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礼物清单(三)
李琢光和羊曜打算先回宿舍睡觉, 明天起来再说。
礼物清单的截止时间是一周后,余下的清单内容都是买不到的东西,既然都买不到, 那就意味着买和不买没区别。她的时间充裕得很。
二人坐入车子里, 李琢光的终端响了一声。
是柳一那边的消息, 他守着的终端有个数字变动了。根据实验员发来的暗号比对李琢光的记忆, 是那一份有210MB的数据冰箱被删除了。
她给实验员回了一条「谢谢」。
看眼实验员发来的时间, 数字变动差不多和她走出精品店时是同一时候。
李琢光心下了然。她需要在终端上整理信息, 因此将开车的权限交给了羊曜。
刚才的那段记忆如果要接下去……能去哪里找?
晴山三部显然和记忆中的星球不在同一个发展阶段, 在这里刻舟求剑是行不通的。
要去找记忆里那个女孩来到这个世界的名字,还得和三部有关系。
——苗苏?
李琢光现在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个名字。
她立马编辑了一条信息给苗苏发过去,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可以打电话。
苗苏短时间内没有回复,可能在上班。
李琢光从终端里抬起头,却看见周围是一片陌生的公路。
这公路周围还没有灯,围绕的树林里更是一片漆黑, 除了车头灯照亮的区域, 尽是伸手不见五指。车子里导航上的路名是十万八千里外的高架。
李琢光:“……”
她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淡定开车的羊曜,开车的人似乎完全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甚至疑惑地在后视镜里与李琢光对视。
李琢光:“你是不是路痴?”
羊曜:“……”她抿起嘴,表情有点尴尬,目光移向别处。
李琢光:“我说上次喝完酒为什么到宿舍晚了半小时……原来罪魁祸首是你!”
羊曜假装没听到。
正好车子开过一个岔路口,左边是下高架,右边是继续行驶。
导航的机械女声冰冷播报:“前方岔路口请直行,进入八区方向, 走右侧车道。”
羊曜顺着导航的指导开到了右侧车道——继续行驶的最右侧车道。
李琢光看着地上两个车道间的直线, 如果她是个漫画角色,现在肯定是满脑门黑线:“这是直线, 不能变道。”
她顿了顿,依依不舍地扭头看下高架的那条路:“而且刚才应该从左边下高架。”
羊曜腾出一只手指指导航屏幕,说话的声音有点委屈:“它。”
导航说的走右侧车道,所以虽然直线不能变道,她也不理解,但要听导航的。
导航说要进入八区方向,又说走右侧车道,可是八区方向在左边,两个指令不能兼容。
“障!”她哼了一声。
“你还骂人家人工智障。”李琢光曲着食指,轻轻弹了一下羊曜的额头,放大屏幕上的3D道路,指着市区方向岔路里的右边道路说,“人家说的是这个右侧车道。”
羊曜尴尬。羊曜闭嘴。羊曜死猪不怕开水烫。
“是路痴为什么不开自动驾驶?”李琢光真的很好奇。
羊曜小声说:“障。”
李琢光:“……”
因为三部的智能道路建设不太完善,所以导航的人工智能会比自动驾驶的更灵敏一点,所以有时候导航变了,自动驾驶还会在原来的路上开一段。
羊曜觉得自动驾驶是人工智障,开了太浪费时间,所以接管。
……真是输给她了。
“听我指路,我让你开哪条你就开哪条。”
羊曜身体伏近方向盘,一脸认真严肃地点头。
“回头你转我一百星币,直线变道要罚钱的。”
羊曜委屈巴巴地点头。
在李琢光的指引下,终于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宿舍——虽然途中羊曜还是不小心绕了两次远路。
二人洗漱完毕,羊曜就进睡眠舱睡觉了。
李琢光这次长了记性,去检查了一遍三个队友的睡眠舱持续时间都是到明早六点,这才放心地到客厅里给苗苏打电话。
对面秒接:“什么事?”
李琢光倒了一杯热水,单刀直入:“你以前叫肖田?”
苗苏像是被李琢光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没有马上回答,耳麦里只能听到她规律的呼吸声。
李琢光耐心地等待着。她觉得苗苏是会告诉她的,尽管她目前为止还说不清是为什么。
果然,苗苏在不太剧烈的心里挣扎后,说道:“对,你怎么知道?”
李琢光耸耸肩,随即想到打的不是视频,对方看不见:“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不全。我现在要去找下一部分的记忆。”
“在三部找?”苗苏对这件事也颇感意外,“三部怎么可能找得到?你直接去找那个,让你看到这些东西的人不就好了吗?”
“这是我的一个想法,但——”
李琢光想到自己离开精品店前,看到精品店内的景象变化,便有了种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的感觉,可能精品店的老板也不知道真相。
她得有一个后备选项。
“我现在看到的记忆截止到台风那一天,台风还未过去。我给你列出几个地方,你看看哪个会有可能。”
李琢光现在已经看开了,她不期望有谁能直接把所有真相直接告诉她,给她指点路总可以吧。
苗苏应道:“好。”
李琢光在回来的路上仔细想过,既然能在精品店里看到一份对应的回忆,那么精品店肯定和记忆中某个元素是有关联的。
那个年代没有精品店,但是有百货商店。
所以关联所在便是记忆中的某个元素发展到现在的东西。
她一直在思考那之后会发生什么。按照王夭汝的经验看来,总归是围绕着肖田展开的事情。
肖田和王夭汝不一样,她有家人,虽然母亲总是用让她憎恨的态度对待她逼她读书,但偶尔也有温情。
在冷漠的打骂以后,温情会让孩子更加珍惜,于是抱有母亲仍爱自己的幻想。
肖田肯定会反抗,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她的反抗一定是挣扎的。一个挣扎的反抗会在第二天做出什么事呢?或者说,下一个重要的剧情节点会是什么呢?
她想脱离这个家庭,在第一天向「李琢光」和「芮礼」求助,而她们二人给出的答复和肖田母亲所说是一致的,只有肖田的母父点头,她才能去更远的地方。
肖田现在还小,去村子以外的地方不合理,她没有那个能力。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她征得了母亲或是父亲的同意,让她和「李琢光」以及「芮礼」一起住。
这两个指导员是城里来的,村里人不希望她们抓村子工作敷衍,但对「城里人」这个身份还是很向往。
那个年代,「城里人」就代表了更有钱、更有见识、更有学问。
肖田提出想和她俩一起住,肖田母亲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李琢光一个个地报出自己的想法:“家具城。”因为肖田需要带被褥过来。
“书店。”因为肖田以学习为借口,肯定会带书。
“服装店。”这个有点牵强,也过于大众,但李琢光不想放过任何可能性。
“饭店,或者,菜场。”和服装店一样,毕竟人要吃要喝,也要穿衣服。
“家政公司。”如肖田自己所说,她会「乖乖的」,做家务干活,不给「李琢光」和「芮礼」添麻烦。
就这些了。第一天没什么信息,什么事情都没搞清楚,硬要推理出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事还是太困难了。
电话那头的苗苏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在纠结还是思索些别的什么。
半晌,她才语气踌躇不定地说:“都不是。你……你思考的方向错了,正确的方向只有一个选择。”
错了?怎么会错了?难道第二天的肖田不会反抗吗?
还是说,反抗的方式她想错了?
苗苏清了清嗓子,像是很紧张的样子,酝酿很久打了个喷嚏,在喷嚏的间隙她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句:“不是肖田。”
她吸了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还有事吗?我休息时间快结束了。”
听苗苏紧张的声音,李琢光便知道她已经竭尽所能地向自己给出情报了:“没事了,谢谢。”
苗苏那边直接挂断了电话。
——不是肖田还会是谁?那段记忆的主角不就是肖田吗?
她从沙发上站起身,茫无头绪地在客厅里来回走,影子投在地面上,随着她的脚步拉长或压缩。
肖野?难道是肖野?
在记忆片段中,肖田无疑是讨厌肖野的。说不好讨厌到何种地步,总之肯定是不喜欢的,否则不至于说出「不要你假好心」。
肖野会是好孩子吗?在那种极端的宠溺和区别对待之下,肖野是个好孩子似乎才是更低的可能性。
肖野……如果是肖野……
李琢光沉吟。
她思考的方向错了,所以之前她提出的几个地点都不对。那么若是肖野,也不会是买新衣服的服装店,也许……肖野常和父亲一起去小镇上,带回一串糖葫芦,是要去一个小镇,还是找一家零食店?
可小镇和零食店的范围还是很大,不止一个选择。
难道是肖田的妈妈?也不对啊,她对肖田妈妈的了解,除了家庭主妇和疯狂鸡娃以外,一无所知。
客厅里空旷,家具的人工智能自动调动底下的轮子为她让路,轮子滚动的声音在宁静的客厅里显得无比突兀。她能走的范围更大了。
她走到墙边,被墙壁逼停,转身欲继续踱步,一抬头,却看入对面墙壁上的一面镜子。
——镜子。她和自己对上了视线。
镜子里的她有一双坚定的眼睛,似乎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笑容,可一眨眼,原来只是个错觉。
她自己。是她自己或者芮礼!
是的,那个故事里,其实还有她和芮礼。
精品店指向的百货商店从「李琢光」口中说出,所以后一段的记忆触发点关联「李琢光」在下一个剧情节点会做的事!!
李琢光心情振奋,抬起手臂,那根磨损的头绳挂在她的手腕上。
如果再缩小范围的话——这根发绳是她与芮礼之间,独立于所有世界也好、现实也好、游戏也好的东西,它在很多个「记忆碎片」中都出现,也在现在这段生命中出现。
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只在她们二人之间的东西……
很多,有很多。
无数的碎片和字样在脑海里爆发,笔画和读音着急忙慌地堵到她的喉咙口和视野前,可她张了张嘴,一时间一个都说不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恒温空调的温暖空气充沛她的双肺,萦绕着浅淡的室内香薰香味。
肖田会来到「李琢光」和「芮礼」的屋子,不管是为了应付肖田的母亲还是真心想指导,她们两个人最有可能交给肖田的东西是——
编程。
对,编程!
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这一世的苗苏明明一心想进淸剿队,从小到大的所有轨迹都是学习格斗却还会编程。
她的编程水平不太好,没能编出李田野想要的数据狗,符合学过、学会,但不精通。而且肖田那个年代的计算机很落后,她们教也不会教困难的语言。
那编程要怎么和三部产生联系,还只有一个选项呢?
李琢光感觉自己已经快接近答案了,只要再用力伸伸手……
三部的智能道路建设不如晴山其它星部完善,所以三部的中枢不是共用的,所以……
李琢光激动地往前跨了两步。
所以芮礼曾经单独来过三部,建设三部的系统中枢!
这唯一一个选项!
明天要去中心城市的中枢局,整个三部的系统中枢。转瞬之间,李琢光就定好了明天的计划。
猛然之间,她又想到了礼物清单上的那一条——
绝对不含任何人工激素的终端。
又一个巧合。
也许等明天到了中枢局,一切便都明了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李琢光高高兴兴地关闭了客厅的灯,回了房间,躺进睡眠舱里,设置了六点醒来的闹钟。
第102章 礼物清单(四)
三部文科见长, 理科相对薄弱,中枢里的员工大多年长,年轻面孔没几个。尽管三部花了大价钱招揽理科编程人才, 但大多理科人还是宁愿挤破头去理科见长的九部。
这里没有编程大牛, 有钱赚, 竞争少, 更适合追求安逸铁饭碗的人。
李琢光拿礼物清单当幌子, 说是为了找完全不含人工激素的终端。
有总部的任务批示和贺顺的任务指示, 前台没有拦着的道理, 他向上级请示,让李琢光一行人直接去见中枢局局长。
“嗨!各位贵客是来找不含人工激素的终端——对吗?”
从中枢局门口一路走进来,见多了死气沉沉瘫在几个大屏幕前的程序员,到了中枢局局长门口,几人被跳起来迎接她们的局长秘书吓了一跳。
女人穿着一套与周围极简的纯白色格格不入的橘黄色职业套装,她是秘书, 所以工位上没有如程序员一般层层叠叠的电脑屏幕, 小型光脑上贴着几张小动物的贴纸,旁边摆放着两盆小绿植,精心护理下的绿叶色泽鲜嫩,单独搭的增高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从盲盒里拆出来的手办。
旁边墙壁上的屏幕里展示着女人在单位团建运动会上的奖项,5000米长跑第一名、10000米长跑第一名、立定跳远第一名,都用电子贴纸装饰得花花绿绿。
最上方有一张深紫色的标志,是一个雕鸮的简笔画,周围同样用彩色的线条与贴纸装饰得精致可爱。
她双眸中闪烁着永远不会熄灭的光彩, 露着一个标准的八颗牙齿笑容, 招呼道:“各位贵客请在沙发上稍候片刻!”
她的每一句话都抑扬顿挫,情绪饱满, 往外走来引着四人到沙发区,等她们坐下了,把移动到身边的柜台机器人打开继续询问道:“有什么想喝的吗?饮料,矿泉水,咖啡,茶叶……”
正好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铺在她的脸上,她像一朵正在盛放的向日葵。
李琢光面对这么热情的人,也不好意思回答得太平淡,她道:“矿泉水就可以,谢谢。”
“好嘞!”秘书笑容灿烂地应下,从柜子里拿出四瓶常温的矿泉水,为四人分别拧开瓶盖放到茶几上,然后转身去另一个保鲜柜里端了一碗橘子和一碗葡萄,“还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告诉我哦!”
“好的,谢谢。”李琢光瞄了一眼女人的胸牌,她叫佟太极。
“不客气,是您工作辛苦了。”佟太极对着四人微微鞠一躬,便回到了自己的工位处。
看到她走进自己的工位里低头处理文书,观千剑才凑到李琢光耳边,小声说:“她咋上班还能上得这么有活力?”
李琢光也想知道。虽然她自己也喜欢工作,但不会像佟太极如此热爱。
前方的大厅中大概都是行/政人员,她们一个个的都没有表情,眉毛压低,一脸烦躁,工位上的悬浮屏幕大多显示出一张深紫色的标志。而她们后方的佟太极一边处理文件时还一边在哼歌,手上的效率也丝毫不见慢。
天壤之别。
四人等了十几分钟,佟太极才给她们传来局长有空接待的消息,她步履矫健地踏着皮鞋,啪嗒啪嗒的声响如同踢踏舞:“辛苦各位贵客久等了,局长会议结束,请进。”
李琢光:“谢谢。”
佟太极:“您太客气啦!”
局长办公室的装修一如大厅简洁,线条流畅,没有多余的装饰,略显富态的女人坐在办公桌后方,胸牌上写着裴立群三个字。见到四人进来,也只是平淡地点点头,示意她们可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我听小佟说,你们是要找不含人工激素的终端?”裴立群表情辨不出喜怒,目光的定点却一直在身前的虚拟屏幕上,而不往李琢光这边看,“这东西现在不可能存在。”
李琢光说:“不是。”
裴立群这才掀眸,似乎在权衡对方是不是在故意找事。
李琢光将自己的话补充完整:“芮礼来到三部建设中枢的时候,应该还是裴局长当值吧?”
提起「芮礼」这个名字,裴立群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推开眼前的虚拟屏幕,好更看清楚李琢光:“是。如果你要找芮礼的遗物,我们这边没有她遗留的东西。”
李琢光笑了一下,道:“那请问她之前住的宿舍,或是常去的地方还在吗?”
裴立群蹙起眉心,呼吸似是有些不耐地粗重起来:“那都是机密,你要去那里干什么?”
宿舍算什么机密?那不是只要有晴山中心的工作证就能随机分配到的地方吗?
李琢光绕回了原点:“为了找不含人工激素的终端。”
裴立群眉头猛地皱得更紧了:“我说过了,这东西不可能存在。”
李琢光转动脑袋在纯白的办公室里看了一周,状似无意地说:“身为局长却支持一个刚来初潮的小女孩上位做总指挥,这个想法会不会太冲动了一点?”
裴立群不动声色,搁在桌子上的手却悄悄收拢。
“还是说……”李琢光的食指轻轻敲打桌面,看上去毫无威胁力的目光巡视,“有什么特别的……”
“我知道了。”裴立群忽然厉声打断,她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扥了扥西装外套,“你不是想去么,我现在就带你去,但只能你一个人去。”
——深紫色是井怜的应援色,三部支持井怜的人似乎更愿意将自己的政/治选票倾向展现出来,也许是因为支持晏妙阳的都会如黑市里的老人一样引起争吵。
所以大多数支持晏妙阳的人宁愿表达出「我暂时没有政/治立场」的中立倾向,也不会明晃晃地把白色标志物摆出来。
在民众选择井怜是大势所趋的情况下,裴立群身为局长却不公布选票倾向吸引好感便显得耐人寻味了。
不同于普通民众的心理,李琢光猜测裴立群因某些原因心中偏向晏妙阳,但不愿意放弃井怜方为了争取选票而可能做出的利益退让,所以挂出这么一颗苹果,打算引人上钩。
还好她猜对了。
其她三人留在行/政楼,李琢光随裴立群先去芮礼的宿舍。
裴立群长得并不高大,身高大约一米六出头,长发在脑后盘了个发包,随着她快速的脚步一颠一颠。
她的走路速度很快,饶是李琢光都差点跟不上,她们二人乘直达梯到达宿舍层,在纯白的走廊里拐了好几个弯,才站定在一间房门前。
李琢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里的走廊是纯白的,只有宿舍门边上会放着一盆盆栽,如同一个锚点。长时间地看着这些地方让她的双眼突突地痛,怀疑自己快雪盲了。
裴立群打开房门,这里房门的开启方式还是上下□□式的,弗一打开,便有一股潮湿的塑料味传了出来。
裴立群习以为常:“长时间不通风是这样的。”
李琢光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自从芮礼离开以后,这间宿舍里就没再住进过别人。
“是芮礼要求的吗?”不抱什么希望,但李琢光还是问了一下。
裴立群果然假装没听见:“你只有五分钟。”
李琢光赶紧钻入房间里。
宿舍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清洁机器人突兀地停在房间正中央,仿佛是在它工作时突然给这个房间断了电。
李琢光看了一圈,确定宿舍里的监控是关闭的状态,用终端扫描之后也未发现监控和窃听装备,便先朝清洁机器人下手。
她有六十年丰富的拆家经验,找准接口咔哒一下,瞬间一个小型机器人就被她拆成两半。掀起盖子,机器人的两层单独内胆里干干净净,吸尘滚轮也是,不止没有灰尘,简直就像刚洗过没多久。
她快速地回忆了一下清洁机器人的内部构造,顺着她认为有可能的结构一路往下拆,果然在最核心的地方发现一张小纸条。
李琢光警惕地回头,站在门口的裴立群正拉着一个路过的程序员教育,没往她这儿看,听上去好像是程序员上班期间偷偷摸鱼溜回宿舍,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
她没来得及看,便将纸条妥帖地收紧外套内侧的口袋。检查完机器人内部没有别的东西,便将零件留在原地,去翻其它的东西。
裴立群说得对,芮礼没有遗留下来的东西,宿舍里用过的日用品和床上三件套都印着中枢局的标志,抽屉、柜子里也没有多余的线索。
她以为五分钟不够用,但这宿舍的干净程度等她翻完才过了三分半。
宿舍里称得上线索的只有纸条,又是一张纸。
好像每一次见到「木浆纸」的时候,都会离真相更近一步。
她再次摸了摸口袋,确认纸条还在口袋里,谨慎地拉上口袋拉链才走出宿舍:“我好了。”
裴立群还在骂人,她没空回答,对着李琢光竖起食指,然后狠狠一指,颇有种「你敢烦我我就连你一起骂」的架势。
挨骂的程序员一张脸涨得通红,眼观鼻鼻观心,恨不能把自己埋进地里去。
李琢光在后面等了等,发现裴立群可能还要一会儿,便回到宿舍里,找了个安全的角落打开纸条查看——
「你来的不是时候。」
是芮礼的字。
——芮礼知道她会在这个时候来?「不是时候」指的是什么不是时候?
