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一)


    距离李琢光和芮礼到达饭店, 第一份主食送上来以后,已经有一刻钟没人说话了。


    姜一暄蒙头狂吃,另一个管教官试图和李琢光、芮礼搭话, 但她和犯人说话说惯了, 没说两句职业习惯就冒出头, 只好闭牢嘴。


    热菜陆陆续续地上齐了, 姜一暄吃得有点猛, 被米粒呛住, 咳嗽得脸都红了。


    李琢光打开酸奶瓶倒酸奶:“其实你没变多少, 小时候你的脸也这么红。”


    芮礼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短促地笑了一下,管教官一脸迷茫。


    姜一暄:“……”好好好,这么聊天是吧。


    她叹了一口气:“真的很对不起,以前我不会说话,嘴巴跟肛……”


    “等等等等——”意识到姜一暄想说什么的李琢光赶紧扬起声音打断她, “吃饭呢, 吃饭呢。”


    她看了一眼淡定吃饭的芮礼:“没关系,我小时候嘴也挺臭的,其实现在想起来我们小时候都不是受欢迎的类型。”


    姜一暄扶额:“是啊,现在想到以前自己做过什么都恨不得穿越回去扇自己两巴掌。”


    她抿唇,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还好我没做出什么特别过分的事,要不然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是。”李琢光点点头,看来姜一暄长大以后性格真是变了许多,“令尊身体还好吗?”


    她没算错的话, 今年姜一暄的母亲就要迈入两百八十岁高龄了。


    “挺好的。”姜一暄说, 说起母亲的情况,她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 “老婆子身体硬朗着呢,前两天还去找小年轻的社团踢足球了。”


    “这可真好啊,家里老人身体健康就是最重要的。”李琢光笑眯眯地隔空遥遥举杯。


    姜一暄:“……”感觉在偷偷骂她,但是没有证据。


    她同样举杯,随后将葡萄汁一饮而尽。


    姜一暄放下手中的筷子,咽下口中的食物,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今天我主要是想问你们一件事。”


    另一个管教官站起来走到包房外将门关上,姜一暄才继续说:“就是我们内部一直有一个猜测,不过媒体情况你也知道啊,发出去以后这样那样的……”


    她摊手晃头,说了一些有的没的,弯回到正题上:“就是能不能给我们透露一下,是不是有新型异种出现了?”


    她顿了顿,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补充道:“不是新种类的异能,怎么说呢,是——唉,你懂我意思吗?”


    “……我懂。”李琢光心里怀着答案,当然懂,“为什么会突然想问这个问题?还付出了一顿饭钱。”


    这家店是私厨餐厅,价格还不便宜,这么一顿估计要五位数。


    “因为管教官内部有点恐慌吧。”姜一暄说,“之前网上一直对一些灵异事件有诸多猜测,不过以前都觉得网上那些人闲得慌,阴谋论就没有断过,但真轮到自己出任务了就……你懂吧。”


    “我懂。”李琢光点头。


    姜一暄又叹了一口气:“其实这顿饭还真不是我请你的,是我们一支队伍一起凑的钱,管教官的工资真不高。


    “你们身为霍总指直属肯定知道很多东西,有种说法是你发现了新型异种才被提拔上去的,然后那个突然营销起来的手环就是为了防御新型异种的……


    “唉,又扯远了,总之,我就是想来问问你们知不知道一些东西,随便给我透露一点,让我能回去安抚人也好。”


    她絮絮叨叨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虽然我现在选出来的人都是愿意冒险的,但你也知道我们这个职业的都有稳定的家庭和孩子,能少冒点险当然不想真的去死,是吧。”


    李琢光挠了挠额头。


    她收回之前的话,姜一暄其实性格核心没有变。现在手下的管教官不会像小孩儿那样让她控制得得心应手,她需要变通着、适当地满足她们的需求。


    然而满足以后也不见得能让人乖乖听话,这才是最让她焦虑的地方。


    “……”这下轮到李琢光叹气了。


    霍听潮和她讲过,如果有人问,可以说一部分。


    但具体说哪些、怎么说,霍听潮没有问,李琢光也没敢问,怕显得自己怪笨的。


    死种披露给大众不过是时间问题,李琢光斟酌着可说与不可说的界限,慢吞吞地说:“算是吧。”


    她夹起芮礼剥好放过来的一块虾肉,放进嘴里嚼:“不过和你们应该没多大关系,目前按照测算——”


    芮礼抬头看了一眼开始胡说八道的李琢光。


    李琢光:“新型异种有90%以上的可能出现在三一零部,那个数字我忘了,是多少来着?”


    芮礼无语,但是乖乖配合,随口胡诌了一个数字:“……94.14%。”


    “对!”李琢光拍手,“就是94.14%!所以你们大可以放心。”


    她摸着下巴:“而且据说室女座那边星系内部星球之间的星桥建设很完整,如果你们那边有危险,我十分钟内就能赶到。”


    “哦——”姜一暄若有所思,“所以新型异种不是那种会一瞬间团灭我们的异种,对吗?”


    “对。”李琢光毫不犹豫地点头。


    “好。”姜一暄知道李琢光这边肯定有保密协议的限制,能得到非即死的承诺已经足够了,“谢谢……太谢谢了。”


    “诶呀,没多大关系。”李琢光摆摆手,浑不在意,“我去上个厕所,顺便去把那个管教官叫进来。”


    姜一暄完全放松下来,往嘴里塞了好大一块肉,笑得双眼弯弯:“麻烦你了。”


    李琢光出门将另一个看着门的管教官叫回去吃饭,自己跑到前台把账单给付了。


    ……她还低估了这家私房菜的坑人水准,这一顿家常菜居然要68888!怪不得每道菜都要加个莫名其妙的雕花萝卜,是为了让吃饭的人觉得钱花得够值么。


    管教官们果真是为了命下血本了,这都什么菜,金子做的吗?


    *


    登上前往室女座三一零部的飞船前五分钟,九三零才和此行搭档的八四七队碰上面。


    见到笑意盈盈的燕义和庚孤,观千剑的白眼都快翻到天灵盖后去了。


    李琢光维持着笑意与她们握手,观千剑在后面悄悄对芮礼说:“为什么是她们啊?我真服了。”


    庚孤完全不似上次见面时那样火药味十足,见到观千剑,她还挥挥手打了个招呼:“嗨,好久不见。”


    观千剑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呕出来,低下头假装看不见。


    庚孤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一笑置之。


    此次搭档是小范围里选拔出来的队伍,八四七队打败了十几支队伍,这个名额倒是光明正大得来的。


    庚孤和燕义回到自己的队伍里,看着她们时不时投来的一瞥,观千剑不安地轻舔嘴唇,拉着回来的李琢光:“我总觉得她们没憋着好屁,你小心一点。”


    看不出李琢光是赞同还是不置可否,她调整腰带的松紧,把柳一挂在手臂上定制的臂环里:“我知道了。”


    柳一的尾巴一圈圈缠紧李琢光的手臂,头靠在肩膀上,看上去就像一个新式臂挂武器。


    伊文捷林自己去三一零,不和她们一道走。


    “早上好。”


    另两个星球的队伍也搭乘同一艘飞船,此时陆续到达,找到李琢光面前。


    “早上好。”李琢光与她们一一握了手。


    霍听潮并没有按照会议上说的那样一个任务分一支队伍,管教官的队伍足有十二人之多,沙漠那边也有三支八级队伍。


    三一零部反而只有李琢光和八四七两支队伍。


    “你好,什么时候出发?”打头的女人一只手握着防弹背心,瓮声瓮气地说。她已经全副武装,整个人只有一双眼睛没有被覆盖。


    “不用在意啊,我们队长容易焦虑。”似乎是副队长的女人笑眯眯地上来给队长解释,“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李琢光不在意地笑了一下,“还有半小时。”


    “哦,好。”


    防弹背心拆开手套的密闭带,重新扣牢,放下手没多久,又开始低头检查腿部绑带牢不牢固。


    李琢光打完一圈招呼,终于可以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对在打字的芮礼说:“你不是驾驶员还怪不习惯的。”


    芮礼:“其实我也可以去开,就看你敢不敢坐。”


    这次换了一艘大型飞船,在场人基本都只考了小飞船驾驶证,所以专门拨了三个有资格的驾驶员来。


    除了专业驾驶员以外,还另外配备了各种后勤队伍,飞船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李琢光:“我敢坐,但可能就只有我一个敢坐的。”


    她望向好奇地四处张望的昙起云:“是不是第一次出大型任务?”


    “是的,嘿嘿。”昙起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有点紧张。”


    李琢光再扭头:“陈戊呢,紧张吗?”


    陈戊手里紧抓着安全带,点点头:“还好。”


    “没事,不用紧张。”李琢光一边一个拍了拍他们的手,两边的手都冷得和冰块一样。


    她才是最紧张的。


    要怎么制造一个合情合理的机会让他俩其中一个犯错,还得兼顾危险的任务,头痛。


    起飞前十分钟,所有人都坐回位置,绑好安全带准备就绪了。


    “飞船编号QS-A-263181,执行任务编号F-930-100000,请求起飞。”


    飞船内的公共广播传出塔台的声音:“垂直轨道已清空,允许起飞,预祝任务一切顺利。”


    三个驾驶员同时按下油门加速,左边的操作各种机械把手,右边的一只手把着一只往下按的把手,根据屏幕上的各种指标抬起或下落,中间的盯着头顶的几个警示灯看,一旦有变色便指挥两边要如何调整。


    李琢光按着耳朵,倒着头调节失重带来的耳鸣。


    在飞船上升到六十千米的高度时,最大的平面抽象地图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正在极速接近的红点,飞船内立刻闪动起红色的警报声。


    “警告,警告,平行飞行面有客机正在接近,请迅速调整航道。”


    三个驾驶员的动作立时快了起来,李琢光很快感受到飞船在往另一侧倾斜。


    “怎么会有客机?哪家机场这么不专业,这不是让人去送死吗?”


    队伍里的人出声抱怨。


    看得懂抽象地图灯光指示的人心情更复杂:“那客机也不转个道吗?客机转道更容易啊。”


    “……不会是什么自/杀式袭击吧。”


    说话的人是防弹背心,她此话一出,身侧的副队长忙不迭扑过去捂她的嘴:“呸呸呸,不许瞎说!”


    “再次警告,平行飞行面客机距离不足一千千米,请迅速调转航道!”


    关注着卫星导航的中间驾驶员额头冒汗:“爹的,什么鬼客机还装了雷达隐形,真是自杀式袭击,方向往东偏,放弃三号仓库,保护发动机!”


    驾驶员的交流没有避开任何人,在场人除了一开始的惊讶,些微的讨论很快止息了。


    飞船体积庞大,普通的客机撞上来不过是蜉蝣撼树,到了空间站还会有舱室接轨,带来更多物资补给,放弃一个仓库无关紧要。


    三个驾驶员同时掰动方向转轮,飞船猛然往左侧倾斜,视野屏中有一道白色的客机从云雾中冲出来,身后披了一道霞光万丈,像是老旧电影里的超人。


    右侧的驾驶员算好了仓库坠落的坐标,航道的转向变小,将三号仓库完全对准了迎来的客机。


    八百千米。


    六百千米。


    四百千米。


    三号仓库很快升入客机的航道,右侧驾驶员放松了三号仓库与飞船本体的连接,只要客机撞上来,三号仓库就能精准地与它一起落入汪洋大海。


    两百千米。


    一百千米。


    一千米。


    客机在冲撞上飞船的前一刻,突然抬起机头,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插入了三号仓库的上方。


    飞船剧烈震颤,三号仓库解体,被客机爆炸摧毁的却是那之上的武器仓库。


    第082章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二)


    三个驾驶员慌忙将武器仓库解体, 硕大的舱室带着刺入其中熊熊燃烧的客机往下掉去,它们在空中爆炸,碎片飞溅。


    在场人看着飞船信息图上显示未连接的武器仓库, 心里都心疼地滴血。


    “还好, 还好这次分了两个仓库装。”后勤的男队长在后排心情振奋道, “我真的太有先见之明了。”


    李琢光扭头, 轰隆作响的引擎声被隔音的船壁完全隔离在外, 她扬起声音问:“怎么这一次突然想到分两个仓库装?”


    男队长摸了摸后脑勺:“不好说, 就是前两天装箱的时候突然心悸了一下, 就看着装满的仓库有种……很危险的感觉。”


    李琢光盯着对方雀跃的脸庞:“你的异能是什么?做过梦吗?”


    男队长眨眨眼:“我的异能是可以打出永远不会自己散架的结,我是四级异种,从来不做梦。”


    看来这一次的后勤队长并没有被纳入到李琢光所走的轨道里,只是一个减少损失的小兵而已。


    ……不过,他的异能真是天赐后勤。


    飞船顺利脱出晴山总部的大气层,在月球轨道上修建的空间站里带走了两个舱室补给, 很快燃烧燃料加速到光速, 在宇宙真空中化作一道流星。


    坐在位置上的队员们纷纷站起来准备去冬眠舱,李琢光却走向了刚泡好一杯热咖啡的驾驶员。


    “李队长好——”中间的总驾驶员挂着笑脸,元气满满地对着走来的李琢光打招呼,“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到你的吗?”


    李琢光便也开门见山:“有拍到客机机身上的编号吗?”


    “应该是拍到了。”总驾驶员转过座椅输入指令,按照李琢光的想法查找录像截图,“哦——果然!请看。”


    总驾驶员将截图放大,图像里清晰地显示出客机的编号,但只有后三个数字「000」, 前面的部分全部都被用黑色染料涂抹覆盖了。


    “把图片发我一下, 谢谢。客机驾驶员的脸呢?”


    总驾驶员拉了点进度条:“有!”她啪地一下按下「Enter」键,两张截图一并发送给了李琢光。


    照到客机机长人脸的那一小段动图里, 玻璃的反光糊住一大片视野,只有其中短暂的半秒钟映出一张模糊的人脸。


    李琢光:“你看这张人脸,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总驾驶员不太明白为什么李琢光要问这个问题,她一头雾水地研究了照片许久,迟疑地摇了摇头:“没有,就看不清脸嘛。”


    李琢光默了默,点头道谢:“我知道了,谢谢。”


    在她眼里,那个驾驶员的脸是空白的。


    一如地质研究所里的未知异种,和前两天会议上看到的那条视频。


    异象?


    怀抱着这样的犹豫,她没有回到冬眠舱。


    “霍总指可是要我们绝对保护好你的,你不去冬眠吗?”总驾驶员捧着热咖啡问。


    飞船开启了自动驾驶模式,另外两个驾驶员开始在空旷的地方做伸展运动,中控大厅里就只有值班的几人还留着。


    闻言,值班的队员们都聚拢过来,一副好奇的样子。


    “晚点再说。”李琢光摆摆手,“我要先把我该做的事做好。”


    “哦——哦哦。”总驾驶员不明觉厉地点点头,把座椅转了回去,开始在飞船大屏上投影电视剧。


    “你们想看什么?”总驾驶员问,“《面包脑袋种植指南》看吗?”


    “看看看!”


    大家各自搬好小板凳坐到大屏前,为了氛围感调低了大厅的灯光亮度,独留李琢光一个人站在大厅角落的黑暗中。


    电影开始放映,或红或绿的光笼罩在大厅里,为她们蒙上一层朦胧的色彩,庚孤回头看了李琢光好几次,终于在电影进行到十五分钟时,她站起身走了过来。


    “嗨。”她压低声音说,脸上挂着一个轻快的笑容,“上次真不好意思,我本意并不是想偷听九三零什么秘密。”


    她的身影背着光,这让她的表情变得愈加晦涩难明。


    李琢光抱着胸,双腿换了个重心:“嗯。”


    短暂而敷衍的应答并没有打消庚孤的积极性,她双手插兜,倚到李琢光身边的墙上:“我知道你对我印象肯定很差,不过有些话我一定要和你说。”


    李琢光抬眸,看入她反着红光的双眼里:“你说。”


    “那天之后,其实我反省了很多,现在观千剑可以变得这么优秀,少不了您的悉心教导,我以当初的态度对待观千剑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实在太抱歉了,其实当时我也并不是想挑拨离间或者怎么样,您多多少少肯定接触到过以前对观千剑的评价,也能明白我并非信口胡说。”


    庚孤的语调谦卑小心,丝毫没有那天撞到观千剑时咄咄逼人的样子,她微微弓着背,像是一个长久的鞠躬,让李琢光可以俯视自己,也让自己的身形显得弱小而无害。


    李琢光没有第一时间开口答话。


    她自然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大多对观千剑的评价都是脾气暴躁,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庚孤继续说:“当然,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我过去犯下的错误而辩解,让观千剑背过一次严重处分这件事我一直在深刻忏悔,我也明白很多事情唯有道歉是弥补不过来的。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请您向观千剑表达我的歉意吗?若您觉得她可能会因此生气,不告诉她也没关系。”


    要向当事人道歉,却可以不让对方知道?


    这歉只是道给自己听的吧。


    “……我知道了,我会转达的。”李琢光看着她头顶的发旋答道,“不过她会不会原谅你我可说不准。”


    “没关系。”庚孤这才直起身,满脸笑容,“是否原谅我自然由她做出选择。”


    她像是得到了最满意的答案,便准备转身离开,李琢光从靠着墙的姿势换成直立,将她叫住:“庚孤。”


    庚孤回过头:“怎么了?”


    这一秒,刚好有一道反方向的流星从窗口划过,在庚孤漆黑的双眸中如同划亮的火柴般明灭一瞬。


    电影恰好进入到主角戴着厚手套从老式烤箱中取出一个人头形状的面包,然后被吓了一跳,尖叫着扔开了面包。


    李琢光淡声问:“你有童年幻想伙伴吗?”


    庚孤的神情明显僵硬了一下,她缓缓转过一点身子,双眸颤了颤,嘴角似乎想勾一个笑容,但她发现自己的肌肉会控制不住地抖动,只好放下嘴角。


    “什么童年幻想伙伴?我不懂。”


    李琢光长久地注视着庚孤的脸庞,窗边照入远处熹微的恒星光,让她的双眼亮得像两粒星子。她双眸中笼了一层宇宙夜幕般的色泽,仿佛一眼能看透庚孤空心躯体中的灵魂。


    她沉默了片刻,又靠回墙壁上,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启唇道:“没事,不懂就算了。”


    “没事的话我走了。”庚孤说罢,也不等李琢光的回应,就急匆匆地小跑回了观影席。


    李琢光有些不明白了。


    既然「童年幻想伙伴」的存在是为了帮助郁郁不得志的小女孩,为什么庚孤这种缺点明显、不在意会不会伤害到别人的利己者也会有童年幻想伙伴呢?


    难道真的是和那幻境里说的一样,天堂会为每一个女孩敞开大门,不论好的还是坏的吗?


    结合小李琢光说的话,以及所有童年幻想伙伴都长了一张她的脸看来——


    如果这是她做出的选择,那么那个最原初的她为什么要向坏女孩也敞开大门?


