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她的葬礼
晴山没有注销户口需要直属领导签字的法律规定, 这次为什么找上李琢光,她心知肚明。
她没有签署清剿部那份的死亡证明。
芮礼当然没有死。芮礼肯定没有死。
死要见尸,如今没有尸体, 就算芯片状态显示已注销都没有用。
她驾车来到芮逸给出的地址, 刚进了户籍部的大门, 便看到来来往往的人, 窗口处不断叫着号, 一个接一个的拿着号码上前去。
有一个窗口处的还在与柜台里的工作人员吵架, 一个看着是领导的女人站在柜台身后, 一脸为难。
芮逸身边浮着一个号码签,和芮忞一起坐在等待位置的第一排,见她来了,芮逸站起身:“来了,过来签个字。”
芮逸先前以为不需要这份死亡证明就可以直接办理户口注销,结果到了户籍部才被告知是需要的, 她的号码牌被敲上暂时的状态, 等着李琢光过来签字。
李琢光走到芮逸面前,芮逸与她差不多高,但今日她穿了一双有些跟高的皮鞋,所以比李琢光高出了一截。
她微微抬头仰视着女人:“我不签。”
芮逸原本松弛的脸色瞬间因为这一句话绷紧了,周围人一静,敏锐地感觉到有热闹可看,扭过头来看到是两个经常上新闻的脸孔,八卦之魂更是熊熊燃起。
“李琢光, 你不是这样的人。”芮逸表达自己纯粹的不解, “芮礼就是死了,为什么你不愿意签?不要感情用事。”
“我没有感情用事。”李琢光坚定地重复, “芮礼就是没有死。我们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周围安静得过分,而在窗口吵架的人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彻底没了声音,开始好奇这里针尖对麦芒是在吵什么。
芮逸低头看了一眼终端:“我很忙,没时间和你闲扯。芮礼的芯片已呈注销状态,这就代表她死了。”
“也可能是她找到办法移除芯片,芮礼会的。”李琢光说,再一次地强调,“我绝不会签署这份死亡证明。”
李琢光不愿意签,直属队伍的更上一级就是霍听潮。
芮逸深吸一口气,意识到如果不让李琢光签,霍听潮会更难缠。
她一边在终端上给秘书发消息,一边放软语气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不签还能自己骗自己芮礼活着,一旦签署了,事情就尘埃落定了。”
芮逸抬手,想拍一拍李琢光的肩膀,却被对方躲了过去。她脸色几不可查地一僵:“我是她的妈妈,我心里的难过一点都不比你少,但是孩子,人死灯灭,活人得往前看。”
李琢光没说话,但她的眼神仍在明晃晃地告诉芮逸她并没有被说服。
芮忞瞟了瞟自己的母亲,上前来小声说:“姐,我们都很难过,但是……但是你的队伍如果一直空缺一个人,以后出任务也很难办的。”
“我可以收编外。”李琢光好似早就想好解决办法了,“反正十级异种都已经有各自信任的队伍,我招谁来都比不过芮礼,那招与不招都一样。”
“怎么会都一样呢?”芮忞看自己的母亲似是快到忍耐边缘了,急忙说,“很多事情多一个人头就是多一份力量,姐,签吧。”
她观察着李琢光的神色,小心地说:“其实签了也不代表大姐就真的死了呀,你可以继续去找她,而且……”她凑近了李琢光,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大小说,“大姐户口注销了,是不是她想做什么,都更方便了?”
户口的确不影响星际旅行,黑户与否更多其实与种族有关,星际中也有不少不与人类联盟的碳基生命,她们进入人类的星球,只需要提供一份可以即时联络到她们的物品就可以。
这样一来,星球上的生命必然负担了更多利益受侵害却抓不到嫌犯的危险,所以所有可沟通的生命之间都有一个无需明文的共识——
如果是非联盟中的生命种族在联盟境内犯罪,联盟可以直接就地枪决,无需种族外交。
但如若事后拿不出过硬的证据,自然也会被针对,例如第二次种族大战就因此掀起,现在莫名针对非联盟的种族事端减少许多。
对于芮礼而言,这样似乎的确是更好的帮助。
见到李琢光眼中明显动摇的光,芮逸收敛起心头的不耐烦和急躁,开口说:“可以签字了吗?我半小时后还有个会要开。”
“……”
李琢光垂头看向芮逸递来的一张死亡证明,这张证明她在清剿部时就看过,刻意被她忽略了过去,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她的手中。
「兹证明,晴山总部淸剿队(编号930)副队长芮礼(编号A93005)因执行任务于银河纪元1063年10月12日凌晨6点23分死亡。
「直属领导签字:(请在此处签字)」
芮忞贴心地将死亡原因和死亡时间都替她填完了,她只需要在最后的直属领导处签个字就好了。
李琢光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一笔一划地,认真地在空格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最后一笔落下,芮逸立刻将证明抽走,大步流星地走到窗口前办理户口注销。上一个办的是给新生的孩子起名,等她们一家走了,芮逸便拿着号码牌插了个队。
李琢光的终端开在身侧,维持了好多天死亡状态的芮礼头像上黑白的色彩变淡,那张正脸证件照转变成一张抽象的默认线条头像。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被攫夺,好像自己刚才做了一件万恶不赦的事情。
芮忞也在看着那张照片,她忧愁地拧着眉头,想握住李琢光的手好好安抚她,但李琢光下一秒就直接抽身走人,芮忞的手落了空。
办完注销程序的芮逸回来一身轻松,她没看到李琢光,便问:“李琢光呢?”
芮忞拿起背包:“她先走了。”
“哦。”芮逸没有多问,直接大步离开了户籍部,芮忞拿着东西跟在她身后,又听见她说,“去问李琢光,芮礼的葬礼她来不来。”
芮忞抿了抿唇:“好。”
还要办葬礼啊。她在拐弯处停了停,忍不住扭头看向人来人往的户籍部。
大多数人来户籍部都是办新生儿的户口,给孩子起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这其中会不会有大姐的转世?
还是说,太早了呢?
李琢光认为芮礼没有死,其实芮忞在心里也这样期盼着。可她知道这种期盼是不可能实现的,她很羡慕李琢光,可以怀抱着希望生活。
但她不行,她得醒过来。
“芮忞,看什么呢?”芮逸已经站在直达梯里,按着开门的按钮等待芮忞。
芮忞恍然回神,小跑进了电梯:“抱歉,妈妈,我在想怎么和李琢光说这件事。”
“有什么好想的。”这对芮逸而言完全不算一个问题,“你不敢问就由我去问。”
*
「我们要在三天后举办大姐的葬礼,姐,你会来吗?」
这条新消息挂在李琢光的虚拟屏幕上,浮在她房间中央一整天了。她没想好怎么回。
要去吗?肯定要去。
可是芮礼没有死就去参加她的葬礼,李琢光真怕自己晚上做梦梦见芮礼从棺材里坐起来,揭开自己脸上的白布,一张被入殓师化得惨白的脸盯着她,质问她,难道你也觉得我死了吗?
不……当然不是,芮礼当然没有死。
但就像芮逸说的那样,她就是觉得签下自己的名字、去参加芮礼的葬礼,做完这一切后,芮礼就真的死了。
「笃笃笃」。
门被敲响了。李琢光的思绪被打断,她走过去开门,是观千剑和昙起云站在门外。
“怎么了?”李琢光问,侧过身子打算让她俩进来。
观千剑没动,推了一把身边的昙起云:“我们就不进去了,昙起云有话要对你说。”
“我没——”昙起云一张脸张红了,他扭身似要逃跑,被观千剑一把拎了回来。
观千剑又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害羞什么,说啊。”
昙起云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迎上李琢光疑惑的眼神,他豁出去了一般,闭紧了双眼大声喊道:“这周末我高中同学聚会,李队你可以陪——陪我去吗!”
观千剑欣慰地松手拍拍昙起云的肩膀,昙起云双手背在身后搅着衣角,从脸到脖子都红透了一片,恨不得地上找个地缝钻进去似的。
见李琢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昙起云羞窘地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姐,你忙你的,不要紧,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
他碎碎念着给李琢光找借口,也缓解自己的尴尬,一边埋着脑袋又想直接离开,然后被观千剑捞了回来。
观千剑注视着李琢光的双眼。尽管这段时间以来,李琢光一直保持着原有可靠的队长样子,但观千剑了解她,知道就算没有找到芮礼的尸体,她也一直没能走出来。
所以她轻声劝慰道:“反正下个任务没那么快,和他一起去吧,就当散散心了。别老把自己闷在房间里。”
李琢光回头看了一眼漂浮在房间中央的虚拟屏幕。
没拉拢窗帘的窗外透进来一束霓虹灯光,恰好打在「葬礼」两个字上。
她忽然想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在三一零看到的那段记忆里,是她和芮礼围着王夭汝安慰,现在倒变成观千剑来安慰她了。
她嘴角止不住地漫上一丝笑意,但没有持续多久便又落了下来。
“好。”她答道,看到昙起云眼中的惊喜和观千剑脸上的笑意,肩膀松弛了些许,“时间和地点发给我吧。”
也许是该出去走走了。
*
葬礼那一天,李琢光穿的还是上次去法庭穿的那身西装,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衣服似乎比那天还要再宽松一些。
观千剑和昙起云也穿好黑色的正装,跟着李琢光驾车开往殡仪馆。
她们到的不太早,到时人已经来了很多。程序部来了许多人,还有好些万里迢迢从几万光年以外的星系赶来参加葬礼的人。
芮逸和芮忞在招待客人,芮琅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盯着地面发呆。
李琢光走到她身前蹲下,见她看自己了,便勾起一个笑容,捏了捏芮琅的小脸:“小琅好久不见,长高了。”
芮琅身量拔高了许多,脸上的婴儿肥也瘦了下去。她扁扁嘴,双手握住了李琢光捏她脸的手说:“我快一米五了。”
她拉着李琢光坐到她身边,头靠在李琢光的胸膛上,伸出手抱住了李琢光的腰,絮絮叨叨:
“我作文拿奖了。我参加了星海船员培训班,是唯一一个在失重环境里待了十分钟下来没有吐的人。
“但我这次月考没考好,理科考得很烂,家长会的时候老师还找我三爸面谈了,姐姐,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不可以给我补补课?”
她说了一个问题,却还没等李琢光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小区里最近有只小暹罗流浪猫进来了,我和我的同学偷偷给她搭了个窝,听说流浪猫需要送去医院绝育,不然对身体不好。我在攒钱了,很快我们就能攒够手术的钱。
“我同学说她去室女座旅游的时候发现那边培育出新种类的观赏花,很漂亮,我买了一包种子,但是快递还在路上。”
她抱住李琢光的手又紧了紧:“姐姐,为什么星际快递这么慢。”
芮琅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李琢光怀抱着她,感受到她身体里有力的心跳,没有回答。
两个人再不说一句话,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
大家穿着深沉的黑衣服,胸口佩戴着一朵白色的百合,这是芮礼最喜欢的花。
已经有人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但李琢光根本不认识她。
芮忞在人群中穿梭,她面对人情往来变得愈发熟练。
“姐姐。”
芮琅轻轻地出声,她的喉咙距离李琢光的胸膛太近,好似共振。
“我同学说,至亲去世的时候大家都会哭得很惨。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想哭?她们说我这样好冷血,因为我玩具坏了我也会哭,为什么现在不哭。
“好奇怪,我明明很喜欢大姐。”
李琢光徐徐呼吐,她双眼看向不远处的花圈,没有一个焦点。挽联上的字写得工整好看,但花圈上的花卉不是芮礼喜欢的类型。
她整张脸上都没什么表情:“没关系,我也不想哭。没人说过葬礼一定要哭。”
又是一段无言的沉默。
芮琅松开了怀抱李琢光的手,她眼下乌青甚重,显得她瘦下来不是因为长高,而是因为睡不好。她弓着背:“姐姐,我想回家。”
李琢光和缓地抚摸她的头顶:“等葬礼结束,就能回家了。”
芮琅闻言,忽然抬眸定定地看向李琢光:“不。不是那个家。我讨厌妈妈,我不想回那个家。”
李琢光只是继续抚摸她的头发,没有回答。
芮逸自芮礼「死后」的表现的确……太冷血了。好像死的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某一个无关紧要的下属。
那天在保卫厅时李琢光便略有所感觉,芮逸把注销户口视作负担,却不是哀恸的负担,而是耽误她工作的负担。
和她梦见的记忆里差不多,芮礼的小猫被虐待致死后,她的反应不是安慰女儿,而是想让她把尸体扔远一点。
所以她也有点讨厌芮逸了。
眼看着白事知宾上了台,让大家各自按照位置站好,李琢光四人从长椅上站起,按照排位走到最前一排。芮曦今天也来了,就贴着李琢光站。
知宾按照流程念词,她对这些都早已驾轻熟就,很快就到了芮逸上台致辞的环节。
“今日我们聚集在此,是为了沉痛悼念我的爱女,芮礼。”
芮逸启唇,平铺直叙地念着早就准备好的悼念稿。
她身旁是一个空棺材,棺材里没有尸体,是用一朵朵盛开的白百合铺就了人形的样子。
“芮礼。”芮逸念了第二遍,停顿了片刻,“是我的第一个女儿,也是最骄傲的女儿。
“很遗憾,我在生下她以后,由于没有育儿经验,在对她的教育上走了太多弯路,如今回忆起来,她的成长可谓没有得到我一丝一毫的帮助。”
她默了默,看着悼念稿的眼神中饱含怀念,又像是在犹豫下一句话要怎么说才好。
“毫无疑问,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小时候芮礼写作文,写最爱的谁,她宁愿写刚认识没两天的朋友,也不愿意写我。”
李琢光心里一颤。她读过那篇作文,芮礼写的是她。
“我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是她成人礼生日那天,我特意让她的三爸做了一份炒牛河,结果一顿晚饭过后她一口没动,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吃,她回答我,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就不爱吃这个了。而我到她十八岁那年才知道这件事。
“她和我一样,是不太会表达自我的人,有什么事都爱闷在心里。虽然她的成长我没有贡献,但她居然长成了和我一样的人,基因这种东西真的很神奇。”
芮逸放下了悼念稿,总是冷静自持的双眼与李琢光视线相擒:“不过也不是完全一样,毕竟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勇气上前线战斗。”
李琢光看到她眼里有些厚重的东西在慢慢变得柔软、潮湿,听到她说:“其实我有段时间很讨厌李琢光,我觉得都是你带坏了芮礼,才让她突然有了这个这么危险的理想。”
芮琅拉住了李琢光的手,李琢光轻轻回握。
“现在想想,很多事情都不是突如其来的,只是我没有注意到征兆罢了。我不了解我的女儿,也不了解我自己。”
她还是很平静,连眼圈都没有红一下。李琢光也分不清她是虚情还是真意。
“我有的时候分不清自己是想见到芮礼的尸体,还是不想见到。也许就像——有些人说的,见不到尸体还能骗自己其实人没死,是芮礼太聪明,找到办法移除了芯片。”
芮逸已经不再看悼念稿了。
“我知道我是在一点点进步的,从芮礼到芮忞,再到芮琅,我对做母亲这件事越来越得心应手,但是每次见到芮礼,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最后说出口的还是责备。”
说到这里,她突兀地笑了一下。那个嘲讽的笑容和芮礼像极了:“可能这就是惩罚。既然在她面前说不出口,那就永远都不要有机会说了。”
她说:“你瞧瞧,之前想好绝不要把悼念稿写成自我检讨,最后还是我行我素地这么做了,也许我就是一辈子都改不了吧。”
李琢光看着芮逸收好东西走下台,知宾上台继续流程,下一个是芮礼的直属上司致辞,不是霍听潮,而是李琢光。
李琢光愣了愣,她并没有准备任何悼念词。接收到霍听潮鼓励的眼神,她只好老着脸子上台。
“我……”她开口时距离麦克风太近,一下炸了麦,吓得她连忙后仰让开距离,等噪音停歇后才说,“我其实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参加芮礼的葬礼。说句不好听的,我以为会是她来参加我的。”
说完,她才迟迟想起自我介绍:“……抱歉,忘记说了,我是芮礼所属淸剿队的队长,李琢光。”
她面如一汪死水,别说扔石头,就算往里面扔石像大约都不会激起波澜。
“芮礼在职期间,爱岗敬业,诚信友善,是我们所有人的榜样。身为十级异种,她帮助了我良多……”
她停了下来,沉默了约莫有两三秒,竟然和芮逸一样忽然笑了一下。她想说她坚信芮礼还活着,但也知道她不能这么说,否则明天就要因为她是不是疯了而撸了她的职。
她好像有点明白芮逸的心路历程了。
“芮礼是一个很可靠的人,我不是一个好队长,因为我没有异能,没有激素,没有腺体,在关键时刻甚至不能燃烧自己的生命去救队友,有她一个十级在身边,我总是太过于依赖她。比起我,她更像九三零的队长。”
她怎么也把悼念说成自我检讨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很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李琢光的视线扫过前排几个人的脸,有些人低着头,有些人同样认真地注视着她,“会有种,芮礼走了,这个队伍还能走下去么的疑问。
“我一直在做噩梦,梦见芮礼从我手里滑下去的那一刻。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异种,是不是就不会因为力竭而松开手,是不是就可以挺到救援。”
把事情埋在心里是很痛苦的。李琢光这一刻终于理解了芮逸,她们都将自己血淋淋的伤疤揭开来给她人看,不是这样做就不痛苦了,而是想把那份过于巨大而沉重的痛苦分摊到别的地方去。
她迫切地希望在人群中看到一束不赞同的眼神,或是嫌弃,或是厌恶,或是觉得都是她害死了芮礼。
但是大家都好冷静啊。
不知哪儿吹来的风把李琢光眼中残留无几的水分吹干,她如今双眼干得眨眼间都会痛。
为什么自己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呢。芮琅问她的问题让她此刻也不断地质问自己。
她为自己没头没脑的悼念词结了个尾,回到队列里。
旁边的芮曦侧过身子凑近她,小声说:“芮礼要是听到你说的那些,非得气活了不可。”
接下来本该是来宾绕着棺材走一圈,献花、鞠躬,但特殊于没有芮礼的尸体,一群人对着百合花堆叠出的人形鞠躬太滑稽了。
她与第一排的至亲一起在献完花以后站在边上,看着眼前一群人严肃地对着百合花堆鞠躬,那先前哭得崩溃的女人更是直接扑在棺材上声嘶力竭。
李琢光居然有点想笑。
太滑稽了。太滑稽了。
芮礼明明没有死,她却还要站在这里陪同一群成年人玩儿葬礼过家家。
她很想就此转身离开,可是双腿却像冷冻住了一样,挪不动半步。
她好像看到芮礼懒洋洋地斜靠在棺材里面,捏着某一朵百合花花茎在眼前转来转去,一抬头与自己对上视线,朝自己挤眉弄眼,用大拇指指了指门的方向,做出一个口型——
「跑吗?」
跑。她想。
然后芮礼消失了,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走到她面前来同她握手,离得这么近了,李琢光才看到女人脸上原来一滴泪都没有。
鞠完了躬,便合棺。李琢光没准备任何往棺材里放的东西,毕竟芮礼还没有死,不吉利。
没有尸体,自然没东西火化。她们便将棺材里的百合花放了一点在骨灰盒里,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带着骨灰盒去墓地下葬。
下葬完,这滑稽的葬礼过家家便一哄而散。
芮逸要回去开会,芮琅跟着她离开。观千剑和昙起云也需要去筛查将要举行的招募擂台的简历。
墓园里人都走光,只剩下李琢光和芮忞两个人。
李琢光席地而坐,芮忞蹲在墓碑前,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擦拭墓碑上芮礼的照片。她一遍又一遍地擦,纵使很干净了。
她歪着头,用抹布的角落贴上芮礼的眼角,好像在为芮礼擦泪。芮忞的衣袖滑落,露出她那只少了一颗宝石的手镯。
她才像突然想起这东西一样,举起手:“你一直没来我家,都忘了和你说这个了。”
芮忞蹲着往前挪了两步,靠近李琢光身边,眯着双眼适应下午强烈的光线:“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颗宝石是之前拍卖会上捡的漏,一颗陨石余料,当时没多少人看中,所以我十万起拍价就拿到手了。”
她褪下手镯,放在李琢光的手心里:“我当时买下那颗宝石的理由也怪好笑的,因为那颗陨石正好在你们做任务的时候经过了你们那个行星的上空,我想着挺有纪念意义的。
“结果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有研究所说当初那颗陨石里有未被发现的化学元素。”芮忞快速地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所以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它的身价一夜之间飙升了百倍。”
芮忞无意识地用手指拨弄手镯上断裂的痕迹,一只手撑着脑袋,手肘搁在膝盖上:“当时我妈在头疼一家不听话的娱乐公司,非要强捧几个对家的小明星,可能准备打擂台抢单子。
“所以我就用这颗宝石换到一个拍摄成本三亿的电影剧本,那个剧本还是大姐看过,觉得写得不错的。”
她敛下长睫:“那个电影大爆了,拍摄成本加上上映成本总共不过七十亿,给我赚了三千亿的票房,所以现在娱乐圈是我的天下。
她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咧开嘴笑道:“那部电影叫《面包脑袋种植指南》,姐你看过吗?”