这是错误的时机,她来得太晚或者太早,还是……还是什么,李琢光不明白。
这张纸条与某个记忆片段似乎毫无关联。
她将纸条收回口袋里,走出宿舍大门,裴立群在看表,见李琢光出来了,瞥了一眼地上零碎的零件,冷冷道:“走。”
宿舍门阖上了。
李琢光若有所感地在拐角处扭头,那扇与别的房门没什么区别的门好像在和她招手,好像有一个人在里面呼唤她的名字。
直到有一个熬完大夜的程序员打着哈欠走过,那股似有若无的感觉刹那间消失了。
“看什么呢!”
李琢光没及时转头看路,猝不及防地撞上突然停下的裴立群。
裴立群用力拍抖自己的外套,远离了李琢光两步:“看路,别老跟个大爷似的。”
李琢光恭顺地点头。
是裴立群本身性格如此,还是自己什么时候做过令她生厌的事情?
李琢光在思考需不需要问个明白。平常她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但裴立群对芮礼的态度显然不是这样的,若裴立群讨厌自己是因为芮礼,那她有必要搞清楚。
找个时机吧……李琢光目光默默地掠过裴立群肩膀上的中枢局标志。至少不是现在。
接下去,裴立群带着她前往芮礼工作的地方,也是整个三部系统中枢的核心中枢室。
里面有六个□□的中枢协调员,戴着耳麦监控中枢数据,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纷纷往这里看来。
“别找了。”裴立群出声,“芮礼当时的协调员该升职的都升职了,这里都是新人,你想问也问不到东西。”
不止问不到东西,李琢光知道自己也不会被允许踏入中枢室。在裴立群如此厌恶自己的情况下,她本身自带的编程能力便会变成威胁。
所以她没有挣扎,而是直接放弃了这里:“我知道,辛苦裴局长了。”
裴局长见李琢光这么识相,神情也柔和了些许。关上中枢室的门,她压着眉梢,勉强露出一个嘴角向下的笑容:“晏妙阳给你的礼物清单你买到什么了?”
李琢光答道:“目前只买到一套礼服和一颗二十四小时以内落地的陨石碎片,是我能力不够。”
裴立群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知是赞同还是否认,她微抬下巴,目光从鼻尖看往李琢光垂在身侧的手:“你支持谁?”
一股莫可名状的冲动稍纵即逝,李琢光选择听从自己的潜意识答道:“都可以。”
裴立群静默了片刻,双眸眯起,张开嘴唇,缓缓吐出两个字:“很好。”
第103章 礼物清单(五)
很好?
裴立群为什么会是这反应?难道她希望所有人都是两面派?这怎么可能……
李琢光没来得及再多揣摩裴立群这句话的用意, 裴立群扭头便走,仿佛只是为了确认李琢光的政/治倾向。
李琢光想了想,裴局长好像并非单纯的「讨厌她」, 对她的感情似乎也颇为复杂, 看来其中还有值得深挖的地方。
她抬步跟上, 臭狗皮膏药似地黏上去:“裴局长为什么关心我的政/治倾向?我没有三部户籍, 没有投票的权力。我的想法不过一张废纸。”
裴立群立刻躲开她的动作往旁边走, 想离李琢光远一点, 但李琢光像是看不懂眼色一样继续贴上去, 笑眯眯地问:“裴局长,我真的很想知道。”
李琢光步步紧逼,直把裴立群逼入墙角:“我就是这么笨的一个人,烦请裴局长为我答疑解惑。”
她是笑着的,眼中却无丝毫笑意,冰锥一般的目光似要把裴立群的每一帧微表情都分析透彻。
裴立群在阴影中抬起头, 不退不让地与她对视。狭长双眼中的寒光不比李琢光更锋利, 却在她身前筑起一堵高墙。
“和我玩这套,你还太嫩了点。”
裴立群伸出一根手指,抵着李琢光的肩膀把人推远。她没用多少力气,李琢光也没有真想堵住她,所以顺着她的力气退后。
阳光重新洒到裴立群的脸上,驱散李琢光带来的阴影,她挑起一边眉毛,将碰过李琢光的手指在墙上蹭了蹭:“你确实很笨, 而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否笨得无可救药。”
虽然被骂笨蛋, 但李琢光却一点都不生气:“那您确认的结果呢?”
裴立群扯起半边嘴角,笑得像个僵尸:“在你问出这个问题以前, 我以为你还有救。”
“……好吧。”李琢光低下头,一副承认错误的诚恳模样,“我明白了。”
她试探出来了,裴立群不算「讨厌」她,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会纵容她一些逾矩的行动。
二人退回直达梯前,按了按钮,等待电梯的到来。
那么,这就将引向另一件事——
“裴局长,您有童年幻想伙伴吗?”李琢光从玻璃倒影里看向裴立群。
裴立群从眼角里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她有。那么一切就都能解释了。
*
夜深了,李琢光和羊曜两个人坐在车子里,车内漆黑一片没有开灯,李琢光捧着一只有脸那么大的肉包子在啃。
车子停在中枢局旁边不显眼的小树林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们看到中枢局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灭掉。
还有三四个窗户亮着灯,大概是值班的。
李琢光囫囵将吃剩的小半个包子塞进嘴里,摩拳擦掌:“等我黑进中枢局系统,替换掉监控画面,然后一会儿我就潜入进去,你在外面等着我。”
羊曜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李琢光说做就做,调出几张虚拟屏幕飞快地编写代码。芮礼写的防御程序她倒背如流,不消片刻就轻松地找到了最薄弱的地方,层层深入,悄无声息地黑入三部中枢易如反掌。
在中枢核心里寻找监控画面部分,她同时扫过其它部分的程序编写,眉头越皱越深。
三部中枢系统里的漏洞简直跟个筛子似的,如果有黑客如她一样能抹去自己黑入的痕迹,那三部的所有机密在黑客那里都是实时更新的。
真是让人操不完的心啊。李琢光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顺手将程序漏洞都给她们补上。
看来三部招不到编程人员是真,有点上进心的估计都去九部追随大牛的脚步了。
可三部给出的酬劳无比丰厚,终归会有寒门出身的程序员为了钱财来到三部的。
——反正纪律违反一次是违反,违反两次也是违反,要违反就违反得彻底一点,李琢光寻找的方向一转,开始看向三部的人事部内部招聘计划。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人事部的内部文件并没有将招收编程人员列为重中之重,反而在重要等级中排行很靠后,排到倒数。
找了几份面试的名单和记录,有许多前来应聘的程序员简历都很漂亮,如果李琢光是中枢局的人事,只要面试和背调没有太大的问题,都是闭着眼睛录用的程度。
但很奇怪,三部的人事在那些简历上都盖上了「不招收」的标记,将她们拒绝掉了。
被录用的人简历大多平平,只有一个例外,一个叫做贝拉特的人。她来自极偏远的1677部,这颗星球是目前最晚确认无生命迹象、收归晴山联盟的星球。
星球极度偏远,不管是城市建设还是能够传输过去的科技都要落后好几个时代。建设1677部的主力是各个城市中的无业游民,为了让她们能发挥自己的价值,一通动员将她们之中许多人送了过去。
那边管理混乱,科技落后,虽说大家秉持着朴素正义的信念会惩处罪犯,但由于没有完善的法律,都是直接死刑。
贝拉特受到好心人资助,利用网课读完义务教育,通过考试后由好心人将她从1677部偷偷带了出来。她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人。
——逃出来,没回去过,足以见她对自己的家庭和1677部有多厌恶。
贝拉特肉眼可见的野性难驯,可这样的人想要什么也同样摆在明面上的。在秩序混沌的1677部长大,她本身的善恶观也绝不会是守序的、善良的。
这意味着她暴露出了让自己容易被拿捏的弱点,可以去完成灰色地带的任务,而孑然一身的她如若出现问题就可以迅速被舍弃。
李琢光心里犯嘀咕。三部这是要做什么事?
但在这之后,她利用快速检索程序翻遍了整个三部的中枢系统,也没找到可疑的信息。
她想错了?这也太像想勾起她的胃口,诱使她去查一系列事情,或者,干脆前往1677部了。
李琢光没有头绪地皱皱鼻子——算了,还是先集中精神到眼前的任务上来吧。
她进入监控部,把黑灯后无人的监控复制到一整晚的长度展示,然后又调出几张虚拟屏幕,是亮着灯的办公室前的监控视角。
她对羊曜说:“我设置了动向跟踪,哪个屏幕红了,你就点一下,这样有人的监控部分就会自动覆盖假监控。当然如果看到我就不要点,就算我不小心被发现了也不要点。”
羊曜点头,把座椅往后调,虚拟屏幕放成她舒适的排版。
李琢光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和子弹情况,便打开车门下了车。
她从后墙翻进去,打算直接从水管先爬到七楼宿舍区,然后从自己打开的窗户里进去。
城市里的霓虹灯光色彩迷幻,缓慢地在她雪白的制服上旋转变形,把她的身体切成一块一块的抽象图画,地平线上,黑夜与城市的边界因霓虹灯光而变得模糊。
她本来打算穿黑色夜行服的,换好衣服临了准备出发,她跨出宿舍门的脚步突然一顿,回去把衣服换回了白色,还换了一顶白色的假发,借用昙起云的粉底把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涂得煞白。
李琢光爬到四楼,玫红色的光把中枢局的外墙染得通红。
因为她突然想到,中枢局的外墙是纯白色,内部装饰也是纯白色的,这时候如果穿黑色夜行服,无疑是在大喊快来抓我。
如果芮礼在的话,她肯定会在自己刚走出房间门的时候就问她穿黑色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么,然后在自己涂完粉底以后平淡地飘过一句,你现在最先要考虑的是走在大街上会不会被鬼火少年当成她们的同伴。
李琢光抬手抓住五楼窗外的小平台,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双手一用力,整个人便翻上了那狭窄的平台,顺着平台手脚并用地爬过两扇窗户。
她经过了两扇亮着灯的窗户,从窗户上投射的影子能看到值班的人员在说话或是跳操活动身体,隔音很好,一点声音都没传出来。
没有人发现窗外爬过去一个白色的女人。
她顺利地爬到中枢局另一侧的水管处,勾住上方凸出的小节,脚上扥住托底的水管。
爬水管而已,对于现在的李琢光而言是小菜一碟。
当她到达芮礼宿舍外阳台时,甚至连呼吸都没有紊乱。
她蹲在封闭阳台的上层玻璃上,往下探身移开了窗户,倒挂着轻盈地落入了阳台上。
她维持着姿势,侧耳听了一会儿周遭的动静。
除了远处仿佛与鼓膜共振的鼓点,房间里是一片尖锐的寂静。
宿舍里仍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随着她打开阳台门,塑料味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地上散落机器人碎片,沙发歪斜的角度一差不差。
早上捡到的纸条上写着「你来得不是时候」,难道不是指昨天进入精品店时同一个时间吗?
她猜错了?
她忽然肌肉记忆般偏了偏头,就好像身边有人在同她耳语,也像是她想与谁交流。刚做完这个动作,她就愣住了。
等等……
等等!
她没疯吧?她没疯吧!
她刚才真的看到身边有一道缥缈的身影一闪而逝!
李琢光的手指有点抖,她点开终端查看自己的理智——
是满的。
她到底……到底看到了什么?李琢光走了两步,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她想到在晴山二十部的仓库里,见到长着自己脸的尸体,那段仿佛沉入深海中的解离记忆最后,她也是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缥缈身影。
那会是谁呢?李琢光心里有一个答案,可那又怎么可能。
她的理智没有下降,这就不是幻觉。可不是幻觉,那这如同鬼魂一样的存在……
异象?
这里有死物异种?
她以为自己是来为晏妙阳撑腰的政斗后备力量,然后莫名其妙成为一个礼物采办员,再然后,这里又和死物异种扯上了关系。
李琢光打开腿环上的小包。
——感谢焦虑防弹背心,她之前感觉她也被传染上一些工作焦虑症。还好她因此把东西全都带齐了。
她开启死种探测仪,在阳台上转了一圈。
很遗憾,死种探测仪的有效范围是方圆十公里,整个直径十公里的圈里没有一个红点。
李琢光:“……”
她默默地收回了探测仪,蹲到地上在晴山中心公共联络网上找到三部程序部今晚的值班人员发去消息。
「清剿部A93001李琢光:打扰了,想问一下咱们这个队员身体信息这边,有没有可能出问题啊?」
「实验部3-E092拉斐尔:您好,麻烦给一下临时权限密钥,我帮您看看。」
李琢光找到临时权限密钥,设置了可查看范围以后便发了过去,对面迅速接管了李琢光的中心账号。
过了大约一分钟,拉斐尔就退出权限,发来一条新消息。
「实验部3-E092拉斐尔:您好,这边检测是没有问题的哈。」
「实验部3-E092拉斐尔:[图片]」
李琢光打开那张图片,检查了一遍三部用于检测的程序,没有问题。
好了,这下她彻底死心了。
从「999年的前世李琢光」出现以后,所有时间都朝着灵异的方向闷头猛冲,一去不回。
李琢光现在的心情非常冷静,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因为类似的情况感到震惊了……但愿是。
她叹了口气,收起终端屏幕走入宿舍里。
李琢光在宿舍里逛了一圈,把东西都重新检查了一遍,她就差把所有家具都拆掉一遍了。
她站在客厅里,花花绿绿的灯光像是在纯白色的家具上涂上的颜料,她浓郁黑沉的影子穿过客厅,投射在墙壁上。
时间就快要八点四十,不剩两分钟了。
她回忆着昨晚的一切,突然理解了什么,她转身关上了阳台的窗户和阳台门,深吸一口气,从宿舍门走了出去。
在走廊里等了一分钟,当时间指向八点四十二的一瞬间,她打开了房门。
第104章 致肖田(二)
台风过了两天才停下。
庄稼都及时收回谷仓, 谷仓也做了好几层加固,粮食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但还是有两三间仓库的顶盖被掀起。夜里风雨小一些的时候村民们去抢修, 把仓库里的东西转移到更安全的地窖里。
好在都是一些农耕用具, 擦干了水, 等太阳出来以后晒一晒就好了。
这两天, 李琢光和芮礼总是听到不远处的肖家传来中年女人让肖田背书的声音。
女人有时能念出整半句诗句问肖田下一句是什么, 有时候念不出来, 有时候又会念出好几个错别字。
李琢光老坐在离肖家近的那一面墙边, 头靠在墙上,听那女人的声音,还有其中细微的、肖田的回答。
肖田回答的内容都是正确的。李琢光很欣慰。
她对女人的感情复杂。一方面觉得没必要逼得这么紧,肖田的成绩已经够好了,一方面又觉得她是希望肖田能考个好大学,比起不把第一个女儿当孩子的人, 她似乎已经做得足够重视这个孩子了。
“卖燕山, 有义方下一句是什么?”
她又念错了。李琢光心说。
女人大概不认识「窦」字,但认识「卖」,所以只读了半边。
肖田没有纠正女人,而是接下去道:“教五子,名俱扬。”
女人一句,肖田一句。偶尔女人会跳着考,肖田的反应总是很快,背了三天的书, 就没听她背错一句。
等天终于晴朗了, 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李琢光院子里以前,先有人敲响了房门。
李琢光匆匆从炕上翻身起来, 趿拉着拖鞋就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肖田和她的母亲。比起前两天独自一人来敲门时小心翼翼的肖田,今日她双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彩。
“真不好意思啊李指导员。”
女人的背半弓着,刚开了门便拿着一篮子的鸡蛋往李琢光怀里塞过来,在李琢光反应过来之前就松开手,这让李琢光不得不接下了鸡蛋。
这一篮子鸡蛋沉甸甸的,眼睛估摸着大约得有十来个。这相当于她们把大半个家底都掏出来了。
“我怎么能拿您的东西,大娘快收回去!”李琢光连忙再伸出手把篮子递回去,女人却双手背在身后如何都不愿意收下。
女人躲避着李琢光的手,倒是肖田抬起手抵住李琢光的动作,轻声说:“姐姐,你就收下吧。”
李琢光对肖田有更多的耐心,既然肖田手伸上来了,她便顺势往肖田怀里塞:“咱们指导员是来帮助村子不能收群众一针一线,好孩子,快收回去。”
肖田猛地摇头,推了一把李琢光的手,做出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动作——她对着李琢光直直地跪了下去,咚咚地磕了两个响头:“求老师收我为学生。”
李琢光傻了,这要传出去,别说她和芮礼的职务都要被革了,大概连命都要没了。她手忙脚乱地把篮子放到地上要去扶肖田:“咱们解放了,不兴这旧地主的一套啊。”
可这边还没扶起来,那边肖田的母亲也跪了下来:“指导员,您见多识广,求求您收小田做学生吧。”
村里的人都起很早,这时候已陆陆续续有人准备出门了。李琢光头脑一热,也对着两个人跪了下去。
站在墙后看外面情况的芮礼:“……”
李琢光一手一个,还在努力想要扶起肖田和她的母亲:“咱们起来好好说,好不好?别动不动就跪来跪去的,有什么事都好商量——昂!”
