冰冷的眸子里头一次贴染上一些尴尬:“我确切记得是在围剿毒枭那次任务, 我在爆炸中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听到了这首旋律。”
时馥深呼吸一口气, 身体不着痕迹地歪向另一侧。
“这种也算吗?”刘平安回头征询霍听潮的意见, 得到一个点头后, 她也把手举了起来,“那我是之前室女座相继爆发各种流行病的时候,有一次四天没睡觉,早上开发布会的时候低血糖晕过去了,那时候听到的。”
似乎在场的大家都以为听到过的意思是听到有人哼唱,刘平安和许尽山的话打开了一个新口子, 于是便都一个接一个地说起来。
“我小时候跑去未开发的星球冒险, 被毒蛇咬了晕过去以前听到了……”
“待家里偷偷做实验被漏电的机器电晕以前听到的。”
因病、因贪玩、物理原因、生理原因,一圈说下来,就没有一个重复的。
“……只有我是以为药片是糖丸,一次性吃了十几颗晕过去的吗。”
“十几颗?”刘平安看着说话的人蹙眉,“你可真行,怎么没把你吃死?”
“嚯。”看戏一样的牛璟感叹,“你们都晕过啊,不会还是同一天吧?”
“不可能。”刘平安说, “老詹童年要两百年前, 比你年龄都大。”
“也是。”
霍听潮双手撑在桌子上,安静地听大家七嘴八舌地交流完自己是什么时候听到的旋律, 她笑意盈盈地看向李琢光:“你有总结出什么规律吗?还是……”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琉璃般的光芒:“还是有验证了你先前的猜测呢?如果你之前已经有过猜测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对我的猜测,也是对的。”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李琢光的身上。
霍听潮眸子里的光很亮,像飞机穿越凝实的云层之上以后骤然大亮的天光。
不需要多说一句,她们就明白了互相的意思。
霍听潮也是被「李琢光」复活过的人,她在那怪物巢穴中的确与队员一起牺牲了。
在场的人除了牛璟,都被复活过。
为什么独独差了牛璟?牛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霍听潮说:“你明白了就好,交流这些也是希望你能够确定你自己的猜测。”
于是霍听潮将空中的无脸女人虚拟屏幕收了回来,好像她提起这件事纯粹是为了给李琢光解惑:“大家再看看那些监控画面里有什么可以深挖的。”
会议室里的众人交换着虚拟屏幕开始寻找细节,但那些监控画面里的细节很难看清,像是镜头聚焦只在画面中央的那个女人背影身上,周围的一些都虚化了。
“中间的女人应该是同一个人吧?”牛璟说,“发型不一样,但是身体比例和骨骼生长的曲线都差不多。”
她找了两张角度差不多的监控画面重叠到一起,调整了透明度,肩膀附近的线条差不多就是等比例放大。
“是一个人。”牛璟确信,“就胖一点瘦一点的区别。”
她又看了一会儿,突然把虚拟屏幕放大,对着对面的李琢光比划:“和你的身体差不多啊。”
牛璟拍了张照递给李琢光看,照片里李琢光和监控画面里的肩膀几乎完全重合了。
“是你?”牛璟沉吟片刻,“之前不还说什么平行世界么,是不是平行世界的你?”
“T实验室已经掌握平行世界沟通技术了?怎么可能……”焦洲摇头,不太相信这个判断,“琢光的身材不是你这种亿里挑一的大块头天赋,这种薄肌女人遍地都是,骨骼生长差不多的也不下一万个,不一定是她。”
在场人大部分赞同焦洲的想法,也有一小部分认为牛璟说的有道理。
而李琢光则想起自己梦里一闪而过的景象,她唯一清晰记得的场景就是监控里的女人转向镜头,但她的脸在自己记忆里下一秒就被抹去。
霍听潮看着李琢光若有所思的侧脸,说:“这件事你可以说出来,大家集思广益。”
李琢光静了静,在并不激烈的心理斗争后,将自己梦里的脸说了出来。
牛璟摸着下巴:“挺说得通啊,因为是平行世界的你,所以不可以和这个宇宙的李琢光见面,否则宇宙就会崩坏坍缩……”
“你小说看多了吧。”刘平安无语,“能不能少偷你孙女的小说看啊,怎么不说那是神的脸?