“嗯,我看过。”李琢光在飞船上跟着值班的人瞄了两眼,“确实拍得不错。”
芮忞的笑容维持了一会儿才收了起来。她也不把手镯拿回去,就这样蹲在李琢光面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手镯上的裂痕,双眸渐渐蒙上了一层红纱。
十月份的天凉爽下来,风吹拂过茂密枝叶的沙沙声带来一股绿色的青草味,远方有寥寥前来祭拜的人,交谈声都隔了很远很远。
“姐,我又把花养死了。”
芮忞忽然出声打破了沉默。她抿着唇想笑一下,眼眶里积蓄起的眼泪却往下掉,她不得不扭过头去掩饰自己的表情。
但她咬着下唇忍耐了很久,还是没忍住扑通一下跪倒在李琢光面前,抱住李琢光的身体,把头埋到她颈弯。
没有温度的眼泪顺着李琢光的衣领流入她的身体,却烫得她瑟缩一下。
芮忞身体颤抖,摇头呜咽着,眼泪越流越多,直到再也止不住,终究嚎啕大哭起来,混着哭腔,抽噎着只顾得上不断重复同一句话——
“我又把花养死了,我又把花养死了……
“姐,我好没用,我好没用啊——”
李琢光一下一下规律地拍着芮忞的背,眼睛干涩到疼痛,让她不得不闭上眼。
第092章 同学聚会
昙起云很紧张。
这两天他除了帮忙筛选简历, 就是在准备聚会的衣服。
李琢光忙完了芮礼的葬礼,便也来帮着筛筛简历,空闲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干什么。
到了周日下午, 昙起云还是没想好穿哪套衣服。他举着两件精致但不至于过于夸张的衣服给观千剑挑, 观千剑让他抓阄, 他只好来找李琢光。
一件上衣是时下流行的款式, 下腹部是网纱状的半透视布料, 裤子的腰带上挂着许多流沙般的装饰挂件, 拎起来有点重量。
男性需要展示自己的生育能力和基因, 有时候就需要牺牲掉一些舒适度。比如露出自己的腰线,穿戴一些沉重的配饰。
当然这仅限单身男性,若有了女朋友或是妻主还这么穿,难免会让人觉得轻浮。
需要宽肩,但不能太宽,否则头重脚轻。需要腰细, 但不能太细, 否则就显得人跟个细狗似的。需要有点肌肉,不能太多,因为太多了没有美感,也不能完全没有,因为那会让女人觉得没有强壮的基因。
标准、完美的身材正如昙起云,是沙漏型的。要不是昙起云纹了整身的纹身,他去做擦/边自媒体肯定赚得盆满钵满。
另一套则保守一些,一套普通的风衣长裤, 内衬的腰间开了两个小口子, 刚好能露出腰窝。
李琢光看了昙起云一眼,指了指那套风衣长裤:“这套吧。”
观千剑翘着二郎腿插话:“我就说李队会更喜欢这套了嘛, 你还不信。”
“喜欢是一个。”李琢光说话间又毙掉两份简历,“既然是我陪你去,那就不适合穿得过于招蜂引蝶。”
她往回划了划过关的简历,在心里默数人数:“毕竟这也是你想要的效果,不是吗?”
昙起云一呆,脸上浮起小心思被看透的窘迫,他喏喏说了句“才没有”便回房间换衣服。
观千剑凑过来看,浅浅数了一下被李琢光毙掉的简历数量,“哇”了一声:“这么多都不满意?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人选了。给我先透个底呗,到时候我们好操作。”
“我心里没有人选。”李琢光像无情的看简历机器,“就选一个,找这么多备选干什么?”
“一个?”观千剑皱了皱眉,眼神触到李琢光表情时忽然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了。”
她伸了个懒腰:“只选一个的话,确实不需要那么多的备选。”
半小时后,李琢光将自己这边的简历都挑选完毕,起身去换衣服,观千剑可怜巴巴地趴在桌子上,看着两个人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她泪眼汪汪地折腾桌上开关灯的按钮,靠在桌面上的下巴也就一亮一暗,她说:“只有我一个人要工作,破防了。”
李琢光从椅背上拿起烫好的风衣外套,随手转过去一笔钱:“晚上吃点好的,走了。”
收到收款提醒,观千剑一下子从座位上弹起来,面对大门立正敬礼,铿锵有力地喊道:“李队放心!宿舍有我观某镇守!您就放心去吧!”
李琢光:“……再搞这套把钱还我。”
观千剑捂着心口,像是在防备李琢光上来抢走她的终端把钱转回去,反过来催促道:“不嘛,进了我的口袋里就是我的了。你也不差这五万块钱嘛!快走吧,别迟到了,拜拜拜拜。”
李琢光:“……拜拜。”
她阖上门,披上风衣,昙起云为她整理好领子,二人坐入车内。
昙起云今天戴了一顶毛线帽,看得出努力想把自己往温柔邻家那方面拾掇,连耳骨环都没戴,但他那社会少男的气质太深入骨髓,显得像下一秒就要坐上鬼火摩托了。
她们二人穿的风衣外套是同一个牌子,颜色也一样,乍一看就像是情侣装。
李琢光驾车前往昙起云给定的地址,并不是什么很高档的私房菜馆,是较为平价的大型连锁饭店。
周末晚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多是一些甜甜蜜蜜的小情侣,饭店就在一座广场内,广场里什么店都有,似乎今晚还有什么活动,广场上摆着许多小摊贩,灯火通明。
昙起云扭头,看到李琢光专心致志地查看路况,车子有些多,无人智障驾驶选的那条最好的路况远在三条道以外,根本开不过去。
他放在大腿上的手攥成拳,紧了紧,深吸一口气,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广场上好热闹啊。”
李琢光一瞥:“我早上查过,说今晚有个夜市,会开到很晚。”
昙起云连忙接上一句:“有夜市啊,怪不得这么热闹。”
他话说完,李琢光没回应,车里便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昙起云手心里汗涔涔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他的耳边叫嚷着快去约她逛夜市,就差一步了!可是他张了张嘴,还是被李琢光严肃的表情劝退。
算了,看着她很忙……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他心跳砰砰作响,看着李琢光好像不是很开心的表情,心里一直在后悔刚刚那句话不应该问。
——是不是自己一天都表现得太明显了?万一把李队惹烦了怎么办……啊啊啊,怎么办!
他魂不守舍地焦虑着,等李琢光停下车解开安全带,在他眼前打响响指,他才回过神。
“想什么呢?”李琢光顺手帮他把安全带也解开了。
“嗯?啊。哦,我没想什么,在发呆。”昙起云把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刚才李队解安全带的时候好像手指擦过了他的手臂。
他醒了醒神,开门下车。
李琢光一边关门,一边问他:“你晚上有别的事吗?”
昙起云越过车顶与她对视,摇头道:“没有。”
李琢光低头整理衣袖,拍了拍风衣上的折痕:“那晚上一起逛逛夜市吧。好久没放松一下了。”
昙起云只觉得有一束烟花在他脑海里炸开,情不自禁地咧开一个雀跃的笑容:“好啊好啊。”
“走吧,我们上楼。”
二人从地下停车场的直达电梯上楼。饭店在商城二楼,出电梯后便是饭店的正门,但李琢光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对昙起云说:“你先进去,我有点事,稍等一下。”
“我陪您——”昙起云话说到一半便被李琢光挥了挥手打断,他无措地摸了摸鼻尖,目送李琢光小跑离开,只好自己先进去。
聚会是他高中班长召集的,定的包厢,昙起云进去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在了。今天能来的几乎都来了。
服务员刚一打开门,包厢里的人倏地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来,只看了他一眼,便迫不及待地往他身后看去。
昙起云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走进去。
与高中时期没什么变化的班长挂着笑容走上来:“昙起云?要不是你这一身纹身,我还真认不出来了。”
旁边另一个戴眼镜的女性附和道:“那可不是,男大十八变。”
“小昙这身材真好,怎么练的?”班长站在他身侧开始与他客套,但目光时不时地瞥向紧闭的门口,“我给我家人夫取取经。”
“诶对了,你人夫怎么没来?”旁的又走上来一个穿白毛衣的女人,“上回不是说下回一定牵出来溜溜么?”
“什么牵出来溜溜,说话真难听。”班长一嗔,说着维护的话语,脸上却并无多少愠色,“在家带孩子呢,其他几个都没他带的好,只有他我是最放心的。”
二人自然而然地就聊起来了,被忽视的昙起云往旁边走了两步,不期然又对上了坐在旁边的男人们。
他们都没有穿得过于招展,但也看得出是精心打扮过。有几人脖子上刺着一串数字和几个汉字,有人则只是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而有些人则什么都没有。
坐在中间的扬声问他:“就你一个人来了?”
他这问题一出,包房里原本热烈的聊天氛围霎时安静了一下,似乎所有人都在等他的答案。
或者说,似乎今天大家想见的人本就不是他。
昙起云看了一眼终端,什么新消息都没有,他摇摇头说:“不是,我……我的队长有事,她一会儿就来。”
“别是自己说瞎话挽尊啊。”穿着一身镭射银半透视衣的男人嗤笑一声,“一个人来就一个人来呗,有什么好掩饰的?”
“倒也真不一定啊。”他旁边一个穿了粉色毛衣的男人说,他的声音与长相都很温柔,脸也很漂亮,只是肩没有昙起云宽,“高中时候昙起云的女人缘不就一直很好么?这宽肩窄腰,他队长应该很喜欢才对。”
昙起云又低头看了一眼终端,他想给李琢光发消息问问她在哪儿,但也不太敢,怕惹她烦。
粉毛衣继续说:“你看,说不定其实他队长陪他来了,但半路上觉得和他在一块儿太丢脸了,所以中途找理由回去了。”
周围的男人顿时抚掌大笑,透视衣更是上前来拿起昙起云的手仔细端详,说:“是啊,这手上也没有戴戒指的痕迹,说不定还是他求着人家,结果人家想想还是不乐意。”
粉毛衣依旧是温温柔柔的笑:“那肯定啊,霍总指的直属能见到多少比他更优秀的男人,不会这么肤浅地觉得身材就是全部,肯定要综合考量……比如说他的纹身。”
透视衣以一种刻薄的眼神上下打量昙起云:“说的是啊,要我是女人,我也觉得带一个满身纹身的男人出去怪丢脸的。”
男人顿了顿,忽然抬手,趁昙起云低头看终端的时候揭掉了他的帽子,见他头顶还是一片青绿色的狰狞纹身,便指着大笑:“我真没想到你还真留着?你这样真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昙起云脸色一沉,他想抢回帽子,但想到先前李琢光嘱咐她们在外千万不要惹事,只好强行忍耐下冲动。
但他这举动落在其他人眼中便成了他没底气与他们闹,为首的透视衣将帽子挂在食指上转圈:“要我说,整天在外面打打杀杀的,将来孩子都不会带,怎么嫁得出去?”
昙起云搂着风衣外套,嫌恶地瞪了一眼透视衣:“我嫁不嫁得出去用不着你管。”
“多亏你的好队友,现在会做菜的男人都仇嫁了。”中间的男人咬重了「好」字的音,脸色不虞,“贡献没见做多少,尽添乱了。”
“好啦好啦,别吵了。”见气氛开始变得针锋相对,班长不得不出来打圆场,“昙起云哪里有你们说得这么不堪?多好一个男人,别老看人家不顺眼,昙起云又没得罪你们。”
“班长,知人知面不知心。”粉毛衣眯起双眼,意味深长,“只有男人最了解男人。”
班长无奈地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提醒有客人进入的风铃声又响起了,包厢门开始解离,里头的人都好奇地停下聊天,盯着那逐渐透明的信号条看是谁要进来。
“不都来齐了么?”班长清点了一遍人数,的确是都来齐了,一边猜测着,一边好奇地与一众人伸长了脖子。
信号条像是有意识一般,能看见来人修长的双腿,看见她挺拔的身姿,和怀中捧着一束包装简单的花,偏偏就遮着来人的脸庞,平时感觉快速的解离偏偏今日就慢得人心痒痒。
唯有昙起云屏住了呼吸。
信号条终于解离完成,只见李琢光笑意盈盈地站在开启的门后。
“不好意思,来晚了。”她对着显然是领头人的班长点了点头,便算打了招呼。
班长一愣,随后笑容愈发灿烂:“才几分钟呢,没事儿!”
慢慢地走到昙起云身前,先是牵起他的手,给他的右手中指套上了一枚素戒,将那束花塞进了他的怀里。
“刚才在门口看到一束花很衬你今天的衣服,所以去把它买下来了。还有,你的戒指落在车里了。”她冷淡的目光扫过坐在旁边的那群男人,语尾带钩地加上一句,“亲爱的。”
昙起云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红透了。
第093章 逛逛夜市
昙起云是被收养的, 和姥姥一起长大,但姥姥常常出远门工作,大多数时候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邻居收了姥姥的钱, 却不好好照顾他。
他从小就长得漂亮, 但就是太漂亮了, 家里还没有一个女人, 所以社区周围的有小男生的团体就明晃晃地孤立他, 不带他玩儿。
他一个人独来独往到十岁, 虽然姥姥时常告诉他男孩也可以像女孩一样自立自强,用对女孩的要求教育他,但姥姥不在身边,他就不敢。
直到上了高中,姥姥在出海中伤到神经,手抖个不停, 只能回家无限期修养。他最后一个缥缈的依靠躺在床上, 同学拿他姥姥编歌开玩笑,他涨红了脸,但不敢反抗。
他没有妈妈,没有靠山。
于是夜里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垂泪,早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给姥姥准备早饭,换好校服出门。
他时常想,是不是自己长得太漂亮了,所以才会被男同学欺负。他想过要刮花自己的脸, 但一想到男同学揶揄他时说「是不是想靠这张脸嫁入豪门」, 他又下不去手。
谁不想过好日子,他想带着姥姥过好日子。
这时候, 他回家路上被塞了一份传单,说是纹身新科技,费用全免。他想到网络上对于纹身的人评论都是不好惹,他动心了。
昙起云参加了新科技的志愿者招募,给自己剃了个光头,纹了一身的纹身。
效果斐然,果然大家都不敢招惹他了——只是男同学远离他,女同学好像也不太待见他了。
姥姥对他这样子沉默许久才说,算了,也是保护自己的一个法子。如果你是一个女孩儿就好了。
如果他是一个女孩儿就好了。
他把纹身当成自己在外的护身符,尤其是当夜灯辐射后,自己觉醒了一个在男性里名列前茅的等级,他以为自己的曙光来临了。
可是没有。因为纹身让他人变得丑陋,比他更会说话做事的大有人在,没有女性的队伍想要他,加入了一个男性队伍后,他们又伎恨纹身下的脸,便接着拿纹身羞辱他。
如果不是李琢光出手相助,也许他早就因男人可怕的伎恨心死在哪次任务里了。
他很早就认识李琢光,从各种各样吹捧天才的新闻里认识了她,以为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人突然出现帮助了他,那种忽然有了靠山的感觉难以形容。
一开始九三零的队伍升级被卡,他一度认为是自己的问题想要辞职,也是李琢光将他挽留了下来。
也许他不该有这样的心思,但若能控制得住,那便不叫喜欢了。
他以为自己会带着这样的心思进入坟墓,却没想到有一天可以得到一点甜头。
纵使这甜头可能是假的。
他一直用大拇指摩挲着中指上的素戒,那枚戒指上没有任何装饰,一看就知道是李琢光就近在哪个商店里买的,但他心里装满的欢喜溢上了唇畔。
戒指就像一个项圈,圈定了他是有主的人了。
李琢光和桌上的女人们攀谈,其她人都很好奇淸剿队的工作,多在问霍听潮相关的事情。李琢光有推有让,太极打得磨盘两圆。
昙起云戴着手套给李琢光剥虾,听她们谈天说地。
他比观千剑和陈戊晚了七个月才加入九三零,那个时候的李琢光已初具如今圆滑的雏形。
总有捧高踩低的人看不起低等级的异种,李琢光身为零级自然是在鄙视链的最低端。每每要接任务,或是去分析部求人帮忙写报告,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将九三零的请求放在最后面。
昙起云从陈戊口中知道,最开始她们接的任务都是又苦又累的,毕竟这队伍里一个零级队长,一个有过处分,还有一个毫无存在感,怎么看都是可以被放到最后考虑的存在。
过往各类采访和只言片语中,都能让人了解到李琢光曾经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如今看着她为了抢一个更好的任务而低头弯腰,他心里止不住地泛酸。
从一开始听到一句嘲讽就沉下脸,硬着头皮拿走最苦的任务折磨自己,到后来听对方肆意拿过去的经历对比如今,也能不动声色地笑着附和对方两句。
昙起云无法体会李琢光在其中所受的挣扎与苦楚,他只希望自己能帮上点忙。
他找到了姥姥的旧交,是一个远洋航行的船长,船长手下有个大副,大副的姐姐也在总部淸剿队。
——苗苏。
他找上了苗苏,恳求她帮帮忙,不必有多大的调整,只希望分析部给李琢光评分的时候能多打点分,让她不要再为了那一两个积分愁秃头发。
苗苏当时好像就知道李琢光,神色有些微妙,但是答应了,也答应他不告诉李琢光是他求人帮的忙。
那两天李琢光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许多,还破天荒买了一箱酒,拉着她们三个队友喝酒。昙起云也很开心。
那天晚上李琢光和观千剑都喝得有点醉,两个人在阳台上对着月亮哭哭笑笑地结拜姐妹,陈戊端来两碗醒酒汤,两人喝完就把碗往地上一砸。
李琢光大喊“摔杯为号”,观千剑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抬起头说:“这不是盘子吗?”
醉得没边了。
他和陈戊好说歹说把人劝回房间睡觉,他扶着李琢光躺到床上,猝不及防被扯住衣领拽了下去。
女人的呼吸近在咫尺,灼热的喷吐间弥漫着浓烈的酒味。窗外透进来一点月光,把她醉醺醺的笑容照得明亮如春光。
“我知道是你。谢谢你,昙起云。”
有那么一瞬间,昙起云恍惚地以为李琢光还是清醒的,只不过第二天早晨醒来,她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昙起云便也没有再提起。
现在的李琢光对于这种东拉西扯的敷衍但好像有说了些什么的话术已信手拈来,有时候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那便都不说。
挨过一顿饭局,还有人意犹未尽地想约她逛夜市继续聊天,李琢光则眨眨眼说:“工作太忙啦,都没时间过二人世界,今晚就放过我吧。”
于是在一片友善的哄笑声里,李琢光拉着昙起云离开了包厢。
走进直达梯,李琢光小声说:“还好不是和领导一起吃饭的局,不然我今晚是要吃什么吐什么了。”
昙起云手里拿着那束花,他今晚的心跳一直很快,他喘了一口气,说:“下次我不去了,没什么意思。”
“哦?”李琢光转头,挑眉看向昙起云,“我给你戴戒指的时候也没意思吗?”