两个人岿然不动,肖田睁着一双眼睛,似乎完全不怕被村民看到:“您收我做学生,我就起来。”
李琢光紧张地环顾一周,看到有不少村民好奇地望过来,她急得一手心全是汗:“好孩子,我上次不是说了,只要你父母同意就好了吗?给村民开蒙也是我们每一位指导员的职责,你放心,你父母只要同意,我肯定教你读书。
“快起来吧!!”
得到了李琢光的一句应允,肖田这才兴奋地跳了起来,肖田母亲也顺从地在李琢光的力气下站了起来。
“好了,大娘,把鸡蛋收回去吧。”李琢光把篮子递了过去,“反正我们短时间内不回城里,有很长时间教小田。”
她扭头看了一眼芮礼,用眼神征询了对方的意见后,说道:“回头我和村长说一声,村子里要开蒙的孩子,想认字的,都带到我这里来好了。”
左右她也没什么事,能给这个世界做出一点贡献也是好的。
肖田的母亲接过了篮子,垂头看了那里面的鸡蛋许久,从中挑出一个又大又圆的递给李琢光。
李琢光目光一凛,刚要说什么,肖田母亲便继续说道:“这还要麻烦您呢,小田说住到您家里来,时时刻刻都能问您问题,您看……”
肖田母亲肯定觉得能和城里来的指导员住一起,对于肖田的学业是极大的助力,城里来的人应当对高考知道得也更多。
肖田母亲都同意了,李琢光更是没有拒绝的理由。比起肖田母亲,她这里肯定是更合适肖田读书的地方。
“肖田可以住在我这里,但鸡蛋我真不能收。”有时候村民的朴素正义也怪让她头疼的,她把汗涔涔的手心在衣襟上擦干了,捏了捏肖田红通通的脸蛋,“想要报答我的话,小田就等高考的时候考一个好大学吧。”
“对——对。”肖田母亲连连点头,“大学!考个好大学!城里人说话就是洋气。”
大学不是舶来词汇,但李琢光也没想着纠正肖田母亲。
送走了人,肖田高高兴兴地回去整理被褥,李琢光趁着村里八卦还未发酵,赶紧把自己头发衣服收拾好去了村长家里,把开公益学堂的事同村长说了。
这样利民的好事村长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再加上李琢光她们要是忙着教书育人,那更没功夫抓她们劳作的缺漏。
学堂很快建设起来,李琢光从镇上小学顺了一块黑板和几支粉笔挂在她们院子里,村里人识字的热情高涨,李琢光和芮礼每天轮流上课。
村民们更喜欢李琢光的上课风格,所以她的课时人总是挤得很满,她备课备到大半夜,早上起来时,喉咙疼到话都说不出。
李琢光本想多开几节分散人群,然而芮礼制止了她,然后在一节李琢光的课上走到了黑板前。
芮礼冷笑着拿粉笔头精准地扔到抱怨为什么不是李琢光的二柱头上,她对这破世界没有归属感,更没有什么身为指导员的责任感:“爱上上,不上滚。”
可能是芮礼的表情太可怕,或者是她身上不自觉抖露出的杀气,叫在场人都险些以为她是退伍的女兵。
这个时代的人对保家卫国的军/人总是带着崇高敬意的,周围立刻有人忙不迭地为芮礼找借口,说能教人识字不就好了,她们都不收钱了,脾气差一点就差一点呗。
芮礼的授课风格干脆利落,不像李琢光还有多余的鼓励和夸赞,被她点起来回答不出来的都被她狠狠骂了一通,一节课下来,好几人被她骂哭了,委屈地垂泪在本子上一笔一划。
等晚上给村民们上完课,就轮到了住进她们家里的肖田。
肖田母亲也真够心大的,就把这么个小孩托付给完全没有照顾孩子经验的李琢光和芮礼。
她每天会按时送来三餐,连带着李琢光和芮礼的份。
饭都做好了,不吃就是浪费粮食。李琢光也知道这是变相的租金,便没有再坚持退回去。
肖田母亲的手艺是一绝,李琢光敢说镇上国营大饭店的厨师做的都没她好。她旁敲侧击地问你怎么不去镇上应聘厨师呢,那也能赚钱呀。
李琢光永远记得,肖田母亲一向圆滑的脸上难得空白了一阵,刚从灶台上下来的脸颊上有一道黑色的炭灰,最后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对着李琢光挥挥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回去了。
李琢光回到屋子里,芮礼和肖田捧着碗吃得香喷喷,李琢光拿过桌上最后一块饼子,沾了沾赤油浓酱的料汁。
她不想做扫兴的家长,所以她没有问肖田今天学得怎么样了。
她不问,芮礼却问了:“昨天给你布置的作业做完了吗?”
肖田一呆,脸颊迅速烧了起来,她低下头去,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里。
“你妈——你娘把你送到我们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你读书的,你作业不做怎么行?”
偶尔芮礼也会反应不过来这里的口癖,比如她们还不太常用洋气的「妈」,习惯喊娘。
肖田怕被骂,屁股往李琢光这边挪了挪,看着李琢光:“李老师,我想当兵。”
李琢光咽下口中咬下的一大块饼子,和煦地问:“你知道兵都是干什么的吗?”
肖田用力地点头:“我知道!当兵上阵杀敌,学打枪,保家卫国!我想干这个,不想读书,读书没有用。”
李琢光抚着肖田那几缕被汗黏在额头上的发丝:“读书怎么会没有用呢?读书要是没有用,村子里的同志们怎么会争先恐后地来咱们这儿上课?”
肖田似是想说什么,不知为何又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执拗地说道:“读书要是有用,哪里还用得到黑管子,直接对敌人念一通之乎者也就能把他们吓退了。”
李琢光隐晦地和芮礼对视一眼。
李琢光说:“是不是因为你娘总是和你强调读书有多重要,所以你才觉得不重要?”
肖田神情明显一滞。这一刹那,她的样子与她母亲像极了。
但她与她母亲不同,她没有逃避李琢光的问题,而是倔强地扬起下巴,道:“不是,她还没有重要到能影响我。”
李琢光舔了舔嘴唇。肖田对母亲太排斥了,但这件事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开解,她只能迂回地问:“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阿娘吗?”
肖田好像就在等李琢光问这个问题一样,迫不及待地倒豆子一般倒出来了。
“因为她们就讨厌我!我经常听到村里其她大娘说,我阿娘头胎不是儿子,让她在家里抬不起头来,她肯定恨死我了,所以她才会逼迫我读书!
“说得好听,是为了让我有个好前程,可我觉得她就是为了让我考出好成绩以后,让她在家里抬得起头。”
但李琢光自己也想不太通一个问题:“那为什么她会这么宠你妹妹呢?”
肖田摇摇头,眼中是一片迷茫,看李琢光的样子似乎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便像是讨论一样地问:“是不是接受自己生不出儿子的现实了?”
李琢光抬起头看向芮礼,她觉得芮礼肯定知道答案。于是肖田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往芮礼。
芮礼刚拿着空碗筷站起来,注意到对面二人的眼神,眉心蹙了蹙,不自在地回头看了一眼,一脸「你问我?」的表情。
见芮礼似乎想要假装没看见一样地离开,李琢光连忙出声叫住她:“芮礼,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如果她是重男轻女的妈妈,怎么会这样区别对待第二个女儿呢?不管第一个第二个,都是女儿呀。
芮礼:“……一般来说,是把第二个女儿当成男儿——儿子养了吧。”
李琢光不解:“那这不是自我欺骗吗?就算再怎么当男的养大,还是没那根……呃,还是女孩子啊。”
芮礼耸耸肩:“你最好还是亲自去问她娘,非要问我的话我觉得就是把两个孩子都当成男的养了。”
“好吧……”李琢光没能得到满意的答案,她转过身对肖田说,“那你肯定不想回去,对吧?”
“对!”肖田用力点头。
李琢光:“那你更要好好读书了,如果你在我这里成绩下降了,你觉得你阿娘会说什么?”
肖田浑身一抖:“她会说,城里的指导员也没用,要让我住回去。
“不行!”烛火映在她的眸子里,像是在她的眼中燃起一把火,“我得读书!”
*
肖田自那以后做作业积极了许多,见她表现好,李琢光便开始教她锻炼身体,从扎马步开始。她便练得更起劲了。
偶尔她在征得了李琢光和芮礼的同意以后,会把学校的朋友偷偷叫到家里来。那个女孩全副武装地用衣服遮着大半张脸,跟着肖田从后墙翻进来。
她大概一开始不知道来的是指导员的院子,一看到李琢光和芮礼两个人就慌张地想要踩着小土包翻出去,紧张之下,一失手从墙上摔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李琢光像瞬移一样出现在墙下把她接住了。
肖田骑在矮墙上啪啪鼓掌:“李老师好厉害!”
那女孩连忙从李琢光怀里跳出来,双手贴着裤缝,连连鞠躬:“抱歉——抱歉,我马上离开。”
“走什么,来了就进房间里玩一会儿呗。”李琢光把女孩拉了回来,伸手接住从墙头探下身的肖田,把两个人赶进房间里,“一会儿村民来上课,你们在里面别发出声音就没事。”
顿了顿,李琢光看着女孩仍然担忧的脸色补充一句:“放心好啦,不会被人抓到的,只要不被人抓到就不会有不好的影响,你们是小孩,来这里玩很正常的。”
女孩这才乖乖地跟着肖田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跑出来,从口袋里掏出好几颗大白兔奶糖放进李琢光和芮礼的口袋里。
见李琢光看她,她害羞地笑了,低着头跑了回去。
两个孩子在里屋做作业,听着外面讲课的声音,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要是有人想借用厕所经过里屋门口,她们马上爬进衣柜里躲着。
但她们不知道,就算真有人贱得慌想进里屋也进不来,她们甚至会直接忽视这间屋子。
——能不能进来,不还是李琢光动动手指的事情么?
之后她就没来过了。虽然李琢光和她保证不会有人在意,但她还是担心,所以不论肖田再怎么坚持她都不再答应了。
偶尔李琢光会在小土坡的大树下看到她和肖田两个人趴在那里写作业,看到李琢光和芮礼过来,那女孩也会朝她们打招呼,坐到背朝村子的那面,面对一望无际的田野一起聊天背书。
秋天就快过去了,闲下来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她没办法不把眼前的村民当成有血有肉的人,她们会流血,会流泪,会受伤,有感情,有自己的一生。
这和现实中的人有什么区别,人不就是这样的么?
村里人一个个地识了字,眉飞色舞地与她说今天和人砍价砍成功了,多亏两位指导员教她们识了字,才不至于被骗。
村长不希望她们看得太紧,也不是因为她们村子里的人爱偷闲,就是动作慢吞吞的。她们自己不急,李琢光也不急,左右那工作一直都有更新的进度。
李琢光逐渐忘记了自己只是想来这里看风景度假的初衷,按理说李琢光和芮礼早就该回城里了,出于一些莫名其妙的责任感,李琢光没有把她们二人的故事线往前推。
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故事线受到更改无伤大雅,毕竟这里的主要故事和她俩离得十万八千里远,她俩连名字都没有出现过。
李琢光和芮礼商量好,等把肖田带大,让她顺利参加完高考,她们二人就功成身退,离开这里。
然而那天她俩在大树下坐着吹风时,忽然有眼熟的村民跑过来,那人气喘吁吁地支着膝盖,指着村子的方向,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指、指导员,我可算是找到你了,快回、去,她们吵起、吵起来了!”
吵起来了?李琢光连忙站起来,让那村民给她带路,边走边问:“谁吵起来了?”
村民把气捋顺了说:“肖田和肖田她娘,吵得可厉害了。”
李琢光看到不远处两边针锋相对的人,一个瘦瘦高高的女人,她腿后边躲着一个小女孩,紧拽着她的裤子。她俩对面是浑身紧绷的肖田,背对着李琢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有几个妇人围在肖田母亲身边,似乎是在劝架,不赞同的眼神却如刀子一般扎入肖田的身上。在那一圈成年人面前,肖田小小的一个显得格外孤立无援。
李琢光问:“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村民:“好像又是啥当不当兵、念不念书的事,指导员,您是城里来的,见多识广,您一定要劝劝呀。”
李琢光胡乱点头应了,快走两步到了肖田身后。
肖田感受到身后有人靠近,抬头一看,是李琢光。她眼睛里顿时含起一包泪。
李琢光轻轻拍了拍肖田的肩膀,和她站到一起。
肖田母亲见李琢光来了,转移劝说的对象,对着李琢光说:“李指导员,小田她还是想要去参加征兵,不想参加高考,女子怎么能当兵呢?您劝劝吧,她听您的话。”
李琢光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低头等待肖田的回答。
肖田仰着脑袋对她说:“李老师,我读书,但我读书不是为了上一个更好的学堂,就是为了当兵,您知道的。”
“嗯,我知道。”李琢光用手轻捏小孩泛褐色的麻花辫,“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肖田转过身来,抱住李琢光的腿告状:“是我扎马步的时候被狗蛋看到了,他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为当兵做准备,他觉得我当不上兵,还嘲笑我,在村里跑,逢人就说肖田要当兵啦——肖田要当兵啦——”
她扁扁嘴,狠狠吸了吸鼻子:“我把他揍了一顿,他打不过我,就去找我娘告状。孬货!”
李琢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肖田的脑袋。她想夸奖肖田干得好,但这要是让村民听到了,回头她就要被群起而攻之。
她对着肖田悄悄眨了眨眼睛,肖田理解了她想说的话,喜不自禁地耸起肩膀笑了。
肖田母亲看李琢光似乎不打算明着表态,便只好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自己的孩子:“小田,你听娘说,女孩子去当兵像什么样子?肯定是要读书呀,当完兵退伍了你还能做什么?可是读完书,大学毕业,你有很多很多事情可以做……”
肖田慢慢松开了手,看向自己的母亲。
不止女人在说,周围的妇人也声声应和着:“就是呀,现在都解放了,哪里还有外敌呢?肯定是读书好。”
“小田,她是你娘,你娘怎么会害你呢?”
“是啊,让你读书你不读,你怎么不想想以前的女孩子想读书都不给读?还是过得太好了,没吃过苦。”
“你看看,指导员能教我们识字、念诗,不就是因为她们是读过书的么?你和她们关系这么好,难道不想变成她们那样?”
有了人附和,肖田母亲的腰杆也挺直了,她往前走了几步:“你难道不想过好日子吗?只有读书才能过好日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书中自有黄金,是不是?”
肖田也靠近了女人几步,就在女人以为肖田是要服软而蹲下来想抱她的时候,肖田忽然用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咆哮道:“我不在乎!!”
向来沉默安静的女儿瘦小的身体里竟能爆发出如此大的能量,肖田母亲一时不察,完全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好。
肖田表情狰狞,她粗重地一次接一次深呼吸,胸膛剧烈起伏,一张脸从额角红到脖子根,双手紧握成拳,关节发白,用力到浑身都开始颤抖。
“我根本不在乎。”她几乎是尖叫着说出这句话的,“你懂什么?你会做的只有洗衣服和做饭,出去种个一两个工分就要借口说自己衣服还没晾跑回来偷懒。你一个一点贡献都做不了,一粒粮食都挣不来的女人,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肖田母亲脸色唰得惨白,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肖野松开母亲的裤腿,噔噔噔小跑到姐姐身边,用力推搡肖田的肩膀:“不许你这么说阿娘!阿娘会做世界上最好吃的桂花糕!”
但她根本推不动肖田,反倒让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肖野张着嘴大哭,一边掉眼泪一边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再去推肖田,却被肖田双手一推,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肖田指着她:“她当然是你的好娘亲,可她不是我的!她一点都不爱我,她从来不把我当女儿,更不会让我吃桂花糕,就是放坏了也不许我碰,撒谎精,你是撒谎精!”
“我不是!”肖野哭得话都说不清楚,她换成跪坐在地上的姿势揉屁股,“阿娘会给你吃的,每一次都给你留,是你不要吃!”
肖田母亲膝盖颤抖,她蹲下身去,想要先抱起肖野,又想要去抱肖田。她两眼通红:“我怎么会不爱你呢?你是我怀胎十月,从鬼门关走过带回来的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她一直在重复着这一句话,不知是在向肖田证明,还是在诘问自己。
肖田继续说,清点着她们的一桩桩、一件件:“你每周去两次镇上,每次都能带回一大兜子糖,里面没有一块是我的。我去镇上的学堂念书,没有零钱,坐不了牛车,都是一个人走过去,走回来的。”
她说着说着,声音里的哽咽代替了愤怒:“妹妹想请假,就算没生病你们也会和老师告假。我呢——我发了高热,还要被你骂为什么要生病!你管这叫爱吗?”
“呜……呜呜……明明不是这样的……”肖野扯起袖口擦眼泪,崭新的衣服沾着砂砾把她稚嫩的脸划出两道浅浅的口子,可她擦去多少眼泪又会重新流下更多的,她对着肖田,喊出自己觉得最恶毒的话语,“你是坏人,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谁要你喜欢我?”肖田瞪视肖野的双眼中尽是厌恶和嫌憎,“你什么时候喜欢过我?现在所有人都讨厌我,其实你心里特别高兴,因为这样就永远见不到家里的讨厌鬼了。
“一开始——一开始你假惺惺地替我求情,然后阿娘就会打我打得更狠,你是被抱走了,你要是真心疼我,为什么不过来帮我?她们这么宠你,你如果是真心想帮我,她们肯定会听你的话。
“再到后来,你就干脆装也不装,一句话都不说。看我被打被骂你是不是特别开心!”
把心里的怨怼一次性脱出口以后,肖田畅快地抹了一把脸,俯视着眼前两个手下败将般垂头丧气的人,只觉得大出一口恶气。
肖田母亲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肖田,而这受伤的眼神落在肖田眼中却是标志着她反抗胜利的旗杆。
她像一匹小狼恶狠狠地盯着二人,肖野害怕地往母亲怀里缩,把头埋在母亲肩窝中,女人也紧紧地拥住孩子。肖田看到这一幕,眸中划过一抹怆痛,随后便变得愈发坚定。
肖田母亲抱起了哭得发抖的肖野,通红的眸子深深望了一眼肖田,往日亲昵听话的孩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风压弯了刚长出细枝的小树,吹来一股雨后咸湿的味道。母亲挣扎着将自己的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抱着肖野离开了。她紧紧低着头,与肖野的头靠在一起。
肖田用自己的视线赶跑了最讨厌的两个人,脸上立刻挂上笑容,转过身来,雀跃地小跑到李琢光身边:“李老师!”