“不是有个理论说为什么那么多声称见过天女的人却描绘不出祂的样子,就是因为四维生命的外表信息量太大,人看见了就会疯掉。”
“诶!”牛璟一拍手,“你看,这也有可能嘛。”
刘平安:“……”
焦洲面色认真:“我还真觉得这个背影看着挺让人安心的,我每次做祷告的时候就这种感觉。”
刘平安翻了个白眼:“唯物主义者和你们说不上话。”
“没有其它的想法了吗?”霍听潮环视一周,见大家都摇头,便开启了下一个议题,“那来,每个人把最近搜集到可疑的事情报上来,轮流说,牛璟先。”
牛璟体格巨大,将近两米六的身高,出门进门都得弯着腰,比一些特殊种族都不遑多让,时常有人会将她误认成是阿也巨人族里发育不良的小年轻。
她站起身,背后正是一扇窗户,她身体投下的阴影霎时把李琢光整个人盖住了。
她语调平铺直叙地开始报告:“最近没有死亡时间早于失踪时间的案子,不过异种暴动的数量较上个月明显增多,多集中在钟表店、广场的报时钟以及座钟博物馆附近。”
牛璟坐下,坐她左手边的焦洲便自动站起:“我这边倒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任务,不过我过了一些亲信的任务报告,发现有不少人把落款日期写错了,写得早一天晚一天的都有。”
刘平安坐在那儿:“我和老焦的情况相似,就不多说了。”
——时间。
牛璟和焦洲叙述的共同异常点就是时间。
从怀疑时间异种到现在,李琢光有种「终于进入正题了」的解放感。
之后的汇报都没有再着重提起时间问题,大家都灵活变通,将重心转移到哪里的时间出了问题。
任务部的系统只在室女座星系相关的任务上出了问题,大多是迟了一到两天,导致部分情况已恶化的任务没能及时提高等级,造成了一定量的伤亡。
这两天任务部部长朱泉在四处写检讨、开发布会,安抚牺牲淸剿队成员的家属,人都瘦了四斤,形容憔悴。
这事儿也上了热搜,但随着朱泉给出了令人满意的补偿措施、处罚了相关的程序员后,热度很快被芮家压了下来。
程序员是无妄之灾,李琢光知道她们后来秘密转移到别的部门继续工作。
室女座的任务也就此停滞,没人敢接一个难度系数不确定的任务。
保修部的机器出了点问题,虽然不是时间方面,但出问题的机器源头是室女座。
城市规划局近日收到多封投诉,钟表博物馆周围有奇怪隆起,规划局派了队伍去挖掘,发现隆起的部分里是膨胀的空气,刚挖开一个洞,就像破掉的气球一样,土层迅速坍塌,有三人受伤。
监狱系统近日有一大批人身上出现不同程度的烧伤,监狱长以为有霸/凌事件于是彻查,才知道这些烧伤的人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能听到规律的寺庙钟声,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所以她们会四处走动,但无论走得多远都只有一片荒芜。
梦的最后是燃起一场大火,据做过梦的人说,大火的感受非常真实,如果不是同寝室的人摇醒她们,她们感觉自己会死在梦里。
她们身上的烧伤也证明可能真的会被大火烧死。因此如今监狱干脆取消了单人监狱,由于找不到做梦者的共同点,所以只好将没做过梦的人分配去与她们混住。
星关系统在接待外星来客时,发现一部分飞船的出发时间加上路程燃料消耗记录与她们到达星球的时间对不上号,快几天慢几天都有,最夸张的一个是早了五天。
而这一部分飞船的共性是经过了室女座。
一切线索都指向室女座。
时馥和许尽山早一些时候收到任务排查室女座星球,她们将室女座的任务过了一遍,整理出三份觉得可疑的任务。
第一个是一座非宜居星球,编号Ω-1019。星球上是漫无边际的沙漠,该星球没有建造研究所,因为所有落地的生物、非生物都会被沙漠吞噬,失去联系。
附近星球曾经捕捉到该星球传出的短暂信号,但未曾发现生命。
第二个是一座宜居星球,即晴山一千部,专为囚犯建造的星球监狱,这个监狱是晴山联盟中唯一一座没有人做过那场梦的监狱。
第三个同样是一座宜居星球,晴山三一零部,这是一座发条朋克的世界,完全以魔法运作的社会。
在夜灯辐射以前,这里维持社会运作的统治者是一群长生不老的精灵族,夜灯辐射以后,便有大量人类加入队伍。
这个星球没有发布过任务,是许尽山硬要加上的。
因为三一零部的中心城市有一座标志性的座钟建筑,负责城市报时,算得上是星球地标。
由于迫在眉睫,可能迎来一场恶战,霍听潮说会安排其她小队一起合作,李琢光只需要决定她主攻哪一个。
选择的权力交到了李琢光手里。
1019、1000、310。
芮礼的生日、李琢光自己的出生年份,还有她队伍编号的三分之一。
这个世界围着她和芮礼在转。
第一座星球沙漠底下掩藏的秘密一定是最多的,第二座的人类最多,获取线索相对而言比较容易。
但是和她的关联性太强,散发出过多的吸引力,反而让她心生犹豫。
“若由一支队伍单独负责,那么1019派一支异能是飞行以及擅长战斗机驾驶的队伍。”
霍听潮看出李琢光的犹疑,她说起别的:“一千部我打算找几个经验丰富的监狱管教官临时组队,三一零部么……我想着用七十九队。”
牛璟一只手撑着下巴:“让七十九队去,这么隆重?”
