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赫帕尔之剑(十)


    李琢光刚从墙上转了个身, 她便两眼一翻,整个人直愣愣地倒下去。


    视野再次从黑暗中恢复时,李琢光看到自己又回到了204年雨水广场。


    那个世界的结局是李琢光帮助的那位母亲因为杀人而潜逃, 在隐姓埋名的过程中无意撞破好几家人准备给自己的孩子缠足以讨好王爷。


    那么久的日子里, 唯一让她辗转反侧的事唯有被抓进大牢, 她的女儿无人看顾。


    反正她也有了杀人的经验, 杀一个是杀, 杀两个也是杀。


    除去一些自己也做着被王爷看中的富贵梦的人, 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这支娘子军的名号也逐渐为大众知晓。


    朝廷派人追杀她们,于是她们不得不东躲西藏。但也是她们实在行踪难测,有许多地方都主动替她们隐瞒行踪。


    期间她们作案无数,人数逐渐壮大后遍布全朝,皇室中传闻是大公主在背后偷偷支持她们。


    皇帝对此不闻不问,原本大公主就在暗地里培养自己的势力, 奈何没有好用的女手下, 男官多有更好的选择,才叫她寸步难行。


    也许大公主真的从中助力,直到后来就连那喜欢小脚的王爷也不再敢大张旗鼓地全国搜罗小脚女人,甚至打出公告说再见缠足者杀无赦。


    十年后,皇帝殁了,他儿子的争斗进入白热化。大公主隔岸观火,只说自己唯独在意的不过是不允许缠足,对权力并无兴趣。


    所有官员都各自站好队, 皇男们心里都多多少少能分得清谁是谁的人。


    以他们的了解来看, 大公主确实在朝中未曾发展过任何人手。


    加上大公主又是个女人,他们完全没有把大公主放在眼里。


    一年过去, 当赢家终于踏进皇城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大公主已把持朝政半年多,他们互相斗的时候,倒是全在给大公主清理敌人。


    大公主登基,改国号为同宁。


    「主线任务已更新。第六章:世界。」


    「第七节:欲已达成Happy Ending。」


    「主线任务:了解这里。」


    Happy Ending和True Ending的区别……李琢光现在好像知道一点了。


    True Ending是即使没有李琢光,或者即使没有想她本人那样拼尽全力地帮助,那些人本身也能达成的结局。


    不一定是完美的、开心的,但比没有干预时要好得多。


    而Happy Ending一定是通过外部力量介入消耗了能量以后,强行人为逆转时间线,给所有人一个满意的结局。


    李琢光还想再打开那张屏幕选择下一个人,突然眼前一黑,出现一行大字:


    「请检查设备连接后重试。」


    「砰——」


    听到这声巨响,李琢光快速脱下头上的头盔,只见观千剑和羊曜已经扭打在一起。


    庞湛上前来帮李琢光脱下身上穿戴的外骨骼和游戏设备,李琢光问:“怎么回事?”


    庞湛急得额头冒汗:“观千剑把电源拔了,诶,这个外骨骼怎么这么难脱!”


    观千剑的体格大,还是被打得节节败退,她将手臂与身体全数金属化,坦克一般重的拳头砸向羊曜。


    羊曜侧着身子躲过,顺势抓住观千剑的手臂往后一掼。


    观千剑被甩倒在地,还连带着掀翻了沙发,就地打滚站起来,脚下一蹬,弓着身子一把抱住羊曜的腰往前冲去。


    “观千剑,羊曜,别打了!”李琢光沉声,但那两人完全没有听到。


    观千剑的架势是冲着杀人去的,她抓着羊曜的腰推向墙壁,那脆弱的钢筋铁骨上裂出一个人形的痕迹。


    羊曜反手抵住墙壁一推,墙壁应声而倒,而羊曜趁势抬起腿狠狠踹向观千剑的膝盖。


    「咔」的一声,观千剑的身体明显歪倒向一边。


    观千剑的额头上霎时爆出青筋与冷汗,但她还死咬着不松手,借用身材的优势抱住羊曜的腰身一抬一摔。


    羊曜被她摔到地上,却不急不慌地用双手抓住观千剑的衣领,将头撞向观千剑的额头。


    两道血从她们的脸颊边滑落,羊曜眼中充盈着狠戾与杀气,而观千剑的双眼却迷茫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间的功夫,羊曜双腿圈住观千剑的腰反向用力抬起自己的身体,从观千剑后方用手臂反抱住观千剑的头颅,一手按在背上,就要往另一个方向一扭。


    “羊曜!”李琢光终于在庞湛不知是不是故意磨蹭的动作里脱下了外骨骼,她快步走到二人面前,冷声吼道。


    羊曜堪堪停止动作,她望向李琢光的眼睛里还未来得及褪去戾气。


    李琢光上前抓住羊曜的手,让她不得不从观千剑的头上拿开。


    羊曜只好松了腿,把观千剑推开。失去她的支撑,断了一条腿的观千剑终于支撑不住地歪斜倒下。


    李琢光单膝跪在观千剑身前,女人痛苦地蜷着一条腿倒吸气。


    李琢光的手轻轻放在观千剑的大腿上,她也不太敢碰伤口:“怎么样,还能走路吗?”


    观千剑眼前仍然是眼冒金星的状态,她晃神了很久,目光才能够聚焦到李琢光的脸上。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能。”


    李琢光对着庞湛挥手:“庞湛,过来,帮我把观千剑扶起来。”


    “不要,我自己可以。”


    庞湛刚想过来,就见观千剑自己用手撑地,抓着旁边断裂的墙壁单腿站了起来。


    李琢光迈出房间看了一眼,她们在这闹的动静这么大,网吧里还一个看热闹的都没有,鸦雀无声的样子看来是早就清空了。


    观千剑靠着墙壁缓神,而李琢光则看向安静地立在一旁的羊曜。她叹了口气,上前用自己的袖子帮羊曜擦去脸上的血。


    羊曜偏头躲过,连李琢光触碰她手臂的手也被她拍开了。


    “羊曜。”李琢光无奈地喊了一句,“在这里大打出手太冲动了。”


    “但你只骂了我。”羊曜胡乱地推开了李琢光再一次试图帮她擦血的手,“你没有骂她,电源线你的,她拔了!”


    愤怒让羊曜无师自通地流利说完一整句长句,虽然语序还是有点问题。


    李琢光先是惊喜,再是哭笑不得地抓住羊曜的手:“谁说我不打算骂她了?你们两个我都得骂,”


    李琢光的力气其实完全不足以钳制住羊曜,但羊曜没有挣脱,乖乖地维持着李琢光一只手握住她两个手腕的姿势。


    李琢光终于如愿以偿地帮羊曜把脸上的血擦干净了。


    羊曜有点委屈:“你骂啊,怎么不骂?”


    李琢光拍拍羊曜的手臂:“回去骂,今天的惩罚你们俩谁都逃不过去。”


    庞湛走到李琢光身边,小声为羊曜喊冤:“为什么还要罚羊曜啊?”


    李琢光扭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庞湛:“羊曜不是新兵蛋子,非特殊情况直接在居民娱乐区对人大打出手,本来是要处分的。


    “还好你们提前把这里清空了,不然要是伤到别人,就不是一个处分的问题了。”


    “嗯。”羊曜点头附和李琢光的话,“罚我,没关系。只要,一起罚。”


    其实羊曜还是手下留情了,十级对打八级,就像她用头去撞观千剑那一下一样,连异能都不必用,观千剑就不会有还手之力。


    羊曜是在试探李琢光的态度,如果她对观千剑的性命无所谓,那么羊曜就会当场扭断观千剑的脖子。


    不过……


    李琢光头疼地摸了摸后脑勺,把手放在断墙上,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网吧的隔间墙壁被这两个家伙打碎了,要赔多少钱?她的工资……


    让兜里比脸上还干净的观千剑出这个钱,她不忍心。但羊曜确实又是为了让她能看到更多记忆才出手……


    到最后还是她出。


    算了,出就出吧。总比这些钱花不完被她带进坟墓里要好。


    “走吧,我们去找网吧老板赔个罪,然后送观千剑去医院。”


    刚从医院里出来啊,这就又要回去了。


    观千剑不要李琢光扶,所以李琢光率先走下楼,到前台找到老板。


    老板是个染了一头亮紫色的年轻女人,手臂上纹着一条蛟龙纹身。


    她两条腿交叠,高高地翘在桌面上,看到李琢光一行人从楼上下来,才放下双腿招呼道:“李队,结束了?”


    “嗯?嗯。”李琢光一下子没料想到对方会直接喊她,愣了一下才回道,“不好意思啊,把你家的墙壁砸烂了。”


    “啊,我听到了。”女人站起身,“您没受伤吧?”


    这样一个外表的人对自己用「您」这个称呼,未免让李琢光觉得自己有些像黑/道大佬带着小妹出街。


    她笑笑:“我没受伤,但我队友受伤了,我得带她去医院。”


    “哦……”女人的目光在观千剑和羊曜身上转了一圈,“这两位咋打起来了?”


    羊曜抬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下,示意女人别问了。


    李琢光说:“嗯,一点小矛盾,不碍事。”


    “不好意思。”女人从善如流地道了歉,“找我是要借什么东西吗?是设备出问题了?”


    李琢光摇摇头:“不是,那个墙坏了,我来赔你钱。”


    女人听到这句话,感动地捧心:“你知道吗,我这里经常有人打架,打坏了设备都没钱赔,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主动想赔钱。”


    李琢光:“……”


    不是,这话是在夸她吧?怎么听着这么像在说她人傻钱多?


    女人上楼估算了一下损毁情况,给李琢光报了个极低的数字:“您人真好,随便给点得了。”


    “那不一样。”李琢光说,“该赔的还是得赔,你也是做生意的,而且这全是我……们惹的祸。”


    女人嗬嗬笑了两声:“行,那五千星币,差不多啦,我们这里请工都很便宜的。”


    “好。”李琢光点点头,直接从私人账户给女人转去了五千星币。


    赔完钱,李琢光就带着三个队友回了车子里,重新开向医院。


    到了医院,刚走到门口,正好和刚准备出门遛弯的竺瑾时撞上。


    “咦,你们怎么又回来了?”竺瑾时讶异地瞧着李琢光身后两个满头是血的人,“要命嘞,怎么打架打这么狠?”


    李琢光扭头看了她俩一眼。其实流血的伤口在来的路上就差不多愈合了,现在主要问题还是观千剑被踢断的腿。


    李琢光说:“没什么,一点小事。”


    看来她们好像并没有什么即时沟通的方法。李琢光很好奇她们平时交流情报都是怎么做到的。


    “啥小事能打成这样?”竺瑾时面色一板,大家长的气势顿显,“小李,可不许报喜不报忧。”


    庞湛听到「小李」这两个字,默默地在身边给竺瑾时竖起一个大拇指。


    李琢光失笑:“真没有报喜不报忧,小矛盾,真是小矛盾。要是大事儿,按照羊曜的性格,您觉得观千剑还能有命活着吗?”


