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礼物清单(十)


    李琢光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的太阳穴突突地痛。


    时间没有过去很久,才夜里九点半,浴室里响着水流声, 冉飞双的帘子拉开着, 应该是她在洗澡。


    李琢光下了床, 坐到戈焰的椅子上。


    苗苏、苗烈和苗青一家子的记忆应该是看完了。


    在那段记忆中, 「李琢光」和「芮礼」好像是从更高维度来到那个世界的存在。她们可以随意更改那个世界的「设定」, 也可以随意查看任意一个人的记忆与剧情。


    比如苗青, 「李琢光」就是在看完了苗青的记忆之后, 才决定把选择的权力交给她,而不是自作主张地把两个孩子带走。


    苗青有一个弟弟,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由她一个人做,所以长大后四五个工分对她而言并不是很困难的事,还能分出余力洗衣做饭,以前的她一直毫无怨言, 并且与母亲、奶奶一样, 都认为弟弟未来会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


    弟弟能念书,她不能。家里穷,买不起太多的纸,为了节约纸张,弟弟就用树枝在地上写字,这时候苗青就借着洗衣服的功夫偷瞄两眼学认字。


    在识字的时候,她隐约觉得不对劲,可说不出究竟是哪儿不对劲。


    直到青年下乡那天。


    她们村子里来了五个颀长纤瘦的青年, 一个赛一个的白, 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富贵人家孩子。


    里头有一个力气最小的姑娘,大概二十一二岁的样子, 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双手上一处老茧破皮都没有,人站在太阳底下,那白皮肤都在闪闪发光。


    她每日挣的工分是最少的,换来最少的粮食,那点米让苗青看着都肚子饿,吃不饱饭不是更干不动活么?


    于是苗青偷偷给她塞了一个鸡蛋。


    她说没事,我饭量小,那点东西就够了。但是苗青的家庭情况她看在眼里,偷拿一个鸡蛋出来都是冒着被骂的风险,于是那姑娘对她说,你识字吗?我教你识字吧。


    苗青没有答应,因为她没有时间。


    但那日回去,夜里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城里的姑娘可以读书,可以识字,而她不行?


    她没能想明白就嫁人了。


    婚后与村里其她媳妇一样,浑浑噩噩地以夫为纲,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那小孩丑得跟猴屁股似的,一张脸又皱又老,像个小老太婆。那么小一个,一只手还没有自己的一根小拇指长,脆弱得好像一捏就碎。


    苗青抱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专注地看着她的睡颜,伸出一根手指塞进孩子的手掌,那小手就蜷起来抓住了她的手指,一瞬间就把她因疼痛而抽空的身子填满了。


    她能下地走两步的时候就带着孩子回了家。


    夜里肖田闹着小声啜泣,其实那声音很轻,可她不知怎的就迷迷糊糊醒过来了。她去把孩子抱起来哄,给孩子喝奶,在房间里绕圈哄肖田睡觉,这才听到了自己的丈夫与他父亲的对话。


    “反正还没上户口……直接扔进湖里算了,这年头夭折的婴儿又不少见。”


    “爹您可得小心点,别让人瞧见了,苗小娘那婆娘看得紧,等她睡了我就去把那小家伙偷出来。”


    这下什么瞌睡虫都清醒了过来。苗青怀里的婴孩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喝饱以后一只手抓着空气沉沉睡去。


    这是她的孩子,外面的两个人在密谋杀死她的孩子。


    她的手有点颤抖,怕把孩子摔了,小心翼翼地上了床,把肖田放到床的内侧,一个可以完全搂紧的状态。


    她睡不着了,瞪着眼睛到了天亮,那晚她的丈夫并没有偷偷潜进来偷走孩子。二人密谋了一整夜,似乎敲定了一个完整的计划。


    隔天,果然夫爹就对着苗青说,咱俩一起去井里打一桶水回来,以后别去河边洗衣服了。


    苗青胡乱地点头应了,把孩子放在衣带里绑在身上,拎着一个大空木桶往河边走。


    夫爹身材矮小,佝偻着背走在前面。苗青看着夫爹身上粗麻的衣裳,每走下一步,怀里的孩子便会往她的胸膛上吹一口气。


    她慌张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她随夫爹从井里舀水,舀起一小桶,又一小桶。趁她转身之际,夫爹猛地一用力推向她的背脊。


    她一直绷紧了神经,夫爹那边一有动作,她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地让开了,夫爹没能刹住车,跌进了河里。


    老人不会水,很快就沉了下去,水面上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像是他发不出声音的求救。


    苗青脑子空白了许久,才慌慌张张地反应过来叫人求救,村长带着几个男人过来了,找足以绑得住人的绳子又找了许久。


    那人下潜了好几次都没能找到苗青的夫爹,好不容易挨到更多人过来了,大家脱衣服下水寻人,最后只捞上来一具冰冷的尸体。


    回家以后丈夫与苗青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争吵,苗青自知理亏,本打算认错,可偏偏她的丈夫将矛头对准她的孩子。


    肖田被激烈的争吵闹得嚎哭不止,苗青头脑一热,抄起桌上的玻璃瓶就砸向了丈夫的脑袋。


    玻璃瓶碎了一地,随之流下的还有丈夫额头上的血。


    苗青吓傻了,一边哭一边不断重复着对不起,把刚从家里离开没多久的医生又叫了回来。


    医生问怎么受的伤,苗青没说话,她丈夫沉默了片刻,只说是自己失父悲痛过度,不小心摔在了瓶子碎片上。


    医生走后,苗青痛哭流涕地抱紧了丈夫,说自己只是因为听到他要伤害自己的女儿反应过激了,丈夫没有再像先前那样与她针尖对麦芒,而是温顺地说,明天就带孩子去登记户口。


    她安心了。


    「李琢光」下定决心让苗青自己拿主意做决定的关键原因,就是她砸向自己丈夫的那一个酒瓶。


    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迫切地希望肖田不要步自己的后尘,可她不知道要优秀到何种地步才能读到大学。所以在苗苏被送到「李琢光」这里以后,就算她成绩退步了,苗青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怒气冲冲。


    她觉得「李琢光」和「芮礼」两个城里人肯定了解怎样的孩子能进大学。


    记忆里「李琢光」和「芮礼」形容那个世界的措辞,也着实像GAME MASTER进入游戏以后使用的专业术语。


    好像这一次的记忆又一次确认了苗苏她们都是游戏里觉醒npc的事实。


    冉飞双洗完了澡,一身热气地从浴室里出来:“李前辈,你要洗澡吗?”


    “我不洗了。”李琢光拿着终端的付款器,“你们作业做完了吗?做完了的话今晚睡睡眠舱吧,我把电费报销给你们。”


    “那哪用啊!”齐和玉摆手,“睡一晚上的钱我们还是付得起的,睡眠舱的电费也没有那么夸张啦。”


    “没事,我这是出任务,也能报销的。”李琢光笑了一下,“中心的羊毛不薅白不薅。”


    齐和玉两人视线交流了一会儿,还是被李琢光口中的「薅羊毛」吸引住了。


    她们收到了李琢光六百星币的转账。齐和玉看到转账的数字以后下巴都掉下来了:“这也太多啦,一晚上最多二十星币了——”


    李琢光习以为常:“我会和中心报一千星币的,别担心,这是给共犯的贿赂。”


    为了保护齐和玉和冉飞双的隐私,任务执行记录仪在今晚关闭了。


    齐和玉和冉飞双捡到钱了,嘿嘿傻笑着平分这六百星币。


    晚上到了十一点,二人就提早躺进了睡眠舱,给李琢光留下了充足的发挥空间。


    李琢光换了一套睡衣,最后排查了一遍宿舍里没有死物异种,在贴身绑着武器环的地方都全副武装地装上了各式小手枪和小刀。


    她躺上了戈焰的床,拉上了床帘的拉链。


    床帐的拉链是智能的,会自动检测拉开它的是不是白名单内的人。戈焰给了李琢光全部的权限,她通行无阻。


    她想到自己大学本科的时候也是睡在上铺,芮礼睡在下铺。当时芮礼用了钞能力,让她俩分到一间二人宿舍。


    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用指关节叩响木板,有时候拍一首曲子,有时候用摩斯电码敲一段话。


    芮礼一开始会回应她,被吵烦了就伸脚踹一下上铺的床板,然后吼一声“睡觉”。


    李琢光隔着床帘和床帐的纱网抓住铁质栏杆,曲起食指,长短不一地敲了十四下。


    她动作停下,宿舍里便陷入沉寂。两张睡眠舱的运行声平缓而低沉,她的呼吸绵长,安静得仿佛她刚刚敲了的那十四下是她的错觉。


    她在等什么呢?当然不会有回答。


    能给出回答的人不在这里。


    李琢光闭上眼,复又睁开眼,盯着床帐上星云的花纹看了许久,心脏忽然丝丝抽痛,她有点喘不过气了。


    她翻了个身,心说这床帐真是有点东西,她刚躺上来就觉得难受了,难不成真是什么鬼魂作祟?


    她面对墙壁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很快沉入了梦乡。


    宿舍里的三人都睡着了,李琢光身边栏杆突然响起轻轻的敲击声。


    一下,两下,三下……三十三下。


    「Li Zhuo Guang」的摩斯电码。


    *


    凌晨,李琢光被一股轻轻的力气推醒了。


    她倏地睁开眼,眼中丝毫睡意也无,维持着平稳的呼吸,耳朵细细听着床帐外的动静,眼睛下垂,看着因床帘半开而透进光的地方。


    有东西在宿舍里走。


    TA在睡眠舱周围徘徊,似乎在好奇为什么今晚有两个人睡在了睡眠舱里。


    脚步声绕着睡眠舱走了几步,很快就丧失了兴趣,朝李琢光这里走来了。


    像是拖着什么重物,也像是过长的裤腿沾满了浓稠的血水,每一步都咕嘟咕嘟地冒出泡泡。


    「吱吱——吱吱——」


    有两只巴掌大的黑影从床帐上跑了过去,宿舍里的那只怪物猝然拔长身影伸入床帐与天花板的夹缝里叼走了那两只黑影,照进来的光亮短暂地黑了一瞬。


    啮齿类生物尖叫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它们完全被黑影吃下肚子。


    老鼠?戈焰的描述里完全没有这一项,是因为自己醒得太早了吗?


    怪物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这一次比之前要轻快了许多。TA在底下走来走去,像是在参观这个宿舍,又是撩起帘子,又是对着智能屏幕点点点。


    TA的脚步声也愈发轻盈,逐渐变得像一个人。


    黏腻的肢体抹过床板,阴冷的气息透过垫被传到李琢光的背部,她用手指掐着手心克制住自己激灵的生理反应,然而那怪物温柔如爱人亲昵抚摸的动作还是一顿,换了个方向,顺着李琢光身体躺着的位置一路摸下去。


    TA往侧旁走了几步,停在了戈焰的楼梯边。


    内侧床帘上,有一道黑影缓缓升起。黑影有头颅,有脖子,它的头肩比是正常的,还梳着一个高马尾。


    但它刚刚走过去时,还没有高到这个地步。


    那怪物看到了躺在床帐里的李琢光,微微歪过头,似乎在疑惑为什么这个人没有去睡睡眠舱。


    李琢光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维持姿势看着那片诡异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那黑影抽搐了一下,它身上发出骨骼错位般的咔咔声,紧接着,它的脖子便开始一点点伸长,像是柔软的橡皮泥一样无限地延伸。


    床帐的纱网挡住了它继续往里伸的动作,它用头顶抵着纱网用力顶了两下,床帐外侧闪过一股轻微的警告电流。


    怪物被电流刺得缩回了脖子,吸附在地面的触手吸盘发出「啵」的一声,一截手臂抬了起来,起先只是一个拳头,有什么东西自那皮肤内侧往外鼓出,尖锐的头部顶住那半透明的肌肤,再一用力,「噗嗤」两下伸出了两节手指。


    窸窸窣窣的声音攀上了楼梯,又轻又碎的好像一根羽毛在李琢光的皮肤上抚过。


    内侧床帘上再次出现了一道影子。


    那东西脖颈处的黑影是堆叠的,一层一层如同一座小山,它头顶绑着的高马尾看不到随移动而飘起的发丝分离出的影子。


    那道影子停留在楼梯上,李琢光听到它在拨弄拉链。与此同时,对床上铺的位置响起了戈焰所说的翻身与手指戳向屏幕的声音。


    它没有多少耐心,只尝试了一分钟不到便停了下来。堆叠在肩膀上的脖子重新伸长,它的手指点向纱网。


    滋滋的电流声里,那怪物的头颅毫无阻碍地伸进了床帐内部,继续伸长、伸长,扭曲的脖子如同一条手臂粗的蟒蛇,无声无息地沿着曲线路径前伸。


    直到将它的头颅完全送到李琢光面前。


    它的高马尾是从头皮上延伸出的雪白的肌肤,脖子上交错纵横全是一道道裂口,与那白杨树上一只只似眼睛的花纹一般,裂口中流下了浓稠的透明液体,那并不臭,甚至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


    它的头是横着的,脸却是竖着的,一如地质研究所里那个模仿其她人样貌的生物。


    李琢光顿在原地,与那双熟悉的、属于自己的眼睛对视了许久。她的心跳没有一点变化,藏在被子里的手摸到了腰间的音波小刀,佩戴着的单片侦查眼镜开始运转。


    「水、吲哚醌、牛磺酸、蛋白质……」


    「90.13%可能为章鱼墨汁,0.04%可能为靛红染料与牛黄混合物……」


    「该物种非碳基生物,未被收录于现有物种图鉴中。」


    「正在检测激素水平……」


    「该生物激素水平为一级。」


    李琢光露出了一个职业性的客套笑容,出声打破沉默:


    “晚上好,晴山总部清剿部九三零队长李琢光,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它那张与李琢光一模一样的嘴巴动起来,连带着脖子上的所有裂口都开始动作。口型在变,但它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透过那些张开的裂口,李琢光能数清它脖子里每一根血管,看清血管中各色血液的流动。


    它在模仿自己的口型,可是发不出声音。


    李琢光试探性地动了动身子,它的目光迅速聚焦到移动的上半身。


    她停下动作,借着调整好的角度望向怪物把脖子伸进来的地方。在它脖子周围有一圈淡蓝色的波纹,圈内纱网流动,像罩着一层流水,却没有影响到圈外任何。


    像是开了一个传送门,或是通过某种手段更改了「游戏设定」。


    就像晚上的那段记忆中,「李琢光」更改了那个世界的游戏设定,让苗苏和她朋友在房间里玩时不会有人注意到那间屋子。


    地质研究所里那个「怪物」是没有恶意的,它将自己带入了一个幻境,那是一切的伊始。


    那么眼前这个呢?


    僵持了不久,李琢光又问了一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有什么东西戳了戳她的背,她往后退去,让到那戳了她的东西后方,眼睛快速一瞥,发现是一只两根手指的手。是眼前这个怪物的手。


    那只手与脖子一样,无视床帐伸了进来,在空中摇摇晃晃地画出一个个的圆圈,然后又画了一个大圈,把那些小圈连起来。


    李琢光理解了一会儿:“……你问我有没有天女庙的辟邪手链?”


    脖子点出波浪纹状,这是一个点头。


    “如果我说我没有的话,你是不是就要攻击我了?”


    怪物的脖子从后往前缩起来,缩成一条弯折的山路,它伸出四十多厘米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李琢光的脑袋。冰冷的触感落在她的额头上,没有指纹的光滑指腹滑动。


    它在她的额头上画出了一个五角星星。


    李琢光喘了口气,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那一下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她对着那只怪物朗声笑起来。


    怪物把两只眼睛挤成一团,奇怪地看住这个笑到停不下来的女人。


    它垂下脑袋,把代表头颅的椭圆体摆正,脸上的五官重新排列组合,恢复成一张正常的脸。


    它慢慢地把脖子一层层堆回肩膀上,细长的手指在李琢光的手腕上包住,围了一圈半。它没有太用力,只是示意李琢光跟着它往下走。


    李琢光顺着它的力道起身,还没等她去拉开拉链,她的手就直接从那一圈淡蓝色的波纹里穿过了纱网。


    她低头,头刚探出纱网,周围的景色顷刻间转换,她顿了顿,试着缩回脑袋。当她的眼睛处于纱网内的时候,从床帐看出去的仍然是三部的宿舍。


    手上的力度重了重,怪物在催促她快走。


    李琢光便就着那力道爬出了床帐。


    外面也是昏暗的,一如没有开灯的宿舍,更像是三部一间普通的公寓。


    半阖的百叶窗帘外照进色彩迷幻的霓虹灯,窗边放着一盆盆栽,桌上放着玻璃杯和摊开的本子,桌前则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耳边似乎能听见远处闷在建筑内部的鼓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工厂里新组装完成的机器人的味道。


    李琢光站直了身子。她腿边是一张小床,床上的薄毯子散乱地扔在角落里。


    怪物蠕动着「四肢」流动到桌子边上,从史莱姆一般的身体中伸出一只肢体,点了点角落里咖啡机的启动按钮。干净的杯子从下方推上来,热气腾腾的咖啡液冲下来。


    它点了旁边的按钮,牛奶从另一个管道里流了出来,当液体装满了整个杯子以后,它暂停了咖啡机。柔软弹性的「手臂」卷住那只杯子,它蠕动回李琢光身边,把杯子递给她。


    李琢光道了声谢,在床上找了个角落坐下,捧着咖啡没有喝。


    那怪物煮的咖啡里加了大约两小杯牛奶的量,这是她平常爱喝的口味。但她不敢肯定这玩意到底是用什么做的,所以不敢喝。


    怪物脖子上的椭圆体歪了歪,它脸上的五官在进入这个空间时便消失了,两颊的肌肉鼓起,向李琢光露出了一个笑容。


    随后它转过身,果冻一样的下半身每走一步就变得更像人的双腿,坐到椅子上时,它的身体就完全是一个「人类」了。


    它伸出肢体在空中点点,下一秒,桌子前的那片黑暗忽然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


    那是一张张屏幕,一张张监控录像一样的固定角度的屏幕。


    李琢光想到自己在哪里见过这间房子了。不同于即将看到真相的期待与希望,她心头却是说不上来的恐慌。


    她把咖啡放到地上,站起身打算走到怪物身边,但怪物从背后伸出一只肢体抵住了李琢光的身体,把她推回了床边。


    李琢光只好重新坐下。


    监控录像的屏幕显出了画面,每一张监控画面都是不同的风格。有蜡笔画风,有抽象派画风,也有素描风,比起监控录像,其实更像一幅幅不同画风画成的动画片。


    每一幅画面的中央都是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李琢光感觉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个女人——是在二十部仓库里看到的那段记忆吗?好像不太一样。


    但她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那怪物背后伸出的肢体下移,拉住了李琢光的手腕,等她走过来以后,拿着她的手靠近其中一面素描风的监控。


    李琢光看着自己的手伸进了屏幕,进入屏幕的那一部分手变成了二维的黑白素描风。她攥起拳头,扁平的铅笔像素也随之弯曲,发出纸类折叠时摩擦的声响。


    怪物把住她的手指,在监控录像的最下方按下了暂停键。


    画面中的一切都暂停了,树木停滞在被风吹弯的那一刻,远处街道上的摊贩像一个个木头人一样愣在原地。


    画面中心有两个看不清脸的女人,她们脸颊上有明显铅笔像素的阴影在动,看得出来似乎在说话,二人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不是很明显。


    怪物伸出另一只肢体,把静音按钮点了开来,然后把着李琢光的手,将场景挪移到几米之外的小巷子外。


    “你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要人家反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拿什么反抗?”


    经过音调处理以后,那声音变成机械女声一般的声音,但李琢光还是想得起来那是哪里发生的事情。


    ——王夭汝,属于观千剑的「前世记忆」里。


    “她不反抗,就要被欺负一辈子。”


    “是啊,要被欺负一辈子。”


    李琢光呆呆地看着那段录像,芮礼是没有五官的,但是眼窝与鼻子旁边的阴影都画了出来。铅笔像素让她身上的线条显得空阔,随时都可能被轻轻一点就全盘推倒。


    芮礼的表情一直没什么变化,在李琢光的记忆里,芮礼就是这样对世间一切事都淡淡的。


    不管是小时候芮曦杀死了她的小猫,还是芮逸因为她抱着小猫尸体而教训她让她放下,她都从来没有过过大的情绪起伏。


    就像她从自己手中滑落时说的那样。


    「我只在意我最亲近的人,别的我什么都不想管。」


    「只是你想做,我愿意陪着你做。」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的,李琢光自己也会觉得芮礼其实什么都不想做,只是自己想做,所以她过来陪着她。


    她会愧疚,但随即芮礼就会主动找她聊未来的计划,把她的疑虑打消。


    有时候李琢光都觉得芮礼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当然她也是对方的,总是一个眼神就能了解对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要是在战乱时候,她俩绝对会是战场上配合最默契的搭档。


    她们不止在这一世生活了六十多年,她们有着比李琢光想象中更加深厚的情感。


    就像是在土坡上十人合抱不来的参天大树本就伟岸,却无人知道地面底下是如何的盘根错节。


    如果芮礼像观千剑、苗苏和羊曜一样记得一切,每一次她看向自己的时候心里会想什么?


