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致她留下的我(五)
房门打开, 两个女人逆着光走出房间。观千剑半靠在门边,眼神复杂地看着守在门口的李琢光。
李琢光的身高和体型都与高中时相差无几,只是比那时更瘦, 使得她脸部的线条也变得更加锋利。
身上穿的是观千剑的睡衣, 是她买错了尺码后懒得退了留下来的一套衣服。
高中时, 李琢光也是穿着她那件褪了色还有线头的Hello Kitty短袖, 坐在被昏暗灯光包围的沙发上, 翘着脚思考今天的作业要怎么写。
才过去八年, 还是九年, 怎么感觉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芮礼的身上飘来一股浅淡的薄荷香气,让观千剑猛地想起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她从来没有回忆过那段场景。
那天她和芮礼都已经躺进被子里准备睡觉了,李琢光突然从门外闯进来,亢奋地拉着她俩的手想让她们一起出去。
芮礼大大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掀开被子站起来去穿拖鞋。
而李琢光都等不及她们俩, 自己又跑出去了。
观千剑一边穿鞋子一边问:“怎么了?”
芮礼:“晒月亮。”
观千剑:“……啊?”
芮礼扯起半边嘴角:“怎么, 你长这么大还没晒过月亮吗?”
观千剑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好:“还、还真没有。”
“是么。”芮礼说话间就走到了门口,一撇头,让观千剑跟上,“那你的人生阅历比你的衣服少了一大半。”
观千剑好像知道芮礼为什么会和李琢光做朋友了。
她们走出小家,李琢光就靠在走廊对面的栏杆上,指着天空,用气声却用力地「喊」道:“看!这里的星星也好漂亮!”
观千剑抬头,看到深蓝色的夜幕中流淌着一条无尽的星河。
李琢光手肘撑在栏杆上, 上半身探出半开放式的走廊, 脚踩在栏杆中间的缺口处,垂到胸口的长发随着微风晃动。
她小声说:“这里的空气也好清新, 太神奇了,居然没有雾霾么?”
观千剑对李琢光口中的气象专有名词感到陌生:“雾霾?”
李琢光喃喃:“果然如此……”
又在说什么奇怪的话了。
李琢光抓着栏杆摇摇晃晃地吹风,观千剑不自觉地靠近了李琢光一点,怕她一脚踩空。
当观千剑慢慢挪到李琢光身后时,李琢光猝不及防地回过头,把观千剑吓得一愣。
李琢光说:“你在这里开心吗?”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上下文,观千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芮礼,希望能从这个更靠谱的人眼里得到一些信息。
可惜芮礼只是弯腰抵在栏杆上朝前看,没有回头。
观千剑只好自己问:“你是指什么?”
李琢光拖长声音「嗯」了半天:“就是,如果没有我们,你觉得你的生活过得开心吗?”
观千剑没有犹豫地摇头:“不开心。”
如果没有李琢光和芮礼的话,她的生活简直是一团糟。
李琢光若有所思地点头,转回头去重新看向天空。
她是什么意思?观千剑有些惴惴不安地想着,是和自己相处得腻了么?终于厌烦了自己,准备离开了?
虽然是早就预料到的未来,但观千剑还是觉得自己心像是被揪起来了一样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瞳孔神志不宁地颤着,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平稳,当意识到自己搭在栏杆上的手也开始发抖时,她倏地收回了手。
她以为李琢光不回答是因为对自己的回答感到生气,她找补道:“我的意思是,和你们在一起很开心,我也知道我们迟早要分开,我想我也会、我也会习惯那之后的生活。”
同一时刻,芮礼扭过头看向她。
观千剑沉浸在自己胡乱猜测出的恐慌里,没有发现芮礼的异常。
李琢光闻言,从栏杆的缺口里下来,仰头的姿势从看着天空转而看向观千剑。
她的眼眸认真,黑色清透的颜色里映着璀璨的星带:“我没有那个意思。”
观千剑的呼吸慢下来,她不敢相信李琢光是在对自己解释刚刚那件事,但对方温柔的话语却实实在在地传入她的耳朵里。
“我没有厌烦你,也没有想要离开你。”她弯唇露出一个笑容,“与此相反,我想问你,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芮礼凝视着李琢光的后脑勺不说话。
而观千剑知道自己见到了比星海要漂亮百倍的事物。
她的喉结动了动,一个「想」字就在嘴边,她却好似喉咙里堵了块大石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李琢光脸上的笑意愈浓:“我可以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你的答案是「想」,你可以只是点头的,没有关系。”
观千剑却一直不点头,张着嘴,倔强地想借助低头时紧绷的肌肉将那个字挤出来。
心跳开始加速,几乎用力到要破开她的胸口冲出来。
“——想、想!我想离开这里!”
她要说出来,好像不说出来的话,表达的情感就无端少了许多。
李琢光抬起手牵起她垂在身侧不断发抖的手,干燥而温暖的触觉从手心一路顺着血管蔓延到心脏。
芮礼冷不丁开口道:“现在?”
李琢光不解地扭头看向芮礼:“现在不行么?”
芮礼瞥了一眼额头上冒汗的观千剑:“你强行把我插入这个世界,这里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
她在说什么?观千剑对此一头雾水。
李琢光似乎并不在意观千剑也在旁边听着,答道:“哪一次稳定了呢?用老办法就好了。”
芮礼:“……”她像是放弃了一样垂下头,“那随便你。”
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也在莫名其妙里结束,李琢光推着观千剑回屋子里睡觉,观千剑没敢问她们在说些什么,抱着一肚子的疑问睡去了。
记忆里的时间快进,观千剑记得李琢光的身体缩水了一点,也可能是她的错觉。
直到毕业后那次晚饭,李琢光接起一个电话离开了包房,这一走就是九年。而芮礼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以后见」。
观千剑现在还是不太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既然知道李琢光恢复记忆的进度与她能否留在世上有关,她就不能坐以待毙。
走在她前方一个身位的芮礼似有所感地停顿一下,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道:“你好好想想吧。
“你在这里心软,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你自己是否承受得住。”
观千剑:“……”
看到芮礼和观千剑出来,李琢光抱着小狗站起来:“现在轮到和我说了吗?”
“轮到了。”芮礼嫌弃地眯起双眼,撇过头躲避李琢光怀里伸着脖子往她怀里凑的旺旺大王,“但你得把它放下来。”
“哦。”李琢光乖乖地把旺旺大王放在地上,精力旺盛的小狗就去找自己真正的主人。
李琢光和芮礼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开心是什么?”刚阖上门,李琢光就问道。
“和我就别装了吧。”芮礼嗤笑一声,“观千剑看不出,怎么,以为我也蠢到看不出来你对她撒了谎?”
李琢光收起脸上迷茫的表情。
她自然流露的表情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忧虑:“很久没见到你了。”
“想起来了?”芮礼靠近了李琢光几步,“看来你的本能还没有退化。”
李琢光用大拇指按压太阳穴:“……这是第三次,都成我的肌肉记忆了。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芮礼答道:“因为你记忆恢复,世界维度有一瞬间的动荡,我趁机从缝隙里进来了。”
李琢光的眼中是化不开的愁绪:“糟糕了,我这次好像还是太快了。”
“快么?不快。”芮礼眼尾上挑,“外面那个还觉得你恢复得慢了呢。”
李琢光失笑:“你就别在这添乱了,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你也知道我的意思。”芮礼的眉眼压得很低,不怒自威。
可这神情看在李琢光眼里不过是一个在闹脾气的小孩:“芮礼,下次不要这么冲动了,维度世界要是坍塌,你就没命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芮礼冷哼一声,语调没有起伏,“我还以为会有神明来救我呢。”
“诶呀。”听到芮礼油盐不进地阴阳自己,李琢光伸出手想拍拍芮礼的肩膀,被对方闪身躲过,她的手落了空。
“失去记忆也不是我想的,那个空间不让你进去也不是我想的……”
“是么?”芮礼打断她的话,“那是谁想的?这一切没有你的默许,霍听潮怎么敢?”
李琢光:“……你稍等一下,我现在暂时还没想起关于这个霍听潮的记忆。”
芮礼脸颊上的肌肉鼓了鼓,她咬了一下牙:“你看,你又骗我。”
李琢光:“……”她摸上了自己的后脖颈,眼神躲闪,“霍听潮她、她那是……我也得听她的。”
“你觉得我会信吗?”芮礼紧紧向李琢光走了两步,比对方高了小半个头的身高步步紧逼,压迫感十足地直逼着李琢光不断后退。
“你到底还要骗我多少次?”
芮礼前进一步,李琢光就后退一步。
“你到底还要躲我多少次?我哪里比不上霍听潮,为什么你更看重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直到背脊抵在门上,芮礼才堪堪停住。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琢光,眼眸中闪烁着肉食动物捕猎般的寒光,更衬得她脸孔剩下的部分掩入黑暗,看不明晰。
就好像误闯入猛兽的领地,裸露在外的脚踝忽然被一阵冷风萦绕,一低头,便对上草丛里那一双冰冷的眼睛。
芮礼一字一句地重复:“回答我,李琢光。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你没有选择我?”
李琢光的腰窝刚好磕在门把手上,她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样刻在她脸上的悲悯。
她的双眉是星云中的悬崖,瞳孔是时间年岁的缝隙,鼻峰是山峦,唇珠是惨白深冬里的一点红梅。
她一个人就足以组成一个小小的、完整的宇宙。
面对芮礼近乎质问的咄咄逼人,她只是宽容地笑了一下,笑容没有化开她眼里的任何情感,那是一个单纯的笑容。
“你和霍听潮不一样。”
“不一样,呵。”芮礼捋了一把落在眼前的短发,短暂地露出耳朵,“我和她是不一样,但那不代表她能做的我就不能做。”
房间里很暗,没有开灯,唯一的光线还是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浅淡月光。
李琢光耐心地答道:“你和霍听潮本来就是两个人,你看,我会带你进入世界冒险,但我不会带霍听潮。”
芮礼不吃这套:“这不是你默许她不让我进入缝隙的理由。”
——缝隙,是芮礼给那个纯白空间起的名字。
那个空间介于三维与四维之间,介于空间与时间之间,是一道被宇宙遗忘的缝隙。
李琢光在清洗记忆与情绪后会被关进世界管理局一段时间,确认她完全回归刚出生时的状态才会再将她投放入世界。
为了节约时间,李琢光在宇宙中找到这道缝隙以躲避追捕。
“我没有默许,我是无力再掌握缝隙,必须要她帮助我了。”李琢光的声音轻轻柔柔,像一片羽毛,“现在缝隙连维持都很难。”
芮礼罕见地顿了一下,眼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太明显的疼惜:“我早说了你不该这么消耗力量,这就是你不听我话的后果。”
“我错了。”李琢光立刻顺着台阶往下走,“原谅我好么?别生气了。”
芮礼:“……我没有生气。”她深呼吸,“我讨厌你。”
李琢光低眉顺目地接下话茬:“我知道,对不起。”
芮礼自顾自地说:“我讨厌你,你为什么总是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你为什么总是觉得只献祭自己就无所谓?”
李琢光抬起头,她会笑、会皱眉、也会哭,但她的表情是空的。
如果她没有被清空三次记忆,她不会是这样空的表情。
每每想到这里,芮礼就会再一次坚定自己的目标。
李琢光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你看,你又要瞒着我了。”芮礼看到李琢光的举动,提高声音。
“我只有一个要求。”芮礼喘了口气,强迫自己的声音柔软下来。
李琢光点头:“你说。”
芮礼不依不饶:“你先答应我你一定会满足我。”
李琢光回避了这个问题:“先让我听听是什么要求。”
芮礼气结,一口气在胸口不上不下。她抹了一把脸,在那儿犟了好几分钟,终究还是选择妥协:
“让屠十步进缝隙,她是我的人,有她看着你我才放心。”
“……”
回答芮礼的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李琢光的眼眸清澈,好似一切阴暗的小心思在她眼前都毫无遁形。
这一回,反而是芮礼梗着脖子,逼着自己不要回避对视:“怎么,我要是直接让你别干了,你肯定不会答应。
“那至少让我知道你都在做什么吧?”
“屠十步。”李琢光似乎在回忆,“是那个……声称自己是无神论者而在地下室被关了七年的小孩吗?”
芮礼:“是她。”
距离屠十步进入新世界,三维世界标准时间已过去了几万年,看李琢光的样子,却好像是昨天的事那样清晰。
“可她不是已经去了新世界么?如果让她单独回来,新世界那边也容易崩坏吧。”
芮礼一笑:“我们当然有更简单的办法。”
“什——”李琢光的话戛然而止。
面对芮礼幽幽的笑意,李琢光想到的是自己一直以来做的事。
每个人在这世界上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纵然可能只是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也可能在一个毫不相干的地方引发飓风。
把人从世界里带走,那么她身上所有的社会关系都要变动,一圈连着一圈,一个群体连着一个群体。
三维承载不了如此剧烈的变动,然后,三维世界就崩坏了。
就像蓝一一的二维世界连接着童筠心——也就是羊曜的三维世界一样,如此多个三维世界也连接着一个更大的四维世界。
尽管世界与世界之间是独立的,一个三维崩塌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问题,四维可以勉强自洽,就像人断了一根小拇指也不影响生活。
但若是崩塌得过多,或者恰好崩塌到一个支柱世界,四维世界内部结构被破坏,也会随之坍缩。
——比如,人的大拇指断了。
大拇指与小指尽管都是一根指头,但大拇指的用处远远多于小指,也因此,大拇指与小指在丧失了相同功能的情况下,大拇指的伤势在伤残评定中会鉴定得更为严重。[注1]
用人类的语言来说,四维的种族叫做「祇」。这个字在四维的交流中与「人」是一个意思。
为了让三维世界可以顺利且健康地运行,四维祇应运而生一种新兴职业——三维管理员。
对于三维而言,就是「天道」,或者说世界规则。
通常一个管理员手下会有134,217,728[注2]个以内的三维世界,再多就顾不过来了。
尽管134,217,728个是四维祇可兼顾的最大值,但这不代表她们会仔仔细细地监视每一个世界,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交由机器代替。
——在四维祇的计数中,这仅是8年个世界。[注3]
为了让三维世界更好地支撑四维世界,管理员也有义务将走上歪路的三维世界拨乱反正。
所谓的歪路也是相对于该世界的作用而言,若这个世界原本的作用就是成为犯罪之城以给四维祇当反面教材,那么这个世界的歪路就是出现一个平定了所有罪恶的正义之士。
有些祇更聪明,发觉有的三维世界陷入了就业危机,而就业危机又会影响世界的运行,因此她们想出了一个主意。
世界管理局。
她们搜寻合适的三维人加入管理局,用四维人的力量在三维世界间开启通道,让这些小蚂蚁替自己完善世界。
用三维人能理解的方式打比方,两张白纸作为两个独立的且其中的二维生物无法互相影响的二维世界,三维人可以用材料在两张纸间粘合出一道桥。
从四维到三维不需要造桥,人手就可以直接拿起两张白纸。
给三维人的报酬通常只有钱,就更简单了,不过是在白纸上写一个数字而已。
在这期间,李琢光有足够的空子可以钻,不过她仍需要万分小心,因为一旦出现一丁点纰漏让管理员发现异常,排查一遍也就是一小时的事。
所以一直以来,为了能把人带离原世界而原世界又不至于崩塌,李琢光需要做出牺牲。
低维世界生物的外形与其所属的高维世界类似,例如这些人类就是两只手的四维祇。祇的第三只「手」用以触摸时间,因此在信息量减少的三维就舍弃了。
四维祇身体的信息量也比三维人要多得多,这些多出来的信息都可以成为女娲捏的泥人。
于是,李琢光从自己身上剥落躯壳,捏出一个又一个仿造的三维人,顶替被带走者的身份。
给它们改个名字,让它们不至于与被带走的人搞混。
捏出来的仿造三维人没有魂火,会被天道规则识别出来怎么办?
李琢光就分出自己的魂火。
分了一个、两个、三个……一万个、十万个。
万万亿个。
最初刚学会情绪的时候她一个世界带走一个人,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世界,越来越多的经历,让她的情绪愈加饱满。
她便带走了越来越多的人。
每带走一个人,她就要在那个世界里留下一部分的自己。
在被某一个管理员发现而遭受惩罚以后,她留在其它世界里的躯壳就成了她容身的避难所。
留下的那一点自己同样会带走她的情绪与一点记忆,但是比起在那之后会获得的更多,李琢光认为舍弃是有价值的。
留下的记忆会根据李琢光对这段记忆的喜爱程度区分开力量多少,如果带走的人多,她势必要留下更愉快的记忆。
与芮礼的,与霍听潮的,与王夭汝的,与千千万万个女孩子的。
所以芮礼真的无法形容自己到底有多厌恶李琢光正在做的事。
最初屠十步也想留在李琢光身边,是霍听潮对李琢光说不用这么多人,李琢光想想也是,于是屠十步只好先去了新世界。
芮礼看得出霍听潮对屠十步的态度是全然的厌恶,李琢光也许也看出来了,只是选择包容。
芮礼早该清楚的,李琢光都能包容自己的无理取闹,霍听潮那一点理性的厌恶自然不算什么大事。
李琢光的眉宇皱得更深:“这样不好。”
“可我不在乎。”芮礼先轻声说了一遍,然后她扬起声音,复又重复一遍,“我不在乎。”
她眼睛里的纹路像是细细密密的针脚,瞳孔随着她的呼吸而微微缩小扩大。
“我不在乎她们是生是死,我也不在乎她们会牺牲什么。她们是与我完全无关的人,我不在乎她们的人生是怎样的。
“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在乎的人是你。”
如果为了保护李琢光需要杀人,芮礼会那么做的。
纵使她说观千剑是她最满意的作品,她自己心里也清楚,除了她以外,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愿意为李琢光付出一切的人。
只要是人,就无可避免地会产生私心。
如果李琢光真的是神明,那她就是祂唯一的信徒。
李琢光敛眸,淡淡地应了一句:“我知道。”
她声音缥缈,几乎要让人以为是错觉。
“你知道,但你依旧坚持你自己的想法,对么?”芮礼也并无意外。
她早就清楚的,眼前人的性格与脾气。
“总之。”她说,“屠十步也同意我的做法,她会来的。她是自愿的,你总不能阻止她吧?”
或许第一次失忆以前的李琢光还会用自己的「好意」来强行帮助别人,但学习了那么多的情绪以后,李琢光绝不会再做出这样的事了。
只要屠十步是自愿的,李琢光就没有理由拒绝。
她会妥协的,就像她一直以来对其她人做的那样。
果然,李琢光听到「自愿」两个字,犹豫了一下后便点头道:“好吧,让她来吧。我会帮她找好借口的。”
“嗯。”芮礼嘴角翘起。
李琢光无奈地笑道:“开心了?”
芮礼压下嘴角:“我说了我没有生气。”
“好吧。”李琢光耸耸肩,转身握住门把手准备开门。
芮礼又叫住她:“最后一件事。”
李琢光扭头:“什么?”
芮礼后退了两步,和李琢光拉开距离,离窗边的月光近了,在她的身周勾勒出银白色的轮廓。
“如果,如果你有机会回到四维世界,你想回去吗?”
李琢光沉吟片刻后一晒,抓起自己的衣服往外拽了拽:“我现在这个样子就算能回去,也要变成小矮人了吧。”
芮礼:“我问的是你想不想回去。”
李琢光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现在的答案应该是不想,但说不定哪天会变呢?”