    “嗯……说得也是。”竺瑾时采纳了这个说法,“行吧,快去治疗。”


    “好嘞!”李琢光应了一声,回身扶着观千剑去挂号。


    羊曜和庞湛留在原地。


    竺瑾时向羊曜和庞湛询问了事情的经过,知道观千剑做了什么以后,竺瑾时沉默了很久:“所以李队在那儿只看了一份记忆?”


    庞湛答:“算一份半吧,如果如何影响王夭汝时间线算半份的话。”


    竺瑾时眉头微蹙:“这可麻烦了,进度跟不上怎么办?霍总指她们不一定能撑这么久……”


    庞湛无措地「啊」了一声:“不会吧,她们不是把全星际所有的十级都叫过去了么?应该能撑很久吧……”


    “十级算什么。”竺瑾时摇头,目光中止不住地流露出急躁和叹息,“现在她们对抗的可不是什么十一级异种,而是整个维度世界。”


    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似要把心头所有沉重的思绪全都一口气吐干净:


    “这是我们真正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次再失败,芮礼就真得偿所愿了。”


    “不会。”羊曜冷不丁说道。


    “什么?”竺瑾时没能理解。


    羊曜断断续续地回答道:“河神,不会,我们,失败。”


    竺瑾时反应了一会儿:“你是说,李琢光不会让我们失败?”


    羊曜点头:“嗯。”


    “但愿吧。”竺瑾时调换了站立的双腿重心,看着不远处把观千剑放在轮椅上,然后带着她去骨科看门诊的李琢光。


    “希望她不要心软,她现在每一个举动都很关键。”


    “压力,不要。”羊曜说。


    这一回庞湛理解了:“你是说不要给李队压力?”


    羊曜欣慰点头:“对。”


    庞湛耸耸肩:“可这个哪是我们能决定的呢,庚孤说得对呀,霍听潮和李琢光,这两个人哪个都不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咯。”竺瑾时应道,“不过她俩也不是打架,如今在打架的……应该是霍听潮和芮礼?”


    “她俩咋打架啊。”庞湛感到不解,“芮礼不都失踪了吗?霍总指不是说,芮礼是回了四维世界?”


    “我估计霍总指也不知道芮礼具体去了哪里。”竺瑾时说。


    “芮礼把自己行踪都遮得严严实实,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三维人,不可能找得到她。”


    “那你说……”庞湛有了新想法,“观千剑会不会知道芮礼去了哪里?毕竟她俩也需要联络嘛!”


    竺瑾时:“那芮礼单方面联络观千剑就可以了,也不必非得让她知道自己的位置。”


    她啧啧称奇:“要不是芮礼确确实实跟着李琢光从头到尾一起闯下来的,我都要开始怀疑芮礼是不是用心不纯了。”


    “没啊,我那个世界,芮礼就不在。”庞湛回忆了她的那段记忆,“只有李队。”


    她脑海里有两段记忆,一段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由霍听潮给她看的原始时间线记忆,还有一段则是她自己的肉/身记忆。


    她出生在一个普通官宦之家,同宁帝掌权以后,虽说女子入仕推行得并不顺利,时代局限下更多人还是只想做主母,不过宫中的女官到底多了起来。


    但由于在这之前的医学研究都未曾着重研究如何降低女子创生的痛苦,因此同宁帝为了巩固权力选择了终生未育。


    最终是从旁支挑了一个女儿做自己的太子。


    这个女儿没有同宁帝这样的铁血手腕,她努力想要维持朝政,终究还是对这因为男性占了多数的朝政而有心无力。


    她很快被逼宫退位,后来的皇帝觉得她听话,为了彰显自己的仁慈,特准答应她一件事。


    她选择了给娘子军一块免死金牌。


    皇帝还以为她会选择让自己免去皇陵守陵之苦,却没想到她竟然用在娘子军身上。


    这是皇帝所料未及的,也远远超出了他可以接受的范围。


    但话已出口,木已成舟,不管他再怎么不愿意,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还是只能捏着鼻子给了娘子军免死金牌。


    有了娘子军的存在,至少世间女儿的处境相较曾经要好得多。


    娘子军势头大,也更得民心,朝中一时还铲除不了。


    朝中人试了很多次,也试了很多围剿的方法,但就好似是上天护佑,每一次娘子军都能死里逃生,死灰复燃。


    反而是那段日子边境屡屡有外敌进犯,扰得边境民众苦不堪言。


    时间久了,民间也传出一个说法,娘子军命硬,朝廷就是因为待娘子军不好,所以才遭了天谴。


    倘若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因此灭国。


    当时在位的皇帝本身就是个被推上来当替死鬼的懦弱炮灰,整天想着如何解决外敌想得睡不着。


    一听到这种似是而非的流言,也不管是从哪儿传出来的,立马下旨停止一切追杀娘子军的行为,并且连夜封了娘子军将领为朝中王姥。


    说来也怪,王姥封了没两天,边关传来通报:深秋天干物燥,敌军粮草不知为何突然燃起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敌军无论如何灭都灭不掉这大火,最终只能先行撤兵。


    有此一遭,娘子军更是被皇帝奉为座上宾,这封一个,那封一个,赏赐与封诏如同流水般赏下去。


    庞湛和佟太极的再一次出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


    她们不必缠足,有了娘子军的护佑,能出门读书,也能考入朝中当官。


    好一点了,但还是没能好到完美的程度,没了缠足,仍有青楼,也无母父家族。


    她们仍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姓氏为何,一个是从青楼里买来的花魁,一个是生来就是下人的洒扫。


    别说姓名了,就是性命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与佟太极安安稳稳地长大,李琢光见是见到了,可那小姑娘常年缠绵病榻,见不得风也走不了路。


    她俩经常去拜访李琢光不过是因为觉得这人很熟悉,却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感受到的熟悉。


    李琢光临死前回光返照时,才和她们说了很多的话,带她们来到这个世界。


    因为有娘子军的存在,她与佟太极所过的日子比后来才得知的原始时间线记忆相去甚远。


    她是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才惊觉过去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真是可怕。


    要是她被困在那儿从未出来过,只会一辈子由衷地觉得能允许女人入朝当官,男人也太好了,然后毅然决然地投入到为了男人争风吃醋的行列。


    与其她友人一道来到新世界,她们都不知道自己该姓什么。


    是那个看着像李琢光助手的女人对她们说:“如果想不到的话,就用自己原来的姓吧,给你了,就是你的。”


    所以庞湛和佟太极都没有更改名字,而是重新给自己的母亲起了个好听名字。


    ——庞湛可以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芮礼,所以当她在这里得知一系列来龙去脉以后,是无比意外的。


    “真的假的,芮礼一直都陪在李琢光身边的。”竺瑾时似乎是第一次听说,挑了挑眉。


    但很快,她就想通了:“哦……那怪不得这次安排你到李琢光身边。”


    庞湛:“啊?为啥?”


    竺瑾时:“因为你不认识芮礼,所以不太可能被她的洗脑带跑偏……大概是这个原因吧。”


    “哦……”庞湛迷茫地摸了摸自己头顶的两个异形分子仪,“其实,观千剑居然是芮礼那边的,我还一直无法理解。”


    竺瑾时的一只脚一上一下地规律拍打地面:“我听说啊,李队进入观千剑世界的时间有点微妙的。”


    庞湛:“怎么微妙?”


    就连羊曜也来了兴趣。


    “羊曜也不知道?”竺瑾时回头看了看四周,还是决定拉着两个人去外面空旷的地方说。


    走在医院后方的草坪上,确认方圆无人,竺瑾时才继续说:“就李琢光一开始是来三维世界渡劫的,你们知道吧?”


    “嗯嗯。”庞湛和羊曜一齐点头。


    竺瑾时:“那她中途因为犯了点错导致被惩罚,这个你们应该也是了解的吧?”


    “嗯嗯!”


    竺瑾时:“嗯,就是在惩罚过后第一个世界去的是观千剑的世界。”


    那个时候李琢光是绝对无情无义的状态,是除了肉/体渡劫以外,她的精神无人能够折磨到的程度。


    她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了观千剑。


    “啊,那不就和游戏里的剧情是一样的么?”庞湛突然想到《血脉》里,李琢光最初试图植入蝴蝶的节点。


    “是,是一样。这也是我们根据《血脉》进行的推测,毕竟观千剑不和我们一头,没法从她口中得知真相。”


    竺瑾时转了个身面对太阳:“我们猜测,观千剑的想法大约和芮礼是差不多的。”


    庞湛探头到竺瑾时身前:“什么?芮礼的想法是什么?观千剑好像不至于不希望李琢光帮助别人吧?”


    竺瑾时摇头:“不,我们认为,芮礼的想法是希望李琢光永远留在三维。


    “换句话来说,就是永远都不要想起过去的记忆。”


    这和庞湛认为的差不多,不想起过去的记忆就意味着李琢光永远都无法得知这个世界的真相,也就无法再帮助更多的人。


    “半年前,李琢光曾经给焦洲提交过一份辞职报告。”


    ——半年前,也就是李琢光第一次发现死物异种的时候。


    这么一说,羊曜和庞湛都想起来了,那时候焦洲很焦虑,压着不审批不是,让李琢光辞职也不是,硬是留着李琢光更不是。


    没想到焦虑着焦虑着,李琢光居然自己把辞呈撤了。


    “我们一致认为,是芮礼给李琢光营造了那样的幻觉。”


    竺瑾时站累了,她到底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就地找了一个小土坡直接坐下。


    羊曜和庞湛坐到她身边。


    竺瑾时说:“芮礼是那时候离李琢光最近的人,而且你想,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未爆发,提前做准备的只有霍听潮。


    “而霍总指不可能让李琢光远离这件事,所以,只可能是芮礼。


    “让李琢光远离这些事,让她不要想起过往的一点一滴。”


    “诶,那其实和我知道的差不多嘛!”庞湛一手握拳锤在另一手的手心,“就是芮礼不想要李琢光帮助别人。”


    “霍总指说芮礼不是这种想法。”竺瑾时撇嘴,“我不太懂,霍总指也没和我解释。总之先不管。


    “芮礼的芯片曾经死亡过千分之一秒,这个我们也讨论了很久,多半也是和死物异种有关,不过……”


    竺瑾时顿了顿,眸色幽深:“程序部不在霍总指的手里,秋兰虽然打入内部了,但……程序部的人不提拔秋兰,我们就根本没办法。


    “再加上所有的中枢都是由芮礼的异能构建的,程序部这么关键的一个地方,守得跟铁桶一样,我们的人一个都安插不进去。


    “只要能进入程序部中枢,说不定我们就能找到芮礼,可是……”


    可是就如竺瑾时说的那样,


    芮礼连三部、1677部这些中枢建设得一塌糊涂的地方都守住了不给她们一丝机会,更别说肉眼看着就很重要的总部了。


    “啊……”庞湛的思维开始散发,“那你说,观千剑被推举进李琢光的队伍,会不会也是芮礼的安排?”