    是可惜那么多记忆只有她一个人记得,让她显得像个臆想症的疯子一样,还是庆幸她全都忘了,因为「如果你知道,你会死掉的」。


    在那段记忆中,她一直是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在芮礼帮助她以前,她能够明白自己在被欺负,可心里想的只有「算了」和「忍一忍」,好像那是她该得的。


    在芮礼对她说那段话以前,她陷入了一个怪圈,在那个迷宫里兜兜转转出不来。


    怪物拿着李琢光的手,抹去了屏幕上的暂停键。


    风开始吹,树叶晃动,叫卖声重新响亮。


    代表着「李琢光」的那个无脸女人脱下背上沉重的书包,未经锻炼的细弱手臂上爆出青筋,拎着书包冲了进去,用尽全身的力量把书包抡到了最近的那个混混头上。


    混混被打得猝不及防往旁边倒去,王夭汝掩在手臂下的眼睛在摄像头里露了出来。


    黑白的素描画风猛然爆炸出绚烂的色彩,颜料自王夭汝的眼睛里如同眼泪一般大量地涌出来。


    颜色不止让整个监控录像里有了亮光,填满了录像以后从屏幕里继续往外溢出,流到桌面上,其中流动着一闪而过的笑脸、哭脸,怒意或是苦意。


    一张张王夭汝不同表情的面容混在颜料里起伏,它们把桌子染上无法褪去的色彩,透过那颜料,彩色的桌子隐约变成了薄薄的二维纸片。


    李琢光拉着怪物的「手」后退,但是怪物挣开了她。


    “快点过来。”李琢光眉心内收,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胸口的恐慌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怪物扭过头「看」了她一眼,两颊肌肉堆叠起来,再次露出了一个笑容。


    颜料没过了它的脚踝,李琢光眼睁睁地看着它的双足变成一片纸,然后是小腿、大腿。


    怪物伸出一只肢体,拉开旁边的抽屉拿出了什么东西,身体放松地沉入座椅中,将那把东西的尖锋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李琢光倒吸一口气,她赶紧上前想要阻止怪物的举动,颜料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原本聚集在怪物脚下的颜料示威性地往她这里倾了倾。


    她紧急后撤,怪物同时把刀刺进了胸膛。


    第112章 礼物清单(十一)


    尖刀刺入的胸膛很快被鲜血染红了, 怪物腿上缠绕的颜料似有所感,加快了吞噬的节奏,几乎眨眼间, 那怪物就被颜料吞没, 变成一片二维的彩色纸片, 软趴趴地顺着椅子落到地上。


    颜料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琢光这才小心地靠近那只凳子。彩色纸片掉在地上, 整体上色与窗外的霓虹场景非常相似, 唯有在胸口的地方有一大块突兀的红色印记。


    李琢光垂头望向那一块红色印记, 眼中神色几经变换,轻轻呼出一口气,弯腰把那张纸片拾了起来,在手中叠成一根长条。


    她走到桌前,看向桌上摊开的本子。


    本子里记满了童年幻想伙伴的名字,每一个都标着编号, 不过并没有在后面写上幻想出这个伙伴的人。


    有熟悉的也有陌生, 第一个和最后一个的编号相减,有足足十万多个。


    这本本子显然不是唯一的,因为第一页第一个标号就已经是204210。


    也就是说现如今有童年幻想伙伴的人数至少有三十万人,这还是以这本是最后一本为前提。


    这是何等庞大的一个数字,难以想象这些人都是「李琢光」和「芮礼」从一个个游戏世界里带回来的觉醒npc,尤其「李琢光」和「芮礼」是要结结实实在那些游戏世界里度过一年半载,乃至十几年、一生的。


    这意味着她们不可能像完成清剿任务那样一年里度过两三个世界。


    那「李琢光」和「芮礼」肯定不会是人类,因为人类没有那么长的寿命。


    怪不得这件事会和龙族、精灵族扯上关系。


    这是现存于世唯二的长生种, 据说她们的寿命不止一万年, 远在星际的生命群还未发芽时就已存在于世。


    毕竟她们的寿命情况都是她们自己提供的资料,远古的信息想要造假太容易了。


    李琢光把本子和怪物的皮叠在一起拿在手里, 继续翻找这间屋子。


    地上的咖啡已经凉了,李琢光把它拿起来放到桌子上,趴到地上,打开终端手电筒查看床底下的东西。


    床下很干净,李琢光伸手进去抹了一把,边边角角的地方都没有灰尘。最里侧放着一个上了锁的小箱子,李琢光探身将箱子拖了出来。


    箱子是红木做的,很结实,有李琢光小臂那么长,锁已经生锈了,李琢光微微一用力,就轻而易举地把它拽了下来。


    她屏住呼吸,打开了箱子。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根黑色的发绳,装饰品是两颗黄色星星,这两枚星星不同于之前李琢光见到的所有星星,制作非常精美,放在精品店内能卖出高价的程度。


    芮礼不擅长手工,李琢光以前还嘲笑她别人都熟能生巧了,怎么你还熟能更差呢?


    要说这两颗星星是芮礼做的,李琢光第一个不信。可她把发绳拿到自己的眼前,还是在上面感受到熟悉而安心的感觉。


    发绳旁边则是一只熟悉的金色徽章,那枚代表了「现实与游戏」界限的徽章。


    睡衣没有口袋,她只能把发绳和徽章全都夹进本子里。


    现在徽章她有六个,发绳有两个了——幻境里的徽章可以带出来,但记忆里的发绳却不行。


    第一枚徽章是霍听潮给她的,第二枚是从幻境里羊曜的房间带出来的,第三枚是苗苏的。


    第四枚来自于现实中那次神秘的聚会,第五枚是黑市的老头,第六枚则是现在,从「怪物的房间」里取得的。


    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关联……


    李琢光一边想,一边打开抽屉翻找。


    非要说的话也不是没有。第一枚代表一切起始的地方,如今也证明了霍听潮对真相有所了解,甚至可能知道很多。


    第二枚的羊曜成了九三零的新成员,并在三部作为引导她发掘记忆的主力军。


    第三枚苗苏的死亡辐射了周遭的人。


    第四枚由于记忆忘却还不清楚代表着什么,李琢光猜测在这个点能让她提起兴趣去的聚会只能是与幻想伙伴相关的聚会。结合从房间监控里看到自己对着摄像头笑了一下……


    合理推测,当时的李琢光被记忆完全体的「李琢光」上身了。


    第五枚的老头是个一反常态、大张旗鼓支持晏妙阳的人,并且有意引导她去寻找记忆。


    第六枚的怪物与地质研究所里的那个长得差不多,模仿外形的能力差不多,对她没有任何敌意也差不多,最后带她来到了这个房间里,向她展示了一些神奇的东西。


    ——不过说起来,这里是哪里?


    抽屉里没东西,李琢光走到窗户边掀起百叶窗,看到窗外的「街景」实则只是一层贴图,她再去到房门边握住复古的门把手,门锁住了,但把手下没有锁孔。


    如果是幻境,那幻境的主人是谁?这个空间中除了她以外唯一的「活物」已经自/杀了,为什么幻境还没结束?


    她停在那面巨大的监控之前,动画片一般的画面在每一个屏幕里上演。


    属于苗青、苗苏与苗烈的浓墨湿笔在一阵秋风后变得干燥,水分褪去,浅淡的褐色填补了黑白油墨间的空缺。


    焦墨干笔上下了雨,工笔界画的旭日初升,蛋彩画上天使的假翅膀挥动,引来天光,厚涂油画上堆砌的不适宜部分脱落。


    影像中的主角似有所感地抬头,望入摄像头的方向,隔着一层厚厚的屏幕与李琢光对视。


    在这之后,屏幕一个接一个地暗了下去,只有正中间的一面屏幕还亮着。


    两个小姑娘躺在草地上,和煦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有一只挖煤将军般的暹罗猫蜷缩在右边小姑娘的腹部,她们闭着眼睛睡觉。微风吹拂,野草仰倒,李琢光仿佛能闻到春天的青草味。


    这像是所有屏幕影像的片尾曲。


    「咔哒」一声,最后的屏幕也熄灭了。


    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李琢光的肩膀,她回过头,猝不及防地发现自己回到了401宿舍内。


    睡眠舱还在运行,现在已经到凌晨四点了。


    还好,本子和怪物纸片还在她的手里。


    她把东西收回自己的包里,在桌上给冉飞双二人留了条自己离开的讯息,趁着没人醒来的时候直接溜走。


    她现在越来越坚信,这里就是游戏了。


    李琢光熟练又静悄悄地翻墙出了晴大三部,她选的翻墙地点不巧,墙外停着一辆面包车。


    她把衣领往上拎了拎,遮住自己的脸孔准备一跑了之,但那面包车里下来了一个女人叫住她:“李同志,留步。”


    这声音……井怜?


    李琢光背贴墙,犹疑地转过身去,果然看到井怜从面包车里走了下来。她还穿着下午演讲时的西装,保持着下午的发型,没有什么变化。


    “今天下午本来想在演讲后和您见一面聊聊天的,但是我看到您匆匆离开,便等到现在了。”


    上将这么闲,能等她一整天?还正好猜到她会在这个点从这里翻出来?


    李琢光见怪不怪地放下衣领。


    井怜见李琢光没有抗拒的意思,便侧身让开进车的路:“上车聊吧?”


    李琢光觉得自己应该怀疑一下,但一切都太正好了,尤其还是凌晨四点这么个不可能凑巧等到的时间。


    她弯腰走进了面包车。


    车辆外饰简单低调,内里布置得舒适,座椅上铺着柔软的垫子,空间比李琢光想象中要宽阔很多,甚至有余地在中间放一张小桌子。


    面包车门阖上,车外声音一静。


    井怜问:“喝点什么吗?”


    李琢光摇头:“不必了,您想和我说什么?”


    她上午的时候还想问井怜几个问题,但现在觉得都没有必要了。


    ——既然井怜能如此精准地在大半夜抓到她的话。


    井怜便直接开门见山:“我听说李同志您这次来到三部是有一个秘密任务?”


    李琢光没说话,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井怜的表情。


    井怜笑了一下:“您放心,车里完全隔音,也完全隔绝激素影响,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我们说的话。”


    井怜说的是「听到」,而不是「知道」。


    有点微妙。


    李琢光收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淸剿队常会出秘密任务,这不足为奇,霍总指直属的秘密任务只多不少。”


    井怜的外表温润,此刻脸上挂着笑,更显得她毫无攻击力:“我理解,我只是有些害怕。”


    李琢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等着她主动说出下文。


    井怜却换了个话题:“李同志,妙阳的生日礼物您都备齐了吗?”


    李琢光:“我在努力准备。”


    井怜的下眼睑几乎不可见地抽动一下:“妙阳的生日是这个月来最大的事情,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视,希望晏妙阳可以如愿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李琢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井怜,她们长久地对视,谁也没有移开视线。


    看清井怜瞳孔里每一道花纹,李琢光启唇:“我当然知道。”


    井怜从桌子底下的分子仪中取出两个小盒子,放到桌子上:“这是我给妙阳准备的礼物,还请李队长过目。”


    井怜的礼物还没有进行最后的包装,只是两个光秃秃的白色盒子。


    李琢光看了井怜一眼,对方脸上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笑容,看久了会像是假面一般。


    她打开了盒子。第一个盒子里是一只漂亮的别针,装饰物是一只紫色的雕鸮简笔画。


    这只猛禽压着眉毛,眼神凶狠,一如井怜的派别代表物,它怀里抱着一只清澄的紫宝石,饶是李琢光这样完全不了解宝石的人也看得出价格不菲。


    她想起井怜下午在演讲时说——


    「我之所以选择雕鸮作为我的标志物,一是因为它飞行时紧贴地面,这样我就可以看清你们流下的所有情绪,并且及时做出调整,让利益受到侵害的人少一点。


    「二是因为它的夜行性。比起夜行性,我更希望称之为随时待命。我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人,无论支持我还是不支持我,在需要寻求三部中心的帮助时,都可以求助我们,我们随时都能有人手为你们提供帮助。


    「我们可以向天女起誓,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晴山的子民,像雕鸮保护她的孩子一样保护每一个你。」


    第二个盒子里是一柄激光剑的剑柄,李琢光将剑柄从凹槽中拿了出来,在空旷的地方按下了使剑出鞘的按钮,一面手臂粗的激光剑从剑柄中缓缓伸出。


    「我知道大家今天最想听我讲什么。是的,这世上总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宣称文学无用,我也知道晴大三部的大家也有很多人因为这样的声音而担忧自己的前途。


    「我本人就是文学系出身,我想我都已经站在这个位置了,应该还是有点资格来评论文学到底有没有用处的。


    「文学是什么,文明又是什么?这两样东西的本质迄今为止我想不会有一个标准答案,人生也是这样的,没有一个标准答案。」


    剑柄不重,但激光强度很高,李琢光在车厢里的空地轻轻挥了挥,听挥剑时嗡嗡作响的频率,至少是八级的强度。


    「我小时候觉得学校旁边的小卖部老板是世界上最成功的人,上了初中以后觉得科学家是世界上最成功的人——可惜我本人没有理科天赋——


    「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又觉得能做一个星球的指挥就是成功的人,霍总指自然是其中佼佼。


    「只要一天没有标准答案,文学就有用一天。文学的魅力就在于没有标准答案。二部的指挥说,钞票就是选票[注],那我要说,你写下的每一个文字都是一张选票。」


    李琢光把激光剑收回剑柄里,安好地放入盒子的凹槽。


    “这把剑很锋利。”李琢光评价道,长睫遮掩住她剔透双眸中的所有情绪,“我相信晏妙阳会喜欢的。”


    「你的文字就是你的刀,好好使用它。」


    井怜似乎很开心,脸上的笑容都真挚几分:“李队长,有兴趣详谈吗?”


    李琢光没有一口答应:“你可以先说说看你的想法。”


    井怜理解地点头:“我们都很重视晏妙阳的生日聚会,您有收到过请柬吗?聚会在下周六的现代纪元诗博物馆。”


    这些信息在任务详情里都有,李琢光没有否认:“所以呢?”


    车子把窗户上的屏蔽膜开启了,从里侧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到车外的景象,但阳光照不进来,车内一片黑暗,桌下的冰柜指示灯一闪一闪地亮着白色的光。


    井怜说:“那天博物馆的安保都是她们的人,听令于贺顺,对我们的人安检会非常严格。如果您愿意帮个忙,那就最好了。”


    李琢光:“你先说是什么忙。”


    井怜从冰柜里取出一瓶气泡水,在桌面上磕开瓶盖:“您放心,不是我要带什么违禁品进去,而是我希望您能带一把枪进去。”


    李琢光指指自己:“我么?你为什么需要我带一把枪进去?”


    井怜脸上的笑容越看越瘆人,越看越像一张陶制的面具,她说:“因为您是我们的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李琢光缓缓吸吐:“我猜,这个计划是不能告诉我的,对吗?”


    井怜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您明明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了,为什么还要问呢?”


    “我是不会搞砸晏妙阳的生日会的。”李琢光如今还谨记霍听潮布置给她的任务,“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晏妙阳这一边。”


    她确实无法理解为什么霍听潮会希望自己去帮助晏妙阳,无论是作为一个普通民众还是作为政/斗后备力量,井怜看起来都是更合适的选择。


    井怜并不生气:“我明白,我们也不希望搞砸晏妙阳的生日聚会,要是一切能在和平中解决,这是最好的结果。


    “但是如果非要见血的话——”井怜意味不明地放下嘴角,当她面无表情时,这个人就变得更为真实,少了许多政/治演讲时的表演性伪装,“我们也不怕。”


    她手中的玻璃瓶里气泡水的泡泡浮沉破裂,发出轻微「啵」的一声。因为刚从冰柜里拿出来,温差导致瓶身上起了一层水雾,凝结成水滴,顺着井怜的手指流下来,流进她的手腕里,洇湿她的正装长袖。


    李琢光平静地答道:“当然,我明白,我也是一样的。”


    井怜再一次露出了笑容:“很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


    李琢光:“当然。”


    她们没有聊很久,李琢光从井怜车里离开时是早上六点,一墙之隔的晴大三部里响起学生离开宿舍楼的脚步与哈欠声。


    她和井怜告别,车门在她身后阖上,面包车驶离了小路,远处墙角有一个身影随之缩了回去。李琢光瞥了一眼那个角落。


    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辆车停在晴大三部的地下车库,便从墙边又翻了回去。路上还没多少人,她挑了条没人的小路绕入地下车库。


    又是那种奇怪的感觉,她在翻墙出来的时候对自己这个举动没有丝毫疑惑,仿佛本来就应该是这套流程。


    现在她知道是为了遇上井怜,和她说话。是前世的「李琢光」试了很多次以后,认为这个选择能达成完美结局,所以刻进她的肌肉记忆里。


    这是对她偶尔奇怪的举动唯一合理的解释。


    终端上有许多条她没来得及查看的新信息,两条是柳一那边传来的消息。昨晚在看完记忆以后、进入那个神秘监控室以后两个时间点里,芮礼终端里有数字变化。


    一条是戈焰。住在酒店里的戈焰一晚上没再碰到长自己脸的鬼,但李琢光以防意外,还是打算自己再在401宿舍睡一晚上看看。


    还有一些是观千剑、羊曜和昙起云向她汇报情况。那天她们睡到下午醒了,之后就精神得很。


    观千剑和昙起云出门继续找礼物清单上的东西,羊曜留在宿舍里等待李琢光可能会需要的支援,但她没等到,打了一天的游戏,晚上继续睡觉。


    李琢光启动了车子,顺便给晴大三部的校长发去一条消息,询问今晚能不能再睡一晚,以及有没有空见一面聊聊。


    校长没有很快回复。她开着车子离开了晴大三部,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这个点三个人刚起,比起昨天早上那哈欠连天的状态,今天她们三个人无比精神。见到李琢光回来,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


    观千剑招呼她:“怎么现在才回来?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李琢光摇摇头,从餐盘里拿起一只烧麦,“解决了一点问题,今晚我还是在外面睡,别担心。”


    “哦。”观千剑没有多问,“今天我们做什么?”


    昙起云给李琢光倒了一杯热牛奶,李琢光喝了一口:“不用。”


    观千剑“啊”了一声,没有明白李琢光的意思:“你说什么?”


    李琢光说:“不用做什么,留在宿舍里休息一下,等我通知。”


    羊曜反坐在椅子上,伸手捏住了李琢光的衣角,用力抹了抹。那上面沾着监控室里溅到的颜料。


    观千剑怀疑自己听错了:“为啥,这任务不还没结束吗?剩下几个东西都不用买了嘛,咱们样子也不用装了?”


    “还没结束。”李琢光低头掀起自己的衣角,沾到的颜料被羊曜抹得干干净净,“但这两天先可以缓缓。”


    “哦……行。”观千剑还是不太明白,先答应下来了,“那你一个人可以么,要不我陪你去?”


    “我让羊曜陪我去好了。”李琢光弯起双眼,手掌落在羊曜乱糟糟的短发上,“羊曜肯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对吧?”


    羊曜:“……”她玻璃般半透明的眼睛转了一圈,默认了。


    “我也有很多话要说!”观千剑不服气地嚷嚷,“你咋老不带我呢?”


    李琢光无奈:“我哪里有老不带你?地质研究所那次我不就带上你了?”


    观千剑:“你还好意思说!你说说这五个月的任务里你带了我几次?就那么一次!”


    李琢光有点心虚,只好用队长的身份强力镇压:“我是队长,听我的!”


    观千剑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撸起袖子:“好啊,好的不学尽学坏的,现在还学会强权镇压了是吧!”