    毕竟现在的她对庚孤真的喜欢不起来。


    ……唉,想不通。


    李琢光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可能存在的死物异种上。


    大厅的人看电影看得很开心,热门电影一部接着一部地看,轮到换班时便回冬眠室睡下。


    虽然开始行驶后一直没看到任何异象,李琢光仍然没敢用冬眠模式,而是在睡眠模式每次设定一小时小睡一会儿,醒来就去执一两个小时的勤。


    最后还是轮班的芮礼揪着她的耳朵,强硬地给她设置了十四个小时的短冬眠,才不至于让这个家伙在失眠四天后还睡不了觉。


    李琢光被芮礼五花大绑地扔在冬眠舱里,看着舱门慢慢合上,李琢光也在冬眠气体的作用下沉沉睡去,跟过来看热闹的姜一暄说:“你可真忙,出任务还得看小孩。”


    芮礼像是完全没听到姜一暄的话,忽略了她的存在一般,沉默而冷漠地转身离开。


    姜一暄咬牙咬得脸部肌肉鼓起,终究还是拿她没办法似地吐出一肚子郁结之气。


    *


    李琢光醒来的时候,航程差不多到结尾了。


    飞船将降落在三一零部的停泊场,三一零的星关人员效率很高,在她们进入三一零部星球轨道以前就算好坐标和切入大气的点位,将数据传送了过来。


    半小时后,飞船顺利停靠三一零部停泊场。


    总驾驶员提早填好入关单,众人得以直接下船。


    管教官队伍与另外去沙漠之星的队伍从星桥离开,九三零和八四七则带着等候许久的伊文捷林,跟着一位精灵向导走入三一零的中心城市。


    三一零的整体色调以棕色为主,连带着天空也始终是沙尘暴来前的昏黄色,风格有股蒸汽朋克的感觉,各类大型齿轮作为装饰缀在建筑外墙上,还在缓慢地转动。


    建筑普遍不超过三层,这便让城市正中央足有一千米高的座钟建筑显得尤为突兀。


    三一零只有一个恒星,所以不存在奇数月、偶数月的划分,当地时间现在是夜晚二十三点五十七分,那座钟建筑上显示的时间也正是如此。


    精灵向导有一头长及脚踝的棕发,双眸是浅淡到几乎透明的翠绿色,她右侧长尖耳朵上戴着两个银质耳环。


    据说耳洞与耳环的数量在精灵族内是身份的象征,两个耳环代表初代贵族血脉传承,在精灵族的地位仅次于精灵王的血脉。


    她们并非长生不老,而是寿命在一万年左右,她们的死亡被称为「枯萎」,在生命的最后,身体会逐渐变为灰色,变得粗糙,最后这些自植物中长出的长寿种将自己归回泥土。


    这位向导保持着礼貌的疏离,但提起那座座钟建筑时,她话语中便难免带上一些自豪:


    “很漂亮吧?”她指着那面巨大钟面旁六个小钟面,“旁边依次是月钟和年钟,最下面的年钟转一圈是一年,每往上一个,计数便多一个零。


    “现在最上面的钟转了两圈不到,自这座建筑建造以来,已经过去了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


    燕义走在向导身边,说道:“一直没有出过问题么?感觉需要花费很多心思维护啊。”


    向导莞尔:“是啊,我们每五千年都会选拔一位有天赋修习扶乩之术的精灵,坐镇座钟内部,与女神交流。在交流中获得能量和神谕,反哺城市。”


    李琢光走在队伍的最后,专注地望着那些钟面。


    “再过十几秒,就能见证一万年一次,所有钟面、所有指针一起旋转一格的景象了。”


    路上已有许多人与精灵都拿出终端对着钟面录像,都要见证这万年一见的一幕。


    秒针流畅地以顺时针方向转动,时间的砂砾一粒粒落下。


    四十九、五十。


    李琢光的呼吸不自觉地轻了下来,周遭的声音都在离她远去。


    五十九。


    ——六十。


    在转到六十时,秒针的旋转似乎慢了半拍,但这半拍没有影响什么,座钟上所有钟面的时针、分针、秒针一齐转动,发出响亮而整齐的一声「咔」。


    然而下一秒,李琢光眼中只见那钟面上的指针在飞速以逆时针的方向旋转。


    最大的日钟转了一圈、两圈、三圈,速度逐渐快到只剩残影。


    接着是月钟、年钟、十年钟……每一张钟面都在倒着走,直到万年钟同样沉重而迟缓地转了两格。


    路上的人们欢呼迎来第三个万年,李琢光却如坠冰窟。


    第083章 致王夭汝(一)


    第三个万年开始了, 在驻足欢呼发布动态的人群里,李琢光一个人向着钟楼拔足狂奔。


    “——李琢光!”燕义第一时间伸手去拉,还是没能拉住。


    周遭人群因李琢光疯狂的举动发出阵阵惊呼, 精灵向导同样奇怪地望着她的背影, 问:“你们的队长, 发生什么了?要紧吗?”


    九三零没人回答她, 在李琢光奔跑起来的几秒后, 芮礼第一个反应过来跟上, 观千剑和另外两个随后。


    燕义扯了扯嘴角, 推了一把身边的庚孤。


    庚孤从善如流,压低声音说:“李队长有一些独特的,发现将要暴动异种的方法,不用担心,我们都会解决的。”


    “原来如此。”精灵向导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可以做霍总指的直属, 那你们也不要耽误时间, 快去吧。”


    庚孤点点头,与燕义对视一眼,率先提步追上九三零的队伍。


    精灵向导右手摆出一个数字三放在胸口,半阖着眼睛鞠了一躬:“感谢各位为和平做出的贡献。”


    燕义多看了她一眼,随后跟着队伍离开。


    也许是因为李琢光一行人穿着淸剿队制服,路上的行人纷纷给她们让路,让她们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了座钟。


    正在直播的摄像头也对准了她们,昙起云、陈戊和八四七队伍里的男队友停下来要求她们删除视频。


    李琢光迫不及待地推开门, 落在钟楼内的第一步并没有站稳, 像是踩在了什么柔软的棉花团里,她身体一歪便栽倒下去。


    「咚——」


    李琢光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地面上, 她似是没反应过来为何膝盖下的地板变成了坚硬的大理石瓷砖,周围便响起哄笑声。


    “嘿呀,你看她,果然被拌了一跤。”


    “哈哈哈哈哈,她愣住的样子好蠢哦,这种人怎么考年级第一的?”


    “该不会是作弊吧——哈哈哈哈,我瞎说的哦。”


    李琢光慢半拍地抬起头,看见自己周围围了一圈穿着校服的学生,她们捂着嘴,见李琢光看过来便作鸟兽状散开。


    头顶天花板上的铃声响起,刺耳得如同指甲刮过黑板,一双腿停在李琢光身后,有人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来人轻声问:“怎么跪在地上,腿没有摔坏吧?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嗯——嗯,没有,老师。”李琢光就着老师的力气站起来,看到女人外貌的一刹那,她又补充了一句,“蒋老师。”


    李琢光一瘸一拐地往教室里唯一空缺的座位走去,她的双膝都疼得厉害,每走一步都好像割下一片肉。


    她的座位在教室角落里,周围堆满了小山一般的垃圾,桌面上还残留着一些侮辱性的话语与恶俗涂鸦,大部分被擦掉了,但擦得并不干净。


    更里面的位置上坐着她的同桌,是一片又瘦又长的女孩儿。


    大热天的,同桌还是穿着严严实实的秋季校服,露在外面的双手可以清晰看见骨骼的走向,干枯毛躁的短发遮住她凹陷的脸颊。


    李琢光坐下来的时候瞄了一眼她的笔记本,瞧见一个工工整整的名字。


    「王夭汝」。


    ……不知道是幺儿的意思,还是夭折。


    王夭汝一直低着头,一双凸出的眼睛总给人一种眼眶要抓不住而摇摇欲坠的感觉,手里握着一支比她手指粗的普通中性笔,对李琢光的到来毫无反应。


    正式上课铃响了,李琢光在垃圾的熏天的臭气里翻开教科书,她心里隐隐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本来要出现在哪里。


    这一节是班主任的课,女人敲了敲黑板,从门口迎进来一个没有穿校服的年轻女孩,女孩面无表情,一只手抱着桌子,一只手抱着凳子。


    “这是转学来我们学校的新同学,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


    高中还会有转校吗?


    李琢光着实觉得奇怪,过了一会儿又想,可能是成绩特别好的例外吧。


    女孩环视了一圈班级里的同学,说来也怪,她明明和在场人一个年纪,气场却比黑脸的班主任还强大,众人在她的目光下噤若寒蝉。


    她的目光遥遥落在教室角落里的二人身上,那两人与前排青春活力女男高截然不同,像两汪死气沉沉的湖泊。


    “我叫芮礼,草头内,礼貌的礼。”转校生摆着冷酷的表情介绍完自己,扭头问班主任自己坐哪儿。


    学生里有人低声吐槽:“姓芮?这姓氏真少见。”


    有人附和道:“这个字不在百家姓里吧?”


    “谁知道……”


    班主任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想管,她指着中间一列的最后说:“第五列少一个人,你就坐那儿吧。”


    第五列和李琢光所在的角落中间就隔了一列,芮礼点点头,轻松地一人扛着桌椅走到第五列最后。


    坐在她前面的女孩转过头来和她打招呼:“哈喽啊,以后咱们就是同学啦!”


    芮礼还站着整理东西,她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那笑容满面的女孩,喉咙里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


    那女孩表情僵住,尴尬地收回手,转了回去。


    周围人对着那女孩挤眉弄眼,抬抬下巴,似乎在暗示什么。


    只是女孩背对着李琢光,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个女孩就是刚才嘲笑李琢光里打头的人,李琢光因此多看了两眼芮礼。


    高中的课总让人昏昏欲睡,李琢光一只手支着脑袋,盯着斜前方转校生的侧脸,思绪早就飘到千里之外了。


    “……”


    好像有人在叫她。


    “李琢光,你来回答这个问题。”班主任用教鞭拍响黑板,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


    看到转校生也朝自己看来,李琢光才堪堪回过神,发现班主任在叫自己。


    她愣愣地站起来,被阳光笼罩而反光的黑板上写着一道数学题。


    “呃……”李琢光眯起双眼,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想法是这么容易的题目都值得拿出来讲么,第二个想法便是她现在还没学这个新知识点呢。


    她说:“老师,拉格朗日中值定理还没学过。”


    台下的学生刹那间哄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李第一好爱装啊,拉格朗日还没学过哦——”


    “李第一认识多少个汉字,都拿出来说说呗?”


    “会说两个定理真是厉害死你了。”


    台上的蒋老师脸色铁青,她重重拍响黑板:“上课不要开小差,也不要故意扰乱课堂纪律,这道题用函数不等式,要画图,坐。”


    李琢光不明所以地坐下了。


    她哪儿说错了?这道题用拉氏定律不是直接就能做出来,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画图?


    这节课之后,班主任再也没有点过李琢光的名字,大概是被她气得狠了,难得没有拖堂,下课铃响时不顾自己一句话没说完,就带着教案直接离开了。


    坐在芮礼前方的一圈人接连站起,缓慢地朝李琢光这里包围过来。


    王夭汝缩在桌子底下的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伸进桌肚里。


    “李第一。”打头的女生吊儿郎当地垫着脚靠近李琢光,双手啪地一下按到李琢光正在写的笔记本上,被拍开的手连带着中性笔在桌子上划出长长一道。


    “还会什么定理,说说呗?”


    李琢光抬头,身侧的王夭汝抖得更厉害了,身体里似乎还发出一些类似干呕的声音。


    那女生就看入她平静的双眸里,被她眸子里缄默的黑色看得一愣,随后似有些恼羞成怒地一把抓过李琢光的衣领,将她整个人从椅子上半拎起来,怒目圆瞪:


    “说啊,教教我呗。”


    李琢光仍是软硬不吃的沉默。


    “怎么不说话了死哑巴,刚刚不是挺能说的吗?!”


    女生眉头一跳,高高举起一只手,五指并拢,眼看就要一巴掌扇下来——


    在距离李琢光脸颊几厘米的地方,女生的手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力截停在原地,惯性带来的风吹起李琢光的碎发,她的眼眸依旧淡漠。


    一只手握住了女生的手腕。


    “我警告你别多管闲——”


    她转头,警告的话在嘴边说到一半,一只拳头裹挟着劲风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


    只一拳,女生便被锤得眼冒金星,仰倒在地,鼻骨歪折,显然是断了,鼻腔里霎时流下两股鼻血。


    “好啊,你敢打人?!”


    女生的小妹立马挽起袖子要为自己的大姐大「申冤」,低着头假装没看见后方纠纷的同学纷纷熟练地往前方推动桌子,以防误伤。


    还有人跑出教室去找老师。


    小妹们一个接一个地朝那个颀长的身影扑过去,却被看着没多大力气的芮礼一个接一个地揍趴在地。


    她没什么格斗技巧,纯粹是用蛮力打上面门,一拳足以让对方痛到失去还击的力气。


    周围趴了一圈如同朝圣的信徒,芮礼站在正中缓缓回头,与李琢光视线相接,琥珀色的双眸中闪动着斑驳的日光,将她的瞳孔照得似是齿轮。


    这不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她。


    李琢光不合时宜地想。


    *


    也不知道芮礼用了什么办法,那些混混都没有回家告状,估计是平日也常打架受伤,所以家里没当回事。


    芮礼毫发无损,连张检讨都没写。


    李琢光差点写了。


    在办公室被班主任逮住教训的时候是芮礼一脚踹开了办公室大门,大摇大摆地拉着李琢光离开,丝毫不将气得脸颊憋红的班主任放在眼里。


    ……简直像小说一样。


    李琢光被这个大姐大罩着,混混不敢来找李琢光的麻烦,她桌上恶俗的涂鸦都被擦干净,座位边也不再有垃圾。


    随着时间过去,李琢光一点一点地将遗忘的记忆想起,这里不是重点中学,只是一个普高,所以学生素质参差不齐,有混混,也有认真的好孩子。


    李琢光总觉得自己真正的高中母校不是这里。


    可是还能是哪儿呢?


    王夭汝还是一句话都不说,沉默地上学,沉默地放学,仿佛自成一个世界。


    直到这一天,和芮礼一起在食堂吃完午饭的李琢光路过了大门紧闭的女厕。


    门口挂着维修中请勿入内的牌子,李琢光下意识觉得不对,便停下脚步。


    “怎么了?”芮礼双手插袋,站在不远处问。


    李琢光直接伸手按上门把手:“我……想进去看看。”


    离得近了,她隐约听到女厕里传出拳打脚踢的声音,混着嬉笑怒骂和剧烈的干呕。


    李琢光转动门把手,打算开门。


    芮礼突然上前,推开李琢光,转了两下门把手没转动。


    从里面上锁了。


    李琢光正打算跑去教室找工具,只见芮礼手上一用力,竟然硬生生将门把手卸了下来。


    那铁质门把手在芮礼手里就好像一个可以随意揉圆搓扁的解压捏捏。


    李琢光彻底呆愣在原地,看着芮礼推开可怜巴巴的门扉,脚上蓄力一秒,便是带风的一拳挥出。


    砰的一声巨响。


    ——可别打出人命啊!


    刚见识过芮礼怪物般力气的李琢光慌忙扑到门边,看清女厕内景象后,一句话便卡在嘴边。


    还好,只是厕所的门板被她打碎了。


    她用两根手指捏起碎成好几瓣的门板,一手拎着一个学生,像拎着两只兔子,轻松地把人拽出来。


    “呕——!”


    一声尤为响亮的干呕传了出来,李琢光小跑进去,便看到王夭汝扶着墙,浑身都在抖,厕所隔间里飞溅着血点和泛着酸味的黄点。


    王夭汝长得很高,平时她总是弓着背,还坐到其她人都离开了才从座位上站起来,所以李琢光这时候才发现她至少比自己高了一个头,得有一米九了。


    可她薄得像一张纸片,手臂细得叫人觉得一折就断。


    “怎么回事!”


    怒气冲冲的教导主任跟在两个学生后闯进女厕,看到被芮礼拎在手里的两个混混,头顶仿佛生出具象的火焰。


    “怎么又是你们?!整天不学好,净学点混混做派,还霸/凌上同学了,这次通报批评就算天王老子来走后门都没有用,你们吃定了!”


    李琢光轻柔地拍着王夭汝的背梁,细长的女孩蜷缩在污浊的角落里,她的校服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脏点子。


    她想抽回被李琢光握住的手,女孩手心的温度太烫,烫得她发疼。


    但她刚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呕出来,没有力气抵抗李琢光的力气。


    李琢光一只手伸进王夭汝的腿弯,打算将她横抱起来,但这具身体比她以为的要瘦弱许多,纵然王夭汝看着四十公斤都没有,还是差点带着王夭汝两人一起侧翻在地。多亏芮礼拉了她们一把。


    “不好意思啊……”李琢光愧疚地捂住王夭汝泛青的胳膊肘,意图用自己掌心的热度缓解对方的疼痛。


    “没……唔呃,没关系。”王夭汝推了两把李琢光推不开,只好就着对方的力气站起来。


    外面混混一边挨训一边跟着脚下生风的教导主任离开,芮礼把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学生都赶走,直到外面的声音彻底消失,王夭汝才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木板残渣。


    “谢谢你们。”她终于把自己洗得褪色的校服从李琢光手里拽出来,声细如蚊地向二人道谢,“但你们还是别管我吧……她们很难缠,不要连累你们。”


    她在洗手台前沾着一点水和洗手液搓了搓溅上污点的校服,明显大了一号的校服松松垮垮地罩在她的身体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洗不干净的污渍,下摆处有一大截脱线。


    李琢光和芮礼在后面等着,王夭汝就一直重复着搓洗衣服的动作,不抬头也不说话。李琢光等了一会儿,才迟迟意识到对方似乎在拒绝和自己一起走,只好和芮礼先行离开。


    她们回了教室,王夭汝也很快从后门进来了,她身上的校服湿漉漉的,隐隐泛着一股酸臭味,离她近的学生捂住鼻子嫌弃地让开路,或是擦啦一声拖动椅子远离她。


    她双手插在上衣的兜里,贴着墙走,李琢光给她让地方进去,她低声说了句谢谢。


    值日的学生扫了一眼王夭汝走过去的地方,手放在鼻子面前挥了挥,嘟哝着:“妖女怎么又变臭了?”


    画黑板报的学生拿着一盒粉笔和湿抹布走过来,不管王夭汝有没有碰到,把她走过的地方都擦了一遍:“死肥猪就是这么臭的。”


    他学了两声猪叫,周围听到的学生都一齐哄笑起来。


    李琢光皱着眉:“哪儿来的猪叫?”


    后排的学生一愣,不约而同地往李琢光这里看来,好像没想到会有人打断她们的日常聊天。


    王夭汝在边上扯了扯李琢光的袖子,被李琢光挣开了。


    “李第一,这么仗义?”拿着湿抹布的学生边说边把抹布扔进水桶里,“你又不是刚转来的学生,还不知道王夭汝以前什么样吗?”