李琢光很少说出一句确定的话,就算表达自己的想法,也会加一句「我觉得」、「有时候」这种限定词。
管理员在削弱李琢光的时候,除了抹去她的记忆和情绪,最大的限制就是给她加上了「言灵」。
与普通的言灵不同,她的言灵是一旦承诺了就一定要做到,倘若她无法靠自身力量实现说出的话,就给了四维祇进一步惩罚她的借口。
芮礼:“我知道了。”
“你总是喜欢问我这些问题。”李琢光弯起她湿润的双眸,“但是未来太远了,我不确定,我也不知道我的终点在哪里。
“当下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就好了。”
芮礼攥了攥拳头。
那当然了,对于李琢光而言,现在她被好几个管理员发现她的举动,连续几个世界对她进行围剿,能多活一天都是偷来的。
如果她也是四维祇就好了,她就能直接去杀死那些管理员。
在出了李琢光这些事以后,听说四维祇的「渡劫」也暂停了一段时间。
「渡劫」并不是每一个四维祇都需要经历,唯有那些出生后评估为可以成为领导者的四维祇才要经历。
而渡劫也并非管霏以为的那样通过充盈情绪让自己变成一个完美的「人」,恰恰相反,渡劫是为了彻底摒弃情绪。
未曾拥有过的东西总会对其产生好奇,越是禁止,越是心痒痒地想要尝试。
普通四维祇倒无所谓,尝试情绪之后受了苦自然就扔掉了,倘若实在上瘾扔不掉的就会进入戒情所。
但领导者绝不可以走这样的歧途,所以它们需要在成为领导者之前就把所有情绪的苦厄都承受一遍,好让它们知道情绪有多害人。
四维祇可以通过调换一个东西的时间来实现最优化,但目前的科技仍然无法移动整个世界的时间线回到过去。
因为那意味着改变所有四维祇的时间线,所消耗的能量太大了。
渡劫渡了那么多代,李琢光是第一个异类。
值得吗?
这个问题芮礼早就问了李琢光无数遍,她不敢再问。
因为无论如何,对方的回答都是坚定的「值得」两个字。
芮礼讨厌这个答案,却无法让李琢光更改。
李琢光见芮礼没有别的话想说,便扭开门把手走出去了。
背后的月光因为一片阴云遮住而暗淡下来,芮礼站在完全的黑暗里,荧光的眸子宛如生锈的齿轮,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观千剑和李琢光在门口说了些什么,李琢光似乎和对方坦白了自己恢复记忆的事,观千剑静了一会儿,点点头。
李琢光去厨房拿小蛋糕吃,观千剑则回到房间里。
她一只手抵在门板上,没有关门,听着李琢光在厨房里像只仓鼠一样翻箱倒柜的声音与愉悦的低声哼歌,沉默良久,说:
“你想要我做什么。”
芮礼快速地笑了一下:“暂时还不需要你做什么,跟好她就行。我需要你的时候会告诉你。”
“……好。”
第162章 神母凡尘
三维宇宙的起点是一个密度无限大而体积无限小的奇点, 在奇点周围,其熵值无限趋近于零。
它将在0.1024秒后孕育出无数新生命。
只要四维祇按下奇点爆炸的按钮,一个全新的三维宇宙就诞生了。
不同于二维世界之于三维世界是消遣, 三维世界之于四维世界有着切切实实的作用。
四维祇不会呼吸, 无需吃饭, 维持生命所需的「食物」是时间。
就像三维人的食物兼具长宽高三个维度属性, 四维祇的食物则兼具长宽高与时间。
四维祇吃饭不止是为了填饱肚子, 它们的躯体可以选择所呈现状态的时间, 而这一状态的维持就需要通过吃饭续航。
但时间是客观的, 无法凭空生产,一旦吃掉了它祇的时间,它祇的寿命就会缩短。
最初是四维祇中的科学家在三维世界里发现了生命,随着科技的进一步发展,祂们能够观察到三维世界的细节,从而发现三维人有生老病死。
既然有生老病死, 那就意味着三维人有时间。
祂们所需的时间可以从三维人身上获取, 因此,三维养殖场应运而生。
但是从三维人身上获取了时间也会导致三维人寿命缩短,过多意外死亡的三维人引发了四维祇社会的热烈讨论。
三维人毕竟是生命,尤其三维人的外貌与四维祇很相似,只不过少了一条手臂。
于是,在一系列关于对三维人的残害是否会影射出其对四维祇的伤害意图辩论后,为了减少关于三维人有没有祇权的纷争,三维世界运作工作全数交给了官方。
四维祇的概念中并没有「贵族」或是「皇家」, 对于四维祇而言, 谁来管理它祇,看的只是寿命长短。
寿命越长的祇, 越会受到敬重。
祇们发现,三维世界不光有时间,还有隐性的规则。当违反了世界的规则,所产出的时间质量会大幅度降低,完全难以入口。
于是,为了让时间变得更高质量,世界管理局诞生了。
世界的规则是无法由祇定制的,它们为这个规则命名为「天道」。
天道是一种介于三维与四维间的存在,比三维高维,比四维低维。它是一个独立的意识体,没有形态。
它无法对四维做出任何改变,但是可以向四维祇求助。
于是,世界管理局的任务列表诞生了。
世界管理局的运作步入正轨,四维祇的食物也不再需要忧愁吃了上顿没下顿。
四维祇的文明开始茂盛。
祂出生在一个完美的时代。
可以吃饱,可以永恒保持自己体质最佳的状态。
祂是万里挑一的祇,测算出的寿命极长无比,比以往任何领导者的寿命都要长。
于是,祂顺理成章地被扔进了三维世界磨砺情绪,好成为一个完美的掌权者。
第一个世界,祂生下来时有呼吸,却不哭不闹,护士倒吊着祂的身体打了许久屁股,祂依旧只睁着一双大到瘆人的眼睛看着护士。
“不哭?”护士长拧眉接过这个小孩,动作迅速地开始排查祂不哭是因为什么。
呼吸管没有被羊水堵塞,呼吸正常没有缺氧,简单地做了检查也并未发现大脑神经方面的问题。
引产医生不敢懈怠,对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的女人说再观察几天,女人也不点头,探着脖子看那孩子被护士抱离。
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她才脱力地躺倒回去。
护士推着她离开产房,女人的丈夫小跑上来,用餐巾纸给她擦汗。
她吃力地抬起手推开丈夫,声音嘶哑地说:“孩子。”
护士道:“你家孩子出生后不哭,廖医生把她抱走检查了,您二位放心,宝宝呼吸是正常的。”
男人接收到女人恳求的眼神,点头道:“雪姐你放心,我去盯着。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联络刘姐。”
女人的朋友们跟在后方几步远的地方,听到男人叫自己,刘姐开口应了声「我知道了」。
男人匆匆跟从护士指路的方向离开了,女人侧过头,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流入枕头的布料里。
护士将女人推入病房,她的朋友们或坐在床边,或蹲在她身前。
被叫做刘姐的女人推了推鼻梁上架的无框眼镜,说:
“咱们产前做的所有检查都说小光是个健康宝宝,什么神经疾病的筛查都过了,你俩家族也没有病史,小光肯定没事的。”
“对啊对啊,咱们刘院长都这么说了,你尽管放一万个心。”扎了个单马尾穿着西装套服的女人也说。
她捋了一把冒汗的额头,显然是从工作中临时赶过来的。
刘姐无奈地嗔了单马尾一眼:“你轻点声儿吧,就不怕被有心人拿出去举报。”
“这病房里又没别人!”单马尾「哼」了一声,“门也关紧了,要举报,也就房间里的这些人会举报了。”
床上的女人听着自己朋友拌嘴,自己的手也被坐在床边的女人牢牢握着,焦虑的心情逐渐平缓,困意上涌,她不知不觉地睡去了。
坐在床边的女人第一个发现她睡着,「嘘」了那两人一嘴:“刘平安,焦洲,闭嘴。载雪睡着了。”
焦洲探头探脑地看到李载雪的确睡着了,松了口气拉来一把椅子坐下:“让她多睡会儿吧,生孩子真是太苦了。”
“嗯,还好小光体贴,没怎么让载雪受子宫开指的苦。”刘平安脸上也露出一个并不明显的笑容,“小江今天表现不错,没有玩手机。”
焦洲跟着点头:“毕竟是入赘的,咱们载雪为了他拒绝了多少青春靓丽的男大学生,他总得拿出点诚意吧。”
坐在床边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拨开李载雪紧握着她的手,放下肩上的背包,从里面拿出湿巾纸、塑料袋、保温杯、尿垫等一系列东西,整齐地罗列到桌子上。
她挥手招来刘平安:“你来看看,我有漏带的东西么?”
刘平安看了一眼:“没有,都齐了。”
焦洲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诶哟——我得走了!”
她慌里慌张地起身,跑到门口忽然想起自己忘拿了小包,转回身来正好对上刘平安递来小包的手。
“走了啊,拜拜。”焦洲抽走刘平安手里的包,轻手轻脚地跑了出去。
“小焦这两天忙升职的事呢吗?”往桌上放日用品的女人又点了遍数量。
刘平安坐到焦洲先前坐的椅子上:“是。述职报告写了十几份,感觉她头发都要掉光了——行了,宁代宝,我都说了东西对的,你别焦虑了。”
宁代宝悻悻放下手里的湿巾,找了张椅子坐:“这不是第一次身边朋友生产,我没经验。”
刘平安双手抱胸,翘起二郎腿,后靠到椅背上。她脸上神情莫测,良久才应了一声:“是啊,大家都要进入人生的新阶段了。”
宁代宝看向床上熟睡的李载雪,弯起的双眸边长出细细的鱼尾纹,轻声道:“我是没想到,载雪居然是第一个结婚生子的。”
“是么,我反而觉得载雪就会是第一个结婚生子的。”刘平安抚平大腿上西装裤的褶皱,“艺术家么,不就向往这些浪漫的爱情。”
李载雪是少年成名的文学作家,第一本开刃作就得了国际文学奖的提名。
她写了十来本书,有五六次提名,拿了一次奖,是那个国际奖项有史以来第一个获奖的亚洲人。
如今她光是靠收版权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更别提娱乐圈争相竞价想买她书的改编版权。
宁代宝摇头:“艺术家只想谈恋爱,不想结婚。结了婚,那些风花雪月都要成不浪漫的柴米油盐了。”
刘平安一笑:“所以她这不是买了一个最能给她提供情绪价值,还好看的男人么?要是这个不行了,就换一个呗。”
她打开自己的保温杯,放在唇边吹了吹,喝上一口:“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没有人能永远十八岁,但永远有人十八岁。”
宁代宝失笑。
*
李载雪实在是累极了,她再醒来时已是凌晨两点。
刘平安、焦洲与宁代宝早就离开了,自己的丈夫趴在床边睡着。
李载雪醒来的第一时间,男人也跟着醒了。他睡眼朦胧地抬起头:“你要喝水吗?难受?”
李载雪摇摇头,她还是没什么说话的力气。
男人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轻轻捏着李载雪放在身边的手说:“医生给小光检查过了,神经问题也排除掉了。
“她的意思是可能小光就是不爱哭,给咱们送回来了,这两天她会多关注一下。你想抱抱小光吗?”
“想。”李载雪声音嘶哑。
男人帮李载雪按了床铺升起的按钮,月嫂便把婴儿床里睡得正熟的小孩抱了过来,轻轻放在李载雪的怀抱里。
李载雪用指腹抚过婴儿的脸庞,细微的绒毛在昏黄的睡眠夜灯里像是动漫般的描边。
孩子好轻,裹在云朵般柔软的毯子里,她的头也好软,所有的一切都让李载雪有种一放手,孩子就会被摔碎的感觉。
她情不自禁地箍紧了手臂,看着怀里的孩子,爱意从她的眼眸里溢出。
“宝宝。”她轻声细语地说,“我一定会给你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哪怕是星星和月亮。”
她说着,抿起嘴巴,眼眶里充盈泪水。旁边的男人极有眼色地抽了一张纸巾递过来。
毕竟是金丝雀,这点职业道德他还是有的。
李载雪擦去泪水,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看来宝宝出生后没有哭出来的眼泪都让妈妈哭走了。”
她不自觉地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旋律,那是她的母亲曾经哼唱的摇篮曲。
沉睡中的婴儿无意识地举起自己的一只手,五指张开似要抓取什么。还没等李载雪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去,她就一攥拳,抓住了经过她手心的一束光。
李载雪惊喜地笑了:“宝宝,你怎么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你也喜欢妈妈给你取的名字对吗?”
婴孩举起的肉手腕上挂着一条用以昭示身份的牌子,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李琢光。
琢玉英标不染尘,光涵月影愈清新。
她想了很久,起了很多个名字都觉得不满意,事实上连李琢光这个名字她都犹豫过要不要换一个。
但是这一刻仿佛是闪过的一道灵光告诉她,她的孩子就该叫李琢光。
她记得刘平安总爱说,什么母亲爱孩子,那都是激素作怪。就像月经前几天,因为激素失调而变得格外暴躁一样。
但她想,人不能否认激素。
否则快乐是因为多巴胺,平静是因为血清素,应激焦虑是因为皮质醇,解构到最后,人的七情六欲全都是激素作用,而不是人自己的感受。
李载雪非常肯定,她一定是爱着李琢光的。
她会因为疼痛而痛苦,也会因为妊娠而翻来覆去睡不好觉,但她从来不会后悔孕育生命。
这是她的孩子,曾经是她的一部分,也曾经是她母亲的一部分。
那么小的一个人,睫毛都没长起来,还没李载雪一只手宽的胸膛也会因为呼吸而规律起伏。
抓住光的小手缓缓地落下,恰好落在李载雪展开的虎口间。
李载雪笑了,轻轻地在李琢光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
李琢光是个天才。
她过目不忘,一点就通。只用心算就能算出五位数乘法的答案,看过一遍就能把出师表连篇默下,即使她一个字都不认识,是靠还原字的形状默出来的。
可她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过话,也从来不会有正常孩子该有的喜怒哀乐,更不会希望李载雪帮她买什么玩具。
在刘平安的介入下,李琢光在一岁半那年确证高功能自闭症。
但刘平安说得保守,她说也许是误诊,因为虽然李琢光脑电图显示放电异常,但和其她自闭症最不一样的一点在于,她没有刻板行为。
李琢光的兴趣爱好很广泛,李载雪给她什么她就玩什么、学什么,也不会因为谁打断她的动作而闹脾气。
李载雪却因此更崩溃了。
孩子的声带没有问题,智商也没有问题,可就是不愿意说话,也不做任何表情。
心理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刘平安用各种方法试了一次又一次,都没能成功。
因为琢光不想说?
是她这个妈妈做得不合格么?是在家里照顾孩子的丈夫暗地里虐待李琢光么?
可是家中一直有监控,李载雪与她的朋友们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丈夫的行为没有任何异常。
那就是自己的问题?
她把自己关在书房关了一整夜,罗列出所有她认为自己可能对李琢光做得还不够好的地方。
之后,她向出版社的编辑请了个长假,带着李琢光把清单上的内容全部完成一遍。
她观察了平时给女儿看动画片时,女儿最喜欢的那几个动画角色。在商场逛街时,就给她成盒地买下盲抽的小卡。
李琢光低着头安静地拆开盲袋,然后将每一张小卡都按照人物分类好,最后一堆一堆地前后放在一起。
她的手太小,只能两只手捧着小卡。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乌溜溜的黑眼珠看向李载雪。
李载雪期待着李琢光会做些什么,最好是说些什么。但李琢光只是像往常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李载雪没有气馁,继续她的计划。
她带着李琢光去了游乐园,比起她陪李琢光玩,其实更像是李琢光在陪她玩。
李琢光还太小,坐不了过山车,所以她们排了很多和玩偶拍照的项目。
李载雪抱着女儿,脸颊贴在一起,小熊玩偶内胆的工作人员见状,也将玩偶的脸贴上来,将李琢光的小脸挤在中间。
而李琢光平静地学着前一个人的拍照姿势比出一个「耶」的手势。
拍完了照片走在路上时,李琢光和李载雪都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障碍物,李琢光的小腿腿骨撞在那块凸起的砖角,被拌得一踉跄。
她低下头,似乎十分不解地看着自己的脚。
“是摔痛了吗?”李载雪连忙把李琢光抱到旁边的椅子上坐好,卷起李琢光的裤子,还好没有淤青。
她心疼得要命,就好像李琢光不是腿磕红了,而是摔断了。
她对着磕红的地方轻轻吹气:“妈妈呼呼,痛痛飞走。”
而李琢光仍旧是面色如常地看着自己的小腿。
李载雪眼中划过一抹难过。
她不知道有多羡慕那些闹腾的孩子,她宁愿李琢光坐在地上大哭耍赖,也不要这样什么情绪都没有。
回去的路上,李载雪尽力在李琢光面前表现得轻松快乐,微蹙的眉间仍然无法遏制地流露出一点忧愁。
李琢光头顶带着白色的猫耳发箍,因为李载雪牵着她的手,因此她也回握着。
她只是在学着别人的举动,看着李载雪的侧脸,就宛如一个害羞内向又有些呆呆的正常小孩。
开车的司机是退伍军/人,也是李载雪的老熟人,她说起话来语气熟络:“李老师,慢慢来,今天我觉得小光有点变化了。
“我们肯定可以的。”
“是么。”李载雪惨淡一笑,并不相信司机安慰她的话语。
司机调整了后视镜,让她能在镜子里同时看到李载雪与李琢光。
那小小的女孩依旧凝视着自己的母亲,也许是错觉,司机似乎觉得自己看到李琢光双眉极快地皱了一下。
“我不是在安慰你,真的。”司机语气诚恳,“小光真的有变化。
“您一直和小光待在一起,可能变化就不太明显,我一个周才见她一次,我觉得啊,她的眼睛比上一周更有神采。”
明知道对方只是在安慰自己,李载雪还是忍不住扭头看向李琢光,克制着双手的颤抖,捧起这张肉乎乎的脸。
“真的吗?”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真的。”司机用力地点头,以试图加大自己的可信度,“明天我去接刘院长来给小光体检,您到时候也可以问问刘院长。”
“我——我一定会问的!”李载雪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她也开始觉得自己女儿的眼睛有变化了。
绝不是错觉。她想。就是有变化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李琢光的眼睛是从地底刚开凿出来的原石,那么如今,这块黑曜石显露出一点点真面目来了。
之前是坚硬的,现在变得柔软了。
——可惜,她的喜悦没能持续多久。第二天来检查李琢光身体的刘平安无情地将她的幻想击碎。
“没有变化,载雪。”刘平安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淡声道,“我建议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她话音刚落,李载雪的眼泪便紧随其后地落下,刘平安不得不止住话头。
她抽出几张纸巾递给李载雪,悠长地叹了口气:“载雪,这是我一直以来和你说的事情。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明知道结果更大可能是不好的,就不要再抱有幻想。
“……”李载雪擦去脸上的泪水,然而更多的泪珠让她的擦拭变成徒劳。
她不肯看刘平安的眼睛,执拗地用她充斥哭腔的声音吼道:“这是我的女儿!你要我放弃我的女儿吗?!”
刘平安扣上医疗箱的搭扣,默了默,说道:“不是放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要后继有人,趁年轻,再生一个吧。”
说这话时,她忽然觉得视野角落中出现了一道身影。她抬眸望去,见到的是面无表情、站在拐角处的李琢光。
这小孩的表情依旧冷漠而事不关己。
刘平安也觉得可惜,不是哑巴,身边也没有虐待她的人,李载雪更是愿意把一切全部给她。
要是能健康长大也没什么,但大多神经疾病都会影响身体健康。
刘平安想,只要李琢光肯说哪怕一个字,李载雪都会力排众议让她成为自己唯一的继承人。
李载雪刚准备扭头去看刘平安在看什么,李琢光就往墙后一躲,消失在拐角处。
李载雪没能捕捉到李琢光站在那儿的那一刻,一无所获的她转回头:“平安,你在看什么?”