    竺瑾时想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桂循着了芮礼的道,或者说,当初观千剑那件事,就是她们刻意为之?”


    “嗯!”庞湛重重点头,“你看芮礼对李琢光可能会做的选择都那么了解,那一个庚孤她还不是死死拿捏?


    “而且我感觉庚孤吧……可能不管观千剑换成谁,她都一定会出手灭掉一个人,以保证自己一定可以进入八四七。”


    “不会。”羊曜说。


    她只说了两个字,在场的两个人都一头雾水,她只好抬起手比划手势:


    「不会是刻意为之,观千剑对霸/凌有心理阴影。如果让她们选择被处分的方式,不会选这种。」


    “你说的也有道理。”竺瑾时点点头,“这种没影的事我们自己心里知道就好,别被敌人挑拨离间了。”


    “我知道!”


    三人坐在草坪上聊了很久,过了大约半小时,李琢光和观千剑才从医院里走出来。


    观千剑的腿已经完全好了,只有额头上残留着一块淤青昭示着她曾经和羊曜打过一架。


    她俩健步如飞地走到草坪上找到竺瑾时三人,李琢光笑着打趣:“前辈像在带两个小孩。”


    两个小孩纷纷起身拍去屁股上的碎草和灰尘,李琢光伸出手给竺瑾时借力,让她能站起来。


    竺瑾时口中「诶哟」了一声,拽着李琢光摇摇晃晃地站直了,揉捏太阳穴:“人年纪大啦,腿脚都不好了,还容易体位性低血压。”


    “哪有呢,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没您这样的精气神。”李琢光低头帮竺瑾时拍去裤子上的泥土灰尘。


    竺瑾时松快了腿,一只手捏着李琢光的肩膀:“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李琢光伸手扣好竺瑾时外套的纽扣:“你说。”


    竺瑾时缓了缓气:“按照你对芮礼的了解,你觉得芮礼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目的是什么?”


    第152章 赫帕尔之剑(十一)


    目的是什么?


    李琢光自己也想不通这个问题。


    而在知道了那些世界若要更改时间线, 是需要一个人消耗能量的时候,她就有点理解了。


    芮礼多半是……不希望她靠牺牲自己来做成这些事。


    她也说了,「我只在意我最亲近的人, 别的我什么都不想管」。


    李琢光想起了这些记忆, 她就一定会去探究死物异种的起源, 然后去把死物异种彻底解决。


    ——那怎么解决呢?现在李琢光什么异能都没有, 那便只有献祭自己。


    所以对于芮礼和观千剑而言, 这条路走到黑的结局就是李琢光献祭自己成全所有人。


    但同时, 李琢光也觉得有些奇怪。


    她并不相信她帮助过的那些女孩会是希望她再一次献祭自己解决死物异种的人。


    至少苗苏、竺瑾时表现出来的样子, 并不是这样的。


    她们会因为李琢光为了复活她们而做出的牺牲感到生气和不值,那便更不会希望、甚至主动推动李琢光的牺牲。


    如果霍听潮和她们的想法相悖,那么她们现在就该是芮礼那一头的。


    虽然也不排除她们是怕自己为了她们牺牲以后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抗衡死物异种……


    但李琢光不想这么去想她们,肯定不是这样的,她想。


    大概率是霍听潮和芮礼之间没有沟通过,导致信息差的误解。


    而且, 既然李琢光恢复记忆会对这个世界造成损伤, 或是会引导向某一个Bad Ending,


    那么这一次,她们如此快速地让自己看了那么多记忆,这个世界为什么还没有崩塌?


    她们在做什么?


    一正一邪两种观点在李琢光脑海里打架,她晃了晃脑袋清楚杂念,回答竺瑾时:“希望我……不要死吧。”


    竺瑾时有点意外,但并不是因为这个答案,而是因为李琢光居然只能给出这个答案。


    她面色沉重:“我们要加快进度了。”


    她瞥了一眼握紧拳头的观千剑:“这位先让我带走, 可以吗?我们不希望她再捣乱了。”


    李琢光回头看了一眼观千剑, 而羊曜和庞湛都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似乎默认了竺瑾时的「我们」。


    “带到哪里去?”李琢光问。


    她其实也希望能快点看完所有的记忆, 该知道的真相都让她知道了,再来面对这些人。


    竺瑾时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您放心,我们不会对她做什么的,只是让她不要接近您。


    “如果您在意的话,我们可以不把她关起来,就找几个人看着她。”


    “不要把我带走……我保证不会——再那么捣乱了。”观千剑上前两步,目露恳求。


    李琢光沉默了片刻,想到观千剑过往的记忆,终究还是被观千剑看得心软:“算了,别把她带走,我会看牢她的。”


    竺瑾时看看观千剑,无奈地应了李琢光的话:“我知道了。”随后她便转身走进医院。


    羊曜冷哼:“呵。”


    李琢光安慰性地捏了捏羊曜的手臂,被她闪身躲过,直接转身回了车上。


    庞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羊曜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李琢光的手放在庞湛的肩膀上,“你没有别的想法吗?你也可以说出来。”


    “嗯?我吗?”庞湛指指自己,似乎不知道为什么李琢光会特意提起自己,“我……算了吧,我没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不会啊。”李琢光抚开庞湛脖子边上的碎发,“你的意见对我很重要。”


    庞湛有一瞬间逃避了李琢光的视线,马上强迫自己看了回去:“我……”


    “有什么是不可以和我说的吗?”李琢光的目光很温和,像母亲的怀抱一般轻柔地抱住庞湛。


    庞湛忍不住想要对这样的眼神倾诉:“没什么、没什么想法。我也不喜欢……芮礼……”


    她越说声音越小,小心地觑着李琢光的神色,生怕她生气。


    “你也不喜欢?”李琢光并未露出过多的意外,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庞湛的头发,“因为她想阻止我恢复记忆?”


    “……不!”庞湛坚定地摇头,“因为她在阻止你!”


    李琢光挑眉:“阻止我?”


    庞湛:“对,阻止你。我们……她明明应该是最了解你的人,可是做出的所有选择都在与你背道而驰。”


    李琢光引导庞湛:“嗯……然后呢?”


    庞湛一打开了一个口子,倾诉便停不下来了:“所以她不是在阻止你恢复记忆,是在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


    “那我想做什么事呢?”


    庞湛略微迷茫地一愣,不太确定地说:“恢、恢复记忆?这个应该只有霍听潮和芮礼知道吧……”


    “霍总指把你们都瞒得这么紧吗?”李琢光脑子里莫名冒出一句「不愧是霍听潮的做派」。


    也许是因为记忆恢复以后被唤醒的肌肉记忆,她自己有心理准备了。


    庞湛「嗯」了一声:“我是这段时间才知道这些计划的,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等级低。”


    那倒也是,就连李琢光都是那一次突发奇想更改了自己选人的标准才选中了庞湛。


    可能在此之前,霍听潮更多的是让高等级参与。


    她应该并非直接知道谁都是有童年幻想伙伴,而是一个一个排查下来的。


    而有幻想伙伴的人是高等级的偏多,庞湛这样等级较低的自然就被略过了。


    这倒是和李琢光目前以为的情况不太一样。


    她还以为这个世界已经重启过很多次了,所以所有人都应该是非常熟练的状态。


    但现在看起来并非如此……


    对了!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当初在登梅,为自己引见苗苏、或者说为苗苏引见自己的人,分明就是芮礼啊!


    如果苗苏是霍听潮这头的人,芮礼怎么会让苗苏见她呢?


    而且当初自己急着要去城外,芮礼有充分的时间支开其她人,然后悄无声息地杀死苗苏,以从中阻断李琢光了解这一段记忆的途径。


    可是如果苗苏不是霍听潮的人,那又为什么会在霍听潮的安排中给她看那段记忆?


    不……不……不对不对不对——!


    李琢光眼瞳急缩。


    苗苏的记忆之所以给她一种是霍听潮的安排,一是在于礼物清单那个任务是霍听潮指定的,二则是因为……


    她转动眼珠,看向车子里看终端生闷气的羊曜。


    因为那个时候,她和羊曜的句句对话都在向她展示,羊曜知道将要给李琢光看的记忆是苗苏的,而她也未曾阻止。


    李琢光抬起手揉捏鼻梁。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既然现在芮礼和霍听潮是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那么苗苏到底属于哪方?


    以及……最初的最初,桂循向她推荐观千剑是否也囊括在这些事里?


    再往前,庚孤让观千剑吃了那个处分又……


    李琢光止住思绪,屏住呼吸等待了一会儿。


    这个世界好像没有要重启的迹象,眼前的庞湛也眨着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


    没问题?


    这里的建筑并没有要震荡变为二维的倾向,草地上很安静,远处的汽车引擎与人聊天的声音也没有停顿。


    好像真的没问题。


    但李琢光也不敢再往下深想了,她让庞湛先上车,当这里只剩她和观千剑两个人时,她对着观千剑说:“你有什么想说的?”


    观千剑低着头认错:“我不应该私自拔掉你的电源,也不应该和羊曜大打出手,你罚我吧。”


    李琢光双手抱胸:“我们先不说罚不罚的事,你为什么要拔掉电源。”


    观千剑朝着庞湛的方向努了努嘴:“她都说了,就是为了阻止你。”


    “所以你们真的和她们说的一样,是为了阻止我恢复记忆?”李琢光歪头,仔细地看着观千剑的神情。


    观千剑摸着后脖颈,逃避的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我好心虚」四个大字:“嗯,差不多吧。”


    李琢光眉心内收,作出一副略有些撒娇似的委屈表情:“和我都不能说实话了吗?你看看你上次骗了我,我也没有拿你怎么样呀。”


    观千剑快速地看了李琢光一眼:“我没有骗你……”


    李琢光问:“是因为我知道了以后就会去找芮礼,从而导致Bad Ending吗?”


    观千剑犹豫了几秒,说:“差不多吧,我赞同你的后半句。”


    李琢光知道了以后不会去找芮礼,但会导致Bad Ending?


    李琢光:“所以……其实这事儿已经发生过了一次了,对吗?”


    观千剑低头,眼观鼻鼻观心,晃着一条腿踢石头:“对。”


    这没什么瞒着的必要了,李琢光就是自己猜也猜得出来。


    李琢光静了静,才问道:“那发生过几次了能告诉我吗?”


    观千剑摇摇头,过了一会儿点点头,再过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我没法做主,要是芮礼或者霍听潮想告诉你,你自然能知道。”


    芮礼或者霍听潮?


    这种表述有点微妙啊……虽然李琢光知道是因为观千剑知道两边都在给李琢光一些信息,但是……


    只是她的直觉而已,也许是她的直觉错了也说不定。


    “所以,我恢复记忆以后是会发生对这个世界不好的事情,还是——对我不好的事?”


    李琢光这句话说完,二人之间便落入了长久的寂静。


    观千剑没有再回避李琢光的目光,而是直勾勾地看着对方,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


    她想笑一下,但并没有成功,反而有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


    她迅速抬起手遮掩自己哭泣的样子,欲盖弥彰地说:“明知故问。”


    ——那就是对李琢光不好的事。


    虽然李琢光还是不太理解。


    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现在想不通的事情就暂时先不想了,反正这两天所有的真相都会浮现了。


    “那你知道我现在恢复了那么多的记忆,而世界还没有崩塌的原因么?”