李琢光眼中眸光晦涩不明,她蹲下身,面对笑容灿烂、等待夸奖的肖田,她却露不出一丝笑意。
沉沉的目光吸走了肖田眼里的雀跃,小女孩的眉毛落了下来。她眨眨眼睛,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李老师没有感到开心,她明明做了一件大事呀……
她抿了抿唇,双手互相绞着食指,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您生气了吗?”
李琢光看入女孩的眼睛里,那双红血丝还未褪去的眼睛,比黎明还要清澈的眼睛。她的语气并不生硬:“如果我说是,你想得到我为什么生气吗?”
第105章 礼物清单(六)
——所以她为什么会生气呢?
李琢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站在阳台门外, 宿舍中黏稠的黑暗褪去,恢复纯白色的原样。
总部的实验员又发来一条新消息,有个数字变了, 但这次不是变少, 而是变多。
因为肖田对自己的母亲说了太重的话?从一个外人的角度看的确不应该, 但自区别对待中长大, 有此怨怼属实情有可原, 一个成年人尚不能完全脱离主观去看待一个问题, 更不能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有那么高的要求。
还能因为什么呢……
在记忆中的自己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对肖田宣泄怒火, 而更像是希望自己的生气可以让肖田仔细想想哪里做错了。
李琢光打开终端,给苗苏发去一个「1」。
今天在登梅似乎是偶数日,一天有六十个小时,现在应该差不多是上午十六点。
五分钟后,苗苏回给她一个电话。
“哈喽,你找到地方了?”
苗苏在的地方安静又空旷, 李琢光甚至能够听到浅淡的回音。
李琢光:“嗯, 我找到了。这次看到吵架。”
“啊——”苗苏拖长声音应了一句,她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看到吵架啦,你、你是什么想法?我那个时候太自以为是了,很讨人嫌,对吧。”
“这是正常的,你没必要苛责自己在那么小的时候还能保持理智。”李琢光说,“换做是我的话, 肯定也会最先讨厌冲在前面打骂我的人。”
「李琢光」的态度更像是希望肖田可以冷静下来, 去寻找真正的症结、真正该恨的人在何处。
孩子年纪小,反抗错了人。这是一个错误, 却不是不可原谅的。
肖田能从全村「女子不适合当兵」的训诫中挣脱出来,足以证明她是个聪明又有主见的孩子。
她恨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的情感是执拗的,可不正是这样的执拗才让她一直坚定着想要当兵的信念吗?
她可能短时间内不理解,但迟早会想明白的。
否则苗苏就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里。
“嗯……”苗苏声音沉闷地回答道,“你有去过晴山大学三部分校区吗?”
李琢光说:“没有去过,我听季政说你大学期间来三部交流过一年。”
苗苏:“对,你想去看看吗?”
那就是下一份记忆在大学里的意思了。
苗苏继续说道:“那边有一条枫叶大道,这个季节刚好是最漂亮的时候。我把你设置成我的遗产继承人,你到时候刷我的校友证进去就行。”
李琢光:“那十二个小时以后,你和我通投影视频,然后由你带着我进去?”
苗苏答应得很爽快:“可以呀。”
——大学和枫叶大道会代表什么呢?「李琢光」和「芮礼」会做出什么和大学、或者枫叶大道有关的事……
下一段记忆应该是肖田纠正自己的错误,试图去发现谁才是真正该恨的恶人。
而且枫叶大道是开阔区域,如果是她昨晚总结出的规律,那枫叶大道就不可能是进入记忆片段的地方。
可能明天就知道了吧。李琢光想。
在与苗苏告别以前,李琢光又多问了一句:“你知道晏妙阳吗?”
不管怎么说,她接到的礼物清单都是为了晏妙阳的生日准备的。
苗苏想了想这个名字:“三部晏指挥的女儿?知道,怎么了。”
李琢光打开了宿舍的窗户,靠在窗台边,呼吸窗外的新鲜空气。远方扩散到整座城市的音乐开始变得舒缓,像是流淌在脚踝边的一条小河。
李琢光说:“我这次的任务是给晏妙阳准备生日礼物,这个小孩一直都这样……想象力充足吗?”
苗苏「啊」了一声:“想象力充足,你指什么?有保密协议吗,没有的话和我说说呗。”
李琢光有些难以启齿,她把礼物清单上的东西挑了几个能接受的念了一遍,苗苏也沉默了。
她听到苗苏开门走出去,把桂循和季政叫回之前的小房间里,把李琢光说的话给她们重复了一遍。
“谁?我嘞个乖乖,谁让你买的?”季政的声音在耳麦里清晰地响起,她的震惊已掩盖不住。
李琢光:“晏妙阳。”
电话那头同时响起两个不可置信的声音:“晏妙阳?怎么可能!”
她们的态度和自己预期的完全不一样,李琢光眉头一蹙:“为什么不可能?”
桂循解释道:“我的学妹在三部做淸剿队,有被聘用去当她的一日保镖,她特别有礼貌,会一个个地问淸剿队有没有吃饭,站得累不累,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这和李琢光前两天见到的晏妙阳判若两人。她有些犹疑地答道:“那有没有可能,她是被晏鸿的心腹故意引导成这样刁蛮的性格?”
“呃……”
电话那头的季政和桂循都犹豫了一会儿,季政先说话了:“我觉得不太可能。其她寒门出身的要么手特别狠,要么手特别软,但晏鸿这个人给我感觉——就,怎么说呢,更像是接受过完整的政界教育长大的人,所以我觉得她的心腹不太可能背叛她。”
紧接着,桂循就发表了不同的意见:“我反而觉得挺可能的诶,她的心腹每个都不是和晏鸿从一无所有打拼起来的,而且大部分的家境可以说能让她们躺平一辈子,可她们还是选择进入政界,我觉得这种女人不甘心永远被晏鸿压在底下的。”
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
李琢光调出一些晏鸿往期的新闻,试图从中分析出她的手段风格。可惜三部这段时间没出过大事,治理平稳,对于三部人而言晏鸿是个好指挥,她颁布的政策都利好于民。
她没见过晏鸿,也就无法通过自己的印象下判断。
要是芮礼在就好了,她肯定知道。
李琢光:“好吧,我知道了,谢谢。”
她曲着双臂抵在窗台上,通话的虚拟屏幕在她身侧关闭,城市的霓虹灯光随着音乐的节奏变换色彩。而前方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有道看不见的结界挡在中枢局前。
光照得过来,声音传得过来,还有一股带着甜腻味道的风飘过来,但仍然像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李琢光垂头,摊开自己的双手,光影在她的手心跳舞。只要一攥住拳头,手心里便只有阴影了。
她站在这里,脚下踩的是实地,手臂下的是坚硬的钢铁,但她仍然感觉自己是飘在空中的。把她留在这个世界的介质不见了,像受伤痊愈后从芮礼脖子上取下的绑带扔进医疗废物的垃圾桶里。
留下她的介质不知被扔到何处去了。
耳朵听到声音,她的大脑却是缄默的,两相碰撞,在她的耳朵里响出一阵阵静音般的耳鸣。
她又一次想到「你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会是什么呢?
李琢光握了握拳,静默几秒,双手一撑身体,轻盈地跳起到窗台上。
风忽然大了,卷着她的白色假发,让她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按着头顶。
也许跳下去就结束了。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从七楼跳下去,头朝下,她一定会死。
死了就会结束吗?她不知道。
她在窗台上站起来,脖子抵着封闭式阳台的上层,一只手搭在上面。
她盯着遥远的地面许久,抓住封闭式阳台的上层钢架,翻身爬了上去,然后关闭了阳台的窗户。
李琢光顺着水管原路返回,羊曜双膝弯曲搁在座位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脖子上挂着一条围巾一样的东西。
她一看到李琢光那道白色的身影在小路尽头出现,便迅速收起了围巾,放下了双腿,旋下车窗,半个身子探出来招手。
李琢光上了车:“有人出来过吗?”
羊曜点头,比出一个「5」。
李琢光:“五次变化吗?”
羊曜点头,用快到像结印的手势比划说:「都是去上厕所的。」
自从羊曜从李琢光这里学到了她们交流用的简易版哑语手势,她说话说得越来越少了。原本还会一个字一个字的蹦,现在是彻底不说话了。
*
李琢光醒来的时候,才凌晨五点。
她记得自己把睡眠舱的醒来时间设定为六点钟,但现在眼前的舱门大开,睡眠舱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她躺在仅能容纳一人的睡眠舱里,侧耳听了一会儿周围的动静。
她能听到观千剑和羊曜的睡眠舱正在平稳运行,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声音。伸出手点开了睡眠舱的设置历史,昨晚她躺下时确实设置的是凌晨六点醒来。
如果周围没有紧急情况,如火灾、地震、非此房登记的人入室之类,睡眠舱不会自己停止程序。而且那种情况下,睡眠舱会采取强制唤醒手段,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平和。
她调出监控,用程序自动检测一遍,没有生命潜入的迹象。
李琢光这才扶着舱边坐直了身子。房间里的三个睡眠舱周围散发着淡淡的荧光,透明的舱门映出观千剑和羊曜熟睡的脸庞。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侧开的小门,穿进了拖鞋里,走到昙起云的房间看了一眼,他也好好地睡在睡眠舱里,设置历史中间没有间断。
……奇了怪了,那为什么自己的睡眠舱会中断。
她拉了张懒人沙发到墙角,窝进去,找了个能一眼看到整个房间的角度,打开虚拟屏幕开始侵入睡眠舱的程序。
还有点困,她打了个持续五秒的哈欠。
虽然提前叫醒了她,但睡眠舱执行的叫醒程序是柔和的,所以不应当有困倦的情况。
而她如今只感觉自己的四肢都如灌了铅那么重,眼皮子直打架,就好像是自然入眠睡到半夜突然被叫起来处理小猫溜进房间里拉的屎那么累。
李琢光突然从懒人沙发上蹦了起来,找到自己的分子仪,在里面翻找出一支清醒注射剂,卷起自己的袖子,消毒好针管和皮肤后,找准血管一针扎了下去。
然而这一针清醒注剂并没有用处,李琢光还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困,越来越困,眨眼时眼睛一旦闭上了,要睁开就需要花两倍的力气。
她站在原地缓了缓,调动肌肉想要迈出一步,踩到地板后却没能站直,而是顺着膝盖自然的歪曲整个人栽倒下去——
李琢光醒来的时候,恰好是凌晨六点。
她从睡眠舱里坐起来,恰好对上观千剑还未完全睁开地眼睛。
“早啊——”观千剑说,她的声音里仍然是没睡醒的倦意,“昨晚睡眠舱是不是出问题了,我怎么还这么困……哈欠。”
说话间,羊曜的睡眠舱打开了舱门,过了半分钟,女人从睡眠舱里坐了起来。她的头发睡得像刚洗完头就不带头盔骑摩托车飞驰电掣。
有时候李琢光也挺佩服羊曜的,睡眠舱的内胆完美符合人体工学,人躺在里面不会翻身不会转头,羊曜居然也能把头发睡成这样。
“羊曜,你也困吗?”李琢光问她。
羊曜闭着眼睛点头,她眼睛周围还有一圈淡淡的乌青。
奇了怪了,那她为什么这么精神?
李琢光歪歪脑袋,颇为不解地出了睡眠舱,走到观千剑身边,指腹摸上观千剑的额头,点穴一般按了两三个地方:“有多困,今天还能做任务吗?”
“我尽……哦,量。”观千剑话说着说着似乎就直接睡着了,垂头后气管堵住而发出一声响亮的鼾声,她一下被这声音震醒,补完了自己的后半句话,“我尽量去做任务。”
实验部的同志通宵熬大夜赶外部激素影响屏蔽手环进度时也是这么个状态。
李琢光点点观千剑的脑袋:“算了,你还是继续睡一会儿吧。”
她扭头看向努力睁开眼的羊曜:“你要是困的话,也睡一会儿吧。”
羊曜似乎想下床,手刚放到侧开舱门上要用力,上半身便随之趴下去。
她睡着了。
李琢光叹了口气。
怎么会这么困?她真的要投诉到保修部了。
她扶着羊曜睡进睡眠舱,整理好她的头发,为她调整好睡眠时间。
李琢光把羊曜和观千剑的睡眠舱都合上,去昙起云房间看了一眼。他的舱门也开着,而人歪倒在侧门边,睡得人事不知。
她把昙起云身体扶正放进舱室内胆,调好这边的睡眠时间,在群里发了条说明情况的消息,便自己去洗手间刷牙洗脸。
她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上一套常服,带了个简易分子仪,边联络苗苏边出了房间。
幕后黑手想要她独自一个人去晴山大学。她有预感会看到一些超出掌控的东西。
——但是也挺奇怪的,三部以文学见长,如果这个世界是游戏,超出这个世界之外的东西该是程序相关的东西才对。
苗苏向上司告了假,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和李琢光投影通话。
投影通话是类全息技术,投影者穿戴好设备后可以坐,可以走,但她本身碰不到电话那头的实物,是由投影设备和接收投影方终端自动调整。
苗苏的投影「坐」在副驾驶上,小半背部穿模进了靠背里。
李琢光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苗苏,开口问道:“你们现在在登梅做什么?”
苗苏掀起眼皮:“就是协助秋泰和的工作,主要是桂循,我们偶尔会帮忙做一下城管之类的。
“登梅剩下没多少人,想要保守秘密的话势必不能接收外星来的游客,所以差不多一整个是闭关自给自足的状态……”
她忽然又想到什么:“哦对了,那家面包店一直在营业,所以我们在庄稼大量成熟以前,都去面包店买面包。”
李琢光对那位面包店的店主着实好奇:“那你们后来有见过那位神秘的店主吗?”
苗苏摇头:“没有。她不在公众场合出现,每次看到柜台后的门关上,就知道她来了。”
李琢光:“可以冒昧问一下么,你的母亲现在——”
苗苏:“我妈是老师,之前登梅黑死病的时候在天女教堂里做志愿者,现在黑死病好了就回来了。你想见她吗?晚上我回一趟家给你俩搭个线……”
李琢光倒不是想见苗苏的母亲,而是有其她想要确认的事情:“是老师的话,你母亲之前黑死病时外表有变异吗?”
苗苏坐直了一些:“有,当然有。教堂志愿者的招收条件就是需要外貌变异。”
李琢光彻底松开手,把驾驶的权限交给自动驾驶,转过头与苗苏对视:“可以问吗?”
不需要把确切的问题说出口,就能明白她想问什么。
苗苏说:“没什么不可以问的。我都替你问过了,我妈和我妹一样,她俩都没有童年幻想伙伴,也没有死过,濒死体验也没有。
“她们是按照我教的那样,和秋泰和说自己也死过一次。”
她搁在大腿上的双手回收,眨眼的频率变快。
“我就是觉得她们没必要知道这件和你有关的事……”她下意识地向李琢光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理由,末了,小心地问,“我做得对吗?”
苗苏半透明的投影和记忆中那个问「老师您生气了吗」的小孩重合在一起,纵使是不同的两世,模样却没什么变化。
李琢光温和地勾唇:“你做得对,秋泰和没有变异,就意味着她没有经历过变异者所经历的前世今生。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苗苏拳头松开,也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意:“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继续说起那些变异人:“我有打听过,有些人的情况和我们是一样的,要么没有幻想伙伴但是死过,要么二者都没有,但她们的亲人之一,或是亲密的朋友是有的。
“和我辐射出的情况是一致的。我的队友没有童年幻想伙伴,但是死过。我妈和我妹既没有童年幻想伙伴,也没有死过。”
登梅的「变异人」像是给李琢光开了一个口子,来打破她以为世间只有二者皆有的印象。
正如苗苏所说,若两个要素缺少其中一个,或者两个都缺,但还是会变异的人,就是被二者都有的人「辐射」到的。
二者都没有的——按照苗苏现在的情报来看,就是从「前世」中连带着带来这个世界的。
而没有伙伴却死过的,则是死时和「辐射中心」在一起,所以也一起被复活了。
车子在车流中慢慢地停下来,车内的二人这才注意到交通堵塞得不成样子。
苗苏找了一圈,很快锁定了罪魁祸首,她指着不远处人挤人的店面说:“那儿在搞什么促销?”
李琢光打开窗户,往空中扔了一个悬浮机器人,小机器人展开透明的双翼飞到礼品店上方,摄像头传输回画面。
彩虹色的大字悬浮在店牌前:「支持晏妙阳」。
路人讨论的声音和司机叫骂的声音此起彼伏,李琢光勉强从中听到几句关于晏妙阳生日的讨论。
“全是给晏妙阳买生日礼物的?”苗苏摸摸后脑勺,“谁家总指挥女儿过生日要全城都送礼物啊……”
李琢光从终端上找到昨天晚上的新闻:“贺顺和另外两个发言人说的,今年正好晏妙阳从小学毕业,是一次大生日,所以希望大家都能参与其中,不送礼物的人会被关进牢里。”
苗苏:“……啊?”
「晏妙阳方最新发言:正在筹备晏妙阳的十二岁生日,也将会是晏妙阳第一次与选民面对面交流。
「贺顺在发言中提到,晏妙阳最近因为与井怜差距过大而感到焦虑,所以希望大家踊跃表达对晏妙阳的喜爱。」
贺顺的发言中没有直白地提到不送礼物的会被关进牢里,但所有纂写新闻的媒体都在最后加了这句话。
她人的投影消失了几分钟,重新在副驾驶座上出现一个人,长着苗苏的脸,动作与表情细节却完全像另一个人。她凑上前来,认真地阅读了一遍新闻,之后又换了三次。
投影电话用谁的终端打出,就只能显示谁的外形。
最后一个人翘着二郎腿,是孙霄的声音:“这玩意晏妙阳自己说了也不算吧,我看就是贺顺拿晏妙阳当靶子。”
罗的声音遥遥传来:“可是晏妙阳如果被她们故意养废了,会提出这种要求感觉也挺合理的吧,然后她们顺水推舟——”
“我也觉得是。”是桂循的声音,“不一定真是晏妙阳自己提出这个要求的,但她本人肯定知情,且没有意见,或者说明面上没有意见。”
“为什么啊?”是季政在提问,“晏妙阳没有自己单独出来说过话,都是贺顺这些人代她开口,那晏妙阳是否同意也没有这么大关系吧?”