她话音落下,却没人跟着附和,她疑惑地张望一周,似乎想到了什么,悻悻闭上了嘴。
七十九队,晴山淸剿队总排名霸榜第一,甩了第二名几千万积分,队伍五个成员四个十级,一个九级。
她们只接评估难度超过十级的任务,已经有近两年没有出过任务了。
如果七十九队倾巢出动,那么本来就有诸多猜测的死物异种就再也瞒不住了。
李琢光忽地抬眸看向霍听潮,她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如灯塔一般的光亮。
霍听潮希望她选三一零部,为什么?
许尽山提供的三一零资料没有异常,就算一支队伍负责,也不至于出动七十九队。
灼热的呼吸喷吐,吸入肺腔的冷空气让她的五脏六腑都结起冰。
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可能,霍听潮猜到死物异种的存在不是因为她敏锐,而是因为……她真的知道点什么。
她艰难地动了动喉结,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紧了紧,周围人看来的眼神围成一道道栏杆,而她是被困在其中的猎物。
所以……芮礼可能根本没有问题。
实验部进度卡滞的真实原因也有待商榷了。
终于明白自己身处什么环境之下,熟悉的窒息感又裹挟住了她,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
她扯起嘴角,意识到自己的笑容有点尴尬,于是抬起手遮了一下。
“我去三一零吧。”她说,“总得来看,那里出死种的概率更大一些。”
第080章 一份回忆
李琢光在床上翻了个身, 弯曲手肘垫在脑袋底下。
这两天她都不爱用睡眠舱,她想在自然入睡的过程里借用身体自我的活动整理一下思路,但她失眠了。
两天没合眼了, 再这样下去过两天出任务要出大问题。
李琢光心里明白这点, 但她还是不想躺进睡眠舱。
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回到那次会议上, 和霍听潮对上视线, 再次看到对方因自己做出正确选择而露出的笑容。
事至如今,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没看懂过霍听潮。
她伸出手, 一点、一点地攥住了虚空。
应该说这个世界都变得陌生了。
她还以为自己没有觉醒异能是被世界舍弃了, 但原来其中可能还另有隐情。
这两天她把日记翻出来读了一遍,里面的幻想伙伴还是那个异形怪物,而不是看不清脸的女人。
她顺着记忆捋下来,小李琢光在她眼前变成立体拼图的场景始终挥之不去,这件事给她的唯物主义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难道自己还在梦里没有醒过来,才会看到如此荒诞的场景吗?
「笃笃笃——」
门被敲响了。
李琢光从床上翻身坐起, 趿拉了一双鞋走到门口开了门。
她看到芮礼站在门外, 手指间夹着两瓶黄酒和两个玻璃杯,她转身往回走,一边问:“两点了还没睡?”
芮礼走进来,门在她背后关上:“半斤八两,你不是也没睡么。”
“我……”李琢光拖过来一个懒人沙发和一个硬板凳子,把房间里的灯打开,自己窝进沙发里,“睡不着, 可能有睡眠舱依赖了。”
芮礼坐到椅子上, 旋开瓶盖,给她们二人各倒了一杯。
李琢光拿过一杯, 刚热过的黄酒还带着些微的烫意,她双手抱着玻璃杯搁在肚皮上:“这么晚来找我就为了找我喝酒?”
“感觉你这两天有心事。”芮礼从李琢光的桌上拿走一包话梅,拆开扔进杯子里,“所以来找你聊聊。”
李琢光抬手将酒杯抵到唇边掩饰自己尴尬的笑容,矢口否认:“没有,我哪有心事。”
芮礼把桌子下的小冰柜拖出来,打开搭扣,在里面翻找:“你还记得以前那个经常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玩的小胖子吗?——你这里怎么没有冰块?”
“怎么会没有。”李琢光直起身,伸手把盖在上面的冰棍果冻掀开,成盒的冰块压在最底下,“喏,冰块在叫你名字。”
她靠回去:“记得,怎么了?”