刘平安回神:“没什么。”她将便携医疗箱背到肩上,站起身,“总之,我说的东西,你考虑一下吧。”
李载雪也站起身送别刘平安。
这不是刘平安第一次那么说,从她最初给李琢光下诊断时,就给出了这样无情的建议。
第一次时,李载雪歇斯底里地让她滚出去。
第二次时,李载雪瞪了她一眼,一个人默默地在角落里流泪。
这是第三次。李载雪用冰凉的手指敷上哭得红肿的双眼,从鼻尖到唇珠红了一片。
“我不会再生一个的。”她说。
刘平安并不意外:“你的子宫自然由你自己做主。”
李载雪又抽了两张纸巾擤鼻涕,声音里哭腔浓重,却努力地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生再多个孩子,她们也不是琢光。我只要琢光。如果她比我先死,我就把我的财产全捐了做慈善。如果她能平安长大……”
她抽噎了两下,不再去管自己流水般的眼泪:“如果她能平安长大,我总有办法让所有的钱都在她的手里。她学得会,我会教她的。”
像是为了说服自己,李载雪又重复了一遍:“她只是不喜欢说话,她学得会的。”
刘平安面对这样的李载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作为一个医生,她有必要再提醒李载雪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学会接受李琢光可能永远都好不了的现实。
李载雪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她不能把李琢光当成自己的全部。
但作为李载雪的朋友,亲眼看着李载雪满怀期待地置办一件件小衣服和小玩具,怀胎十月生下那个孩子。
她没能忍心再次剖开血淋淋的现实。
也许慢慢来就好了,她想。
——不是也许慢慢来李琢光的病就好了,而是李载雪大概就会学着接受了。
刘平安背着医疗箱离开,离开前,她又看了一眼之前李琢光消失的拐角处,李琢光已不在那儿了。
李载雪将人送出去,闭着眼睛,额头抵在冰冷的大门上,指甲扣在门板上的浮雕里。
她的眼泪比断了线的珠子落得更快,指甲泛白,轮廓里几乎渗出血来。
她不是幼稚天真的孩子,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李琢光这个症状甚至没有相似的病例。
就像确证了植物人还是不愿意放弃治疗的家属一样,植物人会睁开眼睛,甚至会自己移动肢体,即使知道植物人大多都这样,可这些看在家属眼里都是微末的希望。
她不愿意承认,也绝不会承认。
别说李琢光现在说不清是什么情况,就算她已经确证了绝症,自己也绝不会再生第二个孩子。
在这种环境下被生下来对老二不公平,也是对老大的背叛。
她握起拳头,捶打了一下金属门把手。
眼泪还没有流干,但她心里做好了决定。
她得好好调理身体,争取陪李琢光很久很久,这样以后但凡有什么事,至少李琢光的身后还有自己。
上天已经抛弃了她的孩子,她绝不能自己再抛弃自己的孩子。
李载雪缓缓地松开手,平复下自己过快的呼吸,手指上迟缓地感受到一阵刺痛,血管跳动的频率好似心跳。
她从鞋柜上抽出一张纸巾擦拭指甲里流出的血,一边在脑子里思考自己是否要培养一些照顾李琢光的后生。
沉浸在思绪里的李载雪没注意到无声无息站到自己身后的李琢光,她立马胡乱抹了一把脸,挂起一个温柔的笑意,弯下腰问:“宝宝,怎么了?”
金丝雀站在不远处的走廊里,手臂里夹着一个小盒子,给李载雪打手势比划,示意李琢光是突然跑出来的。
看到金丝雀展示出手中盒子里是一颗颗珍珠,李载雪猜测大约是自己给李琢光戴着的珍珠项链被扯断了,孩子委屈。
于是她说:“宝宝别难过,项链妈妈有很多,你要多少都给你。跟着妈妈去房间里挑好不好?”
因为身高原因,李琢光本来抬着头,随着李载雪弯下腰,她也慢慢恢复成平视。
李琢光没有回答。
李载雪很喜欢李琢光的眼睛,她给这双眼睛写了很多很多的诗。
她将这双眼睛比喻成无垠的长夜,写成破茧的蝴蝶,两颗跳动的、生机勃勃的心脏。这世间一切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描摹。
司机说李琢光的眼睛有变化,她也觉得有变化。可她分不清那是真的有变化,还只是自己的错觉。
李琢光一直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李载雪。
李载雪也习惯了这样的等待,弯着双眸,伸出手抚上女儿的脸庞,指腹摩挲着,指缝间的血干涸。
就在这时,李琢光抬起手,握住了李载雪的手。
李载雪一怔,她的心跳一点点快起来。明明早知道自己应该认清现实,但此刻她心头还是升起了不切实际的希望。
李琢光将李载雪的大手拿到眼前,轻轻地用食指碰了碰李载雪红色的指甲边缘,然后凑到她的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细细的、轻飘飘的声音在李载雪的耳边响起:“吹吹,痛痛飞走。”
是她的错觉么?还是李琢光真的说话了?
李载雪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嗡地一声,耳朵里忽然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她张了张嘴,有太多的情感一齐涌上她的唇边,让她失声。
而李琢光似无所觉,放开李载雪的手,蹬蹬蹬小跑到金丝雀身边,把那盒子捧过来,又蹬蹬蹬跑回李载雪身边。
她双手捧着盒子递到李载雪眼前,把盒子里扯断的绳子拿出来扔到地上。
“珍珠是,眼泪。”她说。
莫名地,李载雪理解了李琢光想表达的意思。
她不小心扯断了项链,断了线的珠子像眼泪一样落下,于是她想起自己那个爱哭的母亲。
爱哭的人是否喜欢收集眼泪?她想,便在房间里的男人帮她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珍珠后跑了出来。
“妈妈。”她轻声说,“我把我的眼泪送给你。”
第163章 追逐奇点(一)
世界总有一个起点。
宇宙的起点是奇点, 那晴山的起点是什么?
*
标准时间凌晨三点,李琢光与队员们两到三人各扛着一个沉重的实验仪器,装到运输车的后箱里。
桂循爬到集装箱里打开后箱的小灯, 用绑带固定仪器, 头盔里的探照灯一晃一晃。
“晃得我癫痫都快出来了。”苗苏跳起来拍了一把桂循的头盔, 把探照灯关掉。
“哎哟, 轻一点儿, 头都要被你扇晕了。”桂循扶正了被苗苏打歪的探照灯, 扣好绑带, 又往外拽了拽确认系牢了。
一米九八的李琢光调整了腰间别着的长剑,听到耳机里的芮礼对她们说:“任务要求的仪器都带回来了。”
“那行,走吧。”李琢光给桂循借了一只手让她跳下后箱,随后关闭了后箱门。
“我怎么总觉得瘆得慌呢。”孙霄浑身打了个颤,时不时瞟一眼地质研究所黑暗的大厅,“它们这科技都进步到在月球上建立研究所了, 会不会在哪儿盯着我们看呢?”
狄乐人从背后凑近了孙霄, 用幽灵般的声线吓唬她:“那你可要小——心——咯——啊哈哈哈哈哈哈!”
孙霄一个激灵跳了出去,因为引力过小,她落地时维持着被吓一跳的姿势,速度还很缓慢,狄乐人笑得前仰后合。
孙霄:“……我真受不了你了!!”
“什么意思?听起来你好像想再试一次高空飞行?”
“……”孙霄终于落地,她连忙后退两步,拉开自己与狄乐人的距离,“滚蛋!”
*
标准时间凌晨三点, 李琢光与队员们一人肩上扛着一个沉重的实验仪器, 装到运输车的后箱里。
桂循绑好扣带,跳下后箱。
孙霄抬起手想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但只摸到头盔上的灰尘。她「啧」了一声,说:“你们有没有觉得现在经历的这些很熟悉啊?”
苗苏与狄乐人倏地看向她,苗苏笑了笑,面色如常地答道:“怎么,大师,你又算到什么了?”
“不是玄学的事儿!”孙霄递出手,让桂循能抓着自己的手跳下来,“比如这件事,我就觉得不熟悉,就觉得应该是——”
她目光四下巡视,定在那个站在地质研究所门口的李琢光,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儿呆愣在那里,不知道在看什么。
孙霄说:“应该是李队做的!”
“那你还抢李队的活儿?”狄乐人笑眯眯地打岔,“就不怕李队回头把你痛扁一顿?”
孙霄拧眉,她没搭理狄乐人的插科打诨,只是看着李琢光的背影。
“你别说,我也觉得呢。”桂循拍掉手上的灰尘,应答道。
“尽瞎扯。”苗苏摇摇头,过去把李琢光拽了回来,“李队你再不回来,这边有人要疯了。”
*
飞船在宏伟的青苔城市前着陆,李琢光的防护服穿到一半,狄乐人的龙尾忽然扫了过来,重重地拍在李琢光的头上。
李琢光被一尾拍倒在地,脑瓜子嗡嗡作响,突突钝痛。
李琢光在桂循的搀扶下起身,缓了很久才让视野里的星星散去,无奈问狄乐人道:“你尾巴又收不起来了?”
狄乐人抱歉地双手合十:“诶哟,不好意思,刚才穿防护服的时候用力过猛,一下子把尾巴憋出来了。”
李琢光:“……”她低下头,让新队员陈戊帮她检查头顶的伤口。
行。
*
要么说淸剿队的都不乐意让男的出外勤么,心志不坚定,那么容易就被城市里那座三手雕塑控制住心神,进入幻境。
桂循用镜化异能在地上开了个幻境的口子,李琢光跳了进去。
留在地面的桂循看着地面幻境中张牙舞爪的三手雕塑,叹了口气:“总感觉这个世界变得不太一样了。”
苗苏踢开脚边昏迷的三手伪人身体,弯腰在缝隙里捡起一块金色徽章,珍惜地用干净的手指抹了抹,将它放入自己的分子仪中。
孙霄是在场唯一搭桂循话的人:“是啊,不过我觉得是好的变化。”
她们耳麦的公共频道闪过一系列信号不良的乱码音,随后,芮礼冷冰冰的声音在其中响起:“吓我一跳,伪人启动飞船了。”
“啊,那你没事儿吧?”虽然问出的语句是担忧的,但在场几个人都没有露出焦急的神色。
芮礼「嗯」了一声:“没事,我击落了。”
坐在飞船中控的芮礼关闭了开放麦,独自一人穿好了防护服,开启飞船门,走向那所谓被击落、实则完好无损的伪人飞船。
*
标准时间凌晨三点,一米八的李琢光肩上扛着一个不算太沉的实验仪器,其余人则扛着更重的。
狄乐人把仪器甩上后箱,得到邓白风一句「你轻点,摔坏了你赔啊?」
狄乐人直起腰,锤了锤自己发酸的背脊:“累死我了,这玩意也太重了,要十一级异种才搬得动吧。”
“切,你省省吧。”翟星声翻了个白眼,“李队抗四级仪器不也照样抗?就你事儿多。”
狄乐人撇撇嘴,小声说:“啧,没意思,不是孙霄都不能用飞行警告了。”
李琢光放下肩上的仪器,笑得戏谑:“难得看到乐乐吃瘪。”
狄乐人:“……不是,你每次喊我乐乐我都觉得你在喊一条狗。”
庚孤也难得露出一点笑容:“难道不是么?不然淸剿队队员上限就是五个人,你不算我们的军/犬?”
狄乐人:“……”
*
标准时间凌晨三点。
*
标准时间凌晨三点。
*
……
*
李琢光的右手掌心一痛,她扭过头,看向医院晒伤科的大厅。
病人们七歪八倒地哀嚎着,虚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她。
她身旁的翟星声也转过身来,扫视了一遍大厅,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你在看什么?”
李琢光默了默,她后背的鸡皮疙瘩总是消不下去,直觉这里一定有什么问题。
不行,她的感知力似乎还是太迟钝了,下次得带一个更敏锐的人来……
下一次?
李琢光拧起眉,为什么还要有下一次?
「你们有没有觉得现在经历的这些很熟悉啊?」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突兀地响起,李琢光被吓得浑身一颤。
“哇你吓我一跳!”翟星声瞪大眼睛,迅速摆出防御姿势,“怎么了?”
那是谁的声音?
李琢光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耳廓,她的目光一转,眼前的一切在眨眼间开始变得怪异。
「滴答滴答……」
规律的水滴声自头顶响起,李琢光一抬头的功夫,头顶上的灯管便从天花板里剥落。
李琢光连忙往旁边闪身躲过,然而掉下来的却不是灯管,而只是一块画着灯管图画的纸板。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声越来越急促,李琢光抬起手遮挡一起掉落下来的天花板,在医院之外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大手。
*
标准时间◆■□◇。
*
标标标标准日寸日333。
*
李琢光掉进了1677部的深海。
看着屏幕上死生不知的李琢光,管霏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说:“该死的,这个芮礼,真要把这儿全毁了才开心吗?!”
她拽下编号为847的话筒,大声吼道:“庚孤,下海!”
“收到。”冷静的声音在这个黑暗的房间内响起。
庚孤那边还未做好下海的准备,屏幕里的李琢光忽然动了一下。
管霏与屏幕前其她人连呼吸都停滞了,看到李琢光右手手心往外生出细长的光线,管霏连声催促:“庚孤快!没时间了!!”
「噗通」一声,是庚孤投入海中开始下潜。
“……”
似乎有什么声音自海水中传来,但在场无人能够听清。李琢光的手指抽动一下,双腿犹如下意识的抽搐一般蹬了蹬。
管霏迅速呼出一张虚拟屏幕开启了什么开关,视频监控中的声音变成可视的代码,一个个字符从乱码变成可辨认的字母。
“……”
那声音又一次响起,但这一次在声音解码的加持下,一点点拼凑出了声音的形状。
「光……」
李琢光阖在眼皮底下的眼珠子疯狂转动,肩膀的动作带动手臂,臀部的起伏带动大腿。
她深深皱着眉,眼皮掀开一毫米、再一毫米——
“……”
管霏眼前的声音解码终于成功。
「李琢光!」
随着那道清亮女声响起,仿佛有一道风吹散了千钧水压,下一秒,屏幕中凭空出现一道颀长身影。
熟悉的人伸手将李琢光捞起,同一时间,李琢光的双眼猛地睁开。
管霏看清那人的脸,一口牙都快咬碎。
芮礼。
又她爹的是芮礼!
阴魂不散的家伙,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抢走她们的功劳!!
就是这样,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李琢光总是会对芮礼心软,也放不下这个朋友!
可明明芮礼的一切——帮助李琢光也好,救了李琢光好几命也好,全都是从她们这里抢走的最后百分之一!
管霏怒气冲顶,倏地站起,险些掀翻身后的椅子。
旁边的少年扶了一把要倒下的椅子:“冷静。”
“我怎么冷静!”管霏眼里燃着一把火,死死地盯着屏幕中芮礼消失的地方,还有李琢光四下找寻刚才声音的样子。
管霏嘴角下压,额头爆出两根青筋,浑身的肌肉紧绷:“她一直在抢走我们的功劳,凭什么?!”
“她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的。”一个女人从后面走过来,厚实的手掌轻轻放在管霏的肩膀上,“你要相信琢光。”
*
「妈妈,我把我的眼泪送给你。」
「你的努力,就是毁掉这里吗?」
「抱歉,我骗了你。」
「芮礼,你会离开我吗?」
「只有你能拯救这个世界。」
「也许跳下去就结束了。」
「河神,你知道河是什么吗?」
「明天见。」
「人脸识别信息与芯片信息符合。」
「零级,神祇,该神祇芯片已录入晴山系统,员工编号A00000。」
「天女殿下,欢迎回家。」
*
这个世界已经千疮百孔,纵使那并非创世神的本意。
从宇宙的起点走到尽头要花多久?人类大约无法准确估算,对于神灵而言,那不过就是短短一夜。
祂从头走到尾,短暂地见了自己每一个子民一面,祂看到了所有人,却没有人能够看到祂。
最后祂走到这个宇宙的终点,在寂静无人处撕开了自己的灵魂。
足以吞没一切的光芒照亮了永远黑暗的宇宙,黑洞迎来属于它的极昼,精灵族万年钟生锈的齿轮开始转动,龙族洞窟里的无价珍宝开始震颤。
这一本属于晴山的故事书页翻动,回到那张春意盎然的扉页。
奇点的跳动是祂的脉搏,破碎的苍穹是祂的血管,鎏金的血液流成星河,祂在她创造的世界里死去。
真空的宇宙里声音无法传播,于是无人听到神灵的痛吟,祂散去的星光化作与人类胸腔的共振,心脏的跳动被扰乱了一瞬。
灵魂撕裂的疼痛淡去,有一双温暖的、毛茸茸的手拼命收拢了几粒星子,妄图用自己的力量将星子再度粘合到一起去。
高山啊,流水啊。
祂的血液尝起来是苦的,祂的肋骨也无法变成山脊,时间的味道并不好吃。
精灵族万年钟的指针倒着转动,龙族的宝物恢复成眼眸,花朵从盛放到含苞,极昼与极夜开始腐烂。
神灵睁开眼,她回到晴山总部的小家里,恍惚地趴在地毯上,浑身的骨头都碎了一般动弹不得。
她家的门被猛地一脚踹开,朦胧里,一双手扯过她胸口的衣领。
熟悉的薄荷香味弥散在鼻腔,带着哭意的声音响彻耳畔。
“李琢光,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散尽自己的力量!!”
李琢光想起来了,那时的芮礼并不是因为自己郁郁不得志要自/杀而冲进来把她骂醒,自己也没有喝很多很多的酒。
是因为她在那时散尽自己的力量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所有四维祇管理员,几近死亡。
而祂从这世上唯一的异能者,变成了唯一的普通人。
第164章 追逐奇点(二)
神话故事总会有一个起点。
对于晴山而言, 神话故事的起点便是天女的诞生。
天女有没有母亲?至少《天女传》中并未提及。毕竟凡人承载不了神灵的命格,倘若母亲也是神灵,那晴山神话的起点就应该是天女的母亲。
但也有传闻, 《天女传》是天女的母亲亲自编写。她在其中画了很多副画, 同时也写了很多诗篇。
只可惜《天女传》如今已成孤本, 唯一一本被重重保护于晴山古物银行, 拓本皆未收录那所谓的画作与诗篇。
若天女有母亲, 那天女的母亲一定是更为厉害的神明吧。
世人总是喜欢将母亲的形象神化, 将母性与神性画上等号。
然而不是的, 天女的母亲也不过是一个凡人。
太多的记忆一起涌上来,李琢光的太阳穴疼得厉害。
为什么明明母系社会最牢靠的关系就是母女与母系关系纽带,而李载雪身为她的小姨,却被霍听潮排除在核心人员之外。
为什么宁代宝是霍听潮的亲信,而宁聆峰还要死缠烂打,拿不出霍听潮借阅《天女传》的许可。
为什么叶春女的位置明明很暧昧, 更亲近芮礼, 霍听潮对她的态度仅是暂时可以信任,李载雪还是和叶春女关系更好。
所有的问题,在这一刻全都得到了解答。
这个从小将她照顾到大的女人不是她的小姨,那是她第一世的母亲。
每一个四维祇都既是母亲又是父亲,体内有好几套套DNA,在基因延续的过程中,随机交换一套基因,促进基因重组与多样性。
所以四维祇的亲缘关系淡薄, 母亲传给自己的基因可能也在某次交换中还给了别人。
她身为四维祇时, 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
李载雪不光是她第一世的母亲,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母亲。
与观千剑一样, 她的母亲体验过李琢光无情无义的状态,并且在那段状态里过得尤为痛苦。
也明白如果这条路继续走下去,迎接她们的更可能是清空记忆和情绪的李琢光。
她们无法接受。
所以她们选择阻止霍听潮。
李琢光在「渡劫」中因为违规操作,统共清空了三次记忆,她目前为止还未能想起前两次刚清空时被扔进哪个世界,遇到了谁。
大约便是芮礼与霍听潮吧,她想。
而因为三次违规,想也知道她肯定被四维祇管理员列为重点观察对象。
四维祇在三维世界是无所不能的,她拥有全部的异能,甚至可以通过折叠空间实现瞬移,拿取千里之外的东西,乃至于生命。
她当然不是四维祇中的例外,所以四维祇管理员在三维世界对她的追捕也是这样密不透风。
若是刚在四维世界诞生的李琢光,再来多少个四维祇管理员都不是她的对手。
因为她拥有整个四维世界最长的寿命,其中蕴含的能量让她足以轻轻一握便能将其余四维祇的寿命压缩到一秒。
但现在的李琢光早已今非昔比。
为了让三维世界不要崩坏,她在太多的三维世界留下自己的一部分,那些部分也带走了她的一段寿命。
她知道自己在新世界也迟早会消散,她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
她选择了做一个游戏——《血脉》。
在《血脉》这个游戏里,玩家操控的角色接触到了204年雨水广场上那一片可以进入三维世界的钥匙,而那就是世界管理局的象征。
李琢光在清洗去记忆与情绪后,也曾在世界管理局里关上一段时间。
她在这段时间里学会了如何创造一个世界,而创造世界需要的能量,自然也得由她自己出。
一来二去,她根本无法再抗衡那么多四维祇管理员。
坏处是消磨她自己的寿命,好处也有,那便是这个世界独立于四维所拥有的那一片三维宇宙空间,四维祇很难定位。
彼时的新世界还没有名字,也不存在什么政/府、官方,大家自给自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全然自由。
仗着四维祇无法准确定位新世界,李琢光趁热打铁,在新世界外、三维与四维的夹缝中设置了好些个迷惑祇的缝隙,其中只有一个是真正新世界的入口。
这些缝隙给了李琢光大量喘息的时间,她的能量积攒了很多很多,还因为管霏的帮助,偷偷黑入世界管理局,做了很多管理局的任务,恢复身体。
虽然偷用敌方的力量很爽,被发现以后的反噬也更严重。
加之祂忽略了三维世界的运转方式,不是祂想做什么都可以,这个世界还有隐形的规则在制约。
在祂的私心终于超过神力所能承受的范围时,世界秩序就开始崩坏。
本来这个世界处于世界管理局的掌控之外,管理员无法直接借由天道拔除这个扰乱秩序的家伙,世界秩序的崩坏给了管理员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
既然没法直接杀,那就先削弱祂的力量。
于是,死物异种出现了。
死物异种先于夜灯辐射出现,李琢光敏锐地发现世界上的非正常死亡飙升到一个不合理的数字。
然而因为这段日子以来所有的寿命消耗,让祂的力量所剩无几。
倘若祂直面所有的死物异种,也许祂可以通过自爆保全这个世界,但焉知在祂陨落之后,死物异种会不会反扑?四维祇又会不会再次找上门来?