昙起云呼吸一滞,他像是刚想起这件事一样,慌忙想把戒指从手指上脱下来:“我忘了,李队你的戒指要还给——”他手有点抖,出了很多手汗,脱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李琢光摆摆手:“给你了就是你的了,戴着吧。”
昙起云的手心在衣摆上擦了擦,开口的声音也有些抖:“好,谢谢李队。”
——她是不是那个意思?昙起云很想问。但他不敢。
明知道答案有可能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那就不要继续问下去。
李琢光也没有将话题再进行下去的意思,直达梯的门开了,她们便走入广场上的夜市闲逛。
刚才晚饭没吃饱,李琢光看一个摊位买一份小吃,关东煮好吃,香菜炒面也还行,旁边创新的铁板冰淇淋好难吃,那个咸蛋黄炒酸奶更是难吃中的极品。
二人各自吃了一小块,刚一入口那不对劲的味道就让人难以咀嚼,只好含在嘴里,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像笑场了一样笑出了声。
“没吃过这么难吃的。”李琢光勉强把咸蛋黄炒酸奶咽下肚,走远了,确定摊主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才抱怨道,“让AI来随机创新食谱真是灾难。”
“这个味道让我想起生姜酸奶。”昙起云皱起脸,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
李琢光:“生姜?生姜其实还挺好吃的……”
昙起云:“把生姜磨碎了当奥利奥碎佐料放进去的生姜酸奶。”
李琢光:“……牛。”
碎生姜酸奶仿佛打开了她们的话茬子,走在夜市里看到什么东西联想起以前见过的奇怪东西就狠狠吐槽,吐槽着吐槽着就忘了时间。
李琢光看着有个小摊贩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她才突然想起来看一眼时间:“哎呀,凌晨两点了,我们该回去了。”
“时间过得好快。”昙起云低头看着两个人的鞋尖,二人的脚步交替着往前走,每走一步好像便有什么看不见的线缩小一米。
“下次再来逛。”李琢光笑容轻快,“反正夜市这东西到处都有。”
“好!”
*
她们回到宿舍时已经很晚了,观千剑给她们留了一盏小夜灯,还有十几个悬浮在餐桌上的大字,每一个字都选了最大的字号和炫彩的艺术字字体,仿佛能直观地看到观千剑写下这些字时的心情——
「还知道回来?还知道回来?还知道回来?」
每一个字都在缓慢地旋转,但是转的速度和方向都不一样,李琢光看了很久才把字认全。
昙起云告别了李琢光回房间洗漱睡觉,李琢光站在餐桌前看着这些字,投影关闭的按钮就在手前,但她的手放在按钮上放了放,始终都没有按下去。
她把那些莹莹发光、缓缓旋转的大字留在餐桌上,拍了张照,回房间洗漱。
凌晨三点了,她还是没有任何睡意。下一次任务远得很,霍听潮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之后招来新队员还需要磨合,她便也不着急睡觉调整身体状态。
她打开电脑,连接上终端,切入一个深灰色的页面,撸起袖子便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字。
她在试图解码这个所谓游戏世界的「源代码」。
身旁的墙壁上用粉笔画满了一墙的假想和佐证,这几天以来她考虑了无数种可能性,只有找出两种以上佐证的才保留。
现在九三零的宿舍搬到了单独的直属大楼里,大楼内部和四周由李琢光定期排查死物异种,可以说是全星际最安全的大楼。
现在她专心钻研「游戏世界」这一个可能性上,最大的一个问号旁写着「如果这个世界是游戏,那么源代码应该先从哪里开始破解?」
直接去触碰核心肯定是不可能的,先不说以她的水平能不能解出来,就算她能解得正确,也可能有其它种种看不见的阻碍让代码无法正常运行。
要先从解码小东西开始,比如她桌上的那个水杯。
可是要怎么解码呢?这种编程语言老师从来没教过。
她用自己直属的权限进入了分析部的数据库,在其中下载了一份属于她这个水杯品牌的分析报告。
这是最初在建立分析部中枢系统时录入的各种无关紧要的报告,主要是为了测试系统的各项功能能否准确运行。
分析报告里多是一些化学检测结果,李琢光看不懂,她从分析部下载这份报告只为一样东西——
报告结尾那一整页的乱码。
那些乱码一直被认为是系统不完善时错发的bug,后来随着系统的更新改进,后续上传的报告中不再有乱码,更加不会有人觉得这东西会有什么别的意义。
既然是bug,那么会不会不是分析部系统的bug,而是这个游戏的bug?
尽管李琢光下载这份报告也只是无头苍蝇四处乱撞,但现在好像真的让她撞出什么东西来了。
她多下载了几份报告,发现那些乱码是有规律的,她将这些规律记下来,能大概看出其中有一个全新的编程语言,但时间还太短,她无法将语言规律准确地写出来。
她拨开眼前的虚拟屏幕,目光忽然落在杯子旁的一个金色徽章上。
一轮初升的太阳,一个一手拈花一手握剑的女人。
她顿了顿,指纹开锁,拉开书桌下第一个抽屉,霍听潮给她的和她从幻境里带出来的两枚金色徽章就躺在里面。
……哪里又多出来一个?
第094章 找找bug
她好像真的又忘记了什么东西。
李琢光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东西。
她拿起那个徽章上下翻看,试图从徽章本身的特点里找到些线索,以此找到徽章是从哪儿来的。
这块徽章比之前两个都要新得多, 像是刚从工厂里做出来的那样, 连一点磨损都没有, 金色的涂料简直就像一轮真正的旭日。
……哪儿来的?
现在周围没有死物异种, 李琢光可以肯定自己的记忆没有被影响, 她站起来, 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 打开了房间里的监控。
在选择调取查看哪一天时,她又愣住了。
往前划,从装上监控最开始那天到今天为止,所有的时间都是亮着的,而按道理说,她没有权限查看之前任何住在这里的队伍的房间监控。
这栋大楼恰好是在李琢光出生前一年竣工的, 中间换了五任总指挥, 虽说其中有很快下台的,但屠十步的清剿直属换得很频繁,因此这间房间少说也该有六七支队伍轮番住过。
她身体微微后仰,她发现自己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搬到直属大楼里来的了。
应该是地质研究所任务结束以后?不对,地质研究所和青苔城市从回到去,中间的时间不超过十天,来不及搬家。
青苔城市结束以后?那倒有点可能,当时为了等屏蔽外部激素影响的手环, 在总部多休了一个半月。
但那段时间她一直早出晚归, 在总部上上下下排查死物异种,中途还去了一趟图书馆, 解决了不存在的七楼,也不算真的很有空。
再往后的任务基本都相隔一个月才出门,时间是宽裕的,但她个人的工作不是。
她转动脚尖要往门外走,想去问问昙起云,走到一半又绕了回来。
他应该睡觉了,明天再问好了。
李琢光沉吟须臾,点开了时间线上的第一天,监控自动分出了几份房间里有人的片段。
播放第一份片段,是工人在安装调试,第二份片段是穿着保修部制服的员工进来试验,第三份才是前台领着分到这个房间的队伍进来。
门口的队伍站在门边上,脸都因监控死角被遮挡住,只能看到六双腿。
先进来的是前台,一张李琢光不认识的人脸,口中介绍着房间里配备的各类设施和注意事项。
监控视频上在前台的身体上显出一行字:「两级,人类,该人类芯片已录入晴山系统,员工编号G015。」
前台侧身让开,给后面的人让位置,李琢光看清下一个进来的人脸便是瞳孔一缩。
——是她自己。
同时,在「她」的身体上也显出一行字:「零级,■■,该■■芯片■录入晴山系统,员工编号A■■■■■(权限不足,无法访问)。」
是该无法访问,不然现在这个她就成假的了。
那接下来的队友会是谁?也是九三零最初的那四个人吗?
怀抱着这样的疑问,她将监控继续播放。队员们一个接一个地进来,而李琢光的眼睛也一点一点地瞪大,几乎忘了呼吸。
焦洲、宁代宝、霍听潮……最后一个走进来的人,赫然是屠十步。
999年李琢光还没出生,若监控属实,那只能是前世的事情。可前世的自己和现在长得一样么?要是有这种事情的发生,怎么会不上热点新闻?和非法克隆人扯上关系,那就是芮家怎么压都压不住的吧。
而且……
李琢光直起了身子。
看到这份录像,似乎有很多东西得到了解释,紧接着便有了更多的谜团浮现。
比如说她没有异能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自己重生过,霍听潮偏爱自己的理由除了这一世能力很强以外,或许还有前世的因素。
还有那些长了她脸孔的童年幻想伙伴,若是「现实与游戏」,实际上并不能解释为什么她们会不约而同地说出「童年幻想伙伴」,毕竟游戏里「李琢光的马甲」对于她们而言是前世的存在。
尽管解释这些谜团的答案并没有更多的证据支撑,逻辑也不是那么通顺。
诶,等等。
她好像刚才有一刹那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但那一瞬间如流星般太过短暂,她没能抓住就滑过去了。
李琢光晃了晃脑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熬得太晚让思绪迟钝了。她拖动进度条回到「她」踏进来的前一步,放大再放大对方的手,右手手腕上戴着一根黑色的发绳,发绳上缀着两颗黄色的星星。
现在她所能确认的时间锚点唯有发绳这一件事。因为这件事和芮礼有关,并且她人是清醒的状态,但若连发绳都是假的……
那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了。
她深呼吸了两下,用力扭了把自己手臂上的肉,疼痛让她走出圈外的意志回归原点。
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就算这一切都是假的,芮礼失踪也是真的。
她依次点开时间序列上的监控录像查看,之前住在这间房子里的人同样是李琢光,但屠十步那一队并没有住太久,因为隔年,1000年1月1日屠十步就上台了。
一般来说队伍里有人升官儿了,队伍不会解散,而是空出一个位置继续招人。像这种直接上台为总指挥的,原来的队伍自然仍然会是直属。
但霍听潮她们却搬出去了。
一直都有传闻霍听潮和屠十步不合,二人没有正面回应过,诸多猜测多是徘徊于政见不同,或是屠十步想要打压天女教,而霍听潮一方的焦洲是虔诚的天女教徒。
但从来没有相关新闻提过她们曾经是一个队伍的。
从监控里看不到「李琢光」在队伍解散后去做了什么,终归是搬了出去。下一支队伍搬进来,李琢光提心吊胆地播放录像,还好在之后的录像中就再也没有「李琢光」出现过。
——难道999年的「李琢光」真的是她的前世?
她想问这怎么可能,但想想连时间异种和现实游戏都摆在她眼前了,这或许真是真相也说不定。
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冰凉的皮质坐垫贴在她的大腿上,勉强将她因心跳过速而滚烫的血冷却了些许。
看了一圈,终于看回正题。此时已经凌晨五点,李琢光感觉自己的眼皮有点重,打算看完那多出来的金色徽章是打哪儿来的就去睡觉。
在监控里,九三零搬入直属楼的时间与她推测的差不多,在青苔城市结束以后的一个半月里。李琢光的确在忙鉴别死物异种的事,她的东西都是由芮礼帮着收拾起来,再在房间里摆好的。
李琢光开了倍速,直接跳过了所有有芮礼的镜头。房间里人来来往往,桌上一直都没有出现过金色徽章。
时间来到十月初,她们出发前往三一零部的前几天。
是李琢光不在睡眠舱里睡觉,而试着自然入睡,却失眠了的那几天。也是李琢光丢失了记忆的那两天。
录像里,她那段时间都没有在房间里睡觉,但是每天会去墙壁上写下今日的行程,有些字写得简略模糊,她读不懂是什么意思。还好重要的信息并没有省去。
墙上写着,十月二日周五,■■■■聚会;十月三日周六,霍听潮保卫厅开会。
而在十月二日她回来以后,在房间里脱下了面具和遮掩身形的斗篷,胡乱遮好塞进床下的盒子里,在桌上放下了那枚金色徽章。
做完这一切,李琢光看到录像中的自己抬起头,似乎是在墙壁上寻找着什么,「她」很快找到了想要的监控镜头,然后对着镜头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平常的、没有恶意、也并不恐怖的笑容。
视频的最后,「她」走出了房间。那晚她是睡在客厅沙发上的。
她有开会的记忆,但没有聚会的记忆,所以遗忘的那段记忆中,是这个聚会?
可一个聚会而已,有什么特殊的需要从她记忆中清除?
等等,开会是在周六吗?她找出开会后的文件和记录,所有的记录都显示的是十月三日周六。
如果霍听潮、宁代宝和焦洲都是见过她却假装认不出,那么其实这个时间也并不可信。
因为在询问「有没有听过那首旋律」时,在场所有人都举了手。当时霍听潮隐晦地向自己承认了她死过,而那首旋律大致可以等同于童年幻想伙伴。
——不,只有一个人没有举手。
牛璟!
李琢光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地拿出终端给牛璟发消息。
牛璟会是她的突破口吗?
是啊,现在想想她果真很奇怪。霍听潮的心腹几乎都有童年幻想伙伴这一共同点,只有牛璟没有。
牛璟没有回复,这个点她应当还没起床。
李琢光不自觉地又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这下她是彻底睡不着了,又要熬穿一天。
要等吗?等等吧,今天是工作日,牛璟应该会很早起床。等她回复了,约好碰面时间,自己再去补觉。
这么下定了决心,李琢光再次坐回椅子上,打开之前研究到一半的分析报告,继续往下解读。
六点了,她听到观千剑起床开门的声音,好奇观千剑看到没收回的漂浮大字会有何感想,她打开了客厅的监控录像。
观千剑误以为李琢光和昙起云彻夜未归,怒而打开终端键盘按键音,噼里啪啦在聊天框里一顿输出,配合着音效显得她怒火加倍。
李琢光笑着看她打完一行字就要发送,卡着时间点打开房门:“起了?”
观千剑被狠狠吓了一跳,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像在地上看到一只会飞的大蟑螂一样弹了开来,动作间不小心碰到了发送键。
「滴」的一声,李琢光的终端收到了一条新消息。她佯装奇怪地一边开终端一边问:“面对面的给我发什么消息呢?”
观千剑怪叫一声,扑上来捂住了李琢光的终端屏幕,眼疾手快地在自己的聊天框里将消息撤回,这才松了手:“没啥,点错了。”
“哦——”李琢光促狭地笑道,“消息发错了?本来是想发给谁的?”
观千剑心虚,但理直气壮:“发给彻夜不回家的人!”
李琢光笑得将双眼完成两弯月牙:“那你快发吧,别一会儿一天又过去了,还是没回家。”
观千剑移开目光:“我不发,我跑步去了,拜拜。”说完,她一溜烟地拿起挂在玄关处晾干的运动毛巾,啪啪两下快速换好鞋子跑出了房门。
李琢光在餐厅里接了水,终端又是「滴滴」两声,她忙不迭回了房间,打开终端查看牛璟发来的新消息。
「给霍听潮做牛马是我自愿的:见面?行啊,就今晚下班以后,在总部保卫厅见吧?」
「给霍听潮做牛马是我自愿的:就差不多七八点的样子,行吧。」
「你的光来了:没问题!感谢拨冗。」
「给霍听潮做牛马是我自愿的:?别给我整这些有的没的嗷,怪吓人的。」
吓人?李琢光短暂地疑惑了一下,很快释然,大约是牛璟性子本身就直,不喜欢这种客套话吧。
「你的光来了:好嘞,不说了。」
牛璟没有再回复她。
李琢光感觉自己心里有块大石头可以暂时被搁置,她躺进睡眠舱,打算安安稳稳地睡个长觉。
她将睡眠时间直接设置到下午五点,十一个小时,足以让她身体里的细胞全数焕然一新。
*
牛璟躺在特制加大的沙发上,双腿搁在扶手上,双手交叠垫在脑后,比起保卫厅厅长,倒更像一个□□老大。
她面前浮着一张半透明的霍听潮人像:“你说中了,她真要来找我来了。”
霍听潮低头处理文件,头也不抬:“嗯,按照我上次和你说的说法告诉她就好了。”
牛璟:“你确定她真的会问那些问题吗?万一问别的,我怕我露馅啊。”
霍听潮动作一顿,唇角快速地勾了一下:“不会的,放心。”
第095章 问问牛璟
牛璟一点都不放心。
一想到霍听潮说李琢光可能会问些什么, 她就恨不得把焦洲找来代替她。
那些问题可谓思路跳脱又冒犯,她不相信李琢光这么一个人能用这样的顺序问出口。
而且,霍听潮又是怎么知道她会问这些问题的?
到底是霍听潮疯了, 还是自己疯了?
那天会议上也就她没听过那段哼唱的旋律, 她怎么说也是努力在紧跟潮流的人, 为此没收了很多本孙女终端里的流行小说进行研读。怎么会有其她人听过, 但她从来没听过的旋律呢?
还是说……这些人背着她信了什么邪■?
牛璟在案件报告上签了个飘逸的名字, 在脑海中沉思。
不过最近好像没什么新型邪■出现, 霍听潮说的那些其实更趋近于精神病院里病人会说的话。
她拿着时馥交上来的申请报告, 读完一遍以后猛然发现自己忘记去理解了,于是集中注意力又看了一遍。
哦……是最近九三零在招新,时馥打报告申请说她也想去参加。
刚才许尽山好像也打了个报告来着,放哪儿去了……
牛璟在自己驳回的报告列表里找到许尽山的那份报告,把驳回改成了通过。
别人不敢说,许尽山和时馥这两个人牛璟是一手带起来的, 如果霍听潮真在酝酿一些和屠十步有相似的计划, 那这两个人好歹能给她传回消息来,让她及时阻止。
她毫不担心这二人会不会落选,毕竟比起那些没受过专业训练的新兵蛋子,许尽山和时馥把她们打得落花流水不是问题。
晚上七点,李琢光准时按响了牛璟办公室的门铃。
牛璟给她开了门。
李琢光身上还带着一股睡眠舱的味道,明显刚醒来没多久。
“晚上好,刚醒?”
“晚上好,牛厅长。刚醒, 昨晚通宵了。”
二人简短地打完招呼, 李琢光立刻进入正题:“我来找您是有些问题想要问您。”
牛璟放下手里的文件:“你说。”
李琢光似乎早就打好了腹稿:“上一次会议上您说您没有听过那段旋律对吗?”
牛璟:“是。”
李琢光:“并且我也发现您对霍总指的童年幻想伙伴抱有并不相信的态度,所以我想问您——”
牛璟抬眸。她脑海中李琢光的声音与霍听潮的声音重合。
“她一定会想要问你……
“你平时会不会玩虚拟现实的游戏?”
“您平时玩游戏吗?VR、运用了虚拟现实技术之类的。”
这是一段毫无逻辑的提问。如果牛璟没有霍听潮的提醒在先, 肯定不会明白李琢光为什么会这么问。
不过霍听潮已经把标准答案交给她了,她只要全盘背诵就好:“玩儿。你别看我已经将近两百岁,我心态还很年轻呢。
“前段时间那个风很大的什么《血脉》,我不光自己有个内测号,还给霍听潮也抢到一个。怎么,你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李琢光盯着她的双眼,眉头内收,似乎在端详她的微表情,考量她的话中是否有隐藏信息。
李琢光说:“我记得《血脉》的编剧本意是为了让大家更了解天女的过往,所以将天女作为游戏的主角,游戏中的关卡就是她成神前一次又一次的历练。”
这个游戏牛璟还真玩过:“是啊,焦洲亲证,所有剧情都没有一丁点抹黑天女,她可想玩了,前几个月一直往我家跑,就是为了打游戏。你说这多大的人了,成天的,一点儿都不稳重。”
李琢光:“其实……是这样的,我最近不是正愁招新人么,想来向您取取经。您和焦部长的关系真好,您以前与焦部长是同一支队伍出来的吗?”