    李琢光张了张嘴。


    观千剑看似生气,但撸起袖子以后就没有再走过来,李琢光知道她在等自己像以前一样和她打闹。


    李琢光的表情却因此掉了下来,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抬起手,像摸羊曜一样,把手掌放在了观千剑的头顶。


    她的声音很温柔,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恸:“听我的吧。”


    观千剑一愣,她在李琢光的声音里意识到了什么,敛下眼睑,抬手抓住了李琢光的手腕。她沉默许久才轻声答道:“……我知道了。”


    吃完早饭,李琢光和羊曜就离开了。


    观千剑盘腿坐在客厅的圆形地毯上,背靠沙发,她打开了电视屏幕挂上游戏机,停留在游戏选择页面迟迟没有进行下一个选择。


    昙起云把桌上的餐具收拾起来放进洗碗柜。这时,观千剑突然说话了:“你说,这个世界如果要恢复原状,是不是真要死很多人?”


    昙起云从洗碗机前抬起头,刚才洗碗机的噪音盖过了观千剑的声音,他没听清:“剑姐,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观千剑举起手挥了挥,“你干你的事情去。”


    “……哦,好。”昙起云没有再多问,打开洗碗机以后就回了房间。


    也许人类本性就是自私的。观千剑想,她点开了一个开放武侠世界游戏,用的是自己的云存档。她捏的游戏角色人脸有一张和李琢光一模一样的脸,乃至于身材比例也几乎一比一复刻李琢光。


    她打游戏的技术很烂,但是用上这个角色以后她就再也没受过伤。


    她操纵着角色在古代晴山的建筑里穿梭,经过的npc头顶冒出对话气泡,如果与角色互相的好感度够高,捏出来的「李琢光」还会和她们打招呼。


    她让角色运用轻功跳到屋顶上,拉进镜头距离,让「李琢光」享受阳光的建模脸贴近镜头。


    观千剑的思绪不自觉地飘远了。


    如果非要死很多人的话,她只希望其中不包括李琢光。


    正是意识到现在好像除了相信李琢光以外别无选择,她才因此愈加理解芮礼。


    她的确很想要李琢光想起所有的记忆,可那不是为了什么高大的价值,或是做出什么杰出的贡献,她只是为了自己。


    她相信聪明如李琢光,到现在为止就已经足够窥见端倪,按照李琢光的性格,她肯定会选择芮礼和观千剑都不想见到的那条路。


    这就是为什么芮礼要在三一零的钟楼选择消失。


    搞得观千剑也想自己是不是可以消失一下了。


    ——算了。这个念头才冒起几秒就被她压下去了。


    李琢光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虽然不能过于高估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但是万一……


    那是她更不愿意看到的。


    而现在,她不能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了。


    如若想起记忆的代价如此沉重,那她宁愿李琢光一辈子都不要想起。


    要阻止她们的话——


    观千剑凝眸,打开终端,给一个号码打去了电话。


    *


    “你想去现代纪元诗博物馆吗?”李琢光坐在驾驶位上,打开了自动驾驶模式。


    羊曜摇头。


    李琢光从善如流:“好吧,那我想去,你愿意陪我去吗?”


    羊曜的瞳孔在眼眶里转过一个弧度,宛如一场落日。她用余光注视着李琢光,女人的皮肤在阳光下被照射得几近透明,如同她自己的双眼一样。


    李琢光勾起嘴角:“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羊曜还是没有反应,像一尊雕塑。


    就算羊曜不搭理她,李琢光还是一个人问得起劲:“你读过谁写的现代纪元诗?”


    羊曜看着前方的路,李琢光也一直耐心地等着,等不到羊曜的答案就誓不罢休的样子。


    这一回她大概沉默了好几分钟才说:“秋。”


    “啊——秋涵今是吗?”李琢光笑得很开心,“我也很喜欢她,我觉得她的诗句非常浪漫。”


    顿了顿,她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你自己。”


    羊曜猝然扭头,她的目光中带着明晃晃的不可置信:“你——”


    “你是想问我想起来了吗?”李琢光低头看导航,不给羊曜任何一个眼神,“我没有,你大可放心。”


    “……”羊曜微微抬起眉毛,眉眼间显露出疑惑,如果她随身能有一个显示颜文字的悬浮机器人,那机器人的屏幕上肯定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李琢光说:“就是想到诗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我在登梅的幻境里见过你,你以前说话像诗一样。”


    阳光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我的确对我自己以前的记忆很好奇,也很想了解你和我的过往,但是如果你会因此受伤或是为此感到难受,一切的选择权都在你。”


    她意有所指:“没有必要因为可能存在的——我猜的——命令非要撕开自己的伤口。”


    羊曜垂下头。


    她的脸上有两道刀疤,方形衣领之下掩藏着大块大块的烧伤,那些是她在任务中受过的伤。她没有去医院植皮掩盖,尽管现在的植皮技术已经相当先进,恢复期只需要半天。


    她摩挲着自己的手背,从她的左大臂往前,有一道深红色的疤一直延伸到无名指骨节下。


    “去,界,看。”


    去到记忆里,在那个世界看完她的一生吧。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李琢光看上去却并不开心。她勾起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但没能成功维持多久。


    “……抱歉,我真是个混蛋。”


    反而是羊曜笑起来。她很少笑,控制不好嘴角的弧度而让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当她脸上有笑时,那些刀疤随之弯折变得狰狞,却并没有任何杀意。


    “没,你,诗,好。”


    没关系,既然你说像诗一样,那就是好的回忆。


    第113章 礼物清单(十二)


    现代纪元诗博物馆里很宽阔, 层高有约莫好几十米,空中漂浮着一面面精心设计的虚拟屏幕,是一些随机显示的现代诗, 这些虚拟屏幕被称之为诗幕。


    游客可以在自己喜欢的诗幕上点赞、留下评论, 或是画上一些漂亮的记号。


    博物馆里为了保证安全, 安装了激素抑制器, 当检测到有谁身上激素水平超标, 就会立刻响起警报。


    整体色调与城市不搭, 反而和中枢局差不多, 是深浅不一的白色。


    羊曜最喜欢的秋涵今是个热门诗人,属于她的诗幕坐拥数量最多的点赞、评论和贴图。


    李琢光从空中拉下一条诗幕,恰好就是秋涵今的诗。


    她点了个赞。


    “你想先逛哪里?”李琢光复制了博物馆门口的地图导航,终端上的小地图就出现了两个代表她和羊曜的小人。


    羊曜在地图上点选了千禧诗厅。


    今天开始,晏妙阳的手下就在布置生日宴会现场了,客流量比往常要少得多。


    贺顺负责监督现场, 李琢光和羊曜往千禧诗厅走的时候, 恰好遇到她从二十二世纪厅里走出来,她心情似乎不太好,眉头能打成蝴蝶结。


    “彩带没了?怎么回事,我让你核对了多少次采购物品的数量,为什么突然告诉我没了?连个彩带都买不好,废物。”


    她的声音充斥着怒火,响亮得整个走廊中都有回声,每一个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会觉得自己被骂了。


    贺顺走路走得风风火火, 刚挂了一个电话就接起下一个, 业务繁忙没个停息的时候。


    她与李琢光擦肩而过时斜眼看到了她,把自己通话中的跟随屏幕移到一边:“李队长这么有空, 礼物都找完了?”


    李琢光礼貌客套地笑道:“正在找。您放心,我肯定会把清单里所有的礼物都找到,绝不会让晏妙阳的生日有任何缺憾。”


    贺顺从鼻腔里哼出意味不明的一口气:“你最好是,如果你对晏妙阳这次生日宴会的重要性还不明白的话,我可以无数遍地向你重复。”


    李琢光的目光从贺顺的眼睛里挪到她的手上,她右手中指第一个指关节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大拇指与食指指腹也是硬硬的。


    她略微低下头,压低声音:“贺少将有空吗?我有些事想单独和你说。”


    贺顺:“……”


    她眯起双眼,打量着李琢光的表情,挥手把通话中的跟随屏幕挂断。


    “现在就有空。”她瞥了瞥李琢光身边沉默的羊曜,抬步往二十二世纪厅旁的小仓库里走去,“过来。”


    李琢光让羊曜留在原地,自己一个人跟随贺顺走进了那间小仓库。


    阖上大门,贺顺双手抱臂问道:“要和我说什么?快说,我没有很多时间。”


    仓库里开着一盏小灯,侧旁照过来的光把李琢光的脸孔从中一分为二,一半亮一半暗:“我就是觉得既然霍总指交给我的任务是为晏妙阳助力,那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声……”


    她嘴角微微翘起:“井怜向我寻求合作,她希望我可以在生日宴会当天带一把枪进去,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但我想你应该知道。”


    贺顺下意识地调整重心,直起背脊,双眼中含着似笑非笑的打探:“所以你就这么出卖她了?那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出卖我?”


    “你不需要考量我会不会出卖你。”李琢光偏过头,她的脸颊被灯光完全照亮,“你只需要知道我唯一不会背叛的就是霍总指。


    “话尽于此。”李琢光欠身,像一个正要邀请舞伴跳舞的宴会宾客,根本不打算得到贺顺的回答,便直接转身打算离开。


    “等一下。”贺顺出声叫住了她。


    “有什么我可以帮助您的吗?”李琢光一顿,回身看向贺顺。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贺顺也是。视线像两把看不见的利刃在空中交汇,无声的剑鸣激荡。


    贺顺启唇,缓缓说道:“晏妙阳很讨厌天女,当天不要带任何带有天女元素的物品进入宴会。还有,不要做出错误的决定。”


    李琢光眼中快速略过了一抹冷笑。


    如果芮礼在这里,她就能辨认出这样的李琢光和小时候看不起周围所有同学的状态是一样的。


    她没有露出任何异常,低下头低眉顺眼地说:“我明白了。”


    贺顺摆正了姿势:“晏妙阳的生日宴会是目前最重要、最重要的大事,是晏妙阳第一次出现在支持她的民众面前。”


    她咬重了「最重要」这三个字:“我不希望任何事打扰她的生日宴会,你能明白吗?”


    “可以。”李琢光笑了,“如果您不放心的话,那天可以加大对我的安检,我不会带任何武器进入宴会。


    “对了,容我多嘴问一句。”李琢光抬起手,竖起食指比出一个「1」,“反叛军也是支持晏妙阳的一员吗?”


    贺顺没有正面回答:“支持晏妙阳的人对于我们而言都是友军。”


    李琢光:“好的,那我继续去为晏妙阳寻找生日礼物了。”


    贺顺没再说话,李琢光便走了出去。


    羊曜在外面等着,她面前拉过来好几张诗幕,在喜欢的诗幕上贴一张小羊贴纸,然后把屏幕再扔回去。


    “我好了。”


    李琢光走到她面前,她便把那些诗幕都一股脑地扔了回去,紧跟着李琢光往千禧馆走。


    “你对——「反叛军」——是什么看法?”李琢光问羊曜,说到「反叛军」时她用手势代替了。


    羊曜开始打手势:「我不喜欢她们。」停了停,她手指在空中点了两下,然后用手掌一抹,重新比出:「讨厌」。


    意思是她撤回了「不喜欢」三个字,用讨厌补上了。


    李琢光:「屠十步呢?」


    羊曜:「特别、特别、特别讨厌。」


    羊曜比划得非常用力,用了好几个程度副词形容她的厌恶。


    李琢光:“大家都讨厌她,对吗?”


    羊曜的手举在半空中,她思考了一会儿才比划道:「反正我不会和喜欢或者支持她的人做朋友,也不会和朋友圈里有支持她的人做朋友。」


    李琢光:“你讨厌她什么?因为——「她反对天女教」——吗?”


    羊曜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算吧。反正这个人就是无可救药的。


    「我之前和她见过几面,这个人太偏激了,在任何方面都是。你看她对天女教赶尽杀绝的态度就能窥见一二。」


    自从学习了手势以后,羊曜开始变得「话痨」起来了。


    这是个好兆头。


    李琢光和羊曜随意进了个厕所,在隔间里锁上门。


    李琢光倚靠着门板,羊曜把马桶的盖子翻下来,坐到马桶上。


    「以前她还在淸剿队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疯子。我就随便打个比方,她是不把人当人的,当时所有外勤队接到屠十步的搭档任务,就算罚钱罚积分也要放弃任务。


    「因为屠十步会拿外勤队的队员人命探路,在她眼里只有几个特定的人算是人,其她人不是人,是……」


    羊曜攥了攥拳,她发现九三零自创的手语里没有这个词语,她勉强找了个意思相近的:「动物」。


    李琢光拿过羊曜的手,展开手掌,在她手心写道:「牲口?」


    羊曜重重点头。


    李琢光:「特定的几个人都是谁?她的队友吗?我记得她好像也不是淸剿队队长。」


    羊曜:「对,但我不知道她当时的队长是谁。」


    屠十步上台实属乱中霸王,上一届总指挥遭遇刺杀身亡,总指挥一位空悬几月,屠十步靠她在短时间内集结起来的反叛军力量力压群雌上台。


    她可以说是刚上台就迫不及待地颁布了将天女教划为邪■的政令,之后的政/策也是一个比一个偏激,充分贯彻她不把人当人的社达宗旨。


    她在台期间,企业与垄断巨头拔地而起,这个世界一度有往现代纪元里那些贫富差距极端分化的赛博朋克小说发展的趋势。


    她大力支持人体与机械实验、营养液、蛋白糕等降低生活成本的项目,削减劳动法规定的休息时间,将人划为三六九等,不过还好最后一项没来得及铺展开。


    那段时间经济和技术的确飞速发展,这也是屠十步还能稳坐三十四年的最大政/绩,但那几乎是透支型的发展。


    自然而然,她吸引来的拥趸也是极端社达。


    羊曜:「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一般人都是越老越极端,这个人反而在总指挥的位置上坐得越久越温和。所以我们都觉得,她最后是被自己的那些拥趸背刺出卖了。」


    屠十步在下台前几年的政/策就看得出在力挽贫富差距的狂澜,很可惜,这样的举动还是触怒了她那些极端的信众。


    一直都有相关猜测,但反叛派向来不会做正面回应。


    李琢光敛下眼帘沉思,听到外面上厕所的女人洗完手离开,她才打开了隔间,和羊曜两个人走出来。


    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问起屠十步,羊曜当然也不会问。二人聊着其它的事情走入千禧馆。


    顺着展览路线一路深入,千禧馆选取了最契合三部风格的十位现代诗诗人,配合投影建模和她们写下的诗篇创造出一幅幅灵动的画作。


    秋涵今作为千禧年馆的重头戏占着最大的篇幅,投影画面也最为华丽。


    秋涵今的诗词偏向于描写渺茫宇宙,用星月作为意象。在她生活的年代才刚刚发明出火箭,月球都才刚登上去过一两次,她的诗纯粹是靠自己浪漫的想象力。


    羊曜停留在那篇长诗篇之前,仰着头看向那投影里旋转缠绕的行星带。


    “行星的轨道是孩子的脐带……”李琢光轻声念出那首诗,“黑洞的胃里泛白,除了永恒以外,没有什么永不更改。”


    她扭头问羊曜:“你最喜欢这首诗?”


    羊曜缓缓点头:「因为我觉得宇宙像妈妈一样,我没有见过我的妈妈。」


    李琢光:“……抱歉。”


    羊曜笑得愈发熟练了:「没关系,我不在意的,我对我的妈妈没有感情。」


    她这样比划出来时,眼中的感情却是悲伤的。


    羊曜:「我说我没见过我的姐姐,其实我也没有见过我的妈妈,我不记得她们的样子,也不记得她们叫什么名字。」


    她从空中拉下三张诗幕,整齐地摆放在李琢光面前:「你猜猜看哪一个是开启记忆的钥匙,猜对了我就让你看。」


    羊曜抿了抿唇:「别怕,你肯定会猜对的。」


    ——如果猜不对的话,自己就让她猜到猜对为止。


    羊曜没有把后半句话比划出来。


    李琢光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三张诗幕。


    第一张写的是溪流和山,把行星带又比作了围绕山脉的河流,夜里繁星倒映的银河。第二张写的是永恒不变的太阳,第三张则是在黑洞里穿梭的梦境。


    但既然羊曜一直叫她「河神」,那么李琢光不需要过多犹豫就选择了第一张。


    羊曜双眼弯弯,把李琢光的身体扳正了,她顾及到博物馆里的激素抑制器,没有过多使用异能去架起一张屏蔽外界的大网,只是让李琢光看向前方。


    “看。”


    投影出来的半透明湖泊变得凝实,山脉青葱,树林茂密,鸟类清脆的叫鸣自山涧回荡,浅蓝色的天空中飘着丝丝缕缕的云彩,吸入肺中的空气从博物馆里刻意营造的纸质香变成了青草的清甜。


    李琢光赤着脚站在河边,她脚边蹲着一个小孩子,身后站着一个与她一般高的女性。


    那个小孩子仰着头,举起手中长得异常齐整的树枝,一派天真无邪:“你是河神吗?你会不会问我金斧头银斧头?但我没有斧头,我只有一根像剑一样的树枝,你瞧,你说用这根树枝吃饭会不会长得更快?”


    她絮絮叨叨,一个人就能说上一天:“我想快点长高,这样我就能下水了,我要去找我的姐姐,我的姐姐不在天边,在水底下。


    “河神,你知道河是什么吗?”


    第114章 致童筠心(一)


    “你的姐姐怎么会在水底?”李琢光蹲下身询问女孩。


    她们身上穿的衣服是现代纪元的衣服, 李琢光自己的裤腿卷到小腿处,脚腕和双足都是湿的,前一刻或许她还站在湖里, 怪不得这女孩要叫她河神。


    女孩说:“因为村里人说我姐姐被浸猪笼了, 好多姐姐都被浸猪笼了, 河神, 你知道猪笼是什么吗?人为什么会被关在猪笼里?那猪怎么办, 它要变成人生活吗?可是猪又不会说话, 只会吃饭, 会把我们的房子都吃掉的!”


    李琢光也奇怪,她扭过头去问芮礼:“对啊,浸猪笼不该去猪圈里找吗?为什么会在水底?”


    芮礼面无表情地说:“这个猪笼不是你以为的猪笼,是一种私刑,小孩子在这,回去和你解释。”


    听到「私刑」两个字, 李琢光脸颊肌肉立刻绷紧了, 她三下五除二地脱下自己的短袖和外裤准备入水。


    芮礼提醒她:“你小心点,深湖岸陡,别还没准备好就跌下去了。”


    “我知道,我可是河神!”李琢光认领了小孩的称呼说法,在小孩的欢呼下深吸一口气屏住,跳进了湖里。


    小孩扑到岸边,伸长脖子想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李琢光寻找她姐姐的身影,但是这汪湖实在太深了, 底下漆黑一片, 像是藏有什么深湖巨怪,教人不寒而栗。


    她看不到李琢光, 只好抓住芮礼的裤脚问:“你是谁呀?为什么你会和河神在一起?你是不是河神的侍卫?想要做河神的侍卫是不是要考试?我也可以去考试吗?我也想当河神的侍卫,是不是就可以控制河的力量?”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成功让芮礼黑了脸。她扯开了小孩的手,但是那小孩像是看不懂人脸色一样,连续不断地问着:


    “河的力量是什么?是不是可以控制下雨?河神的本体是不是一条龙?她为什么可以变成人?龙可以吃人的饭吗?那我可以变成龙吗?我想变成小猫可以吗?我……”


    芮礼额头上爆出青筋,抱住双臂的手捏得咔咔作响。


    她后悔了,刚才应该拦住李琢光,她自己下水的!


    还好那小孩问着问着,一低头被地上排队搬运食物的蚂蚁吸引去了注意力,她蹲在地上,追着蚂蚁去问了。


    “你们的家在哪里?就搬这么点东西够吃吗?要是不够吃的话,你们会不会把自己的家吃了?蚂蚁会吃蚂蚁吗?蚂蚁会吃蛋糕吗?我好想吃蛋糕呀,青草味的蛋糕我还没有尝过,如果能做阳光味的蛋糕就最好了。”


    小孩简直像是绑定了一个几秒没说话就要电击惩罚的系统,芮礼真的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爱说话的人。


    眼看着小孩跟在蚂蚁后面蹲走着要进入树林,芮礼头痛地捏了捏鼻梁,上前拎着她的衣领把人拎了回来。


    果然,小孩的注意力立马转移到她的身上了:“侍卫大人,你的力气好大,侍卫的力气都这么大吗?是先有这么大的力气才能成为侍卫,还是成为侍卫以后就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河神大人也有这么大的力气吗?如果我想有这么大的力气要做什么?是不是要吃掉一整个太阳才可以?今天的太阳是不是被河神大人吃掉了,我要吃就得等明天了?”


    芮礼:“……”


    李琢光!你是死下面了吗,怎么还不回来!!


    芮礼忍不住打断女孩的话:“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女孩眼睛一亮:“游戏?游戏是什么?我没有玩过游戏,是捉迷藏吗?游戏要玩什么?为什么游戏要用玩这个字?我想用打可不可以?打游戏听起来也很顺耳呀!”