    值日的学生拿着扫把:“哪个正常女的有她这种身高?指不定血统是什么欧洲没烧死的女巫后裔。”


    他舔了舔嘴唇,不自觉地远离了望来的芮礼,双手攥住扫把柄,强装镇定地说完下半句:“你也别乱在这声张正义,等她把她的霉运都带给你就老实了。”


    一旁反坐在椅子上的女学生也附和道:“和她一个初中的都说她性格怪,你现在好心帮了她,小心回头被她背刺。


    “哪儿会有人走到哪儿被排挤到哪儿呢?肯定是她活该啊。”


    李琢光倏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紧绷的脸庞与微眯起的双眼都似乎在酝酿一场风暴,那捧着粉笔盒的男生猛地抿住唇,头颅带着身体后仰,好像所有声音都一下哽在喉咙里。


    “李琢光!”


    前方忽然响起重重拍门的声音,男生看到了救星似地喊道:“蒋老师!”他苦着一张脸走过去,“太吓人了,我还以为我要被打了。”


    男生可怜巴巴地缩在蒋老师身边,蒋老师把教案拍在讲台上,叉着腰喊:“你又去教导主任那里告小状了?同学友爱你就永远不放在心上是吧?!”


    男生悄咪咪火上浇油:“她刚才眼神真的很吓人啊蒋老师,还好你来了。”


    李琢光直勾勾地盯着蒋老师,她眼中一闪而过一抹暗芒,迸溅出杀意。


    被这样不似学生的目光盯着看,蒋老师不由得背后生寒,但她肩膀碰到了身后的男生,一下子清醒过来,撑着一张怒容说:“你这是什么表情?不知错就改,还不敬师长,你这次必须要——”


    “要什么?”


    门口传来一声冷冰冰的反问,蒋老师刹那间浑身僵硬,慢慢转过身去,看着来人:“吴……吴主任……”


    “纵容学生霸/凌,你还有没有个为人师长的样子?”女人虎背熊腰,往那儿板着脸一站就让人忍不住心生恐惧。


    “吴主任,我哪有纵容学生霸/凌呢,是、是……”


    她小碎步地跑下讲台想要解释,但吴主任扭头就走,她只好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说,也不知道吴主任有没有听进去。


    失去庇护的男生悻悻走下台,不管走到哪里,李琢光死人一样的视线还是一直看着他,对他说:“你需要道歉。”


    “道歉?!”他的声音惊愕到走音,“让我和那个死肥猪道歉?你有病吧,我*,*&%¥#!!”


    他呼吸急促地连着骂了十几句脏话,却没有用,李琢光反而往他这里走了两步,伸手攥住了男生的衣领。


    她已经知道这具身体的力量远远差于她的想象,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预期——总之是一个平时不怎么锻炼的弱鸡,所以她没有不自量力地去拽人,只停顿在那一个动作上,并且再一次平淡地重复「你需要道歉」。


    但似乎正是这样的选择让男生从心底产生她游刃有余的错觉,恐惧升起,可他到底不愿意对着他想法里的「下等人」道歉,憋了半天,正要甩开李琢光的手逃离现场,却听到一声轻轻的关门声。


    是芮礼,她把教室前后的门都关上了,然后人就轻轻靠在他要出门的必经之路上。


    他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芮礼的视线如芒在背,想到那个转校生短短几天来的战绩,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终于,在两边的夹击之下,他终于崩溃,不顾一切地嘶吼道:“对不起!对不起行了吧!”


    李琢光短暂地蹙眉,她换了个姿势,一手按着男生的头,将他整个人扯到自己的桌子边。


    她的力气并不大,男生却生不出反抗的力气——也许是因为芮礼在后面看着。


    李琢光按着他的脑袋,往桌子上砰的一声砸下去,然后拽着他的头发抬起来。


    “真诚地向她道歉。”她说。


    王夭汝缩成一团,对上男生涕泗横流的脸,听到他撕心裂肺的一句:“对不起!”


    李琢光又往下砸了一下,男生的鼻子红了一片。


    「砰——」


    “说话。”


    “对不起!”


    「砰——」


    “继续。”


    “对不起!”


    李琢光接连砸了三四下,每一次将人的头抬起以后,就要求他道一句歉。


    男生的心理防线完全倒塌,最后只会机械性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李琢光终于放开了手,周围安静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男生从地上爬起来,泄愤一般用力踢了一脚最后一排的椅子后离开,才有人颤抖着恢复呼吸。


    “……疯子。”反坐的女学生喃喃。


    *


    放学后,李琢光和芮礼在校门口蹲点,等到人都走光了王夭汝才出来,她俩立刻跟上。


    “你为什么不反抗?”李琢光快步与王夭汝并肩,“被欺负了就打回去,就像我一样,你长得高,有先天优势,去医院治好厌食症,把自己养壮,狠狠地打回去,她们就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王夭汝仍旧低着头走路,步伐迈得又快又急,像是想要从李琢光身边尽快逃离。


    李琢光浑然不觉:“如果你不反抗,她们会欺负你一辈子的,你想就这样过完一辈子吗?”


    王夭汝忽然抬起头,通红的双眼对上李琢光的眼睛,她看到对方眼里没有嘲讽,有的只是单纯到极致的疑惑。


    好像对方发自心底地认为只要鼓起勇气反抗就可以脱离痛苦。


    这一刻,王夭汝甚至宁愿在李琢光眼中看到不屑或是恶意,可是这样纯粹的不理解反而趋近善意,想帮助她的真心让那些复杂的情绪堆在胸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眼珠在骷髅般空洞的眼眶里转了半圈,她勉强憋住哭意,迈出的步伐越来越快,直到小跑起来,身影消失在下一个转角处。


    李琢光停在原地,满脸茫然地看着王夭汝消失的转角。


    “你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要人家反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拿什么反抗?”芮礼从后方走上来,侧脸线条冷硬,语气也是。


    李琢光往芮礼身前走了两步,仰头看着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女孩,面容倔强:“她不反抗,就要被欺负一辈子。”


    “是啊,要被欺负一辈子。”芮礼的表情没有变化,平铺直叙道,“可你了解她为什么不反抗吗?你知道得了精神性厌食症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如何吗?


    “她得了厌食症却一直不就医,要么家里人不重视,要么家里人没法重视。若是前者,从来没有建立过自我的人你要她拿什么当做反抗的底气?”


    “不是,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李琢光蹙眉,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想要逃避芮礼的诘问。


    芮礼不受干扰,咄咄逼人:“若是后者,那些混混又是否拿她仅剩的家人威胁过她,让她不得不乖乖听话?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指责她不反抗?”


    李琢光愣住了,芮礼的话像火辣辣的两巴掌,打得她双颊发痛。


    “正如你所说。”


    二人扭头,便看到王夭汝被堵在黑暗的死胡同里,早上那被迫道歉的男生赫然在列。


    芮礼冷眼看着小巷子步步紧逼王夭汝的混混们:“万一你帮了她,她自己还是立不起来,以后厌食症还是会复发,换个地方被欺凌。


    “还有可能,你帮了她以后被她埋怨,被她说,为什么要滥好心,她是自愿的。


    “也可能那个女生说的是真的,王夭汝性格怪异,被霸/凌是活该。”


    芮礼顿了顿,转过头来注视着李琢光,语调也变得平和而温柔。


    “从此痊愈,过上更好的人生反而是可能性最小的结局,若所有的结局是这样的,你还想帮她吗?”


    李琢光的眸子里从虚无变为一片茫然。


    时间停止了,摇晃的树影静默在原地,小吃街热闹的叫卖声从耳朵里消失了,夕阳缀在天边,却没有再传来夏日的热量。


    李琢光的呼吸微微急促,她的心跳止不住地加快跳动,手心里渗出冷汗,右手掌心随着心跳突突地刺痛。


    她好像在做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决定。


    巷子黑暗的深处,王夭汝抱着自己的双膝缩在角落里,脸庞隐在头发下辨不清神情,面对黑压压高山般的人群,完全放弃抵抗了。


    从王夭汝的姿势里,李琢光看到这对于她而言是极为平常的一天。


    她的确在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一个女孩的人生可能就此改变。


    意识到这一点,李琢光眸光逐渐变得坚定,黑洞一样的纯黑深渊里亮起一盏细微的油灯,她的身体同时开始发生一些肉眼不可见的变化。


    “我想帮她。


    “就算结局会不好,我也想帮她。”


    风重新卷起树枝与绿叶,叫卖声混杂着烧烤的香味飘过来,夏日夕阳的灼灼热度重新包裹住大地,李琢光抄起十斤重的书包,冲进黑暗的小巷子里,用尽全力往那些混混头上抡去。


    王夭汝没有等来拳打脚踢,她从双臂前抬起头,错愕地望向来人。


    光很久没有照到她身上了,而光线太亮,照得她晃眼,不得不眯起双眼,也就分不清这光是从何处来的。


    原来夏天是热的,和同桌的手心一样。


    第084章 致王夭汝(二)


    我的名字是王夭汝, 一个女孩儿。


    我知道我的到来不被我的父母所期待,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的外婆真心爱我。


    我的爸爸和另一个女人重建家庭,我的妈妈远走高飞。她们二人每年大约都有两三个月分别想起来寄点生活费回来。


    我们住在棚户区, 没有房租, 水电煤也很便宜, 节衣缩食省点钱倒还够用, 但要交学费的时候就得去街上捡空瓶子或者打零工了。


    外婆的腿脚不好, 不能出去工作, 于是就在客厅的灯光下绣点绣品, 或者编点手工,但她不知道她的审美还停留在二十年前,而现在的机绣又便宜又漂亮,做出来的成品卖不出去。


    我只能偷偷地把我打工的钱塞一点在信封里,带回去告诉外婆是店家买下她绣品给的钱。


    小学的时候,班级里都是棚户区的邻居小孩, 那个小学很小很小, 小到我现在想想,可能一根手指都伸不进去。


    学生很少,每个年级一共就一个班,学生才十来个人,老师也很少,诶,抱歉,我好像用了太多的「很」。


    我记得小学一年级的第一节课老师问我们理想是什么, 朋友们一个一个站起来回答, 说想当宇航员,想当科学家, 想当警察。


    我一年级的时候已经有一米五了,坐在最后一排,最后一个轮到我,但我一下子想不到未来想做什么。


    太远了,我只会想今晚要吃点什么。


    坐在我前面的小果转过头来对我眨眼:“你长得这么高,适合当图书馆里整理书架的人,这样就不用垫梯子了!”


    身边的小松说:“我知道我知道,还适合当果农,摘果子的时候也不用垫梯子。”


    朋友们叽叽喳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老师带着一脸温柔和煦的笑意问她:“那你呢,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挠挠脑袋,说:“我不知道,我想今晚吃肉。”


    朋友们和老师都笑起来,我也跟着她们一起笑起来。


    可惜,小学在三年级的时候被划为什么违章建筑,说什么假冒国/家教育机构,没有正规经营资质,所以拆掉了,我们被并入四条街以外的、真正的小学。


    那个小学好大,好漂亮,有好大的操场,好多同学和老师。


    抱歉,我又在用很多个「好」了。


    我的语文成绩不好,应该说我所有的成绩都不太好,唯独跑步很快,篮球打得也很好,学校里有人说我笨是因为长得太高,所以营养都去四肢,没留在脑袋里。


    我觉得很有道理。


    我和我的朋友没有分到同一个班级里,但我们的关系还是很好,初中的时候,也在同一所学校里。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朋友们都开始疏远我。


    我觉得很奇怪,所以在家边上拦下了小果和小松,问她们为什么要远离我。


    她们没有回答,表情很害怕的样子,仿佛我再多留她们一会儿,她们就要哭出来了。


    所以我把她们放走了,也就再也不能亲耳从她们口中知道她们为什么要疏远我。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


    学校篮球队的老师看中我一米八的身高,觉得我有打篮球的潜质,想把我推荐去青少年集训营试试看。


    我特别开心,一口答应,因为集训营包饭,如果被选上的话,所有训练费用全免,要是成绩好还能申请一个月一千的补助。


    一千块钱啊,外婆的药就再也不用吃吃停停,病也很快能治好,可以到现场亲眼看我的比赛了。


    在篮球社里,我见到了那个男生。


    高挑,但是没我高,强壮,但比我还差一点。


    他讨厌我,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也许当时我能去对他说几句好话,夸他长得帅、篮球打得好,我就不会落得现在这样。


    怪我吧,都怪我。


    为什么要长这么高,为什么要吃得这么壮,为什么不像个女孩子。


    吃得少一点,外婆才有钱买药,像个女孩子一点,才不会让男篮的那些人讨厌我,让他们找到我的外婆,说了那些让我外婆心脏病发的话。


    没有药,耽误了治疗。每次一想到外婆死时倒翻的空药瓶,我就好想一死了之。


    但男篮队长说得对,我还要赎罪,我要留在这个世界上赎罪,我还不配去死。


    “痛痛痛——轻一点,轻一点。”


    芮礼正往李琢光手臂擦伤上涂药膏,李琢光龇牙咧嘴地倒抽气。她们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拽了回来。


    李琢光身上挂彩挂得很夸张,芮礼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并没有在一开始出手,而是在李琢光用书包撂倒几人,也挂彩了几处后,才出了手。


    芮礼一出手就跟游戏里的满级大佬回到新手村似的,那些小鸡仔在她手下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李琢光在揍完那些混混以后整个人都有些变了。


    说不上来是哪儿变了,如果说在此以前我觉得她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被欺负也无所谓的态度让那些人觉得欺负她怪没劲的,那么从刚才开始她就……


    变得更有人气了。


    对,有人气了。


    变得像一个人类了。


    我其实不太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帮我,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转校生一来就愿意帮助李琢光,而李琢光也突然反抗一样。


    不过,李琢光反抗应该是迟早的事,毕竟她没做错什么,和我不一样。


    芮礼给李琢光上完药,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三个塑料袋,袋子里各装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吃吧。”她说,“今晚我们都睡你这儿了。”


    “啊……”她递过来的动作太强硬,在我反应过来以前就接过了袋子,“但我这里太小了,床上睡不下。”


    “又不是一定要睡在床上。”李琢光对着伤口吹气,仿佛这样就能缓解疼痛,“睡地上也行,你要是不收留我们,我们就要睡大街了。”


    ……怎么可能。我想,她们都是有家的人,不然前两天她们放学后去了哪儿呢?


    但是两个人的眼神都太可怜了——更多的是李琢光,芮礼只是像往常一样无悲无喜地看着我。


    李琢光身上的人气来势汹汹,我不得不缴械投降:“……好吧,我去给你们找毯子。”


    “没事,我带了。”芮礼总是能给我惊喜,她拉开书包拉链,居然就真的从包里拿出两包毯子。


    她的书包实在太小了,我估计里面放每天的教科书都够呛,下一秒,更让我世界观颠覆的事情发生了——她又从包里拿出了两个枕头!


    我觉得我的下巴都要掉出来了,她们两个自来熟地在客厅里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铺好毯子和枕头,李琢光还跃跃欲试地对我说:“你要不把你的被子也拿出来,我们今晚围炉夜话。”


    李琢光和我印象里沉闷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像是从里到外换了一个人,太神奇了。


    我的心里涌现出了强烈的欲/望想要答应她们,但话刚到嘴边,我突然闻到我自己身上令人作呕的酸臭味,来自于厕所粪坑,和胃里翻涌的酸水。


    我的心跳重重地锤向了我的胸口,李琢光和芮礼闻到了我身上的味道而嫌弃地捏着鼻子的样子仿佛来到了我眼前,她们翻来覆去地受不了,最后干脆直接带着毯子离开,宁愿去睡大街也不想睡在我旁边。


    ——为了阻止这样的场面到来,我急急摇头,手里无意识地用力,抠破了肉包子的表皮:“不——不行,不可以睡我旁边!”


    李琢光抱着枕头蹲在我身前,她的笑容在暗淡的灯光下蒙上一层蒙娜丽莎一样的滤镜,像妈妈一样温柔。


    她轻声说:“你一点都不臭,你刚洗完澡是香香的,我可以睡在你旁边吗?”


    我的呼吸都不自觉地因她的凑近而屏住了,分不清是害怕她闻到我喷吐出的恶臭气息还是怕惊扰了她。


    芮礼也说:“我鼻炎,就算你臭我也闻不到。”她吸了吸鼻子,我之前一直都没发现她呼吸如此不通畅。


    “我……”


    我忽然有点想哭了。


    李琢光的手覆上我的手背,那几乎是滚烫的热度从手背传递至手心,然后顺着我的血管流淌到我全身。


    “我还从来没有和朋友体验过夜谈,你可以满足我这个心愿吗?”


    不可以……可以……不,她向我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我完全不可能拒绝。


    所以我点头了。


    手里还拿着芮礼给我的肉包子,这是芮礼花钱买的,不能浪费。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深吸一口气,张开嘴咬下一小口。


    肉香味瞬间在我嘴里炸开,可是耳边也随之响起嘈杂的声音——


    「你外婆因为你吃得太多,没钱买药死掉了,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吗?还吃,吃吃吃吃不死你。」


    「你外婆在天上看到你还一直吃真要呕血死了,一条命都换不回你回头是岸吗?整天就知道吃!」


    “唔……”胃里又反上了酸水,嘴里分泌出酸苦的唾液,我用手捂住嘴巴,用力闭紧咬合肌,想要把那种反胃的感觉咽下去。


    「死肥猪,把自己外婆都吃死了还一直吃。」


    我失败了,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慌不择路地扑进厕所隔间里吐了个昏天黑地。


    从马桶里抬起头,眼前递来一杯热水,眼泪朦胧里,我看到了李琢光关切的脸,可我只来得及想,不行,我现在浑身都是臭的。


    *


    晚上十点,我收拾好自己,忐忑不安地躺进了我自己的被子里,我的位置被李琢光强制放在正当中,我只好反复确认了被子上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还是好担心,我总觉得身体上隐隐散发出一些酸酸的味道,我便完全缩进被子里,寄希望于被子可以形成一个结界,把我身上的味道都箍在被子里。


    “你知道吗,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李琢光说。


    黑暗的客厅只有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明天还要上学,五点半要起床,但客厅里似乎没人在意。


    她继续说:“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就是觉得,我迟早会离开这个世界。”


    说完,她突然支起身子凑过来,吓得我赶紧往被子里缩了缩,还好她只是跨过我对芮礼说:“我的意思是死之前,你别说什么人迟早要死的,死了就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奇怪地转过头,正好捕捉到芮礼闭上嘴巴的那一秒。


    “哦。”芮礼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们不是一个礼拜前刚认识么?怎么感觉好像认识很久了一样。


    “所以我一点也不怕死亡。”李琢光缓缓地躺了回去,双手枕在脑后,像一个躺在屋顶上的侠客一样,“死亡的人只是去了真正的世界等着家人朋友,先在那边置办家业。”


    要是外婆也是这样就好了,我想。


    “听说血亲有机会在梦里能看见那些景象的。”李琢光翻过身来,她的双眼哪怕在黑暗中也是亮亮的,“说不定今晚就会梦到。”


    我看着她,心里想,要是能梦到就好了,可惜外婆从来不会给我托梦的。


    芮礼也在旁边说:“我认识一个道士,她也说,如果想念够纯粹的话,迟早有一天会梦到的。”


    “道士啊。”李琢光兴致昂扬,“那这个道士有没有说过人死后会去哪?”