——要这么铺垫一下,那问题才不像审问嘛!
牛璟暗自松了口气,要是李琢光真像霍听潮那样不管不顾地一个问题抛上来,她还要假装若无其事地回答,不惹人生疑才怪。
牛璟答道:“哦,你就是想问这个呀!我一直在保卫厅,没去过淸剿队,我和她认识是因为霍听潮,霍听潮以前和她一个队伍的。我就和霍听潮见过几次面,都是工作上的事,她帮了我的忙,我就还她一个人情,一来二去就熟起来了嘛。”
接下去,没等李琢光问,牛璟就像倒豆子一样将要背的东西都一五一十地背出来:“霍听潮之前队员都不公开自己,那当然大家都不知道她以前队伍有哪些人。不过——”
她罕见地犹豫了一下。
真的要把那件事也说出来吗?自己要不要添油加醋稍微更改一下?要是告诉李琢光,会不会适得其反?
牛璟并没有犹豫多久,毕竟这事儿她自己也不知道全貌,还是不添乱了:“不过你应该不知道吧,屠十步、焦洲、宁代宝和霍听潮是同一个队伍的,霍听潮那次从怪物巢穴中逃脱,其实不是只活了她一个人。”
的确是那四个人没错,神秘的第五人连牛璟都不知道。
“而是——”
咦,霍听潮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
“而是计谋!对,计谋。一个偷天换日,把队友的身份洗掉,塞回其它岗位的计谋。”
李琢光放在腿上的双手收紧:“但直属淸剿队的必要条件是五个人,这里只有四个人。还是说,其实四个人也可以?”
“啊?那就是也可以吧……”牛璟挠挠头,“要不我给老焦打个电话问问?这规章制度我也不大清楚。”
“不用麻烦了。”李琢光摇摇头,“刚刚在来的路上我看到许尽山和时馥的简历,您允许她们参加招新吗?”
牛璟点头:“允许啊,她们自己想去的。你也不用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她们走后门,该咋样就咋样昂!”
李琢光:“但我只想招一个新人,您更喜欢哪一个?”
“一个?”牛璟一愣,“你队伍不是有俩空缺位吗?”
李琢光默了默,她目光带着些不安地闪烁了一下,道:“嗯,是。主要是代替芮礼的那个我挑不出合适的,所以想着先招一个,剩下一个就看缘分。”
“哦——”牛璟撇撇嘴,这小姑娘是还没放下呢,“别怪我多嘴,你要学会接受。”
现在进入自由发挥的简答题,牛璟的姿态放松了许多:“我以前还没当上厅长的时候,横冲直撞,真就跟头牛似的,我当时的队长脾气也暴,我俩天天吵架,从厅头吵到厅尾,最夸张的一次,出任务下车前还在冷战。
“她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你瞧瞧你这个样子,以后要是不在我手下了你怎么办?出去一句话得罪十个人,回头都来找你寻仇。可是你看,现在没了她,我还不是好好的。”
牛璟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做我们这行的谁没死过一个挚友、一个人生导师、甚至一个亲人呢?所以我一直觉得,淸剿队的人最适合做总指挥,因为死过重要的人以后,对生命的理解才能更深。”
说完,她又给自己打补丁:“我说话难听,你要是觉得我说错了听过就听过啊。”
李琢光:“……我知道,我不是放不下,是有别的原因。”
牛璟比出一个「ok」的手势:“我懂的,我懂的。”
李琢光无奈地撇过视线:“牛厅长,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牛璟看了眼时间,她们谈得很快,才七点半。
李琢光:“您有没有觉得这个世界有时候有点……奇怪?”她视线掠过牛璟桌面上的摆件,“就像游戏出现bug了一样,比如说传上来的报告里都是乱码,自己清晰记得发生的事,周围都没人记得。”
牛璟蹙了蹙眉。若非霍听潮打过预防针在先,恐怕她现在真要以为李琢光是抑郁得害了心病。
“你可以去问问秋兰,她可能知道点东西。”
霍听潮是这么说的,但直接给出指向性如此明显的信息,李琢光一定会怀疑吧?
但对面的李琢光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异常,只是平常地道谢,随后道别。
她走出保卫厅,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牛璟今晚的状态很奇怪,除了中间安慰自己的那部分以外,像是全程在背稿。虽然是在背稿,但她也明晃晃地透露出一个意思:牛璟没有「前世」的记忆,她不知道「现实与游戏」这件事。
而谁给了她这份稿子显而易见,只可能是霍听潮。
霍听潮再一次间接地向她承认了她先前淸剿队的成员中有「李琢光」的存在,也验证了监控中的队员名单是正确的。
监控是真实的,那她是谁?在那次怪物巢穴的围剿中,只有「自己」是唯一一个死去的人吗?
……不是,这也太惨了吧。
现在她完全理不出头绪。
之前童年幻想伙伴的真相本都快冒出一半了,结果一个监控录像又给打回原形。「现实与游戏」更是一团乱麻,还有自己亲眼所见自己的尸体和幼年期的自己,又是前世又是马甲的,这个世界都快被穿成筛子了。
李琢光有些疲惫地想,她现在反而有点相信「现实与游戏」了,但这里是游戏,外面是现实——如果这些乱麻全是游戏里的bug的话。
用游戏和bug来解释一切是最偷懒,也最有用的。
异能是npc随机的初始等级,大家的记忆会被清除和时间异种是玩家重置了某一段行程,没有明显的玩家角色是因为这是一款类模拟人■的游戏,玩家没有角色,玩游戏只是为了看她捏出来的小人怎么生活。
死物异种是bug,监控录像是bug,所有一切不合常理的部分都可以用bug来概括。
她对着保卫厅前摩肩擦踵的大街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但真的只是那么简单吗?她人生中那么多有血有肉的亲人、朋友,都只是一段冰冷的代码?
……不,往好处想,如果真的只是一段代码,她破译出每个人的代码以后,就能复活所有不该早死的人。
对。对。如果这是游戏,那么对她是好事!
她现在应该做什么?难道她的编程天赋就是为了发现真相后修复这个世界的bug吗?
那外面真正的游戏程序员在干什么!一生的精力都用在写出她这只「数据狗」上了吗?
好好好,写出一个李琢光,躺平一辈子。
她恨恨咬牙,气势汹汹地开车回家。她必须要早点破译那份编程语言,早日脱出这个游戏,去把那个程序员狠狠揍一顿以解她心头之恨。
车子刚在直属楼下的停车场里停好,李琢光忽然又有了一个新想法。
如果没有找到芮礼的尸体意味着她脱出了「游戏」,那么她或许已经破译了编程语言,或是从某种不可言说的途径找到了脱出的办法。
也许……她应该去翻一翻芮礼的「遗物」。
芮礼将自己设为遗产继承人之一,是否也有如此的考量?
清晰的头绪让她心情振奋,赶快锁好车子飞奔上楼,就把自己锁进芮礼的房间里。
芮逸没有拿走任何东西,听芮忞说,芮礼在芮家的房间也完好地保存着,植物做成了标本,每一个家具上都裹了一层薄膜抽成真空。
芮礼的终端随着她的尸体一起消失了,所以李琢光只能从电脑上迂回地访问终端。
她首要寻找的是隐藏文件,相册、文件夹、聊天记录、终端保险箱、李琢光特制数据冰箱。
没有那么容易找到。
一级隐藏文件没有,那么二级。
芮礼一般会设置五级隐藏文件,每一级的密码和入口李琢光都知道。
但这一回,她翻进了五层密码也没有东西。
怪了。就算没有破译的东西,芮礼的隐藏文件里也应该有队伍的秘密文件。
她查看了垃圾箱,里面没有东西。
李琢光用芮礼的电脑黑进终端中枢,日志中上一次删除还是芮礼自己删掉的一张照片。
一张主色调是一片深红的照片。
——她在二十部仓库里见过!
第096章 招招新人
芮礼终端里的这张深红色照片, 不同于二十部仓库的那张,拍摄时间是她们在三一零部时,坐标也是那个星球上的钟楼坐标。
与李琢光的记录仪对了一下时间, 正好是她从楼梯上掉下去的那一段。大小是204MB, 远远超过一张静止照片应有的大小, 而且这张照片也并不是特别清晰。
当时钟楼中深红色的东西只有伊文捷林。
李琢光通过技术手段恢复了那张照片, 传进照片分析软件, 半分钟后就出了结果。
照片无后期处理痕迹, 软件从照片中标注出了三个可以鉴定出具体物品的细节, 其中一处可以不断放大,那里面还藏着好几张照片。
深红色可鉴定为龙鳞,在深红色以外角落里的白色可鉴定为李琢光当时穿着的白色防护服。
可以不断放大的部分在红白相接的那条缝上。
里面藏着一张张李琢光和齿轮人悬浮在半空中斗法的照片,背景纯白,两方能力碰撞出流光溢彩的磁暴便显得尤为绚烂,如同极光。
无法单从颜色分出哪部分是谁的能力, 光从照片看, 二人一开始打得有来有回,很快齿轮人就显出疲态,节节败退,身上的伤痕也跟着多了起来。
最后一张是李琢光一只手放在胸前,彩光织成纱带,紧紧吊住齿轮人的脖颈,而齿轮人的外观碎裂,从一个小孩的外壳变成一个男人的内胆, 身后的发条裂了一条缝。
她神情漠然, 好像面前只是一个翻倒的垃圾桶。
但李琢光现在回想那段记忆,她从庚孤手中滑落以后就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就已经被伊文捷林抓在半空中。
首先可以肯定她自己是没有异能的,所以这些照片没有后期处理痕迹又是如何拍出来的,是第一个问题。
照片中只有她和齿轮人两个人,齿轮人如今已身死,她想问也无处可问。
纯白空间也并非一个类似于幻境的东西,毕竟她掉下去以后人并没有消失,伊文捷林便也没什么好问的。
其次,如果这是意识空间斗法,为什么她自己会完全忘记?这完全没有抹去她记忆的必要,难道重置记忆的玩家还要看这段记忆是唯物还是唯心?
而且……她能够感知到,自己总觉得忘了的什么并不是指这所谓的意识空间,而是更浅显的一些东西。
她将芮礼的终端翻了个底朝天,内容比观千剑的钱包都干净。除了那一张在李琢光特制数据冰箱里需要李琢光的第二层密码才保留下的深红色照片,多余的东西一点儿没给她留下,甚至连联系人列表都只有九三零四个人。
芮礼与陈戊的聊天记录频繁地往精灵族初代王身上引,还牵扯到了第一次种族大战——龙族与精灵族的战争,这与几天前的法庭审判无疑对上了号。
除此以外,似乎就没有特殊的地方了。
有时候过于干净也是一条线索。
幕后黑手害怕单独删去有问题的信息会太突兀,所以干脆把所有东西都删了。
李琢光坐在芮礼的床上,每天会有机器人进来铺床打扫,芮礼的房间与她刚离开时没有差别。她仿佛还能闻到芮礼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洗衣液香味。
这张深红色的照片一定是很关键很关键的信息。
数据冰箱看不见里面具体是什么,但想查看冰箱占用多少内存是很容易的事,芮礼不能往里面放太多的东西,否则会招致对方疑虑过多的破罐破摔,直接销毁整个终端。
好在对方希望给李琢光留下迷惑性的信息,也认为李琢光无法打开数据冰箱,所以两相比较之下,让芮礼赌对了保留。
她将那张照片复制了三份到自己的终端,在芮礼的终端中复制了一百份,重新编写了二十个数据冰箱,名字起成具有迷惑性的定时出现文件,根据编码保护程度的强弱,每一个冰箱中放入数量不等的照片,还有一些别的、她用来混乱内存占用量的垃圾文件。
最后,她抹去了所有自己黑入芮礼终端的痕迹,在监控里也用空镜覆盖了自己进入的片段。
看看吧。看看幕后黑手会不会定期查看芮礼的终端,如果看,会选择销毁哪一些,那段第一次种族大战的迷惑性信息到底对幕后黑手有多重要。
她将终端小心地放回原位,出了房间,坐在客厅里的观千剑招呼她:“你再来过一遍简历呗,明天就要去招人了。”
“来了。我和霍总指报备过,她也说行,我们就招一个。”李琢光锁好芮礼的房门,走到桌子旁坐下,“明天什么形式?”
观千剑捧着一桶牛奶喝:“我上次是先独面,完了以后群面,群面就是打架咯,或者你想考别的应该也行。”
“哦……”李琢光把简历在眼前排成整齐的九宫格,“还没有体验过当面试官嘞。”
简历最后筛到剩九个,许尽山、时馥便不必多说,羊曜也在实属李琢光意料之外。
庚孤虽说观千剑恨得牙痒痒,但这女人的简历耀眼得可恶,观千剑完全没理由毙掉,她还不得不承认,庚孤可能是最适合的人选。
另外五个里,有一个人李琢光看得很眼熟,好像在去地质研究所前,这个人有挑战过她。一看异能是火焰,便更确定了这点。
当初自己的手肘可是因为这异能燎起一片水泡,很痛的!
其她四位就陌生了——只是从李琢光个人的角度不认识她们,但或多或少都从网络或是新闻上见过。
那五位的简历放在外面都是拔尖的优秀,却相比前四位要逊色许多,被选中是因为她们的异能种类很稀少。
自身二维化、光介质、灵魂抽取……读心。
读心?李琢光看到这个异能,多看了两眼那份简历。
陌生的外貌,陌生的名字,陌生的经历。
李琢光确信自己从来没见过这张脸,那她为什么会对这个异能眼熟?
她双手抵在桌边,让自己的身体与桌面的距离拉远,在观千剑疑惑的眼神中沉吟几分钟,在脑海中将每一个认识的人都掠过一遍后,她松手呼出终端,给桂循发了一条消息:
「你的光来了:姐,你的异能是什么来着?」
时差钟上能看到登梅中心城市现在是奇数日午休期间,所以桂循回得很快。
「烤猪皮:镜化,怎么了?」
「你的光来了:没什么,突然想起来问问,你们队伍里有人异能是读心吗?」
「烤猪皮:(大笑.emogif)没有呀,去猎户座的那个外勤队里也没人是读心,是想到什么了吗?苗苏现在正好在我旁边,我帮你问?」
「你的光来了:没事,不用,谢谢了。」
「烤猪皮:不客气。(摸脑袋.emogif)」
桂循的异能不是读心。那自己是从哪儿有了这个预设的?
李琢光无意识地拖动着面前的虚拟屏幕,双眼放空。记忆的洞穴前堵着一块坚硬的石头,一个小人拿着锥子一刻不停地凿着石头的角落。
随着李琢光不断地冲击着记忆的屏障,石头上被她凿出了一个小洞,分明是立体三维的石头,那一个指甲大小的洞却像是穿破了一张纸面,直接能穿透石头,看到洞穴里面。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了——
在青苔城市,吃下桂循的伪人族长与她争斗时,她在那一刻认为桂循的异能是读心,而伪人族长用这个异能得知她憎恶被柔软的身体缠斗的感觉。
没有前因,就突然这么认为了。
但出任务之前,她们需要通读两支队伍的基本资料,她不该有如此的意识。
又是一个bug吗?不然这有什么意义?桂循又没有童年幻想伙伴,不在「现实与游戏」的觉醒npc里。
李琢光把虚拟屏幕收拢关闭。
看来今晚又要用睡眠舱了。
*
下午一点半,李琢光和观千剑准时到达了人事部门。
芮礼失踪后,观千剑就上任了副队长,所以这次招新是她们二人负责。
她到前台复制简历,核对过身份信息后,前台为她复制了两份聘用协议。
“我只需要一份。”李琢光勾掉了其中一份密钥的使用权。
前台一愣,低头调出九三零的相关信息核对:“同志,是两份,您队伍缺员两名。”
李琢光沉下双眉,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复述:“我只需要一份,这份密钥你退回。”
前台呆住了。只招一个人,她队伍少员,不符合规章制度啊。
但他不敢正面和李琢光起冲突,连忙在频道里呼叫人事部部长。
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女人从走廊那头步履匆匆地走过来:“李队长,您只要一份聘用协议?是有什么问题吗?如果选不出好的,我们可以扩大范围再收一次简历。”
李琢光说:“不是人选的问题。我只需要一份就够了。”
也许是霍听潮提前给人事部部长打过预防针,女人确认了李琢光的意图后便没再多说:“好吧,那小陈你收回一份密钥好了。”
前台听话地收回密钥,几人随部长和小陈往面试的会议室走去。
部长将人带到就回办公室了,小陈说:“桌上的水和零食都可以吃,面试者已经到了,稍等片刻,我马上带她们来。”
独面按照面试者自己抽取的序号为准,第一个就是庚孤。
她进来后便镇定自若地坐下,开始自我介绍:“各位长官好,我是庚孤,之前在总部八四七淸剿队任队员。我是七级异种,异能是操控金属。”
除去最初进入八四七前对观千剑使出的腌臜手段,客观来说,庚孤的简历是九人中最漂亮的。
庚孤参加过七次大型任务,超额完成过三次九级任务,日常任务完成度维持在90%上下,杀死的暴动异种数量超万只。
无论是任务经验还是清剿经验,庚孤都不缺。
“燕义居然会允许你给我们投简历。”李琢光没急着问问题,先打趣道。
庚孤一笑,似乎没有听出李琢光的言下之意,她模样看起来轻松,没有负罪感:“燕队长很好,我很感谢她。”
李琢光按照流程问了几个平常的问题,庚孤对答如流。
下一个是那位异能是二维化的女人,她穿了一件短袖,人比正常成年女性要薄上许多,但手臂上还是有明显的肌肉。
她总是在不断搓手,自我介绍颠三倒四:“各位长官好,我叫融姝,我是八级异种,异种能力是自我二维化,我可以变成一张纸,但是二维化后就很容易死……哦对了,我之前是在保修部的,这个能力用来钻进机器里维修还挺方便的。”
“会编程吗?”李琢光问。
融姝用力点头:“会的,什么语言都会一点,最常用的几种语言都写得不错。”
融姝尤为紧张,后续李琢光的问题她都答得天马行空,她没有战斗经验,如果招纳,只能专门做向导。
再下一个是许尽山,这个冷冰冰的女人今天精心打扮了一番,机械手指事先打好了润滑油,今天没见她拨弄。
“下午好。”机械女声自人工声带中传出,“我是许尽山,保卫厅牛璟直属重案组组长,九级异种,异种能力是爆破。”
无需助燃物和易燃物,在她能力所能控制的范围内,她可以任意引起一场爆炸。不过,若缺少助燃物和易燃物,那么爆炸便没有火焰和烟雾。
“下午好。”李琢光笑眯眯的样子直让许尽山觉得不对劲,“可以问个私人问题吗?”
许尽山:“当然。”
终归不过是她与时馥为什么关系不好,或者自己脖子上的伤疤为什么要保留不修复,这种事需要纳入考量,她理解。
李琢光说:“你有没有童年幻想伙伴啊?”
许尽山:“因为……啊?”
她顿了顿,像在消化李琢光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她没打算隐瞒:“有。和你长得一样。这是你想听到的答案吗?”
第097章 忘了什么
李琢光的笑容愈发灿烂:“是呀是呀, 那这个童年幻想伙伴是不是给你开了一个时间流速慢一倍的幻境?”
许尽山:“算是吧。”
“算是吧?”
说得这么模糊,是还有新情况?李琢光顿时来了兴趣:“愿意详细说说吗?”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许尽山的人工声带里响起一些杂音,她左右调整, 找一个舒适的角度, “是一个幻境, 但时间流速不太稳定, 有时候慢一倍, 有时候可能会慢个十倍。
“怎么, 别人都是稳定的慢一倍吗?”