所以祂为了保全这个世界,将自己余下的神力送给每一个生命。
祂将祂留在其它世界里的自己都招了回来,便成了那些人的幻想伙伴。
幻想伙伴是她们的护身符,当她们死去时,能给她们一个复活的机会,那是李琢光以为自己能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可是失去了创世神的支撑,这个世界开始变得越来越容易走向不好的结局。
第一次,她们在青苔城市全军覆没。
于是世界重启,有幻想伙伴庇佑的人保留了第一次循环的记忆。
第二次,没有幻想伙伴的孙霄和桂循敏锐地发现自己好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随着她们记忆的恢复,世界似乎也动荡起来。
她们便知道,原来不是只有李琢光一个人的记忆会影响世界,每一个人都会。
在青苔城市里,因为还在试用期的临时新队员陈戊被那里的「神明」蛊惑,进入幻境,才让她们发现这里的破局方法。
桂循用自己的异能打开了一个小口,然后狄乐人用自己的异能保留了那段破局的录像。
以保证以后的每一次来到这里时,李琢光都可以看到破局的方法。
在那一次重启后,为了让孙霄和桂循不再有熟悉感,苗苏带走了孙霄和桂循,组建了总部八队。
第三次,第四次……数不清第几次。
芮礼在中途突然莫名失踪,李琢光发现她在地质研究所附近出现过,于是违背命令前去找她。
庚孤去到八四七后对观千剑下手,除去自己的人生以外,每个人都在认真准备面对李琢光时的台词。
一遍又一遍,直到背得滚瓜烂熟,直到确信自己的反应会让李琢光产生确定的反应。
另一边,芮礼引来了地质研究所的劫难,为青苔城市的伪人创造了一个神。
靠欺骗也好,靠威逼利诱也好,叶春女听从她的话,将图书馆七楼幻境的入场券递给了陈戊。
鲁向明没做错什么,可正是因为他没做错什么,又猜出了叶春女的真正目的,所以那个时候不得不舍弃掉他。
好在他的死是有价值的,在一段时间内成功误导了李琢光。
芮家最初是程序部的骨干,却在一次次轮回后变成了媒体界的一把手。
所以小时候隐约的记忆里芮逸是程序部部长,所以芮礼的葬礼有那么多程序部的员工前来吊唁,所以霍听潮的力量无论如何都无法渗透程序部。
所以,所以,所以。
在这场较量里,芮礼与霍听潮总是己方赢一次,对方赢一次。
硝烟于无声处最浓。
李琢光身边的队友组成一直在变,熟悉的、陌生的,所有人都做过她的队友,所有人都与她配合过。
在每一次临近世界将要被四维祇二维化的时候,李琢光就会让世界重启。
用她的头发,用她的眼泪,用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想让这个世界持续得久一点,哪怕多一天。
到了最后,试出最好的、也是芮礼能妥协出的最好队伍便是李琢光、芮礼、观千剑、陈戊与昙起云。
芮礼需要一个心智不坚定的人,受精灵族迷惑后误导李琢光——那就是陈戊。
还需要一个李琢光喜欢的类型,给她一个留在总部不要冒险的理由。
只可惜为了让李琢光亲眼见证自己的消失,她不得已舍弃了陈戊这步棋。
而霍听潮让井怜动了手,昙起云死得太仓促,只在李琢光的心上留下一抹鲜红的朱砂痣。
李琢光遇到的每一个自己的尸体,都是自己曾死过一次的忠实记录。
李琢光脱下自己头上的全息头盔,还未来得及抹去脸上的斑斑泪痕,便愣住了。
她身处于一个纯白色的空间内,而芮礼就站在她不远处。
她身上的游戏外骨骼都不见了踪影,身体前所未有地轻快,而当她目光触及芮礼的脸时,心情却又是前所未有地沉重。
“……芮礼。”她轻声呼唤,“你这段时间,一直在缝隙里吗?”
在记忆中霍听潮不让芮礼来的地方,她难道一直躲在这里么?
芮礼一步步地走近:“嗯。”
她像是那些学生时代不被家长允许做什么,在可以那么做之后便报复性地去做的孩子。
“你做这些……是因为……”
芮礼没有第一时间接上李琢光的话茬,而是露出了一个与天女如出一辙的笑容。
她无所谓这个世界会否崩坏,也无所谓这个世界会否生灵涂炭,她只希望李琢光可以在这里实现愿望——
在她喜欢的世界里就这样结束人生。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芮礼笑起来,几乎是孩子气的笑容却看得李琢光眼眶一酸。
“我不想要你想起来。”她说,声音里含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我不想要你变回天女去拯救世界,我只想要你永远是你自己,是李琢光。
“从生,到死。”
她垂下头,右手比出一个「三」的手势放在胸前,虔诚而认真:“天女啊,请听信徒的祷告,这就是我的私心。”
是,人都是会有私心的。
那如果神也有了私心,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李琢光现在知道答案了。
如果神也有了私心,祂就会创造出一个属于祂私心的世界。
观千剑想要没有身材焦虑和凝视的世界,就给她全然自由的发展。
苗苏想要学武,那就让她学武;羊曜两姐妹都想要和自己的同胞姐妹共同生活,那就让她们重聚。
蓝一一想要领略她未曾见过的斑斓世界,就让她在这里尽情地冒险。
庞湛与佟太极想要自由地奔跑,就让她们自由地奔跑;葛靖想要选择自己想要的专业,就给她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力。
她们想要自由,就给她们自由。
老师会有自己最喜欢的学生,神灵也是。
霍听潮对年轻的天才心怀忮忌而想要没有限制的练习,苗苏想要背着母亲偷偷练习格斗,观千剑想要,许尽山想要。
那就给她们开个无关紧要的小后门,给她们一个流速慢一倍的世界。
当她头发拔下来时变成普普通通的垃圾,当她无法再流出眼泪,这一系列举动开始消耗她的生命。
芮礼一遍一遍地想问她值得吗?如果不值得,她怎么会一直这么做下去呢?她又不是傻子。
无论是没有限制的练习,还是没有歧视的职业选择,甚至只是小小的一个名字。
祂创造了新世界,成为了新世界的天女,掌控着这个完全由祂私心组成的世界。
当这世界中的一切都是祂的私心,那么祂便成了这个世界中最无私的存在。
第165章 追逐奇点(三)
只是, 天女是无私的,可祂的护法却不是。
当第一次李琢光选择重启世界后,芮礼明白了李琢光的所有打算。
于是, 她强行用自己积蓄下来的力量将世界的时间线拉到星际时代, 也是李琢光曾经在张娇骄的世界告诉芮礼, 她自己最喜欢的时代。
所以第一次循环的世界她们还只能到达月球, 第二次时, 就深入了宇宙内部。
最终坐标决定下来是芮礼与霍听潮角力的结果。
凤凰座θ-3709-1。
凤凰涅槃重生, 她们都希望李琢光重生。
只是芮礼所期是百鸟朝凤, 霍听潮?霍听潮不知道,大约她想要的是李琢光回到天女,知天下以治乱,将一生都奉献给三维人类。
芮礼找到叶春女监测死物异种,找到观千剑。
——庚孤居然是霍听潮的人?芮礼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但无所谓,她利用庚孤的脾性, 欺骗那些人观千剑没有幻想伙伴还对过去有记忆。
她知道那些人都是些表里不一的狗东西, 为了让庇佑之外又可能恢复记忆的人远离李琢光,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成功让观千剑背上了处分,什么都不知道的桂循顺理成章地给李琢光推荐了观千剑,她从中转圜定局。
最后,她找到了李载雪。
「你可以在这个世界看着李琢光健康快乐地长大,但代价是她永远不会叫你妈妈,因为一旦知道你是她的母亲,她就会死。
「你愿意吗?」
李载雪说她愿意, 于是她来了。
为了让李载雪不是李琢光母亲的身份更可信一些, 李载雪自发在观千剑姥姥的福利院里收养了很多小孩。
这样的话,她就可以藏起对自己女儿的想念。
芮礼拉动时间线只顾李琢光一个人, 这也就导致世间出现更多的bug。
比如没有纸质书却有纸巾的现实常识错误。
为了解决这些bug,霍听潮带着人给这个世界起了个名字,组建起一系列的政/府组织,企图让这个世界变得井然有序,让它变成一个真正的世界。
这是有用处的,死物异种的影响减缓了很多。
因此虽然芮礼不喜欢霍听潮起的名字,但她并没有多说,至少这一回霍听潮是帮了她的忙。
死物异种的影响仅是减缓,而非根除。
后来,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与复活让李琢光能记得住的记忆极速减少,变得顾头不顾腚。
比如桂循的异能是镜化,她却觉得是读心;
比如她忘了芮礼曾在地质研究所给她打过视频,她也没能因为芮礼的提醒而想起来,却将一切都怪给死物异种。
在消失在这个世界里以后,芮礼用贝拉特这个假名植入1677部终端,去三部将程序部最后一个bug改掉。
“……所以,世界重启其实是你……”说出这句话时,李琢光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芮礼抬手,手心里凭空出现一个玻璃瓶,那里面装着浅浅一个底的眼泪:“还有你的眼泪。”
可是记忆里从未提及芮礼是否是四维祇,尤其李琢光来到三维世界的第一个记忆是作为婴孩诞生,一直到那次记忆结束,芮礼也未曾出现过。
所以芮礼并非从最初就陪着她的人,芮礼更大可能是三维人。
“可你是三维人,那——”
即使有自己的眼泪在,芮礼一个人的力量应当也无法维持得如此轻易……
“嗯。”芮礼轻易地承认,“我骗了观千剑,其实我知道这事不止我一个人在做。”
她笑得嘲讽:“你看,就算我这么骗她了,她最后不还是心软了。”
李琢光:“现在我已经走到这一步,恢复了那么多的记忆,你的计划也算失败了吧?是不是可以……回来了。”
芮礼的嘴角咧得弧度更大了:“不。”她短促地答道,“这远远不是结束,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的。”
她的视线紧抓着李琢光的视线,湿透的灵魂大剌剌地在李琢光面前铺平展现。
“如果你不回头,我会把她们所有人都杀死。”
李琢光面不改色地听着。
“早在将她们带入晴山时,就已经是一次错误的决定。你应该及时止损,李琢光。
“所以,如果杀死她们成为我阻止你一错再错的最后一条路,我会这么做的。”
芮礼又逼近了李琢光几步:“你也不想看着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对吧?你也无法时时刻刻都顾及得到她们。
“而我可以。”她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斥着病态的偏执,“我可以悄无声息地杀死她们任何一个人,包括霍听潮。”
李琢光面对不断迫近的芮礼半步不退,而是抬起手抚平了对方肩膀上衣服的褶皱,轻声道:“你不会的。”
“我会的!”芮礼声音尖锐地辩解,“我会的。庚孤她们我不就差点杀死了?”
李琢光平静而鉴定地重复:“你不会的。我认识的芮礼不是这样的人。”
“那说明你根本不了解我!”芮礼拍开李琢光的手,怒目圆瞪,“为了能让你活下去,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李琢光:“可是我走那条路也不代表我一定会死呀。”
“呵。”芮礼冷笑一声,“总有人要死,你难不成会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为你曾经的错误买单吗?你不会的。”
李琢光垂眸,她看到芮礼胸口的纽扣系错了一颗,于是她伸手调整:“为什么一定要有人死呢?”
“因为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芮礼说,她想要再次拍开李琢光的手,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那么做。
“想要解决掉死物异种,就必须付出相对应的力量。可你什么异能都没了,那力量从哪儿获得?”
她一手扣住李琢光悬滞的手腕,手指贴在对方有力跳动的脉搏上:“要么你献祭自己,要么她们献祭自己。”
芮礼另一只手捏住李琢光的脸颊,强迫她抬起头看向自己:“李琢光,你清醒一点,这不是普通的异种战争,这是维度战争。
“你知道一个四维祇的力量可以抵得上多少个三维人吗?
“134,217,728个!!”芮礼完全是嘶吼出这句话的,“那只是一个四维祇,而现在你要抵抗的是整个四维世界的所有管理员!”
她甩开李琢光的手,一把拽住李琢光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拉到自己的眼前,鼻尖抵着鼻尖,担忧与恐惧让她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你清醒一点,李琢光!!你现在就算恢复记忆重新变回天女,你也没办法以一己之力与四维世界抗衡的!”
芮礼的呼吸深深浅浅,乱得不行。
李琢光的手覆上芮礼的手背,她的手平稳地传递出温暖和力量:“不要怕,芮礼,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你到底有没有懂我在说什么?!”芮礼恨不得掀开李琢光的脑壳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我在意的只有你能不能活下去,只有你!”
“而我在意的是你,芮礼。”李琢光的声音与尖噪的芮礼形成鲜明对比,古井无波,“我在意这世上每一个人,所以我不会让你们出事的。”
她没用多少力,但轻而易举地推开了芮礼的手:“因为我知道你在意我,所以我也会好好的。”
“你当然可以随便承诺。”芮礼别开眼睛,“要是你做不到怎么办,我找谁说理去?”
李琢光抬起手捋平芮礼头顶的炸毛:“相信我好不好?我肯定不会出事的。”
“……”
芮礼刚想说话,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她稍有些松动的脸色忽然又变得僵硬。
她小声念叨:“真是死追不放……烦死了。”
她转过身,面前纯白的空间里出现一扇同样是白色的门扉。她再抬手,在那扇门旁边又出现一道门。
芮礼神色阴沉地上前,拧开左边那扇门,关上门前依依不舍地扭头望着李琢光,说:“……我不支持你,但……算了,你自己选吧。”
看了沉默的李琢光许久,她才彻底走进去,关上了门。
两扇纯白色的门立在李琢光的面前,等待她的选择。
看起来好像是个艰难的选择,但李琢光没有犹豫,直接打开了右边的房门。
她隐隐约约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场游戏,那么游戏的中控室会是什么样?
会不会有很多虚拟屏幕,每一张屏幕都代表一个人的一生,是一个巨大的、汇聚在一起的楚■的世界?
还是说,也许她会看到好几个古典时代趴在桌子上的女人,用打字机或是羽毛笔写下关于未来的期许?
她后来没有再继续下去的世界语言解码会解出什么东西?
是解到自己的名字,还是过去的自己学会的第一句话,还是李载雪写给她的第一首诗?
她想看一眼李载雪给她写过什么诗。
从李载雪到观千剑,她的身边几乎都是芮礼的人。
一直以来霍听潮对她的偏爱,偶尔会让人觉得人设走形的强硬命令,好不容易在陈戊与昙起云死后插入了两个她的人手。
李琢光其实还是没能想起全部的记忆,但有现在这些,也够了。
那扇门打开,黑暗的内室与莹莹发光的无数虚拟屏幕映入眼帘,呼吸里夹杂着像海绵一样浓稠而柔软的激素味道,耳朵边听到嘈杂的声音。
“六十八号再加点!”
“三号也可以再加点,我觉得我支撑得住。”
“芮礼的坐标又不见了!该死的,这家伙为什么这么神出鬼没?”
“李载雪呢?有人看着李载雪吗?别让她跑了。”
“屠十步也不见了!要命,怎么全不见了!!”
“不是吧,她们要干什么?最终决战了吗?也没人通知我啊!”
“快快快别贫嘴,三号培养皿里激素药没了!”
“嘿,我真服了,到头来只有之前一直上蹿下跳的观千剑一个人老老实实不动。”
“什么叫咬人的狗不叫,这就是了。”
开门声在这些讨论声里轻得几乎听不见,但这些此起彼伏仍然一静。在那些虚拟屏幕前,数不清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转过头来。
李琢光缓步走入,仔细地环视着每一个人的脸孔。
翟星声、邓白风、狄乐人、蓝一一、冉英杰。
许尽山、魏文绾、秦贞、瀬戸朝香、海伦、张娇骄、焦洲、宁代宝、葛靖……
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脸,完全陌生的脸,还活着的,已死去的。
每一张脸都无比亲切,她们曾经都是几生几世的密友,只是现在李琢光把那些记忆忘却了。
她看到了井怜,那个在病房里同她说——
「我很期待我们再见面时,你的第一句话会对我说什么。」
井怜站在人群中,她看着李琢光,像一抹温柔的倒影,看着自己的孩子走上领奖台时的笑容。
李琢光的第一句话是沉默,然后回以一笑。
任何言语都无法描述她这一刻看到大家时的心情,也终于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测。
不止是芮礼一个人的努力,还有霍听潮这里那么多人。芮礼与霍听潮各出了一半的力,才堪堪维持住世界的运转。
但是信息差让她们对双方产生误解,大家都是好孩子,没有人做了错事。
女人们安静下来,自觉地给李琢光让出一条路。
在最核心的位置,霍听潮半躺在一张躺椅上,管霏站在她身侧,无机质的冷白荧光照在她们的脸上。
霍听潮太阳穴上、手臂上、腰间都贴着无数贴片,连接着她身后一个巨大的机器。
“……李管霏。”这是李琢光说的第一句话,她记忆里像是错觉一样的大姐,那个看不清脸的女人。
霍听潮身体的线条变得更为锋利,就像消磨生命缩水后的李琢光。
然而她微勾着唇角,眼中闪烁着月亮碎片般的光芒,每一片碎片锋利的边缘都由她温柔地磨平磨钝,似乎一丁点痛苦都没有,清风一般的声音宛如缱绻耳语:
“你选择了我们,我很开心,琢光。”
第166章 赫帕尔之剑(十二)
李琢光站定在霍听潮面前, 直视她疲惫的双眼与泛白的双唇,她身上贴片连着的透明管子里不断往巨大的机器里输送着半透明的激素。
李琢光抬起手,却不知道自己可以触碰霍听潮哪里。
最后她的手缓缓落在霍听潮的手臂上:“这个, 要一直这样维持着吗?”