    芮礼深吸一口气:“游戏有赢有输,输掉的人会有惩罚,赢了的人有奖励。现在这个游戏,我们就比比谁能沉默得更久,谁先说话谁就输了。”


    “什么是惩罚?什么是奖励?如果我不想要可不可以?为什么要比谁能沉默得更久?我想比谁说的话更多可不可以?我没办法想象一个人不说话要怎么办,你能想象吗?你一直不说话,话憋在你的肚子里,肚子不会爆炸吗?”


    芮礼:“……”


    她错了,她不应该搭话的,她这是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就在芮礼快要被女孩问得崩溃的时候,湖边平静的水面终于有动静了,一颗脑袋从湖里冒了出来,甩了甩脸上的水珠。


    女孩怪叫了一声,芮礼顺势松开手放她自由。


    天姥姥,她发誓李琢光真的是河神救世主再世。


    女孩跑到的李琢光身边,却见李琢光脸上是惊愕与不解。


    没等女孩说话,芮礼抢先一步问:“怎么了?”


    李琢光眉心内收,她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对自己看到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湖底下什么都没有。”


    芮礼知道李琢光会运用一些机械降神类的手段,如果运用了那些手段还是找不到人……


    李琢光挥挥手说:“我再下去看看。”


    芮礼绝望地看着她屏住呼吸再一次沉入湖里。


    小孩哒哒哒地跑回来,抱住芮礼的小腿:“为什么湖底没有人?是不是有巨怪会吃人?这个巨怪会不会上岸来把我们的房子都吃掉?我们的房子……”


    小孩后来都问了什么芮礼已经不记得了,在李琢光上来以前,她一直维持着一种出神入定的状态。


    恶魔啊……恶魔……她知道小孩子都是恶魔,没想到今天遇到一个撒旦。


    李琢光再一次上岸的时候是十分钟以后,芮礼以为过去了一个世纪。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尤其那孩子还一直抱着她的腿,对方的心跳和胸膛的共振让自己半边身子都发麻。


    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李琢光从芮礼手里接过干毛巾擦拭身体,小孩绕着她叽叽喳喳地提问。


    “下面有巨怪吗?河神你会和巨怪战斗吗?赢了吗?还是输了?你的侍卫说赢了会有奖励,你拿到奖励了吗?输了也会有惩罚,巨怪有惩罚吗?”


    李琢光套好自己的短袖外套,摸了摸女孩柔软的发顶:“没有巨怪,我没有和巨怪战斗,也就没有输赢啦。”


    女孩似是没有想到李琢光在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她怔愣了一下后才继续说:“那、那你……”


    她一下子不知道该问什么了。


    李琢光伸手把她一把抱了起来,捏了把她呆愣的小脸:“你叫什么名字?湖底下没有你姐姐的尸体,你姐姐可能还没有死。”


    “我……我叫……”女孩第一次回答其她人的问题,她扭着衣角,无所适从,“童筠心。”


    “童筠心,我知道了,你们村里只有你一家姓童吗?”


    童筠心摇摇头,突然把头埋到李琢光的脖颈里,抓住她的衣领捂住眼睛,声音闷闷的:“不是,大家都姓童,只有几个人不姓童,那些人开民宿,我们叫她们外村人,外村人不好,但是有钱。”


    “好。”李琢光很快决定了自己要用什么身份进入这个村子,“如果有人问起我和我的——侍卫,你就说我们是来山里采风拍照的姐姐,大学生,知道吗?”


    童筠心直起身子,她眼角挂着一滴泪,一本正经地敬礼道:“好!我记住了,河神姐姐!”


    “我们是神仙的身份不可以告诉别人,不然我们的法力就要没有了!”李琢光抱着童筠心往外走,一边小声与她说话。


    童筠心也缩起身体,用气音说:“哦哦,姐姐,不是河神姐姐,我记住了。”


    “你真棒!”


    芮礼对李琢光肃然起敬。


    *


    村里很热闹,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李琢光在村口处就把童筠心放了下来,小孩刚一被放下来就一溜烟地往村里跑,边跑边与她们招手:“我带你们去民宿!”


    李琢光与芮礼忙跟上。


    这个村落已经发展成了网红景点,路上多是穿着民族传统服饰拍照打卡的人,坐在店面前吆喝的村民从不同角度探出身子,用同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注视着三个人跑远。


    李琢光和芮礼在民宿里办理入住,童筠心没有离开,而是和她们一起进了房间里。


    李琢光用了点小法术让童筠心睡着了,她这才找到空闲的时间捋一捋这个世界的故事背景。


    这个世界是信息科技已相对较为发达的现代,神鬼与道士都是可以拿到台面上来说的,相关部门也有响应的特殊部门。


    为了创收,比较偏远的村落各自用各自的民族或是景点特色在网络上宣传、直播,带来热度。


    让这个村落成为网红打卡景点的契机是一条科普视频用了这个村庄后面那汪深湖的空镜,视频的主题是深湖为什么比深海可怕,而空镜拍得颜色分明,让那汪湖中央的深蓝色如同猫类竖起的瞳孔。


    那汪湖名字就叫瞳湖,村庄也叫瞳湖村。


    瞳湖村火了,在镇里宣传部门迅速响应建立起完善的一条龙服务以后,来这里的游客也越来越多。


    瞳湖的形状类似于人的小舌头,除了圆湖本身,瞳湖上方还有一条细长的河流,那里由镇里的安保部门拦了道游客勿入的牌子,所以没什么人去,刚才李琢光和芮礼两人在那里碰到了童筠心。


    游客允许通行的地方属于外围,真正的瞳湖村还在更里面的地方,由重重树木包围,寻常游客就算想偷闯,也容易在森林里迷路。


    李琢光和芮礼套的身份壳子是特殊部门的便衣警/察,她们此行的目的就是真正的瞳湖村。


    市里的户籍处发现瞳湖村的一些户籍情况很乱,由于镇子里情况复杂,地头蛇横行,所以派了两个看上去没什么威胁,但即使面对的敌人是全村人,也足以自保的人。


    李琢光在被招安以前是山上的道士,芮礼则是少林寺的武僧,烫过戒疤的人无法还俗,她头顶最前面的两个白色戒疤犹如恶魔削去双角后留下的印记。


    李琢光很少能摸到剃到只剩发根的光头,新奇地盘了这颗脑袋很久,最后被忍无可忍的芮礼踹了一脚才作罢。


    有戒疤的光头实在太显眼了,芮礼在来前就准备了一顶假发扣在头上。


    二人在民宿里整装,整理了现有的情报,讨论了要如何进入真正的村庄。


    直接表明身份肯定不行,所以李琢光打算假借采风的由头,「迷路」找到村庄。如果童筠心知道怎么进去那最好,但她们不打算直接跟着童筠心进去。


    瞳湖村人对外来人都警惕,她们怕童筠心带两个外来人进去会为她招致一些不好的事,而且这世界既然有道法存在,那么保不齐隐藏得如此深的村庄也掌握着一些秘法。


    到了晚上,讨论完一切后,李琢光才把术法解除。


    童筠心揉着眼睛坐起来。


    她的嘴巴比眼睛先醒来:“这是什么术法吗?河神的术法会伤害人吗?我听村里的长辈说一般的术法都会伤害人,可我一点都不难受!河神好厉害,我也想学这样的术法。”


    她跳下了床,彻底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又一次下意识地问出了那么多的问题,脚尖不自觉地对成内八,声音也小了下来:“我……我不是故意问这么多的。”


    李琢光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对,这是河神的术法,不会伤害人,但是我也没办法教会你,因为神仙都是生而知之的。”


    童筠心低头挺肚:“生而知之是什么意思?”


    李琢光说:“就是我一出生的时候就知道法力要怎么用,术法要怎么施,厉不厉害?”


    童筠心脆生生地说:“厉害!”


    她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从李琢光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姐姐,天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好吧。”看来真正的村庄的确算得上封闭,才下午五点就要孩子回家了,“那我们明天还在这里见,好吗?”


    童筠心第一次听到「明天见」,她睁大眼睛,用力点头:“好!”


    第115章 致童筠心(二)


    李琢光打算把童筠心送到湖边, 看她安全过河后再回去。


    夜里的瞳湖村还很热闹,各家各户支起各式各样的夜市摊,小吃的香气与鼎沸的人声交杂在一起。


    能到外围来做生意的村民都是比较能接纳外村人的, 并不算特别热情, 脸上的笑容也不是很明显, 好歹不会完全冷着脸做生意。


    她们的目光集中在童筠心的身上, 像是害怕自家村落的孩子跟着外村人跑了, 但没有人真的走上前来把李琢光二人与童筠心分开。


    村民们凝视着童筠心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而童筠心无所觉察地在街道人影中穿梭。


    李琢光颇感不适地回头看向那些人, 她们没有注意李琢光或是芮礼这两个外乡人,纵使李琢光用身体把童筠心挡住,她们也还是直勾勾地盯着童筠心所在的方向。


    李琢光偷偷地和芮礼比划了这件事,芮礼也瞧了一眼,一手下压,在下方打手势:


    「这个小孩之前一直在说吃。」


    吃?李琢光没理解芮礼的意思, 低声问:“她饿了?”


    她明明声音说得很轻, 但周遭仍然一静。她连忙闭上嘴环顾一周,村民还是紧盯着童筠心的背影。


    像是有个人在看电视剧时不小心按了静音键,静默只维持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嘈杂,身边人聊天的上下句甚至是可以衔接起来的。


    她们紧跟在童筠心身后,李琢光给芮礼打手势道:「她要吃怎么了?」


    芮礼:「她很在意吃不吃这个问题。」


    芮礼把童筠心说过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也亏得芮礼能把童筠心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全都记住。


    「是不是和村庄核心的秘密有关?」


    「可能吧。」


    聊着天,她们顺利地到达了湖边那个游客勿入的铁门边, 村庄外围的声音被她们抛到脑后。童筠心熟练地解开了铁门上的铁锁链, 钻进铁门里后把门再拴上。


    她隔着铁门和李琢光、芮礼挥手告别:“明天我会去你们民宿下面找你们的哦,要等我!”


    “等你。”李琢光用小指勾住童筠心伸出来的小指, “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童筠心和李琢光异口同声地喊出下一句,童筠心满足地松开手,转身跑入一片漆黑的森林里。


    夕阳落下,夜幕升起,瞳湖四周的景观灯亮起,铁门里却一盏灯都没有,黑暗像是把这铁门内外阻隔成两个世界。


    李琢光目送童筠心的身影消失。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铁门边上的黑暗里突然窜出一个老妪。


    她左眼里已没有眼球,空洞洞的眼皮闭合凹陷,另一只眼睛伸出眼眶,眼皮如同蜗牛的触角一般吸附着眼球,而那瞳孔则灵活地在她的上下眼皮间转动。


    她脸上满布皱纹,嘴唇也紧紧地抿在一起,一张开嘴,原来满嘴的牙都掉了个精光,话也说得囫囵:


    “外乡人,快滚开……”


    “老奶奶,我们只是路上看到自己一个人的小孩,怕她出意外,我们没有恶意……”


    李琢光想解释,却被老妪恶狠狠地打断:“滚!”


    老妪声音嘶哑,仿佛多说一句都要咳出血来。她背后似乎长着一颗巨瘤子,让她不得不深深地弯下腰去。


    她猛然一只手抓紧了铁网,尖长的指甲里沾满了褐红色的泥垢,指节粗大,身上有一股动物腐烂后的臭味扑面而来,就好像她那宽大的衣袍下不是人类的身体,而装满了死去的老鼠。


    她使劲摇动铁网,整个人压到了铁门之上,铁网在她的衣服上勾出菱形花纹,李琢光不自觉的后退一步,避开了她挤出铁丝之间直指自己的右眼。


    “快滚!不要把污秽的血液带入到纯洁的瞳湖村里,否则天神会对你们降下神罚!”


    说完这句话,老妪倏地收回了眼睛,弯下腰剧烈咳嗽,她捂住嘴巴的手里溢出鲜血,而那鲜血滴落到地上竟然响起了腐蚀时的「滋滋」声。


    李琢光不敢久留,连忙拉着芮礼离开了。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好奇怪啊。”李琢光小声说,即使现在周围没有村民,连游客都几几,她还是不敢大声说话,“跟我以前去过的封闭村庄都不一样。”


    芮礼赞同道:“毕竟以往的封闭村庄都是直接隔绝外界,而这里算是半开放,很有可能这种半开放引来游客的目的也并不单纯。”


    “嗯……”李琢光摸着下巴,二人暂且停留在瞳湖没有人的一边,“邪/神祭祀?把游客当祭品?其实这个湖泊底下有一个被封印的神灵,需要人气滋养?”


    芮礼:“……那你下午下湖时有看到被封印的神灵吗?”


    李琢光:“没有,所以我奇怪呢,还有童筠心说的被浸猪笼的女人也没有,是被吃了,还是其实根本就没有把她们杀了?”


    “明天再看吧。”


    *


    童筠心娴熟地顺着卦阵的生门一路深入森林,真正的瞳湖村建在森林的最里侧。


    森林里是很危险的,瞳湖村先人在此处开辟了一片空地,立下了保护村民的卦阵,村庄核心的外围四处都是死得横七竖八的动物尸体,这也是瞳湖村的肉食主要来源。


    瞳湖村的房屋是建在树上的树屋,分别围绕着村中的三大块空地。


    村民们会在中间那块最大的空地上进行一些集会或是祭祀活动,房子的大小、高低和靠近中心空地的远近代表了房屋主人在村中的地位。


    童筠心的爸爸是村长,她们自然能住在最大、最高的树屋里。


    童筠心从后方的小路摸回了家里,她从树梯爬上自家的小阳台,扔下一张藤蔓帘幕把树梯遮住才进了屋子。


    爸爸还没回家,还好。


    童筠心松了一口气,钻进厨房里,从放在冰库里的竹桶里拿出两块肉,蹲在厨房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她很喜欢今天的两个姐姐,河神姐姐和侍卫姐姐,虽然她们和外面的人一样奇怪,不喜欢吃生肉,爱吃那些味道奇怪的熟食,但是没关系,她可以溺爱。


    可惜今天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姐姐。


    河神都说湖底没有姐姐的尸体,那姐姐能去哪里呢?


    童筠心吃完了手里的肉,意犹未尽地把手指也舔干净了,她听到屋外有些熟悉的响动,把竹桶盖上盖子退回冰库里,便跑到小阳台上,从栏杆里往外看。


    是她最喜欢的晚饭祭祀活动!


    中心升起篝火,村民们袒/露上身,跟着鼓点沉闷的节奏围着篝火跳起原始人一般的舞蹈。


    童筠心咧开嘴笑得特别开心,在阳台上学着那些人的样子举手、跳跃、弯腰、转圈。


    她真想快点长大,这样就可以早点加入跳舞祭祀了。


    但舞蹈祭祀活动进行到一半,童筠心最讨厌的那个鬼婆婆突然冲进了舞会。童筠心皱了皱鼻子,感觉自己好像闻到了鬼婆婆身上腐烂的肉臭味。


    鬼婆婆一把抓住了童筠心爸爸的衣领,撕扯着她沙哑的声线高声说:“外乡人来了——她们会带来污秽的血液——污染瞳湖村的纯洁——”


    童筠心爸爸稳住鬼婆婆的身子,一边给旁边的村民使眼色,一边安抚鬼婆婆道:“婆婆,别怕,外乡人没有那么可怕……”


    爸爸的声音不响,但在森林的回声下,还是让蹲在顶端的童筠心听得清清楚楚。


    “再说了,天神祭祀需要祭品,天神都应允了外乡人可以作为祭品,你为何还要坚持用本村人祭祀呢?”


    鬼婆婆哭天抢地,伸出眼眶的那只眼睛死死地看着村长:“我才是天神唯一的信使,外乡人的血液是污秽的,是谁……是谁胆敢冒顶我的身份!”


    她的力气极大,村长皮肤黝黑,仍被她抓得顷刻间黑紫了一片。


    祭祀……爸爸要用河神姐姐和侍卫姐姐祭祀吗?


    如果用她们祭祀,让她们沉入湖里,其实对她们是没有伤害的……但是……


    童筠心很纠结。她知道村庄如果不安抚好天神的心情,村庄会遭灾,比如爸爸说的多少多少年前,和多少多少多少年前。


    可以前都是在村里选出祭品祭祀,爸爸也觉得外乡人的血液是污秽的,祭品需要完完全全的纯洁,为什么现在爸爸突然改变了主意?


    爸爸是不是也知道姐姐不在湖底了?


    她抓紧了栏杆,把头从缝里挤出去,望着空地上的争执。


    “为什么要用外乡人祭祀?外乡人的血液是污秽的,天神吃了会吐……天神如果吃了吐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降罪给瞳湖村?可是……可是……”


    她又无法控制地一个一个的问题问出来了,即使根本没有人在听。


    “为什么把祭品投入湖底能让天神吃到?天神不应该在天上吗?湖底的神不是湖神吗?已经有了一个河神,湖神不会和河神打架吗?现在我见到了河神,是不是湖神打输了?


    “湖神打输了我们就不用祭祀了,我就可以吃到肉了,我就可以吃到很多很多的肉,我要吃肉蛋糕,我还要……我还要吃太阳,我要变得像侍卫姐姐一样力气大,我要……


    “我要告诉爸爸,天神已经死了!”


    童筠心自言自语到最后得出一个逻辑自洽的结果,她把自己的头从栏杆缝隙中缩了回来,坐在台阶边上,翘着脚,心情愉快地等待爸爸回家。


    过了好几十分钟,鬼婆婆被带走了,童筠心才终于看到树上的帘幕被揭开,有个男人顺着树梯爬了上来。


    楼下住着一些年纪很大的长辈,童筠心无法完全记住。她眼巴巴地坐在地上等待爸爸爬到眼前,看着他走上台阶,把帘幕关上,童筠心才抬着头说:


    “爸爸,天神死了。”


    村长被这句话吓得脸色煞白,蓦地冲过来捂住童筠心的嘴巴,警惕地从阳台边伸出头去看了周围一圈,似乎没有人注意到童筠心说的话,他才松了一口气。


    放开自己的女儿,他咬牙,眼神中瞪出凶戾的警告之色:“闭嘴,你别给我乱说话。”


    童筠心缩了缩脖子,她想到河神姐姐说的不可以把她们的身份告诉别人,只好说:“是真的,天神和河神打架打输了,所以祂肯定……”


    村长再一次死死地捂住了童筠心的嘴巴,一字一顿地说:“不许再说了!什么河神湖神的,天神没有死,天神也不可能死!”


    可是天神就是死了,因为河神来到了河面以上。如果天神没有死,那为什么大家还要往湖里扔祭品呢?


    但是顾及到爸爸的情绪,童筠心体贴地压低了声音:“但这是我亲眼见到的,爸爸,湖底下没有东西。”


    村长张嘴本还想教训女儿,可听到这句话却忽然眯起双眼:“你说湖底什么?”


    童筠心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瞪着自己一双乌黑得没有高光的眼睛看向父亲,装傻反问:“湖底什么?”


    但村长并没有在意女儿的装傻,而是放开了童筠心的肩膀,在阳台上来回踱了几步,嘴中喃喃自语:


    “湖底没东西……怎么会没东西……我明明看着他们把人沉下去的……”


    浸猪笼!是浸猪笼!是她们把姐姐浸猪笼沉下湖底,把她们当成了祭品,送给天神吃。


    可是湖底没有人,姐姐们是被吃掉了还是没有死?


    童筠心咬住下唇,忍住自己肚子里喷薄而出的说话欲望,她弯下腰,捧住自己的肚子。


    好难受,要爆炸了。


    不可以说!不可以说出来!如果姐姐还活着,让爸爸知道了,姐姐就危险了!