桂循解释道:“就像你说的,晏妙阳没有单独出来说过话,这在选民心中是个什么形象?选民肯定希望能直面自己支持的候选人呀,所以晏妙阳演讲是迟早的事,而且很快了。
“如果现在她们做的决定都不是晏妙阳点过头的,那么迟早会翻车。不管是骗她这样的人设有利于竞选,还是真的把她养废,总归她是没意见的。”
电话那头的罗和季政发出恍然大悟的感叹,李琢光也受益匪浅。
“那不送礼物就要被关进牢里呢?贺顺没说这句话,但是媒体都这么写了,这是为什么?”是罗在问。
桂循似乎也想不通:“媒体出现这种情况,是发言人私底下关照过媒体,有些她不能明着说的就写在新闻里。但……一般来说都只是对她发言的内容作一点延伸,像这种完全自/杀式的内容补充还真没见过。”
孙霄往窗外望了一眼:“什么自/杀式的内容补充啊,我看这里的民众都挺乐意去买礼物送给晏妙阳的。”
她转过头来,拍拍李琢光的手臂:“嘿,三部的支持率变化怎么样了?”
李琢光把相应的页面找出来给她看。晏妙阳和井怜的支持率比昨晚还是3.5:6.5,现在就变成4.1:5.9了。
“啊?”
就算没能看到桂循的脸,李琢光也能想象到她脸上的表情有多夸张。
因为李琢光也对这个支持率变化感到震惊。
这么一个无理的要求没让支持率跌没就算了,怎么会让支持率上涨?
李琢光打开窗户,越过副驾驶,对站在窗外的女人打招呼:“同志,您好——”
孙霄没有动。李琢光和苗苏的投影电话是私人形式,只有李琢光能看得到投影。
女人以为是自己挡了道,连忙往旁边让。
李琢光说:“没事没事,我是想问问,这是在干什么啊?”
女人认出了李琢光,神情一下子热情起来,像是推销什么好东西一般介绍道:“您来这里旅游吗?最近是我们总指挥女儿的生日,我们都在给她准备生日礼物呢!”
李琢光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你们好重视啊,看来总指挥平时一定对你们很好吧?”
女人摆摆手:“害,倒不是因为总指挥,现在晏妙阳和井怜在打擂台,你说妙阳才十二岁就要被逼到这份上,多可怜?我们当然要豁出去支持她啦!”
女人话音刚落,她身后便有听到谈话的人大声附和着:“支持晏妙阳!支持晏妙阳!”
最初只是一个人在喊,很快就有更多人加入了她节奏规律的呐喊。叫和声逐渐连成一片,一次又一次地喊着晏妙阳的名字,响彻天空。
李琢光脑门上冒出了一个问号。
这怎么感觉这些人像加入了什么邪■,要命了。
车子另一边其它车辆换道超车,那车主特意摇下车窗,冲着这些人骂了句「脑残啊,大早上的能别堵路上吗」,但她一个人的声音太小,完全被那些人盖住了。
女人翻了个白眼,把车辆涂层上的紫色雕鸮饱和度调得更加显眼了。
“她们真的……精神没问题吗……”等李琢光把车窗摇起来以后,孙霄才抬起身子,后怕地说,“要是刚刚那个女的坐在我的位置喊,感觉这些人能把我从窗口拖出去围殴。”
往届过于狂热的支持者就会因为她人展示与自己不同的选择而诉诸暴力,每次星球换届选举都能看到这类新闻。
“哇哇,太恐怖了。苗苏,还你,你坐。”孙霄脱下了设备,让苗苏重新登陆车子副驾驶。
苗苏调整好位置,对着面前虚空一通挥手:“好了好了,你们快走吧,接下来都是机密了。”
季政不服气地“切”了一声,几个杂乱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用完就扔,渣女。”
等八队的几人都出了房间,苗苏才开始继续和李琢光谈起晴山大学的事。
李琢光艰难地驾驶着车辆从堵塞的路口开了出去。
“我之前说到哪儿来着?”
李琢光提醒:“说到你妈和你妹没有童年幻想伙伴也没有死过。”
“哦!”苗苏拍手,“要不我说几个又死过又有伙伴的人名,你看看你记不记得?”
李琢光开到比较空旷的路段便松开手交由自动驾驶,专心听苗苏说话:“你可以说说看。”
苗苏快速地报了几个人名:“储思危、秦煜绯、花盼晴……”苗苏背了一通陌生的名字,“你认识谁?”
李琢光摇头:“谁都不认识。”只是姓氏倒是认识一样的。
秦。秦贞和秦煜绯。
储。储慎和储思危。
李琢光:“储思危是哪儿人?”
苗苏的背景调查做得很详细,当即回答道:“是九部人。”
李琢光:“这个储思危和登梅现任总指挥储慎有关系吗?”
苗苏犹豫了一下:“我问过储思危家庭情况,她不大想和我说的样子,所以我就没深究。”
她顿了顿,又想起另一件事:“秋泰和,她的女儿在总部工作,具体是干什么的我没打听出来,反正是方便系统封锁的。”
秋泰和的女儿,姓秋,总部……
——秋兰。
在先前经历过那么多次巧合被证明是人为后,李琢光认为这也不会仅是一次巧合。
她之前还疑惑为什么霍听潮能把那么重要的事交给一个没什么权力的普通员工,现在她有点明白了。
第106章 礼物清单(七)
毋庸讳言, 霍听潮知道很多东西,甚至有可能知道全部的真相。她信任的心腹极大部分是有童年幻想伙伴的人,也就是被「李琢光」带到这个世界里来的人。
秋兰也相当有可能有一个童年幻想伙伴, 她自己受到霍听潮倚重, 与她血亲的母亲自然同样值得信任。
储思危、秦煜绯如是, 储慎与秦贞更是。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 她觉得储慎与秋泰和到登梅也是霍听潮的旨意。
正是因为储慎知道这些变异人与自己的女儿一样有过童年幻想伙伴, 也曾死过一次, 所以她才会选择闭关保护登梅的变异人。
霍听潮这么一个能突破激素控制注意到死物异种存在的人, 不可能不注意到登梅异常的闭关。
之前霍听潮说,地质研究所的任务解码出是由葛韶英的账号发布的,而葛韶英已经死了三十九年,秋兰在继续寻找谁盗用了账号。
此后再无音讯。
车辆在路口的红灯前停下。
李琢光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很多事情都没有问,但哪怕是此刻意识到这一点的自己, 也并没有觉得奇怪。
「本来就不该问」。
很有登梅幻境中的那种感觉。在内测服里一遍又一遍地做出不同的选择, 试出所有的Bad End,最后在正式服里一命完美通关。
她是一个在正式服里觉醒自我的npc。
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李琢光从知道这个世界是个游戏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她家庭美满,人生幸福,事业顺遂,选择她成为觉醒npc,她根本不会动什么离开这个世界的念头。就像她第一反应是用破译的代码复活自己的亲人,而不是逃离。
也就是现在芮礼不见了,她才想为了寻找芮礼寻找真相。
——难道芮礼失踪也是其中一环吗?
每一次李琢光觉得自己离真相近了一些的时候, 目的地又会变得渺茫。
红灯变成绿灯, 车辆开过抵达大学前的最后一个路口,根据苗苏的指示刷了苗苏的校友证进入, 开入地下车库。
再多看几份记忆。要先把自己遗忘的一切想起来才行。
晴山大学三部分校区风格是典型的三部建筑,透明外壳如实验容器一般的巨型建筑矗立在校园正中央,玻璃中间流动着饱和度极高的流光。
地面是一片片玻璃拼接而成,底下铺设排列整齐的白色灯管,现在灯管暗着,偶有细微的光线一闪而过。
分校区的室内建筑之间互相连通,一个直达梯就可以到达建筑内任意的房间。
教学楼之间的直达梯在地面下移动,许多学生都靠在直达梯的墙壁上闭眼假寐。
路边的座椅是透明灯管凹出来的,树干上也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灯管子,地面缝隙间每隔几米就有一个隐形的投影仪,在玻璃和灯管之间投出暗河般的涌动。
不难想象晚上这里会有多漂亮。
现在才早上七点半,刚跑完晨跑的学生们打着哈欠路过,没什么人注意到李琢光的存在。
苗苏带李琢光走一条树林里的小路,给她介绍这所大学。她在这里只生活学习了一年,很多时候两点间往返,熟悉的路线也就那一条而已。
但她人脉广,听过很多八卦。
比如这里有一条非常著名的校规:请勿在湖中心的观景亭中写诗,据说就是因为曾经有一位学长在这里写诗,写得太过投入一脚踩空坠湖,又因为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有新型先天心脏病,在急救室里差点因为并发症没能回来。
再比如哪里原来有一块没人搭理的凸起绊倒过好多看终端不抬头的人,其中也包括苗苏,现在想起来还能感觉到穿着拖鞋被绊一跤的时候大脚趾隐隐作痛的感觉。
“你呢?”苗苏问,“你在大学肯定是风云人物。”
李琢光对着路对面和她打招呼的学生回送了一个笑容,回答苗苏道:“还好,我和你差不多,我也不咋参加学校的庆典活动。”
“怎么会?”苗苏瞪圆双眸,“连我都一直有听说你。”
李琢光眉梢微挑,上扬的嘴角勾勒出一个臭屁的笑容:“人太优秀就是这样的,不参加活动都挡不住。”
苗苏:“……”怎么办,形象有点幻灭了。
李琢光说:“其实是芮礼出去活动更多一点,想不到吧?”
苗苏:“确实想不到,我以为你们俩不是在去上课的路上,就是在去比赛的路上。”
李琢光:“诶呀,因为芮礼有个宣传部部长的妈,所以学校的宣传部求着她加入。”
苗苏:“芮礼居然是软磨硬泡就能求来的人?”
李琢光:“……嘿嘿。”
那得看是谁软磨硬泡。
上早八的学生陆续进了教学楼,路上空了下来。李琢光和苗苏走到大路上,八点到了,地面下的投影仪忽然投出一面虚拟屏幕,苗苏刚好走到投影仪上,虚拟屏幕把她的投影从中间分隔开。
「欢迎井怜上将莅临指导演讲。」
“井怜今天要来?”苗苏走到侧旁读了一遍屏幕上的字。
李琢光翻了翻新闻:“新闻没说过。”
因为自己要来晴大三部,所以有了这个临时行程吗?
“哇哦。”苗苏没什么感情地感叹了一句,“临时行程还一大早就做好了欢迎面板?这是做给谁看的啊。”
苗苏低头,双手举到空中,她可能是在看什么东西,但那东西没有投影到李琢光面前。过了一会儿,她说:“既然你说芮礼曾经做过宣传部部长,那我们今天先去宣传部活动室看看,说不定芮礼也来过这里。”
“她应该没来过。”至少李琢光没印象,“但是线上交流肯定有。”
“行,现在宣传部在学生办公室的值班人应该上班了,走!”
苗苏与李琢光挑了个就近的教学楼进去,乘上直达梯到达行/政楼的学生办公室。
她们刚进去,放在门口的小机器人就睁开屏幕上的眼睛,滚轮滚动到二人跟前,抬起圆滚滚的脑袋说:“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李琢光问:“宣传部值班人上班了吗?”
小机器人点点头,原地一百八十度转身:“请跟我来。”
学生办公室的占地面积非常大,一眼望过去望不到头,每个工位前都悬着一个显示部门的牌子。
宣传部在学生办公室中段的地方,这边也有一扇方便进出的门,和带路的小机器人。
“带到啦!”小机器人的机械童声很有活力地欢呼了一声,慢悠悠地滑走了。
宣传部值班的学生是个戴着一副厚厚黑框圆眼镜的女孩,眼镜是平光镜,防蓝光的,工位上的打卡牌上写着:「范叶吉,7:56已打卡。」
科技早就进步到可以把近视、远视等后天因用眼不当造成的眼睛问题完美解决,只要花钱做手术就可以。
“您好,有什么可以——啊,帮助您的吗?”范叶吉说到一半,忽然认出了李琢光是谁,话语断了一下,但很快接上。
李琢光倚靠在工位前的挡板上:“是这样的,我的队员芮礼以前是晴山大学总部的宣传部部长,所以我想问问,你这边能不能找到她以前的工作文件或是交流资料,我需要整理一下她的……遗物。”
原来说出「遗物」这两个字并没有什么困难的。
范叶吉脸上流露出心疼的神色,但也没有马上答应:“我得问一下老师。”
李琢光:“没事,麻烦你了。”
范叶吉马上在光脑上给老师打去一个电话,对面的老师确认过李琢光的证件以后便答应了李琢光的请求。
李琢光以为会费点功夫说服老师,因为她本可以直接去晴大总部请求调取全部的文件,没想到这么轻松。
这让她感觉「只要她想做的事有哪怕一丝的合理性,这个世界都会顺着她的意」。
范叶吉在系统里输入「芮礼」两个字,很快就搜出了几千个文件,分类出芮礼上传的和提到芮礼的两类,打包起来也要几百个G,传输给李琢光。
李琢光收到文件后便向范叶吉道谢告别,从中间的门搭乘直达梯离开。
苗苏给李琢光找了一个今天都没排课的教室,两个人就坐在教室后排一个个地看文件。
隔壁教室的老师是个嗓门很大的,就是把教室门关上了那声音也还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李琢光用程序把这些文件自动分类成不同的主题,主要是平台外宣、活动策划和校部特色联动。
她用帮读程序总结文件,直接看大纲,把文件再次细分为重要、还行、再看看和没用,总结出规律以后,直接把规律放进程序,让终端帮忙分类。
没用的文件占了大部分,再看看和还行的也没几个,等二人终于把所有文件都过了一遍,已经中午十二点了。
重要的分类里只有一份文件,还是一份被芮礼驳回了的鬼节方案。
“被驳回的文件怎么会是重要?”苗苏对程序一知半解,也看不太懂李琢光写程序的逻辑,只是从常理推断而言,被驳回的总归是没用的。
下课的学生有说有笑地经过教室,苗苏侧耳听了两耳朵,转回来笑着对李琢光说:“我听到有个学生抱怨老师,说她上课把人叫起来回答问题,结果回答不出还要扣分,这老师我也遇到过,她开的选修课完全没人去选哈哈哈哈。”
“这么变态?”李琢光的大学生涯虽然也遇到过很多奇葩的老师,但奇葩到这样的还真没遇到过。
她打开了那份被驳回的文件,一目十行地看完,又问道:“你们学校的宿舍有没有什么闹鬼传闻?”
“有啊。”苗苏从门口走回来,在李琢光前一排反着坐,“哪个学校的宿舍没有过闹鬼传闻。”
李琢光:“有什么?”
苗苏转着眼珠子回忆:“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个……呃,是文学部的宿舍底下挖出一个乱葬岗,所以后来那边就变成了格斗部的宿舍,用我们格斗人的阳气压一压。[注]”
“所以会闹鬼吗?”
苗苏摸摸下巴:“嗯……我听隔壁宿舍的有说过。
“我们宿舍的格局是一层楼有六间宿舍,四间四人寝,走廊尽头各一间三人寝,中间一个共用的客厅。”苗苏在投影前多加了几个线条,摆弄着那些线条给李琢光示意布局。
“三人寝的空间比四人间要大一个小长方形,门打开进去要拐个弯才是床,几乎所有三人寝门正对面的墙上都按了一个镜子。
“就我当时住的那一层的一号房间,里面有一个体质容易招这些东西的人,说晚上被鬼压床了,然后在半梦半醒间还在遮光床帘上看到了一张脸,不过第一次一眨眼就不见了。”
苗苏对这个故事非常熟悉,可能她也和不止一个人说过:“那个小姑娘说连着三天都被鬼压床,连着两天都能看到那张脸,而且那张脸每一次都会越来越近,让她看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第三天睡觉前,她按照网上教的说法在枕头底下放了一把剪刀,尖头朝外,那天晚上她没被鬼压床,也没看到那张人脸。第二天醒来,剪刀的尖头朝里了,而她的睡眠监测显示她一整晚都没翻过身。
“第四次半夜醒来,那张脸已经变得非常清楚,那一次她眨了很多次眼睛,那张脸还留在原地,这一次甚至连脖子和肩膀都清晰可见。她这下真的慌了,可是身体又动不了,怎么办?
“情急之下,那小姑娘居然梗着脖子用气声发出声音,一开始只是一些无意义的音节,积攒了足够的力气之后,她说出了完整的话——
“「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苗苏说到这里,颇具悬念感地停了一下。李琢光配合地问道:“然后呢?”
苗苏耸耸肩:“第二天一早那个小姑娘就去天女庙里求了一根辟邪的手串,戴上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第107章 礼物清单(八)
就这么结束了?李琢光以为会有什么热血的人鬼大战, 结果一条天女辟邪手链就结束了?
苗苏笑道:“那时候我们一整层楼都被她整得特别害怕,每个人都去天女庙求了一串辟邪手链,你别说, 说不定是天女庙的托。”
李琢光:“那你们戴上辟邪手串以后, 那个鬼没被赶到其它楼层去?”
苗苏摇头:“没有, 反正我没听说过谁再撞过鬼。”
李琢光再将目光集中到眼前这个被驳回的鬼节活动企划上, 上面正是列出了一个寝室的诡异人脸, 传说来源正是晴大三部, 还画了五个醒目的高亮五角星。
芮礼在批注里画上了一个无情的红色问号。
苗苏说的故事是诡异人脸长线故事中的一部分, 每一次寝室里搬进新学生,都会经历一遍诡异人脸。
有人找专业人士驱鬼,也有人自己就略懂一二,还有人撒糯米撒盐巴挂大蒜买桃木剑,总之古今中洋所有记载在册的方法都有人试过,最后还是拿人脸没办法, 只能去天女庙买辟邪手串, 才能逃过一劫。
因此晴大三部五号寝室楼四层一直有一个诡异的说法:如果遇到一些不能解释的事情,一定要去天女庙求一条辟邪手串。
后来愈演愈烈,变成想要不挂科、要梦校offer,不管要什么,只要不是要感情,都可以去天女庙拜一拜,范围也从四楼逐渐扩大到整个五号寝室楼、一片寝室区,直至遍布整个晴大三部。
李琢光:“……”
越看越像天女庙的软广。这诡异人脸其实也是天女的信众之一, 就为了让学生去天女庙消费是吧?!