李琢光:“是啊, 恭喜你中奖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童年幻想伙伴?”
许尽山回忆了一会儿:“应该是我八岁左右的事情,具体什么日子开始我就记不清了,不过差不多要进入秋天了,我记得是我感冒生病躺床上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她。然后在我成年礼后一天消失了——我猜你应该也想问这个对吧。”
李琢光看了一眼许尽山的简历。许尽山和苗烈同一年出生,都是991年生人,她八岁的时候, 就是999年。
这一年直属楼竣工, 「李琢光」和霍听潮搬入直属楼,王多肉出现,观千剑「饿死」,现在还需要加上一个许尽山的伙伴。
李琢光:“伙伴有名字吗?”
许尽山摇头:“没有,我就叫她姐姐,她没和我说她的名字,我觉得瞎给人起名字不太礼貌。”
李琢光很感动,然后瞪了一眼身边的观千剑。
观千剑一头雾水:?我怎么了我!
总之, 999年的「李琢光」能力有了很大波动, 若结合那一年霍听潮从怪物巢穴中死里逃生,也许伙伴幻境能力忽然有了波动就是因为「李琢光」死了。
而且在999年到1000年1月1日间, 几乎所有的「李琢光」都消失不见了。
——除了她在二十部仓库里看到的那个看不见脸的女人,和芮礼口中看不见脸的女人。
……可是能同时有那么多分身,每个分身都能开启一个幻境的「李琢光」,有那么容易被杀死吗?
在脑子里盘时间线的时候,李琢光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她扭过头问观千剑:“王多肉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观千剑眨眨眼:“五岁……七月份吧?七月底,反正我就记得我那时候抱着手指头数什么时候到八月,因为八月一号可以领救济金。”
上次观千剑和她坦白时说自己饿晕过去的日子就是八月一号,「李琢光」好像预知了观千剑会被饿死,所以着急忙慌地在七月底出现,就为了赶在八月初救观千剑一命。
她之前还觉得不可能,可若999年时「李琢光」已自顾不暇,能力有了很大波动,那当时照顾不到她自以为年纪还小、不会出问题的观千剑似乎就不那么不合理了。
结果某天闲心一起,看了一眼观千剑的状况,发现这小孩儿快坚持不住了,这才分出心神,捏了个王多肉。
这种状况,要怎么和「现实与游戏」联系在一起呢?
「李琢光」是管理员,负责侦查被带到这儿来的觉醒npc有无异常?那她又怎会自顾不暇?
李琢光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没有进行下一项提问,观千剑便按照李琢光之前提问的顺序开始询问许尽山。
都是些平常的问题,观千剑与许尽山二人一问一答得很流畅,她们问完,李琢光堪堪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观千剑记得满满当当的屏幕:“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叫下一个吧。”
后面三个是不认识的陌生女性,两个是清剿部的,还有一个是程序部的。盯着向导位置来的不少,也就只能从中挑出这两个还可以的。
羊曜和时馥在最后,羊曜先。
上一次在保卫厅打过一次招呼后就再没见过,时隔两个月多一点,羊曜的脸上又多了两道疤,人似乎也愈发沉默寡言。
“十,心,爆。”
十级异种,保卫厅爆破组,异能是唯心主义,幻想成真,仅限于死物。
例如,可以通过想象给李琢光换一身衣服,但无法用这一方式让李琢光变成一具尸体,也无法复制或创造出一个新的李琢光。
这个异能……和李琢光在登梅幻境中经历的那一切倒是相似。
李琢光:“你是登梅人?简历上没有写。”
羊曜:“嗯。”
李琢光:“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周六,爆破组周末还要上班吗?”
羊曜:“没,你,等。”
什么情况。
李琢光和观千剑对视一眼。
说不了完整的句子?还是不想说?
李琢光猜着她的意思:“不是周末上班,是听说我要来,所以特地在那儿等我?”
羊曜:“嗯。”
李琢光:“冒昧问一句,为什么你不能说完整的话?是因为异能的关系么?”如果羊曜的异能需要将幻想说出口,那李琢光能理解为什么她说话断片。
但羊曜摇了摇头:“没。”
没什么好说的。李琢光莫名其妙地理解了羊曜的意思。
她很难说羊曜是现在这样好,还是幻境里前言不搭后语的状态好。
好吧。李琢光耸耸肩,例行公事:“你有童年幻想伙伴吗?”
羊曜:“有,你。”
有一个和李琢光长得一样的伙伴。
可能是熟能生巧,李琢光逐渐不需要停下来理解羊曜的话,就能直接和她顺畅地对话。
李琢光:“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消失?”
羊曜比划出889三个数字:“成。”
羊曜是879年生人,和霍听潮是一个年代的,她今年184岁,889年时她10岁,成年便在897年。
李琢光:“伙伴有名字吗?”
羊曜:“河神。”
李琢光:“……”这名字为什么一个比一个诡异,到头来王多肉居然能在伙伴姓名正常度排行榜中名列前茅。
李琢光找出一份录音,录的是那段有伙伴都听过的旋律。她放给羊曜听,端详着对方的神色。
一曲终了,她问:“听过吗?”
羊曜面无表情,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坚冰:“嗯,炸,霍。”
和霍听潮一起出任务的一次,爆破任务炸弹爆炸后听到的,所以羊曜在那时应该死了。
李琢光没权限调取保卫厅的内部资料,但保卫厅和清剿部合作出任务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还得有个霍听潮,范围一下子就缩小到总部边城郊外的一项清剿任务。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陈戊给她列出的任务清单中就包含那一项。
她的问题问完了,接下去,还是由观千剑例行询问。由于羊曜的年纪大,资历深,怎么说也是个前辈,观千剑问得小心翼翼,像羊曜才是面试官一样。
问完了羊曜,终于迎来最后一个时馥。
时馥是特殊情况。那天会议上虽说除了牛璟都听过那段旋律,但时馥的说辞是听许尽山哼的,李琢光不敢确定她是否隐瞒,只能选择先略过不谈。
独面完了所有人,群面李琢光选择了武斗,而那两位搞程序的题目则是防住她写的病毒。
搞程序的没能防住病毒,而武斗那边的结果倒让她感觉意外。她本以为会是庚孤和羊曜留到最后,毕竟一个实战经验多,一个看着就是个狠人。
最后却是庚孤有了失误,让许尽山打赢了。
观千剑凑近李琢光耳边,小声说:“震惊,保卫厅竟因这件事情展开内斗!”
李琢光:“……你是不是又想写检讨了。”
观千剑假装什么话都没说地直起身:“我不知道嗷,我什么都不知道。刚才谁说话了?”
也不知是许尽山面对前辈不敢使出全力还是什么缘故,最后的决战让羊曜轻松获胜。
要是程序那边有人能破解,或许李琢光还要纠结一下最后的选择要如何做,如今只有羊曜一个人在群面里获胜,便没有纠结的必要了。
欢迎新伙伴的晚餐在羊曜搬入直属楼以后,选在了一家有名的餐厅,有点贵,所以李琢光没让观千剑和昙起云出钱。
羊曜酒精过敏,不能喝酒,桌上便只有李琢光和观千剑两个酒蒙子点了两瓶白酒。
羊曜全程都很安静,偶尔蹦出两个字,微醺状态的李琢光都能立马捕捉然后解读出来,吃到最后,李琢光把自己喝懵了。
观千剑拿着李琢光终端上的付款器出去结账,李琢光撑着脑袋,专注地注视着羊曜解决盘子里剩菜的侧脸。
顶灯在她脸上打出一圈圈彩色的光晕,李琢光抬起手,张开五指,闭上一只眼睛,从指缝间看过去。
羊曜吃完最后一块毛肚,抬头说:“想?”
“我不想她。”李琢光哼了一声,“迟早会再见的人,为什么要想?”
羊曜抽出一张纸巾擦嘴:“悲?”
李琢光放下手,垂头拨弄桌布上的花纹,声音低了下去,如同喃喃自语:“我不难过。所以没有为什么。”
羊曜伸手端来另一盘吃掉了一半的奶油蟹肉意大利面,继续解决剩菜。
观千剑回来的时候,羊曜已经把桌上所有的盘子全部清空。她把付款器塞回李琢光的终端里,感叹一声:“你好厉害啊,羊曜,居然吃得下那么多东西。”
羊曜淡淡地看向她,打了个饱嗝。
由于两位都喝醉了酒,回程的路就由羊曜开。她开启了车上的自动驾驶。
时间不早了,路上车辆却没有减少,人工智障驾驶出问题的时候就由羊曜接手,她看着导航还是不小心绕了几次远路,比平时多花了半小时才回到宿舍,不过车里也没人发现。
还算清醒的观千剑在自己房间门口徘徊了一阵后,接过昙起云拿来的醒酒汤,走进了李琢光的房间。
“你怎么进来了。”
羊曜把李琢光送进来时把她摆成什么姿势,她现在还是什么姿势,半躺在床脚,一上一下地晃着脚,从鼻尖看向来人。
“喝点醒酒汤吧,明天别头痛了。”观千剑扶起李琢光上半身,把碗递到唇边。
李琢光没喝。她愣愣地呆了半晌,张开嘴唇说:“你说……”随着她的气息喷吐,一股浓浓的酒味传来,光是闻着就叫人晕乎乎的。
她话语停住,目光也停住,过了一会儿,她敛下眼睑,说了句“算了”,便就着观千剑的手将醒酒汤喝干净。
观千剑搂着李琢光,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感受到对方因酒精而猛烈跳动的心脏:“你是想说芮礼吗?”
李琢光只是靠着,歪过头抵在观千剑的脖颈间。
房间里灯开得昏暗,像是上个纪元战争中古旧的舞厅,最后跳完一支舞便要分道扬镳,不知此生能否再重逢。
“没有。”她说,她想快速地说完以免露怯,声线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
观千剑的手紧了紧,笨拙地安慰道:“李队,我们不能停留在原地,得……往前看。”
醒酒汤辛辣的味道在口腔中散开,刺得李琢光鼻腔发酸,眼眶发热。
“我往前看了。”她轻声说,声音轻到观千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我一直在往前看,我的眼睛又不长在脑袋后面。”
观千剑无奈地笑了,李琢光喝醉了酒便爱诡辩,她习惯了。
“芮礼肯定没有死。”李琢光忽然直起身,反过身来认真地与观千剑对视,夜灯在她的双眸中燃起两把篝火,“千剑,你知道的,这里不是现实,这里是一个游戏。”
她激动地站起来,握住观千剑的手,语气澎湃:“我们都是npc,芮礼只是找到办法脱离游戏,所以没有她的尸体。你懂吗?我迟早也能找到机会脱离游戏的,到那个时候,我就能再见到她了!”
如烟一般的缄默包裹住二人,观千剑眼中的神伤与心疼波澜壮阔。
李琢光一直吊着眉毛,努力地笑出雀跃的感觉,她好像看不清观千剑的神情。
沉默了许久,观千剑缓缓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抱住了李琢光微微颤抖的身体:“我懂,我知道。”
*
午夜,李琢光从梦中惊醒。
她支起上半身。
窗帘没拉,窗外透入乳白色的月光和远处商场霓虹色的灯,近处的睡眠舱开着舱门,舱内散发出浅淡的光。李琢光呆滞了片刻,翻身下床。
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她站在房间中反应了一会儿,才迟迟想起来自己醒来是要做什么。
她刚才做梦梦到去沙漠的队伍沉入流沙,管教官没有抓到逃走的嫌犯,反被无数的复制体包围,几支队伍在那里全军覆没。
然后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看过两边的任务报告,但现在想不起来都有些什么内容了。
晚上酒喝多了,现在还有些晕。她记得自己和观千剑说了些疯话,但观千剑的态度似乎是不相信的。
她席地而坐,靠在床边上打开终端,翻出那几份任务报告。
沙漠方留在飞船里的人说飞船突然失控,门一开一合,咖啡机不断冲泡出咖啡液,闹钟响个不停,人为关闭没有用处;
驾驶飞行器或直接飞出去探查沙漠的人说在星球北极点处出现了一座金字塔,四周俱是下陷的流沙,而金字塔安好地立于中心。
一支队伍进入金字塔查看,不是她们所想象的法老陵墓,有一条长长的走廊,然后进入墓室。里面就是一个空旷的角锥体空间,一片金灿灿,什么都没有。
地面没有暗门,墙上没有暗室,绕着金字塔采集的数据发过来,发现和内部墙壁长宽高只相差一个砖块的距离。
在金字塔里一无所获,她们只能离开。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们走出金字塔却没来到原本的沙漠之星,而来到了一个草长莺飞的星球。
坐标显示她们仍在室女座Ω-1019,但与飞船里的向导联系不上,更别提驾驶飞机的数据采集员和其她探查的队伍。
她们的第一反应是进入了幻境——因为空间异种不会更改空间的样子,而幻境可以。领头的队长往草丛里扔了一只探测机器人,小球在地上滚了两圈,啪嗒一下伸出四肢,竟稳稳地站立在草地上。
“什么情况,能踩上去?”有人用枪口点点松软的泥土,开始跃跃欲试。
探测机器人一摇一摆地往前走,尽职尽责地传回图像和数据。
草丛在生长,花卉在舒展,空气中的氧气含量是极其舒适的浓度,就算她们摘下头盔也没关系。
焦虑防弹背心目送探测机器人一直往远处走,她等不及,操控加快了它的速度。机器人朝着地平线狂奔,一公里、五公里、十公里,好像这个幻境没有尽头。
“这个幻境的时间流速好慢。”一个把头发染成火烈鸟似的玫粉色的姑娘说,“我刚默数了两分钟,但表上只过去一分钟,我还调不出秒数。”
听到这话,大家都试了试能不能调出时钟的秒针或是秒数,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会不会是九三零那儿发现的死物异种?”焦虑防弹背心闷闷开口,“从来没见过时间流速和现实不一样的幻境异种。”
“不太可能吧。”说话的是借助飞行装置悬浮在半空中的队员,“不是说那个异象我们得用光激素的时候才看得到吗?”
她升高了一米远眺:“要不我飞出去看看吧。”
“等一下。”还是焦虑防弹背心,“如果是死种,会影响你的激素使用,先等等机器人的结果。”
于是众人又等了几分钟,小地图上机器人一直在往远处走,没有阻碍,也不曾触到边界。
“同志们。”在最后的队员倒吸一口凉气,从缝隙里挤出来,吃痛地甩手,“我们没时间犹豫了,金字塔在赶人,刚才电我一下。”
众人转头,便看到金字塔里噼里啪啦地闪起蓝白色的静电,从最里侧的墙壁往外伸。她们连忙退了几步。
金字塔里的静电有序地扩大范围,的确没时间犹豫了,防弹背心一咬牙,第一个踏了出去。
她的体重加上各种装备是队伍里最重的,她浑身紧绷,缩着脖子地站立着,等待了约莫两分钟时间,她才慢慢放松下来:“地确实是实的。”
于是队伍开始往远处进发,走出去不知道多远,一回头,那金字塔踪影消失了。
火烈鸟一句「糟糕」卡在喉咙口,从嘴边说出来时又换成了另一段话:“这里还……挺漂亮的。”
澄澈似锦的翠绿色自脚边铺开,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吐蕊,夹杂着淡粉嫩黄流动,草天相接,绿与蓝之间没有分明的分界线,如同晕染到一起的颜料。
“真的诶,有种没被工业污染过的干净。”飞行装置附和道,抬起手,似要摘下自己的头盔,“这里的空气应该也很……”
“漂亮个大头鬼。”防弹背心一把把飞行装置的手拍开,“小心中毒。”
她们一直往前走,防弹背心这回走在最后,她得牢牢看着几个队友不要被蛊惑着摘下头盔。
她感觉自己走了得有大半天,饱和度过高的蓝天和草地让她眩晕得想吐。小地图上的线路记录是一条笔直的直线,但奇怪的是,身体并不觉得疲惫,再一看时间,居然只过去了一小时。
她的心跳加速,前面的队友仍然若无其事地聊天,惊叹于某一株正巧被她们捕捉到开花的野花。
她们好像把任务都忘记了。防弹背心的后背开始出冷汗:“我们要快点找到幻境突破点,才好出去。”
火烈鸟不解地回过头,她脸上残留着闲聊天的笑意:“什么幻境?你怎么了,出来度假还惦记任务呢?”
火烈鸟与飞行装置相视一笑,纷纷转过身来推搡她:“好啦好啦,副队都铺好野餐垫,就等你了。”
“什么——”野餐垫?
防弹背心还未问出口,一低头竟发现自己身上的全套装备都变成了自己最常穿的那套常服,再一抬头,不远处的小土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棵十人合抱不下的参天巨树,副队长盘腿坐在树下向她们招手。
防弹背心半推半就地来到树下,坐到野餐垫上,眼看着副队长从篮子里拿出面包、小蛋糕、水果、简易烤肉架。
她想说些什么,目光呆滞了几秒后,她慢吞吞地说:“我想吃华夫饼。”
“有呀!”副队长骄傲地从篮子里拿出一份保温得热气腾腾的华夫饼。
之后,防弹背心就彻底没有记忆了,再次醒来就是幻境破裂,她们发现自己坐在一处被流沙包围的沙坡上。
其她两支队伍亦是如此,突然进入一个高饱和度的幻境,然后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一点点融入幻境。
管教官那边也是,抓唯一一个做过火灾梦的逃犯,结果跑进一条无限延伸的走廊,最后环境破裂,逃犯直接落在姜一暄手里束手就擒。
幻境破裂的时间和李琢光杀死齿轮人的时间都对得上。
根据她们的任务执行记录仪和坐标信息来看,当时现实中发出求救声的人并不是她们。声音传来的端口并非她们自己的麦克风,而是独立生成的一段人声音频。
为了让李琢光不要感到异样?当时她自己都快死了,哪里有空管得了其她人。
——还有什么忘记了的吗?
反正今晚是睡不了觉了,李琢光准备好好盘一盘所有她可能忘记了的事情。
地质研究所的丁柠完全暴走,如果不穿着拘束服,定期注射激素抑制剂,她的幻境会导致周围异种和医护人员伤亡。目前对丁柠安乐死的计划已提上日程。
桂循的异能为何自己会有一个不同的预设她暂时无法解答,青苔城市那位偷走伪人飞船的人究竟是谁也还没有头绪。
二十部的一切也告一段落了,不管是晒伤病也好,还是寿向与叶幸澜的市长之争也好。在她们去的前一天变成伪人的队伍审不出东西。
第四个任务是登梅。现在李琢光知道幻境中为何那女孩儿口中乱码的名字分明是三个字,回到现实后她对应的人却是两个字的羊曜。
大约那三个字的名字是羊曜前世的名字,而羊曜是如观千剑一样,她自己给自己起的新名字。
还有那黑雾究竟为何,怎么会让葛靖在小时候的涂鸦册上精准地预言出来,「下雨天不要出城」是什么意思,幼小的自己说的那些话代表了什么……
很好,这些问题全都没有头绪。
她做出过一个错误的选择,这个选择到底是什么?现在所在,到底是现实还是游戏?
为什么芮礼的双眸会变成龙族的白色,是谁打晕了八四七队,这些问题都随着芮礼的离开而埋入土中了。
她将自己扔回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还忘了什么?她心里一直有这样的犹疑,可无论如何,她都再也想不起来了。
*
“……”
李琢光垂头,一只小狗绕着她的脚边转,尾巴飞快地转动出残影。
“……所以你的意思是。”李琢光无奈扶额,“柳一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变成不同的物种?”
护工点头:“他体内融合的基因都要出来转一圈透透风的感觉。他辐射波动挺大的,上回你们那次任务把他意识搞崩溃了,短时间内他应该恢复不了人类的意识了。”
“哦,那还能听话吗?”李琢光问,她只想知道还能不能把他带出去做任务。
一旁的实验员耸耸肩:“他只剩本能,估计只会听你的话。”
李琢光:“那他还知道怎么用异能吗?”