    童筠心捂着肚子冲回房间里,掀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小小一个人蜷缩在床的一角,忍得一张脸憋红,浑身发抖。


    村长没进来看她,只以为她吃坏了肚子。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不会不说话就肚子憋得爆炸,就好像大祸会临头一样。


    她想说话,她想说很多话。可是没有人愿意听她说话。


    但是没人愿意听她也得说、一直说。


    第116章 礼物清单(十三)


    有几名游客走了过来, 羊曜松开了李琢光的手臂。


    换成李琢光揽住了羊曜的肩膀。


    这一次记忆和前两次不一样,李琢光没有以自己为主视角去看一切,反而是以羊曜的视角去看那些「李琢光」也不见得知道的事情。


    真正的瞳湖村是一个近似原始人部落的地方, 不去使用任何现代电器, 保留最原始的舞蹈祭祀, 乃至于仍食用生食。


    不过那个世界就和正常世界不太一样, 捉妖除鬼都是正经职业了, 还能有这样的村落保留也实属正常。


    只不过这次记忆中所见的景象与李琢光在登梅幻境中看到的大相径庭, 想来也是「李琢光」和「芮礼」把那瞳湖村搅了个天翻地覆。


    瞳湖村隐藏的秘密李琢光如今大致都猜得出, 就如记忆中的「李琢光」说的那样,邪/神祭祀,活人喂食。


    介于世界观的特殊性,那所谓的「天神」或许真的存在,只是本体究竟是真神还是个贪心痴嗔的孤魂野鬼就说不准了。


    不过「李琢光」已经潜入过瞳湖湖底,还运用了一些不可言说的机械降神手段, 可既没见到童筠心口中的尸体, 也没有碰上过天神。


    天神若是把尸体全都吃了,那它本身就应当实力大涨,一见「李琢光」就迫不及待地上前来比划。


    还是说,它能感知到自己与「李琢光」的实力相差太大,因此没敢第一时间露面?


    这一次,她不是跟随「李琢光」的视角,自然也就不知道那湖底下的结构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天神有没有可能藏在下面。


    话说回来, 羊曜的前世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倒也……没让李琢光感到意外。


    她之前以为羊曜说话天马行空可能是因为精神原因, 但如若她从小就生活在在这样所有人都奇奇怪怪的地方,那她不管说出什么的都不奇怪了。


    走过来的游客拨下一张秋涵今的诗幕阅读, 这四人似乎是组团完成社会实践作业的大学生,一边念一边凌空在空中点点。


    李琢光低声询问羊曜:“要歇一歇吗?你接下来想去哪里?”


    羊曜顺着李琢光的力道转身,慢慢地顺着小路走。


    「你想去哪里?其实去哪里都可以。」


    李琢光眨眨眼,说:“其实我对现代诗不是很了解,你有没有什么推荐的?”


    羊曜还没比划,那些组团来的大学生从后面小跑着赶上来搭话:“你想逛博物馆吗?我、我们对这里还挺熟的,可以给你们当导游!”


    李琢光看向那些热情的学生,和善地笑问:“你们是这里的学生?”


    “是的!”打头的自然卷女生说,“我们是三部文大大三的学生,平常有事没事就来这里逛逛,很熟悉的。”


    扑面而来的活人气息啊,李琢光在心里感叹一句。如果有时间的话,她真的挺想让这些大学生带着她在博物馆里逛逛的。


    但今天李琢光来这里并不是单纯为了了解现代诗的历史,所以她只能遗憾婉拒那些学生。


    “谢谢你们,但是今天我还是想和我的队友一起看看,她要和我说一些私人的事情。”


    “哦哦好!”自然卷抿唇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啦。”


    “没事呀。”李琢光目送几人走远,轻声感叹,“青春啊,真好。想我当年——”


    一百八十四岁的羊曜看着才六十三岁的李琢光:?


    她把自己的手举到李琢光面前:「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李琢光:“……啊……哈哈,忘记你已经快两百岁了……那你也可以对我说我出生时你的当年……”


    羊曜想了想,挽起袖子指着右小臂上的一道伤疤:「这道伤疤和你一样大。」


    李琢光:“虽然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但你真的直接和我说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被冲击到了。”


    这大概就是科技太先进,人类平均寿命拉得太长的一个坏处,无法想象一百年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李琢光至今还保有着自己出生前的东西都能被称作古董的刻板印象,而羊曜这下是彻底把她和自己的年龄差距摆在眼前了。


    嗯……古董伤疤和古董人类。


    明白李琢光目光中含义的羊曜抬起手拿开了李琢光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捏住了李琢光脸颊上的肉,另一只手抚上了李琢光的头顶。


    双手同时做完两个举动,她才放下手比划道:「尊重老人吧,这只有我能对你做。」


    李琢光:“南村群童……南村群老欺我童无力!”


    羊曜没听懂:「那是什么诗?」


    李琢光一愣,这才想起那首诗在自己这个世界是没有的,看羊曜的反应,在她那个世界也没有。


    可是那天车上,无论是芮礼还是观千剑都没有对这句诗表露出任何疑惑的样子。


    观千剑可以理解,这首诗就来自于她的世界。那芮礼呢?


    这是不是意味着芮礼也记得所有的记忆?


    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在二十部仓库里看到了一些东西后才想起来了,而是从一开始,她就记得全部。


    现在李琢光终于知道在登梅时,她询问芮礼「你会离开我吗」时,她那股子觉得芮礼隐瞒了她什么的感觉从何而来。


    也终于知道芮礼隐瞒饿了她什么。


    可是芮礼没能兑现她的承诺。她说她发誓永远不会离开自己,可还是在三一零的钟楼下消失了。


    李琢光陷入沉思,羊曜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话好像莫名其妙地让李琢光又向真相靠近了一些。


    她带着放空的李琢光慢悠悠地逛着博物馆,看着那些落在她眼前的诗幕,其实自己也在走神。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心里各自想着隐秘不宣的事情。


    芮礼肯定不会食言,所以她的消失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什么呢?


    李琢光仔细回忆着去三一零之前的一切,除了死物异种以外好像与她过去的人生轨迹没什么不同。


    以前怎么连轴转,这段时间也如何连轴转,事实上比之前的任务频率要宽松得多得多。


    如果再把时间拉得近一点呢……如果本身芮礼不想在那时候消失,但自己在三一零做出的某个错误决定让她改变了主意……


    因为她第一时间冲进了钟楼,看了观千剑的记忆?


    可是那东西她是没办法自己控制的。


    ——对,那一次是她无法自己控制的。而之后看到的两次记忆,不论是苗苏还是羊曜的记忆,都是某种程度上她主动去找寻的。


    如果在精品店里看到那段以后,她没有主动去找,那么苗苏的记忆她就会完全错过。


    如果她没有通过装可怜让羊曜给她展示记忆,按照羊曜的态度似乎也是不愿意给她看的。


    所以,芮礼消失是为了逼自己去找,还是阻止自己去找?


    李琢光想了一路,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到了十九世纪诗厅。


    十九世纪诗厅装修成复古迪斯科风,大厅中央悬挂着一个圆形的灯球,在缓慢旋转中照射出不同形状与颜色的影子,墙壁里的音响正在播放着蒸汽波迷幻色彩的背景音乐。


    羊曜依旧把李琢光带到了最里面的地方,这一次她没有再拿下三份诗幕让李琢光选,而是指了指里侧展厅的两个人形剪影:


    「你看,她们在跳舞。」


    “你想跳舞吗?”李琢光退后了两步,做出邀请舞伴的姿势,“我女步男步都会跳,你可以随意挑。”


    羊曜看了看里面的剪影,又看了看李琢光举到她身前的手心,没有犹豫就递上了自己的手。


    「我都不会。」


    李琢光点点头:“没事,你都不会就代表都能跳,来,先往左。”


    李琢光一步一步地带着羊曜跳舞,羊曜一开始身体僵硬,在李琢光的带领下,身体一点一点逐步放松。


    她没手比手势,只能开口:“谁?”


    李琢光:“你问我准备和谁跳?也不是指定和谁跳,是社交需求,从小都必须要学的。”


    羊曜继续问:“嗯?”


    李琢光:“为什么都要学?那我就不知道了,大家都要学,我就也得学咯。不过进了淸剿队以后参加舞会的机会就少了,如果芮礼当时选择走媒体,她应该就会参加很多类似的舞会。”


    羊曜:“好。”


    被表扬的李琢光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齿笑容:“我跳得好?真的假的,我以前上课都是首当其冲被老师骂的那一个。”


    羊曜:“差。”


    李琢光:“说得也是,你没和跳得好的跳过。那你可千万别和跳得好的跳,这样我才能一直是你心里跳得最好的。”


    羊曜:“礼?”


    李琢光:“我没和芮礼跳过,我俩很少去舞会的。”


    羊曜:“偷?”


    李琢光:“我怎么会偷偷和她跳?她跳得比我还烂,我敢说她是我认识的人里跳得最烂的。不过我们跳得好不好没有那么重要啦。”


    羊曜:“跳。”


    李琢光:“男方接受女方的邀请跳完了舞,就代表两方对利益性质的联姻达成一致。我小姨三夫就是联姻来的。”


    羊曜:“没。”


    李琢光:“那倒还好,没什么感情基础也没关系,一般这种会被选中去利益联姻的都是比较乖的,能选到一个相对尊重他的人当然会很开心。”


    二人一问一答,几乎都是李琢光一个人在说,显得她像一个无可救药的话痨,而羊曜是不得不附和她的可怜包。


    但羊曜的眼睛亮晶晶的,映出迪斯科灯球缤纷的色彩,充斥着对陌生生活的好奇:“稳?”


    李琢光:“确实挺稳定的,如果没能成功培养出多深感情的话,他们也不太敢发脾气的。不像我小姨最喜欢的那个男人……唉……”


    羊曜:“爱?”


    李琢光挑眉:“我?我没有喜欢的人,工作饱和得都恨不得四脚朝天了,我哪里有心思去考虑这些风花雪月的。”


    她俩跳的舞不伦不类,因为李琢光对舞步的记忆也不太清楚,所以一直在自由发挥。


    而她又能对上羊曜的脑回路,虽然舞蹈跳得怪异,但还别有一番味道。


    随着二人奇怪的舞步,她们身边开始出现一些跳跃的剪影,兔子、松鼠、小猫、小狗,像是误闯入了精灵的森林聚会,莫名其妙地听懂了动物的语言以后,捧着一杯红茶听她们叽叽喳喳地聊天。


    羊曜:“舞!”


    李琢光:“你喜欢跳舞?刚才我在你的记忆里看到了,那是祭祀的舞蹈吗?”


    羊曜似乎对解释自己的过去并不排斥:“福。”


    李琢光:“只是饭前祈福吗?真神奇。”


    羊曜:“吃!”


    李琢光恍然大悟:“哦,是为了祈福一个好胃口,好吃得下更多东西,变得更强壮?”


    在饭前跳这么一长串舞,累都累得要死了,吃起饭来当然胃口香了……


    羊曜:“生。”


    李琢光:“吃生肉么,其实我挺好奇的,是因为吃惯了生肉,就不习惯去吃熟肉吗?”


    羊曜:“不。”


    李琢光:“……不好吃?”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会错了意,却见羊曜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吃生肉吃久了,会觉得熟肉不好吃?


    李琢光:“是不是因为你们做熟食不放调味料?”


    羊曜摇头:“雷。”


    外围瞳湖村的食物只有外乡人做的才受欢迎,瞳湖村村民自己做的早在网络上被人避雷烂了。


    咦……李琢光的目光从羊曜的眼睛缓缓移到她的嘴唇上。


    现在她能理解更长更复杂的含义了,她都分不清是不是自己强加给羊曜的意思。


    或许不远处的将来,羊曜都不必说话,一个眼神她就能直接懂羊曜的意思。


    诗厅里的背景音乐放完了一首曲子,二人便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羊曜走到李琢光的背后,双手抓住她的臂膀。


    见到幻象的前一刻,李琢光的神智有一瞬间变得迷迷糊糊,她只来得及想,也许芮礼的消失是不想让她看过全部的记忆。


    可是不找回记忆,她怎么找回芮礼呢?


    第117章 致童筠心(三)


    童筠心起床的时候, 村长早就离开家里了。


    她从厨房的冰桶里拿出两块生肉吃了早饭,树梯外的幕帘被揭起,住在她们屋下的村民们从树梯爬下去, 早晨的集会开始了。


    没什么人关注童筠心, 这么小的小孩子不可以参加集会和祈祷活动。


    今天的爸爸开会时神色很严肃, 背着手走来走去。


    由于瞳湖村村庄结构特殊, 童筠心在树屋里能听到爸爸说话的声音, 但在同一个高度反而听不太清。


    她隐约听到「天神」、「河神」。


    关乎到那个愿意听她说话的姐姐, 童筠心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找了个树丛猫好, 伸长脖子想去听爸爸究竟在说什么。


    “湖底……没有……下去……找……”


    好像没什么新鲜的,还是昨晚她不小心说漏嘴的那些话。湖底没有人的尸体,所以爸爸想组织人下去找。


    可是瞳湖很深,河神能下去再上来是因为祂是河神。瞳湖村不通外界,更不喜欢用外面来的东西,村里没有潜水装置, 所以需要借助巫术的力量。


    童筠心讨厌的鬼婆婆坐在远离人群的角落, 用树枝在地上点点画画。


    她算了一下距离,缩着身子趴在地上,借助村民们身体的阻挡,一步一步地爬到了鬼婆婆的身边。


    鬼婆婆凸在外面的眼睛扭过来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手上继续在画。


    她在画一个阵法。童筠心知道这个圆形里写一些奇怪的线条就叫做阵法,但是什么阵法?


    童筠心捏着鼻子,鬼婆婆身上的味道实在太臭了, 她从来不下河洗澡吗?感觉好像和腐烂的动物尸体同眠似的。


    为了河神姐姐的安全, 她深吸一口气,用气声小声问道:“鬼婆婆, 这是什么阵法?”


    鬼婆婆冷哼一声。


    童筠心发现鬼婆婆手里的树枝是昨天她拿着和河神姐姐炫耀的那根树枝,周遭被切得整整齐齐,尖端锋利而光滑。


    “这是我的。”她伸出手,想从鬼婆婆手里把树枝拿回来,“你偷了我的东西。”


    鬼婆婆「呸」了一声,用那根树枝在画出的圆形里最后点了一个点,然后用手掌把一整片图案都抹掉了。


    “这是什么阵法?”童筠心又问了一遍,她的肚子鼓鼓囊囊,问题堆在一起,又快爆炸了。她捂住肚子,逼迫自己没有接连问出第二个问题,她很想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鬼婆婆把树枝塞进童筠心的手里,好在那根树枝没有沾上鬼婆婆身上的恶臭,还透着一股暖融融的温度。


    她低声说:“杀死你的阵法。”说罢,鬼婆婆衔起一抹月牙般的笑脸,深黑色的牙齿缝中像是隐藏着什么毒虫。


    鬼婆婆耍了她!童筠心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噘着嘴握紧树枝,一边瞪着鬼婆婆脸上恶意的笑容,一边往后爬去,重新爬回树丛中。


    鬼婆婆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


    童筠心握着树枝好似握着一把剑,她很生气,却还是保持自己的脚步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怒火和话语堆在肚子里,把她的肚子挤得胃痛肠搅。


    她顺利地溜了出去,瞳湖村的阵法拦不住天天出门的童筠心。她娴熟地从铁门处离开。


    这时天还早,瞳湖周围没什么人,就几个好几天没开张的钓鱼佬。


    瞳湖里没有鱼,一群白痴。


    童筠心压着眉眼,怒气冲冲地跺着脚走路。那些钓鱼佬看到小女孩本想打招呼,可看到她明显动怒的样子,又悻悻地缩了回去。


    谁知道瞳湖村里头的人会不会什么妖术邪法,还是不沾惹得好。


    童筠心跑着来到昨天和河神姐姐分离的民宿,河神姐姐和侍卫姐姐在楼下吃早饭,看表情她们好像不太喜欢吃。


    “姐姐!”童筠心大叫一声,把周围游客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见是一个小女孩,便又无趣地收回了眼神。


    村民仍然看着她,目光直勾勾地不带拐弯。


    李琢光放下手里的筷子挥挥手:“你来这么早?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童筠心笑着说,她抓住李琢光的手摸上自己的肚子,“你摸,里面是有东西的!”


    李琢光原本笑意盈盈地哄小孩,准备说一句「哇塞真的把胃都吃满啦」,但摸着摸着,她的表情一点点僵硬起来。


    她和芮礼对了一个视线,把童筠心搂进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稍稍用力地按上童筠心的肚子,小声问她:“你早饭吃了什么?”


    “吃了肉!”童筠心非常自豪地说,“新鲜的肉,是全村最新鲜的肉!姐姐,你想吃吗?你想吃的话,我可以进去给你拿一块出来!”


    李琢光摸她肚子的手一顿,转而捏了捏她的脸:“我也吃过早饭了,你要不要摸摸我的肚子,看看一不一样?”


    童筠心依言好奇地伸出手,捂住了李琢光的肚子。她安静地立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你的肚子空空的,你是不是没有吃东西?怎么能不吃东西呢,肚子会饿的。肚子饿了就会没力气。”


    她能摸得出自己肚子和她人肚子的区别。


    李琢光眸色深沉,大手覆盖在童筠心的小手上,攥了个拳完全握住了童筠心的手:“你忘了我是谁?我不需要吃饭。”


    “啊!”童筠心恍然大悟地瞪大双眼,“对哦!那你怎么吃太阳?姐姐,我想吃太阳,可是——”


    她仰起脑袋,眯着眼睛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可是今天没有太阳,那我可以吃云朵吗?今天好多云。”


    李琢光顺着她的视线往上看去:“可以呀,吃了云就会飞了。”


    “真的吗!”童筠心兴奋地张开臂膀跳来跳去,像一只活泼的袋鼠,“那我如果想到瞳湖里去,我要吃什么?”


    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再一次倏地聚集到童筠心身上,那些阴沉得几乎如有实质的射线把小女孩层层包围。


    风都停了下来,不远处开放式厨房里仍然响着咕噜咕噜熬汤的声音,再远一些的人工喷泉也尽职尽责地哗哗作响。


    李琢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呼吸声都会惊扰这片寂静。


    “你要吃……”李琢光开口的一瞬间,原本看着童筠心的目光全都看到李琢光身上来,她话语不着痕迹地一顿,“你吃什么都不能到瞳湖里去。”


    聚集在李琢光身上的视线淡了许多,随之恢复了一些说话的人声。


    瞳湖村人不允许童筠心到瞳湖底下去,还是不允许任何人到瞳湖下面去?


    她们肯定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得知有谁下了湖,因为昨天李琢光下去以后没有瞳湖村人来找她的麻烦。


    童筠心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规避了一场风暴,她仍是一派天真无邪:“为什么?瞳湖为什么不能下去?我要去找姐姐,姐姐在下面。是不是被浸猪笼的人就能拥有在水里呼吸的能力?”


    “——不是的!”李琢光昨晚刚被芮礼科普了一下浸猪笼是什么,而今看到童筠心如此纯真地把「浸猪笼」当成一件获得技能的好事,她心下是说不出的慌张。


    视线又聚了过来,刚才刚升起的讨论声再一次安静了下去。


    李琢光顾不得这些视线,她连忙把童筠心抱起来,急匆匆地离开了民宿院子,往村外人少的地方走。


    芮礼双手插兜缀在后方。李琢光和童筠心在众人的视野中消失以后,她们没再看向芮礼,就好像芮礼是个完全没有存在感的透明人。


    她微微偏过头,狭长眼眸中的琥珀色瞳孔闪过一抹银白色的亮光,瞳湖村落里的热闹停了一秒。


    她双手合十,与每一个僧人一样,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另一边,李琢光抱着童筠心来到没有人的旷野后,才再一次开口说:“浸猪笼是罪恶的事情,它不是一件好事。”


    童筠心的肚子鼓鼓,她咬住嘴唇忍了一会儿,还是没能完全忍住:“为什么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不是好事的话,为什么姐姐会答应去做?祭祀给天神是好事,姐姐是为了做好事才到瞳湖底去的。


    “瞳湖下面有没有房子?姐姐在那里吃什么?是不是河神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是不是要我自己下去看,才能看到姐姐在那里?”


    在童筠心的思路越来越偏以前,李琢光赶紧打断她拦住她飞散的思绪:“下面没有房子,我是河神,我能掌控水面下的一切,不会有人在我的掌控之外做任何事。”


    得到了回应的童筠心复又将头靠到了李琢光的脖颈里,她肚子里的气团成一包涌上来,她打了个嗝。


    李琢光离她很近,轻而易举地闻到了一股来自于生肉的膻腥味,除此以外似乎还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发霉潮湿的臭味。


    童筠心说自己吃的是新鲜的肉,这真是新鲜得不能再新鲜的肉……


    芮礼过了很久才追了上来,李琢光把童筠心放到地上:“你怎么来得这么慢?”


    芮礼说:“人老了,走得慢。你是年轻人,新鲜的人。”


    李琢光:“……”她总觉得芮礼这句「新鲜的人」别有深意。


    李琢光蹲下身摸了摸童筠心的头顶:“我们想进到真正的瞳湖村里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你的姐姐。”


    童筠心立马摇头:“不可以,你们绝对不可以进去!”