    我也很好奇,所以看向了芮礼。


    芮礼闭着眼假寐:“都在地底给阎王打工,打个三四年攒够钱了托孟婆托个梦,洗洗睡吧。”


    我认识芮礼才一周,但也许是因为她能轻松打服混混小团体的实力和她不爱社交的性格,她说的话总是有种让人信服的魔力。


    三四年啊,我想,外婆死了两年,怪不得从来不会给我托梦,不是不想我,是还没攒够钱。


    “难道老人去世了也得给阎王打工?太没道理了吧!”


    我在心里暗暗点头,外婆腿脚不好,还要打工,太欺负人了。


    “……”


    芮礼说了什么来着?我忘记了。


    那天晚上,是在外婆死后,我第一次在凌晨以前睡着。


    所以隔天早晨起来时我人还是蒙的。


    “早上好。”李琢光从狭小的厕所隔间里探出身,她叼着牙刷,唇边溢出牙膏沫,“你醒了?快起来洗漱吧。”


    我听到她说话了,但其实那时候并没有理解她究竟在说什么,只是捕捉到她最后一句是一句命令,所以下意识跟着做了。


    直到站在长满霉斑的镜子前,放下擦完脸的毛巾后,才迟缓地想起来,我好像真的梦到外婆了。


    “做梦了?”李琢光斜倚在门边,她换好校服,正啃着手里的一个肉包子,笑得狡黠。


    “……嗯。”喉咙里好像堵了什么,我想不起来梦里外婆对我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就是突然……


    突然觉得肚子饿了。


    李琢光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变戏法似地递来另一个完整的肉包子。


    为什么今天的包子这么香,把我的眼泪都熏下来了。


    *


    我有了两个朋友,虽然这两个朋友好像都融不太进其她人的圈子里,我们三个人就像一个可悲的被孤立者抱团。


    但芮礼不在意,李琢光不在意,那我也不在意。


    她们住进了我家,芮礼说她家人常住国外,家里没有人,李琢光仍说如果我不收留她,那么她就要睡大街了。


    我拿她们没办法。


    本来面积就小的家里多住了两个人以后就更挤了,这里的隔音不好,所以我家被敲了好几次门,询问我家里怎么这么多人。


    李琢光太神奇了,短短两天,周末我拿着衣服出去晒的时候就看到她坐在下棋的老大爷中间和他们聊得有来有回。


    那天下午,隔壁的徐大爷就对我说,这女娃真是个妙人,啥都能聊,还不嫌弃我们身上的老人味,真是个好娃娃,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个朋友啊。


    我说好,我一定会的。


    把衣服晾好,回家的时候在门外的走廊上遇到了小果,我没打算和她说话,因为我还记得她害怕和我交流,但这一次她居然主动叫住了我。


    “小妖,我感觉你好像胖一点了。”她说话的声音很细,小心翼翼的,“你最近是不是能吃下点东西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刚一个礼拜多一点,能吃得多胖呢?而且虽然我这一周吃下去以后反胃的感觉减弱了许多,至少我可以忍受,但吃完以后我连着拉了好几天肚子。


    李琢光说是因为一直不吃东西,胃不习惯油腻,得吃点清淡的,所以这几天芮礼给我单独买了些粥,我给她钱,她不要,说家里那群混蛋赚这么多钱就是让她用的。


    我偷偷往她书包里塞了几张纸币,隔天我的笔盒里就出现了双倍的钱,李琢光搂着我的肩膀说,你要再敢给她钱,她可能会拿钱把你淹了。


    ……抱歉,扯远了。


    总之,我记得我回答小果:“能吃一点了。”


    “那就好。”小果和小时候一样腼腆地笑,然后垂着头像在逃避我的视线,“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从吱呀作响的楼梯上楼,我转过身,看到李琢光站在不远处,走廊上裸露在外的两瓦灯泡晃来晃去,灯光像一只轻抚过她脸庞的小手。


    “那是你的朋友?”她穿了一身我的短袖短裤和一双新买的夹脚拖鞋,我的衣服又破又旧,领口那个垂下来的蝴蝶结和Hello Kitty都染色了,这一切把她脚上的拖鞋都衬得材质昂贵。


    她斜靠在墙壁上,肩膀抵着一块黑色的霉斑,及胸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发绳扎着低马尾,发绳上缀着两颗黄色的星星,嘴里叼着一根牙签——她说这是县城文学必备的潮湿的香烟,但她不抽烟,所以只好换成牙签。


    我其实不太懂。


    “嗯,是我以前的朋友。”我心里倒没什么伤感的情绪,也许是因为那些事都离我太远了。


    “哦。”李琢光也没有多问,“我知道了。”


    她们在我家里住的第二个周末,李琢光突然神秘兮兮地拉着我说要带我去个地方。


    我以为是像之前她突发奇想在放学后带着我和芮礼去房子后面的监控盲区冒险,或者是在小巷子里又发现了一窝生崽的小老鼠。


    结果她带着我和芮礼乘了很久的公交,到了另一个区的体校。


    虽然是周末,操场上仍然回荡着学生跑步训练的脚步声,我这时才想起,对了,青训营好像刚选拔完。


    栏杆内的操场草皮饱和度很高,反光反得我双眼发疼,我的心跳也快起来了,当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从操场上跑过时,胃里反胃的感觉再一次涌了上来。


    我捂着肚子,想也知道我现在肯定是面如菜色。


    李琢光和门卫大爷大约提前说好了,也可能是玩忽职守,看也没看我们的身份证明就把我们放进去了。


    她带着我们走到操场边上的观众席里,然后我们三人便坐了一排看那些体育生在操场上挥汗如雨。


    长跑短跑的在塑胶跑道上挥臂摆腿,草皮上的各自伸展躯体,强烈的阳光把她们的身体勾勒出一道雪白的描边。


    李琢光忽然抓过我的左手,我这才发现我的手不知何时攥紧了拳头,指甲在手心掐出几个半月牙的痕迹。


    她展开我的手,像玩儿小孩似地和她的手心一拍一合。芮礼垂眸看着我俩的动作,出声问我:“你有想过未来想做什么吗?”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和我说话,但操场上的声音和蝉叫太吵了,我没听清她都说了些什么,只好问:“抱歉,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芮礼靠过来,耐心地重复:“我说,你有想过未来想做什么吗?”


    “我……”我眨眨眼,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对我而言已变得极为陌生,像是我在街上和小果擦肩而过却认不出她。


    “我没想过。”我的脸有些热,想着,李琢光和芮礼肯定没有这个烦恼,她们一定对自己的未来规划极其清晰。


    芮礼点点头,身体又坐了回去:“那你今天开始好好想想吧。”


    我还是不太明白,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李琢光今天突然带我来这里一样。


    十一点半,训练的学生解散,她们往观众席这边走来,在第一排拿上包和外套,不期然间,有个男孩抬起头和我对上了视线。


    那一刹那,我只觉得浑身都冻结了,耳朵里嗡的一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心中涌起强烈的逃离的想法,可是浑身上下除了一直停不下的颤抖以外却动不了哪怕一下。


    「死肥猪」、「妖女」、「害死外婆的罪魁祸首」。


    好不容易远离了我的那些声音又回来了。


    一股熟悉的热量靠近我,结了冰的肩膀被一只手环住,那只手心的热量很快将我肩膀上的冷意驱散,我僵硬的耳朵里迟缓地听到一句:“是他吗?”


    我不知道李琢光在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要作何解答,心里只恳求那些人快点离开,快点离开,不要看到我。


    事与愿违,其她人倒是带上东西走了,操场清空,唯独那个男孩朝着我们这里走来,脸上还带着一丝笑容。


    所以我听到她指着走过来的男生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还要温柔:“顾果和我说,你初中时男篮的篮球队长没你高,也没你壮,是他吗?”


    原来她在说这个。


    是的。是的。


    我不清楚我有没有成功点头,但也许是我的眼神也透露出这个意思,下一秒,李琢光撑了一把前排的椅背,整个人好像生出翅膀一样飞了出去,男篮队长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李琢光一把扼住喉咙。


    她掐着男篮队长的喉结,生拉硬拽地将他扯了过来,她身高比男篮队长矮,所以那队长不得不折叠自己的身体,踉跄地扶着地面。


    像一条狗。我心里不合时宜地想道。


    走到我面前时,李琢光才放开了掐着队长喉结的手,队长的脸憋红了,大口大口地喘气。


    李琢光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是不是你去找了王夭汝的外婆,说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还故意把她外婆的药都倒了?”


    什么——什么?!


    我感觉我的身体刹那间回温了,因为有一把火焰在我反应过来以前就从头顶燃烧起来。


    他声音沙哑:“你他*的脑残吧,我*,傻——”


    「啪」。


    队长瞪大双眼,似是不敢相信李琢光刚刚干了什么:“你敢打我脸?我*,你——”


    「啪」。


    又是一下。


    队长来火了,他还从来没被打过这么多次脸,还是被一个女孩儿。他旋身想要抓住李琢光的手:“王夭汝他*的谁啊,什么狗屁外婆,什么药,我*,不会是那个老妖婆吧?”


    李琢光举起手似是又要扇下一巴掌,他下意识地举起双手遮挡:“不是我*,这他*的这么老的人了活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都快入土的老不死我这是在帮她——”


    “你说什么!”怒火盖顶的时候我什么都听不清,我只记得我扑上去抓住他的衣领,恨不得把他整个人拆吃入腹,“是你把药倒了?!”


    “……嘿。”队长似是刚认出我是谁一样,“原来是你?其实药罐里本来就只有一颗药了,就算我不倒了,你外婆迟早也得死,还不都是为了给你买肉吃。”


    我终于想到要如何形容他的表情,黏腻恶心的笑容,扑面而来的恶臭。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接连挥了好几拳,我的手上没有太多脂肪包裹,所以每一下他会感受到的疼痛都十成十地反馈了回来。


    他大概想反抗,但芮礼随后翻身起来用让他无法反抗的力气将他双手箍住,李琢光朝他腿弯狠狠踢了一脚,他腿心失力,跪倒在地。


    我就一拳一拳地打下去,我的手上很快沾满了血,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的,我的眼前被泪水模糊,一下又一下的挥拳让我的右手臂失去了知觉,到最后直变成无意义地机械性动作,也不再带有任何力气。


    队长的脸红肿,淤青的地方裂开一道口子,他像是眼冒金星了,但还有意识。


    “好了好了,别打了。”李琢光松开钳制着队长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跌打药膏,“诶哟,都打肿了。”


    “不是我……”我反手握住李琢光的手,我的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卸掉了,“不是我害死了外婆——不是因为我吃得太多才没钱买药——”


    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当时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只记得李琢光的怀抱好温暖。


    *


    芮礼坐在地上,从包里摸出一个制作精美的金色徽章,徽章上是一道冉冉升起的太阳,和一个一手持花一手持剑,闭着眼睛的女人。


    她说:“其实这里是个游戏世界,而非真实,王夭汝。


    “这是一张现实世界的邀请函,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就可以在现实世界重生,开启你全新的人生,游戏里你的躯体还会保留,如果你想回来呢,也随时可以回来。”


    我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虽然她带给我的消息颠覆了我的世界观,可我心里却隐隐有着期待:“那我的外婆呢?她会……她可以回到现实世界吗?”


    李琢光点头,这给了我无比安定的力量:“当然,只不过因为我们在她去世以后才来到这里,来晚了,所以她在那里没有办法继续做你的血亲姥姥,不过还会是你很重要的人。


    “给自己选一个新名字吧。”李琢光在笑,芮礼脸上似乎也勾起一个浅淡到几乎看不到的笑容。


    我眨眨眼,将金色的徽章按在胸口,心跳的地方。


    我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观千剑。”


    李琢光微微挑眉,我继续说:“《文心雕龙》,我外婆最喜欢的一本书,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我想叫这个名字,我想叫观千剑。”


    李琢光于是笑得弯起双眼:“这个名字很好听,观千剑,祝你新生快乐。”


    嗯,祝我新生快乐。


    第085章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三)


    李琢光猛地睁开眼, 只见眼前有一块巨石自天花板上掉落,她身体立刻动作,搂住身边的观千剑便是一滚。


    「砰」的一声巨响把李琢光的左耳朵震得耳鸣, 她抱在侧旁的观千剑被这一声响吵醒, 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就反过来将李琢光压在身下, 背部金属化。


    “唔……”她闷哼一记, 掉下来的碎石头在她背上被砸得分裂。


    散落的灰尘落进李琢光的眼睛里, 她不由得偏过头咳了两声。


    等碎石都落了个干净, 观千剑才往下一趴, 埋进李琢光的头颈间,呼吸绵长。


    “咳咳……芮礼?”李琢光半抱着观千剑的上半身,压抑着喉咙里的痒意,支起自己的身体来回看。


    这里是钟楼内部的某个密闭房间,墙壁上画着一些绿色的线条,其中一些被飞溅的血迹拦截, 似乎是某个大型阵法的其中一环。


    她来不及消化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 因为大楼又开始震颤了,她站起来,咬牙用发软的四肢搂起观千剑的身体。


    没想到观千剑直接就着她的力气站直了身体,用力眨了眨眼睛,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这是哪儿啊。”


    “钟楼。”李琢光顿了顿,补充一句,“大概是吧。”


    “芮礼呢?”观千剑跟着李琢光往门外走,打开终端看了一眼没有新消息, “我好像一进来就晕了, 李队,你呢?”


    “芮礼不见了, 地图上也没有她。”李琢光刚查看完终端上的信息。


    “我也……是吧。”她不太确定,因为现在想起来的记忆是连贯的,她刚踏入钟楼摔了一跤后,周围的景象就变成了学校。


    但这没法解释为什么她们会出现在这个密闭的房间里。


    门外是一个蒸汽朋克味很浓的圆形大厅,空荡荡的没有一件家具,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齿轮,众多紧闭的门扉依次排开。


    李琢光直接打开了最邻近的那一扇房门,便看到一道身影横躺其中。


    芮礼?


    李琢光连忙走过去查看。


    ……不是。扭过来的人脸是属于燕义的。


    李琢光作为这次行动的总负责人,有权查看所有人的身体状况,燕义只是轻度昏迷。


    所以她轻轻拍打燕义的脸颊:“燕义……燕义。”


    女人皱了皱眉头,随后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上班要迟到了似的,整个人弹了起来:“糟糕,我怎么——李琢光?”


    她的动作太大,差点和李琢光额头贴额头地撞上,她身体后仰,以便能看清来人的脸:“我怎么昏迷了,现在任务进行到哪一步了?”


    “很惭愧,我在进入钟楼以后马上昏迷了。”李琢光说,借力让燕义得以站起,“你呢,也是马上就昏迷了吗?”


    “不是。”燕义揉着后脑勺,五官皱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她将手放到眼前,一手心的血,“我是被人打晕的。”


    观千剑去开其它的门,燕义跟在李琢光身后,一个接一个地查看开启的房间。


    燕义对自己的队友不太温柔,直接用脚踹两脚把人踹醒就算结。


    她对李琢光说:“我进钟楼的时候,你们三个都不在一楼,频道里面叫你们也没回应,所以我们打算一边探索一边找你们。”


    她们身后的队伍越发壮大,燕义的队友都一个个单独分开被关在房间里,那些房间墙壁上有的花纹正散发着一些不详的绿光,有的则如李琢光醒来时的房间一样,被血迹截断而暗沉。


    “一楼跟图书馆一样,我应该是在阿也族资料那块地方被打晕的。”


    她们将所有的房间门都打开查看,把所有昏迷的人都叫醒。


    燕义点了点人头,八个人,除了芮礼以外,还少了一个陈戊。


    她说:“是不是少了你们队伍里那个十级的?”


    “……嗯,还少了一个三级的。”李琢光淡淡应了一声,她的声音不可避免地显出些沉重来,“你们都在哪儿昏迷的?刚进来就昏迷了的举个手。”


    只有观千剑和昙起云举了手。


    李琢光看向八四七的队员:“你们都是在一楼被人击打昏迷的吗?”


    八四七的队员纷纷点头,只有庚孤一人突兀地摇了摇头:“我在一楼楼梯间那边探查,然后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响动,于是上楼查看,大概是在三楼到四楼之间被打晕的。”


    李琢光:“什么样的响动?”


    庚孤歪过头让男队友帮她处理后脑流血的伤口,说:“有点像在回音很厉害的楼梯间里吵架的声音吧,听不清说什么,只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两只手捋开自己的头发,让男队友涂抹药物的范围更精准一些:“只是很像吵架,因为我没听到第二个人的声音。”


    李琢光一想,总觉得很有可能是芮礼和陈戊在争执些什么,但陈戊的被动异能让庚孤听不到他说的话。


    李琢光点头:“那你们昏迷期间……有看到什么吗?做梦,或者身体感受之类的。”


    一时间无人答话,八四七的队员眼露迷茫地互相看看,各自摇头。


    除了观千剑以外,便只有庚孤站出来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和我真正的记忆不一样,是没有做出某种选择后,我的人生会怎么样。”


    观千剑:“我也差不多,不过我看到的和我的记忆是相符的。”


    合理怀疑,这个「选择」变数就是李琢光自己。她和观千剑被关在一个房间里,于是观千剑的记忆里就会出现一个「李琢光」。


    只不过……听观千剑这话,她对那些日子竟然是有记忆的?


    李琢光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两眼观千剑,对方双手垂在身侧,看着很镇静的样子。


    “……那我们上去看看吧。”李琢光从分子仪里取出一把激光枪,等八四七将伤口都处理完毕,便分了几个人去楼下看,领着剩下的人从楼梯间上楼。


    此时的楼梯间内不再有吵架的声音,螺旋状的楼梯仿若没有尽头似的往上延伸。


    观千剑小声说:“这儿怎么直达梯都没有一个,楼梯还这么绕,光用脚爬,到顶楼要爬一辈子。”


    八四七一个身上背着大型充气飞行装置的女孩儿说:“就是呀,这几百层楼的,要是着火都来不及跑。不是说用魔法控制的社会嘛,怎么都没有个魔法台阶什么的。”


    观千剑感同身受:“从楼梯间一圈一圈地逃跑还不如直接从顶楼跳下来的快。”


    一行人绕了两三圈才终于来到了楼上一层。


    楼梯旁门上的楼层标号是4,四层并不像三楼那样空旷,而是一个完全开阔的半露天平台,层高很高,粗略估计有个五十多米。


    这一层的地面仍然是完整的,大约是因为地板厚度也很大,所以刚才细微的颤动掉下来的石块并没有直接连通三四层。


    四层摆满了各式各样或古旧或前沿的时钟,囊括了一些有记载甚至无记载的风格,像是时间长河上所有文明的印记在这里聚集,无一例外的,它们都在倒着走。


    接收到李琢光的视线,观千剑悄悄凑近她耳边说:“钟面上有十二个数字,秒针分针时针,顺时针方向动。”


    果然时钟倒着走是异象。


    李琢光伸手拿起一个圆形的小闹钟,钟面上画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卡通人物。


    砸坏它,会是杀死这个死种的方法吗?