霍听潮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一点都不友善, 总是紧绷的脸色让她笑时脸上每一道褶皱都僵硬得像是威胁。
她说:“不用。我们只需要坚持到这一刻就好了。”
代码漂浮在空中, 陌生的语言在李琢光面前滚了一个来回, 她便轻而易举地理解了。
很快, 代码转换成晴山的文字。
「自动修复程序已启动。」
「缺口1已修复。」
「缺口2已修复。」
「……」
「正在排查世界维度情况中, 请勿离开当前页面……」
「所有缺口均已修复。」
「晴山坐标已更改, 虚拟坐标已生成。」
管霏低头,将霍听潮身上的贴片都撕下来,周围其余椅子里的人也纷纷揭开自己身上的贴片。
霍听潮扶着管霏的手臂缓了许久,才继续道:“现在这个状况可以稳定很久了。”
“……”李琢光沉默片刻,“只要四维祇不发现我们,对吗?”
霍听潮苦笑:“现在瞒不了你了。”
恢复记忆到现在, 李琢光的身体并没有多少变化, 她没有长出第三只手臂,也没有拥有什么异能。
要说变化,唯一的变化是她的思路更清晰、更接近四维了。
她能够隐隐感觉到身边无论是死物还是生命的骨骼脉络,也能探知到在不同的时间线上,这些东西会产生什么变化。
换句话说,她对死物异种的感知更为敏锐了。
管霏收起桌上的东西,点头对着屋子里余下的人示意,让她们跟着自己一起出去。
中控室里只剩下霍听潮和李琢光两个人, 霍听潮走到中控台前, 打开了房间里的灯。
“还有什么想问的,一起问了吧。”她给自己倒了杯水。
李琢光的动作顿了顿, 然后她忍不住走到霍听潮身边,伸手抓住了霍听潮。握着手里实感的衣料,她才定下心来。
过了很久,她才说:“你讨厌芮礼吗?”
霍听潮愣了一下,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不意外地勾起半边唇角:“我就知道。我没有讨厌她。”
“哦……”李琢光淡淡应声,“我就是刚听到她们说话,以为你们都讨厌芮礼。”
“没有到讨厌的地步,但也说不上喜欢。”霍听潮说,把那一杯水一口气喝干,“如果这一切最后能够解决……”
她垂眸,似乎在思忖自己的下一句话要怎么说才好:“那个时候如果你想留下她,就留下她吧。”
“最后会解决的。”李琢光上前两步,她看着霍听潮疲惫的侧脸,原本笃定的陈述句一换,“如果她想走的话,我不会拦。”
霍听潮耸耸肩:“她不会想走的。”
李琢光想到的却是芮礼进门以前最后看向自己的眼神,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湿漉漉的眼神。
有点像是下雨天路边的积水上窝着前足坐在那里、等死的小猫。
她觉得芮礼会走的,如果自己坚持这条路走到黑的话。
李琢光回避了霍听潮的话语,岔开了话题:“我们现在就在缝隙里吗?”
说到这个,霍听潮脸上的笑意浓郁起来:“不是,你现在是在室女座Ω-1019的地下。”
身为四维祇的能力恢复了那么一点点,足以让她缩地瞬移,把宇宙对折,走过几亿光年只需要一步。
——室女座Ω-1019是在李琢光去钟楼时,另两只队伍前去的、那个表面被沙漠覆盖的星球。
原来那个星球底下是总控室么?
李琢光之前还以为,和芮礼生日是一个编号多半是和芮礼有关,结果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确实还有很多想问的事情。比如……她和霍听潮是怎么认识的。
但现在她仅是与霍听潮对了一下视线,她就能从中想通关节。
在这之前,霍听潮希望李琢光慢慢恢复记忆,这样这个世界也不至于一夜之间承载过多的压力。
而芮礼的消失打破了她的节奏。为了不让芮礼得逞,她不得已加快了速度。
就像如今恢复了那么多记忆,只为她解锁了四维思维一个能力。
霍听潮和芮礼的那部分记忆必然承载了更为巨大的作用,可能光靠霍听潮和芮礼两方维持世界还不够。
要等,等祂的能力恢复。
她又不想浪费这个机会,因为肌肉记忆告诉她,她对霍听潮的想法是尊敬而崇拜的。霍听潮并非所谓下位的信徒。
她想了很多个问题,比如为什么总控室会在那次大型任务之一的沙漠星球底下,比如那些犯人做的梦到底有何意义。
但想到以后,自己马上就能给出答案。
正因为总控室在沙漠之星的地底,所有维持世界运转的能量都从这里出发,所以那边才会集中发生时间扭曲错乱的事件。
那那些犯人做的梦——梦里有规律的寺庙钟声和无论走多远都只能看到荒芜的纯白空间,然后燃起一场大火,还不会因为疼痛而醒来。
纯白空间是缝隙,大火是李琢光撕裂灵魂后会感到的疼痛,现在唯有所谓的钟声没有得到解答了。
想到钟声时,她终于知道霍听潮身上的寂寥感是什么了。
是成形的钟声,钟声变成半透明的介质漂浮在她的身边,将她与这个世界隔开。
“……”李琢光忽然知道自己想问些什么了,“你会后悔吗?那一次任务让我去三一零。也许让我去1000部调查犯人梦魇事件,就不会导致芮礼如此急迫地消失。”
霍听潮没有回答,她安宁地看着李琢光,一切都在她的眼神里了。
问出那个问题以后,李琢光同样立马想到了答案。
霍听潮当然不会后悔。为了避免芮礼的消失或是世界重启,她肯定试过无数次,用穷举法罗列组合,那是最好的结果。
芮礼总是要消失的,在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李琢光脚步的时候,这是她最后的筹码。
但对于李琢光而言,她觉得芮礼的消失还有其它的意义在。
“现在和你交流起来真方便。”霍听潮从桌上拿了一粒糖,拆封扔进嘴里,“我只要给你开个头,你自然而然就能把所有可能都推演一遍。”
霍听潮把糖纸扔进垃圾桶,偏过头去时嘴唇未动地说了句什么,李琢光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不喜欢?李琢光咂摸着她以为她听到的那四个字。
真的假的?霍听潮怎么会也是这种想法啊……
霍听潮:“没什么,我没有说话。”
李琢光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不会吧?不会吧……霍听潮是成熟的大人了,总不会和芮礼一样还有那种幼稚的想法。
但还是感觉后背凉凉的。
这些人类,好吓人啊。
“行了,没问题的话我们就早点结束吧。”霍听潮把一次性塑料杯捏扁了扔进垃圾桶里,“1677部的那把剑还没处理掉呢。”
“对。”李琢光点点头,跟在霍听潮身后走出了中控室。
说得没错,她恢复了记忆之后就自然而然知道那把剑要怎么处理了。
李琢光想起晴山第一次循环时,那把别在自己腰间的剑。
那把剑在之前的世界里一直没有出现,就连晴山循环也只有第一次才有。
那是她第三只手的化身。
现在去拿回来自然也不可能化为她的第三只手,但看到以后大约就会知道能带给她什么新东西了。
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城,墙壁上的屏幕会模拟地上景色,有几块屏幕似乎是坏了,变成了一片雪花屏。
正井然有序忙碌着的大家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李琢光和霍听潮的出现,这里的气氛也不太轻松,仿佛是最终决战前的司令部。
她们一路往外走,时不时有人拿着纸质文件上来给霍听潮批示。
这个地下城像太空歌剧一样,李琢光想。
不过,这应该才是正常的未来,而不是一刀切地直接废弃掉纸张。
“霍总指——嘿,李队也在,那我一起说了。”一个半透明的灵体飘了过来,她有一张很熟悉的脸。
李琢光记得,她是妫海。
二十部那个在伪人手下死去的前市长,她的副手叶幸澜后来因为罪证被挖出,在政斗中输给寿向与项珩而入狱。
她当然也记得,在妫海死去的时候,妫海对着虚空中自己残留的能量说过一句——
「请留下您的力量,不要救我,我甘愿赴死。」
这是妫海的愿望,而自己所设定的「程序」是满足对方所有的欲望,所以她尊重了妫海的愿望并没有复活妫海。
她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赶着投胎转世的时候发现这个世界怎么变得乱糟糟的,割舍不下她的责任感,便以魂体回到人间帮助霍听潮。
飞速掠过的记忆中,看到妫海在地府里瞪大双眼的样子,李琢光被逗笑了。
妫海在李琢光面前转了一个圈,她是漂浮在半空中的,所以这一圈转得乱七八糟:“看我,厉不厉害?我现在可是鬼哦!”
“厉害。”李琢光配合地鼓掌赞叹,见妫海快要转圈转进墙壁里,伸手捞了她一把。
灵魂的触感很奇怪,那感觉就像伸进了什么非牛顿流体。她无法完全搂住妫海的身体,所以妫海整个魂被她的动作直接挽得散架。
“让一让让一让!”
随着一声轰隆隆的响声,不远处有一个推着小推车疾跑过来的身影,但她脸上尽是慌张,把着小推车的手似乎无法完全掌握车辆的走向。
“哇啊——”妫海怪叫一声,刚才散架的身体还没复原,这下彻底被小推车撞成一颗颗雾气。
李琢光眼眸一凝,瞬息内判断好对方的行动轨迹与车辆动势,一步跨到在反摩擦力最大的地方,拦住了小推车。
霍听潮站在一旁没有搭把手,妫海委屈巴巴地在旁人的帮助下拼好身体,李琢光与那女孩又滑出去一段路,才终于截停小推车。
“呼——”那女孩松了口气,用袖子装模作样地擦去额头上的汗,“不好意思呀李队,麻烦你了。”
“没事,你小心点。”李琢光帮着女孩把推车推回正道上,让开了路。
妫海气愤地飘到那女孩身前,半透明的指头对着女孩指指点点:“储思危我鄙视你!”
“反弹!”储思危吐舌头做鬼脸,推着车又一把撞散了妫海的身体,扬长而去。
妫海气呼呼地把身体拽回来拼上,后腰的一块魂体总是卡不对位置,李琢光上前帮她按好碎片。
妫海「唉」了一声:“储思危老爱这样,跟个小屁孩似的。”
她的外貌还维持着刚成年时的样子,这样故作老成的叹气倒叫她有种装大人的可爱感。
李琢光看了一眼储思危离去的背影:“她那辆车的重量不大。”
她怎么会控制不了呢?
她没有问出这个问题,脑子里就「看」到了答案。
储思危只是在玩,她只是觉得好玩,也没有真的感觉到危险。
方才因为这里的气氛而升起的一些紧张与急迫刹那间消散得一干二净,妫海一挺腰,把最后一块魂体也安好。
她说:“诶,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忘了。”
李琢光眼中闪过一片银白色,提醒她:“赫帕尔之剑。”
“哦!”妫海一拍「手」,“对,赫帕尔之剑。我们这边检测到海底有异常波动,李队,你得尽快过去了。”
“嗯,我知道。”李琢光点点头。
妫海忽然反应过来:“诶,如果你现在拥有了四维的眼睛,那其实我不用来和你汇报,你就可以直接知道咯?”
“那不一样。”李琢光温和地微笑着,“看书也得找页签,如果全靠我自己找,太浪费时间了,你的汇报很有用,谢谢。”
妫海捂嘴:“嘻嘻。”
第167章 致伊万「流星没有目的地」(一)
霍听潮没有陪着李琢光一起前去1677部, 她留在室女座Ω-1019,还有点别的事要做。
李琢光可以缩地瞬移,但考虑到过多地使用四维味道明显的能力可能会导致宇宙坐标暴露, 她最后老老实实地带着邓白风一行人坐飞船回去。
因为其余三维人的异能都是天道规则被揉搓捏扁地重建以后, 冠上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腺体与激素名头, 所以反而反过来帮助了规则的合理化。
——这也是异种中从未有过时间异种、空间异种也无法实现瞬移或是隔空拿取生命体的原因。
开飞船的还是伊万涅芙娃, 是她把邓白风的队伍送到室女座Ω-1019来的。
几日不见, 她的驾驶风格愈发狂野了。
就像这个世界上有人的爱好是骑行, 有人的爱好是打游戏, 伊万涅芙娃的爱好就是驾驶。
不管是汽车也好,飞机也好,星际时代的飞船也好、机甲也好,她都想试试。
在过去,她环游世界,以体验每一个国家的交规和不同的驾驶风格。而现在, 有一整片宇宙给她遨游。
但……李琢光紧抓着座椅扶手, 因为巨大的惯性和作用力,她整个人都快嵌进靠背里了。
如果提速到光速过程中的难受可以再缓解一点的话,她会更加支持伊万涅芙娃的。
飞船进入平稳驾驶,就像之前那样,李琢光留在大厅执勤,这一次陪着她的人是邓白风和伊万涅芙娃。
邓白风给李琢光的印象不太深刻,只记得这是一个很靠谱的队长。
很难想象平庸与优秀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但实在是靠谱的队长太多了, 而邓白风身上没有能让人一眼记住的特殊特点。
——而通读过她们资料、现在还拥有了四维眼睛的李琢光知道, 邓白风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这个女人的异能是身体再生,为了达成目的, 她甚至愿意直接砍下自己的手臂。
邓白风对断肢熟悉得很,久而久之,她研究出一种可以让疼痛最小化的方法。
听邓白风闲聊到这里,伊万涅芙娃吃东西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下来,问她:“是什么?”
邓白风扯起半边嘴角:“刀要磨利,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砍下来,在肾上腺素的作用还没有褪去的时候及时喷止痛喷雾。”
伊万涅芙娃:“……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她们的聊天不知为何就变成了故事分享会,邓白风聊起自己觉醒异能后第一次出任务时因为腿卡在水管里而不得不砍掉自己的腿。
伊万涅芙娃夸张地捧哏应和,李琢光不敢再看邓白风。
聊着聊着,两个人注意到李琢光一直低着头没有搭话,邓白风便主动说:“一直都在聊我,伊万,你有什么想说的?”
伊万涅芙娃想了想:“你们做过最疯狂的事是什么?”
邓白风挑眉,笑得张扬戏谑:“我刚说了那么多,算我压中题了?”
李琢光则抱着自己曲起的双腿,她不必回答,伊万涅芙娃和邓白风也都知道,而伊万涅芙娃即将要说的事她同样知道。
她不需要知道伊万涅芙娃具体要说什么,只一眼就能看完她的所有记忆。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四维祇才会进化掉情绪的吧……李琢光不合时宜地想,不是因为情绪会拖后腿,而是因为没有必要。
但伊万涅芙娃还是用手肘推推李琢光:“说嘛!”
李琢光无奈而顺从地说:“就是把你们带到这里来。”
“嘿嘿。”伊万涅芙娃笑得一脸狡诈,“我两辈子加起来,做过最疯狂的一件事就是——
“追逐流星!”
*
太空中每一秒都有上万颗流星划过,伊万涅芙娃之前做星际快递员的时候,一趟单程少说也能碰到几颗,运气好的时候能遇见十几、几十颗。
流星大多会受到引力吸引砸入某一个星球内部,对于光速行驶的飞船中的伊万涅芙娃而言,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流星的速度不一,但都比光速行驶的飞船要慢上一些。
所以除了行进路线不一样的流星,伊万每一次都能轻松跟上,然后超越。
有时候她会刻意慢下速度,和另外的驾驶员与值班人员鉴赏那块流星好不好看,猜测里面会包裹着什么样的宝石。
追逐流星并不想听起来那么浪漫,如果让人觉得浪漫,多半是追不上的人。
她们讨论得最多的事是——
流星上会有生命吗?如果有的话,会是什么样的生命?
据说很久以前有过砸在星球上的陨石内部发现了与陨石一同死去的生命,但那仅是传闻,官方没有对此发表过任何证实或证伪的言论。
“如果有生命的话,那不就是地底人吗?”一个红头发的说,她发量巨多,所以只能编成脏辫垂在脑后。
伊万涅芙娃交叠着双腿搁在对面另一张椅子上:“地底人,地底人是不是就没有眼睛?”
“为啥?”另一个在冰柜里翻箱倒柜找零食的女孩抬头问道。
伊万涅芙娃说:“地底没有光,有眼睛也没有用啊。”
“可能会像猫一样。”红发女说,“就是在黑暗里眼睛会发光,让她们能看清黑暗里的东西。”
“那不就和一千部地底的地下城一样么?”伊万涅芙娃对红发女的说法抱持怀疑态度,“感觉还是……怎么说呢,很像人,你懂吗?”
闻言,红发女讥讽地笑了一下:“大科学家,你真指望靠我们讨论出地底人什么样啊?”
她在椅子上翻了个身,背对伊万,拒绝再与她沟通。
翻零食的女孩直起腰,不知所措的眼神和伊万对上了,随后她尴尬地笑了一下,低下头抱着找到的零食小跑到驾驶位上。
伊万无趣地陷进沙发里,开始刷起自己的终端。
最近晴山都没什么大新闻,头条上要么是哪个星球的正常换位选举,要么是哪个星球指挥官去外/交了。
伊万搜索了李琢光的名字,跳出来一个页面。
有关李琢光的内容已经很久没有更新了,上一次的大新闻还是她刚满十二岁没多久,就越级拿下了成人组的星际编程大赛冠军。
芮礼和李载雪坐在观众席里为她鼓掌,给她拍照。
看着记忆里有条不紊照顾张翠芬的靠谱成年人退回十二岁的年纪,着实是新奇的体验。
伊万不知不觉挂起一个怀念的笑容。
伊万记得后来有媒体出过一期天之骄子陨落的新闻,标题起得耸人听闻,但那条没在网页上挂多久就没了。
据说那家媒体被罚得底裤都不剩。
她其实都没想到李琢光会主动带她来到晴山,她有时候觉得是因为自己撞破了李琢光的秘密,看到她从四次元口袋里拿出了本子和笔。
伊万对于去不去新世界这件事没什么执着的心思,她仅仅是对李琢光口中可以让她驾驶的飞船感兴趣而已。
这时,她想到了这次运载的快递——一飞船的机甲试验品。
这趟是绝密快递,她签了保密合同不可以外泄,但她实在对那些机甲好奇得很。
好想试试……这就是她来这个世界的意义呀!
她想了想,自己现在才一百来岁,要等机甲试验成功后再去考驾照,黄花菜都凉了。
但是现在就偷偷去摸一把开也不行,她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要是星际人的寿命有一万年就好了,她想,这样自己无论如何都可以开上新鲜的机甲。
她想着想着,飞船里悬浮的虚拟屏幕突然弹出一个强制视频的页面。
红发女那边刚起身,就看到伊万从沙发上站起身,于是她又躺了回去。
“您好。”伊万对着屏幕里的女人说。
那个女人穿着总部任务部的制服,语速极快:“您好,这里是工号F00988。检测到您是距离任务F-079-100019最近的可支援力量,请您迅速派遣人员支援F-079-100019。”
女人喘了口气,准备继续往下说任务详情,伊万打断了她:“我们是运输船,怎么支援?”
女人要说的话一噎,她低下头似是迅速地查了些东西,还扭头询问了谁,随后她站起身,位置上换了一个人。
如果伊万没记错的话,那是任务部部长朱泉。
朱泉沉着眉眼:“你们飞船上无人有驾驶单人战斗飞船的经验?”
伊万摇摇头:“没有,我们飞船上也没有单人战斗飞船。”
但她顿了顿,听到了内心深处不间断的呐喊,决定顺从内心,开口说:“但我可以尝试着驾驶机甲。”
朱泉沉着眉眼,看不出神色喜怒:“伊万涅芙娃,对吧?”