    现在她恢复记忆的速度着实是在刀尖上跳舞了,每一次都可能导致世界崩塌走向Bad Ending。


    “知道,当然是因为有芮礼在撑着!”说到这个,观千剑脸上浮现一层怒色,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说。


    “这些人嘴上说得好听,实际就是管杀不管埋,不止要和我们作对,还要从侧面消耗我们的力量。”


    李琢光听着观千剑的指控,其实她心里也有些虚。


    嗯,毕竟真正做的事会危害这个世界的人其实是她,但是现在矛盾被转移到芮礼和霍听潮之间了。


    这么一想……


    李琢光抬手扶着车子,难得对自己的前路感到一些迷茫。


    若是芮礼在支撑着这个世界,那自己……真的还要继续往下走吗?


    她再多想起一个记忆,就意味着芮礼要为了维持世界稳定而多加一份力量。


    她都走到这一步了,真的要半途而废吗?


    而且若她不恢复记忆,那些死物异种怎么办?现在死物异种已经进化到可以自己制造军/队的程度,再这样下去,全星际灭绝近在眼前。


    她不能回头了。


    可是……可是用芮礼为代价换来的和平,她真的下得去手吗?


    李琢光和观千剑谁都没有打破沉默,李琢光攥紧了车顶的行李栏杆,而观千剑则专注地看着李琢光的侧脸。


    她们好像都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李琢光的耳朵里又听到管霏对她说的那句话——


    「权力斗争就是要牺牲的。」


    为什么一定要有人牺牲呢?如果非要有人牺牲,这个人就不能只是她自己吗?!


    或许她就是一个天真的、过于理想化的人,可她只是想给所有人一个好结局,为什么这么难?


    为什么明明大家的Happy Ending都已经达成了,现在还要再有死物异种的出现打破这一切?


    观千剑突然出声:“去看吧。”


    “什么?”李琢光这才回神,她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清观千剑在说什么。


    观千剑认真地重复一遍:“去看吧,去恢复记忆吧。”


    李琢光:“可是那不是在——”


    “去看吧。”观千剑打断了李琢光接下来的话,抿着唇,她似乎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却苦涩得厉害。


    “这是我们共同的心愿,我和芮礼,不要担心会有人牺牲。没有人会……”


    她好像咽下了自己的哭腔,艰难地说出最后两个字:“牺牲。”


    李琢光眉目间是散不去的忧虑:“可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不要犹豫了。”观千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奇怪,她攒起自己的脸颊肉,努力让眼眶里的眼泪不要流下来。


    “没时间了,也许霍听潮是对的呢?也许……不,我们就是错的,没什么好辩驳的。


    “我和芮礼都是出于我们的私心,而你也向我们展示了,即使你没有记忆,最终还是会选择这条路。


    “你已经证明我们是错误的。”


    李琢光:“……”


    她沉默了很久,开口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能见到芮礼吗?或者,如果你有什么东西要给她,能给到她手里吗?”


    观千剑不理解,但是点头:“可以,你有什么东西要给她?”


    李琢光走到汽车后方,打开后备箱,她的分子仪放在后备箱里。她从分子仪里拿出她在登梅从小李琢光眼睛里装的一小罐眼泪。


    “把这个给芮礼,应该可以帮上一点忙。”


    李琢光是从蓝一一的记忆里获得的灵感。


    那个记忆中,四维的她初次来到三维世界时,为了复活那些小生命,一开始用头发,后来就是眼泪。


    而这瓶眼泪是从小李琢光那里得来的,而且那个小李琢光最后的结局是变成二维拼图,最后散成一滩池水,还直接让黑雾消失。


    那作用大概是差不多的。


    所以眼泪中蕴含着「李琢光」的力量。


    既然她能在那两个世界里用自己的力量扭转时间,那蕴含着她力量的眼泪也可以帮助芮礼稳定三维世界,


    观千剑接过瓶子,茫然道:“这不是登梅那时候……”


    说到一半,她忽然话音一转,把瓶子也直接塞回李琢光的怀里:“不要,这个没用。”


    李琢光没接,她的眉眼霎那间沉了下来,她大步走近观千剑,双手扣住观千剑的后脑勺,将她的头拉向自己。


    “我知道是芮礼在指挥你,芮礼,听我说,把眼泪拿去,这一定是有用的。”


    观千剑像宕机了一样弯着腰,无措地眨了眨眼睛,但她没有回答李琢光的话,就好像默认了李琢光的说法。


    李琢光又将观千剑的脑袋拉近了一些:“芮礼,拿去用。”


    她的手指插在观千剑的短发里,不自觉地用力,把观千剑的脸颊肉挤得发白。


    “这个东西很有用,我发誓它一定是有用的,而且你放心,我在得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并不痛苦。”


    发现芮礼似乎像是想要假装自己没听到从而逃避这件事,李琢光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


    她的声音含着些微的颤抖,紧皱的眉头把她全部的心事都曝光:“我不想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求你了,拿去用。”


    观千剑与李琢光的视线相接,虽然明知道对方此刻不是在看自己,还是控制不住地从眸光里溢出疼惜。


    她抬起头,轻柔地抹去了李琢光眼角一滴晶莹的泪珠。


    她的耳朵里也很安静,从刚才芮礼给她指示让她说那瓶眼泪没用以后,对方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其实向来是芮礼单方面联系她,她不知道如何主动和芮礼说话,只知道自己要是呼唤芮礼,对方大概率是会回复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瓶眼泪会有用,但既然芮礼语气如此急促地让她还给李琢光,那想来不止有用,还非常有用。


    芮礼去哪儿了呢?她没必要知道。


    观千剑耳朵里没有芮礼的声音,李琢光也倔得犟在那儿不动,仿佛两个人谁先低头谁就是输了。


    观千剑弯着腰,一只手扶着车顶借力。


    她还从来没有从这么近的距离看过李琢光的双眼,这双黑色的眼瞳里长着复杂繁复的花纹,就像天女手中那把剑的浮雕。


    上一次和李琢光如此近距离,是……


    观千剑的思绪飘远了,她记得是在……好像是在羊曜加入九三零那时候,晚上时李琢光喝醉了,在她的房间里。


    李琢光睁着这样一双眼睛,房间里昏黄的灯光在她的瞳孔里跳动,她努力地端着一个看上去雀跃的笑容说:


    「千剑,你知道的,这里不是现实,这里是一个游戏。」


    可是这里不是游戏,而是一次又一次,靠着不断的重启和重新选择走下来的现实。


    再之前,就是她还是王夭汝的时候,那天晚上李琢光和芮礼一左一右地和她夜谈。


    当她看向身旁躺着的李琢光时,对方的双眼就在月光下熠熠闪烁。


    那晚,李琢光从仰望着天花板的姿势翻身面向自己,她脸颊划过的弧度在观千剑的心里辗转了上万遍。


    她可以理解世间一切人对李琢光的爱,唯独除了自己的。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她努力想要配得上李琢光身边的位置,可是好难啊。


    她原本的目标是从八四七往上走,与李琢光顶峰相见,结果没想到被庚孤截胡。


    她想过也许自己就是不配站在李琢光的身边,谁知道峰回路转,桂循把她推荐去了李琢光的队伍。


    李琢光再一次拯救了她。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


    为了证明自己就是迟早会被李琢光厌弃,她会故意闹脾气,有时也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举动。


    比如强硬地要求李琢光去哪儿都带着她,让她保护李琢光;比如……留下那一桶碎内脏。


    但是没有,李琢光从来不会对她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不应该是这样的。


    太阳就应该高高在上地照耀世人,不必去管臭气熏天的小巷子里死了几只老鼠,就连阳光照到那条阴冷的巷子,她都要替太阳觉得委屈。


    应该由老鼠追逐太阳,而不是太阳主动为老鼠提供容身之所。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现在这个世界外壳脆得像一个膨胀到极限的气球,稍加一点外力就可能彻底爆炸。


    再也经不起一次重启了,所以芮礼才会选择……而霍听潮那边也加快了速度多半也是想通的原因。


    每每想到这里,观千剑都止不住地想冷笑。


    霍听潮可真会骗人,嘴上说着自己是最正义的话,实际上做出来的事一件比一件要叫人不齿。


    她还不如屠十步……起码屠十步的坏都是放在明面上明明白白的。


    眼看着李琢光就这么被霍听潮诓骗为她所谓的未来赌上性命,观千剑就恨得牙痒痒。


    她知道李琢光就算知道真相也会自愿赴死,可是她真的自愿和被骗后再得知真相的自愿就完全不一样!


    因此虽然她知道芮礼的目的也没那么伟光正,但起码芮礼是把心思都对自己剖析干净,她与芮礼是同类。


    比起不知城府几何的霍听潮,还是芮礼更保险一点。


    过了很久,观千剑不知道有多久,耳朵里终于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观千剑手里的瓶子终于像删除了图层一样瞬间消失了。


    李琢光这才放开了观千剑的脑袋,用指廓轻轻抚过观千剑的脸庞:“抱歉,是不是把你弄疼了?”


    “没有。”观千剑摇摇头,收回自己在李琢光脸上流转的目光,“我皮糙肉厚的,你弄不疼我。”


    她低下头,像是在听什么声音,也像是有点难过:“芮礼说她会用的,她也说……如果你觉得太累的话,半途放弃也没有关系。


    “她会给你殿后,就像……在那些世界里一样。”


    不等李琢光回过味来进一步询问「那些世界」是指哪些世界,观千剑就松开扒着车顶的手,轻声说:“走吧,我们回网吧。”


    *


    一行人重新回到网吧,网吧的老板刚好把断墙掉落下来的碎石头都扫到一边,清理出一条能走的走廊。


    “老板好辛苦,咋不找个清洁工或者买个清洁机器人啊?”庞湛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灰尘,努力不给老板添麻烦。


    老板直起酸痛的腰,用手锤了两下:“没钱啊,不过在我们1677部,就算你有钱也没办法啦,没有高科技可以买。”


    庞湛后悔地快速拍打自己的嘴巴:“诶哟我这破嘴。”她连忙伸手,想要接过老板手里的扫帚,“我来帮您!”


    “哈哈哈哈哈那不用啦。”老板躲开庞湛的手,“虽然我腰不好,但这点活还是做得动的。”


    她对着旁边完整的房间抬抬下巴:“喏,去新的一间吧,那边都帮你们整理好了。”


    “谢谢老板!”庞湛中气十足地喊道,“老板发大财!”