    她想到刚才昏迷期间所见到的一切——称之为记忆也好,什么也好,那些片段显然是发生在极远的过去,如同这个钟面展示的那样。


    但在那些记忆中,并没有要杀死她的意图,反而像是在告诉她这个世界的真相——


    这里是所谓的现实世界,而那些有童年幻想伙伴的人则是来自于游戏里的觉醒npc。


    ……真的吗?


    她完全无法相信这个真相。不是因为这颠覆了她的世界观,而是因为有许多事不能单纯以这一个理由解释。


    比如说她的那些尸体,见到的活着的自己。


    非法克隆人实验能解释尸体,却解释不了童年幻想伙伴。游戏论可以解释童年幻想伙伴,却解释不了那么多的尸体。


    如果是从游戏里出来的,那么为什么只有她会有这么多「马甲」也跟着回来,而芮礼却没有。


    毕竟在那记忆中,其实芮礼发挥的作用更大。是芮礼先将自己的「马甲」拖出泥沼,建立起一个保护罩,让自己再得以将她人拖出泥沼。


    她也因此没办法决定要不要砸坏手里的钟,什么东西都没搞清楚的情况下,万一砸坏是什么触发条件,将所有的时光真正倒流就惨了。


    她将那只小巧精致的闹钟放回了属于它的小架子上,又留了八四七的两个人在这儿翻找,带着剩下三个人继续往上走。


    几人各自从分子仪中取出一个便携型的喷气飞行装置,这个装置最多载重一千千克,但在场人的分子仪重量都在四位数以上,只有李琢光蹭了体质的光,使用的低等分子仪里只装得下五百千克。


    观千剑眼含羡慕地看着李琢光驱动飞行装置上行,而她的装置为了安全起见,只能带着她飞过四五级台阶,然后落下。


    她回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故意甩在身后的燕义和庚孤,小声嘟哝:“怎么感觉这样搞很像下肢瘫痪的老年人……”


    李琢光身上重量轻,在飞行装置全力以赴的状态下,没过多久就升到了第五层。


    五层以上的层高就变成正常的三米出头,李琢光控制着飞行装置上下移动,发现五层到十层的布局都是完全一样的。


    进入楼层的入口被做成了监狱狱门的样子,厚重的铁门上开着一扇很小的窗户,窗户上还有一块可移动的挡板。


    下方传来规律的飞行装置喷气声,李琢光注视了一会儿那像闭着眼似的隔板,落到五层的那扇门前,移开了那个挡板。


    挡板之前还有一个斜着安下的挡板,透过微弱的光线,李琢光能看到里面关着一个剃着寸头的身影。


    她眯起眼睛适应黑暗的环境,逐渐看清那寸头并不是一个凝实的人,而是一个半透明的投影。


    但又不是完全的投影,她能够拿起床上真实存在的薄被子,在枕头上拍出一层灰尘。


    寸头好像并不知道有人揭开了挡板正在看她,她在床上躺了下来,正面面对着门口,盘着双腿,举起手,端详着自己手指截断的左手。


    那张脸李琢光并不认识,她合上了挡板。


    六层,房间里也关着一个人,她同样没对打开的隔板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她坐在冷硬的地板上,穿着一身干净单薄的白裙子,光着脚,以手指为梳,梳理着自己乌黑的长发。


    黑发流过她的裙摆,在她的手下如同奏响的竖琴。


    这张脸李琢光也不认识。


    七层里的人是一个年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大概就五六岁的年纪,头顶梳着两根羊角辫,背着手,背对门口站着,像一个小领导似地指着面前的空气。


    稚嫩的声音在说:“你承认自己的罪行吗?”


    接着,她的声音一换,压着嗓音说:“哦不,法官大人,我不承认,我没有杀人……”


    又是小孩的声音:“那你为什么要否认天女教的存在?”


    小孩没有再自言自语地回答,而是蹲下身,喃喃自语:“为什么要否认天女教的存在呢?我还想不出答案,这个审判没法儿进行下去……”


    八层的人是一个年迈的老奶奶,她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睛似乎在打坐。


    九层的人坐在石板床边,伸直了双腿,两手插在裤腰带里——大概是因为囚服的裤子没有口袋,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地面,放空大脑。


    来到十层的门前,打开隔板,李琢光猝不及防地和一只眼睛对上了视线。


    那只瞳孔看到李琢光之后立马弯起来露出一个笑容,雌雄难辨而沙哑难听的声音传出来:


    “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你了……大人……”


    第086章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四)


    李琢光:“……”


    吓她一跳。


    眼睛往后退去, 露出被她遮掩住的牢房内部景象。


    和前面几层都不太一样,没有床,没有枕头, 倒是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这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年人, 她的头发很稀疏, 一张脸像是一个倒置的「凸」字, 一双眼睛却亮极了。她的脚步有些踉跄, 可是背却是挺直的, 只有左脚穿着一只拖鞋, 右脚上什么都没有。


    她的手腕上也与先前的人不一样,戴着一对贴合手臂粗细的手铐,链子在身体前晃来晃去。


    她脸上带着笑容,那是一个堪称和善的笑容,一步一跌地走到桌子边,握住桌子边缘凸起的木条, 随后一用力, 把那一根木条直接从桌边撕了下来。


    老人又晃晃悠悠地走回来,踮起脚,一只手扶着挡板,一只手将那木条从窗口里递出来。


    “大人……大人……给您吃,给您吃,别饿肚子了。”


    李琢光不明所以,后退远离那根木条:“我不饿,你吃吧。”


    老人有些着急, 木条在窗口里晃来晃去, 说话时逻辑也奇怪起来:“吃……吃……大人,别饿, 大人吃,不要死……”


    李琢光蹙了蹙眉,还是从窗口抽走了那根被撕得粗糙的木条,答道:“谢谢你。”


    “嘿嘿,嘿嘿。”老人双手扒着挡板,将自己的双眼装进小窗口里,“大人,您来看我了,您终于想起我了。”


    李琢光静了静,指腹摩挲着木条的边缘:“抱歉,是前段时间太忙了。”


    “嗯……嗯,忙点好,忙点好。”她的双眼弯起,挤出一片沟壑般的褶皱,“大人,大人,您下一次什么时候再来呢?我想您了,大人。”


    李琢光偏头看了一眼快要到达的观千剑三人,压低声音说:“我还不知道呢,你想我什么时候来看您?”


    老人的视线跟着她的偏向而往边上看了一眼,似乎是看到来人穿着和李琢光一样的制服,她瞳孔明显颤了颤:“她们是……她们是谁,大人,大人。您为何要带别人来看我!”


    她扯着自己的破锣嗓子喊,直把观千剑都喊急了,直接放弃了慢吞吞的飞行装置,摸着墙壁大步大步地往上冲。


    “大人!您背叛了我!!”老人双手重重拍响了门板,她的力气很大,整层楼都因她的举动而颤动起来,呕哑嘲哳的声音响彻整个圆筒形的楼梯间。


    老人控诉间,观千剑冲到李琢光身边,手里握着一把小刀,嚓的一声捅进了坚硬的门板。


    “离她远点!”观千剑的声音中气十足,轻松盖过了老人的尖叫。


    老人被震得声音一停,身影却没有往后退,小窗子里的眼睛猛然涨大,好似两只迅速充气的气球,灰混的瞳孔图案不断放大。


    观千剑拉着李琢光后退两步,二人的背抵到栏杆上。


    庚孤随后赶到,她侧站在门边,确保老人看不到她的身影,手掌平放在门板上,准备就绪。


    李琢光竖起食指让她不要轻举妄动,目光移回老人膨胀得好似没有极限的眼球上。


    “大人——不要离开我——大人——大人!”


    眼球气球从窗口挤出来,随之出来的还有老人鼻子、嘴巴、一只手。


    她似是努力让自己成为一只猫,想从那狭小的窗口里挤出来抓住李琢光的身体,声音也从尖叫一点点变成恳求的哭腔。


    李琢光已经没地方好再后退了,那只手几乎伸到了她眼前。


    十厘米、九厘米……


    越是远离那扇门,老人的手就越是液化,如点燃的蜡烛一般融化滴落的人油在她皮肤上依依不舍。


    但她还是在一直往前伸手,仿若无论如何都要碰到李琢光一下。她的脸挤得变形,皱纹像山上被风吹拂时起伏的枝叶挂在窗口。


    “大人……不要离开我……大人……”


    她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要十分勉强才能听清在说些什么。


    她的手距离李琢光只有两三厘米的距离,观千剑狠狠一皱鼻,身周空气流动,便要用异能将这只手砍断。


    李琢光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背,在观千剑不解的目光中,李琢光竟然扣住了那只正在融化的手。


    庚孤和刚刚到达的燕义俱是一脸「你有病吧」的表情,观千剑眉心一跳,更是只差直接把骂人的话说出口了。


    挤在窗户外面的嘴唇滴下红色的人油,那只快只剩下简单线条的嘴唇缓缓勾起,那是一个笑容。


    “大人……我愿意永远追随您……大人……请不要抛下我……”


    与话音一同掉在地上的是连支撑的骨架和肌肉都一同融化的、五彩斑斓的人油,但那些人油几乎瞬间便洇入地板,消失不见。


    李琢光闻了闻自己的手,没有臭味。她似有所感,再一次靠近了那个小隔板——


    房间变成与楼下那几间一样的格局,先前那个恐怖奶奶此时安详地蜷缩在床上,她胸口平缓地起伏,是在睡觉,不是死了。


    李琢光关上了十层的挡板。


    ……她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吗?


    她心头浮现这个极其荒谬的猜测,而她自己对这个想法竟然没有太多的惊讶。


    反正事情进行到这里已经一点都不唯物了,随便它怎么着吧。


    “里面是什么?”燕义没有凑过去看,只是问道,“是什么异种吗?”


    李琢光:“不知道。”她推了推侦查眼镜,尽管眼镜完全没有歪,“很难说,反正眼镜没有反应。”


    燕义随着脚步走了几个台阶,沉默了一会儿:“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李琢光答得简短:“是。”


    燕义扯起嘴角:“真辛苦啊。回头我报告怎么写?”


    李琢光瞥了她一眼:“该怎么写就怎么写,怎么,写报告还要我教你吗?”


    燕义快走了两步与李琢光并肩:“那倒不是,就有点好奇,如果你一直如实相报的话,为什么我们会不知道。”


    她凝视着李琢光的侧脸,像是想在她脸上看到些端倪:“瞒着普通民众可以理解,毕竟这事会造成恐慌,但为什么连我们这些要出任务的也瞒着?”


    李琢光没有回答。


    「咚——」


    「轰——」


    两声巨响,整座钟楼开始剧烈晃动,从顶楼往下吹起一股猛烈的飓风,李琢光一步没踩稳,脚下一滑,下意识地抓住栏杆借力站稳,但她的手刚摸上栏杆,自她手心下的木质围栏竟然碎出裂痕。


    龟裂以极快的速度往边上蔓延开去,李琢光还未来得及调整身体下落的姿态,只听一声脆响,手下的栏杆直接断裂开来,连带着她整个人往楼梯下摔去。


    “李队!”观千剑一拍墙壁转移自己的重心,跪趴到地上伸手要去抓李琢光的脚踝。


    有一只手比她速度更快,是庚孤。


    然而庚孤抓住李琢光的脚踝以后,下落还未停止,庚孤抵着脚尖想要拉住人,但却像是钟楼底层有一只黑洞正以不可抗拒的吸力吸入周遭一切。


    燕义勉强稳住身形,拍开碎石,靠近庚孤,用身体的力量后仰试图拉住她们。


    她表情都在用力,然而两个高级异种的力气却并没有抵消底层的吸力,李琢光勉强停滞在倒挂的姿势,和缓慢往下坠的动势里。


    这时,观千剑终于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和燕义一左一右地扯着庚孤的腿,庚孤整个人被她们几乎拎在半空中,她们双脚抵着地面,用尽全力还是在微妙地往前挪移。


    李琢光感觉身边的空气正在被吸走,变得稀薄而无法呼吸,像是迎面而来的狂风,一张开嘴就要被灌一嘴的风。腰间的飞行装置也罢工了,试了两次,放了两次屁,打不开。


    她努力偏过头,额头上青筋暴起,撕扯着喉咙大喊:“松手!”


    狂风把她的声音零碎地吹入庚孤的耳朵里,庚孤的身体因钟楼震颤和身后二人的拉扯短暂地停在空中,然后重重地摔在台阶上。


    “开什么玩笑!”庚孤开始尝试松开一只手,想一点一点把人拉上来,但她刚松开一点右手,底楼的吸力忽然感知到了什么一样猛然变大,她连忙又抓紧了。


    燕义的侦查眼镜被风卷起到额头,她在稀薄的空气里大喘着气:“呼叫相原寿江!听到请回复!”


    耳麦频道自动接通,那头同样是盖住所有声响的飓风,相原寿江大声回答道:“相原寿江收到!队长,我们——现在躲在废墟——唔!后!咳咳咳——”


    李琢光也能听到相原寿江的回复,她说两个字就要换个方向喘口气,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听这个声音,好像是留在四楼,背着大型飞行装置的女孩。


    “你的飞行装置还能用吗?”燕义仰着头,终于找到一个能说完一整句的舒适角度。


    相原寿江喊道:“不行!飞不起来!!”


    庚孤的额头上渗出冷汗,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正在流失,她蒙在防滑手套里的手心开始出汗。


    该死的,防滑手套的内侧不防滑!


    “松手!庚孤,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李琢光的腿在飓风中艰难地弯曲踢腿,她没办法踢得很准,好几次擦着庚孤的手套滑过去。


    庚孤也想再重复一遍「开什么玩笑」,但她如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手上,一张嘴力气就要泄掉了。


    李琢光继续蹬腿,朝着庚孤的手背蹬,终于有一下正中庚孤苦苦坚持防止手套被手汗蹭出去的手指。庚孤没意料到,左手的手指顶起防滑手套,就松了这么一下手,她再想补救抓回来已经晚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李琢光的腿从她的右手里滑落下去,那个女人以两倍的坠落速度极速下坠,狂风在同一时间停止,而她身后的人也未收力,遽然将她整个人甩了起来。


    庚孤落地时脑袋砸在台阶上,刚愈合没多久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但她来不及吃痛,第一反应就是扑回台阶边,伸出因抽筋而扭曲的手——


    她身边又刮过去一道劲风,观千剑直接掠过她往下跳去,但女人的双脚刚离开地面,又被一双暗红色的双翼掀了回去。


    恐怖巨龙的外表,长达三四米的双翼,雪白的龙瞳警告地瞪了一眼台阶上的三人,随后倒转龙头,收紧双翼往下俯冲。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巨响,钟楼再一次猛烈晃动,但这一次的晃动只持续了几秒钟,头顶昏暗的光芒忽然被揭开。


    几人抬头循声望去,在几百米远的高层上,那面宏伟的钟面在眨眼间变得透明,钟表的倒影出现在楼梯间的墙壁上。


    「咔——咔——咔——」


    又是几声机械的响动,只见那钟楼的整个钟面正自动缓缓往外打开,钟楼之外昏黄的月色照了进来。


    一条包围着钟面的蛇形动物从打开的缺口里溜了进来,它的头有那日钟一半那么大,身体有两倍时针那么宽。


    「滴答——滴答——滴答——」


    日钟的秒针仍在不断转动,蛇形动物伏低脑袋蓄势待发,一声尖锐的龙啸从钟楼底部响起,回声一圈一圈地震荡着耳膜。


    耳麦突然响起异常的电流音,一阵阵嘈杂纷乱的脚步声踩碎了信号,在声音恢复正常的第一秒,观千剑听到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嚷。


    “撤退!请求支援——”


    沙漠的队伍走投无路,失手打开了全频道通讯,然而观千剑又马上听到同样来自于那个频道的回应:“不要回飞船!!”


    在人声之间还夹杂着□□搏斗的拳拳到肉,管教官那边的通讯不知为何也打开了。


    “逃犯逃往三楼F转角,继续追击。”


    “你在瞎说什么?她明明在五楼,刚从我眼前跳下去!”


    “但是我这里也——唔!”