“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朱泉显然对伊万涅芙娃有点印象:“我有义务提醒你,无经验者驾驶机甲很可能会因为操作不当或是紧张等心理因素发生意外。
“你有很大可能会迷失在太空之中,并且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我会让你的同事直接驾离飞船,不要试图营救你,然后引爆你的机甲。因为机甲目前还在试验阶段,我们无法预计它会发生什么情况。”
朱泉的表情冰冷,语气没有起伏。
“我知道。”听到这件事的危险程度并没有吓退伊万,相反,那让她更加激动了,“我做好准备了。”
“好,那你现在停下飞船,然后进入机甲,前去救援。”朱泉点点头,不再多话。
伊万立刻将飞船截停,惯性滑行一段距离后,飞船停止在预计坐标。
她跑去仓库,按照朱泉的指示打开其中一只机甲,穿好机甲操作服,戴好防护眼镜,坐进那架狭窄的机器中。
看着外壳缓缓合起,与零食女担忧的眼神不同,她眼中是全然的跃跃欲试。
“这趟我可是赚大了……”她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两只手握上身前的操作把。
与此同时,耳麦频道里的朱泉也找来了一个机甲指导员连线,跟着她的话,伊万检查了各种开启机甲前的准备,以免身体组织卷入机甲关节。
做完检查,指导员说:“你抬头,有没有看到头顶有个红色的按钮?”
“看到了!”伊万答道。
“按下那个按钮,机甲就启动了。如果你腾不出手的话,盯着看两秒也可以,眼镜上有这个功能。”
“收到!”伊万按下了按钮,机甲内部亮起光,各种各样的面板打开,让伊万眼花缭乱。
指导员一一向伊万说明比较重要的按钮都在哪儿,尤其是紧急制动和自爆按钮,然后让伊万先在飞船里试着走一走路。
伊万一开始走得磕磕绊绊还差点摔一跤,但她很快掌握了诀窍,一边试着,一边发出细微的呼喊。
红发女抬起脖子,扭头看了眼伊万跌跌撞撞试验机甲走路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嘟哝一句「真是疯了」。
伊万熟悉了机甲内部的操作,将目标地图调到眼镜的右上角,便走进飞船的真空缓冲室,确认房间的密封完整性后,打开了飞船大门。
要支援的目标是一颗飞速移动的流星,听任务部的介绍,那好像是个十一级任务,正是她先前猜测的,流星里的「地底人」。
她要是就这么追出去,不出半刻就会远离飞船的驾驶路线,要么追上流星,要么永远迷失在太空中。
——会死吗?她不知道。
她的双眸紧紧盯着飞船门外浩瀚的星空,那一片深蓝映在她的眼底,脸上的笑容咧得越来越大,心跳因为激动和期待跳得越来越快,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在她的耳边清晰地响起。
也许机甲燃料用尽,自己就会不知道飘到哪儿去,最后饿死在太空里。
也许在半途中,她就会被不知哪儿来的流星击中,直接爆炸散成宇宙中的尘埃。
也许她永远追不上流星。
但就算今天不这么做,人类身体的死亡迟早要到来的,只不过或早或晚而已。
所以她想,如果现在不冒一次险,她会后悔一辈子的。
第168章 致伊万「流星没有目的地」(二)
前世的伊万除了是个狂热的驾驶爱好者以外, 还是个极限运动爱好者。
她喜欢跳伞、蹦极,从高空中的飞机跳下去的时候,偶尔也会拖一拖打开降落伞的时机。
让自由落体持续的时间再长一点, 让生死未知的刺激感再长一点。
她还喜欢滑雪, 尤其是自由式滑雪。前世她就是自由式滑雪的运动员, 靠赢来一块金牌的补贴和广告代言支持环游世界的开销。
在记者面前她大义凛然地说自己选择自由式滑雪是因为喜欢雪山, 家里也有条件让她训练滑雪。
真实理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她曾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过类似的讨论, 诸如人类是如何发现脚上绑一块板子就可以从山上跳下来还不死的。
她想, 发现这件事的人和她一定会成为知己的, 因为这就是她选择自由式滑雪的唯一原因。
跳到空中做出花样特技动作,就算因为长久的练习而让她确信自己一定能够稳稳落地,但当她身体完全腾空翻转的时候,世界是停止的。
而她自己的生死是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这一次机甲追流星支援的机会,说实话她也不觉得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只是纯粹想试一次濒死感而已。
星际的科技太发达了, 连濒死感都能通过使用激素创造出来一个完全安全的极限运动。她去试过, 很没意思。
大多野外的极限项目也搞得很无趣,加上夜灯辐射后人类的身体素质提升,很多过去的极限项目都变得像蹦床一样安全。
只有一些偏远星球还会顶风作案,设置一些真正的极限项目。
伊万都把那些项目玩烂了,她的工资也不是很高,不能负担常常往返两地的开销,没意思。
近在眼前的机会,她没有理由放弃。
飞船的舱门彻底打开, 她毫不犹豫地一蹬地面, 跳入了无垠的太空。
“以银河系为基准,向东南方转向13’76°, 保持每秒五十公里的前进速度,你就会在十分钟后追上流星的尾巴。”
“收到。”
伊万在空中因为惯性而转身,手上打开了机甲的动力装置,在机甲的自动寻路功能帮助下,她面向指导员要求的方向。
机甲表面温度低到零下两百度,这里距离最近的恒星很远,几乎没有办法借到一点光亮和温度。
机甲的自动恒温装置保持伊万不必受过冷或是过热的苦楚,她放心地将自己的重量全数压在机甲前方的垫板上。
好像……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有趣。
她扭过头,看到目标流星从另一个方向飞来,防护眼镜算出对方的体积,那是一个接近月球那么大的不规则球体,在下方凸起了一个小小的角。
两边的路线都是经过精确计算后确定的直线,不会出现差错。
就算有,也是她这里的差错。流星那么大一颗,要想更改航线可不是容易的事。
指导员说:“这个星球的生命都在地底,也就是所谓的地底人。它们每标准时间二十小时就会打开出口放一次气,我们算过了,下一次放气时间在标准时间半小时后。
“你要做的就是在星球表面着陆以后,尽快赶到我们标记的坐标位置,然后等待放气时将我们的清剿队员拽出来。
“可能需要麻烦你等一会儿,我们的清剿队员目前还没有回复我们的消息,不知道有没有准时到达放气口。”
她顿了顿,道:“可能无法一次成功,还得麻烦你跑几个点位。她们的飞船在星体的背部,你在救出她们之后,需要先去开启动力装置。总之,麻烦你了。”
耳麦里的指导员在反复给她讲解追上流星后降落的注意事项,也一直在安慰她没事的,肯定不会出事的。
伊万越听越无聊。
她一直不太喜欢科学和人工智能,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书呆子侃侃而谈的数据。
那些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现在什么东西都能量化成数字。
可是如果所有东西都能用冷冰冰的数字衡量,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在自己的世界时就时常会想,当人类的科技发展到一定阶段,可以满足人类所有生活需求以后,会不会有人上街游行呼吁停下科学探索的脚步,好让人类的命运不受到数据掌控。
不过大概是不可能发生的。人类的欲/望是无穷无止,她自己的欲/望也是一样。
她一边想,一边根据眼镜上和耳麦里指导员的指示细微地调整航道。
她倒也不会主动给自己创造困境,那就会把无法掌控的濒死感变成可以掌控的自/杀,抹杀掉她所有的兴趣。
甜美的指导员声音在一句话结束后换成了朱泉低沉的音色:“注意一下左腿的推进器,这个型号的机甲腿部推进器可能会出现问题。”
伊万涅芙娃一愣,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拍,然后以愈来愈快地速度鼓动。
不是害怕,也不是埋怨,是兴奋。
以至于她回答的声音都有点发抖:“我会注意的,朱部长——!”她尾音克制不住地上扬,本就偏高的声线更是快要破音。
她在面板上点开双腿的数据图,几个数字上下起伏,但一直都在绿色健康的范围内,居然真的偶尔会跳到一个黄色的数字。
耳麦那头传来几句不太明晰的制止,似乎有人觉得朱泉不应该这样吓唬伊万,免得出意外。
但朱泉仍在继续说:“集中注意力,看好面板上的航道调整提示,你要是晚了,哪怕只有半秒,可能就要和流星正面撞上了。”
正面撞上……
伊万脑子里立刻想象到自己因为操作失误而不小心比流星先一步到达目标地点,然后硕大的星体向自己碾压而来。
人类的渺小与太空的渺茫将她轻易地压碎。
“我知道了,长官。”伊万的牙齿间溢出几声颤抖的笑声,一把抓紧了左右手两边的把手。
当恐惧与愉悦都到达极致时,谁分得清那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快乐?
朱泉的声音远去,先前的指导员又被换了上来。这次她一改之前温柔安慰的语调,开始急促地提醒伊万注意这注意那。
伊万翠绿的眼眸淡然地扫过指导员所说的那几个按钮,虽然她猜到这是朱泉故意下的命令,但不得不说……
她确实爱死这种感觉了。
她的进发一路都没有障碍,九分钟后,流星已经快接近自己面前了。
“别紧张!”指导员在耳麦里说,尽管她听起来才是更紧张的那个,“这个速度没有问题,只要继续这样下去,就可以顺利着陆!”
机甲的面板小地图上也描绘出了星球的平面图,伊万眼镜片上在预计着陆的地方画出一个显眼的红点。
伊万被保护在机甲内部,她根据指示减缓速度后,自己前进的速度依旧没有变化。
“是流星的引力。”朱泉说,“你的推进器速度再减小一点。”
“收到。”伊万点着面板上的速度圆柱,往下拉了一段距离。
最后半分钟,伊万借助四肢处的推进器改变了姿势,将自己团成一团,随后将速度关到最低,准备依靠引力吸引着陆。
她的姿势刚刚做好,那颗巨大的流星几不可查地一顿。
“危险!返航!”
指导员的声音高亢地在耳麦里喊了一声,伊万立马启动推进器想向反方向暂时拉开距离。
看来是星体内的地底人科技进步到可以控制星体的前行,在检测到有个生命体正在接近后,准备用星体直接将她撞碎。
最简单直接的方法,都不用正面与她碰上。
然而她四肢处的推进器速率开到最大也没能抵挡住流星的引力与机甲加上她人体重量的惯性,她仍旧以无法挽回的速度朝流星落下。
她于是没有再尝试,准备就着这个下落的方向找个合适的坐标直接着陆。
“不行,这个角度不能着陆。”朱泉的声音出现在旁边,“这个地方还处于流星的航线上,在这里着陆,相撞的力量会把伊万震碎的。”
指导员默了默,说话时似乎有些咬牙:“可是只要她姿势选得好,着陆的角度也选得好,应该只会痛一下,没有大碍。
“而且——咳。”指导员的声音有点走音,她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而且这个角度比之前我们选好的降落地点更靠近放气点。”
伊万听着耳麦里絮絮叨叨的交流,到最后,她已经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她在高速的移动与跌落中舒展身体,头顶朝着那颗流星,将自己并成一条微微往后弯曲的曲线。
她的双腿自然散开,很快,她还放松了手臂的紧绷,整个人以一种无比漂亮的自由落体姿势往下坠去。
机甲里的伊万涅芙娃听不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乱流与大气层的吸引让她的身体在移动过程中不断地旋转,眼前的视野一直在快速切换。
不只是她的大脑里翻江倒海好似脑浆被摇匀了,她觉得自己的胃部也快告饶。还好她在出来之前没吃什么东西,腹部的阵阵钝痛顺着血管蔓延到全身各个角落。
她想到从山顶蹦极跳下来时把自己的头发吹得到处乱飞的风,呼啸而过尖锐的风声,割在她鼻尖留下的锐痛,努力想要睁开眼看清下坠中一切的自己……
蹦极或是跳伞是很危险,但对她而言,所谓的危险只在自己沉溺于急坠而不愿打开降落伞。
此刻的世界是寂静的,也是停滞的,就像真空的宇宙一直以来的样子。
她感觉自己找到了第一次蹦极、第一次跳伞、第一次在滑雪时在空中翻转做出花样特技动作时的感觉。
伊万涅芙娃眼中的一切忽然放慢了千万遍,她甚至来得及数清某一次翻转后所看到的所有星星。
流星星体距离她越来越近,广袤的地面逐渐遮住了她看向前方时的视野,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玻璃边上刮过的风都有形。
她想起李琢光第一次知道她是极限运动狂热爱好者时,对她的反应不是其余人会有的皱眉、反感、劝告她这样太危险,会没命的。
而是淡淡地一扬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说:“你说,躲避追杀算不算极限运动?”
她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哦对了,她报以一个平静的笑容,说:“我觉得是,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吧。”李琢光笑意盈盈地弯起双眸,“怎么,你从飞机上跳伞是极限运动,我从四维跳到三维就不是啦?”
是,都是极限运动。李琢光就是她一直以来都在寻找的知己。
「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她要刻意加大呼吸的幅度才能让自己不要憋着气。
机甲前方用来视物的小玻璃上映出伊万涅芙娃几乎咧到耳后根的笑容,近乎癫狂地高声笑出声。
她爽得头皮发麻。
在机甲面板提醒她准备姿势的最后极限处,她终于再次加大推进器,让自己的身体蜷曲起来,抱住双膝,微微地侧过去一点点,准备迎接撞击。
很幸运,她以一个极小的夹角擦着星体的陆地着陆。
「砰」的一声,机甲内部的伊万涅芙娃整个人弹起来,所幸她的姿势足够标准,此刻也抱紧了双膝没有松开,机甲在地上滚了无数圈,她也在机甲内部跟着翻滚。
直到几千米以外,机甲才在微弱的引力拉扯下停止下来,伊万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撑着面前的地面,剧烈地喘息。
机甲质量不错,在长距离的摩擦下竟然一点划痕都没有留下。
也许她不是因为极限运动带给她的濒死感而上瘾,也不是因为可能会死去而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快/感。
也许她爱的是在濒死时,自己可以轻松让一切回到正轨的掌控力。
在极限运动中,她既不能掌握自己的生死,又能够掌握。
她爱的是对自己命运的绝对掌握权。
伊万驾驶着机甲在流星的地面上艰难地前行。
这个方向与流星前行的方向是同向,但与因为流星的移动而刮来的罡风却是异向。
为了前进的阻力更小一些,伊万不得不俯下身贴近地面,将机甲的下半部分调整成汽车人形态。
耳麦里,指导员的声音尽职尽责地对伊万涅芙娃介绍星球情况:
“这是我们的十一级任务,由七十九队承接,但是她们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出现了一点意外……”
任务的名字是流星没有目的地,七十九队五人一开始以为这个名字只是因为在流星上而已,没想到拿到档案了才知道,这个任务是要把这个流星炸了。
根据计算,这个流星将会在三十年后撞上它的目的地——晴山一千部,也就是那个专门用来作为监狱的星球。
这是流星地底人为自己选择的新居所。
流星里的生命体说是「地底人」,其实按照它们自己种族的文字,它们的族群名字叫做阿涞族。
阿涞族并非在银河纪元开始以前就灭绝了,它们只是因为战争而躲进了地底。
而它们的敌人对它们穷追猛打,于是它们集中精力发展科技,推动星球,变成宇宙中一颗不起眼的流星。
这还属于机密,只有少部分人才知道。
在长期高速运动中,星球表面的大气层早就散得差不多了,所以它们就算能找到一个安全的轨道,地面也不再适宜生存。
它们并非天生的地底人,无法完全习惯地底封闭的生活。而要是在流星的地表上一直开着几个口子,内外的气压差会把它们压扁。
所以它们制造了几个放气口,每天定时定点放气,以保证地底人的呼吸环境。
它们在茫茫宇宙中,准备找一个新星球作为着陆点。
它们最初考虑的是猎户座α-10877,那座由青苔占领的城市,但后来各种讨论下来,大家觉得那边湿气太重,于是舍弃。
多方考虑下来,定在了晴山一千部。
虽然这个星球是晴山所属,但它们仔细查过资料,那儿只有关押起来、不被重视的犯人,没什么经济价值,想来晴山不会管。
晴山这边不清楚阿涞族具体计划是直接撞上来还是迂回地停在旁边。
若是前者,一颗月球大小的流星坠入晴山一千部,想也知道两边星球肯定都得炸。
而如若是后者,晴山一千部的轨道太短,共轨双子星的引力无法达到平衡,最后的结果也是将一千部撕碎。
晴山向阿涞族发布了警告,要求它们立刻停止前进,更改方向。然而阿涞族并未理睬,甚至假扮一个与人类友好共处的种族语言,妄图将脏水泼给对方。
晴山警告了三次,次次都是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于是便发出了最终通缉令,要将这个星球彻底炸掉。
然而这个时候,晴山的星塔受到一条传讯,是来自于阿涞族的。
它们绑架了几个好奇爬上流星拍照打卡的人类,以及友好种族的生命体。
要炸?可以,那大家一起死。
它们绑架的人数很少,但就算只有一个,晴山也要救。
朱泉直接把任务难度和奖励全部拉满,吸引来了好几个十级队伍,而她自然是偏心全是自家人的七十九队。
这次七十九队出来使用的各项道具都是特别加入了阿涞族的资料,以保证她们进入地底不会两眼一抹黑。
七十九队成功将那些人质救了出来,但她们在乎同族的性命,不代表阿涞族也是。
为了阻挡她们离开,阿涞族在她们的必经之路上安装了几个炸弹,然后随机挑选了几个阿涞族的族人关进去。
阿涞族不是她们的同盟,而且刚绑架了自家的人类,七十九队有充分不去营救的理由。
她们闷头前行,偏偏最后一个听到的哭声是一个小孩子。
眼镜上照旧分析出哭声来源的年纪,才三个月大。
这一次,在场的人都没法当做听不到了,就连人质们也一致赞同去把那小孩救出来。
才三个月,不管TA未来会不会长成什么讨厌的阿涞族,至少现在是无辜的。
于是邓白风分析房间里的炸弹引线走向,蓝一一负责从她分析出安全的缝隙里钻入房间。
营救婴儿的过程很轻松,蓝一一在内间剪断了房间炸弹的引线,随后直接抱着孩子,开门走了出来。
那个孩子巴掌大小,在走出房间后,TA的哭声也减弱了。
冉英杰上下检查了TA没有问题以后,蓝一一将TA小心地放在路边,一行人便不再管TA,打算离开。
她们还没走出去多远,地上的婴儿口中忽然发出了奇怪的咕噜声,邓白风扭头看了一秒,忽然飞身一扑,将最近的人质拽到身后。
见到她动作的其余队员也纷纷拉过最近的人质,她们将人压到地面上,用自己的身体盖在她们身上,两只手捂住她们的耳朵。
「嘎吱嘎吱——」
「砰!」
一声巨响之后便是长久的耳鸣,血肉四溅,断肢乱飞,孩子稚嫩而清澈的眼球滚落在其中一个人质的脚边。
他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然后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邓白风迅速翻身起来警戒四周,蓝一一抖抖腿,拍拍脑袋倒出纸张缝隙里的灰尘,搓灭了手腕上燃起来的火星。
冉英杰与翟星声一一询问人质们有没有受伤,狄乐人伸手挡住从头顶要掉下来的石块。
“真是一群——”狄乐人表情不虞,低头看到人质里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孩看着自己,她蹲下身捂住对方的耳朵,才说,“畜生。”
“是啊。”邓白风没有等到四周可能会有的埋伏,拉起倒在地上的人,“我们赶紧走,它们可能快来这里了。”
她们防住了阿涞族做一个小孩形状的炸弹,但谁能想得到它们是在这个小孩身上施加了定时爆炸的异能。
真该让那些因为晴山不与阿涞族结盟而在网上抗议的人看看,她们想要联盟的都是什么东西。
爆炸的余波让未经训练的平民双腿发软站不稳,于是七十九队一人扛一个,迅速而有序地跟在邓白风身后撤离。
但她们还没跑多久,就听到前方又是一声爆炸。
地面摇晃,石砾掉落,眼镜上的视野放大再放大,自动追踪后弹出一条「前方出口已损毁」。
狄乐人捂着小孩的耳朵,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为了阻止她们,连自己的放气口都舍得炸塌。
“这里放气口塌了,最近的距离多远?”