    这个回答李琢光并不意外,因为真正的瞳湖村就是非常排斥外乡人的。尤其昨天那个鬼婆婆还说了「外乡人的血液是污秽的」。


    尽管如此,李琢光还是多问了一句:“为什么?如果我们只是迷路的旅人,也不至于有什么生命危险吧。”


    童筠心眼前闪过昨晚爸爸听到「天神死了」以后的神情,还有今早集会上听到的零散的话语,她边摇头边退后:“就是不可以。你们进去的话,就会变成我的姐姐!”


    变成童筠心的姐姐?是也被当成祭品么?


    李琢光笑眯眯地说:“可是我是会法术的河神,她是力大无穷的侍卫,我们怎么会被当成祭品呢?她们打不过我们的。”


    “不是的,鬼婆婆很厉害的!”童筠心摇头摇得更加用力了,“她会很多法术,本来天神有自己的传话人,被她杀死了,她才成了新的巫婆传话人。”


    与神仙最近的传谕者或是护法是什么样,很大程度上能看得出神仙是什么样的神,就算神仙表面性格与身边人都不一样,内核终归是一样的。


    鬼婆婆外表诡谲,天神——如果这东西真存在的话——外表也不会正常到哪里去。鬼婆婆咬死「外乡人的血液是污秽的」,那么天神也一定相当排斥外乡人。


    只不过……传谕者杀死以后就能直接顶替了?这在李琢光的知识范畴中简直闻所未闻。


    童筠心继续说:“我喜欢前一个传话人,她是一个特别和蔼的好人,会给我留很多很多好吃的,每一次选择祭祀的时候都会给那些人留下很多纸房子和纸钱,让她们在湖底也可以好好生活。”


    纸房子和纸钱……这些李琢光在湖底也没见过。难道真是童筠心说的那样,她用机械降神手段看到的东西和肉眼见到的不一样?


    或者……问题出在她和那些人没有血缘关系上?


    好在童筠心是个话痨,就算李琢光不问,她也会一直絮絮叨叨地说下去。


    “为什么人不能呼吸水呢?为什么鱼就可以呼吸水呢?如果把我鼻子旁边的空气都抽光,再把我扔到湖里去,我会不会就能够呼吸水了?我想呼吸水,我想到湖里去见姐姐。


    “我们真的在呼吸空气吗?我们会不会是在告诉自己需要呼吸,然后身体假装在呼吸,其实我们的鼻子里根本没有空气进来?那如果告诉自己我不需要呼吸,然后习惯了不呼吸的状态,人是不是就可以在水里生存了?


    “我一直往湖里扔纸条,姐姐会不会收到我的纸条?天神会不会看到我在纸条上骂祂的内容?”


    第118章 致童筠心(四)


    天神……天神认字吗?


    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则是, 李琢光确实没有在湖底看到任何纸条。


    ——她用机械降神手段看到的湖底景象是完全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留下。


    她这里是可以看到湖底任何东西被扔下的时间或是长出来的时间,所以对一些近段时间的东西都施以格外的关注, 但那些都是新长出来的植物和小生物, 没什么特别的。


    如果不进瞳湖村, 那这事情永远不可能自己思考出一个答案。


    但是童筠心一直极力阻止她们两个人进入, 如果想要进去的话, 或许要先甩开童筠心……


    今晚在童筠心回了瞳湖村以后?


    李琢光看了一眼芮礼, 对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村外要是摆着什么阵法也没多大关系, 反正李琢光可以用特殊手段。


    于是李琢光与芮礼二人闭口不提想进瞳湖村的事情,陪着童筠心在河边玩。


    李琢光有耐心,不管童筠心问什么问题,她都事事有回应。芮礼在一旁不说话,安静地看着两个人的交流。


    午饭时李琢光提议去吃网上推荐的小吃店,那是瞳湖村村民开的小店, 童筠心听到店主的名字后才同意了。


    她们点了两份最热推荐, 而童筠心蹿进了厨房后台。


    果然瞳湖村的村民不太会做熟食,她们没有经验判断食物有没有熟,所以干脆用的是可生食的鸡蛋和鱼类刺身,没煮熟也不会中毒。


    童筠心出来的时候,她身上的肉腥味更加重了。坐在店里的顾客视线再一次黏到她的身上去,就连路对面小店的路人也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好似她是一块芳香四溢的肥肉。


    李琢光略微蹙了一下眉头,芮礼轻轻搁下筷子, 店里的视线刹那间都收了回去。


    童筠心一一和周围眼熟的客人、村民打招呼, 抹了抹嘴边的红血丝:“姐姐,下午我带你们去我的秘密基地玩。”


    “好。”李琢光点头应了。


    “别吃这些难吃的东西啦!”童筠心把桌子上的盘子推远, 一点都不顾及店主就在旁边,大声地说,“我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李琢光和芮礼本也没吃什么,虽然那餐点看上去一切正常,却隐隐透露出一丝不妙的气息。


    李琢光本能地抗拒食用它,所以也拦住了要吃的芮礼。


    二人带上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小店,她们前脚刚踏出小店,后脚那些食客都急皮红脸地扑到二人坐过的桌子上,抓住那些肉就往嘴里塞。


    李琢光在门口看了许久,眼中升起一丝厌恶:“这里的人……”


    芮礼低声搭话:“像千与千■,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李琢光警惕地环顾四周,拉着芮礼和童筠心远离了村庄才说:“你是说吃过这里东西的人都会变成猪,成为她们的饲料?”


    芮礼不点头也不摇头:“我对那些食物没有特殊的感觉,所以特殊的应该是你。那些人早上也更注意你。”


    “我?我有什么好特殊的。”李琢光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话间也不忘对着转头确认她们跟上没有的童筠心笑一下。


    “河神这个身份就是我胡诌的,她们不可能因为我一句话就真觉得——呃……”


    她们两个人可以随意更改世界的剧情线,那在这个妖术存在的世界,这种能力会不会放大,变成承认或是说出口就会成为事实。


    “我看一眼。”


    李琢光在身侧呼出一张私人虚拟屏幕,凌空划点了几下,前方的童筠心忽然转过身来。


    李琢光吓得一顿,随后才想起童筠心是看不到的。


    果然,她对着李琢光放在空中的手问道:“河神姐姐,你在施术法吗?”


    “……对。”李琢光骑虎难下,只好顺势挽出手花,在手心里变了一朵花出来,“送给你。”


    “哇——!”童筠心的小脸一下就被惊喜淹没,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接过盛开的花朵,那朵花比她两只手加起来都大,她一丁点力气都不敢多用,生怕把花给捏碎了。


    “这朵花是彩色的!每一朵花瓣的颜色都不一样!”


    她的双眼像是两轮明亮的满月,半透的黑色里留不住高光,却闪耀着迄今为止都未曾拥有的光芒:“河神姐姐,彩虹是不是就是从这朵花里长出来的?”


    李琢光笑靥晏晏:“对,你看——”


    她手上捏了个法诀,指腹在花蕊上轻点了一下,便有一道晶莹的彩虹掉了下来,连接到童筠心手心的花蕊上,这条彩带顺着弧线无声地飞跃,在童筠心的眼眸中映出瑰丽的一幕。


    趁着童筠心的目光随着那彩虹往远处飞奔而去的间隙,李琢光快速查看了私人虚拟屏幕上的数据。


    她右手在空中一抓,收回虚拟屏幕,对上芮礼询问的眼神,幽幽叹了口气:“我们真的言灵了。好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芮礼表情淡淡:“嗯,我知道了,反正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差别。”


    李琢光语调上扬地「嗯」了一声,问道:“什么没有差别?”


    芮礼:“没什么。”


    李琢光碎碎念:“你好奇怪哦……”


    “这有什么奇怪的?”芮礼对着前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快走,童筠心要跑没影了。”


    “哦!”李琢光正色,“走走走,我们快走。”


    童筠心像条泥鳅一样钻入了森林里,一溜烟的功夫就没了影子。李琢光顺着地上踩乱的叶子找到童筠心,她正在爬一棵树。


    童筠心爬树的动作又快又熟练,双手抓住凸起的枝节,腰腹用力往上一荡就能用腿勾住树枝,她坐在粗壮的树枝上冲着李琢光和芮礼招手:“快上来呀!”


    她的秘密基地在树上,这是一棵树干极粗的树木,童筠心把树顶的碎树枝都清理了,竟然清理出一小片可以坐下的空地。


    李琢光和芮礼相继爬上树,看到童筠心把那朵花放在正中央,那道彩虹就从茂密的树顶穿了出去,无限地往远方延伸。


    李琢光问:“放在这里会不会让你的秘密基地暴露?”


    童筠心摇头,语气肯定地说:“不会哦!村外有阵法的,里面人不愿意出来,外面人进不来,大家不会发现的。”


    李琢光无奈,将手心盖在童筠心的眼睛上,须臾后拿开,面对小孩疑问的眼神,答道:“我施了一个可以让彩虹留得更久的法术。”


    “谢谢河神姐姐!”童筠心不疑有她,继续蹲在那儿欣赏彩色的花卉。


    芮礼眉眼间不掩饰担忧:“少用点,留在该用的地方。”


    李琢光知道芮礼在担心什么,但她自己并不在意:“没事的,你不用担心啦,这个世界的妖术比我能用的手段要低等许多,我心里有数。”


    毕竟她只是让彩虹变成只有童筠心一个人能看到的奇迹而已,这消耗不了太多的力量。


    见李琢光自信如此,芮礼也不再劝:“你自己有数就好。”


    二人陪着童筠心玩了一下午,今天童筠心离开的时间比昨天早一些,四点半的时候她就走了。


    李琢光与芮礼远远地跟在她身后。


    今天那位鬼婆婆没有出现,森林里荒无人烟,童筠心没有左顾右盼地警惕是否有人跟着她。


    村外的阵法一直在变,李琢光再次作了弊,找到一条可以进入瞳湖村的路。


    童筠心回到村里后便留在了中央空地上,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在那里,围着中心神色严肃的男人。


    李琢光和芮礼没有轻举妄动,找了棵树躲在后面,耳朵上贴了一张助听贴片。


    “……这是非常严重的侮辱性事件,有人故意运走了我们献给天神的祭品,湖底空无一物……”


    “……是的,今天我已经与新神使下湖确认过,湖底的确干干净净……”


    “……鬼婆婆已经关在树牢中,等待我们最终的惩罚……”


    鬼婆婆?为什么这个男的会怀疑鬼婆婆?


    寥寥几面也足以见得鬼婆婆有多么痴信于村内外血缘的纯洁性,还是说这个男的是为了走出瞳湖村?


    正思忖间,却见原本站在人群后方的童筠心突然跳了起来,扬起声音:


    “为什么要抓鬼婆婆?鬼婆婆搬走了祭品吗?可是鬼婆婆很爱很爱天神,怎么会偷走祂的食物?爸爸,鬼婆婆不吃东西,她不会偷走食物的。”


    村民中让开了一条道,低下头看着这个没有成年人腰身高的小孩,让她能够稳稳当当地走进去。


    她走到男人身边后,村民们又自发地合拢了小道,仿佛这道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童筠心的声音由其中传来:“爸爸,我想吃太阳,天神会不会不吃肉,要吃太阳?太阳好吃吗?”


    男人蹲下了身,在村民们双腿之间的缝隙里,李琢光看到男人脸上尴尬的温柔笑容,声音与童筠心在同一水平面响起:“小心,太阳是不能吃的。”


    “如果太阳不能吃,为什么人要吃肉?爸爸,我讨厌水,我不喜欢瞳湖。我想变成树上的果子!”


    男人伸手按在童筠心的肩膀上,他勉强按下眼底翻涌的不耐,重复道:“小心,人是不能变成果子的。”


    “人可以的!”童筠心双手抓住男人的手腕,急急跺脚,“人还能开花,能结果。


    “爸爸,蘑菇晒完太阳以后就能吃了,人晒完太阳以后也能吃了,那太阳晒完太阳以后为什么不能吃?”


    童筠心一遍又一遍地问着那些没有逻辑的问题,男人的耐心终于告罄,站起来拍拍腿上的灰尘。他一招手,就有好几个男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见他们要把追着父亲问问题的童筠心抱走,李琢光终于坐不住了。


    她一把撕下耳朵上的助听贴片,踩碎两根手腕粗的树枝,等村民们看过来时,她捂住嘴巴,露出浮夸的惊讶:


    “天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的。”


    童筠心看到两个人,她没有惊喜地大叫,反而脸色唰地一下白透了,额头上立时渗出冷汗,面庞扭曲地弯下腰捂住肚子。


    “你们是谁?”男人推开人群走了出来,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着二人,一边缓慢地舔了舔嘴唇。


    村民人群像是一片黑压压的影子,每个人的站姿都一样,如此安静地望过来,几乎与她们身后的深林融为一体。


    芮礼从躲藏的树后走了出来,一脸无语地看着李琢光表演:


    “我们、我们是来采光的大学生,在森林里迷了路,不小心闯到这里来的,你们是谁?”


    男人凝视李琢光的双眼许久,似乎在考量她是否在说谎。


    过了一会儿,他脸上毫无预兆地挂上了一个谄笑:“我们是瞳湖村人,既然找不到地方住,那就住在我们这里吧。”


    “住得下吗?”李琢光探头探脑地观察着村里的树屋,“是不是没有多余的房子了?”


    “有啊。”男人脸上的笑容越咧越大,舌头像一条正在扭动的蛆虫,“怎么会没有呢?我们这里的房间多得是呀……你想住哪里?”


    李琢光没有搭话,却是指着躺倒在地上的童筠心高喊:“这小姑娘都倒地上了,怎么没人救一救啊?”


    男人依言回过头,瞟了一眼童筠心,见怪不怪地说:“她老这样,只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力而已,其实根本没病。”


    哪有这样当家长的?


    李琢光眉头狠狠一皱,也不管男人是什么反应,直接提步冲了上去把童筠心抱起来。


    她温暖的手心盖到童筠心的腹部,小姑娘紧绷的身体与控制不住的颤抖才有所缓解。


    “你怎么了?”李琢光小声问。


    童筠心迷蒙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摇摇头:“我想说话。”


    “那就说。”李琢光不明所以,但还是给了肯定的答案,“如果说话能让你觉得舒服,那就说。”


    童筠心呼出一口气,她压低声音说起那些没有逻辑的话语,李琢光听不清,只能感受到怀里的身体确实正在好转。


    男人背着手走过来,毫无意外之色地冷笑道:“你瞧,这不就是想要你的关注么?”


    “这姑娘真是心善。”男人身后一个看不出性别的人说,TA牙尖如鲨鱼齿,声音雌雄莫辨,眉头中心画着一颗红痣,模样精致如雕刻。


    “神使也这么觉得么?”男人后退两步,和那神使攀谈起来。


    神使神秘地晃晃脑袋:“是啊,善良的人血液是纯洁的,与我们瞳湖村的村民一样纯洁。”


    “我们给您二位安排住处吧。”得到了神使的肯定,男人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到了您的住处,您可以与我的女儿聊上一整天。”


    李琢光还没说话,怀里的童筠心突然抓住她的衣领,埋在她臂弯里的头使劲地摇。


    她声细如蚊呐:“不要……不要住……走……”


    “走什么走!”男人尖声打断了童筠心的话,“瞳湖村风景宜人,大家来这里是旅游的,哪里有赶客的道理?”


    李琢光收紧了手臂,捂住了童筠心的耳朵。


    男人笑着说:“对了,您说您是来这里做什么的来着?是采风,是吧。瞳湖村可美了,没人进来过,您可以在这里尽情地采风。”


    李琢光抱着童筠心起身,淡淡点头道:“好的,谢谢。”


    那神使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鬼婆婆的眼睛往外伸得多厉害,这神使的眼睛就回缩得多厉害。


    TA眉骨再向下一压,几乎找不见TA的眼睛在哪里。


    TA微微抬起头,似乎对童筠心拽住的那片衣领很感兴趣,从TA的袖子里探出一根透明的触手,缓缓地向李琢光身上伸来。


    李琢光与芮礼状似毫无察觉地跟着男人去休憩的地方,直到那透明的触手快要碰到李琢光的衣角,李琢光忽地腾出一只手在背后一抓。


    她手中的触感接近于柔韧筋道又冰凉的橡皮泥,触手刚碰到她的手便灵活地缠了上来。


    李琢光指尖用力,转手腕往下一扯。触手并没有摸上去那么牢固,李琢光只是轻施法术就轻而易举地把触手拽了下来。


    触手断裂的同一时间,神使的上半身往前蛹了一下,TA急速收回了余下的触手,捂住嘴巴。


    李琢光把手里的东西递交给芮礼,低声嘱咐一句:“别弄太碎。”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继续与男人客套。


    芮礼瞥了神使一眼,那人似乎在认真观察她们二人接下来的举动。她冷笑一下,手上轻轻一捏触手便化为齑粉。


    神使的脸色更白了。


    TA摔了两步,眉骨与脸颊像是闭起眼一样闭合,头颅左右不规则地摇晃,横亘如深沟的皱纹随之微微颤抖。包裹着身体的黑袍鼓起,宛如有风吹动,双足离地,整个人一点一点浮空。


    村民们见到神使如此,纷纷惶恐地对着神使的方向又跪又拜,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口中喃喃自语地祈祷,期望天神能通过神使的耳朵听到。


    芮礼一直看着那些人的动作,李琢光怀里的童筠心也从李琢光的肩膀处探出头。


    她小声对芮礼说:“新神使会飞,大家觉得新神使厉害。鬼婆婆不会飞,但鬼婆婆会游泳。”


    芮礼“嗯”了一声,权当是回答。


    童筠心看了看父亲,男人好像没听到自己刚才说的话,于是继续说:“但我不喜欢新神使,也不喜欢鬼婆婆。”


    李琢光将声音提高些许,男人也不知是本来就没听到,还是因为李琢光声音盖过了童筠心的,他依旧笑意盈盈地和李琢光交谈。


    “为什么?”芮礼问。


    童筠心头更低下去了一下,嘴巴完全埋在李琢光的衣领里,瓮声瓮气地说:“这个新神使身上冷冷的。”


    “什么样子的冷?”芮礼抬起手,捏了捏童筠心的大拇指,传输过去摸到一块冰的感觉,“这样的冷?”


    放开大拇指,芮礼按照顺序捏食指指腹,传输了一份触摸尸体的冰冷感:“还是这样的冷?”


    中指,她选择了人在发烧时控制不住会发抖的冷;无名指则贴上了极大惊惧之下抽空热量的冷。


    “哪一种?”


    童筠心“哇”地瞪大了双眼,新奇地把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不忘回答竖起一根手指芮礼的问题:“是这种冷!”


    她竖起的是食指。


    “我知道了。”芮礼用另一只手蹭了蹭童筠心的指腹,把她的手搓回原来的体温。


    她们跟着男人爬上树梯,来到最高的一间树屋里。


    这间树屋与童筠心的屋子相邻不远,如果胆子大的话,可以直接从阳台上跳到童筠心家。


    男人热情地将她们迎进去,介绍屋子里的东西。


    树屋内部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臭味,不像是动物尸体腐烂后的味道,也不像是洗完的衣服捂在被子里捂干后的水腥味。


    并不刺鼻,只是一直萦绕在鼻尖,多少有点犯人。


    “这是吊床,第一次上床的时候小心点,别摔着了。”他弯下腰,从一张形状奇特的桌子底下抽出两个木桶,“这是冰桶,里面还有两块肉——”


    他话语一顿,凑上前去闻了闻那些肉的味道,面上一闪而过尴尬的笑容:“还没坏,能吃,都能吃。不用付钱。”


    李琢光看了一眼木桶里由一堆冰块围起来的粉红色生肉。如果她没有辨认错,味道好像是从这桶里传出来的,可似乎并不是因为生肉。


    冰块?她暗自思忖着,给男人道了谢。


    等男人离开了树屋爬下大树,童筠心才从李琢光的怀里挣脱下来,重新将木桶拖了出来,拿起里面两块肉,面色严肃得好像要上战场。


    “怎么了?”李琢光问,“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童筠心抿了抿唇,抬起头对上李琢光视线时,眼神里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忧郁:“对不起,姐姐,你不可以吃。”


    “为什么不可以?”


    童筠心在李琢光身边经过,李琢光没去拦她,只是更加确信那股奇怪的臭味不是从生肉上散发出来的。


    童筠心把肉放进衣领里,衣服塞得鼓鼓囊囊,便掀开帘幕似乎要下树。


    李琢光连忙拦了她一把,问道:“为什么不能吃?”