实验员摆摆手:“用是会用,但可能无法承接太精细的指令,现在他比较适合做长线任务,你给他一个长指令,在一段时间以内他就只处理一件事。”
李琢光喜上眉梢,一拍手:“那正好啊!”
这两天她查看了两次芮礼的终端,有一个最大的文件被删掉了,一个装着日常照片的冰箱被破译。
她用控制变量法发现对方并不能查看监控或是终端周围的环境,但却能分辨得出打开终端的人是不是李琢光。
所以她不方便一直带在身边,里面的机密文件也不放心让她人看到,柳一现在的状况是解了她燃眉之急。
既然柳一只能接受长期指令,她便能安心地将信息交给柳一保管了。
训练好他专门看几个数字,只要有变化就用呼叫钮呼叫实验员,让实验员帮忙发消息告诉她。实验员也不必接触到机密资料,自己到时候只需要按照消息节点着重查看相应时间的日志即可。
*
李琢光很少开飞船,所以第一次外聘了一位飞船驾驶员。
这一次霍听潮交给李琢光的任务还挺奇怪的,是去帮助晴山三部的总指挥巩固政/权。
李琢光自己在政/治方面就是个半吊子,她去帮忙,也不知道帮的是不是个倒忙。
而且现在自己刚把齿轮人杀死,正是要避风头的时候,霍听潮居然还让自己迎难而上去帮助巩固政/权。
果然政/治这东西自己永远理解不了。
晴山三部的总指挥晏鸿在外一向是深情的形象,虽说她有许多男宠,但真正受她标记为人夫的只有一个。
她育有一女一男,是兄妹,在各部总指挥之间属于子嗣单薄,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个孩子是同父。
因为晏鸿的男宠都被阉/割了,她只想和自己的人夫生孩子。
这一次的飞船驾驶员就是三部人,叫岑鹤初。
她知道一些星外不知道的消息,在李琢光值班的时候,就津津乐道地和她分享。
——比如晏鸿上任时年纪很轻,纳男宠是为了巩固政/权迫不得已,虽然睡过,但她的心始终在人夫身上,所以一得权,就迫不及待地给了名分,羡煞旁男。
李琢光记得桂循和季政也是晴山三部的,她问了岑鹤初,对方对这两个名字的印象是「已经牺牲的淸剿队」。
看来登梅瞒得很好,谁都不知道她们复活了。
李琢光放下心,窝进躺椅里,继续听岑鹤初分享晏鸿的情况。
第098章 礼物清单(一)
晏妙阳生活得很惨——虽然岑鹤初说这话时止不住脸上的笑意。
晏鸿的男儿晏丘旅和人夫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晏鸿在他身上倾注了所有的爱。
她本人是寒门出身,一步步往上爬的艰辛让她更懂得权力要握在手里究竟有多难,所以对女儿的教育极为严格。
晏妙阳所拥有的唯有金钱和权力, 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爱。她的哥哥对她满怀愧疚, 因为觉得她不被爱很可怜。
这段时间, 晴山三部内情况混乱。晏鸿失踪, 女儿晏妙阳刚来初潮没一年, 下一个继任总指挥仍然是个未知数。
晏鸿有意把自己女儿培养成下一任总指挥, 可惜这一切都因她突然失踪而戛然而止。
三部人明面上分成两大阵营, 一边拥立晏妙阳,一边支持井怜上将。由于晏鸿失踪未满一年,所以她们无权直接取代总指挥,只能争一个代理指挥的位置。
拥立晏妙阳的是晏鸿手下的亲信,希望能通过血缘保住晏鸿的位置和人手,若晏妙阳最后真当上了代理指挥, 很大可能也是个傀儡。
井怜则是因为她本就是晏鸿后呼声最高的上将, 让位让贤,文人气息浓郁的晴山三部自然更这么想。
比起其她刚来初潮的小姑娘,晏妙阳的成绩自然是好得一骑绝尘,但要比起井怜,晏妙阳还是个嫩得出奇的小萝卜头。
推举出晏妙阳的主意是跟了晏鸿最久的手下提出的,不知道她们内部有没有因此吵过架,但无论吵没吵过,最终的结果毫无疑问是这一位领导了整个亲信队伍的风向。
听到这里, 连李琢光都咂摸出一些微妙的味道来了。
晏妙阳一无政绩, 二无阅历,若光靠背后的亲信操刀就能让三部民众信服, 为何不直接推一个值得信任的亲信上场。现在不是封建社会,搞那套老朽的长子继承制没人会理。
若亲信都要相互猜疑有没有问题,那晏鸿这总指挥当得也太失败了。
晏鸿的失踪还另有内情么?
岑鹤初解答不了这么内部的问题,她就是一个开飞船的,听政界八卦都是从新闻上看到的,那些人想让她看到什么,她便只能知道什么。
岑鹤初把她知道的消息通通告诉了李琢光,末了,感叹一句:“这小孩真挺好,年纪轻轻就被推到台前,在其她人的目光和吹捧里长大,最后也没变得多目中无人。
“你说她要是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一点点累积经验和人脉,哪儿的总指挥不是囊中之物?唉,现在就这么被推出来,她心性还没长好就要面对那么多流言蜚语,怕不是要变成政/斗的牺牲品。”
不一定的。李琢光在心里说。
晏鸿不像是思维局限的人,她不相信晏鸿没有后手。
飞船墙壁上的闹钟响了,李琢光拍拍岑鹤初的肩膀说:“你先去睡眠舱睡一会儿吧,我来看着。我有小型飞船驾驶证。”
“天呐,你怎么这么好!”岑鹤初夸张地捧心作感叹状,“我真想一辈子都给你做司机。”
李琢光抬眸看向女人俏皮的神色,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张人脸。她意欲转身拿小零食的动作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捞出一包牛肉脯:“别贫了,再不去睡继续陪我值班。”
听到有继续工作的风险,岑鹤初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敬了个礼,掷地有声道:“遵命长官!”
她一溜烟跑远了,下一个轮班的是观千剑。
飞船在浩渺的宇宙中穿行,寂静辽阔的真空中听不到飞船引擎的轰隆作响。
李琢光调出了那份杯子的分析报告,看着最后一页上一行行乱码发呆,鼻腔里似乎又闻到了那股属于宇宙的生涩而冰冷的味道。
“这是什么?”观千剑走到李琢光身边坐下,好奇问道。
李琢光偏头:“如果我说这是关于王夭汝的数据,你会信吗?”
观千剑神情肉眼可见地呆滞了一瞬,她扬起一个没有含义的笑容:“那是谁?你的新朋友吗?”
“不是。”李琢光定定地看入观千剑倒映着宇宙星辰的双眸里,“是我最近才想起的记忆。”她低头确认了一遍自己的任务执行记录仪没有开启,“说来也奇怪,她最后给自己起的名字就叫观千剑。”
观千剑从小桌上拿起一杯热水,举到唇边,氤氲而起的热气挡住她的双眼:“《文心雕龙》么,写得多好的一本书,有人摘里面的名句起名字很正常啊。”
李琢光:“可是这个世界没有《文心雕龙》这本书,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观千剑的脸颊肌肉刹那绷紧了,她目光在泛着金属光的地面上飘忽不定,尴尬地扯起嘴角笑道:“没什么,做梦梦到的。”
“为什么要骗我?”李琢光探出身子,宛若毒蛇一般的目光缠绕着观千剑。
出乎她的意料,观千剑定在原地,没有逃避地望入李琢光的双眼里,须臾,弯起一个憨态可爱的笑容:“真的是做梦梦到的,我什么时候会骗你?”
她似乎是觉得光说没有信服力,挽起袖管,将自己的手臂递到李琢光面前:“不信的话,你可以上测谎仪。”
李琢光的心沉了下去。
从三一零的任务就能看出,观千剑肯定有那段记忆,可为什么现在又要说自己不记得?
她了解观千剑,这人一说谎就上脸,若她逃避自己的视线或是接触,那才有得突破。
也许自己在三一零误会了她,但若不是……那便意味着她事先知道那段记忆代表什么,或者更糟,有人告诉她那代表什么,又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李琢光后仰,拉开了自己与观千剑的距离。
那个人……会是霍听潮吗?
她想到这一次的任务也是霍听潮指定她去的,她们在一步步地引导她。上一次任务她杀死了一个时间异种,看到了一段来自于过去的记忆。
那么这一次又想让她知道什么?
观千剑眨眨眼:“怎么了?”
李琢光:“……没什么。”她叹了口气,靠回自己的小躺椅上,阖眼假寐。
她已经把那份分析报告的乱码整理了一遍,她的眼睛告诉她是有规律的,但真下手去解却解不出来。
她不愿意放弃,试了一遍又一遍。把她知道的、不知道的所有密码加密方式都用了一遍,还把里面每一个字母和笔画都拆出来重新拼合。
拜托了……这里一定要是游戏啊。
*
晴山三部中心建筑被设计成温室的样子,高耸入云,从顶端伸出无数根管贴合在玻璃罩上朝四周辐射,将整座中心城市分割成四块。
建筑风格大多雷同,金属外壳墙面,边沿贴着鼓起的白色管道,看不出那些白色的管道是派什么用的。路上开过的车辆后灯是迷幻的玫红色,街边的小店门廊低了道路几层台阶。
三部的下午总是没什么人,路上看不见一个跑步的,格子间一般的公寓窗帘大多拉拢了,贴在路边如同一面城墙。
李琢光手里挎着两个购物袋,观千剑弯着腰从精品店狭窄的门里走出来,说:“这里没有。”
李琢光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唉,换一家店再看看吧。”
——一天前。
飞船落地,岑鹤初直接回了她在三部的宿舍休整,李琢光带着九三零刚进市政厅,就被一个焦急等候着的人拦下:“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啊,快快,跟我上来。”
她说话急,李琢光没有动:“请问你是?”
女人往前走了几步又被喊回来,她耐下性子说:“我是三部的少将,你们是总部九三零淸剿队的对吧,别磨蹭了,先进直达梯再说。”
“抱歉。”李琢光双手插袋,“出于安全和保密考虑,我们只和名单上的接洽人交流,除非你让她将权限交给你。”
女人不满而烦躁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当着李琢光的面打通了一个电话。她与电话那头说了几句,李琢光便看到她这边的任务权限交接给一个叫贺顺的人。
对面的女人拿出自己的工牌,在李琢光眼前晃了晃,沉着声音威胁道:“可以了吧,跟我走,快点,别让晏小姐等急了,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李琢光与观千剑对视一眼,跟上了贺顺的脚步。
她们搭乘直达梯来到顶楼,电梯门刚开启便是一只泰迪熊迎面飞来,伴随着一声尖叫:“我不要这个,你给我滚!”
贺顺下意识抬起手,精准地抓住泰迪熊,从眼角睨了一眼弯腰跑过的男人,喉咙中闷出一声冷哼。
随即,她脸上以令人咂舌的速度挂上谄媚的笑容,小碎步跑到女孩身边,半蹲在地上问:“晏小姐,怎么生气了?”
顶楼是个大平层,由一圈落地窗户包围,往下俯瞰,整座中心城市都犹如一只只蚂蚁筑成的巢穴。
近处与远处有许多男人席地而坐,都专心致志地将一些盒子包装成礼物盒的样子。
李琢光扫了一圈顶层里埋头包装礼物的男人们,这些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男宠。他们脸上干干净净,看来晏人夫和晏丘旅不在其中。
晏妙阳一把扯过贺顺手里的泰迪熊:“我说了不要这个熊,她们还非要送我!我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她刺着孩童稚嫩的声线惊声尖叫,像是被逗她玩的大人惹烦后急得跳脚,看也没看便将泰迪熊扔了出去。
这回扔到李琢光的手里。
晏妙阳一睁眼就和李琢光对上了视线。她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脱去,细软的头发上夹着一只白云形状的发夹。若光看长相,无人会觉得她已来过初潮。
她深呼吸,就在李琢光以为她又要尖叫的时候,她却喘了两口粗气,指着李琢光问贺顺道:“她们是谁?是来给我采买生日礼物的人吗?”
“是呀!”贺顺笑眯眯地应道,弯着腰,一块块碎片地捡着地上砸碎的船模碎片,“小小姐不要生气,大家都很爱你,你看,如果不爱你怎么会专门派人来帮你买生日礼物呢?”
“不要叫我小小姐!”晏妙阳又是尖叫,在原地咚咚跺脚犹不解气,直接伸出腿狠狠踹了一脚贺顺。
贺顺被踹得倒在地上,裸露在外的胳膊压上了一片锋利的碎片,皮肤霎时被划破渗出鲜血。但她等级似乎挺高,血刚溢出两滴,伤口便愈合成一片苍白。
她迅速撑着地面爬了起来,对晏妙阳点头哈腰:“小姐说的是,抱歉,真的抱歉。”
她小心翼翼地觑着晏妙阳的神色,确定对方不打算继续问责自己以后,才直起身,朝李琢光扔来一份虚拟文件。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李琢光打开查看。
“我们小小姐要过生日了,这是生日礼物采买清单。你也知道,晏指挥下落不明,小小姐心情沉重,我们就指着这次生日宴会能让她开心一下。别搞砸了。”
李琢光:?
怎么她一下子从政/斗后援力量变成采办员了?
而且这清单也太诡异了。什么雕鸮第三次脱羽的尾巴毛,用精灵万年钟余料做的怀表,百分百开出隐藏的盲盒手办,绝对不含任何人工激素的终端、可以用来制造黑洞的腰带……
这些东西怎么可能买得到啊!
可明知道是没事找事也没法,贺顺拿走了交接权限,她便是发布任务的人,就算这个任务再不合理,暂时也只能听话照做。
晏妙阳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琢光,她背着光站,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在穿过晏妙阳发丝时好像折出了一个钝角。
她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晰,抬起手,在九三零每个人身上隔空点了点,一字一顿道:“如果你们买不到令我满意的礼物,就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想到晏妙阳当时的样子李琢光就头疼,她还从来没遇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熊孩子。一时间,她对岑鹤初口中的「好孩子」也有了一丝犹疑。
不会是亲信派专门在新闻上做出来的人设,就为了能获得更多民众支持吧?
唉,也怪不得岑鹤初会说怕晏妙阳被政/斗毁了终生。
李琢光摇摇头,拎着购物袋让其她三人跟上。
现在她只买到一套定制礼服和一颗二十四小时内落地的陨石碎片,碎片是从黑市里买的,拿到手的时候还热乎着。
这两份礼物是清单上最正常的了,余下的东西都会让人怀疑是不是晏妙阳偷看了什么童话书摘出来的。
李琢光通篇看了一遍,头疼地皱眉:“也就雕鸮第三次脱羽时的尾巴毛和精灵用万年钟余料制作的怀表这两项还有可能买到吧……再去黑市看看?”
那地方虽名为「黑市」,但由于三部人对于那些黑市出天才的小说追捧不已,因此黑市在这里并非忌讳,路上随便逮一个人就能问出地址。
那里专是一些外星球来的人贩卖在三部不允许、但在她们自己本星允许的东西。由于联盟星球间偏向属人的管辖限制,这些人只要不是营利特别巨大,或者造成了恶劣影响,保卫厅懒得管。
要进入真正的黑市,得费一番力。
李琢光给桂循和季政打去了电话,登梅那边好像是半夜,正睡着,没接。
羊曜正望着道路牙子下的下水管口,瞳孔变得狭长如猫:“老。”
李琢光扭头:“你说那个没出摊的老人吗?也是……”她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两小时,我们再在外面逛一逛吧。”
——羊曜说的是黑市里一个不常出摊的老人,据周围的摊主说老人唯有兴致来了时才出摊,通常会在夜里七八点出现。平时主营业务是解梦和占卜。
“肚子饿了没?想不想吃点什么?”李琢光把手里的袋子交给昙起云,视野里注意到一抹红色,定睛一看,原来是羊曜裤子染上的颜色。
她用脚踢了踢羊曜的鞋子:“你来月经了?漏出来的还是忘记周期了?”
羊曜拽起裤子折过身子瞧,习以为常地说:“忘。”
她从店门边的公益月经盒里拿出一张卫生巾,走入精品店借用厕所。
观千剑抱着双臂,似乎是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唉,羊曜这个月的例假又要浪费了。”
这也勾起了李琢光的痛苦回忆,她上一次享受例假是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好像自加入清剿部以来,为了不被淘汰,她就一直是连轴转的状态。
羊曜过了很久才从精品店里走出来,出来时她手中还拿着一根项链,精品店里亮着的灯也在她背后大门聚合完毕的最后一瞬暗了下去。
李琢光上前:“这是什么?”
那根项链的挂坠是一颗装在透明球状物里的宝石,形状是一颗眼珠子,瞳孔狭长,随着李琢光摆弄项链而在球状物里翻滚。
羊曜说:“板,送,关。”
“老板送了你这根项链之后就关门了?”李琢光将项链拿到眼前端详,“只是今天闭店,还是永久关门?”
羊曜:“永。”
李琢光一惊,连忙越过羊曜,按下了开门的按钮。但门并没有如她所想那样亮起已上锁的提示,而开始解离了。
大门在她眼前解离完毕,暗如黑洞的精品店出现在她们眼前。
“……您好。”李琢光站在门口没有踏入,她的声音传入精品店内,竟返回了一阵阵空旷的回音。
店内是浓稠的黑暗,道路上的灯光照在李琢光脚边,却无法再往前一步,像是被驱散了一样,一点也无法将那黑暗掀起。
“您好。”李琢光又问候了一遍,“有人吗?”
这次的回声比上一次要更大、更清晰,仿佛这并非是路边月租便宜又狭小的精品店,而是有一片无边际的旷野和高山藏在其中。
她忍不住扭头确认身后的情况。一样的道路、一样的灯光,夜逐渐深了,建筑上的白色管道接次亮起,那是一根根灯管。紫红荧黄色开始闪烁,将中心城市的天空也染成一片霓虹的颜色。
李琢光从分子仪里取出一只废弃机器人扔了进去,只听一声清脆的落地声,球形机器人咕嘟咕嘟滚了两圈,像是滚入了一团棉花,声音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羊曜贴近李琢光的身体,眉眼压低,诡谲阴森的视线从李琢光的肩膀上看向精品店内部。
她冰冷不似人类的吐息喷在李琢光的肩窝里,灯光影影绰绰地压在她的眉骨之上,投下的阴影将双眸完全覆盖住。
她用双手箍住李琢光的双臂,十指有力地扣紧了李琢光的皮肉,冷不丁道:“看。”
李琢光下意识凝神。
精品店内忽然亮起了一盏油灯,李琢光看到有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小女孩坐在油灯旁,一个趴在桌子上用蜡笔画画,一个则坐得笔直,面色严肃地念书。
画纸上的画作是一幅温暖可爱的全家福,一个蓝色和红色的大人手牵手,她们中间是两个只有她们腿那么高的紫色小人。
画纸的另一边是一座三角形加正方形的小房子,右上角画着一个笑容满面的太阳。
她画完了画,把蜡笔一撂,手往脸上一抹,残留的蜡笔颜料在她脸上糊出一道猫胡须。她兴奋地拍着念书小孩的手,将那张纸直往念书小孩眼前怼。
油灯能照亮黑暗,但传不出声音。李琢光像是在看一场默剧。
念书小孩捧着书又是转身又是偏头,连画画小孩凑过来的身体她都十分嫌弃般地躲开了。
画画小孩不依不饶地跳下椅子从另一边绕到念书小孩身前,于是念书小孩又转身。二人来来回回绕了许久,终于那念书小孩不耐烦了,将书往桌上一摔,涨红了脸对着画画小孩破口大骂。
画画小孩呆在原地,双手无所适从地将那张画纸捧在胸前,一双眼睛中饱含无措与委屈,缩着脖子低着头,似是不明白为什么念书小孩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念书小孩眼眶也红了,流下两滴眼泪,她用袖子用力一擦,狠狠地瞪了一眼画画小孩,便抽走桌上的书离开了油灯照亮的范围。
画画小孩凝望着念书小孩的背影许久,才低头看向因自己的紧张而被揉皱的画纸。那一道折痕恰好横亘于两个小孩中间,把她们相牵的手割得支离破碎。
一滴泪砸在蜡笔画上,画画小孩终于憋不住心中的委屈,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引来了两个看不清脸的成年人,她们心疼地抱住画画小孩,而那小孩则睁着朦胧的泪眼在周围寻找着什么——
灯油燃尽,精品店内重回黑暗。李琢光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羊曜松开了她的手臂,已站到两步开外。
“那是……什么?”李琢光有些懵。
羊曜指指精品店亮闪闪的霓虹店牌:“她。”
“精品店店主想给我看的东西?”