她突然开始有点好奇焦洲有没有来过晴大三部交流了, 要是来过的话,简直就是老鼠掉进米缸里。
芮礼在文件的最后写了一行私人备注:「姮喜坚持要我再考虑一下, 然后正好让李琢光撞见了,她说对这种志异都市传闻很感兴趣,暂时待定。」
换了一行,在日志中是半小时后写上的文字:「加急。」
对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有兴趣是她会说出的话,不过这份企划案和「姮喜」这个名字她只是觉得有点眼熟,记得自己看过,但具体细节早忘了。
在那半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让芮礼加了「加急」两个字?而且加急之后,她还是驳回了这份策划案。
李琢光抬头:“宿舍楼我有机会进去吗?”
苗苏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可以爬墙,你修改个监控应该也是小问题,但宿舍里都住着人,你要是被发现,这影响可就大了去了。”
大学宿舍一般不会允许外人临时住进来,就算有也会单独划出一个区域。
是这样的。她可以爬中枢局的水管,因为中枢局里芮礼的寝室是没有人的,这让她被发现的概率大大减少,但学生宿舍全是人。
而且自由的学生和严格管理的中枢局不一样,可能凌晨还会有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万一她找到了记忆片段的进入方法,却在出来后正好和某个回宿舍的人撞上,那她百口莫辩。
——但如果是「只要有一丝合理性,这个世界就会给她敞开大门」的话……
李琢光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打算试试看。
她再一次跑去直达梯,按下了前往教务处的按钮,电梯也可以直接到达校长室,但她没有预约过,不知道会不会跑空。
前两次记忆开始都在晚上八点四十二分敲过十秒,今晚大概率也是,她没时间浪费。
中午十二点是午休时间,教务处只有一个老师在值班。老师的工位上飘着一张深紫色的雕鸮标志。
李琢光展示了自己的证件和贺顺给她的礼物清单:“您好,我这边得到线索,需要寻找的礼物中有一项会在今晚八点到九点在您校五号寝室楼范围内出现,您看看能否通融联系一下校长,让我今夜在五号宿舍楼值一天的班。”
老师仔细核查了李琢光的证件和礼物清单,李琢光胡诌了一个特殊的天文现象,认为今晚因磁场、辐射浓度等等因素组合起来,在很可能会出现「能制造黑洞的腰带」。
既然眼前的人是货真价实的李琢光,那老师就没有权限把她当做胡说八道的人直接拒绝。她先拨打了教务处处长的电话,对面同样在查验了李琢光的身份信息后拨打了校长的电话。
李琢光耐心地等待着,没过几分钟,处长的电话就回过来了。校长约李琢光下午两点见面。
李琢光盘算了一下时间,井怜演讲的时间在下午一点,反正她就去听个一两耳朵,要是来得及问井怜几个问题就问,要是来不及……就只能先算了。不管怎么说,肯定是查看记忆更重要。
和校长定好时间,李琢光就和苗苏去吃了她强烈推荐的烤盘饭,当然苗苏只能坐在边上流口水,一边抱怨投影技术太先进了,饭菜香味她都闻得到。
“做什么先进有什么用?真想把设计这个技术的人拖出来揍一顿。”苗苏坐在李琢光右手边,趴在桌子上,即使一直穿模,还是坚持不懈地用手假装抓起一块烤肉往嘴里塞。
午饭时间的食堂里摩肩擦踵,经过一上午清醒过来的学生们终于注意到了李琢光。她们没有聚上来要合照,也没有偷偷用终端拍照——这些都是为了保护隐私权而禁止的。
有一个学生坐到了苗苏坐着的位置上,身体和苗苏重叠。
那个学生脸色苍白,把饭盘放下来的时候手抖得不行。
李琢光看了她一眼:“是低血糖吗?我这里有糖,你要不赶紧先吃点?”
学生抿紧了双唇摇头,紧张地回头四顾,似乎确认了周围没有威胁以后,又往李琢光的方向靠了靠。
李琢光能感受到女生身上传来一股刺骨的凉意,像是一瓶冷藏了一晚刚拿出来的饮料。
她浑身克制不住地发抖,在靠近李琢光这个热源以后才减缓了一些,她似乎伸出手想抓住李琢光的手臂,但是又怕李琢光不愿意,双手僵持在空中。
李琢光主动把手臂放进了她冰冷的手心,压低声音问道:“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你是……”女生用力地瞪着一双满是红血丝的大眼睛,仿佛要把两颗眼珠子瞪出来一般,“你是李琢光吗?你是叫李琢光吗?你……你是李琢光吗?”
她喃喃自语一般地重复,才过去几秒就忘记了自己刚刚已经问过一遍,比起害怕李琢光不明白她问话的意思,更像是她自己不明白自己刚说出的话语。
“我是。”李琢光蹙眉,一只手握住女孩的手腕,另一只手从女孩的手心里挣脱出来,搂住了她发颤的肩膀。离得更近了,李琢光听到女孩牙齿打颤的声音。
“别怕,你现在安全了,我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伤害到你。”
李琢光另一边又有两个学生端着饭碗坐了下来,她转过头,询问道:“不好意思,请问一下你们食堂可以带出去吃吗?”
学生之一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可以的,食堂外面也有座位,吃完把饭盘带回来就行。”
“好的,谢谢。”李琢光道了谢,扶着女孩子站起来,随后窘迫地发现自己没手端饭。
“我来帮您吧!”那两个学生把自己的背包留在座位上,帮李琢光端起饭盘。
“太谢谢了。”李琢光感激地朝她们笑了笑,扶着手臂里的女孩往食堂外走。
她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座位,那两个女生将饭盘放在那张桌子上便离开了。
“这里没有人了。”李琢光轻声说道。
但她温柔的声音并没有减缓女孩的发抖,女孩的眼珠子神经质地在眼眶里乱转,结巴地“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女孩贴在李琢光身体一侧的口袋里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李琢光腾出一只手捏着露出的一角看了一眼,是一串桃木手串,用来辟邪的。
李琢光将手串塞回去,若无其事地问:“是因为五号寝室楼四层那个诡异的人脸吗?”
“您知道?您知道!”
「五号寝室楼」这五个字有效地把女孩的注意力拉了过来,她疲惫的眼底倏地爆发出抓住浮木的惊喜。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她一直一直地重复,有很多想说的话,但堆在一起涌到她的嘴边,说几个字就会跳到第二句话去,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没事,你慢慢说。”李琢光拍拍她的臂膀安慰她的情绪,“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的。”
——她也是突然想到,自己可以用这个借口进去看看。
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坚信这世界上没有鬼魂,有也是由中微子组成的某种物质。
鉴于诡异的人脸在夜灯辐射前就出现了,所以不会是死物异种,说不准就是什么心理暗示。
既然让她碰到了,处理掉这件事情就是她的责任。
“真的吗?真的!”女孩亢奋地自问自答,语无伦次地挥舞了半天双手,终于把自己的第一句话理顺了。
“我、我我也看到那张诡异的人脸了!
“可是,可是和学长说的不一样。她们说戴上天女庙的辟邪手串以后人脸就会消失,可是我没有!她还在,她一直都在。”
女孩紧抓着李琢光的手臂,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双眼中掉下大滴大滴的泪水:“她一直在,我,我昨天半夜醒过来了,听到床帐拉链碰来碰去的声音。
“就是我,我我的遮光床帘不是全部拉拢的,因为我的室友说会不会是因为把床帐关得太牢,那个人脸出不去,只能一直缠着我,所以我后来只拉一半。”
女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李琢光也没有打断,让她能够顺畅地发泄情绪。
“可是昨天!昨天半夜我醒过来了,感觉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所以我醒过来了,醒过来了然后我听到拉链的声音,我就往脚后跟看——
“我看到上床的爬梯上站着一个人,长着我的脸,但她进不来,她拉不开拉链,只能一直拨弄拉链,一直重复拉开拉链的动作,但是拉链没有动!”
女孩整个人钻进了李琢光的怀里,汹涌的眼泪把李琢光胸口的衣服都打湿了,抱紧腰身抖得厉害。
“我一下子直接被吓清醒了,我不敢动,可是我很害怕,可是我想要找人求救,然后我听到我对床在翻身,还、还听到她用手指戳屏幕会发出的声音,我就想给她发消息!
“我就,我就开了一面私人虚拟屏幕,可是——可是那个人好像看得到我的私人虚拟屏幕一样,马上抬起头看向我了!我只能把屏幕关掉,假装自己在睡觉。
“拉链碰撞的声音停下来了,我把手藏在被子里,想着盲点发几条求救消息出去,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去吧,我也不敢睁眼去确认。
“我没听到拉链被拉开的声音,但是我的床脚突然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有人爬上了我的床。那个时候我真的彻底绝望了,但是我也不敢动,那个爬上来的人完全没有碰到我的身体,可是床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是在往我的头这里靠近。
“而且、而且那个声音是从我的身体下面发出来的!也就是说那个爬上来的人位置和我是重叠的,可我真的没有感受到她的身体!
“最后声音到我胸口地方的时候停下来了,我特别明显地感觉到有人在我的脸前面呼吸,就、就、就是鼻子碰鼻子的距离,我感觉有个人在看着我,我感觉#¥%……”
女孩回忆到一半,终于还是情绪崩溃地大哭起来,抱住李琢光的手臂用力到李琢光感觉自己肋骨都要断了。
从女孩囫囵的话语中,李琢光勉强辨认出凌晨的结局——
女孩最后不知为何突然睁开了眼,和自己的眼睛对上了视线,鼻尖对鼻尖。
第108章 礼物清单(九)
小姑娘当下没能再忍住, 而张开嘴,喉咙里破出尖声尖叫。
喉咙因过于用力而撕裂疼痛,可耳朵里却听不到一丁点声音。
她下意识用力蹬腿, 动作间掀翻了被褥, 胡乱把异能往外甩, 但也不知是宿舍楼的异能限制还是她慌乱间没有章法的使用, 白色光芒在她手心里一闪而逝, 并没有以她想象中的威力照亮床帐内部。
那个「她」仍然平静地双手撑在她胸前, 似乎很好奇她为什么会这么害怕。
她把被子整个掀飞, 从床上弹了起来,床板发出一声仿若重物落地一般巨大的砰响,扑到拉链边上伸手想要直接把床帐撕开,但高等级的床帐质量太好,手抖得试了两下皆以失败告终。
身后的「她」拖着窸窸窣窣的衣料声缓慢地爬过来,她撕不开床帐, 只能转而去拉拉链。
手心汗涔涔的, 冰冷的吐息再一次缠上了她的脖颈,生理性眼泪一刻不停地往下掉,她大声抽噎,试图通过噪音把自己的室友吵醒,拉链脱手了两次才让她成功拉开。
刚打开了一个口子她就迫不及待地往外钻,也不管头和脚谁先出去,伸手抓到楼梯的扶杆便直接腰腹用力翻滚下去,似是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想要抓住她的脚踝, 她连忙再次用力。
力道过猛, 她的背脊因惯性重重地磕在楼梯上,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尾椎的疼痛, 便双手双脚并用地在地上疯狂刨动远离自己的床铺。
这时,睡在下铺的室友终于揭下自己的眼罩叫道:“戈焰你怎么摔下床了?”
她着急忙慌地掀开被子下床,鞋子只来得及穿好一只,扶着床铺边缘跌跌撞撞地走到戈焰身边:“你没事吧,怎么你有床帐还能摔下来?”
“我没……呜呃,我床上有个人!”
室友靠近她身边时带来的热量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她两手紧攥着室友的手臂不放,把刚醒来还头晕目眩的室友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有个人?!”室友听到这句话彻底清醒了,她瞪大一双眼睛,紧张地在戈焰怀里翻身面对那个开了个小洞的床帐。
床帐的遮光效果很好,从下面看上去,那里头宛如一个会吸入所有光线的黑洞一般。
室友咽了口唾沫,把自己的手臂从戈焰手里抽出来,蹲在地上迈步。她没敢先靠近那边,而是贴着对面的床铺走,始终让自己面对戈焰的床。
她摸到这边床铺的爬梯,踩了两节上去,微微偏头,目光快速地掠过上铺仍然熟睡的身影然后再次定回戈焰的床上。
室友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床上摸到熟睡人的肩膀,还是温热的,她这才松了一口气,用力摇晃起来:“小双,小双!”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片床帐的开口看,咬着牙,用力却轻声地喊道:“冉飞双,快醒醒!!”
冉飞双沉稳的呼吸一顿,随后她不耐烦地深呼吸一次,:“干嘛,叫魂啊?”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寂静的寝室里显得尤为不详,冉飞双自己也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会被这音量唤醒一般。
室友还是没敢回头:“床!戈焰的床上有个人!”
冉飞双躺在床上反应了一会儿,才一下子坐起来:“有个人?女的男的?”
戈焰颤抖细微的声音从角落里弱弱地传出来:“女的……是一个鬼,她和我长得一样……”
冉飞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直接撑着床边的栏杆翻到地上,毫不犹豫地爬上戈焰这边的爬梯,打开终端上的手电筒,把床帘掀到头顶:“哪里有人?”
她侧身让开给喊醒她的室友看,床帘里面的确什么人也没有,被褥乱作一团,床单也满是被扯开的皱褶,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怎、怎么会呢……”戈焰仍然抱膝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双手捂在眼睛边上,“我真的看到了,没有骗你们!”
“是不是那个诡异人脸?”室友此时冷静下来,也想到了其它的可能性,“你上回在天女庙求的辟邪手串呢,没戴着吗?”
戈焰伸出手,那串深棕色的桃木手串就戴在她手里。
冉飞双挥挥手,重新上了自己的床铺:“她对你应该没恶意,不然在你逃出来以前就能对你下手了。”她盖好被子,面朝墙壁,声音中的困倦愈发浓郁,“没事的,戴好……手串就……没事……”
就算戈焰心里也清楚这一点,但她终究还是不敢回到自己的床帐里,谁知道那黑暗中还有什么等着她。
下铺室友也翻身上床,见戈焰仍然蹲在地上徘徊不定,她问:“要不今晚你和我睡?”
“可以吗!”戈焰也不等室友回答,便欣喜若狂地爬上了室友的床。
室友往里挤,给戈焰分出半张床铺和半张被子。
两个人面对面,戈焰面朝墙壁,室友面朝寝室。室友很快就睡着了,戈焰仍然没有睡意。
还好有室友近在咫尺,戈焰心中无比安定,加速的心跳和肾上腺素缓缓平复。
人一放松下来,困意便很快上涌。戈焰闭上眼,她觉得自己快沉入梦乡了。
一股冰冷黏腻的气息吐在她的后脖颈上,眼前分明已是闭上眼后的黑暗,却忽然有一片更为深沉的黑暗覆盖了过来。
——那好像是一个人弯下腰,凑到她面孔前观察她有没有睡着。
*
这是李琢光从邀请戈焰睡一张床的室友齐和玉口中听来的完整事情经过。
她下午经过校长的同意,收到了临时入住许可,秘密地住进五号宿舍楼401。
——井怜的演讲她果然没能来得及听完全程,到了一半时就不得不离开。同一时间,苗苏请假的时长也到了,不得不挂断了电话。
她离开得匆忙,也就没看到井怜在几千个听众里一直目送她离开的眼神。
现在是夜里六点敲过,李琢光吃了晚饭,在宿管阿姨、齐和玉以及冉飞双的配合下,秘密潜入了401,没有被人发现。
401非常宽敞。说是三人寝,其实床位有九个,分别是三个上下铺和三张睡眠舱。但睡眠舱耗电,运行成本较高,学生自己支付电费的情况下就很少用。
冉飞双和戈焰睡的是上铺,所以下铺就用来放东西,齐和玉睡的是下铺,上铺垒满了三人的行李箱。
每人一张的书桌按在上下铺的侧旁,是一个单独小隔间的形式,有一张帘子可以拉拢,以隔绝外在干扰。
戈焰今晚住在外面的旅馆,校长特地报了警,寻求保卫厅的帮助,留了两个保卫厅的警员保护她。
冉飞双和齐和玉两个人拉拢了书桌边上的帘子在做作业,她俩知道今晚是绝密行动,所以没有给朋友发送炫耀短信。
李琢光在进来时快速地观察过宿舍的环境,她并没有在这里看到任何异象或是不对劲的地方。
她也爬到戈焰的床上去看过,戈焰今天一整天都没敢再上床,所以床上还保持着她半夜逃离时的样子。
她翻遍了戈焰的床,除了床上四件套以外,戈焰没有在床上留下任何东西。
李琢光站在戈焰的床脚下,面对两面拉拢帘子的书桌出声问道:“不好意思,可以问你们一点事情吗?”
二人就像是等着李琢光说话一样,这边话音刚落,二人就唰地拉来了帘子:“可以啊!您想问什么?”
李琢光指了指戈焰的床位:“她是容易招这些东西的体质么?”
齐和玉点头:“我们去天女庙的时候那边的尼师是这么说的,就说她命比较轻,什么什么魂魄不全,所以容易招。”
魂魄不全,还恰好选中了诡异人脸所在的401?
李琢光:“你们宿舍床位怎么选的?自己选的还是学校随机?”
冉飞双说:“看专业,有的专业会让自己选,有的专业是随机的。我是格斗系摔跤专业的。”
齐和玉:“我是散打专业,戈焰是文学系古代文学融合史专业的,我们全是随机来的。”
李琢光眉毛微挑:“戈焰是文学系的?玄学不是有种说法,从文者身上阴气重,所以容易闹鬼的地方都要让从武的压制么?她怎么会随机来五号宿舍楼?”
这肯定不是巧合。戈焰身上有什么特殊的?
李琢光:“你们俩是什么异能,几级?”
她得考虑一下,如果今天半夜有人鬼大战,这两个人能不能帮上忙。
齐和玉:“我是七级异种,我可以把手指和脚趾变成尖刀!”
冉飞双挠了挠自己的脸颊:“我也是七级异种,我的异能是……呃,抱歉,有点羞耻,我的异能是低血糖。”
李琢光眨眨眼,认真地打量了一次冉飞双。
这小姑娘体型巨大,但不是观千剑那种肌肉类型的巨大,而是比较蓬松,看手臂和身体形状是典型的脂包肌。
李琢光了然:“那你真的挺适合摔跤专业的,不管怎么吃血糖都不会高,是这个意思吗?”