那个小胖子是她母亲老来得子,前两个孩子都夭折了,所以这一胎孕期时各种大补生怕亏待了孩子,生下来时就有八斤。
她从小被宠着长大,家里长辈什么事都会依着她,所以她也是街道里有名的霸王,和她一起玩儿的小孩就没有不受她欺负的。
以前李琢光一个人独来独往,这小孩儿觉得做一个人的大王没意思,让李琢光加入她的小妹队伍李琢光又不理人,所以从来不找李琢光玩。
直到芮礼一家搬进来,芮礼和李琢光玩到一起去了,小孩儿才动了想找她们玩的心思。
于是吃到人生中第一个瘪。
“她是这次监狱管教官队伍的队长。”芮礼把盒子掰开那冰块,但一不小心太用力,直接把一个盒子掰碎了。
异能觉醒后,各类生活用品都分出了不同等级,三级以下的用品较八级以上的会更轻,也更易碎。
李琢光:“……弄坏我几个了?”
芮礼小声:“都叫你买一个制冰机了。”
李琢光:“嘿,你还有理了?”
芮礼把零零碎碎的冰块倒进杯子里,把自己先前的话题又说了一遍:“姜一暄是这次监狱管教官队伍的队长。”
李琢光在心里苦涩地合计着要不要真的换一个制冰机,说:“社区里那点小孩管着不过瘾就去做管教官么,感觉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李琢光和芮礼不爱和她玩就是因为她控制欲特别强,大到今天会发生什么事、聚会穿什么衣服,小到下一句话该说什么,都必须要按照她的规划来。
这样的性格到监狱里当管教官是如鱼得水,到了天堂。
“她昨天给我发了条消息,问我们出任务前有没有空碰一面,聊聊任务的事。”芮礼转手腕晃杯子,冰块在酒液里起伏碰撞,“你觉得呢?”
“那就碰一面呗。”李琢光打开自己的终端,搜索了姜一暄的名字以后发现她俩没加过好友,“我怎么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不等芮礼回答她,她便自己想到了原因:“哦,我想起来了,我把她骂哭过。”
“不止。”芮礼双手搁在膝上,“你俩结下的梁子大概和你与芮曦差不多。”
“真的吗?”李琢光一愣,“我以前这么欠?”
*
李琢光和帮她背书包的小机器人从学校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悬浮路灯像一颗颗月亮悬挂在空中。
她走到自家车子边上,敲了敲车窗玻璃,但没人应。
她猜测司机可能先去吃晚饭了,便就近找了家小店坐在台阶前。
刚坐下没多久,面前就落下一片阴影。
李琢光抬头,看到是双手叉腰的姜一暄。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站起身便要换个地方坐。
“诶——”姜一暄伸出手拦住李琢光,“见到我就走是什么意思?”
姜一暄的身高体型比同龄人大上两圈不止,她身后还有两个小女孩,很熟悉的面孔,三人的校服要么系在腰上,要么搭在肩上,一边的裤脚管卷起,就是不肯好好穿衣服。
但李琢光记不住她们的名字,所以只是冷漠地扫了她们一眼,直接忽视了姜一暄的问话。
“你哑巴了?”姜一暄伸出食指推了推李琢光的肩膀,见人还要走,干脆一把抓住李琢光的胳膊,“我上次问你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李琢光抽了两下手抽不走,姜一暄的手如铁钳一般稳固,她脸色沉沉道:“我说过我不想陪你过家家。”
“这怎么能是过家家呢?”姜一暄的声音一点点变大,把周围小店里顾客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李琢光很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想要逃离,奈何姜一暄的力气太大了,自己再怎么挣扎对方都不动如山。
“你做我的小妹,我罩着你,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姜一暄浑不在意其她人看热闹的视线,“你必须说我愿意。”
“答应她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食客亮开嗓子起哄,“这不是挺有安全感的一个大姐大么?省得以后你后悔。”
附近有孩子的人都认识姜一暄,自己的孩子基本都做过姜一暄的小妹,一开始还会回家哭,叫她们以为是受了什么委屈,结果过不了两周又会屁颠屁颠地跑回去重新加入。
隔一段时间又哭,再隔一段时间又回去……循环往复,家长也都知道姜一暄人不坏,懒得管了。
“我不愿意。”李琢光掷地有声,她双眉下压,黑曜石般的双眸里仿佛酝酿着一团火焰,她扭头,看向刚才起哄的食客,“你不是我,不要替我决定我会不会后悔。”
看一个七岁小孩说如此深沉的话,那食客非但没觉得被冒犯,反而愈发兴趣盎然地与同行人笑道:“现在小孩儿可真行,跟个小大人似的。”
李琢光眼中的厌恶愈浓,被姜一暄紧紧箍住的胳膊从一开始的刺痛逐渐转为麻木,店面里的客人嘻嘻哈哈地讨论小孩儿过家家真可爱,路灯苍白的光像是要烧穿她的瞳孔。
姜一暄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先快点说我愿意,我就不会再抓着你不放了!”