    童筠心的肚子微微鼓起,但她没有说话,深深地看了一眼李琢光,轻声说:“我不能告诉你。”


    说罢,她便直接低头下树。


    李琢光回了屋子里,芮礼正蹲在地上查看木桶里的冰块。


    那些冰块个头很大,比成年人的拳头都要大上不少,晶莹剔透,倒是没有奇怪的颜色和内芯。


    她拿了一块凑到鼻子边上闻。


    李琢光问她:“是这东西的臭味吗?”


    芮礼神色却并不轻松:“不是。”


    静了静,她又补充一句:“这就是普通的冰块,没有附魔。”


    李琢光右手一张,准备呼出虚拟屏幕。


    一看她动作的起势芮礼就知道她要干什么,在她呼出屏幕以前,芮礼就握住了李琢光的手腕。


    “还用?你不要命了?”


    她从泛绿的窗外望了一眼天空:“那个神使很奇怪,我觉得TA不像是人,之后肯定有一场恶战,留到那个时候用吧。”


    如果有捷径可走,就容易产生捷径依赖,李琢光如是。


    虽然有次数限制,但她总会想着再用一次,最后一次,现在身体没问题,只多用一次没什么大不了。


    要是在别的世界也就算了,但这个世界里,「李琢光」借用的这具身体里的法力她用不了,如果要使用道法,得调用她自己的能力。


    「芮礼」还好,那少林寺武僧把体格练得强壮,她的力道有足够的用武之地。


    李琢光停下了动作,她目光定在一点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将手从芮礼的手里抽了回来:“好,不用了。”


    芮礼心想,如果她有权限把李琢光走捷径的路子关了就好,可惜她没有。


    二人便将屋子里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去找那臭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李琢光趴在地上,细细地嗅闻木质地板,地板里的臭味是最浓郁的,几乎叫人觉得这臭味把木头都渗透了。


    地板间滋生出青绿色的青苔,她抠了两下,发现好像在地板之下还有一大片的青苔。


    她把手指凑在鼻前闻了闻,很普通的青苔味道。再闻闻另一只撑在地上的手心,也是很普通的湿木头味。


    难道要把地板整个扳起来吗?


    另一边,更容易拆卸的木桶被芮礼徒手拆成碎片,她把木条子都从中拗成两半,但那木桶上虽一直有臭味,木条内侧却是一股清香。


    “不会是这墙壁里或者地板里埋了一具尸体吧?”李琢光一边念叨,一边俯下身去,曲着手指叩响地面。


    “啧……”她一无所获地直起身,“是实心的。”


    她不肯放弃地走到墙边敲了敲,墙也是实心的。她走到阳台上,比了一下外墙与内墙的距离,的确就是一根圆木头那么宽。


    芮礼蹲在那儿看了许久手中两半的木条子,忽然开口问:“你还记得树屋的外观吗?”


    李琢光想了想:“三角屋顶加正方体房身,就小孩子最喜欢画的那种房子。


    “我感觉像在地面上做好了以后再用起重机直接拼到树上的。”


    芮礼从木条子中抬起头:“那么既然墙壁里和地板下都没有,我的意思是……”


    李琢光挺直腰背,与芮礼异口同声地说:“在阁楼上?”


    她俩抬起头,垂落下的油灯外爬满了青苔,天花板上乍一看并无暗门。


    所幸屋子层高不高,芮礼半蹲下身,让李琢光坐到自己肩膀上,两方叠加,李琢光屁股再往上抬抬就能摸到天花板。


    “好潮啊。”李琢光一摸就摸了一手的青苔汁液,那浅绿色的水流直接顺着她的手腕流进衣袖里,“我还以为树顶的屋子会干燥一点。”


    她嫌弃地用芮礼的衣服把手臂上绿色的汁液擦干净,芮礼冲她翻了个白眼。


    芮礼双手箍住李琢光的小腿,抬起肩膀指了个方向:“看看那里。”


    “哪里?”李琢光顺着芮礼肩膀的方向看过去,看到是青苔最浓郁的地方,那里层层叠叠的一片,目测青苔深度有一块指甲那么长,“这里?”


    “嗯。”芮礼走了过去,抵着李琢光的大腿好让她借力,“里面全是青苔?”


    “是……好像……嗯?”李琢光伸手摸着摸着突然觉得不对劲,手上的触感变得过于柔软与光滑,她隐隐还能摸到几根毛。


    ……有点像人手臂上的汗毛。再往前摸一点,那触感又重归粗糙,有几条明显的纹路。


    再往前……


    她咽下一口唾沫,猛地往前一用力。


    她摸到一根指节和指甲。


    ——但她是顺着手心摸到这里的。


    “姐姐,你们在干什么?”


    二人猝然回首,便见童筠心脸色阴沉地站在门口。天花板上的油灯倏地亮起来,恰好在李琢光脸旁,把她的瞳孔晃得不轻。


    “不要摸天花板。”童筠心往房间里走了两步,油灯把她的脸照亮,驱散阴影。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辨喜怒:“摸了天花板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什么事情?”李琢光还是没收回手,她依旧在青苔里来回摸索,那人皮一样的触感开始随着她的手指往外蔓延。


    童筠心抬起手臂,食指指向李琢光的手:“就是这样不好的事情。”


    李琢光一愣,与芮礼同步转回头。


    天花板上的青苔消失不见了,所有青苔生长的地方由一片斑驳的人皮取而代之。人皮上长着大块大块的黑斑,那黑斑似乎拥有生命,正在轻轻试探李琢光的手指,要顺着爬上来。


    李琢光倒吸一口凉气,抽回手,从芮礼肩膀上跳了下来。


    童筠心走到她们身边,安静地犹如一条灵魂,看着地板缝里的青苔也变成颜色深浅不一的人皮,就好像每一条缝中都藏着一具想要挤出来求生的尸体。


    她睁着那双黑洞洞的眼睛说:“姐姐,看到这片人皮,你就出不去了。”


    第119章 礼物清单(十四)


    羊曜收回了手, 李琢光蓦地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来不及问怎么了,李琢光一回头就看到贺顺站在不远处。她身边的安保正驱散人群,身前浮着四五块虚拟屏幕, 交替着打电话。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贺顺注意到里侧的二人, 不耐烦地皱眉撇嘴。


    李琢光欠身点头, 一边告罪一边拉着羊曜准备离开。


    “……对了。”快走到门口时, 李琢光又折返回来, 她想到一个问题, “我能不能申请见一下晏妙阳?关于礼物清单, 我有点问题想问她。”


    “你问我就可以了。”贺顺抬抬下巴,“不要什么事都去打扰晏妙阳,她在家里,很忙的。”


    “我以为这是她想要的礼物清单,所以想着问问她。”李琢光审视着贺顺的神色,“那好吧, 你知道这个「可以用来制造黑洞的腰带」是具体什么情况吗?


    “据我所知, 现在的尖端技术还没有到达足以掌控黑洞的程度吧。”


    “嗯,是没有。”贺顺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你就是想问这个?”


    李琢光眯了眯眼:“……”


    贺顺不咸不淡地讥笑:“连个礼物都买不好,废物。”


    李琢光拦住探身想要上前的羊曜,皮笑肉不笑地道了个歉,强硬地拉着还留在原地想质问贺顺的羊曜。


    走在外面的大厅里,羊曜的手势打得飞起如同结印:「她都骂你废物了,她对任务目标肯定不好。」


    “对, 肯定不好。”李琢光肯定了羊曜的猜测, “但我们要想知道其中内情,就要见晏妙阳。”


    但现在晏妙阳显然是被贺顺等人合伙藏了起来不让见人, 若非到生日宴会那一刻,想来是见不到晏妙阳的。


    「任务目标身边还有哪些人?」羊曜继续打手势。


    “除了贺顺……就只有晏鸿的人夫和男儿了吧。”李琢光扭头望了一眼在诗厅中指挥装修搬运工人的贺顺,“这两个人估计被藏得更严实,那天我们接任务的时候都没看到。”


    「对。」羊曜打出这个打勾的手势后,动作就停在半空中不动弹了,像是比出一个手枪。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说」道:「那我们先去看下一份记忆,这个晚点再说。」


    “好。”


    趁着走在路上空闲的时间,李琢光看了一眼终端上的新消息。


    柳一那边接连发来两条新消息,差不多都是在李琢光看完记忆后紧接着的。


    而晴大三部的校长还是没有回复她。


    现在已经早上十点了,还是工作日,校长就算再懒虫也该起了。


    是不愿意还是……不能回?


    *


    市中心某栋庄园内。


    晏妙阳第五次尝试联络外界失败。


    贺顺看她看得很紧,光人就有几十个,庄园里每一个花匠、佣人都是她的眼睛,哪怕她是转过身去开个罐头,那些人都要绕到她跟前来。


    信号屏蔽仪和激素屏蔽仪二十四小时开着,即使没有全景监控,但光是找几个佣人的监控死角就花了晏妙阳整整一个月。


    其中两个因为晏妙阳没能及时发现到来的佣人而宣告失效,贺顺后来做了一次大规模的排查,把该堵的死角都堵上。


    现在晏妙阳只有两处去处能不被发现。


    她主科成绩好,但计算机学得一塌糊涂,这段时间书到用时方恨少地开始自学编程,但看两行字就头晕脑花。


    她顶多死记硬背某一段程序,自己写不出来。


    晏妙阳快绝望了。她不知道贺顺在搞什么鬼,外面的消息在层层壁垒之下永远不可能传入自己的手中。


    但总之不可能是什么好事,不然没必要把自己关得这么牢固。


    而如果贺顺需要晏妙阳的人设,也就是说里面的消息是可能可以传到外界去的,尤其是当自己被允许外出的那可怜巴巴的几小时。


    所以她尽力让自己变得不可理喻,苛刻刁难每一个对自己表达善意的人。


    ——如果能理解她的意思,就不要支持她了。


    她只是一个傀儡,因为母亲而支持她的人注定会失望的。


    妈妈失踪,爸爸、哥哥和那些叔叔们也被分开关在很远的庄园里。


    妈妈的亲信一个接一个地背叛她,值得信任、或者暂时没有背叛的都联系不上。


    她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起家里最后一个女人的责任,可是目之所及之处没有她的势力。一个都没有。


    她如今是一座孤立无援的孤岛。


    晏妙阳不止一次地想要放弃,可每每那念头冒到脑海边时,眼前又会浮现出母亲那张严肃的脸庞。


    除了她考出好成绩以外,妈妈很少会对她笑。


    但如果这次她能够不退缩,能够完美完成这项任务……


    妈妈一定会笑得很开心。


    想到这里时,她的心里就会涌出力量。


    她的等级算是高的,七级,但贺顺派来看着她的人几乎全是七级、八级的。


    比她等级高的就不提了,她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的。比她等级低的,实战经验又比她多。


    也不知道贺顺去哪儿找来这么多高等级的人愿意听她差遣,把这栋庄园看守得比监狱还严防死守。


    几天前见到总部的李琢光是她第一次见到外人,她大概从她们的谈话里猜出,李琢光此行本身目的不是专程给她买生日礼物的。


    那会是什么呢?会不会是天女降世,给她派来的救兵?还是母亲在晴山最信任的某个亲信拼了命也要派个助力来帮她?


    李琢光值得信任吗?会不会倒戈到贺顺那头?


    晏妙阳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可是万一呢?


    妈妈失踪以前,她经常在新闻里看到李琢光的身影,虽然那个时候总是拿她零级异种的噱头做新闻,但晏妙阳深深记住了有关于她的一个关键词——


    责任感。


    就连妈妈也曾感叹过,如果李琢光是她的下属,她会把自己一切隐秘都托付给她,乃至于自己的孩子。


    晏妙阳那天尝试暗示了李琢光。这是她第一次在贺顺眼皮子底下这么干,她很紧张,不知道贺顺有没有发现。


    好像没有,因为贺顺依旧是平日里那副讨人厌的样子。


    但最重要的问题是,李琢光好像也没有理解。


    希望从指缝里一点点溜走的心情一点都不好受,晏妙阳想。


    不是说李琢光身边有一个很聪明的副队长吗?怎么那天来的人里没有一个符合条件的。


    要是李琢光全靠那个聪明的副队长当第二大脑,那她估计是要完蛋了。


    晏妙阳收回虚拟屏幕,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以后才从草丛里爬了出来,延续着之前的动作,继续坐在地上拔草玩。


    ——可恨,她是未成年人,贺顺作为代理监护人有权关闭她私人虚拟屏幕的使用权限。


    要是能用私人虚拟屏幕,那就能省掉很多麻烦了。


    唉——


    她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草往光秃秃的地上一扔。


    她为了和贺顺斗气,每天最长时间的娱乐活动就是坐在院子里拔草,把一片精心养护的草地都拔成地中海。


    一开始贺顺还会差人来补草坪,到后来就管也不乐意管,端看哪天晏妙阳会把草全拔光。


    现在院子里的草坪被她拔了一大半,她每一次都连根拔起,把每一株草都想象成是贺顺,狠狠地在手心里搓揉捏扁。


    离她的生日宴会只差六天了,实在不行的话,她就只能在宴会上豁出面子装疯,总之,绝对不可以让自己选上总指挥的位置。


    但愿,但愿李琢光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刚修剪完草丛的花匠们手里拿着便携式割草机在路上走,虽然她们在工作,余光却一直注视着晏妙阳。


    晏妙阳盘腿坐在光秃秃的泥土之上,背脊几乎弯成一个半圆,一阵风吹过,把散落在她腿边的小草吹起,景象凄凉无比。


    妈妈……你到底在哪里……


    她在地上坐了几分钟才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转身往庄园里走。那几个假装在工作的花匠立马把手里东西一撂,跟了上去。


    等晏妙阳进了屋子,屋子里的佣人上前来替她脱下外套,屋外的花匠便三三两两地散去。


    晏妙阳往窗外一看,恰好捕捉到她们离开的背影。


    她其实很奇怪,自己又不是傻子,会看不出来这么明显的囚/禁。那为什么这些人还要假装是正常工作的人?


    她抬头,对上佣人的视线。前一个佣人正在挂外套,有另一个人无缝接了她的班:“小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吗?”


    晏妙阳很讨厌「小小姐」这个称呼,但目前她还无力反抗。每一次发怒,那些人都会平淡地与她道歉,但下次依旧再犯。


    她深呼吸,客厅里的香薰前两天换了个新的,她不喜欢那个味道。


    “我想吃面,给我做面,我要手擀面,在我面前用面粉做出来的新鲜手擀面。”


    “好的。”佣人双手叠在腹部,恭恭敬敬地鞠躬退下。那个挂完衣服的便走上来。


    晏妙阳继续指使她:“你去给我榨汁,我要吃石榴果汁,每颗石榴籽都得给我去了。”


    “好的。”挂衣服的佣人好脾气地答应了,她一走,又有个新的接了上来。


    晏妙阳对这种没有道理的指使已经手到擒来,把客厅里的十个佣人都指使得团团转,口干舌燥地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天花板某一点。


    她皱了皱鼻子,压低的眉眼间酝酿着怒火与不羁:“你是狗屎。”


    她还从来没骂过脏话,这是她所能想象最脏的一句话。


    在客厅与厨房间忙碌的佣人动作皆是一顿,随后才再若无其事地动起来。


    *


    李琢光和羊曜没有再在博物馆里停留,这是羊曜的要求。


    她们从侧门走出博物馆,馆后是一片广场,中央立着一只晏鸿的雕像,广场上有小摊贩拉着车摆摊。


    都是有博物馆许可,来卖独家设计的文创的。


    李琢光给羊曜买了两张秋涵今电子书签的兑换密钥。


    一经兑换,密钥立刻销毁,而知识产权保护可以保证卖家以外的人难以破解随机密钥生成器,有效防止买家倒卖。


    逛完一圈集市,她们停在晏鸿的雕像下,仰头看着屏幕上的人物解读。


    先前说想给她们做导游的几个女大学生也被贺顺赶了出来,她们在雕像面前又碰上头。


    “好巧啊!”打头的自然卷女生扬起声音同她们打招呼。


    “又碰到啦。”李琢光也笑眯眯的,刚才急着看羊曜的记忆,现在有空了,她想和年轻人多聊聊天,“你们被贺顺赶出来了?”


    “是啊。”自然卷遗憾地点头,“我们社会实践报告的照片还没拍完呢,这下要再进去就得一周以后了。”


    “着急吗?”李琢光问,“我这里恰好还有几张照片,你们要是着急……”


    自然卷和自己的同伴对了个眼神:“急不急的是其次,主要我们真的很想看看您拍的照片!”


    李琢光理解地一笑,隔空把拍了的几张照片传了过去。


    自然卷投桃报李,把她们拍的照片也传给了李琢光。


    李琢光的拍照风格很直女,不懂摆什么角度打什么光,广角窄角之类的,只要每个字都拍得清楚就足够了。


    相比之下,自然卷一行人拍的照片堪比博物馆官方宣传照,各种打光角度面面俱到,还考虑到半透明虚拟屏幕的叠影,拍出许多张全新的组合诗篇。


    精致得叫人以为她们是专业的摄影师。


    “这拍得也太漂亮了。”李琢光啧啧称奇,看了一眼自然卷终端的型号,“我俩终端好像还是同一款,怎么能拍出差别这么大的照片。”


    一行人被夸得个个眯眼睛缩脖子笑,其中一个穿着设计前卫的羽绒服的女生问:“你们现在在看晏鸿吗?需不需要我们给你介绍一下?”


    “哦,可以吗?”李琢光看着这几个后辈的眼神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也许人上了年纪就会这样吧——她说,“会不会耽误你们的日程安排?”


    “不会!”自然卷摇头,“我们从哪儿说起?”


    羽绒服询问李琢光的意见:“要不就从晏妙阳开始说吧?最近不是要大/选了,贺少将这还在准备生日宴会,挺应景的。”


    “好啊,我都可以。”


    李琢光也迫不及待地想听一听在三部本土人口中,那位晏妙阳究竟是不是个「好人」了。


    “嘿嘿,这不就是巧了么!”


    自然卷把站在最后面的小姑娘推到前面来。


    这个小姑娘身上全副武装,手上戴着手指相机,鼻梁上架着监控眼镜,另一只手里扛着三脚架,想来那些艺术品一样的照片就是由她拍摄的。


    自然卷拍拍摄影师的肩膀,说:“我们这里正好有一个,她妹妹和晏妙阳是同班的!”


    “哦?”李琢光好奇地打量摄影师。


    摄影师清了清嗓子:“正好户籍在一条街道,赶巧了。”


    她的手心在衣服上蹭两下擦去了手汗,扶正了鼻梁上根本没歪的眼镜:“我妹和晏妙阳关系很好,据我妹说,晏妙阳不是那种天生一点就通的天才,三年级开始拉开差距的时候,其实晏妙阳的成绩还挺平庸的。


    “应该是差不多到五年级的时候——哦,也就是去年开始吧,她的成绩才逐渐好起来,然后一下子好得一骑绝尘,我妹说晏妙阳没补过课,不过我是不信。”


    摄影师在终端上找了一会儿,找出几条视频给李琢光看。都是晏妙阳帮助学校准备庆典活动的宣传照片。


    “我们也没想到她在晏指挥失踪以后,性格会变化得如此剧烈。”摄影师叹了口气,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可惜,“连家门也不愿意出了,一切事务都由贺少将代劳。”


    “嗯……贺少将也怪辛苦的。”羽绒服赞同地点头,“又要照顾会闹脾气的小孩,又要帮助晏指挥维持表面的和平,还要代替晏妙阳跟井怜打擂台。”


    “我看井怜的支持率基本一直都在半数以上。”李琢光说,她记得今早看的支持率和昨天变化不大,晏妙阳的跌了三个千分点。


    “那肯定呀!”自然卷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左右环顾一下,然后掀开外套偷偷给李琢光展示贴在外套内侧的雕鸮标志。


    “如果真把指挥的位置交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我们才是疯了。”


    李琢光思忖着语词说:“我之前听一些晏妙阳派的人说,选晏妙阳是为了选她背后的晏鸿,让晏鸿回来以后依旧是指挥官。”


    自然卷撇嘴摆手:“你听她们胡扯吧就,十个晏妙阳派的有九个都是冲着贺顺去的。


    “现在大家都觉得晏鸿肯定已经死了,否则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变成现在这样。”


    李琢光深有同感,因此她更想不明白为什么霍听潮要她来三部支援的是晏妙阳。


    除非她真正要自己支援的并非被推到众人面前的晏妙阳,而是那个失踪的晏鸿。


    可能吗?