冉英杰低头又抬头:“三千米,但是中间要经过好几个关口,而我们现在只剩下——”
她瞄了一眼时间:“十二分钟了。”
如果这一次放气赶不上,她们就要在地底再困十个小时。
只有七十九队这五个人还好,带上这些人质就麻烦了。
十二分钟跑三千米。
邓白风将肩上的男人往上颠了颠,抓紧他的腰带:“小弟,抓紧我,别掉下去。”
还没等肩上的男人应话,邓白风就迈出长腿在走廊里狂奔。
几人紧随其后,狄乐人的人类双腿不适宜快速奔跑,下半身就换成了强壮的龙尾龙爪。
龙爪抓住地上炸飞的石块,一用力,尖锐的指甲将石块掐碎,随后她借着龙爪上的力气整个人弹飞出去。
“呜呼!坐过山车咯——”
狄乐人还有闲心逗胳膊里夹着的两个小孩玩,她的身体在走廊里极速上升下降,怀里两个孩子乐得合不拢嘴。
这些人类最重的也不过八十多公斤,与她们训练时会有的负重相比,简直轻飘飘得没有重量。
狄乐人没多少功夫就蹿得没了影,她的龙尾缠在天花板上的钢铁吊顶,看向前方第一道关口里正在聊天喝酒的阿涞族人。
它们有自己的语言,狄乐人的眼镜会给她实时翻译。
“我和你赌三个瓶盖,那些碳基人类今天绝对逃不出去。”
“赌这个有什么意思?她们这些愚蠢的人类,看到一个可怜的小孩就走不动道了,今天肯定出不去。”
“要赌就赌她们会在哪里被抓到。”
“我赌,在六号出口。”
“哈哈哈,那我赌十四号出口。”
“十四号出口不就在附近么?哟呵,那要是你对了,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现场直播?”
两个小孩乖乖的不出声,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狄乐人。
狄乐人竖起食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然后她将两个小孩归到一条胳膊下一起抱着,随后转动手腕。
一条透明的丝绸般的东西从她的手心里滑出,附着在墙壁上,流淌下去,直至覆盖一整片墙。
它流到地面上,顺着不同的方向蔓延,流进那些阿涞族人的脚下,而它们毫无所觉。
“不知道碳基人类搞那么多领地干什么,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就是,而且那么多领地也不愿意送我们一个,凭什么?”
“一群伪善的家伙罢了,看上去会心疼一个小孩的死活,但其实——哼,我们一整个种族的死活倒是不管不顾。”
那透明的丝绸在触碰到阿涞族人脚踝的那一刹那,所有的透明丝绸都仿佛被巨大的吸力带走一半疯狂地往那几人身体里钻。
“连一个星球都不肯给,真是抠门。”
两个小孩瞪大了眼睛。
当那些透明的东西尽数进入了阿涞族人的身体里以后,它们的眼眸中覆上了一层透明的介质,耳朵里也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狄乐人收手握拳。
“不过现在没关系了,我们的目的地就是她们的星球,等到时候占领了那里,我们就可以——”
透明的介质凝实一瞬,而那些人的动作与话语也停滞一瞬。
小孩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巴不敢呼吸。
但阿涞族人的动作仅是一顿,下一秒,它们就毫无异样地继续之前断截的聊天。
“——发展我们自己的科技。然后把晴山逐一攻破。”
“阿涞!”
“阿涞!”
狄乐人用了自己的异能,让这些阿涞族的人在短时间内只能看到幻象。
她轻悄悄地给刚赶到的邓白风一行人比了个手势,然后悄无声息地抓着墙壁跃出了房间。
之后几个关口,她故技重施,用同一个方法顺利地渡过。
她成功地抵达了十四号出口底下,顺着出口管道快速地爬了上去,接近地面后,许久连接不上的本部信号终于恢复了。
“狄乐人?狄乐人能听到吗?听到请回复!”
狄乐人按住耳麦,小声说:“可以。”
管道里回音很大,她抱紧了怀里两个小孩。
“支援已经到达十四号出口处,五分钟后放气口打开,你们一定要提前在出口等好!我们只有十秒钟时间!”
“收到。”狄乐人仰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出口,再低头看向一个接一个排队向上攀爬的队友们。
她蹿了下去,把怀里的孩子和邓白风肩上最重的男人掉了个个儿,然后再回到出口处。
累死了……她一只手抵着头顶的门板,龙爪指甲下簌簌掉下灰尘。
这么个偏远的鬼地方都能让朱泉找到支援也是厉害的。
察觉到怀里的男人在微微颤抖,她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对方的脑袋,顺手检查了一下对方的防护服是不是都穿戴完整。
男人张开嘴,无声地对她说了句谢谢。
没有阿涞族人的阻止,她们顺利地在放气口打开的十秒钟内全都逃离了地下。
放气口打开时,因为内外气压差,所有人都瞬间被巨力吸出太空。
地面上的伊万早就张开一张巨网,稳稳将她们每个人都拉住,清点好人数以后对着耳麦里回复:“报告长官,人都齐了。”
“好的。”是朱泉的声音,“快回来吧,注意安全。”
邓白风放下手里的孩子:“阿涞族呢?任务放弃吗?”
朱泉:“嗯,放弃吧。我给你们写报告,转送到程序部让她们别扣你们的积分和钱。”
邓白风放心了:“好的好的,谢谢朱部长。”
第169章 赫帕尔之剑(完)
“哇哦, 这真是……”李琢光舔了舔嘴唇。
该说不愧是伊万涅芙娃么?她的性格与个性都与这个名字无比相配,纯种的战斗民族。
“太牛了。”她赞叹道。
“啊——”伊万皱皱鼻子,撒娇一般没怎么用力地推了一把李琢光, “这句夸奖好敷衍, 重来!”
李琢光无奈而顺从地清了清嗓子, 换上一个夸张的语气与表情, 刻意将语气说得上下起伏:“我的天呐, 扬·亚当·伊万涅芙娃, 你简直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女人!”
“哈!”伊万非常满意, 鼻子翘得高高的,扭过头,拍拍另一边的邓白风,“轮到你了。”
邓白风惊愕地指指自己:“我?我也要?”
“对啊,你也要。”伊万笑嘻嘻地说,“别忘了, 是谁去支援的你们。”
邓白风翻了个白眼。
李琢光刚想劝和, 邓白风便拍拍裤腿站起来,递给李琢光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没事,我们专门给伊万排了一个节目。”
李琢光:“……”不好的预感升腾了。
她强迫自己挪开目光不去看邓白风的过往,但邓白风铿锵有力的声音和一上一下的跳跃还是止不住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伊万!”
“嘿嘿嘿!”
李琢光:“……”
这怎么还有捧哏的。
她低下头,四下在地面上寻找一个可以让她钻进去的洞。她失败了。
“涅芙娃!”
“吼吼吼!”
李琢光深吸一口气,她现在稍微有点希望自己可以暂时性地死掉。
“极北之子、坚实的后盾、死神追赶者、沉默的智者炼焱之贤者电磁魔王之终结者……”
邓白风每每以这种让人不得不拜服的气势喊出一个中二的绰号,伊万涅芙娃就会在一旁做出相对应的动作。
李琢光:“……”
好尴尬,好想逃……感觉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这一刻开始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还好观众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庆幸地想。
“雌——鹰展翅!”邓白风和突然从地上跳起来的伊万一起张开双臂、单脚站立, 做出一个猎鹰展翅的动作。
李琢光这回是真情实感地用力鼓掌,赞美之词不要钱地扔出去:“太厉害了, 我真的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厉害的表演。”
邓白风煞有介事地对着两边各鞠一躬,就好像真的有一圈观众在看着她表演一样,然后她坐回下沉式沙发,平静得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李琢光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她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看到的那些邓白风地记忆是否真实了。
难道她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但疯的方向和李琢光预期的有点差异?
*
她们到达1677部是一天后的事儿了。
主要是在空无一人的太空里伊万有充分的发挥空间。太空也不会有高速上的交警,因为她超速而罚她钱。
货运公司应该都会很喜欢伊万涅芙娃这种员工,李琢光想,这么快的速度能给她们节省多少成本……
到了1677部,她们第一件事就是上船,准备再度下海。
但拓跋塔没有第一时间同意,而是问了一个问题:“就你现在这一碰就碎的身子骨,怎么下海?”
李琢光愣住了,她确实一直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思维和眼睛得到进化,她过于自信地认为自己的身体也是一样。
羊曜抱着双臂从后面走上来,还重重地撞了一下观千剑的肩膀:“我下,带回剑。”
观千剑脸色发皱地揉着肩膀,但也不敢说什么,可怜巴巴地缩在一旁。
“不行。”李琢光拧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东西现在毕竟还是死物异种,保不齐会怎么影响你。”
羊曜默了默:“艇里。”
“我陪你下去,在深潜艇里看着你去拿?”李琢光思忖片刻,还是摇头,“不保险,当你在深潜艇以外的地方时,我还是没办法帮上你。”
李琢光目光炯炯,她的眼眸里闪过银白色的线条。
拓跋塔见状,笑了起来:“看到什么样的方法能把你带下去了?”
“……”
李琢光沉默着,向来会弯出一抹温润笑意的眉毛压低了,眼神中略带了一丝凶狠。
在那些陈列的记忆片段里是有成功的,但那要花费的代价太大,她觉得不值得,所以不想看。
目前所有的选项和推演都无法让她自己进入深海,而所有进入深海的人员只要碰到赫帕尔之剑就会马上产生异变,赫帕尔之剑会当场处刑那个碰到它的人。
必须要她自己下去,但她这个体质,刚出深潜艇舱门就会被深海水压撕碎。
难道真的要「献祭」一个人吗?
李琢光陷入沉思,在场的人也积极帮她想办法。
蓝一一:“多穿两层深潜服呢?李队瘦,感觉穿得进两套。”
翟星声否决:“不太行。深潜服里充气适应水压的时候会膨得很厉害,如果穿两套,膨胀的地方会向内挤压。
“我都有点难受,就别提李队了。”
“那我多用用异能?”狄乐人摩挲着下巴想,“嗯……我让李队躲在我的尾巴里,用尾巴给她撑起一个舒适的环境?”
李琢光耳朵一动,她的头偏向了狄乐人,但很快,她便移开了目光。
看起来这个办法不行。
她只能骑在狄乐人的背上下潜,在从背部到尾翼处的交换中,有95%的可能李琢光会被撕碎,还有5%是没能坚持到那里。
“那就像我们之前下去时那么做的一样嘛!”翟星声说。
“我、庚孤和庞湛就躲在深潜艇里,这样我们不需要承受水压,只需要给李队打开一个小气泡就好了!”
李琢光抬眸,这次她停顿的时间更久一点,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这个也不行。
她们使用了太多异能,耗光激素,只能靠李琢光开深潜艇回程,在自己无暇顾及的时候,被放在一旁的赫帕尔之剑偷偷将她们处刑。
李琢光面前延伸出无数她人看不见的丝线,而每一根末尾连着的结局都是死亡。
她死,或者一个替她死的人,而这两者都无法将剑带回来。
“这个深潜艇最多下几个人?”观千剑冷不丁出声,大家都看向她,她不躲不避地与拓跋塔对视。
“不是你之前说的深潜最多下去三个人,我想问的是,深潜艇最多可以容纳多少重量?”
一次深潜任务最多下三个,这是兼具深潜艇容量载重与任务效率的最优选择,但那不代表深潜艇只能容纳三个人。
拓跋塔蹙了蹙眉,她似乎不是很想回答观千剑的问题,但李琢光也一直看着她,无奈,她只能答道:
“五个。载重极限是七百公斤,但如果非常接近这个重量,深潜艇的速度也会很慢,甚至可能上不来。”
听到这里,观千剑走到李琢光身边。她本来想叫李队,可是周遭这么多人看着她,让她忍不住换了一个称呼:
“光光,我陪你下去。然后庚孤、庞湛和翟星声也一起下去。”
李琢光微微挑眉,她能看到这个结局。
观千剑的金属化不止可以金属化她自己的身体,还有一个她很少用的方向,就是金属化周围的元素。
她可以靠金属化给李琢光搭出一个水压安全的通道,当她支撑不住时,再让翟星声顶上。
而庚孤和庞湛的存在是最后的保底,也是害怕观千剑和翟星声激素耗尽后被赫帕尔之剑偷摸着处刑了。
成功和失败的概率五五开,相对于其余选择而言,这个结局相当好了。
“……”李琢光还是没有回答,她想找一个更好一点的选项。
庚孤走上前:“李琢光,没什么好犹豫的,我没问题。”
翟星声附和:“对啊,而且我们现在已经完全休息好了,你不用担心。”
庞湛也小鸡啄米式地点头:“对呀对呀,李队,做我们这行的,干什么不会有风险?要是我们怕死,还会来清剿部吗?”
“……我知道你们都不怕死。”李琢光勾起唇角。
怕死的人是她——准确来说,怕她们死的人是她。
感觉李琢光的态度有所松动,庞湛再接再厉:“而且,既然你是它的主人,那你在拿到它以后就可以掌控它、使用它!”
从旁伸来一只手,落在李琢光毛绒绒的脑袋上,是竺瑾时。
她说:“我刚刚想到一件事。你能看到哪些结局?”
李琢光目光在虚空中转了一圈:“所……”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她也想到了。
她能看到的结局不是全部的,而是她认为可行的,或者她可能选择的线路。
因为所有结局的数量太过庞大,三维人的躯体无法在短时间内处理那么多的信息。
即使是像有确定选项的路线,她最多能看一眼各种结局的占比,没时间一个个完整地看过去。
竺瑾时放在李琢光头顶的手动了动,左右抚摸:“你告诉过我,四维祇没有情绪,所以你们的选项会引导向固定的结局,你们只需要从结局中选择一个合适的就可以。
“二维生命头脑简单,承载不住情绪。四维生命则不需要情绪。”
她转头,看了一周身边的人群。她们都专注地看着李琢光的方向。
“遇到你以后,这么多次世界重启的经历下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哲学问题。情绪这个东西,真的没有必要吗?”
竺瑾时抬起另一只手凌空点点,李琢光知道她是在指自己眼中的那些结局,但竺瑾时是看不见的。
“刚刚我突然想明白了,就是因为三维人有情绪,所以我们的人生才会有无数种可能,才会让你在这个时候犹豫要不要这么做。”
能够控制的东西越多,得到的结果就越是肯定。
人类的科技越是进步,所能掌控的数据越是多,确定的结局也越是多。
让人工智能去做题,大多会套用模板,就算错了,也是有迹可循的错误,不会像人类一样错得千奇百怪。
如果三维人像四维祇一样确切地可以选择明天发生什么事,能够先在心中预演好最好的结果,确保人生与剧本一致,那人生才是真正失去意义了。
竺瑾时绕到李琢光面前,捏着她的脸:“这是我们自己的人生,我们有权决定自己想要怎么过,就算我们即将做出的选择是不够完美的,这也是我们的权力。
“你已经让我难过一次了,还想再让我难过吗?”
这话果然还是要竺瑾时说出来才有用,李琢光的瞳孔当即动摇。
李琢光抿了抿唇,最后挣扎:“那、要是你们死了,我也会难过的,你忍心看我难过吗?”
竺瑾时挑眉:“忍着。这是你飞升成神必须要经历的劫难。”
大概是觉得这个答案太过绝情,竺瑾时找补道:“你不是希望满足我们的所有愿望吗?那为你而死也是我们的愿望之一。”
她拍拍李琢光的脑袋:“就像你当初听妫海的话没有复活她一样,死亡不是我们的终点,活着也不是我们唯一的意义。”
她的眼睛像是宇宙里掠过的流星,深沉而浓密的黑色上纹着淡色的纹路,像一块岩石一样坚硬,像一座山一样沉稳。
李琢光终于作出了退让:“你说得对,所以你们决定吧。我……只要你们的选择有成功的可能性,就这么做。”
竺瑾时松开了手,扭头看了一眼纱月。纱月闻弦知意:“那就观千剑、庞湛、庚孤和翟星声一起下去。”
狄乐人举手:“要不我也跟着一起吧。反正我不用进深潜艇。”
“可以。”纱月点头。
她们又花了十几分钟分配具体任务,观千剑的任务安排好了以后就把她挤出交流的圈子。
观千剑坐到李琢光身边。
在看了那一小段记忆以后,李琢光现在都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观千剑了。
芮礼对她抓得那么紧她早就习惯了,毕竟从小到大,就算自己交了新的朋友,芮礼都要吃很久的醋。
可是这个世界的观千剑一直都是很爱交朋友的类型,也很外向。她没想到观千剑居然也会这么害怕失去她。
果然三维人的情绪还是太复杂了,她想,她还有待进修。
她一直不说话,观千剑先开口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抬起手,比了比李琢光的头顶高度,“我觉得你好像又矮了一点。”
李琢光:“……”果然还是最亲近的人知道怎么伤她最深!
她嗔怪地瞪了观千剑一眼,但二人对视许久,忽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李琢光笑闹着用手肘轻轻推了推观千剑,语气里的笑意止也止不住:“我真的受不了你了。”
观千剑喊冤:“我都没说什么!”
李琢光:“你的眼神说了!”
观千剑惊掉下巴:“请苍天辨忠佞,我真没有!”
李琢光笑得人都仰倒,靠在观千剑身上。
笑着笑着,她的声音又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沉默简直称得上尖锐,李琢光无法忍受,从观千剑肩膀上直起身,问道:“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观千剑低头拨弄自己的裤腿:“就这么办呗,还能怎么办。”
“我之前听到说芮礼、屠十步和我——妈妈,都不见了,只有你留下来。”她转头,“所以你现在是我们这里的人质了?”
“啥呀!才不是。”观千剑没怎么用力地锤了李琢光一下,“这是——计谋!”
“哦?所以你现在还是她们那头的?我以为你已经心软,所以准备留下来弥补我。”
李琢光伸手捏住观千剑的食指,像捏什么解压捏捏一样左按一下右按一下。
观千剑没有抽回手,乖乖地给李琢光当玩具玩:“可能这方面原因也有一点吧。不过我……我是不会改变我的想法的。”
李琢光:“她们还会联系你?”
观千剑耸耸肩:“不知道。之前也是芮礼主动联系我,我直接对着空气说话她不一定会回应我。”
直接对着空气说话……这说得怎么这么可怜。
“所以。”观千剑屏住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闭着眼睛视死如归地把头怼进李琢光的腹部。
李琢光:“……唔。”被重击了。
观千剑不是很熟练地转了转脑袋,看起来好像是想撒个娇,但是动作很僵硬,所以显得像她在用头当成电钻狠钻李琢光的肚子。
她耍赖:“你要是不要我,我就没处去了!”
李琢光用尽毕生的自制力才让自己没有把乱拱的观千剑脑袋推出去,对方又短又硬的头发像是针一样扎进衣服里,扎到她的痒痒肉了,让她有点想笑。
在反应过来观千剑说了什么话以后,李琢光被气笑了:“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会丢下你不管的人吗?”
观千剑抬起头,李琢光顺手帮她整理拱乱的头发。她那双和旺旺大王一样湿润的眼眸特地用力瞪大了,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李琢光无奈地捏了捏观千剑的鼻子:“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观千剑沉默了片刻,那双灰色的眼眸里像是被一层雾气笼罩了,其中的情感都看不明晰。
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李琢光的腰,直起身来,瓮声瓮气地说:“说的也是,你连芮礼都能包容。”
李琢光:“……”嗯?什么叫连?