    几人进了老板给她们准备的新房间,羊曜帮助李琢光穿戴设备和外骨骼,庞湛转身去电脑上输入内测码。


    “轻点轻点……痛痛痛……”


    羊曜的动作有些粗鲁,李琢光连连讨饶。


    “呵。”羊曜「啪」的一下扣上了腰间腰带的搭扣。


    李琢光一睁眼看到羊曜的神情,她还是选择闭紧嘴巴承受这沉重的爱。


    她这是什么吸醋包的体质吗?从芮礼到观千剑,再到羊曜……


    还好她的身边还有庞湛。她看向庞湛背影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感动之情。


    庞湛一回头就对上李琢光的目光,她奇怪而不解地笑了一下,而羊曜动了动身子遮住李琢光看向庞湛的视线。


    戴好头盔,羊曜才慢慢往后退去。


    她将自己摔进沙发,双手展开搁在沙发背上,双腿交叠,冰冷宛如瞄准猎物一般的目光盯紧了观千剑。


    李琢光这边的游戏再次启动。


    她的角色还站在204年雨水广场中央,她顺着上次登出的最后一个动作点开宇宙地图,而在坐标选择这里,她却犹豫了一下。


    「A.204210」


    「B.204230」


    「C.210204」


    这次她没有选择A,而是选择了B。


    既然这是一个自由度很高的游戏,那她稍微有点想看看另两个选项里都是什么。


    「20年4宽3长40高」。


    这个坐标选择后也成功了,视野快速拉进放大,停留在一个星球表层烟云环绕的星球。


    「请选择你要附身的人物。」


    「A.霍听潮(未解锁)」


    ……哦,这条线还谁都不能选。


    不过,只有霍听潮?这是为什么?


    这倒到了她的思维盲区了,她其实一直没怎么想过自己会和霍听潮有什么很深的羁绊,至少比不上她和芮礼的。


    李琢光一直以为霍听潮统领一方只是因为她聪明,原来还有别的原因?


    连芮礼都没有一个单独的星球,这里还把霍听潮单独列出,这得是多重要的存在啊。


    好吧……李琢光耸耸肩,退出这个坐标,点进下一个C选项,这次坐标的星球是一个深红色的星球,熟悉的共轨双子星。


    很像地质研究所所在的红色卫星。


    「2年10宽20长4高」。


    「请选择你要附身的人物。」


    「A.李琢光(未解锁)」


    「B.芮礼(未解锁)」


    「C.霍听潮(未解锁)」


    「D.屠十步(未解锁)」


    「E.叶春女」


    「F.葛靖」


    「G.张翠芬」


    前四个选项和A选项是一致的,屠十步这个一直存在于众人口中的人居然也有这么高的地位,李琢光稍微有点意外。


    而且G选项是张翠芬,却不是张娇骄?


    难道自己一直以来判断谁更重要的标准是错的么?原来谁的位置更重要与谁跟自己接触更多并没有关系?


    她在那三个选项里犹豫了一会儿,按下了G。


    不得不说,张翠芬这一个选项确实让她感到好奇了。


    ——以及,为什么这个选项会这么排列,这种排列组合和相应的星球是否有其对应的意义。


    「主线任务已更新。第六章:世界。」


    「第三节:忧。」


    画卷在她面前徐徐铺开,她再一次沉入世界。


    她才刚落地,就被一个飞奔而来的小东西撞了满怀。


    第153章 致她的女主角(一)


    “诶哟我嘞个哇哇!”


    李琢光嘴里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吱哇乱叫, 手里的手提箱落到地上,她被那直冲着怀里而来的小东西撞得一屁股摔倒在地。


    芮礼捡起李琢光的手提箱,站在一旁无情地嘲笑:“底盘真稳。”


    “我屁股痛。”李琢光皱着一张脸, 一只手抱着怀里那只小土狗, 一只手揉着屁股踉跄地站起。


    芮礼把两个手提箱归在一只手里, 绕到李琢光身后帮她拍灰。


    李琢光拎起小土狗的后脖颈, 对上对方那双圆溜溜的无辜大眼, 故作凶相:“哪家的小狗?啊?”


    小狗缩着身体, 委屈地「呜呜」撒娇, 短小卷曲的尾巴在身后甩成了螺旋桨。


    李琢光把小狗放到地上,它小跳着围着李琢光的脚踝转,脑袋拱着李琢光的裤腿。


    “它真喜欢你。”芮礼把李琢光裤子上的沙土都拍干净,“不然你收养了它吧。”


    李琢光奇怪地看了芮礼一眼:“我是猫派,你喜欢狗?”


    芮礼双手插袋:“我不喜欢,臭死了。”


    “而且我估计这是有主人的狗。”李琢光蹲下身, 拿起小土狗项圈上的狗牌, 这只狗牌做得很精致,刻着「麦子」两个字。


    “麦子?”李琢光试探地叫了一声小狗的名字,小狗的尾巴摇得更欢了。


    芮礼:“那可能是前面村子村民的狗,抱过去问问吧。”


    “嗯。”李琢光应了一声,抱着小狗往前走。


    是她的错觉么?芮礼的心情好像好一点了。


    在村子里问的第一个人就知道麦子,那人指着一栋红顶的小土房:


    “那是张寡妇的狗,平时老爱往外面跑,您不用管, 太阳下山的时候它就自己回去了。”


    “原来是翠芬姐的。”


    李琢光在走过来的这段时间里补全了世界背景, 她这次是下乡扶贫的干部,主要任务就是给这个村子的村民脱盲, 今天是她第一次来村里。


    张寡妇是她的任务目标之一。


    她把小狗放到地上,那小狗在她与村民之间来来回回地转,村民也满脸笑意地蹲下来摸狗的脑袋。


    李琢光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麦子也太亲人了,我都怕哪天跟着坏人跑了。”


    村民抬起头:“您二位就是给咱们上课的老师吗?”


    李琢光:“对,请问您是?”


    这人长了一张憨厚老实的脸,听用词似乎也不是不通文墨的人。


    李琢光的世界大纲暂时看不了这么细节的部分,但她猜,眼前这人可能是村长或者村里的干部。


    这人穿着一件土黄色的棉袄,又黑又粗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圆润的指甲剪得干净,指甲缝里也没有夹黑泥。


    注意到李琢光在观察她的穿着,她笑了笑:“我呀,我叫于丽珍,村里的辣椒厂就是我办的呢。


    “我识点字,但也不咋地,就是早早出去混社会,才没啥口音。


    “今年新买的衣服嘞,都说我穿着这件很精神。”


    “确实很精神。”


    李琢光早就听闻村里能脱贫靠的都是一个辣椒厂,在世界大纲里有写这个厂长其实大字不识几个,娶了个老公是读书人,帮她看合同。


    平时谈合同就靠她能喝酒,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出过差错,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更何况若是一直依靠别人看合同,哪天她莫名其妙把辣椒厂卖了都不知道。


    可她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学,自己偷偷借用值班的借口在办公室里学扫盲教材也学得一知半解,合同里的专有名词都对不上号。


    恰好最近开始搞扫盲运动,来的老师似乎还要指导她们搞直播。


    她是从城里的大人物那里学到的,这样既可以不动声色地让自己学习识字,也可以一手带起她自己的「亲信」。


    她之前一腔孤勇,觉得能喝酒就能闯,现在年纪大了,沉淀下来,她觉得还是需要有几个信得过的亲信。


    “我带您二位去看看村里安排的学校吧。”她说着,就站起身带着李琢光二人往村里的小广场走去。


    辣椒厂让村子里整个翻新,在村子偏南的地方安排了一片广场,平日里有什么节日活动或是表演都在这个广场。


    现在广场旁边已经堆了好几张桌子和椅子,地上还摆着一张崭新的黑板。


    于丽珍说:“就等您二位来哩,您二位啥时候有空,我们这边随时可以开始的。”


    “我们也是随时可以开始。”李琢光说,“那咱们就明天下午……五点半吧?辣椒厂是五点下班对吧?”


    “是哩!”于丽珍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老师二位怎么称呼?”


    “哦,我姓李,李子的李。”李琢光再指指身边的芮礼,“这位姓芮,芮是……呃……”


    考虑到眼前的人好像也不识几个字,李琢光想用于丽珍知道的词组举例,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芮能和哪个字组词。


    “没事儿,我先记个音。”于丽珍也发觉了李琢光的难办,“等教到这个字了,您再同我说。”


    李琢光连连点头:“好嘞好嘞。”


    于丽珍往四周看了看,从袖口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包递给李琢光,压低声音说:“老师,能不能拜托您二位一件事?”


    “什么事?”李琢光把红包推了回去,也放轻声音,“您有事说事就行,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肯定能帮就帮。”


    于丽珍道:“害,就是我这儿有几个人,到时候能不能拜托您,主要关照那几个人?”


    关照?看于丽珍的表情,应该是真的多照顾一点。


    李琢光懂了于丽珍的意思,但她也不好直说:


    “咱们这边都是一视同仁的,不过她们若是有些不太适应的地方,我们会多照顾一些的。”


    于丽珍立马了然地笑起来,把红包收回自己的口袋里,道:


    “诶是是,她们都有些笨,这普通人十分钟能学会的事,她们都要学个半天的,真是头疼。”


    李琢光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到时候告诉我都是谁,我会多照顾一下的,我们扫盲工作绝不会落下一个人。”


    于丽珍笑意灿烂却多少夹杂着一些尴尬,她似乎还有其它的顾虑,却不好说出口。


    最终她只说:“那就麻烦李老师与芮老师了。我带您二位先去住处看看。”


    “好嘞。”


    村子里给李琢光和芮礼安排的住处宽敞明亮,似乎是今天新建的房子,打扫得很干净,一应生活用品俱全,都是崭新的。


    于丽珍把她们带到以后有事先行离开了,她俩把手提箱放在桌子上,开始整理自己带来的衣服。


    麦子跑来了门口转圈圈,冲着门内汪汪叫。


    芮礼:“你要不然把张娇骄的魂火扔出去吧,有点烦人。”


    “这咋扔啊,扔了就没了。”李琢光摸了一下口袋,确认装着张娇骄魂火的瓶子还在,“等我们弄完,先去把张娇骄的心愿了结了。”


    芮礼收回瞪着麦子的视线:“嗯,那最好。”


    ——李琢光和芮礼这次来到这里,除了完成扫盲任务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她携带了一部分属于张娇骄的魂火来到这里。


    *


    在新世界门口,李琢光照例询问张娇骄和张翠芬要不要改名字。


    张娇骄毫不犹豫地说:“要!我已经想好了我的新名字。”她斜眼看了一眼张翠芬,“她就随便她去。”


    而张翠芬犹豫了一下,小声地说:“其实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娇骄,挺好听的呀。”


    张娇骄皱着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她本来忍住了,没想和张翠芬吵架,可在李琢光递出来的纸上写字时,委屈地嘴巴一扁,眼泪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她整张脸都涨红,猛地回过身对着张翠芬,看向对方的眼神中尽是恼怒:


    “你知不知道这个名字有多难听?你怎么不给我起名叫阮绵绵呢?!”