    「——」


    辽远的、宁静的低频整点钟声将一切声音清空。


    下一秒,暗红色的身影抓着一个雪白的人形倏地冲上云霄,她张开足以遮天蔽日的双翼,遮住了清浊难澄的黄色月光。


    第087章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五)


    巨龙的爪子里抓着一个闭着眼的白色身影, 她飞得很高,冰冷的龙瞳睨视着钟面敞开时盘踞在其中的大蛇。蛇的身体绕着地面围出一个圈,而圈的正中央坐着一个闭眼打坐的齿轮人。


    齿轮人的一整张脸都是木质纹路, 背后的剪刀形状的发条断了半个圆圈, 纸质的麻花辫末尾残留着烧灼的痕迹。大蛇吐着信子, 滑腻的身体缓缓滑动, 而齿轮人却毫无所觉。


    观千剑的四肢金属化, 她迈着沉重的步伐往楼上走, 昙起云在耳麦里询问需不需要支援, 她想了想,让昙起云召唤了三个会飞的傀儡。


    变异蜜蜂从底楼飞上来,毛茸茸的黄黑身体和有两米长的尾针刺在眼前。它们挥动到隐形的翅膀放缓,靠到楼梯边,让几人能够爬上蜜蜂的背。


    乘着蜜蜂飞到顶楼,观千剑看到这对峙的一幕。


    空气凝滞了, 大蛇与巨龙遥遥对视, 她们二只各自「控制」着的人形生命都闭着双眼,死生不知。


    巨龙翅膀挥动起的罡风擦着观千剑的脸庞过去,她抱着的变异蜜蜂似是惧怕地后退远离。大蛇的吐息在空气中结起冰雾,慢慢收起尾巴,尖端指向齿轮人。


    好像有一场她们看不见的较量正焦灼着。


    眼前所见的景象忽然有一瞬间的扭曲,仿佛平日里呼吸的氧气忽然有了颜色和形状,观千剑耳朵里若有若无地听到了一声低到仿佛是错觉的钟磬声。


    以齿轮人与李琢光为两个圆心,透明的同心圆围绕着她们一圈圈荡开, 视野中所视之物像是连接信号断联了几秒一样, 在观千剑眼里转变成空白一片,眨眼间就恢复了正常。


    蓦地, 伊文捷林动了。


    她的翅膀挥动在空中停滞了一下,随后收紧翅膀往下俯冲,挑选好角度和距离松开了抓紧李琢光的爪子。


    女人在空中张开眼,漆黑的眼眸中滑过一抹属于宇宙的空洞色彩,她的手掌间由分子构建出线条,线条组成枪械的金属面,一把小巧的中微子枪出现在她手里。


    侦查眼镜自动收缩变成单眼瞄准镜,她举起枪瞄准,对准齿轮人身周左右分别扣下一次扳机,同一时刻,柳一的尾尖往空中喷出一缕毒素,随后马上收尾缩小滑入角落的阴影里。


    李琢光在落地的前一刹那被伊文捷林勾住后脖颈的衣领,将她又带到高空中。


    射到齿轮人身边的两粒肉眼不可见的中微子染上毒素,转过了一个折角,从背后刺入齿轮人的后背,在它空壳体内咬住了一片透明的胶质体。


    “——”


    齿轮人张开嘴,纸做的小舌头被身体里吹起的风震荡,这一声尖叫无声却有形,音波割破了空气的寂静,像一把利刃直直刺入周遭所有生命的血管里。


    李琢光的鼻尖顿时流下一抹鲜红色的血,半浮在空中的观千剑三人状况更是糟糕,眼中流下血泪,蜜蜂身形晃了晃勉强保持平衡,不得已之下,她们只能选择先下降几米观察情况。


    齿轮人大张的嘴又缓缓变成了月牙形状的笑容,眼皮僵硬地掀起,露出他那一双齿轮形状的瞳孔。


    “罪人就应该……”他那一口黑色描边的牙齿模仿咬合,精准控制着嘴角抬起的角度和形状,“去死……”


    「轰隆隆——」


    云层里雷霆炸响,昏黄色的云雾中有一道披着万道霞光的蛟龙撕裂夜空俯冲而下,伊文捷林往侧旁一闪躲过攻势,顺势松开了龙爪。


    被抛起的李琢光手中的中微子枪换成了一把手臂长的利刃,恰好落在蛟龙的长角之上,在坚硬的龙头上翻滚了两圈抓住迒长的龙须稳定了身体,一下将长刀刺入了蛟龙的眼睛。


    蛟龙吃痛甩尾,眼球中迸射出金色的龙血,李琢光的身体被甩飞,只有双手攥住刀柄的一个支点,于是长刀随着重力下滑,在蛟龙的眼球里剌出一道极深的裂痕。


    蛟龙仰头长吟,龙吟激荡,将那些苦苦支撑的蜜蜂掀翻下楼,柳一蹿出去接了一把,让人安稳落地。蛟龙呼出一口金色的龙息,龙瞳微微一颤,编织血肉自行修复。


    伊文捷林张嘴吐出一口雪白的火焰,焰气与龙息相撞对冲,顷刻间掀起一道爆碎的风浪。


    蛟龙背后出现了一道纸人身影,齿轮人身后张开一双纸质的双翼,他眼球中的齿轮转动,「咔」的一声,钟楼钟面上的指针停顿了一下。


    钟楼又开始震动,木质地板随着震动掀起一角,从地底下爬出一只只扭曲的钟面,从侧面看过去只能看到一条线。四楼堆积在一起的时钟也有了意识,以底托为足站立起来。


    钟面上的指针飞速转动,淸剿队的队员们互相搀扶着爬起来,抹去嘴角边的血沫,背靠背站好,越过突突作痛的腺体分泌激素,准备使用异能。


    齿轮人的胸口映出一轮钟面,单片眼镜也变成了一张钟面,他对着李琢光的方向举起手,手指以逆时针方向转了半圈——


    时间倒流,蛟龙的眼球崭新如初,李琢光的身影瞬移到几米外的半空中,蛟龙扭转身体,向着李琢光狠狠甩尾。


    伊文捷林吐息开路,钻尖了脑袋在蛟龙鞭笞到李琢光的前一秒抓住她将她捞起来,李琢光手中长刀再次换成中微子枪,枪械冷却时间结束,她在高速移动中瞄准齿轮人胸口的钟面扣动扳机。


    蛟龙从下螺旋冲来,用龙角戳刺入伊文捷林脖子上那唯一一处没有鳞片覆盖的软肉,伊文捷林痛呼扭头,张开嘴要去咬蛟龙的头。


    但蛟龙的龙角只没入她身体中几厘米的深度便拔出龙角退出十几米的距离,伊文捷林的嘴巴落了个空,她将李琢光再次高高扔入空中,弓起身体蓄力,对准蛟龙便是一道耀眼的烈焰喷了过去。


    李琢光借力如扔标枪一般扔出一把长刀,刀尖擦着齿轮人的身体过去,将他纸质的衣服划破一道口子,碎出红色的纸屑,犹如伤口血迹。


    而他浑不在意,伸手成爪,直冲着李琢光的面门而来。


    蛟龙旋身腾飞,身体缠绕住烈焰如同一条灵活的大蛇般游来,李琢光落在蛟龙宽阔的身体之上就地翻滚躲过齿轮人一爪,翻身起来在龙背上疾奔两步,一边试图打开身上的飞行装置。


    装置噗噗放了两个屁,没能启动成功。


    李琢光回头粗略估计了一下和齿轮人间、和地面的距离以及蛟龙前进的速度,看准时机便直接往下一跳,腰间弹出一根攀岩抓绳扣住蛟龙的龙爪。


    龙爪往下一蹬,那攀岩抓绳便立刻有了断裂的趋势,外圈的绳线逐条崩裂,李琢光咬牙没有放开,而是加大了用以坚固绳索的人工激素,手中构建出两把小刀。


    下坠了两百米后迅速往回收拢,在她借着惯性越过蛟龙高度时,那只剩手指粗细连接的攀岩抓绳终于坚持不住彻底断裂,李琢光再次对准齿轮人的胸口,扔出了两把飞刀。


    飞刀精准地插入齿轮人的胸口,李琢光背朝下急速掉落,而她仍举着手,手套的指腹部分亮着云雾一般的亮光。


    她手指收拢,再收拢。


    齿轮人体内埋藏的四个中微子之间连起一道锋利的线,横冲直撞地切割着他体内所有的器官和灵魂,小刀刀身内的隐藏炸弹被激活,其中一个中微子穿过炸弹中心——


    他关节中蒙不住乍破天光般的亮光,躯体因空气和爆炸而膨胀变形,他张大了嘴,纸质的嘴巴轻易被大火点燃。


    「砰」的一声,他整个人从内到外炸开,五彩缤纷的纸片碎片如一场春雨般洋洋洒洒地落下。背后的发条却没有在爆炸中一并摧毁,而只是出现了一道裂缝。


    纸片碎片连带着李琢光的下坠一停,时间再一次回流,李琢光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与纸片一起拽回了高空中。


    只见那纸片在空中合拢并好,仿佛从来没有被撕开过,拼合成一只脚、一条腿、一具躯体、一只抓住李琢光脖子的手……


    齿轮人在她面前重新将自己拼了回去,然而成品的脸庞并非之前的那个男人,换成了一张属于女人的脸。


    “这是……最后一次……”她的声音仍旧沙哑,掐着李琢光的手逐渐收紧,李琢光耳边响起纸片被揉皱时发出的声音,“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李琢光艰难地抬起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手中构建了一把什么枪,凭惯性对准齿轮人的方向,摸到扳机后往下用力一扣。


    「轰——」


    一束明亮的能量束骤然穿过齿轮人的身体,无限地往前飞奔,照亮了沿途所有的云层和夜空。


    被蛟龙缠住全身的伊文捷林见状,将自己的龙爪卡住蛟龙的鳞片,巨翼展翅,直对着那道能量束撞了上去,被她当成盾牌的蛟龙霎时发出痛苦的嘶吼,扭着身子想要逃离,却被伊文捷林死死地控制在原地。


    李琢光的身体被能量束枪的后坐力弹飞,齿轮人则因突如其来的冲击力也向相反的方向飞出去。


    她变得薄如纸片的手瞬间从中间被撕裂断开,她倔强地伸着另一只手,似乎还要再一次逆转时间。


    李琢光已往后仰倒,短暂的静止中,她同样再一次举起枪瞄准齿轮人的手。


    齿轮人的手开始转动,李琢光一炮轰了出去。


    后坐力推着她以两倍的速度下坠,齿轮人的手被能量束轰成齑粉。


    伊文捷林于是又往后飞,将缠在身后的蛟龙身体也靠上了能量束,烤龙肉的香气弥漫开来。她一下接着一下地撞着蛟龙,眼见李琢光身上的飞行装置仍然无法启动,她更是爪上用力想把蛟龙扯开,然而蛟龙却如水蛇般把浑身上下所有力气都用在阻碍伊文捷林的方向上。


    “吼——”伊文捷林气急大吼,低下头去啃咬那紧箍着她龙肉的蛟龙,将蛟龙的鳞片都啃得血肉模糊,对方只是越缠越紧,铁了心要阻止她去救李琢光。


    李琢光眨眼间就落到了钟楼顶端以下,腰间的飞行装置就像罢工了一样,无论如何都启动不了,攀岩抓绳的绳索射出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她听到了内里运行的声音却射不出绳索。


    下坠中无法掌控的失重让她浑身冒汗,她头颅似被某种力量扯着后脑勺后仰,世间的一切都变成了慢节拍。


    她看到站在钟楼顶端的芮礼和陈戊,陈戊端着一把枪指着芮礼,随后他看到了正在下坠的李琢光,呲目欲裂地喊着芮礼能不能救救她。


    她看到芮礼转过身来,脸颊边残留着两道血泪,她甚至还能看到芮礼双瞳的色彩已然完全淡去,一点琥珀色都不剩,与伊文捷林纯白色的双眼相似至极。


    再往下坠落,柳一猛然暴涨身形,蛇形下半身缠绕住打开的钟面,伸长脑袋想来叼李琢光的身体,但始终只差那么几厘米。


    再往下,她看到全身都金属化的观千剑踩着由庚孤异能创造出的非牛顿流体一拳捶碎一个被限制住动作的时钟,只有燕义注意到了下坠的李琢光,按着耳麦好像在说些什么,观千剑和庚孤将将回过头,捕捉到李琢光的一片衣角。


    李琢光耳边只有呼啸过去的风声,她不断地尝试打开飞行装置或是攀岩抓绳,得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再往下,与活动的时钟缠斗的队员不再有人注意到李琢光,所有人身上都负了伤,昙起云胳膊上还插了一把指针形状的箭矢,右臂正汩汩流血。


    ——就要落地了。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要交代在这里,但她心里平静无波,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似的,也根本没有看到传说中的走马灯,有的只是倒着飞过的钟楼。


    一滴金色的龙血落在她的腹部,李琢光眼前一花,身体擦着草丛与泥土被龙爪一把捞起,一具断了头的蛟龙尸体与她们擦肩而过。


    第088章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六)


    李琢光安稳地落在了钟面后宽阔的空间里, 伊文捷林刚将她放下来,整条龙就脱力了一般轰然倒下。


    李琢光找出修复膏为伊文捷林处理脖子上豁开的大口子,擦去了她嘴边残留的蛟龙金血。


    李琢光凑到伊文捷林巨大的耳边, 问她:“我要上去找芮礼, 就把你扔在这, 没事吧?”


    伊文捷林鼻子里呼出一口气, 细长的尾巴在背后一甩一甩的, 权当是回答了。


    李琢光摸了一把光滑坚硬的龙鳞, 转身离开。


    她一直觉得霍听潮通过某种方式得到了这一次她会遭遇到的危机, 所以现在伊文捷林没有执意要跟上,她便了然之后大约不再会有危险出现了。


    *


    楼底下发现动静赶来的保卫队拉起警戒线,将蛟龙的尸体围在中间处理,她们并没有踏入钟楼,而是清空了周围的民众。


    胸口别着队长标志的女人摘下防护眼镜:“没想到啊,居然有一天咱们的地标会出事, 那些精灵不是号称什么魔法是最高级的存在么, 怎么连个地标都保护不住。”


    检查蛟龙的警员从警戒线内走了出来,在队长面前立正:“报告队长,该蛟龙已确认死亡,身上多处能量束烧伤,真正死因是西龙咬断头颅,我们这边有录像可以证明绝非人类有意使用能量束伤害龙族。”


    “我知道了。”队长挥挥手,一脸的烦躁,“狗东西, 又要打报告, 烦死这狗屁的种族外交了。”


    “好啦好啦,总比到时候又怪到我们人类头上的好。”


    正说着话, 前面用扫描仪检查钟楼内部情况的警员也走了回来,她面色凝重,直叫在场所有人都跟着一静。


    队长问:“怎么?”


    警员盯着数据结果看了许久,才有些迟疑地答道:“队长,最好……让方圆十公里以内的民众都撤退。”


    她抬头看了看钟楼从未打开过的钟面,那上面的指针仍在敬职敬业地转动:“楼可能要……塌了。”


    “啧。”说到这个,队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人类倒是可以疏散,那些老顽固精灵族怎么办?她们从来不肯听我们的话,现在去和她们说钟楼要塌了,跟要了她们的命似的。”


    旁边的副队长也是满脸的愁苦深重:“和她们说钟楼要塌了跟说天女死了有什么区别……难搞,真的要塌了吗?里面维持魔法阵的那个精灵呢?”


    “死了。”警员言简意赅地答道,“嗯……而且好像是被人类杀死的,这个伤口百分百是能量束,就是那个九三零的队长。”


    队长闭眼深呼吸,揉捏太阳穴:“完了个糟蛋的,别让我见证第五次种族大战啊。”


    “话说……”耳麦里想起一个弱弱的声音,是待在车里看监控情况的指挥员,“我之前就一直觉得李琢光好眼熟,但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我刚刚突然反应过来——


    “你们有没有觉得她和精灵族图腾上那个初代精灵王长得很像啊?”


    在外抱怨着要怎么规避人灵大战的警员们听到这话俱是一愣,队长在终端上找到精灵族的图腾,又找到李琢光的照片,几个脑袋凑在一起,两相比较之下,她不由得惊叹出声:


    “这……真像啊。”她观察了一会儿,又疑惑地歪过头,“好奇怪,明明这五官拆开来完全不一样,为啥合在一起这么看,真就长得特别像?”


    副队长吹了一声雀跃的口哨,调笑道:“看来我们这位零级异种身上还有很多秘密哦。难道她其实有异能,只是这个异能是一次性的,重生完就没了?”


    “行了行了,别贫了。”找到活路的队长心情大好,“先想想怎么把李琢光往那个上面引吧,小心分寸没把握好,人家以为我们要污蔑她们的初代精灵王。”


    *


    李琢光的飞行装置仍然无法启动,她只能徒步往顶楼跑,足足有几百米的垂直高度,几千级螺旋上升的台阶,再加上她刚在空中经历了一场大战,伊文捷林将她抛来抛去本就让她难受得想吐,这一趟更是跑得她双腿发软,呼吸不畅。


    她恨不得把自己装满的分子仪全都卸掉。


    想她上一次这样身心俱疲还是那次深海任务,和其她队伍轮流擦洗水肿爆炸后的尸水残留……


    但她一想到顶楼见到芮礼和陈戊时,陈戊举着一把枪对准芮礼,她就没法停下,扶着墙壁喘了两口气便强迫自己继续抬腿往上爬。


    耳麦频道里还能听到沙漠队伍的声音,比先前时要平静许多,似乎是找到了安全的庇护所,正在处理伤口。


    管教官那边也终于抓住了逃犯,而那些所谓同时出现的逃犯都消失不见,调了监控,发现并没有其人,只是她们的错觉。


    李琢光各个频道都听了一耳朵,观千剑她们处理完自己那一层的时钟怪物后便下楼去帮助其她人,那些时钟怪物是由发条和魔法驱动的小士兵,并不属于死物异种的范畴,所以她们才能看得见,也能轻易打败。


    李琢光爬楼爬到后面,双腿麻木酸痛得只剩下本能的移动。


    顶楼的风很大,芮礼和陈戊仍站在不远处对峙着,她们的耳麦频道都没有打开,隔着太远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芮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风把她的短发吹得乱飞,白色的瞳孔与眼白融为一体。


    「检测到队友芮礼中毒,请迅速注入解毒剂。」


    “芮礼——”李琢光打开频道,“你中毒了?”


    陈戊顺着芮礼的视线看过去,注意到李琢光,他着急地五官乱飞,挥舞双手让她不要过来。


    她们二人一个没听到李琢光的问话,一个根本没打算搭理她。


    陈戊打开了耳麦:“李队,不要过来,她是叛徒!”说完这句,他立马把耳麦关闭了,端起枪对准了芮礼。


    芮礼淡漠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好笑:“你觉得她会听你的吗?”


    “听不听是一回事,我一定会告诉她你的真正目的!”陈戊的手在发抖,声音也是。


    芮礼抬起手抚去脸颊上的鲜血:“你倒是说说看,我是什么目的?”


    “我不会上当的。”陈戊在衣服上蹭了蹭出汗的手心,“我说出来以后,你就可以用你的异能更改我的认知——”


    他呼吸沉重,胸腔起伏,瞄准的枪口不稳。


    他知道了芮礼真正的异能,可他不能说,一旦说出口了,芮礼就会使用异能更改他的认知。


    芮礼肯定不会留他的性命,那要如何才能在死前把情报传递给李琢光……


    他紧张地喘了喘气,耳麦里除了风声以外忽然多出了一些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李琢光用了队长权限,强制打开了与她们二人的通讯频道,但陈戊似乎没有发现。


    “你为什么总是针对我呢?”芮礼的目光滑过陈戊胸口的任务执行记录仪,“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是叛徒。”


    她瞟了一眼小心靠近的李琢光:“我从小和琢光一起长大,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我相信她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李琢光的脚步一顿,她挑起眉。


    芮礼继续说:“你不觉得你的推论很奇怪么,我是十级异种,还帮助建设了全晴山和联盟星球的终端,如果我是叛徒,我有什么必要迂回地布五十多年的局。


    “而且五十年前谁能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夜灯辐射,让全星际的人拥有异能,而我又恰好变异出这么一个异能。”


    她意有所指道:“不过这个推论……倒是能让你一个三级异种有勇气对着我举枪。”


    陈戊被一阵疾风呛得咳嗽了几下:“我只是想帮助李队清除……”


    芮礼眯起眼睛笑,弧度狡谲如同一只狐狸:“障碍,原来你将我视作障碍。”


    “我没有!”陈戊极力否认,他刚刚发现李琢光打开了通讯频道,“明明是你先隐瞒了——关于、关于——”


    “你看看你。”芮礼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我骗了琢光,你又不愿意说具体是什么,你叫别人怎么相信你是真的发现我是间谍,还是看我不顺眼?”