“……我其实不太理解。”犹豫了很久,李琢光还是决定问出口。观千剑比之她人,对于李琢光而言更为亲近,有些话大约能说。
“为什么她们会这么讨厌芮礼?我能理解庚孤她们三个讨厌芮礼,因为芮礼威胁过她们的生命。但其她人……为什么?”
她眉头拧出一道沟壑:“芮礼说到底,也只在阻止我一个人而已。”
最应该讨厌芮礼的人是李琢光。
难道真的和芮礼说的那样,她们是为了拿自己的生命献祭吗?可是她接触下来,这些人不是这样的人啊。
观千剑长长叹了口气,她深砖红色的发色在灯光下像是在燃烧:“就是因为芮礼在阻止你,所以她们才讨厌芮礼。”
“为什么?”李琢光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什么都不知道、但什么都想知道的阶段,“我不明白,这是我自己的事。”
观千剑「嘘」了一声,警惕地瞄了瞄还在讨论的人群:“你小声点,被她们听到你有的好哄了。”
她接着解释道:“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解释……这么说吧,如果我的愿望是养一条小狗,但有那么一个人,不管我买几条小狗,她都会把狗扔掉,你会讨厌这个人吗?”
李琢光试着想象了一下:“……嗯,不会。我只会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把你的小狗保护好,让坏人有可乘之机。”
观千剑听到这话便是一愣,随后眼眸中涌起无法遏制的哀恸:“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什么?”李琢光不解。
观千剑:“你帮我出头骂庚孤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我那个时候可以感受到你非常讨厌庚孤。”
李琢光回忆了半晌,如果说讨厌,还是去钟楼任务以前,飞船上庚孤对自己认错的时候,她心里感知到一股奇怪的情绪。
“所以讨厌是……不想再见到这个人吗?”
观千剑点头:“大概可以这么说,就是爱的相反么。
“如果你爱我们可以理解成你想要完成我们的愿望,那讨厌就是你希望这个人的愿望全部落空。”
李琢光又犹豫了:“可我并没有想让庚孤的愿望落空,我只是单纯……”
顶多是喜欢不起来,还真没有到希望对方愿望落空的程度。
庚孤似乎听到了她们的声音,短暂地从讨论里抽离,走近她们:“叫我吗?”
“没有。”李琢光摆摆手,于是庚孤又走了回去。
观千剑盯着庚孤的背影看了半晌,垂头:“……我有点难过,她都这样对我了,我真的很讨厌她……”
可惜这一次装可怜没有用,李琢光没办法因此就讨厌庚孤。
她伸手搂住观千剑的肩膀,低声说:“都怪我,要是我能早点找到你就好了。”
闻言,观千剑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闭上了眼,长长地深呼吸,然后气息颤抖地吐出这口气。
“不要怪自己,这明明不是你的错。”
“不,从根源上来说就是我的错。”李琢光看到那边的讨论将要接近尾声,语速加快地说完后半句话,“如果不是我把她带到这里来,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可是——
可是观千剑和李琢光心里都明白,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她们而存在着的。
观千剑垂头丧气,而李琢光站起身,走向散开的人群。
纱月点头示意:“我们这边讨论好了,一会儿下去,先让观千剑出手,然后再是翟星声顶上。”
“好的。”李琢光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深潜服,对她笑了一下,转身去换衣服。
“观千剑。”拓跋塔语气硬邦邦地说,“你也去换衣服,快一点。”
“哦,好。”观千剑应了一声,也进了换衣间里。
当几人都准备完毕的时候,她们就直接进了深潜艇准备下潜。
狄乐人恢复成蛟龙的形态,先一步入水,在船底的深潜艇出口等待着。
深潜艇里的原始座位只有三个,另外两个是挪用了紧急座椅。她们系好安全带,检查好密封性,便出发了。
这次有狄乐人在前方开路,那一条散发着荧光的巨龙极为显眼,能看到黑暗里有许多鱼好奇地靠近,但没敢挨太近,就被龙族生来带有的威压喝退。
深潜艇安安全全地到达了最深处。
狄乐人嘴里叼着一个死种定位仪,在周围转了转,发现上一次因为庚孤操控而掉落在旁边的赫帕尔之剑重新插回了剑槽里。
她仰起脖子唤出龙吟,给深潜艇里的人交换信息。
是芮礼弄的吧。
李琢光第一时间就那么想,她在终端上给狄乐人发了条消息,询问上次那个坎吉还在不在场。
发光的龙头四下转了转:“呜——”
「没有。」
李琢光没再多问,进入缓冲室,观千剑就屏气凝神往外扩张金属走廊。
果然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观千剑的手放在深潜艇的墙壁上,一张脸都涨红了。
深海里细细密密地织出金属的纹路,水压不间断地想要把那些金属全数压扁,观千剑的手指用力到变形,额头上渗出冷汗。
李琢光在缓冲室里做好起跑的准备姿势,她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拿回赫帕尔之剑。
越远离观千剑的地方就越是难以金属化,她需要耗费更多的激素,如果最后不能做出一个封闭的走廊,那就毫无意义。
她的唇色开始发白,但好在这一次没有什么奇怪的吸血鬼鱼来捣乱。
她有些腿软,单膝跪地大喘气着,身体后面,在那贴身的深潜服下早就黏答答地湿透了。
金属蔓延,在赫帕尔之剑的后方,只差一个角落便能完全合上了。
翟星声也开始动手,将金属走廊里的液体通过制造氧气排出走廊,好让李琢光的行动更迅捷。
此时的压力也来到了前所未有的厚度,观千剑只觉得自己的手快要抽筋了。
她恍惚地掀起眼皮,看到的是缓冲室里的李琢光将手放在开门按钮上随时准备起跑,对方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会失败。
激素在分泌后的一瞬间就被用光,观千剑感觉自己的五感放大了千万倍,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身后庚孤的呼吸声。
……好烦人啊。她想。怎么会有人连呼吸声都这么烦人?
她不知道庚孤前世的故事,她也没兴趣知道。
观千剑短暂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的眼中似是结了一层薄薄的浮冰。
其实怪来怪去,她不是难过李琢光不讨厌庚孤,她只恨自己当初怎么没有直接杀死庚孤。
如果她有勇气直接杀死庚孤,那背个处分也值得,如今这些纠结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唔——嗬!”
像是为了给自己助威,她气沉丹田大吼一声,手上随之发力,那最后一点难以推进的金属化终于「啵」的一声合上了。
同一时间,一直关注着金属走廊的李琢光啪地一下按下了开关,缓冲室的门刚开了一个小口,她就倾身从缝中钻了出去,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身而起往前狂奔。
观千剑额头上青筋暴起,视野开始变得模糊。她身旁有人支住她的身体。
——是庞湛。
李琢光往返跑的速度很快,尤其这还是她少有的无负重短跑,她的腿几乎抡出残影。
赫帕尔之剑也没有出现插在剑槽里出不来的情况,她轻轻一拔就把长剑握在了手里。
剑柄上那个没有脸的女人浮雕在李琢光手心贴上去的一刹那,脸颊向上堆起,露出了一个笑容。
观千剑的激素告罄,眼前发黑就要倒下,庞湛抱着她不断下滑的身体,摸到对方死撑着异能不放而痉挛的手臂。
庞湛不忍心:“李队已经往回跑了,接下来交给翟星声吧。”
观千剑眼睛一翻,她似乎想看一眼是谁在说话,但她的精力又不足以支撑她集中注意力,于是这一翻直接让她翻了个白眼闭上眼睛。
金属走廊开始瓦解,翟星声抬手,用氧气堵住瓦解的缺口。
李琢光边跑边躲着缺口里飚进来的水柱,因为翟星声无法每一次都正好堵上,所以走廊里的水压还是在变得越来越大。
她的脚步开始沉重,尤其是手里拿着的剑也变得千斤重。
她紧了紧手掌。
透过深潜艇上的玻璃窗,李琢光与翟星声平静的双眼视线相接。
李琢光笑了,翟星声也是。
她们二人的脸庞在窗户上的倒影融为一体,如出一辙的笑容像是故人重逢。
李琢光用腰腹力量带动大腿,背后有什么东西用力推了她一把,她借着这力道跳起,摔进缓冲室里。
庚孤迅速按下关门按钮,赶在金属走廊彻底消散前关上了缓冲室的门。
李琢光躺在地上大喘气,手里的剑柄有种莫名的暖意。
第170章 记忆屏蔽
庚孤打开了缓冲室连接内舱的门, 把李琢光拖了进去。
“咋样?”庚孤不敢碰赫帕尔之剑,只能蹲在李琢光旁边,帮她捋过掉到眼前的碎发。
李琢光正把那把剑捧在眼前看, 看得无比专注, 闻言, 她转了转眼珠子, 看向庚孤:“什么咋样?”
庚孤:“身体怎么样?”她瞟了一眼观千剑, “观千剑现在晕了, 但是没有大碍。”
“我没有晕!”观千剑闭着眼睛大喊一声, 庞湛偏过头,让自己的耳朵能离观千剑的喉咙远一点。
李琢光握住剑柄,指腹抚过剑刃。这把钝得连一道印子都留不下的长剑在脱离海水以后,剑身瞬间出现锈斑。
剑柄的触感是温暖的,剑柄上的曲线也无比贴合李琢光的手掌线条。
李琢光拿着这把剑,用剑尖轻轻戳了戳庚孤的腹部:“我感觉很好。”
庚孤低头看看戳在自己肚子前的赫帕尔之剑, 再抬头看看抿嘴笑着的李琢光:“录着像呢, 不能陪你玩。”
“这也不能处刑呀……”李琢光收回剑,横在胸口。
庚孤弱弱提醒:“……这还录着像呢。”
从拿到剑直到现在,没有任何像是结契一样的异象产生。
修仙小说里不是都说主角结契会惊天地动鬼神,天降异象百鸟朝凤吗?为什么没有!
李琢光从地上坐起身,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
第三只手也没有长出来的迹象。
可恶!
她把剑立在角落里,蹲在它面前,像教训小孩子那样严肃地板着脸:“你一会儿要带我们去把你的活死人队伍都找回来,听见没?”
李琢光竖着食指指着剑柄上无脸女人的浮雕。
庚孤不忍直视地转身去启动发动机。
翟星声弯腰, 双手撑在双膝上, 好奇地问:“剑应该没有耳朵吧?所以它听不到。”
李琢光煞有介事地点头:“你说得对。”
翟星声从不知道哪儿拿来一块有点分量的金属板,李琢光接过, 将金属板对着剑,继续威胁:“懂?”
庞湛看着两个人的举动,忍不住摇了摇怀里的观千剑:“你快醒醒,李队疯了。”
“什——么?”观千剑挣扎着张开眼,蹬了两下双腿,随后没有焦点的目光看到了李琢光和翟星声两个人的动作。
“哦。”她见怪不怪地闭上眼,“正常,让她玩吧。旁边那个可能是疯了。”
庞湛小声说:“翟星声给李队递的板、呃,板砖。”
观千剑气如游丝,感觉她快睡着了:“孩子爱玩让她玩吧。”
庞湛回头看看不想管这里两个家伙的庚孤的背影,耳边回荡着李琢光和翟星声威胁一把剑时哼哼哈嘿的声音。
她抱紧了观千剑的身体。
好无助,她怎么变成这里唯一的正常人了,这些不会都是赫帕尔之剑的异象吧?
而那边威胁完剑,李琢光才掏出绝辐布条,把剑缠好。
剑上的辐射波动减缓,但还是多少有一点。看来还是要去岸上再找别的方法。
*
赫帕尔之剑有自己的名字,游光。
游光现在与李琢光的联系还比较微弱,按李琢光的话来说就是爱答不理的,还真是要她威胁两句游光才有点反应。
李琢光现在随身都带着一块板砖,她感觉自己变成街边无所事事的混混,整天考虑的就是今天这块砖头要砸哪个网吧的电脑。
观千剑对此很不解:“游光不是你的第三只手吗?为什么你没法完全掌控?”
庞湛对此有话说:“大概跟猫和猫的尾巴一个原理吧?”
李琢光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能力没有完全恢复,游光还不愿意委身于她。
——简而言之,不是游光有什么问题,是李琢光太菜鸟了。
游光不情不愿地带着李琢光一行人去把城区里外的活死人都解决了,李琢光揣着游光走上了回程的旅途。
她二十四小时都带着游光,果真像是她的第三只手,只不过骨折了,刚打好石膏。
回到晴山总部时,霍听潮还没回来,她的报告就缓了缓,先跑去定制了一把辐射隔绝剑盒,然后去异种保护所见了一面很久没见的一千万星币。
矜贵的一千万星币现在变回了人类的模样,但却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他上半身没穿衣服,瘦骨嶙峋得肋骨节节凸出,下半身穿着一条宽松的裤子,在腰带边缘还有撕破的衣服碎片。
他明显不会直立走路,是双手双脚着地,像狗一样四肢前行。
见到来看望他的李琢光,他鼻子动了动,似乎在吸气嗅闻什么。
在确认了是熟悉的味道以后,他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四足小跳着奔到门口。
门口有一道防弹玻璃,柳一只能将脸颊贴在玻璃上,从下至上痴痴地看着李琢光。
跟随而来的实验员说:“在一周前柳一就变成这样了。不会说话,无法交流,声音都是——”
她按下一旁的录音播放键,小喇叭里传出低沉嘶哑的「嗬嗬」声。
声音频率很低,浑厚得让人胸腔发麻,显然不是六七岁的小男孩能发出来的声音。
实验员补充完自己的后半句话:“像野兽警告别的动物不要进入领地里时的声音。”
她指了指门边的一堆破布条:“我们的人试图给他穿上衣服,但他马上就会把衣服撕碎,只留下裤子。
“而且——”实验员叹了口气,“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瘦,这段时间我们给他吃什么大鱼大肉的都喂不胖他。”
说到这里,实验员又想到一件事:“对了,话说回来,他吃东西也是,只吃生的,熟的会剩下来。但我们的人员去把熟肉拿走,他又要发狂咬人。
“我们现在只能等到肉放到坏掉臭了,他才会推出来让我们收拾掉。怎么说,可能是我的错觉吧,他那时候的表情还挺……委屈的。”
实验员给李琢光展示了一些伤口照片:“真吓人,我们的人员都去打狂犬疫苗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吗?”
李琢光看着眼前那一双充满渴望与想念的清澈双眼,隐隐还带着一些疑惑。
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看到柳一的前世今生、过去未来。
她缓缓摇了摇头:“我不太清楚,但我记在心里了,会去调查的。”
“好。”实验员看李琢光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问,“您要进去吗?说实话我们现在不是很建议,怕他咬人。”
“没关系,我在门口看着就好。”李琢光说,“那这个月我也没法带他去体检了咯?”
实验员笑了:“您放心,钱还是会照常打过来的。”
李琢光点头,拿来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下,对实验员说:“我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好嘞,有事儿您叫我。”实验员得令离开,关上了外面的房门。
柳一的脸贴在玻璃上挤到变形,当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从门里挤出来的时候,他开始用头顶撞门,撞得一下比一下重。
“别撞门。”李琢光沉声警告,“撞坏了我要赔钱的。”
柳一闻言,缓缓停下了动作,抬起他那双眼睛——就算他现在瘦得几乎脱相,这双眼睛仍然璀璨得能看得出他模样最漂亮时的光彩。
李琢光前倾身体,与柳一一墙之隔:“为什么不吃熟肉?生肉对身体不好。”
柳一张开嘴「啊啊」了几声,他从玻璃前退了开去,双手着急忙慌地比划着,他想告诉李琢光,但他没法表达,急得他脑门冒汗。
“你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怎么说话啦?”李琢光拧眉,仔细打量着柳一的神色。
柳一没必要骗人,就算是像之前那样通过装可怜博取自己的关注,也不会假装自己不能说话。
柳一:“啊啊!”
他双手比划了半天,大约是知道自己的手势都是无用功,他转身,双手双脚在地上刨动,跑到窗边,端起桌上留下的那一道熟牛肉。
不太熟练而小心翼翼地捧着盘子,两条腿像今天刚安上去一样歪七扭八地走到李琢光面前。
他把盘子放到地面上,从底下那个运东西的小口里把盘子推了出来。
李琢光拿起盘子,那上面的牛排早就凉透了,底下的汤汁油水结成一块,又红又黄。
她试探着猜测柳一的意思:“让我吃?”
柳一兴奋地瞪大眼睛:“啊啊!”
李琢光笑了一下,把盘子放到一边去,对上柳一疑惑的眼睛,耐心解释道:“我一会儿出去吃,来之前我刚吃过饭。”
柳一安静地蹲坐在门口,双手撑在两只脚间的地面上,像……
一条狗,或者一只猫。
李琢光无端想到。
确实太像了,这家伙不论是移动的方式还是休息时的姿势,简直就和动物没有区别。还喜欢吃生肉,吃了生肉身体里也没有生虫。
实验员说柳一出现变化是在一周前,那个时间恰好是李琢光恢复记忆、从缝隙里出来的日子。
那么显然,柳一也和她的记忆有关。
她小时候有一个童年幻想伙伴,是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怪物集合体,她之前以为柳一和这个伙伴有关,眼下虽有犹疑,但更多的却是肯定。
更别提李琢光根本看不了柳一的过去和未来,这让她更加好奇柳一要如何与她的记忆有关了。
李琢光思索了一下再带柳一出任务的可行性。
之前霍听潮暗示她让她带着柳一,大概从某种程度上阻止了芮礼动手。
因为柳一是真正不管有没有记忆都只会听自己话的人,芮礼无法同化他,他也没有人类的善恶观,芮礼就不方便出手。
不过现在芮礼的问题解决了,霍听潮大概就不会允许她再带一个定时炸弹在身边。
她打开自己的终端,一天前给霍听潮发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短信还未得到回复,甚至都是未读状态。
李琢光想联系储思危或是妫海,但那也就想想了,当时没有问她们要联系方式,现在也无从可找。
她从异种保护所里出来是下午三点,原本约了刘平安、焦洲那些人晚上一起吃个饭,但现在还太早,于是她便在饭店下的商场里随便逛逛街。
无聊地消磨时间到了晚上六点,她扔掉喝光的第三杯奶茶,如释重负地上楼去约定的餐厅。
刘平安是第一个到的,她正在用酒精湿巾仔细地擦拭每一个碗筷和杯具,见到李琢光来了,她招呼道:“你帮我把擦好的杯子用开水烫一下。”
李琢光拿着热水瓶上前,一一倒入刘平安擦好的碗筷杯具中,然后晃一晃再倒掉。
刘平安在李载雪那个世界里就是医生,洁癖的习惯延续至今。
李琢光想到自己家中已经消失的李载雪。
她问了自己的侄女侄男,她们都以为李载雪只是长期出差。
因为不是联系不上,李载雪偶尔会给她们发出差地的景色照片。
但李载雪一张都没给自己发过。李琢光未免会觉得有点委屈。
明明自己才是她的亲生女儿……怎么还搞区别对待呢?
大概是她的动作重了一点,刘平安微微掀起眼皮觑她:“怎么,载雪不见了,这么难过?”
李琢光摇头:“没有。”
刘平安冷哼一声:“是没有难过,还是没有所谓?”
李琢光的动作顿了顿,热水壶里倒出来的水溅了一滴到她的手指上:“……都不是。”
刘平安把最后一双筷子擦完,将手里的酒精湿巾扔进垃圾桶里,走到李琢光身边,看她烫碗筷的动作。
“你喜欢她吗?”
李琢光点头:“当然。”
刘平安拿过李琢光烫好的碗筷,抽出餐巾纸再细细擦拭了一遍才放回桌子上:“没关系,总会再见的。”
李琢光猛地扭头看向刘平安。
这个女人一直以来都是冷漠无情的最好表率,面对好朋友的女儿可能罹患神经疾病时都能冷漠地说出再要一个吧。
她这句话太奇怪了,不像她会说的。
更奇怪的是,就像李琢光看不到柳一的过去未来一样,她现在也看不到刘平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