    张翠芬局促地缩着脖子,双手搅在一起:“我觉得不难听呀,娇骄,咱们再考——”


    “别喊我娇骄!”张娇骄被这一称呼喊得浑身一激灵。


    “哪怕你让我名字叫张娇,无论是女字旁的娇还是马字旁的骄,都比张娇骄好。”


    新世界门口的女人冷眼看着二人的吵架,她无情地说:“如果还没想好的话,先让后面的人登记。”


    张娇骄拽起衣服下摆用力擦去眼泪,她与张翠芬退到一边。


    张翠芬急得想要帮张娇骄擦去眼泪,但她身上没有手帕或纸巾,用自己的衣服去够,对方又一把将她推开,她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张娇骄哭了很久,才终于缓过神来,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尽管大家都没有看向她或者她母亲,但她仍感觉有一点丢脸的羞耻。


    她抽噎着,掀起朦胧的泪眼,哭腔浓重地说:“算了,我不和你搞这些。


    “反正我打算换个名字,你当初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有多敷衍你自己心里有数。你换不换就随便你,我无权做主。”


    “俺、我、不敷衍。”张翠芬的声音又细又轻,她努力想要给女儿解释清楚,但又不知道从何开始解释。


    “起名字的时候俺很认真的,三个字而且有很多笔画……”


    “你每一次翻来覆去的都是这些话,说得就不腻么?”张娇骄满脸怨怼,“三个字就不敷衍了?这种abb的名字就是最敷衍的存在!”


    “诶比比?”张翠芬只能依葫芦画瓢地复述一遍,没有理解其中的意思。


    “诶呀!”张娇骄不耐烦地一撇嘴,解释道,“就是像毛茸茸、静悄悄这种后面两个字一样的词组形式。”


    张翠芬睁大眼睛:“诶,那不一样啊!你的娇不是同一个娇呀!”


    “念起来一样也算一样!”张娇骄受不了了,转过身去不想再和张翠芬说话,“总之我肯定会改的,这个敷衍名字我绝对不要!”


    “啊……”张翠芬喏喏许久,只得妥协,“好吧。”


    “稍等一下。”李琢光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她黑色的双眼里快速地闪过一片片彩色透明的记忆。


    她一开始以为张娇骄是单纯不喜欢这个名字才想着换一个,便不打算管。


    这太正常了,这里所有人都有权决定自己最重要的名字要叫什么。


    但这么一会儿听下来,李琢光感觉张娇骄的态度还挺微妙的。


    比起不喜欢这个名字,她好像更是因为觉得母亲起名字时很敷衍所以想换一个名字。


    所以她额外确认了一遍:“张娇骄,你是因为不喜欢这个名字才想换,还是因为觉得张翠芬起名时太敷衍所以才想换?”


    张娇骄没有回头看自己母亲希冀的眼神,只是不情不愿地答道:“因为觉得妈妈起得太敷衍。”


    李琢光眼睛里的光彩一直在变幻,她正在同时处理好几件事情。


    “也就是说,如果我能给你看你母亲起名时并不敷衍,你就不会选择改名了?”


    张娇骄一愣,没想到自己这么个名字居然真的不是随便起的,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母亲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


    其实就算敷衍了事的也就罢了,在成长过程中,她是能够非常明显地感受到来自于母亲的爱,那种爱也不是将她看做男儿养的爱。


    母亲就是在爱她这个人,那么名字用心与否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了。


    可问题就在于,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她是用心起的,可说出来的理由却可笑至极。


    “真是认真起的,你为什么不和我解释?”张娇骄扭头看向张翠芬,满是不解。


    “俺都解释了嘛。”张翠芬委屈地摊手,“你看,我都说是三个字,还有好多笔画……”


    “停停停。”张娇骄连连喊停,“我要听的理由不是这个!你这理由是纯粹把我当傻子玩儿。”


    她长舒一口气,面对李琢光说:“那拜托您了,我妈解释总解释不到点子上,听起来就像——”


    心虚的辩解。


    这年头,谁会觉得三个字的名字就比两个字的要用心,笔画多的名字比笔画少的名字用心?


    第154章 致她的女主角(二)


    就算是自己刚出生的那年代, 宗璞这名字也绝对比张娇骄要精致得多,也绝不会有人觉得王安忆比张娇骄要更敷衍。


    每一次母亲都拿三个字和笔画多说事,才让张娇骄一次比一次火大。


    尽管她多次提醒自己, 母亲那时候没什么文化, 张娇骄这个名字, 张翠芬或许真的尽力了。


    但自己总也会想到, 为什么妈妈没有让村子里有文化的老师帮她起名字。


    这种烦躁会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她每次都及时把那可能会爆炸的雪球及时清理, 但终究是会留下隐患的。


    明明两个人都长了嘴, 不是不会问,也不是不会解释,但牛头不对马嘴的,与没长嘴也差不多了。


    如今这个心病要是能够解决,她也很开心。


    “老师,需要我做什么吗?”张娇骄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了, “不过, 老师,如果这些事会让您的身体受损,那还是别了。


    “我愿意相信您。”


    “还是眼见为实比较好。”李琢光说,她的目光定在虚空中的一点,瞳孔微微抖动,似乎在查阅什么东西。


    “对了,我还需要向你们预个警。如果我回到过去,改变了时间线, 那新时间线的你们可能不会选择和我一起离开。”


    她认真地望进张娇骄红晕还未褪去的双眼:“你们愿意吗?”


    张娇骄没怎么犹豫:“当然。我了解我的性格, 如果我真不愿意和你离开,那就证明那条时间线里的我生活得很幸福。”


    张翠芬就更没意见了:“没问题, 俺、我来是想保护我女儿来的,她要是不想来,我也不来。”


    张娇骄复杂的目光投向张翠芬,她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坐在不远处的小办公桌上的女人走上前来,在李琢光眼前展示了什么,说:


    “正好那里有个功德任务,你要是去做了,还能攒点能量回来,还不算你回溯时间。”


    ——李琢光和芮礼在一些节点做出更好的选择,在天道允许的范围以内小幅度地向好方向改变时间线。


    这种任务的时间回溯代价算在天道头上,是天道为了让自己世界更合理而做出的牺牲,这也是世界管理局一直以来做的工作。


    不同的三维世界之间是没有交际的,同一个三维人只能存在一个,所以她们一旦重启张娇骄世界的时间线,新世界门口的张娇骄和张翠芬就会立刻消失。


    重启时间线需要加载时间,因此她们两边的存在哪怕是一皮秒的重合都不会有,这也是不存在平行世界的原因。


    这是三维世界的运行法则。


    她们需要重新结识这对母女,把她们带回新世界大门,才算整个完成。


    “诶,好啊。”李琢光一拍手就决定了,“那张娇骄,我要从你身上分走一点魂火,你放心,不痛的。


    “唯一的风险就是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你可能无法顺利降生。”


    她没有说出口,倘若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她一定会消耗自己的力量让一切再回到正轨的。


    身为四维人,总归有手段能凌驾于三维的规则之上。


    因为李琢光带着张娇骄的魂火,若是新时间线上的张娇骄不愿意和李琢光离开,那她某天就会莫名其妙做一场梦,梦见李琢光带她的魂火看到的一切。


    张娇骄点头,脸上没有一丝害怕的神色:“没有问题,我信任您,您一定不会将我置于危险之中的。”


    被全身心信任的感受别提有多好了,李琢光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容:“那是一定的。”


    *


    张娇骄的魂火在瓶子里有力地跳动。


    麦子大约就是闻到张娇骄魂火里曾经属于张翠芬的那一缕味道,才一直这么缠着李琢光和芮礼二人。


    她们快速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和物品,便带着张娇骄的魂火走向麦子。


    离麦子越是近,这小狗的尾巴摇得就越是欢。


    李琢光蹲下身,伸手把麦子头顶的毛揉得一团乱,小狗在她的手下激动地跳跃。


    李琢光被这股热情感染地也笑起来:“小麦子,带我们去找你妈妈吧!”


    麦子听得懂李琢光在说什么,兴奋地跳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随后便在土路上撒丫子狂奔,跑出一点距离还会回头看一眼有没有跟上。


    李琢光和芮礼小跑跟上,麦子在崎岖的土路里穿梭,它很快顺着自己留下的气味找到了回家的路。


    红顶的屋子,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蹲在门口,正要用力把地上的冬瓜抱起来。


    李琢光连忙上前:“姐,我来帮您。”


    “诶——”满头大汗的女人听到了脚步声,以为是村里哪个年轻姑娘,把冬瓜交给李琢光,一抬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孔吓了一跳。


    “你是谁!”


    她尖叫一声,李琢光这边刚抱稳冬瓜又被张翠芬抢了回去,李琢光前倾身体去扶后仰的张翠芬。


    她急忙说:“我是城里头来村里扫盲的老师,不是想偷您的冬瓜。”


    张翠芬后撤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似乎在回忆,当想起了确实最近要有扫盲老师来村里,她讪讪地笑道:“老师,不好意思啊,俺不知道。”


    她的脸与手被晒得黝黑,怀里的冬瓜与她的孕肚一般大。


    李琢光看着就紧张,见张翠芬对自己卸下了防备,便上前抱过冬瓜,与张翠芬一起进屋:“您这是几个月了?”


    张翠芬憨厚一笑:“八个月,快生了。”


    “八个月了,那您得小心点儿了。”李琢光按照张翠芬的指示,把冬瓜放进厨房的菜篮里。”


    张翠芬颠了颠水壶的重量,拿了两个干净陶瓷碗,给李琢光和芮礼倒了两碗热水。


    李琢光和芮礼接过热水道了声谢,她们环顾一周,这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张翠芬抱着孕肚,在李琢光的搀扶下坐到床上,麦子跑到她脚边伏好。


    李琢光坐到芮礼旁边的椅子上,那些竹藤编的椅子里垫着手编的坐垫,软软和和很舒服。


    李琢光想到于丽珍说张翠芬是寡妇,那她估计是一个人住。


    为了打好关系,李琢光说:“您月份大了,身边还没个陪着的人,要是有事儿,您直接叫我俩来就行,别客气。”


    张翠芬一挥手:“那哪行啊!俺没文化,但俺知道,教书也很累的,那个叫啥,脑力劳动嘛!”


    李琢光把碗搁在桌子上,她能感受到自己口袋里的魂火跳动得厉害,仿佛想要破瓶而出与张翠芬融为一体。


    李琢光道:“为群众服务是我们的信条,更何况您还是个孕妇,这更是我们的职责了。”


    “诶呀,那还不是给你们添麻烦?”张翠芬笑得豪爽,与李琢光几分钟前看到的张翠芬判若两人。


    “俺一个人都这么久了,可以弄得过来的!”


    “怀孕前期与后期不一样的。”李琢光耐心地与张翠芬解释,“而且群众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这怎么能是添麻烦呢?