    李琢光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其实她个人觉得不太可能,因为霍听潮给她发布任务的时候人在总部,还是在她那间完全屏蔽外部窃听偷看可能的办公室里。


    贺顺就连在三部都要借晏妙阳的东风,她的手伸不了那么长,去在总部安插眼线。


    在那里,霍听潮没必要遮遮掩掩。


    但给晏妙阳做援军又的确……太不可思议了,就算霍听潮脑袋被门挤了也不可能真的支持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上台指挥官。


    李琢光对这个问题一直想不通。


    但是在刚刚那一刹那,她忽然有了一个新想法,尽管还是很荒诞。


    ——如果霍听潮遮遮掩掩,是因为知道这里是游戏,有「人」可以看到游戏进程?


    就像那个会在李琢光恢复一部分记忆以后在终端里删除文件的「人」一样。


    她虽然无法调取监控,但能通过某种方式知道自己看到了多少记忆,什么时候从里面出来。


    霍听潮到底知道多少东西?她难道真实身份是什么Game Master,专门来拯救自己这个「觉醒npc」于水火之中的么?


    再联想实验员发来的几次数字变化——


    第一次是210MB,第二次是204MB,与芮礼终端里那张拍摄了她从三一零楼梯上掉下去的照片大小一样。


    第三次第四次都是挑了几个占用内存最大的删除了。


    210和204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可若是联想这几天她寻找苗苏记忆开启的时间……


    夜里八点四十二整,开门到进入差不多需要十秒钟左右。


    也就是二十点四十二分敲过十秒。


    ——204210。


    这个数字还是她在那个无脸人「监控室」里看到幻想伙伴名单的第一个数字。


    这个特殊数字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肯定有它的含义,只是李琢光现在还没有头绪罢了。


    她现在对自己每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和思考都打上了必然的烙印,都是「内测服的李琢光」在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之后试出来的最佳选择。


    所以肌肉记忆让她在这个时候开始思考霍听潮的用意,那么眼前这几个大学生的真实身份也有待商榷。


    是井怜的内应,还是假装成井怜派的贺顺派,抑或是真正的晏妙阳派?


    兴许是她沉默得太久了,自然卷惴惴不安地试探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她们互相交流的眼神里明晃晃地表露出「李琢光不会支持晏妙阳吧」的意思。


    自然卷把外套的拉链一把拉到头,双手插兜,讪笑道:“我们的话您随便听听就好,这个不是在说选晏妙阳的都是什么……诶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发现自己只是在越描越黑,自然卷“诶”了一声,道完歉以后彻底不说话了。


    李琢光耸耸肩:“没事,我不是因为这个问题。”


    她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客套笑容,问道:“我就是觉得奇怪,晏鸿会不留后手吗?”


    “她的后手不就是贺顺吗?”说话的是摄影师,“不然晏妙阳怎么会这样性情大变还没人约束。


    “贺顺倒也不一定是叛变了,但谁知道晏鸿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会不会兑现承诺,权力肯定要捏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好的。”


    她们的逻辑倒是通畅的。


    这样顺下来就是贺顺手里有晏鸿的许可,如果晏妙阳烂泥扶不上墙就让贺顺自己取而代之,而指挥官的位置近在眼前,贺顺没道理把它让给一个小孩,而且小孩上台以后实际的操盘手还是她。


    晏妙阳就这样被放弃了吗?李琢光想到晏妙阳哥哥那个名字。


    给自己的男儿起那个名字的晏鸿感觉不是会随随便便放弃女儿的人。


    ……好复杂,搞不懂。李琢光感觉自己脑袋要爆炸了。


    人脑真是个复杂的东西,如果现在是在战场上,面对的是敌方攻坚的诡计,她觉得自己肯定能一秒想出解决办法。


    要是芮礼在就好了,自己根本不用动脑子,第二大脑会直接把所有前因后果都理顺了告诉她。


    她用力揉捏鼻梁骨:“所以你们觉得贺顺是个好人?”


    “好人倒也……不至于吧。”羽绒服说,“反正政/治家么,你懂的,谁知道她哪句真的哪句假的。”


    “是呀。”自然卷垫垫脚,嘿嘿一笑,“那不是经常有闹僵到会在大众面前吵架乃至于打架的人,隔天就握手言好,我估计是一辈子都搞不懂了。”


    李琢光也是。


    她只能略微理解一些这样的心态,在于她以前因为自己的零级身体而上下奔波、不得不笑脸相迎的时候。


    “不过我觉得晏鸿如果能做够任期再下台,那晏妙阳的人生肯定不是现在这样。”摄影师说出一句岑鹤初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我妈在她任职期间工资涨得飞快,有时候我都觉得晏鸿是不是掏空了星库给我们补贴钱。”


    李琢光顺着摄影师的话点点头。


    自然卷接上一句:“不过那些年的财/政赤字其实减少很多,说明不是掏空整个星库啦!税收还是多的!”


    “真希望晏鸿能长生不老,做我们三部永远的指挥官。”


    ……是的。李琢光终于发现哪里有点违和感了。


    晏鸿的人物画像是杂乱的。


    她是寒门出身,能走到这一步,要么是自己实力超群又八面玲珑,遇到合适的贵人托举;要么,她就是被推到台前的傀儡。


    若是前者,她就足够聪明,知道一味地提高平民的收入水平而不平衡富人的税收支出会因此导致富人的逆反。


    若是后者,足以把一个人推到指挥官这个位置的人非富即贵,没道理不给自己争取利益。


    晏鸿的失踪很有可能就是由那些对她有意见的富人制造的。


    可是晏鸿在平民口中的人物画像是清廉的,是为民着想的,是完全不考虑富人而大量给平民好处的,是想要她永远做指挥官一职的。


    她做出了不符合她人物画像的举动。


    还是说,其实晏鸿本身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前期藏得很好,足以让托举她的贵人发现不了?


    想到这里,李琢光又问:“那晏鸿失踪,你们没人去找过吗?”


    羽绒服说:“保卫厅去找了,第一时间把她的芯片信息都申请查看权限翻了一遍,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第一时间申请查看她的芯片信息?这一个举动怎么有点……怪怪的。


    通常会先联系晏鸿的朋友、亲人和下属,实在不行就用芯片定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查看芯片信息。


    只要芯片还是存活的状态,人是不可能人间蒸发的。


    但现在,保卫厅却选择第一时间查看她的芯片信息,总让人觉得比起是为了找到晏鸿,更像是冲着她的芯片信息去的。


    看眼前三个大学生也没有对「看芯片信息」这件事情有什么疑惑,让李琢光更加肯定了她们是专程来找自己的。


    与其说她们是支持井怜,倒不如说是因为不想让权柄落入贺顺的手里。


    李琢光打开终端看了如今的支持率,4.07:5.93,距离上一次变化不大,晏妙阳跌了九个百分点。


    就在李琢光想要关闭终端的时候,最上方突然弹出一条新新闻,连带着那三个大学生的终端也自动投影出红色的大字。


    那血红的大字做得犹如天灾预警,把她们吓了一跳,纷纷打开查看:


    「晏妙阳方最新消息:所有三部居民都必须在下周六中心城市时间晚八点收看生日宴会直播,违规不看者罚款一万星币。」


    紧接着,让李琢光大跌眼镜的画面发生了——


    悬挂在屏幕右上角的晏妙阳支持率竟在几秒钟内一路飚高,一度超过井怜的支持率。在几分钟的剧烈波动后,稳定在5.98:4.02。


    形势逆转。


    李琢光:“……”


    所以到底为什么这种奇葩的要求会让晏妙阳的支持率升高啊!


    面前三个大学生关闭了终端,一反先前对晏妙阳的态度,眉眼间俱是惋惜,自然卷甚至撩开外套,把雕鸮的标志撕了下来:


    “晏妙阳现在正是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怎么可以……在这里说风凉话?”


    李琢光:“……啊?”


    大学生们与李琢光匆匆告别,都说要回去给晏妙阳认真准备生日礼物,李琢光以为自己还没睡醒,扭头去看羊曜,却连羊曜也是一副心疼的神色。


    李琢光:“……你别告诉我你也觉得她们说这些是合理的。”


    羊曜点了点头。


    李琢光深吸一口气,将这口浊气吐出的最后一秒,她想到一种可能——


    有死物异种的存在?


    她试着回忆见到晏妙阳那天的细节,随后无奈地发现那天她尽把注意力放在礼物清单上了。


    不过这样一来,李琢光反倒放下了心。


    死物异种肯定在晏妙阳的身上,不然那天她不会影响,什么细节都记不得。


    还是得想办法见晏妙阳一面。


    李琢光和羊曜回到了车上,刚系好安全带,羊曜拍了拍李琢光的肩膀,比划道:


    「让你看到第一件事的结尾吧。」


    第120章 致童筠心(五)


    “姐姐, 看到这片人皮,你就出不去了。”


    童筠心话音刚落,那黑白相间的人皮飞速生长蔓延直至覆盖了大半的地面, 绕着三人的脚, 只空出三个容人站立的范围。


    人皮上的黑斑鼓起, 有什么东西在内部戳刺, 将黑斑刺得透明, 似要破皮而出。


    童筠心的双眼眼白也完全变成黑色, 双唇鲜红如血, 她轻轻歪过头,抬起手臂,手心里酝酿着一抹黑光。


    “姐姐——不要出去了,留下来陪我吧——!”


    她的声音一幼一老相叠,身周无风自动,发丝被吹拂到空中。


    “我好喜欢你, 所以留下来陪我吧!”


    “……你不是童筠心。”李琢光紧紧盯着女孩全黑的双眼, 她瞳孔中浮起一丝几近透明的浅绿色。


    在她的眼中,童筠心身上有一道苍老的身影逐渐与之剥离,她眯了眯眼,那道身影与神使有七分相似。


    李琢光立刻抬手结印——虽然她完全不知道道士会什么手法——在嘴里叽里咕噜地念了一通后,双指并拢指向地面,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破!”


    由她指尖指向的地面上猝然裂开裂缝,其中迸射出光亮,裂缝沿着光亮的方向扩大, 自地板缝中、童筠心身后传出音调高昂的尖叫声。


    “呃啊——”


    芮礼的武棍忽然出现在她手里, 甩手一扫,武棍上的佛印闪动, 一道飘过来的鬼影从腰部被截断打散。


    鬼吟萦绕在这狭窄屋子的墙壁之间,一把看不见形状的利刃来回地拉锯在人的胸口里。


    李琢光双指间闪现一张黄符,转手蓄力,下压手腕往前一扔,黄符如同被磁铁吸引一样直冲着童筠心而飞去。


    一道震荡伴随着低喝而来,黄符由两股力量的对峙而僵持在空中。


    童筠心身后飞旋起龙卷般的黑雾,黑雾逐渐凝实,身裹黑袍的神使从中走出,下一秒,空中的黄符在TA轻轻一点之下无火自燃。


    黄符烧尽,李琢光喉间一甜,她咽下胸口烧起来的疼痛,手腕一转,又一道符印凌空结好打去。


    神使卷着黑袍,带着一股无法反抗的威压飞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分身从衣袍下探出,三道身影一同伸手,五指成爪要往李琢光身上抓来。


    芮礼横棍,裹挟着阵阵劲风,「咚」的一声撞上神使的下巴。李琢光手上两道结印相继打出,与分身相撞,却只让它们在空中停顿数秒。


    结印中的力量消耗殆尽,芮礼的假发被棍风吹落,那神使一见芮礼头顶的佛印,眉骨狠狠往下一压。


    “你这小子……给我带了什么祸害回来!”


    童筠心身上散发出黑色的雾气,而她的脸色也随着雾气的加深而变得暗淡。神使方说完那句话,童筠心身上的黑雾颜色瞬息间变得无比浓郁。


    神使身上灵力暴涨,双手运功,动作极慢又极快,能看清每一个动作的走势,却又在空中留下残影。TA脚下出现了无数个黑色的点,由点连成线,一个复杂的阵法在TA脚底出现。


    李琢光快速呼出一张虚拟屏幕在上面点了几下,她体内的灵力也再一次充沛,芮礼担忧地回头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李琢光双手结印快得不可见,充盈的灵力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划出白色的影子,一道道发光的符文在她身边浮现环绕,将她坚毅的神色照得一丝阴影也无。


    她捏了捏出汗的手心,刚刚借用作弊手段充满的灵力结了几个高等级的道印后又变得所剩无几了。


    如果这一次还是无法秒杀了这神使……她下意识地往虚拟屏幕之前的方向瞥了一眼,她还能再用几次?好像次数不够了。


    空气安静了几秒,神使阵成之时,身后黑雾立时扭动着身躯刺来,李琢光同时打出身前结印,黑雾与印光在空中相撞,炸出几乎具化成尖啸的长光。


    一时树屋震荡,连接着的大地晃动,童筠心未经修炼的身体却仍站得笔直,在这场碰撞中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她半张的嘴无意识地重复:“姐姐……陪着我吧……姐姐……永远陪着我吧……”


    “咳咳……”


    门外响起一声微不可察的咳嗽声,似乎有谁被落下的尘灰呛到了。


    听声音似乎是那个村长。


    暂时还没空管他。


    道印与黑雾未能决出胜负,在消散的前一刻,一只紫黑色的手臂自其中破出,与李琢光瞳孔不过分毫之距。


    李琢光抬手,手中灵力还未脱手,神使的身体就从侧旁打飞出去。


    树屋的墙壁上打出一个人形凹槽,纵使如此树屋的墙壁依旧□□没有破裂。神使唇边流下一道黑血,童筠心身边的黑雾淡了一些。


    李琢光看向芮礼,而芮礼仍在不远处与神使的分身缠斗,武棍上的佛印清晰地描绘出她每一个动作的走势。


    ——是谁?


    她退后半步,警惕地望向四周,手里暗暗酝酿着灵力。


    是敌……还是友?


    神使被打飞后撑着地面的手臂打滑,半天没能起来,TA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地面上黑色的阵法发光,童筠心身边的黑雾再一次浓郁。


    可这次她并没有让神使吸走过多的力量,一个身影逼近了门口,那黑雾就像是遇到天敌一般忙不迭地散了个干净。


    那是一个背脊佝偻的身影,来者长相丑陋,伸出眼眶的一只眼珠眼白被红血丝尽数覆盖,嘴巴里的牙齿掉了个干净。一日不见,她似乎愈发苍老了。


    是鬼婆婆。


    鬼婆婆的动作比她看起来要灵敏得多,她身影一闪便到了神使跟前,苍老枯皱的左手一把抓上神使的脑袋,手指之下顷刻之间便起了五道黑色的印记。


    神使痛苦地嚎叫,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瞪出来一般,忍受着脸上的烧灼,TA从黑袍中调动出更多的黑雾与透明触手往鬼婆婆身上缠去。


    鬼婆婆冷哼一声,半个动作也没有,那些黑雾与触手就自她身边失去了形状。而她眼中的红血丝又多了一道。


    “我才是瞳湖村的神使,你这肮脏的怪物,休想抢夺走我的位置!”


    见鬼婆婆这里可以完全钳制神使,李琢光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帮芮礼。


    那神使的分身并没有因为本体的虚弱而弱上分毫,反而越斗越勇,芮礼打得吃力,节节败退。


    “神使……哈哈……神使……”扬起那雌雄莫辨的声音,神使笑得难听嘶哑,“不要再做无用功了,童羊,你分明知道她们就是罪人!”


    “她们不是!”


    鬼婆婆手上用力,将神使整个甩了出去,她眼球上的红血丝宛如刻在眼瞳里的伤疤,一道又一道地滋生。


    “所以你承认了,是你把那些本该献给天神的祭品救走了是吗!”


    神使话音刚落,童筠心眼白上的黑色褪去一半,她启唇喃喃自语般念叨:“姐姐……”


    鬼婆婆诧异地回了头,就是这一秒的分神,神使抓住她的破绽,调动印在童筠心身上的契印。力量再一次充盈,TA反手便是两道颜色深沉的黑雾打去。


    鬼婆婆连忙回神回防,却还是慢了一步,神使的目标并非鬼婆婆,而是那呆立的童筠心!


    “承认吧,双生女就是不详的!否则瞳湖村怎会受到天谴!!”


    一直在注意这边动静的李琢光瞳孔瞬缩,猛地转身前倾,一脚踩上黑斑,踩碎那流动着脓液的鼓包,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液体四溅。


    而李琢光浑然不觉,脚尖一蹬扑到童筠心身边,一把抱住童筠心的身体往边上翻滚躲过了神使的一击。


    “哪里有天谴,一切不过是瞳湖村人自作孽。”


    鬼婆婆看到李琢光扑过去保护童筠心便转回身,对着躺倒在地上的神使缓缓吐出一口气。


    「啵」的一声,她的眼皮再也留不住伤痕累累的眼珠,眼皮阖起,眼珠掉落,在地上滚了一段距离后变得干瘪灰败。


    她再也没有眼睛了。


    “若一对双生女就可让天神遭受威胁,那这神明不要也罢!”


    鬼婆婆手心阵印燃起幽幽蓝光,三只翩跹蝴蝶从她手心飞去,三枚子弹以不可阻挡之势射向神使的胸膛。


    “我才是神使……我说天神如何……天神就如何。”


    她神色阴沉,分明已经没有双眼,可「神使」依旧觉得从天中有什么视线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地面上的人皮几乎是瞬间就缠上了李琢光的身体,她调动身体里残留的灵力,二指成刀狠狠地点在地面上——


    没有反应。


    反而是她的四肢开始疲软,使不上劲,紧闭着双眼的童筠心从她的怀里滑下,她咬牙用身体把人往上掼了掼。


    被缠住的芮礼偏头注意到李琢光这里的动静想来支援,却被神使的分身在腹部重击一下,倒退两步吐出一口黑血。


    地面上柔软的人皮包裹住李琢光的背,如同针织一般生长,轻柔地盖过李琢光的小腿、大腿,吞噬着她的气力。


    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与手心里紧抓的砂砾一样。可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完……还不知道瞳湖村的真相……


    怎么可以停在这里。


    她的胸腔剧烈起伏,她努力地呼吸着潮湿腐臭的空气,然而包裹上来的人皮也在用尽全力阻止她肌肉的动作,身上每一片肌肉都染上那股烈火烧灼的疼痛。


    至少……再让她做一件事。


    在人皮的拉扯下,她身体里所剩无几的力量让手臂抖如筛糠,但她还是坚持抬起手,对着印象中村长躲藏的角落一下、一下、一下缓慢地结印。


    最后一下,她点在了童筠心的身体上。


    保护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是她心里最朴素的正义。


    一道繁复的契印打在男人和童筠心的身上,印入她们的身体里,李琢光的手臂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主仆生死契。


    仆者永不能背叛主人,否则将承受钻心刻骨之痛直到死亡。


    做完这一切,人皮彻底吞噬了李琢光指尖最后一寸,连通她怀里的童筠心,却还保留着李琢光伸出一只手的动作。


    寂静了半晌,那座人皮小山毫无征兆地蠕动起来,像是吃了什么东西消化不良一般。


    神使身上暴涨的灵力一瞬泄了气,眉间的红痣色彩被剥夺。


    TA宛如一个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鬼婆婆趁势两击打去,锋利的灵力割破了神使的黑袍,露出TA那藏在袖下、嫩如孩童的肌肤。


    鬼婆婆指尖灵力运转,幽蓝色的蝴蝶没入神使的胸口,在TA胸口割下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出。


    神使挺着胸膛挣扎抽搐了两下,最后归于平静。


    TA朝着天空大张着嘴,像是在诘问那个TA从未见过的天神。


    神使势颓,芮礼趁势抡起棍子用尽全力打在那两个分身的背梁上。


    佛光柔软却逼退四周所有妖物,神使分身背后发出油煎般的「滋滋」声,TA厉声尖叫,而身体却在芮礼武棍的佛光中化为灰烬。


    芮礼收起武棍小跑到那人皮小山边,眉头轻敛,用手比划着寻找从哪里撕开比较好。


    “呕——呃——”


    门外响起中年男人干呕的痛吟声,随后是人跌跌撞撞撩起帘幕爬下爬梯的声音。


    人皮蠕动着,鼓起又瘪下,它在试图完全吃掉两个战利品,却从那修复后几不可见的裂缝中渗出红色血液与黄色的脓液。很快,它就放弃尝试,从中撕裂开自己的身体,将脓液包裹着的童筠心吐了出来。


    鬼婆婆一步一挪地摸过来,也不知道她看向哪里:“我不都说了别进来。”


    芮礼双眼通红地瞪她一眼。


    童筠心从柔顺的人皮上翻滚下去,她双眼紧闭,脸颊上留着一抹撕裂成碎片的花瓣。


    芮礼连忙扒开人皮想要捞起李琢光,可那干瘪褪色的人皮之下分明只有花木烧干后的灰烬。


    芮礼呼吸一滞,从指尖到大脑,整个人都被空白的麻木浸透。


    李琢光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