    芮礼偏过头,看向陈戊身后:“琢光,你先不要过来。”


    陈戊下意识地扭头,枪口下移几寸,芮礼的视线倏地聚焦在他的食指上,垂在身侧的手勾起食指,轻轻吹响一声口哨。


    陈戊手中的枪械突然往后冲了一下,像是失手走火后的后坐力,他脸颊肌肉瞬间绷紧,压下枪头想将子弹打偏,但他动起来时已经晚了。


    芮礼捂住右腰的手指间处染上了点点血迹,她口中喷出一口血,她右眼似是痛苦地皱起,溢出一滴金色的眼泪,退了两步,往后瞄了一眼,失力一般地往后仰倒。


    李琢光瞳孔瞬缩,飞扑过来一脚踹开陈戊,甩出一条羁押带缠住他的身体,再往前一扑,几乎半个身子冲出了顶楼以外,堪堪抓住了芮礼的手臂。


    “芮礼,抓紧我!”


    不知为何,芮礼并没有回握。


    李琢光的身体往前滑动,她用膝盖顶住顶楼边高起一小节的墙壁,芮礼没有求生欲让她很难用力将人拉起来,尤其芮礼腰上的分子仪装着全队最重的重量。


    她只感觉自己的双手要因重量脱臼了,芮礼却在频道里说:“松手吧,李琢光。”


    “我……绝不……”李琢光快要咬碎一口银牙不敢松口,她怕她一张嘴,手上的力气随之泄掉。


    可是芮礼的手臂还是以她无法阻止的趋势从她手里一点点往下滑,纵然攥紧了拳头,防滑布料发出几近撕裂的声音。


    芮礼轻笑了一下:“没有意义的,李琢光。”


    “我说有……就有!”李琢光将芮礼往上捞了一下,眼疾手快地松开一只手然后迅速抓住更靠近肩膀的臂膀。


    芮礼却抬起了另一只手,抖如筛糠地点了点远方的地平线,随后无力地垂下:“钟楼要倒了,三一零部的太阳永远不会再升起,精灵族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李琢光憋得一张脸通红,她分不出多余的力气询问,而芮礼好似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自顾自继续说道:


    “我们都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以为太阳不会不升起。也许很多事情就不该开始。”


    “你是说……”李琢光膝盖用力,想将借助身体的力量将芮礼往上拉,却发现这个动作会让芮礼下滑得更快,便不敢再动,“游戏和现实吗?”


    芮礼抬起头,她脸上的线条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地平线上初阳苏醒,玫瑰色的晨曦给她打上一层腮红,将她腮边那一滴欲落未落的泪衬得如同珍熠珠宝。


    李琢光心头忽然漫上无止尽的恐慌,她唇色霎然苍白:“你看,太阳升起了,任何事都能转圜——”


    “不。”


    李琢光的力气不足以完全拉住芮礼,她用力到眼眶里泪水打转,呼吸急促出哮喘音,膝盖疼痛到麻木,但手里的手臂仍然无可奈何地滑到芮礼无力的手心。


    她感觉自己的手指有点抽筋了,而芮礼没有戴防滑手套。


    “这个世界不是这样运转的。”芮礼嘴角勾起一个惨淡的笑容,“也许我们真的做错了。”


    钟楼的钟面连接处忽然裂开一条裂缝,那缝随着芮礼的下滑而变宽。


    怎么会呢?如果是之前看到的记忆,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是错误的事。


    “你知道我的,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楼顶的风又大了起来,像是有意不想让芮礼把话明明白白地让李琢光听到。


    “我只在意我最亲近的人,别的我什么都不想管。”


    李琢光只能扣住芮礼的几根手指,可芮礼的手指上沾了很多血,是滑的。


    “只是你想做,我愿意陪着你做。”


    话音刚落,李琢光再也抓不牢芮礼的手,重力和满手的鲜血将芮礼从她手里带走,一滴眼泪比她更早反应过来。


    芮礼从一千米的高空掉落,像一张薄薄的纸片,一捧接不住的雪。


    第089章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完)


    芮礼的双眼变成了龙族的白瞳, 她却没有龙族的双翼。


    但她脸上也没有悲伤的神情,有的只是一派平静安详,她身后那面金属做的钟面彻底断开, 垫在她的身后一同往下掉去。


    李琢光的眼眶一红, 过往种种犹如走马灯在她面前闪过, 狂风呼啸着卷起她的发丝, 她只觉浑身的血都冷了, 大脑一片空白, 所能做的只有跟着下意识支手翻过墙壁。


    芮礼终于显出一些人气的表情, 她瞪大了双眼,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容,放松脖子后垂头颅,不再看向李琢光的方向。


    李琢光启动了两下飞行装置,虽然还是只能放几个屁,但终于有了些微的推力, 她与芮礼的距离拉近, 拼命用力向前伸着手想抓住芮礼在空中晃动的手。


    罡风如刀子一般割过李琢光的手和脸,但她们两只手间总是相差几厘米错开,有时指尖碰到了指尖,却无法真正交握。


    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楼外落下了什么东西的伊文捷林:?


    好不容易保护好你,把你捞起来,就为了让你再跳下去的?跳上瘾了是吧!?


    小龙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无语的叹息,扒拉着爪子展开双翼跟着飞了下去。


    五千万星币好亏啊,早知道这个人类这么不听话, 就该多讨价还价的!


    哼, 这个人类的上司肯定知道她是什么德行,还只给这么点钱……所以说她最讨厌人类了!


    伊文捷林在心里碎碎念, 修复膏让她脖子上的伤口愈合如初,除了有些疲惫以外,倒也不痛了。


    李琢光没注意到伊文捷林跟着飞下来的动作,也就没有发现伊文捷林看到芮礼的身影后眼中饱含的疑惑。


    这个人类……看着好眼熟啊。


    但熟悉感只维持了一瞬,在芮礼再一次抬起头让伊文捷林看清脸庞后,便与她记忆中的脸一点儿也不像了。


    金属钟面轰然落地,掀起蘑菇云一般的灰尘风暴,芮礼的身影坠入那灰尘之中,由下而上被包裹住,直到她的笑容也彻底消失在灰尘间。


    李琢光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两拍,身体维持着向前伸手的动作没有反应,伊文捷林将她捞起飞回钟楼平台上后她也没能站稳,双膝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她空洞的双眼无神地看着身前的某一个点,瞳孔没有聚焦,她好像忘了怎么聚焦。


    伊文捷林歪过头,龙族骨子里对亲缘关系的淡漠让她很难理解李琢光对芮礼的感情,只是看她好像真的特别难过,伊文捷林再次翻身往楼底飞去。


    钟面落下的周边已经迅速围起警戒线,看到伊文捷林的人类保卫队紧张地和她打招呼:“您好。”


    伊文捷林不用翻译器,她听得懂人类语,但龙形态的声带发不出人类语的发音,所以她对着保卫队身边漂浮的圆形机器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你们有没有在钟面上发现一具人类尸体?」


    警戒线内负责搜寻的警员面面相觑:“没有,不过这个钟面里有联动钟楼内部阵法的炸弹,快爆炸了,建议您尽快撤退。”


    没有尸体?怎么可能,她眼看着那个小人类掉下来的!


    伊文捷林不信邪,绕着钟面转了一圈,爪子小心拎起那沉重的金属圆盘,左看看右看看,把钟面周围翻了个遍,不得不承认除了灰尘和压扁的植物以外什么都没有。


    哦哟,这个小人类还挺行的,连她都骗过去了。


    既然没有死,那楼上的那个小人类就不用感到难过了——人类只会因为死亡而难过,应该吧。


    伊文捷林返回了钟楼的开阔平台,李琢光仍然跪在地上,动作一点都没变,那条会变形的小蛇趴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用尾巴尖勾着李琢光的小手指,但她依旧没有反应。


    伊文捷林落地后指使小蛇开启了李琢光终端里的自动翻译功能。


    ——伊文捷林不喜欢自己的人形态,所以她不是很乐意变成人。


    「我下去看过了,没有那个人类的尸体,她没有死。」


    冰冷的机械女声响起,李琢光死气沉沉的双眸里终于有了波动,她瞳孔颤了颤,循声望了一眼自己的终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真正在说话的是伊文捷林。


    她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像用砂纸打磨过一样,低沉而苍哑:“没有找到?”


    伊文捷林眨了眨眼,她有些不敢和李琢光对视。


    人类的眼睛真奇怪,为什么能饱含如此多的感情和希望。


    她点点头。


    「没有找到,我翻遍了周围,绝对一根人类的头发都没见着。所以,你可以不用难过了。


    「对了,还有些人类说快爆炸了,我们要早点离开。」


    “没有……早点……”李琢光慢半拍地理解着伊文捷林想表达的意思,冻结的大脑被「没有找到尸体」唤醒,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打开全频道通讯。


    “请注意……”她咽下喉咙里几欲喷薄而出的哭腔,“钟楼即将爆炸,请各位尽快撤退。”


    “收到。”


    “收到!”


    频道里陆陆续续有人回复,李琢光细数过去,没听到观千剑的声音,她的心跳速率一路狂飙,手脚发软地爬起来,一回头才看到观千剑三人压着被捆住的陈戊站在楼梯旁。


    李琢光心情大起大伏,她紧紧闭上眼,痛苦地大喘气,观千剑连忙上前来扶住她问:“芮礼呢?她怎么不……”


    问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生硬地换了一个话题:“陈戊已经被我们控制住了,他的任务执行记录仪是完好的,我们检查了,录像还在,你放心,他肯定……”


    “李队……”陈戊的声音响起,他双眸里盛满了恳求,但没有人看他,“我真的没有——”


    李琢光在观千剑的搀扶下,坐上了昙起云重新召唤出的一只巨鸟背上。


    *


    其她两个星球的队伍在几天内回到了三一零星关,她们大多负伤,最严重的一个人断成两截,得由一个队友背着,好在都只是外伤,往医疗舱里一躺就没多大事了。


    她们都注意到李琢光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人,还是李琢光关系最好的一个,有个男队员被绑了起来,没人敢问发生了什么,不过猜也猜得出来。


    看李琢光没有组织她们默哀,她们同样不便多问,怕触及伤疤。


    毕竟李琢光是有名的成员存活率百分百的队长,第一次经历生死离别自然要很久才能接受。她们放轻声音和动作,保持着安静的氛围将工作交接完成。


    在三一零休息了几天,外伤差不多恢复完全。


    而李琢光破天荒地拖延了任务报告的纂写,她无法在新建的空白文档里打出一个字,面对一片空白,她眼前就会再次浮现芮礼在她手里掉落的场景。


    她以遗产继承者之一的身份查询了芮礼的芯片信息,并无意外,是死亡状态。


    理智告诉她既然伊文捷林没有找到芮礼的尸体,那么芮礼现在肯定还活着。


    但她又无法控制地去想,芮礼怎么能够在短短时间里就找到办法移除芯片呢?芮礼失踪了,她还能去哪儿?


    ……是不是那个所谓的「现实」和「游戏」?


    虽然在记忆中的说法是现在所在是「现实」,但如若这种说法可靠,其实李琢光自己更觉得现在所在是「游戏」。


    所以她开始尝试破译这个「游戏」的源代码,当她将自己全身心沉浸在破译中时,她才能短暂地忘记现实,也因此她外在的状态看起来好了许多,陪同三一零的人类与精灵族外交时才不至于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和精灵族的外交没有想象中困难,钟楼倒塌了,但现任精灵王牵着一个幼小的孩子,说她是这一代的乩身,昨日得到神女神谕,得知神女苏醒,不再需要这一个接近神女的近水楼台了。


    而由于某些不可说的原因,她们对待李琢光的态度也极其和善,保卫队有个成员也总是在观察李琢光。


    李琢光想过这个神女苏醒的节点如此巧合,会不会和芮礼有关系,但这简直比「现实与游戏」还要荒谬。


    她后来去问了保卫队的那名成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对方拿出了精灵族的图腾,指着初代精灵王的肖像说李琢光长得像。


    李琢光:……


    这完全不一样好么……


    她放弃深究了。


    另外,这几天其她队长从观千剑口中得知了李琢光和芮礼的关系究竟有多好,因此除了啧啧称奇以外,多少也感觉她恢复速度快到有些不近人情。


    这种性格倒真是适合当总指挥。


    离开的那天,负责装仓库的后勤队长找上了李琢光。


    “李队。”他探头探脑地同李琢光打招呼,“有空吗?我有点事想和您说。”


    李琢光放下手里写了一些的任务报告,和他走了一段距离。


    男队长说:“李队,是这样的,我们出发的时候不是有自/杀式袭击,我当时说还好武器分了两个仓库装么?”


    “嗯。”李琢光淡淡点了头,见他脚步不停地一直往前走,心里多少有了底,“丢了什么?”


    “您真是火眼金睛。”男队长笑了一下,“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但我想着您总得知道一下。”


    她们很快走到二号武器仓库前,男队长打开了仓库门,从里侧墙壁里拿出一个铁盒子:“您看。”


    李琢光接过盒子打开,盒子里并排放了四支辅助类的基因注剂,最右侧有一个空缺的凹槽。


    “我今天整理仓库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盒子里少了一个注剂,我按照记忆查询了编号以后得知,这支注剂被错放在了另一个盒子里,那个盒子在炸没了的一号仓库。”


    盒子里注剂的异能各不相同,李琢光便多问了一句:“被炸毁的那支注剂是什么异能的?”


    男队长:“是终端类的,李队,那恰好是用芮礼大人之前捐赠的激素制作的最后一支基因注剂。”


    李琢光垂眸看着那一支拜访注剂的凹槽,一口郁气积在胸口吐不出来:“我知道了,你记得打报告。”


    “肯定会的,您放心。”男队长接下了李琢光递回来的盒子,目送李琢光离去,继续整理起仓库里的东西。


    李琢光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刚写了没几行字的任务报告漂浮在桌子上方,像一张方方正正的遗照。


    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身后很远的地方飘来了观千剑的声音:“李队,要起飞了,快来大厅吧。”


    “……来了。”李琢光关上了房间的门,转身走向走廊尽头的观千剑。


    这一次,李琢光身边九三零的位置没有坐满,陈戊被关在羁押室,观千剑和昙起云坐到了她身边。


    李琢光刚坐下就扣好了安全带,观千剑在和焦虑防弹背心说话,落后一步,她走过来瞟了一眼李琢光的安全带:“这里没扣牢啊。”


    她伸手把扣反的安全带解开重绑,李琢光轻声说了句谢谢。


    观千剑深深看了一眼李琢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队长们趁着起飞前的准备工作期间,把自己写好的任务报告传给李琢光。


    这次在三一零的起飞没碰见不要命的自/杀式袭击,飞船平稳地进入光速行驶,众人各司其职,回冬眠舱冬眠的离开,值班的留在大厅。


    李琢光找了一个窗口的小角落,躺在躺椅上写她的任务报告。


    「任务编号F-930-100000任务报告,任务记录录像完整无损坏可归档。」


    「……进入钟楼后九三零立即昏迷,六小时后于三层房间内醒来,房间内画有精灵族魔法阵,后经查证,属于精灵与神女沟通的扶乩之术其一(附件1:精灵族证词1-钟楼魔法阵)……」


    「……第四任精灵族乩身已被证实拥有时间系异能,精灵族并未对此做出回应……」


    「……本次任务中,队员芮礼失踪……」


    李琢光写到这里,忍不住扭头望向窗外。


    第090章 法庭审判


    芮礼失踪事件在飞船回到总部后一周准时开庭。


    这次事件很特殊, 又是万众瞩目的霍总指亲属,又涉及到一些逐渐尖锐化的问题,在征求了最高院的许可后, 芮家方面开启了全晴山与联盟星球的实时直播。


    飘过去的弹幕都在说陈戊这回踢到铁板了, 说谁叛徒不好, 偏偏说芮礼。


    法庭下的百人观众席头一次坐得满满当当, 圆形悬浮摄像机绕着法庭飞, 一张张脸认过去叫人连连倒抽冷气。


    三个部长消消乐, 两个厅长连连看, 要是现在往最高院投一个黑洞炸弹,晴山的星际历史直接薄一半。


    在直播的情况下,大家自然不会随随便便说话,法庭内便安静得落针可闻。


    时间跳到十二点五十分,法庭的门开了,那悬浮摄像机立刻追到门口, 是穿戴整齐的李琢光、观千剑和昙起云, 还有公诉方律师毋蔓。


    李琢光今天穿了一身大一号的西装和皮鞋,头发用发胶服服帖帖地固定了一个大背头。在桂循的远距离建议下,她还戴了一副没有度数的金丝眼镜。


    她实在是太适合这套打扮了,配上昙起云为她刻意打重的粉底、画的黑眼圈,镜头下显得整个人是从疲惫和哀恸间强撑起来的镇定。


    昙起云戴了一顶羊毛帽遮纹身,他有点紧张,扫了一圈正襟危坐的各位领导,往李琢光身后躲了躲。


    李琢光偏头看他一眼, 递出手牵住了他冰冷的手腕。


    四人走到原告席, 李琢光向法官和观众鞠躬致意后才坐下。


    一点整,门再次打开, 戴着激素屏蔽手铐的陈戊与两名狱警走了进来,她们身后还跟着一位西装革履的律师。


    晴山法律规定,嫌疑人有申请辩护律师的权利,可以自行放弃,但考虑到兹事体大,所以最高院驳回了陈戊放弃的请求。


    她们各自走到位置就位,一周没见,陈戊瘦了许多,下巴上长出青色的胡茬。


    大概是因为陈戊身上没有伤痕,直播弹幕上开始有人说还以为陈戊会在监狱里挨欺负,陆陆续续地有人发这届犯人不行啊。


    过了两分钟,有一条长弹幕出现在消息列表里。


    「我朋友在总部监狱做狱警,她说是李琢光特意关照的,因为现在还不能给陈戊定罪,如果他是无辜的,那她不希望这段经历给他造成心理阴影。」


    飞快的弹幕因这句话暂停了几秒,随后爆发出更飞速的惋惜。


    「这也太温柔了,我哭了……」


    「我真的很担心李琢光这么容易心软会被坏男人骗啊!!」


    「我本来还以为那是霍总指给她安的人设,居然是真的吗?原来女性的大爱真的是这样平等的……天呐,我再也不质疑老师了!」


    陈戊站在中央的被告席上,他忍不住扭头看向沉默的李琢光,他不敢看观千剑和昙起云厌恶的眼神,却被李琢光眼中的疲惫刺痛了心神。


    法官念完法庭规则后,将法槌轻轻一敲,宣布开庭。


    她先询问了陈戊的种种信息后,才说:“本案由检察院提起公诉,控告晴山总部九三零淸剿队成员陈戊,编号A93003,涉嫌联和外族谋害同队成员芮礼,编号A93005,本案公开审理。”


    再向双方介绍完应有权利与义务后,这场审判才正式开始。


    法官:“请公诉方对案件所指控犯罪事实进行陈述。”


    毋蔓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说:“诚如法官大人所说,我方控告被告方涉嫌联和外族谋害同队成员,我方非常清楚这个罪名有多么沉重,我方有义务提供切实详尽证明被告方有罪的证据。


    “被告方伤害被害者由九三零队长亲眼所见,稍后也将放出三方任务执行记录仪录像。而联和外族一项罪名,我方也可以提供三一零部精灵族相关证词。”


    法官看向陈戊:“被告,你可以对起诉书所指控犯罪事实进行陈述。”


    陈戊自始至终看着李琢光的方向:“我没有想杀害芮副队,更没有联和外族,背叛人类。我永远忠于您,李队。”


    「其实也有可能是李琢光想用女人代替陈戊的位置,所以大费周章搞的这一切吧?」


    「开什么玩笑?刚开场时注意到男队员紧张情绪,还细心安抚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做。以为人人都像你们男人一样爱勾心斗角么?」


    「笑死,九三零的昙起云不就是因为勾心斗角被排挤才让李琢光捞起来的队员么,点男是男。」


    法官点点头,她圆润的脸转向李琢光的方向:“那有请公诉方第一个证人。”


    公诉方的第一个证人就是李琢光,李琢光微微佝偻着背,因没有发丝遮挡而露出的格外削瘦的下巴像一把刀。


    她走到证人席上,平静而理智地接受法官和被告方律师的询问。


    被告方律师深呼吸了一口气。她自己对这次案件没报什么希望,本身是一份评优秀的指标工作,加上被告本人也是放弃的态度,她其实对案子本身没什么想问的。


    她硬着头皮:“你到达钟楼楼顶时,只听到了被告说芮礼是叛徒,对吗?”