这句解读得到了羊曜的点头认可。
李琢光便又问:“你看到了吗?”
羊曜摇头,指了指李琢光的双眼:“你。”
“只有我能看到?”
羊曜点头。
精品店啊……李琢光回忆着刚才进入精品店时见到的店主。
老板是个体态丰腴的女人,柜台后摆着一张全家福,她人并不是很热情,只有她们主动找上去谈话时才会应答个一两句。
她所认识的人里,主要是那些有童年幻想伙伴的人,好像没有和她长得像的。
李琢光抬手,按下关门按钮,将精品店的店门聚合上。
「滴」的一声,她的终端传来新消息提醒。
是季政,她醒了,所以给李琢光回了个消息,问她有什么事。
李琢光立刻给季政回了电话,对面很快接了起来:“有什么事?”
李琢光环顾一周,确认周围没有偷听者,压低声音说:“你们队伍里除了你和桂循以外,还有谁是晴山三部人的?”
季政大概刚睡醒,声音里还都是困倦的气泡音:“没,就我俩。我看新闻上说你们去三部了,咋了,想帮我们带个话?”
李琢光一噎,她愧疚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这个念头,含糊道:“那——那倒不是。”她直接挑明了问,“苗苏呢,有没有来过三部?”
刚才看到年纪相仿、关系看上去又有些尴尬的姐妹,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苗苏和苗烈。
季政的呼吸里伴随着轻微的鼾声,然后响起一阵刺耳的闹铃,她深呼吸关掉了闹铃,似乎是从床上翻身起来了:“有吧,她大学来三部交流过一年。”
李琢光听着季政拖着沉重的脚步去洗漱,继续问:“中心城市这里,内部黑市要怎么进你知道吗?”
季政在刷牙,含着泡沫含糊不清地说:“#¥%……&*@。”
语音识别的机械女声尽职尽责地替她清晰重复一遍:“我是七市的,桂循是中心的,你得问桂循。”
季政漱口吐掉了泡沫:“你半夜给我打电话就为了问这个?咋突然要去黑市了,你想把黑市连锅端了吗?我建议你最好不要,这玩意能一直运营到现在,背后的力量错综复杂,你都不知道哪个领导在里面投过钱……”
水龙头哗哗作响,季政快速地用流水洗了把脸:“喏,正说着呢,桂循醒了,你自己问她吧。”
电话那头说话的声音很快变了一个:“李琢光?出什么事了吗?”
李琢光没想到她们现在又住到一块儿去了:“我就想问问中心城市的黑市核心要怎么进?”
桂循也是一样的反应:“你要把黑市端了吗?”
怎么感觉三部人其实对黑市都深恶痛绝,一提起怎么进去就是要端了黑市?
李琢光答道:“不是,任务需求。”
桂循“哦”了一声:“黑市里有个不常出现的老头,你知道吧,就去找她,和她说你最近总是睡不好,做了很多梦。
“然后她会问你是什么类型的梦呀,如果你说被人追逐,她就会带你到第一层核心黑市,那里的商人卖违禁武器;如果你说在空旷的地方走到昏厥,她就会带你到第二层核心黑市,那里卖违禁药品和偷渡来的各种异能道具。”
“只有两层吗?”李琢光对了一遍礼物清单,其中很多东西都不算武器、药品或是异能道具。
可能能找到的大约只有百分百开出隐藏的盲盒和绝对不含任何激素的终端……
桂循也开始洗漱,语音识别代替了她的声音:“是的,只有两层。我只是这么概括一下,其实你想要的大部分东西都可以在这两层里找到,如果实在没有的话,我可以说外面的世界也不可能有出售的渠道。”
这么齐全?那怪不得季政说有大人物在背后注资了。
黑市核心里肯定有外星球也不允许贩卖的东西。
她对桂循和季政表示了感谢,挂断电话,带着队员在路边的一家小店里吃了顿晚饭,便再次朝黑市出发。
黑市的入口隐藏在小巷子里的楼梯之下,是一个若是下大雨会叫人担心门被水淹了的地势。
她们在门口戴好面具才走进妖冶的玫红色长道,拨开从天花板上垂下的假柳条,在走廊尽头进入黑市。
黑市外围比起「黑市」更像是「夜市」,上空用一大块黑布遮蔽住黑市内的灯火通明和人声鼎沸,老板们坐在自己的摊前吹风聊天,顾客们摩肩擦踵,各自脸上都涂满了辨认不出原本样貌的颜料。
李琢光一行人一路深入,直直朝着那神出鬼没的老头摊位走去。越往里走,外面的声音便越轻,而前方争执不休的声音也越发明晰。
李琢光脚下加速小跑起来,里头吵架的声音更大了,间或夹杂着摔碎东西的响动。她找了个最近的转角处躲好,伸出脖子探看。
没见过的老人脚边碎了一圈瓷器,老人隔壁摊位的女人手里拽着两张写着什么字迹的布条甩到老人身上:“支持晏妙阳?让那种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做总指挥,你是要所有三部人都去死吗?!”
第099章 礼物清单(二)
老人直直地站着, 一点反抗也无,白色的布条自她身旁飘飘扬扬地落下,在地上摊平, 露出完整的「晏妙阳」三个字。
老人除了头发花白以外, 脸上没有多少皱纹, 精神仍然烁烁, 一双眼睛明亮, 头发盘在脑后, 妥帖而整齐。她垂眸瞧着地上的白布条, 完全不是自己支持的领导者被侮辱后的反应。
女人见老人没有反应,便软下语气道:“我知道你一生无子,所以总是对孩子心存怜惜,但你要知道她年纪太小了,真的不适合当个总指挥。”
女人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张白布。晏妙阳的代表色是白色,所以她的应援物做得如同投降的白旗, 这是一场从开头就不太吉利的政/斗。
她将白布塞入老人的口袋里, 苦口婆心道:“我们已经不是古代了,不再会有少年帝王的传说,如果她的经验和知识不足,引发造/反,到时候你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围观人群中有人出声,是用过变声器以后奇怪的变形音:“她又不能决定这件事,选票多她一个少她一个也没什么区别啊。”
女人轻轻“啧”了一声,道:“现在选票比例焦灼, 谁知道真有那么多人认不清形势, 整天脑子里就那点风月的事。我早说了只上文学不上政/治只能培养出一群脚踏不到实地的诗人。”
这话叫围观的群众倒吸一口冷气,这话要是传出去, 在场的人头都得落地。当即便有人退出人群,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老人面对女人软硬皆施的劝告,只是不断地摇头,抱着怀里的白布条回到自己的小店内。她一句话也不说,把门帘垂了下来,似是拒绝交流的意思。
女人面对一地的残骸,心累地叹了口气,叫出自己店内的清洁机器人扫地,对着留下的人挥挥手:“行了,都散了吧。”
等女人收拾完瓷器碎片回了自己的小店里,李琢光才拍拍衣服上的皱褶和不存在的灰尘,走到老人的店门前,摇响了门口的风铃。
那女人倚在门边看她,漫不经心地用牙线剃着牙齿:“做梦了?”
李琢光礼貌地向她笑了一下:“是的。”
女人把牙线随手一扔就扔进不远处待机的清洁机器人身上,机器人突突反应了一秒,伸出吸尘器把牙线吸入肚子里。
她说:“你们这一行人我都没见过,生面孔。来三部多久了?”
观千剑不着痕迹地屏住呼吸,藏在背后的手臂金属化。
——她们都戴着覆盖了整张脸的面具,女人怎么看得出来是不是生面孔?
李琢光仿佛后背长眼睛了一般握住观千剑的手,冷静道:“您说笑了,怎么会是生面孔呢?”
二人视线交汇,在虚空中无形地炸出火花,但硝烟味还未来得及弥漫开来,女人就率先将目光挪开了。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闪而过的口腔让李琢光看到她后槽牙都是金色的。她道:“好啦,我没打算拿你们怎么样。老头出来了,你们进去吧。”
李琢光耳朵一动,她果然听到一声轻微的掀起门帘的声音。老人从门帘里探出半个头,声音沙哑道:“进来吧。”
李琢光欠身:“叨扰了。”
女人嘴角弯起一边,看着几个嫩芽子陆陆续续地进了占卜屋,与老人对上目光的一刹那,她抬起手,比着手枪的手势,食指抵着下巴,模仿出开枪的动作,作出「砰」的口型。
老人只是冷漠地撇开了眼。
女人翻了个白眼,无趣地返回了自己的店铺里。
占卜店内,一行人局促地挤在空间狭小的桌子边,体格最大的观千剑被挤到角落里,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
老人踱步进来,拿过一个蒲团,跪坐到四人对面:“做了什么梦?”
李琢光按照桂循的说法道:“我在梦里一直被人追,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直接被老人打断:“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想买什么。”
李琢光一怔,她脑袋转得飞快。按照桂循的说法,老人立场不明,但就方才与隔壁老板的争执看来,老人支持晏妙阳,那么至少目前和她是一方的。
所以她问道:“您知道我是谁?”
难道这里的人有什么特殊的刺探面具下脸孔的技术吗?否则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知道她们是生面孔。
老人的脸被桌上昏暗的水晶球灯光映照着,沟壑黑暗而凸面又明亮,显得她整张脸都极为诡异。她突然矮下身在桌子底下摩挲着什么,片刻后,摸出一块金色徽章放到水晶球旁边。
李琢光不自觉地坐直了。
老人粗粝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这是一个小孩留在我这里的东西,她说如果能见到一个很有灵性的人,就给她……”
李琢光指着自己:“我吗?”
她很有灵性?开玩笑,这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了。
老人咧开嘴,牙齿在水晶球灯光下被照成冷蓝色,伸手在李琢光身体周围隔空抓了两把:“当然。您很有灵性。”
这都用上敬称了。也不知道老人抓走了什么东西。
“那个小孩……可以说是谁吗?”李琢光脑海里掠过了好几张小孩的脸。
老人没有回答。
不能说。所以很有可能是小李琢光。
身边有一颗头凑了过来,李琢光低头一看,是沉默的羊曜。羊曜拿走了搁在桌上的金色徽章,吹了吹那上面的灰尘,珍惜地用指腹轻轻摩挲。
老人并没有阻止,而是又问了李琢光一遍:“您想买什么?”
李琢光顿了顿,直接将礼物清单上的东西一口气报了一遍。
老人听着李琢光一个接一个的念下去,脸上的笑意愈浓,最后甚至颇为满意地频频点头。
李琢光话音刚落,老人便说道:“这些东西确实难买,只是,那是对于常人而言——”
她的言下之意是,核心黑市都买不到,而如果是李琢光来买,就很简单吗?
但李琢光自己也毫无头绪啊。
这可怎么办。如果核心黑市都没有的话,哪里还能找得到这么奇葩的礼物,其中有一些用「垃圾」形容都不为过。
李琢光感觉这次任务一片灰暗,她一个头两个大。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为难,老人好心地给她指了一条明路:“我知道你现在很迷茫,如果往身前看看不到路,那就想办法往身后看看。”
李琢光:“……”
她沉吟半晌,向老人鞠了半躬:“晚辈受教了。”
*
老人让李琢光去寻觅记忆,这恰好和她去黑市前在精品店里看到的那一段有关联。
她让观千剑和昙起云先回宿舍休整,和羊曜两个人再一次回到了精品店。
李琢光还想试着从羊曜口中套出一点东西:“你说那老头让我往身后看,要往哪里看?”
羊曜的眼神中透出疑惑,好像在说「往后看还能往哪儿看」。
李琢光噎住,她一边在精品店门口寻找线索,一边悻悻换了个话题:“你那个童年幻想伙伴,平时和你怎么相处的?”
羊曜摸着门边墙壁粗糙的纹路,似是回忆了一会儿:“幻,时,爱。”
“给你开启了一个时间流速慢一倍的幻境,并且……爱你?是这么理解的吗?”
「爱」这个字多少有点肉麻了,李琢光没想到羊曜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羊曜没有摇头,那便是赞同的意思。
李琢光继续问:“你有姐妹吗?”
羊曜摇头否认,但是没过多久,她又点了点头。
“抱歉……”李琢光意识到自己好像掀开了羊曜的一个伤疤。
羊曜耸耸肩,表达出无所谓的情绪:“没。”
李琢光:“没见过的姐姐——还是妹妹?”
羊曜手指往李琢光的左侧点了点,李琢光反应了一会儿:“你指前一个,是姐姐?你有一个姐姐,但你没见过她?”
女人的双眼弯起,她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是李琢光自认识羊曜以来,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外显的情绪。
她笑得如一只狡黠的狐狸,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金色徽章——是老人留在桌上,被她收起的那一枚。
她伸出手,将金色徽章别在李琢光胸口的衣襟上,别歪了,她试图直接通过转向调整回来,但失败了,金色徽章总是顺着别针的方向转头。
李琢光便自己抬手取下金色徽章,重新找了个垂直的角度,在胸口别好。
金色徽章的作用大概类似于一个游戏的登入许可,有这些徽章的人,都是「李琢光」和「芮礼」从「现实」的各个角落里搜罗来的女孩。
羊曜脸上的笑容都聚集到那一双浅灰色的双瞳里,她慢吞吞地说:“河神。”
除了这两个字以外,羊曜说话好像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李琢光若有所思地打开了精品店的店门。
现在夜深,四周店家都挂上了歇业打烊的牌子,对面居民楼的窗户窗帘紧拉,似乎没人会注意到她们二人的逾矩行为。
精品店里仍然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连声音都会被吞噬。
李琢光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羊曜,为什么下午你能让我看到店主想让我看到的东西?”
羊曜上前两步与她并肩。
李琢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勾着自己的衣角,耳边听到羊曜说:“异。”
李琢光:“因为你的异能?那不是你自己的幻想成真么,你怎么知道店主有想要给我看的东西?”
而且就算羊曜知道,她又如何能靠想象复刻出这段记忆?
唯有她就是亲历者才能解释这一点,可羊曜又说从没见过自己的姐姐。
她很期待羊曜的回答,但羊曜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闭紧了嘴巴不说话。
羊曜不说话,李琢光就算撬开她的嘴,也没法让她的声带震动。
她心中恨恨,一块郁结于心。
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告诉她?为什么都觉得,告诉她真相她就会死?这是什么道理。
若这是一个大型游戏,她只是一串代码,那死不死的根本无所谓,只要掌握她的源代码,就可以无限次地编写她,复活她。
她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腰间,却忘了今日出门是常服,她没抗分子仪。
如果都这样瞒着她,那她要什么时候才能接触到这个世界的真相?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
焦躁火起,顺着她的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往前走了两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做,停下来,回身,如同破罐子破摔一般对羊曜说:“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就直接进去了。”
看看羊曜到底知道多少。
看看她知不知道精品店里的真实情况,若是知道,她在精品店和那个理由中,孰轻孰重。
既然她们不愿意主动说,那李琢光就逐个试探。
反正三百年,她的命长着呢。
羊曜没有回避李琢光的眼神,一如飞船里提起「王夭汝」时的观千剑。她们的目光是一样的,里头蕴含的沉重的感情也是一样的。
她记得观千剑在三一零的反应,证明观千剑对「王夭汝」的一切是有记忆的。
所以羊曜对于「河神」和现实中的她也是有记忆的。
所有人都记得,只有她忘了。
就像夜灯辐射发生以后,所有人都有了异能,只有她没有。
就连在三一零里看到的与「王夭汝」一起的记忆也是断层的,中间并不连贯,像是陈旧的录像带中少了一段数据。
大家都不愿意告诉她,她便只能一骑绝尘地往最不可能、最会让她痛苦的地方去想了。
见羊曜不回答,李琢光便作势抬腿要直接走进黑暗中。
羊曜还是不动,李琢光便明了,其实精品店里没有危险,或者说就算有危险,羊曜在两相权衡之下,还是认为精品店里的线索是可以暂时给她看的。
于是李琢光干脆利落地踏入了黑暗里。
羊曜留在路边,一阵轻如耳语的微风拂过,她迎着风吹来的方向抬起头,与楼上一双笑颜对上了视线。
第100章 致肖田(一)
“你在看什么?”
穿着一件白衬衫和一条深蓝色背带裤的女人走到土坡上的那棵大树底下, 挨着另一个穿着草绿色军便装的女人席地而坐,循着军便装的视线远眺去,落在一家没有炊烟的屋子上。
“在看景色。”军便装道。
此时正值秋季, 橙红土黄的枫叶自树上落下, 飘飘摇摇地在地上堆积起一座小山, 从土坡上一路铺陈而下, 像一条阳光的轨迹。
轨迹尽头是一栋栋斑驳的土房子, 炊烟袅袅, 许多妇女出门来喊孩子回家吃饭, 在地里劳作了一天的男人扛着锄具有说有笑地回家。
岔路口有个穿着鲜艳精致的小孩摔了一跤,扎辫子的大红色蝴蝶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她趴在地上哇哇大哭,大人们停下来看她是谁家的孩子,连忙一传一地把家长叫过来。
然而被喊过来的不是一个成年人,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孩子, 看着比那摔了跤的没大几岁, 脸上却始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她用朴素的黑绳子扎着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双手握成拳头,一路上走得步步有力。
到了小孩面前,她毫不怜惜地一把把妹妹从地上捞了起来,用力拍打妹妹裤子和衣服上的灰,看着动作和力度也并不温柔。
妹妹背朝着军便装和背带裤,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知道她一直低着头, 一只手在脸上胡乱地抹, 似乎有些抽噎,但好像没再哭了。
少年拉扯着妹妹的手从路上走回家, 路过有人扬声对她们说了句什么,从风中飘来后,军便装勉强辨认出说的是「轻点儿啊,小野刚摔着呢!」
少年没有回头,倒是小野红着一双眼睛扭过头来说了句什么。
军便装看着口型像是「谢谢婶婶」。
一阵风吹过,军便装张开嘴打哈欠,恰好有一片落叶掉进了她的嘴里。
“呸呸呸。”军便装赶紧把枯叶子吐了出来,舌头上尽是树叶苦涩的味道,“怎么这里的叶子也是一股饭菜的味道。”
背带裤一笑:“这不是你的奇思妙想么?现在怎么开始抱怨了。”
“谁知道……”军便装嘟哝着,手肘搁在膝盖上,双手交叠挡住嘴巴。
谁知道她有朝一日真的会吃到。
“你发绳断了。”背带裤一边说,一边把军便装麻花辫上断裂的头绳拿走,从口袋里取出一根崭新的黑色头绳,那上面挂着两颗黄色的星星。
那两颗星星做得七歪八扭,一个角大,一个角小,颜料也涂得不均匀,一边多一边少,多的地方堆出一个疙瘩,少的地方还能看到里面木头的颜色。
李琢光看到这做工不精致的发绳就眼露嫌弃:“你在哪个百货商店里买的?就这玩意还拿出来卖钱,也太……”
芮礼死鱼眼紧盯着李琢光:“我自己做的。”
李琢光话头立刻浮夸地一转:“漂亮了吧!我的天呐,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发绳!”