冉飞双腼腆地笑道:“对。”
她话音刚落,齐和玉就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姐,你说你能不能黑进我们学校系统看看谁捣的鬼,顺便把我们学校的土豆中枢修一修?”
李琢光没有生气:“我也想,但是这件事违反纪律。”
齐和玉梦想破碎:“好吧……”
李琢光:“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呃。”
她想说「我大学时也讨厌学校的土豆中枢」,但为什么一开口就是这么有年代感的开场白?难道真的是年纪到了吗?!
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我以前也讨厌土豆中枢,夜灯辐射以后,我朋友芮礼去宇宙各星建设中枢,才把各个土豆中枢都修好了。”
齐和玉与冉飞双碰了一下视线。她们都知道李琢光口中的「芮礼」是谁,但她们和李琢光实在太不熟悉了,不敢搭这个话头。
沉默蔓延了半分钟,齐和玉忽然笑了两声,试图打破尴尬的沉默:“我觉得芮前辈编码的中枢特别快,特别好用,也不知道为什么三部的中枢没和总部共通,不识货!”
李琢光摸了摸后脑勺,她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有多么不合时宜:“抱歉,是我说过头了。”
“怎、怎么会呢!”齐和玉脸上挂着一个露齿笑容,但求救的眼神不住地往冉飞双那里瞥,“我们都很感激芮前辈的——的!对,我们都很感激芮前辈!”
齐和玉在说出「贡献」两个字以前紧急刹车。要真说出「芮前辈的贡献」这几个字,总感觉是在往李琢光的伤口上撒盐。
李琢光眯起眼睛笑:“好啦,我问题问完了,你们做自己的事情吧,一会儿不管我做什么,你们都别出来,也不必报警。你们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齐和玉与冉飞双齐声答了句“好”,便将帘子拉上了。
李琢光站在寝室中,给戈焰和校长分别发去了消息。
「你的光来了:学妹,你家里有和玄学沾边的亲戚吗?」
「GY:没有,我买到辟邪手串是因为学长告诉我这个有用。」
「你的光来了:我不是想问这个,你对自己被分到五号宿舍楼401有没有什么头绪?」
「GY:我之前去和辅导员反应过,我的同班同学都住在同一栋楼里,所以我想换到那边去,但是辅导员不允许,她说这事就是无中生有,不信则无。」
另一边,校长的回复也到了。
「Dr.冯索川:我们明天当面聊吧。」
老狐狸。李琢光心里愤愤暗骂,这么谨慎,不肯留下短信证据,让她更觉得其中有鬼了,而且还得等到明天!
关上了终端,她又在戈焰床位前转了一圈。尽管戈焰给了她完全的翻找许可,但她没能找到什么线索。
八点四十,她爬上了爬梯,并且将床帐里侧的床帘拉拢,拉链关闭。
四十二分,她拉开拉链,爬进了床帐。
第109章 致肖田(三)
李老师生气了,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阿娘和妹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人,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恨我的人,为什么我把她们骂退了, 李老师会生气?
李老师生气了, 但平时上课她还是会给我上, 我有什么问题想问她, 她也会回答我, 除此之外, 她便不会对我多说一句话。
我试着问过芮老师为什么李老师会生气, 可她只告诉我得自己想。
我想不出来。李老师是要我别恨阿娘和妹妹吗?
可我如何能不恨。如果没有妹妹,她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是我的。如果我的阿娘不是现在这个阿娘,我或许就能快快乐乐地长大。
我很苦恼。我希望李老师快点消气,快点原谅我。
也许不是因为我对阿娘生气?也许是觉得我书读得不够好,不足以考上一个好大学以扬眉吐气?
我这么想着,偷偷溜回了家里, 准备把我放在家里的书本都带到李老师的家里。我要把它们全部都背出来!
我悄悄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 看到阿娘佝偻着背在院子里洗衣服,要把腰弯得很深很深,要用尽整个上半身的力气才能在脏衣服上搓出泡泡。每搓几下,阿娘就要直起身体用干净的拳背锤锤腰。
我踮着脚从她身后走进院子,我不想让她发现我回来了。
我一直觉得这个家里只有我、我妹妹和我阿娘三个人。妹妹上学还未回来,这个家里就空荡荡的。
我钻进了偏房里,在柜子里翻找我想要的书本。不期然间,我在抽屉里看到一本不属于我的本子。
好像是妹妹的日记, 我记得她之前去镇上花了三毛钱买了一本特别好看的本子, 五颜六色的,封皮上画着很多奇怪的小动物, 一看就是她会喜欢的那种。
她不是一个有恒心的人,因为用腻了什么东西,撒撒娇就能拿到一个崭新的。旧的就施舍给我用。
有时候我用的东西会变成她求阿娘买来的新东西,只要被发现了,不必多说就是一顿毒打。
阿娘总以为是我去把新东西偷来的,无论我怎么解释都不听。而妹妹只顾着哭,说什么「那是我给姐姐的」,阿娘就会以为是我撺掇妹妹这么说的。
所以我尤其讨厌妹妹,我一直认为她就是想看我被打才故意这么说。
后来也许是发现这样没意思,她就不再偷偷调换我们二人的本子。
她去镇上玩也是这样。她第一次去镇上,看什么都新鲜,阿爹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给她吃,她举了一路,流了一路的口水,就为了回家到我面前来炫耀。
我当时刚被阿娘打了一顿,因为听写错了两个不该错的地方,妹妹从外面跑进来,举着那根糖葫芦,爬到我旁边的椅子上,用力地往我面前怼,一声声地叫着姐姐,姐姐。
她那个时候太小了,一只小手握不住糖葫芦的重量,一时角度偏差,木棍的尖头刺到了我的脸颊,距离我的眼球就只有几寸!我差点就要瞎了一只眼!
若我真的瞎了一只眼,我阿娘肯定不会带我去找大夫,而是责怪我为什么要让自己眼睛瞎了,不能念书!!
我强压着怒火偏头让开,但妹妹还是拿着糖葫芦往我面前甩,挥舞的时候沾到了一页书纸,连带着整张纸被她的力道撕毁了大半。
她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不知道她为什么愣住,但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汹涌的恨意把我脑子里什么想法都吞没了——我都已经这么不被阿娘喜欢了,她为什么这么恨我,为什么我做什么都要来碍我?!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妹妹被我一把推到了地上。
糖葫芦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沾满了石头地板上的灰尘,妹妹张着嘴,看着地上的糖葫芦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只觉得解气得通体舒畅。
叫她拿到我面前来炫耀,叫她差点戳瞎我的眼睛。哭吧,快点哭吧,今天就算是被打我也开心!
但是出乎我的意料,妹妹眼睛里掉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却咬紧了下唇没有哭出声,而是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捡起地上碎成碎块的糖葫芦,兜在她大红色碎花的衣兜里跑了出去。
肯定是想找阿娘告状。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大不了就是被打一顿,又不差这一次。
但是那天我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阿娘来打我。
转性了?我不能确定,心惊胆战地等到睡前,我躺在床上,终于看到阿娘面色沉沉地走了进来。
要来了。我反而放下了心。
阿娘走到我们床边,坐在我们的被子边上,问睡在里侧的妹妹:“二柱要抢你的糖葫芦,姐姐保护了你,但是书不小心撕坏了,是吗小野?”
我从来没听过她如此温柔的声音,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在和我说话,我恍惚了。
妹妹点头,小小的身子贴过来,但她应该不是贴向我,而是想抱抱阿娘:“都怪二柱,我讨厌二柱。”
“这件事阿娘会处理的。”阿娘伸出手,摸了摸妹妹的脸颊。
那只粗糙的手从我的脸前伸了过去,我的眼睛下意识地跟着转,随后意识到我这样的动作好蠢哦,阿娘和妹妹肯定在心里笑我。
她摸完了妹妹的脸,动作顿了顿,大概是我在跟前便不好意思区别对待,又摸了摸我的脸。
她的指腹是硬的,手心是一层厚厚的茧子,但是很温暖,把我的脸摸得又热又痛。
就是因为她总这样扇一巴掌再给一颗糖,我才更讨厌她。
阿娘走了,妹妹蹭到我边上,嘴唇贴着我的耳朵,用气声说:“阿娘没有打你,姐姐,你开心吗?”
什么意思?我扭过头去看她。是在威胁我,她想让阿娘爱我或是打我,都是她一句话的事?
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在黑暗里也在发光,倒映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像一颗黑色的珍珠,清澈见底,所有的情绪都一览无余。
我没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也没能理解她为什么突然问我这句话。我只觉得她在我耳边说话的时候,气息把我的耳朵弄得好痒。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假装自己睡着了。
那天晚上,她没能抱到阿娘。
我眨眨眼,回了神。看着手上的本子冷笑一声,这是又要栽赃我。
如今,我一点都不怕她了,栽赃吧,她有阿娘,我已经有李老师和芮老师了,她们会保护我的!
我顺手就把本子往边上一扔,它在书堆上滑落下来,里面夹住的纸张全都掉落出来。
真麻烦。我“啧”了一声,不得不去捡那一张张碎纸块。
不是我故意看的,是捡起来的时候顺眼就看到了。那是一些剪报和一些写过字的纸,那些写在纸上的字迹居然是我的。
妹妹收集我写的字干什么?不会是为了模仿我的字迹,好栽赃陷害我吧!
——那我就要看看她日记里怎么写我的了!
若她真是要栽赃我,我总得要有所防备吧。
我满怀着怒气,把日记翻开了。妹妹的字迹很稚嫩,还有很多错别字和拼音,她从来不好好练字,因为她要是字写得不好看,阿娘也不会罚她,而是闭着眼睛夸她字真好看,像大书法家。
「10月5日,日青。
「阿娘做了花花gao!好吃,我最xi欢阿娘做的花花gao了!阿娘在zhuo子上放了一块花花gao,好xiang去吃掉呀……但是不行,那是阿娘留给姐姐的!」
「10月6日,日青。
「今天在学校里好开心,和朋友玩好玩的过家家,我是阿娘!」
「10月7日,雨。
「姐姐今天又被打了,阿娘为什么要打姐姐?我shuai在地上会很痛,打人也很tong,阿娘手痛,姐姐皮古也tong。姐姐的分书很高,为什么要打姐姐?
「因为大学,讨厌大学!我讨厌大学!!」
「10月8日,日青。
「今天父父带我去zhen上玩!好开心,父父给我买了红果子串,我吃了一个,suan suan甜甜的,好吃。我xiang给姐姐吃,但是姐姐在背书,我不小心shuai sui了,姐姐没有吃到,我好伤心。
「但是今天我变得特别xiang个大人,我很从名,我和阿娘说是二柱shuai sui的红果子串,阿娘没有打姐姐!」
我傻住了。
她没必要在日记里也写假话。
阿娘真的给她留下过桂花糕?可她那天根本没有吃到啊?!
这一块桂花糕还能给谁吃了?
还有,那天的糖葫芦串居然不是在给我炫耀的,而是……为了给我吃的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
我记得我听过有人说过,女人天性就是爱嫉妒,是没办法的,这是刻在她们骨子里的东西。是谁来着?我想不起他的脸了。
可是妹妹不是呀,妹妹没有在像我以为的那样嫉妒我分走了为数不多、可怜巴巴的爱。
不对!那是因为她已经拥有足够多了,所以她就可以施舍给我一些她的碗里溢出来的爱。
我不敢再看那本错字连篇的日记,连忙把本子合起来,像扔掉一只烫手山芋一样扔回了妹妹的抽屉里。
我感觉到我胸口的心脏在疯狂乱跳,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我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一本一本地从抽屉里拿出我需要的书本。
孬货。我也是孬货。我现在为什么想哭!不可以哭!哭是孬货才会做的事。
我狠狠用袖子摸了一把眼睛,不用看也知道我的眼睛旁边肯定被粗糙的布料磨出了一道快要破皮的伤痕。
把所有要带走的书都放进我的小包袱里,我拎着包往肩膀上一甩,那重量比我预期的要重得多,我整个人被包袱带着跑了。
我借助旁边的桌子勉强站稳,腰背被压得完全直不起来,没怎么锻炼过的双腿也隐隐发抖。
我咬牙得两颊发酸,努力地一步一挪,像一头负荷过重的驴,还没走出多远,我就觉得我的腰快断了。
好不容易挪到门口,阿娘没坐在那边搓衣服,而是进了房间,听声音好像是在灶台间烧水。
虽然我已经被包袱勒得喘不过气来了,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的房间里呼唤我,让我转过头去。
我看到有一片影子镶嵌在厅堂那张最精致最昂贵的椅子上,影子拿着一根烟斗,划亮火柴点燃烟丝,深深吸了一口,似乎是学着地主老爷的样子想翻着白眼吐出散乱的烟圈,但很快被烟味呛到而咳嗽起来。
他把崭新的烟斗在潮湿破角的桌子上磕了磕,然后心疼地直吸冷气,在衣服上找了一方干净的布头擦拭烟斗,嘴中念叨着:“老爷怎么老爱抽这玩意,难吃死了。”
那是我的爹爹。
过了一会儿,阿娘烧好了水,拿着铜水壶走过来,给爹爹面前的茶杯里倒上滚烫的热水,她做得很熟练,已重复了千万次那样。
她放下了铜水壶,转头便看到了我,似乎呼吸停了一下,但我没有特别注意她。
我全身心地盯着那片从不离开那张椅子的黑影瞧了半天,终于迟迟想起来,咱们家里不是三个人,是四个人。我还有一个爹爹。
可我竟然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什么样子的眼睛,什么样子的鼻子,什么样子的嘴巴,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性格,有没有抱过我,有没有骂过我。想起他时,我脑子里出现的人脸是空白的。
直到椅子上的那片影子缓缓地转过身来,我才意识到他不是影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见到他正脸的那一刻,脑海中的那张脸终于填上了五官。
我想和他说解放后不兴地主老爷的称呼了,可我看看他手里一看就值好几块的烟斗,再看看自己身上和阿娘身上的旧衣服,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
因为我想到一件事。
一件足以颠覆掉我整个世界的事情。
第110章 致肖田(四)
小时候, 很小的时候,应当是刚上学堂的年纪,我还没有习惯阿娘对我学习的高要求, 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哭得两眼肿得跟核桃似的。
妹妹当时更小, 和阿娘一起睡。她刚长出几颗乳牙, 阿娘那日就做了几块软糯的桂花糕让她捧着啃, 我闻着清甜的味道直流口水, 想也知道会有多好吃。
晚上我干瞪着眼数天花板上的霉斑数了很久, 满脑子都是想吃桂花糕,忽然有了想上厕所的冲动,便翻身下了床。
我蹑手蹑脚地从灶台旁边绕过去,也想看看锅里还有没有今晚没吃完的桂花糕。
灶台间里黑黑的,像是用煤灰把灶台间都上了个色。我从旁边溜了进去,刚找了个踮脚的小板凳, 就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走路的声响。
我心跳速度飙升, 左右看了看,慌不择路地躲进了烧柴火的洞里。
脚步声近了,是我从来都没有听过的速度和力度。
是贼?我四下看了看,双手支在地上,从不远处的柴火堆里挑了一根尖头的木头握在手里,缩回了洞中。
虽然咱们村子属于富裕的一拨,但其实我们家没什么钱。为什么贼要找到我们家来偷?明明光看院子里就知道我们家有多穷了。
我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大,终于走到灶台间里面来, 我又往角落里挤了挤, 看到一双腿出现在门口的月光里。
来人穿着一双棉拖鞋,这双拖鞋我经常在家里新打的小鞋柜上看到, 但我不知道是谁穿的。
他的脚后跟有一片白色的老茧,跟腱粗而凸出,像一根承重柱。他目标明确地走到灶台间的锅子前,吓得我以为他发现了我的存在,攥紧手里粗糙的木条,屏住呼吸。
他很瘦,尽管脚踏了实地却仍然像是飘过来的影子一样,他并没有发现躲在烧火洞里的我,如同一只看不清样子的巨怪停留在我面前,揭开了灶台上的锅盖,从里面拿出了什么东西,很快就响起了咀嚼的声音。
“我说怎么会吃了两块就吃没了,死婆娘藏在这儿了……*的,老子天天累死累活赚那十个工分,一块糕子都不肯给我吃……”
来人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桂花糕的碎屑从他的嘴边掉到他的脚边,像在他的拖鞋上开出一朵花。他抖了抖自己的脚,把碎屑踩在他脏兮兮的鞋底。
虽然我讨厌阿娘,可是阿娘也会种田,每天也能种个四公分才回家来洗衣做饭。
“#¥%的死媒婆,早知道不该娶这个死婆娘,*的成天一副我欠了她几千大洋的样子。”他泄愤似的把一块桂花糕往地上一摔,用拖鞋狠狠地碾了上去,好似他踩的不是桂花糕,而是别的什么。
冷却了的桂花糕香味传入我的鼻子里,果然和妹妹说的一样,又香又甜。我咽下一口口水,好想吃啊……
“骂骂骂骂骂,整天自己过得不顺心了就来骂我,*的我*哪个男人像我这么窝囊……要是娶的是小翠就好了,唉……我的小翠呀,连生了两个双胞胎儿子,那本来都该是我的!
“算了,小翠也是个嫌贫爱富的,*的跑到城里去嫁了个大老爷就把我忘了,见面都不打招呼……女的都没个好鸟。”
顿了顿,他捏着嗓子说:“诶肖哥,肖哥我可想死你啦,你什么时候再来镇上啊?我请你吃饭。”
他恢复了自己粗哑的公鸭嗓,我看到他映在地上的影子摆了摆手:“诶,吃什么饭呢吃饭,没必要破费,我是男人,要请也是我来请。”
他又夹起声音:“那好吧,等下次你来镇上,我让我男人请你吃饭。”
他到底是谁啊?我怀疑他脑子不太正常。
他的双腿从柴火洞前走开了,走到门口,我扒着洞口探出一点脑袋,看到他的背影在灶台间门口走来走去。
“我要去离婚……对,我要去离婚,理由就说她生不出儿子!”
他在原地转了两圈,满脸的焦虑烦躁,不自觉地开始咬指甲:“不行啊,不行啊,现在不能用这个理由离婚……*的,上次还被村长骂了一通。
“啧,杀了她?要不直接杀了她?”