    “是的。”


    律师瞧了一眼痴痴看着李琢光的陈戊。


    她甚至都不知道这证据这么充足、嫌疑人还自己放弃了的案子有什么好审的,她猜测今天纯粹是为了政/治目的,所以她准备的问题都是往那个方向引导的。


    “过去被告有任何与外族朋友吗?”


    “没有。”


    “过去被告有与外族联络的机会或可能吗?”


    “我不清楚。”李琢光抿了抿苍白的唇,“我不会干涉队员的私人生活。”


    律师在心里暗暗叫好,保护隐私点到了,那下一个——


    “被告与被害人关系如何?”


    “还算不错,因为陈戊异能的关系,他平时话比较少,很难让人注意到,但他性格温和,和九三零每一个成员关系都不错。”


    被告方律师转向法官:“法官,我想问的只有这点。”


    李琢光回到座位,下一个证人是从三一零一起跟回来的保卫队成员。精灵族的人不会离开星球,所以请了一个「代言人」。


    她的证词是见到陈戊从钟楼里出来,到精灵族的领地中待了半个小时左右才回到钟楼,那段时间恰好是九三零昏迷期间。


    保卫队赶到钟楼的时间是错开的,女人是第一批,正好守的是侧门,所以看到了陈戊出去的全过程。


    李琢光仔细地打量着眼前女人镇定自若的侧脸。


    像这种无人预告过的情况下,按道理来说她们应该注意不到陈戊的。


    毋蔓起身发问:“你看到陈戊出去时,他是否是清醒状态?”


    “是的。我们看到他出来,上前询问过是否需要帮忙,他摇摇头说他的队长请他去拿个东西,很快回来。我有任务执行记录仪的录像可以证明。”


    观众席上的人目光聚焦到李琢光身上,视线中心的女人垂着眸,注视着流光剔透的桌面上一个斑驳的小点。


    两位律师对着保卫队警员发问的声音在一点点远去,李琢光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抬起眼,模模糊糊地听到法官宣布进入法庭辩论环节。


    「呜呜呜李琢光这个眼神看得我心都要碎了……」


    「走到这一步的人能有多少真情实感,看看就得了,别深信。」


    「能牺牲自己最亲近的好朋友也要栽赃男队员的人怎么会真的难过。」


    「男的吧?你这破基因用了什么脏手段传下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哈。」


    「当你发现了一只鸭,其实……」


    「辱鸭了,鸭起码长得好看还物理阉割了,谁知道男也身上有什么脏病。」


    「没看三一零围观群众的录像么?没有异能,飞行装置还坏了,硬生生在空中杀死了一个会飞的精灵,自己都差点死了,她怎么会有空想怎么陷害陈戊啊?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好吗。」


    证据刚才在李琢光神游的时候放了一遍,是截取的录像和视频无后期修改的证明,其中能清晰看到陈戊动作正常,回话有逻辑,并不是像失去过意识。


    芮礼记录仪中的录像也是由李琢光取出来的,芮家并不愿意插手这件事。


    那段录像李琢光自己也没敢看,是交由观千剑和昙起云选了一小段交上去。


    陈戊从精灵族领地离开后便直奔钟楼中间的平台找到芮礼开始对峙,两个人僵持了很久,不管芮礼怎么解释陈戊都听不进去。


    过了一段时间,平台周围的魔法阵突然亮了一下,芮礼连忙带着陈戊离开,楼下被一片诡谲的绿光覆盖,她们只能往上爬楼。


    一边爬,芮礼一边破坏墙壁上的阵法,走到最高处时,底楼的绿光才终于暗淡下来。


    二人在顶楼又吵了起来,吵了一会儿,伊文捷林叼着李琢光飞到空中才止息了纷争,她们看着一人一龙和蛟龙精灵打得有来有回,最后李琢光在最后一枪的后坐力作用下两倍速掉落。


    陈戊指着李琢光的方向大喊:“你不是什么都能做吗?为什么不救她?”


    芮礼没有反应。


    「这是救了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啊……当时就该把他直接从楼上推下去的。」


    「李琢光不是说他性格温和么?这哪里是个温和的样子了。」


    记录仪的录像里将陈戊走火的片段也如实地记录了下来。由于是意外走火导致芮礼掉落,这在法律里顶多算是过失杀人,判不了死刑。


    法庭辩论环节,被告方律师没有斗意,所以毋蔓先开始询问。


    “你可以先解释一下,你说芮礼的异能不是思维终端,这是为什么?”


    这也是李琢光想知道的。


    陈戊:“是精灵王告诉我的,她给我传消息让我去见她,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件事。”


    他执着地看着李琢光的方向:“进入领地前,她们要求我把记录仪关了,所以我没有证据,但我真的知道……”


    法官低沉威严的声音自上首响起:“被害人不在这里,你现在可以说了。”


    “我……”陈戊张了张嘴,神色挣扎,“芮礼真正的异能是……反向言灵。她能以其她人说出的话为媒介,更改她人的认知。”


    现场安静了刹那,坐在公诉方席位上的观千剑突兀地冷笑了一声。


    有点脑子的都知道陈戊说得有多扯。


    异能是可以通过抽取体内激素,研究基因片段分析出来具体是什么的,芮礼当初不是没捐赠过激素,当时的检测结果就是十级思维终端,如果芮礼是双异能,检测报告里肯定会有所体现。


    陈戊自己也明白,他只想看李琢光会有什么恍然大悟的神情。


    但他失望了,李琢光的眼神很平静,好像也将他所说的话视为胡扯。


    “我将芮礼所有的录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李琢光慢慢呼出一口气。


    她的开口没有被法官制止,所以她继续说;“你既然说芮礼是叛徒,那么在登梅时,芮礼出于某种原因让苗苏对我撒谎,你为什么帮忙隐瞒,没有告诉我?”


    “因为——”陈戊的脸色渐渐变白,“因为我听到芮副队说,如果告诉你的话,你会死掉。我担心你的安危,所以——”


    李琢光闭上眼叹了口气:“登梅那天晚上,你为什么突然进了我的房间?”


    陈戊跟着李琢光的提问回想,想到了些什么,嘴唇开始有些微的颤抖:“是……是我听到芮副队说,你房间的开水壶里没水了,万一你半夜口渴了没水喝,所以我就……”


    李琢光:“再往前,从二十部回来,你和芮礼将任务选择列表交给我的那天晚饭前,我在书房,关着门,你为什么突然开门?”


    陈戊不敢再和李琢光对视,他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是芮副队让我喊你出来吃饭。”


    「我的妈……这忍了多少事?」


    「全赖芮礼身上了?就欺负芮礼死了,说不了话了呗。」


    「我是男人,我也觉得是陈戊的错啊,哪有正经男人会半夜去女人房间?清白不要了??李琢光不要再被坏男人骗了!」


    「我也是……真不知道陈戊怎么被李琢光选上的,真就我上我也行,我还不会半夜闯进队长房间。」


    “最后一个问题。”李琢光说,“为什么精灵族偏偏联系上了你?明明你们之前没有过任何可能的沟通。”


    陈戊张了张嘴,卡壳了。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也想问精灵王为什么独独选择他,而他这一刻才终于意识到,如果自己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么那一次会面就根本不该去。


    “陈戊……”


    男人的沉默在众人眼中就成为了默认,李琢光低低地念着陈戊的名字,念得他心头一颤。


    “你是我觉得最不可能做出这些事的人。”


    观千剑搂过李琢光的肩膀,昙起云从口袋里抽出手帕巾递了过去。


    李琢光捏了一张在手里,她没有掉眼泪,要是擦脸就太刻意了。


    陈戊扑到栏杆上,想伸手去够李琢光,被狱警一把抓了回来:“李队——”


    李琢光闭上眼,似是不忍再见:“我不止一次地听到有人问我,有没有想法换个队友,我每一次都会信誓旦旦地说,没有,我对我现在的队友很满意。就算你是男人,但你也能和女人做得一样好。


    “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李琢光偏过头,把八队高票选出最脆弱的角度对准摄像头,观千剑皱着眉举手挡住一小部分摄像头的视野,遮掉了一些李琢光没有落泪的双眼,旁边的昙起云也满脸怨怼地看向陈戊。


    “……你太让我失望了。”


    陈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我要是昙起云我真要恨死陈戊了……」


    「就是啊,好不容易站对了队,以后就算不能被李琢光标记也起码吃穿不愁了,这么一搞注定被边缘化了啊。」


    「不是,我好怕李琢光从此以后断情绝爱再也不标记男人了,呜呜呜那我的豪门梦不就碎了。」


    「难了,我敢说现在90%的男人都没有陈戊勤快。九三零吃饭都是陈戊亲手做的,你就说有了家务仿生人以后有多少男人还会做菜吧。」


    「如果没有今天这么一遭,陈戊在恋爱市场里绝对会是最受欢迎的贤夫良父。」


    「以后谁还敢标记这种类型的男人啊,保不齐平时装得贤惠,关键时刻背刺一刀。」


    「不要啊!其实大多数男人还是很乖的,这都是少数!」


    陈戊无话可说。


    毋蔓提议当场检查陈戊的终端,陈戊希望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同意了。


    终端被保管在监狱系统内,调取花了十几分钟,陈戊用虹膜打开了终端,快速地扫了一眼消息列表,心里就开始喊起不妙。


    为了保护隐私,只有李琢光一个人上前来查看,但偏偏这是陈戊最不希望的人选。


    他眼睁睁地看着李琢光脸上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失望,糅杂着愤怒,把他的心跳摔得七零八碎。


    「其实我们队伍关系都挺好的……和李队关系最好的?那肯定是芮副队。」


    「芮礼真的是龙族的内应?不可能……她是李队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啊。」


    「这张脸……真的和芮副队很像。」


    「你说得对,芮副队真的常常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就好像她事先知道要发生什么一样!」


    「你之前说精灵族的乩身,真的可以预知未来吗?」


    「对上了……都对上了!那要怎么办?李队肯定不会相信我,只会相信芮副队的,我要怎么告诉她……」


    「芮副队的异能不是思维终端?怎么可能!」


    「……好。我加入。」


    有意的告知,无意被套出来的话,打着不明旗号加上的好友,看得出来陈戊因为部分信息是公开的所以放下了防备。


    对面的精灵族差不多把她们的任务都套了个底掉,李琢光了解陈戊发消息和打字习惯,所以她非常肯定发送消息的是陈戊本人。


    她之前以为陈戊有问题也不至于太大,过失杀人判个十几年差不多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与精灵族勾连。


    芮礼失踪以前,还帮了她——帮了全人类一个大忙啊。


    “……我看不下去,抱歉。”李琢光挥挥手,抹了一把脸,“法官大人,您亲自看吧。”


    书记员将终端送到法官手中,法官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异样。她清了清嗓子:“被告,这份证据你是否选择公开?”


    ——公开与否有什么区别呢?陈戊想,他不知道自己的终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公开了,那就是他通敌的铁证。


    可是如果不公开……他揪紧了囚服下摆。如果不公开,那舆论就可能对李队不利。


    既然自己难逃死刑,能多弥补一个错误,也算一个。


    于是他缓缓点了头。


    法官有些意外,但还是根据流程隐去了隐私信息,公开了他终端里与精灵族详细的联络记录。


    精灵族对保密消息有过一段时间就自动销毁的魔法,所以就算之前只有陈戊单方面的回应,当新消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字一个字地消失以后,以前发过些什么也无须多言。


    毋蔓站起来,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由于有阅后即焚魔法的存在,我方申请信息复原,请法官大人在信息复原后再下审判。”


    “当然。”法官点头。


    信息复原要一段时间,因此法官暂时选择了休庭。


    等待间,昙起云看上去颇有些坐立不安。他坐在原位上踌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询问李琢光:“李队,那个,我……”


    李琢光一眼看穿他在顾虑什么,轻声安慰他:“我不会对你有什么别的想法,你是你,陈戊是陈戊,你放心。”


    “好……好。”得到了李琢光的保证,昙起云终于放下心。


    满是领导的法庭内,就算是暂时休庭也是很安静的。霍听潮坐在观众席的最前排,看视线的方向好像是在看私人虚拟屏幕。


    信息复原的结果返回毫无意外,直接锤死了陈戊联络外族谋害人类,信息复原的人员试图通过陈戊的终端再度联系精灵族,但得到的只有一句「你们还不是好友,无法互发消息哦」。


    显而易见,陈戊被放弃了。法官隐晦地与观众席第一排的霍听潮对了一眼视线,宣判了陈戊死刑。


    *


    星际时代的死刑审判标准越来越严格,陈戊是近五十年来唯一一起死刑,但网络上的声音对此都是一片和谐。


    原因无她,公布出来的证据实在让这个人太招人恨了。


    芮礼平时看着冷冰冰的,原来还有如此温情的一面,而接受这份温情的人却将它踩在了脚底。


    执行死刑的当天,李琢光亲自来到了执行死刑的现场。


    陈戊在进一步的审问中咬死自己并不知道终端里的消息是怎么回事,但各种机器检测都证明终端没有她人使用的痕迹。


    物证人证齐全,他没有翻身之地。


    监狱给陈戊准备了最后一餐,但这个已经瘦得看不出人样的男人吃不下一口。


    他跪在地上,勉强在狱警的帮助下吃了一块凉糕,抬起头时就看到全副武装走进来的李琢光。


    他一愣,身体立刻僵硬起来,看着女人走近,低声询问他还有没有想说的话,他垂下头,盯着对方的鞋尖。


    死刑场里寂静无声,警员在给枪械上膛——这是背叛种族和反/人/类罪专门使用的死刑。


    他的生命随着打开枪膛的声音一分一秒地流逝,过了很久,他终于咽下了口中的凉糕,问:“是您来为我执行死刑吗?”


    警备队长双手抱胸,俯视着陈戊:“一般来说我们是不允许的,怕会造成心理阴影,但是李队长……”


    她顿了顿:“我们这边收到指示,如果您想的话,我们可以给您破个例,只要您能保密就可以。”


    李琢光答道:“是我来执行死刑。”


    她以为这一次是陈戊走火,她从中运作让这个错误放大好将他革职,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和外族勾连。


    陈戊什么都不肯承认的态度也让她火大得不行,晚上睡觉时她还会想,是不是芮礼察觉了什么,才在造成更大伤害以前想将损失降到最低。


    “是我来执行死刑,所以临终前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或者对谁说的话吗?”李琢光说,“需要其她人回避吗?”


    陈戊抬起头,他双眼中满是红血丝,眼瞳里好像有了皱褶,他看了李琢光很久,想把她的样子深深刻在记忆里。


    他说:“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了。”


    警员们放下手里的东西离开,关上了门,李琢光再问了一遍:“有什么想说的?”


    陈戊微微蹙着眉,依旧是恳切的语气:“李队,如果这是你计划的一环,我想告诉你,我愿意为此牺牲。


    “我用我的性命对天女起誓,我绝对、我绝对没有勾连外族害任何人。那天就是精灵族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的消息列表里,让我去精灵族的领地,说有话要对我说。


    “等我去了那里,她们只是和我说了芮礼真正的异能,说是乩身占卜出的结果,我待了半小时也是因为她们给我放了很多录像,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拿到那些任务录像的。”


    陈戊也许是怕时间不够,他急急地报了一遍所有见到的任务:“真的,李队,您可以从这些任务里去查,一定要查。”


    李琢光听着,强忍住心头的恶心。


    现在时间异种出现,保不齐书里的重生也会变为现实。她不敢赌。


    她抚开他不再打理而显得杂乱的短发,轻声说:“我知道了。那你为什么要在那时候选择去领地呢?”


    陈戊一愣。


    李琢光喃喃自语般重复了一遍:“如果你能说出理由,我也许还能为你争取减刑。”


    “……对不起……对不起……”陈戊的头靠在李琢光的大腿上,在心里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彻底爆发,他拼命地想把所有的恐惧和后悔都哭出来。


    不知哭了多久,泪眼朦胧中,陈戊看到警员从门口进来,将他从李琢光身边拉开,将他的四肢都套上绳索,固定好头颅。


    李琢光下楼走到机关前,仰起头看他:“再见,希望你下辈子不要做出错误的选择。”


    “再见,李队。”死亡就在眼跟前,陈戊反而不再哭泣,“对不起,我差点害得你们……对不起。”


    “好了,别说话了。”警备队长背过身去。


    如果丢掉他这个累赘才能让李琢光走得更远,那么这是他最后能做出的贡献了。


    他闭上眼,平静地迎接死亡。


    李琢光见他准备好了,便将手枪抵上他的后脑勺。


    扣下扳机,近距离巨大的冲击下,陈戊的脑袋开了花。血液脑浆四溅,溅到李琢光的脸颊上,像一滴血泪。她在终端上看到属于陈戊的头像灰了下去。


    警备队长转过身来,对着李琢光笑:“果然还得是淸剿队,我们都要好几个人一起才有勇气扣下扳机。早点回去休息吧,这段时间都辛苦你了。”


    *


    李琢光离开了监狱,坐上车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这件事情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陈戊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小环。


    她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和龙族、精灵族扯上关系。


    霍听潮让伊文捷林保护她,是否也是提前知道了什么?


    她打开终端,点开置顶与芮礼的聊天记录,所有动作都如肌肉记忆一般顺畅,打了两个字以后,动作才突然停住。


    她垂头,那根磨损严重的发绳还挂在她的手腕上,片刻后,她浑身卸力地瘫了下去,用手掌盖住脸,但双眼干涩,她流不出泪。


    「滴滴——」


    终端响了两声,她打开一看,是芮逸和芮忞给她发来的新消息。


    「过来保卫厅签个字。」


    「保卫厅注销户口说需要直属领导也签个字……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