芮礼把发绳往李琢光怀里一扔:“你自己扎辫子吧。”
“哦……”李琢光把自己又粗又黑的麻花辫解开,重新编起辫子,“我真喜欢这里,在这里头发都会变多。”
芮礼无语地瞥她一眼:“你想要多少根头发不就动动手指的事情,哪里用得着专门跑到这里来。”
李琢光摇头晃脑:“那不一样的。这是真正的头发,不是一串代码。”
她动了点位置,让自己可以躺倒在树下。她看着大树上摇晃的枝丫,耳边聆听着沙沙作响的风声,丝丝缕缕的云是天空的掌纹,指向天空的树枝是一柄分明的利剑。
李琢光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稳,就好像一睁眼一闭眼就能过一辈子。
芮礼也往后靠到树干上,放平双腿。
呼吸里只剩下静谧,山河百川绕着她们旋转,时间在此刻消弭。
等李琢光再次睁开眼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秋天的夜里有些冷,她裹紧了大衣,爬起身来瑟瑟发抖:“为什么这具身体头发这么多,却这么怕冷。”
芮礼站起来,拍去屁股上的落叶和灰尘,淡定地双手插袋,道:“头发多少和怕不怕冷没有必然联系。”
李琢光嘶嘶地倒吸冷气,说话时甚至能听到她牙齿发颤的声音:“我走了,冷死我了,我要去烤火啊啊啊啊!”
她拖长声音怪叫着冲下土坡,被灌了一嘴的冷风,最后一边捂嘴咳嗽一边冲进那家没有炊烟的屋子里。
芮礼慢悠悠地缀在后面散步,那间屋子很快亮起灯,烟囱里冒出黑烟。芮礼进门的时候,便看到李琢光快要抱上厨房灶台下的柴火堆了。
见芮礼回来了,李琢光从灶台后冒出头,手里抓着一块黄色的烙饼:“我昨天买的,没想到还挺好吃的,是这里的特产,你要尝尝吗?”
芮礼接过,试探性地咬了一口,口中化开一股浓浓的甜味,她当即皱起眉:“这饼怎么是甜的?”
“甜的怎么啦!”李琢光瞪着双眼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甜的也好吃。”
芮礼吐吐舌头,把饼塞回了李琢光手里:“谁家主食甜的啊,不好吃,你都吃了吧。”
“嘿——”李琢光挺直了背,似乎是离火堆远了,她又缩回去了一些,嘟哝着,“没品!”
芮礼坐到炕上,随手取了一本书翻阅。李琢光躲在灶台后吃东西,一时间房间里没人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琢光感觉身体恢复了温暖,手里的饼子也啃得差不多了,她拍去腿上的碎屑,一抬头,不期然与门口怯生生扒着门缝的小女孩对上了视线。
是那个在岔路口扶起了妹妹的小少年。
李琢光挂起一副和善的笑容问道:“小朋友,你找谁?”
小少年瑟缩了一下,双手用力得关节发白,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攒出了无比的力气才道:“请、请问——我可以住在你们家吗?”
“怎么啦?”李琢光往门口走,小少年一看她走进了,便是害怕地后退了两步,李琢光便只好停在原地单膝蹲下,“你母——你父母要出远门吗?”
她差点忘了,这里人不说母父。
小少年小心翼翼地看看坐在炕上没有动的芮礼,再看看友善温柔的李琢光,低声说:“她们不出远门,是……是我不想和她们住了。”
“为什么呀?”李琢光耐心地询问。
这里才刚解放,大家对孩子的去留都十分在意警惕,免得到时候被人污蔑成人贩子,这里她们就再也来不了了。
小少年像是在担心什么似地回头张望,看了一会儿才答道:“因为我不想和我的爸爸妈妈待在一起,她们总逼我读书。”
李琢光打量她一会儿,在脑海里调动自己知道的故事背景,想起这女孩叫什么名字。
这家男主人姓肖,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叫肖田,小的叫肖野。
肖野从小被宠着长大,就是要天上的月亮,肖家也会想办法捞一个回来,如果不想上学,总能得到干脆的应允。
光李琢光住进这个村子的半个月来,就看到过好几次肖野坐在肖家牛车拉货物上回村里来,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流口水。
相比之下,她们对肖田的要求更加严格。肖田不可以有任何娱乐活动,哪怕是小测考了个九十八分也要被打手心,高烧发到四十度也得拖着病累的身体去上课。
她因为高烧在学校晕倒,睁眼发现自己被送回了家,见到母亲还没来得及撒娇,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骂她为什么要生病,生了病就不能读书。
肖田身上的衣服褪了色,原本该是深绿色的小军便装变成灰绿色了。
小可怜包。李琢光心说,眼神里也无法控制地流露出这种感情来。
但再可怜,如果没有肖家成年人的许可,她也不能住进自己家里来。
李琢光一狠心,说:“可是如果你父母不同意,我也不能收留你。”
“为什么呀?”肖田声音轻轻的,像一根羽毛抚过,“我很乖的,我食量不大,还能给你们干活,也不需要新衣服,不会浪费你们很多钱的。”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呀宝贝。”李琢光一不留神把口癖说了出来,连忙转移话题补救,“还是要你父母同意,我才能收留你。不然村里人都要把我当成人贩子了。”
听到「宝贝」二字,肖田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她听清了李琢光的婉拒,焉了吧唧地垂头:“……哦。”
她留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李琢光和芮礼,匆匆说道:“那我先走了,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轻轻地合上了李琢光家的大门,手指在缝隙里夹了一下,她吃痛收手,从门缝里看到李琢光的眼睛,马上低下头捂着手跑远了。
“真可怜啊。”李琢光把门开了一小道,目送肖田跑远的身影,小声说,“这一天天的净不干人事。”
可她又不能管。
这一次她纯粹是找了个风景宜人的地方度假来的,没个正规的章程,也就没有干预的权力。
这肖家的母父对想要读书的孩子就咬死严格的要求,对想要溺爱的孩子就极尽所有的宽容,一碗水端不平,怨不得肖田对肖野的态度不太好。
李琢光和芮礼这次的身份是城里来检查下乡情况的指导员,这村子不偏远,从全国看来属于富裕的那一拨。
村里对她们倒是热情,这也答应那也答应。但真问到什么时候能做好?村长便是一阵傻笑着应付推脱。
出于来度假的考虑,村子里景色也漂亮,她俩不急不躁,给了村子里二人好应付的假象。
她俩管闲事除了惹人厌烦以外不大管用,更何况那是肖田的亲人,亲人到底和王夭汝的同学不一样,同学是阶段性的,可亲人却是一辈子的。
难办,很难办。
芮礼将书本翻过一页,一下就猜到逗留在门口的李琢光心里想什么:“又想帮忙了?”
李琢光挠挠后脑勺:“我知道这事不好办,也没鲁莽到那个程度。要是能在这种强压下考个好大学,也未必不是好事。以后能脱离家庭……”
芮礼终于舍得从书里抬眸看一眼李琢光,鼻腔中冷哼一声:“你就等着吧。”
“等什么?”李琢光的话被打断,她也不恼,只问道。
芮礼将书垫在大腿上,拿着钢笔在书上写笔记:“等你愿望实现的那一天。”
李琢光早就习惯芮礼不爱好好说话的阴阳怪气,她没在意,盘腿坐到炕上,打开了床脚的收音机。
广播腔女声缓缓流出,这是一档音乐节目,她有听村民讨论过,都叫这档节目里放的歌为「靡靡之音」。
没品!
收音机是新买的,声音流畅,音质带着些这个年代特有的沙粒与泛黄感,她每晚都会准时守着这个音乐节目快结束的点,想听后面那档说故事的节目。
据芮礼说,那些故事都是从各个朝代、国/家的小说里摘出来,枪手翻译加工改编,换一遍人名,就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上节目。
李琢光不知道是从哪些小说里摘出来的,她反正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回节目听到一半,敞开的窗户外忽然接连传来好几声拍掌的声音。李琢光调低了音响的音量,凝神听去,发现不是拍掌,而是类似于打屁股的声音。
有个中年女声一边打一边高声骂道:“青青子衿下一句是什么?不是抄了五十遍,怎么还是背不出?!”
老房子隔音不好,大晚上的开着窗更是一整个村子都能清晰听到,声音从隔壁不远处的屋子里传来,好像就是肖田的母亲。
肖田以往作业完成得很好,除了测验成绩以外,这还是李琢光半个月来第一次听到这样教训她的声音。
她一骨碌下床,搬了两个凳子叠在一起,爬上墙头探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周围家家户户也有好奇的脑袋伸出来,一看到是肖家便都无趣地缩了回去。
有几人啧啧摇头,看口型,说的好像是「小田这娃成绩还不够好吗?这肖家媳妇儿真是魔怔了」。
讨论归讨论,她们却没打算插手管,而是从墙头门前消失,大门紧闭,假装没看到。
李琢光没听到肖田哭泣的声音。
“说话啊,哑巴了?青青子衿后一句是什么?!”
伴随着又一下重重拍打肖田身体的啪声,肖田咬紧牙关闷哼一声,死咬着不肯开口。
旁的,忽然又响起一声嘹亮的嚎哭,教训肖田的声音一停,随后响起的稚嫩声音结结巴巴混着哭腔:“阿娘,阿娘别打了,姐姐痛。”
中年妇女低声哄着小孩,那哭声渐渐平复下去,逐渐只剩哭嗝。
“不要你假好心!”肖田撕扯着声音吼道,于是得来一下更加响亮的「啪」。
肖野又哭了,也不知她是为姐姐的嫌恶而哭,还是被母亲又一次出手打人而吓了一跳。
“你怎么对妹妹说话的?妹妹心疼你,你怎么就这么自私?是不是学不会礼貌——啊?!说话!跟哪个地皮无赖学的?是不是你学校里那个老跟在你屁股后面的妞子挑拨离间的?说话!!”
哭声夹杂着怒吼,旋涡中央的小孩完全不肯和母亲对话。很快那哭声被抱进房间里,关上门窗,听得不太明晰。
村子里便只剩接连而清脆的拍打声。
李琢光跳下凳子,顺手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军便装和发型,推开门往肖家小跑过去。
芮礼:“……”说好的不会鲁莽呢?
她无奈地放下书本,跟着李琢光的脚步一起走了过去。
李琢光站在肖家的大门前,清了清嗓子,拍响了大门,以防肖家人听不见,她用的力度很大。脆弱的门板在她手下颤抖,似乎摇摇欲坠,随时会碎裂。
这具身体的力量其实不大,可能是肖家门板的质量不好。
打孩子的声音停住,中年女人压着声音骂骂咧咧地过来开门。
门开了一条缝,里头的女人看清了来人的脸,立马露出一个谄笑,殷勤道:“是指导员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诶,您二位吃过晚饭了吗?没有的话可以来咱们家吃一点再走呀。”
李琢光没搭理她讨好的后半句,直接问道:“听到你家有打孩子的声音,肖田出什么事了吗?”
提起这个,女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不肯好好读书,整天说什么要去当兵,那哪是女人能干的事?您是城里人,肯定知道读书有多重要!”
女人脸上表情的切换流畅到令人咋舌,她说的话叫人心生恼怒,可李琢光也知道这里的人认知多少受到局限,不想在这件事上和她多费工夫。
她佯装好奇地问:“可我听说肖田在学校里的考校都名列前茅呢,成绩这么好,哪是不肯好好读书的样子?”
肖家想让肖田好好读书,离满分差个两分就要打手心,比起希望孩子出人头地,更像是为了虚荣二字。
女人果然抿唇想笑,却像想到什么很快压下笑意:“那哪能一样呢?指导员您还没生娃做娘,理解不了身为母亲的担忧。”
她开始转移话题:“指导员,天这么晚了,外头也冷得慌,快回去,昂。看这天色,明天说不准要下秋雨,听广播说是飙风,您快回吧——小孩子打不坏的,您放心,我手里肯定有分寸的。”
她回头拿了个什么东西才从门里挤出来,将两枚鸭蛋塞进李琢光的手里。
李琢光连忙塞回去推拒:“大娘快收回去,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二人推来让去两回合,那女人才收回了鸭蛋,重新挂起笑脸说:“那我送送二位指导员。指导员辛苦了,这么晚还要工作,心系群众,有你们在啊,咱们心里都安心得很呢。”
李琢光干笑:“哪有,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女人笑得双眼都弯成月牙,短短几十米的路,叫她把李琢光和芮礼二人从头到尾都夸出了花儿。明着是送送她俩,却是站在路口看到她俩进了屋子,才一翻白眼回了家。
“你刚刚出去是不是就找指导员求救呢?家丑不可外扬你不知道?读了那么多书都读进狗肚子里了,你和其她人说了,让我的面子往哪搁?
“还专门去找城里人告状……”
李琢光伏在墙上偷听。那女人还在骂,但到底是不打了,脚步重重,拽着另一个细碎的脚步声边骂边进了屋。随着一声咔哒的关门声,骂人的声音便彻底听不见了。
李琢光在墙根又逗留了几分钟,才回到了屋子里。
*
隔天果然下了很大的雨。
村民早就做好了准备,该收的作物都收好了,该做的防洪措施都做好了。李琢光和芮礼从四次元口袋里拿出好几块挡水板,在门槛处和窗口都装上了。
大雨冲刷着地面上的枫叶,窗户里看到那一角的河流湍急,树叶被大风吹得落进河流里,呜呜地流淌成一条枫糖浆般的线。
雨幕无法阻隔肖家屋子里传来的打骂声,今天没有孩子哭。
今天怎么又打了?
李琢光真是奇了怪了,今天台风天停课,肖田以往休息在家时都会乖乖地读书念字,这还是第一次在休息天时听到打骂。
她整个人贴在离肖家最近的那面墙上,仔细从雨声中分辨女人在说什么话。
“……”
听不见,完全和雨声混在一起了。
李琢光急得抓耳挠腮,贴着墙的姿势换了好几次,一次的姿势比一次扭曲。
站在李琢光身后看着她像条蛆一样扭来扭去的芮礼:“……”
她不忍直视地转过头。救命,她不认识这个人。
芮礼从背带裤的四次元口袋里拿出一张创口贴外型的贴片,上前掰过李琢光的脑袋,把创口贴贴到了李琢光的耳骨上:“动脑子想办法。”
李琢光:“切。”
有了助听贴片,肖家的声音便霎那间清晰了起来。
“为什么不去上学?你是不是偷偷逃学了?”
“……”
“停学?怎么可能停学,你学校都没去过就说停学,我看你是根本不想去上课。养你不如养块叉烧!”
李琢光听得都忍不住小声骂道:“她脑子有病吧,这么大的台风天还让肖田去上课?这是她的女儿还是仇人啊?”
她小声嘟哝:“肖家这看着也不像是重男轻女的家庭啊,毕竟她们对肖野的态度是有目共睹的溺爱,也没把她丢了……”
芮礼双手抱胸,静静地站在不远处,说:“这个年代,还有计划生育的吧。”
——对哦,还有计划生育,那为什么肖家没有被罚?
芮礼在后方淡淡地补充:“我听说有些地方的计划生育,如果头胎是女儿,不算作一个孩子。”
李琢光诧异的扭过头看向芮礼。
这个世界怎么会烂成这个样子?!
她以为这个世界顶多是母父变成父母,如果有一个女儿一个男儿,可能更宠男儿一些,但也不会亏待女儿,除了语言顺序不太方便和一些奇怪的思想以外,并不是一个不适宜生存的世界。
毕竟在她的生活里,就算生出的是男儿也不会被溺死,更不会「不算作一个孩子」,因为那都是妈妈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是曾紧密相拥的骨肉。
肖家那边还在骂,那女人的气力和活力仿佛永远都用不完似的:“你是个女孩,整天想着上战场打打杀杀的干什么?那是女人该做的事吗?你有没有一点身为女孩的自觉?”
连续几个问题砸下来,这回本就听不清的肖田的回应彻底消失了。
“读书读书读书,女孩子出头的唯一办法就是读书!你不读书怎么办?你以为你是男的?你要是男的就好了,我也就不会逼你这么紧。”
女人的认知受限,可现在看起来,她的心至少是好的。
虽然……李琢光现在有点不太敢确定,是不是因为她将对男儿的期望和宠爱分在了两个女儿身上。
女人拉了一张板凳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再响起时,沙哑低沉了许多:“我知道你恨我,恨就恨吧。征兵我是不可能让你去的,不要异想天开了,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会给你开介绍信的。
“外面镇子里的人都认识你爹,你只要跑出去,就一定会被捉回来。所以你最好乖乖的,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这还威胁上了?!李琢光一双怒目圆瞪,恨不得直接冲到对面去把肖田带走。
女人声音里塞进了越来越多的疲惫:“你唯一的目标就是读书,哪怕明天要死了,你今天也得给我把文章背出来。我听村长说,可能很快就会重新恢复高考,要是恢复了,你就去高考,考一个更好的……学府。”
其实应该是大学,但女人好像不知道这个词语,也并不了解高考是有年龄限制的,犹豫了半天,选了一个听起来文绉绉的字眼。
等更好的学府也毕业以后呢?是不是就是找个好工作,再嫁个好老公?然后生一个孩子,或者两个,困在家里洗衣做饭?
女人没有继续往下说。肖田也仍是沉默,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是把这些话说出口,肯定会招来更多的责骂。
——诸如,女人不嫁人还能怎么办?家里没一个顶梁柱,一个女人家家的在这世道要怎么活?知不知道家里没男人的女人有多少去做了暗门子……
等等。
肖田不明白,她觉得这世道不该是这样的。她不想像妈妈一样成天在家里洗衣做饭,伺候一大家子人吃喝,这不算在工分里,所以是没有价值的工作。
她想去外面。
可是该哪样呢?她又说不出来。
这仿佛是女人独自一人的独角戏,她唱累了,剧目也自然而然地收尾了。
大雨与呜呜作响的飓风覆盖了整片听觉,李琢光撕下助听贴片,表情复杂,很久以后,她才轻声说:“这是不是肖田妈妈在认知范围内觉得能让女儿走得最好的一条路了?”
她说了一个问句,却好像并不期待任何人的回应。
墙角里一线青苔传来潮湿的味道,被土墙包围的小屋子里触摸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蒙了一层水汽,像是一个女人在哭,噙着茫茫的泪。
这场大雨什么时候能够停下?
也许下一秒,也许明天,也许永远不会。
*
羊曜坐在精品店门口的矮路上抽电子烟,等待着李琢光。
新式电子烟无烟无味,是通过刺激大脑让大脑认为「我刚刚抽了一根烟」,从而刺激多巴胺分泌,让人感到快乐。为了保护环境,旧式点燃的香烟早就没得卖了。
在电子烟电量下降到70%的时候,李琢光从黑暗的精品店里走出来。
羊曜看到精品店的大门在李琢光身后以复古的合拢方式关上,玻璃门上出现一块写着「休息中」字样的木牌,浓稠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消失,路灯的光迫不及待地踏进了店门。
趁着李琢光还没反应过来,羊曜抬眸望了一眼楼上。楼上那伸出脖子来往楼下看的人脸消失了,她这才出声提醒李琢光:“手。”
李琢光眨眨眼,顺着羊曜的话发现自己手里捏着一张纸条,她将东西拿到眼前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那么之后呢?」
字迹是熟悉而陌生的。她一定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笔迹,可是细细想去,却毫无头绪。
什么意思?
刚才看到的片段显然不是完整的记忆,纸条的意思……难道是要她去找下一个触发记忆的地方,查看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吗?
那黑市里的老头说「往身后看看」,竟然真的是指寻找过去的记忆吗?
也许该是这样的。李琢光心说。除了破译游戏世界的源代码,这是更加直接方便的方法。
她忘了这么多东西,是该找回来。
如果能把一个个「李琢光」的碎片拼凑在一起,一定会离真相越来越近。
也许到那个时候,就能找到芮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