    “我们还担心我们帮不上忙呢。”


    世界大纲里说张娇骄是早产,但具体到为何会早产的细节,李琢光现在无法在世界大纲里查看。


    自己种下的苦果,也就只能自己咽下了。


    谁让她犯了错还死不悔改呢?只是不让她查看世界大纲的细节已经是……转圜后的结果了。


    李琢光递给张翠芬一只银色的口哨:


    “您家里也没个人陪着,要是出事儿了,您就吹这个口哨,我们听到以后第一时间就会来找您的。”


    张翠芬连忙推拒:“这咋能要,这要老鼻子钱吧?不行不行,我不能拿。”


    虽是拒绝了李琢光的口哨,但她看得出这两个姑娘今天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拍拍麦子的屁股:


    “让麦子熟悉熟悉你们的味道,要是有事,俺让麦子去叫你们。”


    “那也行。”


    得到了应允,麦子居然就真的摇着尾巴凑到李琢光的裤管边,这边嗅嗅,那边嗅嗅。


    闻完了李琢光的味道,它就跑到芮礼的腿边。


    芮礼浑身的动作一顿,端着碗要喝水的手都僵在半空,瞪着那只小小的土狗,仿佛随时准备弹起来把它一脚踢开。


    李琢光凑到芮礼耳边小声说:“咋这么久了还怕狗?”


    “……我不怕狗!”芮礼咬牙切齿地答道,“我就是单纯的讨厌狗。”


    “好好好。”李琢光一脸「我懂的」,看着麦子闻好芮礼的味道跑回张翠芬的脚边,“那翠芬姐,我们还要理东西,先回去啦。”


    “诶!”张翠芬从椅子上站起身,捧着自己的肚子便来送李琢光二人。


    张翠芬的动作笨重,李琢光看得心惊,连声劝道:“您坐着吧,别送啦!”


    “送一送,送一送。”张翠芬外八字走得摇摇摆摆,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送你们到门口。”


    “好啦好啦,我们到门口了,您快回去坐着吧。”李琢光走到门口了朝着张翠芬挥挥手,“晚饭时候我们再来找您啊。”


    张翠芬也摆手,不知是和她们告别还是让她们别来:“晚饭俺都去于厂长那里吃,别来啦!”


    看来张翠芬也不算完全一个人。李琢光这下彻底放心了。


    她与芮礼回了屋子,晚饭是于厂长请她们吃的。


    一同吃晚饭的除了张翠芬以外,还有三个女人。


    她们看着都三四十岁的样子,岁月在她们脸上留下了皱纹,却没有磨灭她们眼里的光彩。


    李琢光本来听说于丽珍能喝酒,还打算和她碰一碰,结果一看杯子里全是玉米汁,大失所望。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神色如常地接过玉米汁。


    张翠芬在饭桌上稍显文静,不怎么说话,就埋头吃饭,大多数时间都是于丽珍和其余几个女人在说。


    她们从村子的情况说到自己,最后话题绕到李琢光和芮礼身上。


    “两位老师可年轻,我看着二十五岁都没得!”坐在芮礼旁边那个手上戴着佛串的女人说。


    李琢光求助的目光投向芮礼。


    ——完了,她没看这两具身体的年龄!


    芮礼早就预料到了,从善如流地接上:“我们三十岁,博士刚毕业。”


    博士在这个小城市还是个新兴名词,听在她们耳朵里,就像第一批高考的人一样厉害。


    “这么牛!”于丽珍对着李琢光二人竖起大拇指,蹩脚地用带着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夸赞。


    她之前就知道支教的老师不会很差,但能是博士她也是有些震惊。


    佛串姨一拍桌子笑起来:“老于洋气了啊,都会用牛了。”


    “博士毕业是包分配吗?”佛串姨旁边的红发姨插话问道,“要是俺儿子以后能考上个博士就好了。”


    “咋,你当博士是市场上批发的猪肉啊?”红发姨身旁的潮流姨「呷」的一声笑开了嘲笑红发姨。


    “就你儿子那猪样,你还是趁年轻再生一个吧。”


    李琢光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回答道:“现在不包分配了,但在就业上还是有优势的,要是年龄合适的话,肯定是越早越好。”


    红发姨白了一眼潮流姨:“要说人家能读博士呢,你这嘴巴臭死了。”


    潮流姨拿出自己的小板砖手机,划到一个页面给李琢光看:“老师,你们说的这个直播啊,我找我女儿看过了,是不是这个诶婆婆?”


    诶婆婆?哦……她大概是想说app。


    李琢光接过她那支手机壳比年轻人还花里胡哨的手机,看到桌面上的软件,点点头:“是的,就是这个软件。”


    她的手机字体调得很大,也没有开启文盲模式。


    “这个直播啊,村长说这玩意能赚钱,这咋赚钱?”


    几个上了年纪的姨此刻就像好奇宝宝一样看向李琢光,等待她的解答。


    李琢光直接打开那个软件,随意点进了一个直播间给她们展示。


    听着她们四人此起彼伏的感叹,李琢光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带幼稚园大班。


    “这儿直接点进去,就可以付钱啦?”潮流姨点进小黄车又退出,来来回回地重复,像个拿到新奇玩具的小孩。


    “现在这东西也搞得太先进了。”红发姨对此啧啧称奇,“别是再过几年,连纸钞都用不上了。”


    潮流姨与于丽珍相视一笑:“落后就要挨打呀!没办法,我们也只能继续学咯。”


    “您几位还年轻着呢。”李琢光喝光了杯子里的玉米汁,于丽珍便端着大瓶温热的玉米汁上来给她倒了满满一杯。


    “什么时候开始学都不晚。”


    “诶对了。”红发姨拢了拢自己烫的羊毛卷长发,“两位老师有男朋友吗?”


    这话题转得太快,李琢光呆了一下,下意识地答道:“没有。”


    但她很快接上自己的后半句:“不过我们目前还是想专注于事业,不考虑这些事。”


    难道是年纪到了就会自然而然地开始讨论这种话题么?


    李琢光还准备了一下如果她们揪着不放给她相亲要怎么拒绝的话术,没想到佛珠姨下一句就直接将这个话题揭过了。


    “哦——哈哈哈哈。”佛珠姨笑了几声,“其实我很少看到能让女儿读到博士还不急着催婚的家庭。


    “两位老师的父母挺开明的,做生意的么?”


    李琢光依旧是礼貌地笑着:“不是,也是教书的。”


    佛珠姨拖长声音「哦」了一句以后,往后靠到椅背上,几位姨的脸色都算不上太轻松。


    电光石火间,李琢光忽然想通了为什么她们连着试探了那么多个私人问题。


    ——她之前拒绝了于丽珍的红包却答应帮忙,于丽珍这是以为她想要一个更难还的人情,


    所以让这几个人来试探自己在哪方面会需要帮忙。


    然而自己又不想结婚,不结婚就不会有小孩的事,学业也修到顶峰了,家里开明,还是体/制内。


    这下她们大概要以为自己是为了什么更夸张的事了。


    李琢光放下手里的筷子,正色对几位说:“你们放心,我答应帮你们真不是为了你们的人情。


    “如果你们非要还我人情,那就……”


    李琢光在思考要怎么说,却不知自己这停顿把对面四人的心都高高吊了起来。


    “那就给我烧点香,让我积点德吧。”


    貌似上贡是可以转化成她的功德值的,就算不行,也让她们找点事做,省得整天为了自己这个人情弄得心神不宁。


    于丽珍很快理解了李琢光的意思——虽然不知道她是不是从某个奇怪的方面误解了。


    她了然地点头,一脸「我懂的」的笑容:“都听您的。”


    对了,这段时间正好是「修真论」甚嚣尘上的时候,各种小道消息说当官的集中做慈善是为了攒功德飞升成神。


    李琢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简直是从正面承认了这个可能性。


    ……算了,误解也就误解了,随便她们去吧。


    反正自己是真的为了「修行」,能传出那些传言也是确实有人在搞这东西。


    于丽珍是个聪明人,不会碰到一个官员就直接问她们是不是在修行。


    于丽珍今晚最想解决的大事得到了保证,后来的气氛就轻松许多。


    李琢光和芮礼两个只专心科研和慈善的人设深入人心,她们之间的相处就没有那么多心眼子。


    倒是张翠芬,从上桌开始就一句话都没有,吃完了也没敢直接下桌回家,硬是在位置上坐到结束。


    现在对于李琢光而言,张翠芬的身体是最重要的,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等饭局结束,时间快敲过夜里八点了。桌上的菜盆清空了许多,瞧着张翠芬昏昏欲睡的样子,李琢光终于提出告辞。


    她扶着张翠芬回了屋子,看张翠芬洗漱好躺上床了,李琢光才放心地离开。


    农村睡得普遍比较早,回去的路上静悄悄的,随口说一句话就仿佛能传到千里之外。


    “你知道你刚刚对张翠芬做的事像什么吗?”芮礼冷不丁出声。


    李琢光偏头:“嗯?像什么?”


    芮礼:“像一个控制欲很强的妈妈。”


    李琢光仔细地思考了芮礼的说法:“这就算控制欲吗?我只是想张娇骄这次可以安稳降生。”


    “那你知道这种情绪叫什么名字吗?”芮礼快走了两步,从李琢光的侧后方走到与李琢光并肩。


    李琢光:“想?这是欲望吧。”


    “不对。”芮礼说,“再想想,你背过的。”


    “……”李琢光在脑海里把七情的内容复习了一遍,苦恼地重复,“我还是觉得是欲。”


    她认真地给芮礼解释:“你看,不管是希望张娇骄可以安全降生,还是希望张翠芬不要出意外,这些都算欲/望。”


    “那你慢慢想吧。”芮礼加快步伐,超过了李琢光,“这次任务能让你多学会一个情绪,接的值得。”


    “我觉得我都学会了……”李琢光不服气地小声念叨,也加快了步速追赶芮礼。


    “准确来说,不算是学。”芮礼掏出钥匙开门,她在李琢光之前的三令五申之后终于放弃了直接用手捏碎门锁。


    “而是区分情绪。”她开了锁,转头看向李琢光,“什么都可以是欲/望,但你不能把所有情绪都归为欲/望。


    “你现在的情绪还有另一个更准确的名字。”


    欲/望总是人最先理解的情绪。


    想要吃饭,想要解决生理需求,想要睡觉,想要玩玩具。


    自从李琢光上次犯了错被罚以后,她之前所有世界所学习的情绪都忘光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但怕的不是她什么都不会,而是她会一点,于是就会将所有东西都试图套到自己会的那一个里头。


    “你慢慢想,离张翠芬早产的日子还有大半个月,你有的是时间。”


    李琢光一头雾水地跟在芮礼身后进了屋子。


    *


    李琢光和芮礼开始了教书休息两点一线的生活,李琢光总觉得这样的生活轨迹很熟悉。


    当她把这种想法告诉芮礼的时候,芮礼冷哼一声:“当然熟悉,那可是压垮你的倒数第三根稻草。”


    “什么稻草?”李琢光好奇。


    芮礼合上自己做好的教案:“让你被罚的倒数第三根稻草。”


    “啊?”李琢光咬着笔盖,“我不是因为带人离开原世界才被罚的么?怎么又变成教书了?”


    芮礼:“……”拳头又硬了,“装傻是吧。”


    李琢光赶紧低头假装在准备教案:“才没有……”


    她写了两行字又抬头开小差:“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不能把以前的记忆直接给我看?”