他大步走回了灶台间,我连忙缩了回去。只听「蹭」的一声,他从灶台上拔出了一把刀。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
他要杀了谁?杀了我阿娘吗?
虽然我很讨厌阿娘,可也没有想要让她死。
“不行,不行不行。”没等我想清楚要怎么阻止他,他就自己返了回去,把刀重新插好,否决了这个答案,“我现在正是要进厂的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万一被发现我的工作就泡汤了。”
他蹲了下来,仍然在咬指甲,我能听到清晰清脆的咔嚓咔嚓声,看到他侧脸上露出了一个神经质的笑容:“等我进了厂,就可以把她杀了……嘿嘿,把她们都杀了,换个新婆娘……那我就有儿子了……”
他压在喉咙里的尖利笑声让我汗毛耸立,握着木条的双手都不断地发抖。
他疯了……他这个家伙是疯了!!
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格外明显的木头嘎吱声,这家伙也突然僵住了,瞪大眼睛回头看,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双唇抿紧,紧张至极。
但是那声嘎吱只响了一下,四周的寂静没有再被打破。
那家伙蹲在那里僵了大半天,直到确信了不会再有这样的声音发出来,他才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力做了鬼脸吐舌头:“大半夜的吓谁呢?嗯?以为我会怕你?
“不过就是个女人,我怎么会怕你!平时那都是我在让你,你以为我要是真动起手来能打不过你?好男不跟女斗罢了。”
他脸上的表情扭曲而变化快速,阴冷惨白的月光撒在他的身上,把他脸上手上的斑与疤都照得颜色鲜亮,大张的嘴巴像一汪血池,灰白的双眼眼白也镀上一层吸血鬼一样的刻薄色彩。
他整个人就像一只恶鬼——不,他就是一只恶鬼。
“要是听我的话把那两个赔钱货扔了,我现在怎么会过这种苦日子?果然是赔钱货,全是赔钱货,真不知道这些愚蠢的人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我听着他把我知道的村里大娘全都骂了一遍,可是直到此刻,我也没能想起他是谁。
他骂骂咧咧地走远了,我小心翼翼地从洞里爬出来目送他的背影。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他脱下自己的鞋子,细致地把上面的糕点碎屑都剥掉,把自己衣服上也都拍了一遍,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
现在想想,那锅里的桂花糕本来就是留给我的,但是被我爹爹吃掉了。
想起了这张脸,我就想起了更多的东西。
以前阿娘和爹爹总吵架,也不算吵架,因为一般只有阿娘一个人在说,而爹爹沉默地坐在面前听。阿娘很强势,最后总是以爹爹的妥协告终。
我听不懂她们在吵什么,只是因为阿娘也会骂我,所以我觉得爹爹很可怜。
他是我同病相怜的战友,他也是深受阿娘脾气迫害的可怜人。
但这样的印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呢?
也许是他在阿娘打我,而妹妹哭着求情的时候,把妹妹抱进房间里时沉默的背影;也许是撞见那一次他把阿娘留给我的桂花糕吃掉的半夜,也许后来每一次阿娘留给我的东西,都会被他拿走。
也许被我看见的一次又一次,与村里其他人聊天时,说阿娘的坏话,说我未曾谋面的奶奶的坏话,说妹妹要是个儿子他此生就无憾。
还有我上学的路费,一开始阿娘会放在桌子上,我拿走以后还是走路上学,就能偷偷攒下一毛钱。
从某一天开始,那一毛钱不见了,我去问阿娘,被阿娘骂了一通。说我学坏了,为了多要一点钱就和大人撒谎。
可我没有证据。除了那一次亲眼所见他吃了桂花糕以外,我没有证据证明是爹爹把钱和糕点都拿走的。
“小田回来拿书吗?”阿娘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拖了出来,她脸上挂着一个尴尬的笑容走到我的身边来,弯腰把我背上重如泰山的包袱拎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轻松,就好像那包袱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我抬头看着她的动作,再扭头看向爹爹。他又贴回了椅背上,再一次变成一片影子。
我跟着阿娘往外走,她居然没有怪我上次把她和妹妹骂退的事情,她提都没有提起,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说。
正是这样,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帮我拎着书袋子到了李老师家院子前,我伸出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怎么了,小田?”
她眼睛里有些惊喜,是不是没想到我会主动亲近她?
这么想着,我突然有种打碎这种假惺惺笑容的冲动,我想证明她其实就是讨厌我的,所以我说:“我这次测验退步了很多,在班级里只排到第五名。”
可是阿娘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瞬间柳眉倒竖指着我开骂,她完全放松且无所谓地弯着双眼:“没关系,你就跟着两位指导员好好学就好了,她们肯定能带着你上大学的。”
我张了张嘴,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好不真实,对我而言有种脱离掌控的失重感,与人病重时的回光返照一样,我的后背被冷汗浸透了。
我忍不住往肖家看去。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爹爹说过要杀了阿娘。
对了,现在爹爹还没进厂,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有进厂,如果我把爹爹进厂的机会彻底搞砸了,阿娘会不会就能安全了?
阿娘摸了摸我的脑袋,我头发不多,可以清晰感受到她手心的茧,就像和妹妹一起躺在床上的那天一样。
虽然我还是讨厌阿娘,但我也不想她死,我得看紧爹爹。
阿娘把包袱放在李老师客厅的椅子上就离开了,我从包袱里拿出一本本子,翻到崭新的一页,开始写下我的保护阿娘计划。
我写得很入迷,晚上李老师和芮老师回家了我也不知道,她俩站在我身后看了很久,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才抬起头,在玻璃窗倒影里看到她们二人。
“李老师!芮老师!”我现在急需成年人的意见,“你们看看,我这个计划怎么样?”
李老师把我的本子拿起来认真翻了两页,问我:“这是什么计划?”
我撑着桌子站到椅子上:“这是保护阿娘计划!我听到爹爹说他要杀了我阿娘,我要保护阿娘!”
“什么?”李老师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你爹要杀了你娘?什么时候听到的?他有发现你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我却并没有因为李老师的怒火而感到害怕,而是完完全全的平静和安心。我一一答道:“对,我听到的,但我刚刚才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我妹妹还和我阿娘一起睡的时候!
“老师您放心,他没有发现我。我觉得他脑子有点问题,一直在自言自语,然后还——”
我把我看到的爹爹学了一遍,那宛如恶鬼的爹爹我如今一想起来仍觉得脊背发凉,说不准我忘记就是因为太恐怖了,要是一直记得就会做噩梦,像爹爹那样疯掉。
李老师和芮老师对了一下视线,芮老师借口要上厕所暂时离开了,但我觉得她一定是去想办法了!
李老师把我从椅子上抱了起来,我顺势搂住了她的脖子。我闻到她辫子上有一股像刚吃完一只柑橘般的味道。
她对我说话时很温柔:“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小女孩,但是接下来危险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我问她:“李老师,你们想怎么办?”
李老师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不轻不重:“用我们的办法办。”
“什么办法?”我见李老师好像没有生气,之前气我的似乎也消了,我心头有了勇气,继续追问道。
李老师回避了我的问题:“小孩子不能知道的办法。”
*
每天上完课以后,李老师和芮老师开始经常外出了。
我有时候会撞见她们和阿娘说话,然后我便想偷偷靠过去听听她们在说什么。但芮老师太警觉了,我还没走到多近她就发现我,三人便就地解散。
这段时间我常带着几本书回家,假装是为了与李老师、芮老师上课错开,妹妹躲着我不见我,我也没做好和她说话的准备。
阿娘和爹爹还与以前一样,阿娘拿了三四个工分就回家洗衣服做饭,爹爹总是往镇上跑,不断带回一些崭新的物件,过一段时间,那些漂亮物件又会从家里消失。
爹爹只要一靠近灶台间,我就会悄悄跟在他身后。幸好每一次他都只是为了拿点东西吃。
那一天,妹妹回家回得早,我过去时她就已经在了。她盘腿坐在炕上写作业,见我进来了,一噘嘴,把本子都抱进怀里跑了出去。
我没在意她,拿着书放到炕上,便见妹妹离开前落下了两颗大白兔奶糖。
整天丢三落四的。我这么想着,看了两行字以后忽然反应过来,这一回我竟没有再觉得她是为了栽赃我。
又读了两行,余光中门边上总有一个探头探脑的小脑袋,我抬头一看,那脑袋倏地缩了回去。
我知道那是妹妹。
过了一会儿,妹妹踮着脚走了进来,双手背在身后,双唇抿紧,好像准备要做什么坏事一样。
我没抬头,她绕着走到我前方,快速地把两颗奶糖往我腿上一扫,便像有鞭子在后面赶着她一样噔噔噔跑走了。
我再看向门口。她仍扒着门边,只露出一双眼睛,见我看过去,瑟缩了一下。
我拿着奶糖下了炕,她肩膀整个缩起来,扒着门边的手关节发白。
“这……”我刚想问她是不是给我的,忽然看见有一条影子往院子里走来,我心下一惊,连拉着妹妹进了房间,捂住她的嘴巴躲到门后。
她长得很矮,才到我胸口,不哭不闹,睁着一双乌亮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缓缓松开手,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乖乖地点头。
那条影子在外面徘徊了两圈,踏着犹豫的脚步进了屋子里,我和妹妹屏住了呼吸,看到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一层一层地展开,往桌上的水壶里倒了许多白粉。
妹妹不自觉地抓紧了我的手,我觉得我的心跳都停了一拍。
他并没有发现炕上多了两本书,或许他从来不在意炕上有什么东西。
他转身了,我赶忙缩回脑袋躲回门板后,他完全没注意到躲在门后的我和妹妹,但他突然惊恐地瞪大眼,开始尖叫。
我忙捂住妹妹的耳朵,妹妹在我的怀里转过身,踮起脚捂住了我的耳朵。
院子外面响起了七大娘八大姨的喊叫声,我听到了许多熟悉的长辈在怒吼,那片影子的求饶和哭嚎,无数脚步声冲进来。
“你真敢下毒啊?毒死自己的老婆孩子,好出去再娶吗?”
“我肖家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我还听到了李老师拱火的声音:“今天敢毒害自己的老婆孩子,谁知道明天毒谁?还是只要让他不开心了,他就敢全部毒死?”
“作孽啊,作孽啊!老肖在地底死不瞑目。”
“肖田肖野才多大?你这就要她们没有爹了,真是造孽。”
我低下头,妹妹也正看着我。她很安静,她的眼睛很漂亮,我们的身体贴在一起,我可以感受到她胸膛里的心跳正在与我的心跳同频。
有一道身影停在了门板边上,我往另一个方向蹭了蹭,在心里祈祷她别注意到我。
但门缝里的脑袋还是听到了什么动静,那人回过头,眼睛从门缝里看了我一眼,我却松了口气。
那是芮老师。
争吵的声音没有持续多久,便有警/察进来了,他们不由分说地给爹爹戴上了手铐,于是一群人又呜呜泱泱地拥出去,要警/察一定严惩他。
我和妹妹从门板后走了出来,坐到门槛上,目送警/察压着爹爹离开,妹妹抬着一只手遮挡阳光,眼睛里却没有眼泪。
我张开嘴,对她说:“我以为你会很喜欢爹爹。”
因为爹爹带她逛镇上,给她买新衣服,给她买糖葫芦。想来也会宠溺地抱起她玩扔高高、转圈圈。
妹妹却出乎意料地摇头了,她眯着眼睛说:“我不喜欢爹爹,我和他说话他都不理我的。”
我说:“可是他会给你花钱。”
妹妹咧嘴一笑,掉了两颗门牙的笑容显得傻兮兮的:“是阿娘给我花钱的,爹爹没有钱,爹爹要买东西都得问阿娘要钱。”
说起阿娘,妹妹的脸上恢复了光彩,她挪着屁股靠近我:“阿娘可厉害了,从哪里都能变出钱。我什么东西丢了她都知道,我买过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也都知道,阿娘超厉害,阿娘是百事通!”
所以……其实妹妹用钱买了多份的新本子偷偷塞给我,她也都知道,是她默认的。
那为什么又要打我,觉得我是偷了妹妹的东西?
我站起来,看到李老师、芮老师和阿娘从路的那一头走过来。阿娘走到我面前,而我抬起头问她:“你既然知道妹妹拿钱给我买东西,为什么还要打我,说我偷了妹妹的东西?”
“因为……”阿娘没有与我对视,“你说妹妹是为了栽赃你,让阿娘一下子……”
她的脸上被一片愁云笼罩,雾蒙蒙的,如同潮湿的黄梅天。
我盯着她:“那上了大学以后呢?等我大学念完了,我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就是在这一刻特别特别想问出口。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平静地和阿娘说话,她没有皱着眉头像门神一样地怒瞪我,才让我知道原来我的身影也是会映在她的瞳孔里的。
我曾经以为问出这句话时,我和阿娘会是水火不容、一触即发的状态,而这会是点燃炸弹的一把火。
阿娘蹲了下来和我平视。她的表情好奇怪,她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皱了皱眉。
我开始害怕了,我想逃。
可是不行,我握紧了拳头,对自己说,你可是要当兵的人,不可以临阵脱逃当逃兵。
于是我强迫自己定在原地,紧盯着阿娘干裂蜕皮的嘴唇,害怕她会说出什么让我讨厌的话。
有一阵很冷很冷的风吹了过来,像在我的鼻子上用刀削了一下似的疼。让我想起深冬的时候,我独自一个人从没有灯光的小路上回家时,比雪还冷的双手双脚。
阿娘垂下了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双手似是无措地拨弄着打着补丁的衣角。
“阿娘不知道。”
她的声音里全是哭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也一热,明明她打我的时候我从来不会哭,现在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说得沙哑而委屈:“阿娘没有出去过,不知道城里的姑娘念完大学还能做什么。”
阿娘抬起手,抬到一半又忽然收了回去。我抓住了她。
她这才笑了,这个笑容比哭还难看,她脸是红的:“等小田念完大学以后来告诉阿娘,城里的姑娘还能做什么,好吗?”
原来是因为她不知道。
她从乡亲口中知道当兵会受伤,会死,所以她认为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她害怕自己的女儿和自己一样被困在这里。
去镇上只要二十分钟,可她若想走出这里,要的岂只是那二十分钟。
我第一次感觉到无比的委屈,就好像所有的眼泪终于找到一个盛放的器皿。芮老师说得对,我要亲口问阿娘才行。
“那为什么要对小野这么好,对我这么差?”
阿娘也在哭,我也在哭,我们两个人泪眼对泪眼,妹妹站在旁边也开始哭。
我努力擦干净眼泪想要看清阿娘的脸,但很快又会有新的眼泪涌出来。
我听到阿娘说:“阿娘没念过书,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够上大学,所以我总怕你还不够好,还不足以上大学,还不足以……走出去。
“你要是想恨我,那也好,只要你还恨我一天,你就绝不会回头回到这里。”
“恨爹爹也可以,为什么不让我恨爹爹?”
阿娘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因为他不会管你的死活。”
爹爹不会管我的死活,我甚至都不记得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连一个印子都不愿意在我的记忆里留下,这样淡薄的关系,阿娘怕那恨不够强烈。
肖野在抽噎,缩在胸前的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
“……”我看了她那只肉乎乎小手一眼。
我是怨的。我一定是怨的。
可是我该怨的人不是她。
“……”
我沉默了很久,对着那双在夕阳下像宝石一样发光的眼睛说:“对不起。”
用泪水洗过以后,那双眼睛更亮了。
我们本该是亲密无间的姐妹,曾在同一个子宫中成长,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世间没有比这更亲密的关系了。
可现在我们的关系都变成什么样了?为什么非要变成这样?
不该这样的。
肖野眨眨眼睛,往我这里靠近了一步,又靠近了一步,手臂伸到我面前,展开手心,露出那颗被她的手汗浸得外纸湿漉漉的奶糖。
她一直是这样的。她知道自己有很多新东西,而我没有,所以她会偷偷地把我和她的东西调换,她想让我也用上新的东西。
她想让我吃糖葫芦,只是那天她没控制好力道。她想给我看她画的四个人全家福,让我知道我在家里有人关注,只是那天……
那天我在背书,看她开心画画,我心里不平衡。
她知道这个家对我不公平,她在用她稚嫩的方式弥补,她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全都给我了。
错不在她,可是与我一起长大的短暂人生里,受我怨恨最多的人就是她。
肖野是,阿娘更是。
种田是有价值的,帮助村里建设工厂是有价值的。洗衣做饭也是有价值的。
这是我的阿娘。
如果我不爱她,那这世间还有谁会爱她。
她们都不是罪魁祸首,却承受了我所有的恨意。
*
“如果去新世界的话,你想给自己起一个什么新名字?”李老师笑眯眯的,像天神在世。
爹爹蹲了大牢,阿娘经过李老师举荐,在镇上的国营大饭店当厨师。
我问:“新世界可以把妹妹和阿娘也带去吗?”
李老师点头点得很干脆,但是芮老师却重重地“啧”了一声。李老师挥挥手,让我别在意芮老师。
我于是转过身,跑到阿娘身边,拽着她和妹妹到李老师面前,抬起头问阿娘:“阿娘,你叫什么名字?”
这对阿娘而言好像是一个很陌生的问题,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苗小娘。”
李老师皱了皱眉,似乎不太开心:“户籍上就叫这个名字?”
“嗯。”阿娘轻声说,“以前大家都这么叫我,后来……”
后来结婚了,别人都叫她肖家媳妇,她自己的名讳更不重要了。
李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眼里有许多我看不懂的沉重的情感:“你也给自己起一个新名字吧。”
阿娘则看向了我:“小田,你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你来起吧。”
我看着阿娘的眼睛。她今天穿了一身绿色的袄子,手腕粗的辫子扎成麻花辫,在那一刻,第一句在我脑海中出现的诗句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脱口而出:“苗青。青青子衿的青。”我抓着阿娘的手,“阿娘,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喜欢,这个名字真好听。”阿娘笑得眼睛都没了,她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脑袋。她的大手干燥而温暖。
“那我要跟着你姓,我要姓苗!”
我话刚说完,妹妹也跳起来:“那我也要和阿娘姓,我也要姓苗!”
李老师直起身,与我的阿娘站在一起。我能够感觉到她今天特别特别开心。
芮老师没那么开心,虽然她一向没表情。
“苗青,那就给你的女儿起一个新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