她往回拽了一把手,轻松就把小小的李琢光拽到自己跟前:“我真想不通了,你一个没娘没爹的孤儿,有我这么一个大姐罩着你不好吗?小姨能顶什么事,为什么非要拒绝我?”
客人闻言俱是一静,方才那开玩笑的食客脸色也严肃起来:“小妹妹,这话不能乱说啊。”
姜一暄梗着脖子瞪她:“关你屁事,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蠢货。”
姜一暄停了一下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刚才是李琢光在说话,不知是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可怜敢骂人,她不可置信地反问了一句:“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是蠢货。”李琢光抬起头,平静地与她对视,黑洞一般的瞳孔将所有的光线都吸入,“听清了吗,想要我说多少遍都可以。”
姜一暄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胸腔跟着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起伏,说话声音都有些走音:“你敢骂我?我明明是为你好,你凭什么骂我!”
“骂你?这就算骂你了吗?那你未免也太脆弱了。”
夏日小吃街上响动着热油烧烤的滋滋声和远处店面里客人的交谈,蝉鸣在屋顶上叫唤,夜幕漆黑一片,偶然闪烁的飞机指示灯与飞船划破的云层仿佛能听到它们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唯有李琢光身后的三家店里缄默无声。
“我没妈没爸又怎么样,我的人生是属于我自己的。”她说,“我的小姨不会干涉我想要什么,但你的妈妈呢?
“你会不会晚上睡觉前偷偷想,要是你也和我一样就好了?虽然大家都说我是孤儿,是可怜虫,但其实你心里是不是深深羡慕我,是不是也恨不得自己的母父都去死——”
“闭嘴!!”
姜一暄尖叫着甩开了李琢光的手,巨大的力气把人甩到了地上,连带着掀翻了旁边放着李琢光书包的小机器人。
李琢光的手肘磕在台阶尖锐的边缘,她立时脸色发白。
她推开了老板来扶自己的手,疼得倒吸凉气还在继续说:“你的妈妈对你这么好,把她的一切都给了你,你怎么忍心想让她去死?”
“我没有!”姜一暄双眼发红,嘴唇颤抖,声音劈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是么?”李琢光自己撑着地面爬起来了,她的右手又是被姜一暄摧残又是撞到台阶,顺着手臂里侧有道血流下来。
她的神情依然冷漠,好像这伤口和疼痛都不会触及到她的神经:“上次家长会,偷听到彭老师和姜宇的面谈,说要好好管管你和你的小□□团体,然后在厕所砸坏了两个保温杯、三个笔盒,还踢坏了一扇门的人是谁?难道是我吗?”
李琢光越说,姜一暄的表情就越扭曲,整张脸都憋红了,她不明白李琢光为什么还能平静得好像是局外人,额头上爆出青筋,握紧拳头在身侧挥了两下。
老板连忙走上前来挡在李琢光面前,手里还拿着一支止血喷剂:“小妹妹,冷静一下,不要打架。”
李琢光往前迈了一步,重新走到老板身前,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姜一暄。
但是姜一暄并没有冲上来,她在原地无措地转了两圈,抬手用力地在眼眶边抹了又抹,忽然捂着眼睛蹲了下去:“我没有……呜呜,你不要瞎说,我没有#¥%&……”
说到最后,全然变成无意义的哭腔和嘶吼,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李琢光谢绝了老板的止血喷雾,用左手摆正了小机器人,再也不管蹲在地上大哭的姜一暄和她两个手忙脚乱的小妹,转身往街道的另一边走去。
司机小跑过来查看她手臂上的伤口也被她抽回了手,得到一句「没有关系」。
*
“哦……”李琢光仰躺在懒人沙发上,身边的玻璃杯空了,她望着洁白无瑕的天花板,和吊顶中心蜗牛形状的灯管。
“我怎么会把这件事忘了呢?”她喃喃自语着。
明明只喝了一杯黄酒,酒精好像就有点上头,压着眼皮让她昏昏欲睡。
“如果这件事我都忘了,我会不会……忘了……更多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被睡意完全淹没。
芮礼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将李琢光横抱到床上,盖好被子,便带着还剩一半的酒瓶和杯子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