    芮礼躺在床上看书,把床头的台灯放在自己身边,翻过一页纸:“因为三维世界太脆弱了。”


    她把台灯里的灯泡抽出来晃了晃举例子:“比如说,你在黑暗里突然开灯,如果一下子亮度太高,人的眼睛就会瞎掉。


    “需要慢慢地从暗到亮进行转变,人才会适应。三维世界也是这样的。


    “记忆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你身上的能量总和,如果让你一下子全部恢复,三维世界承受不了你四维身体能承受的信息量,就会爆炸。


    “所以我们必须让你一点点恢复,确保每一次增长都在三维世界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真麻烦。”李琢光低下头,“我就是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把她们带回四维世界,还要留在三维呢?”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适应维度转换的。”芮礼把灯泡放回灯罩里,调整好灯罩的角度。


    “降维还好一点,需要时间适应,不过是快慢的区别。


    “但升维就不一样了,高维度的信息量一下子涌入你的大脑就一瞬间的事,你又没有四维的信息接收器官,运气不好就直接爆炸。”


    李琢光:“……我隐隐有点难过,我是不是以前有带人升维过?因为刚才听你这么说,我心里一下子有点难过。”


    “嗯,不过那不是难过。”芮礼淡声应着,“那个情绪和现在你要学的情绪其实是一种。


    “你放心,那个时候你是把人放进你的身体里,你的身体有三维的信息接收器官作为缓冲,所以不会有太大影响。”


    “哦。”李琢光放心了,继续往下写教案。


    还没写几个字,她又想开小差了。


    但这次她刚张嘴,一个字还没说,就被芮礼无情地打断:“你再不写完一会儿天都要亮了。”


    “……我知道了!”


    李琢光堪堪在凌晨两点前写完了教案,彼时芮礼早已关灯睡着。


    她轻手轻脚地出门洗漱,回来躺上床。


    过了半小时,她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学习情绪好难,四维人的情绪没有分得那么清楚,要接受大量信息就注定要牺牲一些东西。


    二维生物没有多少情绪,因为它们的处理器官承载不了。四维生物则是因为过多的情绪会影响它们的信息处理。


    其实三维也是这样,如果由情绪支配行为,注定做不成什么事。


    也许是因为四维的记忆都忘光了,有时候李琢光也很奇怪,四维生物除了信息量多少以外,和二维生物有什么差别呢?


    情绪很好,情绪让她更清晰地感知到这个世界,让她的人生有所波动,尽管那并不都是好的。


    所以失去大多数情绪的四维生物,到底是一种进化还是退化?


    为了摒弃那可能的一点「伏」,也舍弃了那么多可能的「起」,值得吗?


    虽然她不理解那些从生到死都在追求「意义」的人类,但到头来,其实她自己也不自觉地去追求某一件事的意义。


    她睡不着,越想越清醒。一翻身看到芮礼在另一张床上背对着她睡,她用气声问:“你睡着了吗?”


    芮礼:“……睡着了。”


    “没睡起来陪我聊聊天呗。”李琢光听到芮礼的应答,一骨碌坐起身,“距离张翠芬早产就两三天了,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芮礼:“……”


    她的声音里没多少睡意:“不知道。”


    “我……好希望张娇骄能够平安降生,早产伤身,我也希望张翠芬可以不要过早破了羊水……”李琢光喃喃自语。


    芮礼动了动肩膀,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嗯。”


    李琢光跳下床,坐到芮礼的背后:“我觉得这样聊天太干了,你陪我出去看星星呗。”


    芮礼:“……”


    李琢光毫不气馁地猛拍芮礼的肩膀:“陪我嘛陪我嘛陪我嘛!”


    “烦死了!”芮礼一下坐起来,“大晚上的不睡觉,看什么月亮。”


    “看星星!”李琢光纠正,“这里空气好,晚上有星星。”


    芮礼扯过自己脚边的外套穿起来,气呼呼地下床:“早知道我就不该回答你。”


    “晚咯!”李琢光兴高采烈地小蹦着出门。她在后院里找到一个小梯子,搭在屋檐下,两个人爬上屋顶。


    她们躺在屋顶上,李琢光两只手枕在脑后,凉风吹拂,黑沉的夜幕里流淌着一片璀璨的星河。


    “我希望能一直过这样平静的日子。”李琢光轻声说,她的声音像丝绸一样柔软。


    “有时候觉得要是我能在一个世界里就这样结束人生也挺好的。”


    芮礼:“这不是你第一次和我这么说。”


    李琢光:“真的吗?那看来我一直以来都挺一致的。”


    她话音落下便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间陷入沉默。


    一片薄云飘过来将银河拦腰截断,芮礼忽然说:“从失去记忆以后到现在,最喜欢哪个世界?”


    李琢光想了想:“最喜欢星际吧,因为在那个世界里,女人生育没有那么多的痛苦。”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正对芮礼:“但我不喜欢有人工子宫的星际,可以量产生命的地方人就变成消耗品,根本不把人当人。”


    “嗯。”芮礼轻飘飘地答应着,“那个世界确实很好,像乌托邦一样。


    “那,你会觉得累吗?”


    李琢光敛眸,她来来回回地重温了有记忆以来所有的心路历程,忽而一笑:“还好吧,开心会大于疲累。”


    “所以还是累的,对吗?”


    李琢光看向芮礼的脸,对方专注地看着星空,没朝她这里看。而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第155章 致她的女主角(三)


    她们的哲学交流中道崩殂, 因为李琢光冷得打喷嚏,被芮礼强硬地赶回了房间。


    李琢光直到临睡前还在想芮礼问她的问题——


    所以还是累的对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累吗?用活一世就会累的三维身体轮回那么多世,当然累。


    但自己所收获的一切喜悦都可以抵消她的累, 看到那些女孩开心, 她也开心, 让她觉得她的劳累都是值得的。


    而只回答一句「累」, 再加上她在这之前说想这样结束人生, 芮礼多半会误会成她已经累得不行了。


    她不想对芮礼撒谎, 所以选择了沉默。


    第二天早晨, 芮礼起床后就好像忘记了昨晚的哲学交流,与往常一样,没什么变化。


    就这样一连过了两天,终于迎来张翠芬要早产的日子。


    今天李琢光起得很早,从起床开始,她的心脏就跳得很快。


    张翠芬这段时间也会顶着孕肚过来上课, 但身体实在支撑不住, 经常到一半的时候就悄悄离席。


    今天张翠芬干脆没有来。


    李琢光一直心神不宁地瞥向门口的方向,但意想中的人却没有出现。


    结束了今天的课程,于丽珍上前找李琢光问问题,李琢光抓住机会先问她:“翠芬姐呢?今天怎么没来?”


    于丽珍照顾张翠芬,但也没有到这种无微不至的程度,她自然不知道张翠芬的去向。向周围人询问,但大家都摇头。


    只有张翠芬的邻居说:“说起来,今天都没听到麦子叫呢。”


    她这么一说, 唤醒了村民们的记忆。她们接二连三地开始说今天一天好像都没看见麦子。


    农村的宠物都习惯于散养, 麦子平日里会在村子里乱逛,它不会乱咬人, 所有人都很熟悉它。


    李琢光的心跳平静不下来,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麦子的异常仿佛就在验证这一点。


    她匆匆把那些人都交给芮礼,独自一个人朝张翠芬家狂奔。


    张翠芬家的大门敞开着,房间里很乱,椅子桌子倒了一地,地上还有很多狗毛。


    李琢光的心狠狠往下一沉,她从口袋里掏出装着张娇骄的魂火瓶,魂火跳动微弱,张翠芬不在附近。


    “李老师,怎么了?”


    于丽珍一群人人未至声先到,李琢光连忙把魂火瓶放回口袋里藏好。


    “张翠芬不见了,谁有看到她?”


    李琢光往旁边让开,给来人看张翠芬家杂乱的样子。


    村民们发出阵阵惊呼,于丽珍高喊一句:“大家冷静!”


    她的声音高亢有穿透力,大约也是因为她平时说一不二,是村里的主心骨,她一发话,村民们的惊惶很快平静下来。


    “来,慢慢想,今天有谁见过翠芬?田姐,你是翠芬的邻居,你先说。”


    有了于丽珍的引导,大家的思路理顺了。


    被叫做田姐的女人说:“今天早上见过,刚起床那时候,翠芬和俺打了个招呼。”


    “就一面吗?”


    “就一面。”田姐确定道,“她就是出来把盆里的水倒在草里,然后回去。”


    于丽珍问:“那她当时看起来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比如说看起来很难过,或者别的什么?”


    顺着于丽珍的问话,田姐回忆了片刻:“没啥,挺正常的。哦对了,俺还问了她要不要帮忙,你也知道她一个人,还八个月了。


    “她和平时一样和俺说她自己一个人得行,不要帮忙。”


    “还有人见过吗?”田姐这里没有信息,于丽珍踩上一个大石头,伸长脖子问后方的村民。


    后面的村民们纷纷摇头。


    于丽珍皱着眉,目光扫过众人,刚想说不然报警吧,后面就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举手:“丽珍姐!”


    “妙妙,你说。”于丽珍眼睛一亮,点了那女孩的名。


    妙妙挤到前方:“丽珍姐,不是今天,是前两天,我听到翠芬姐和别人吵架。好像是关于麦子的。”


    “吵架?俺也听到了!”田姐双手一拍,看向于丽珍,“翠芬脾气一向爆,俺当时也没当一回事,丽珍呐,这有用吗?”


    于丽珍急忙点头:“说出来听听,说不定就和这个有关呢。”


    田姐开始回忆:“俺记得是个男人,陌生男人,没见过。俺一开始以为是为了干那事,还跟俺老汉提了,俺俩拿着铲子想去把人拍了。


    “但是俺俩听墙根的时候听到那个男的是想买麦子,翠芬不肯,就和他吵了一架。”


    “那个男人什么时候走的?”于丽珍直觉觉得这与张翠芬的失踪有关,“你有看到他出村以后往哪儿走吗?”


    田姐想不起来,拍了拍她身边那个黑不溜秋的男人:“老汉,你追着去了,他出村以后去哪儿了?”


    男人指了指村南边的方向说:“往树林里走的,俺没敢跟太紧,后来跟丢了,就回来了。”


    树林?


    这个地点让李琢光想到一些灰色地带的生意,当即就说:“于姐,我去树林里看看。”


    芮礼撸起袖子,也是整装待发的样子。


    “诶,找几个人一起去。老田、大柱、三蛋……”她点了几个男人,“你们拿着铲子陪李老师和芮老师一起过去。


    “其她人……”于丽珍沉吟片刻,“我们跟得远一点,免得打草惊蛇。”


    其实没多大关系,要是芮礼都解决不了,这些人更没办法了。


    瞧着这些人愤愤响应的样子,李琢光到底没说出口。


    大家纷纷应声,各自就近找了武器,也不管分别是谁家的用具,由李琢光牵头,浩浩荡荡地往树林里走。


    这里的地域布局是好几个村落围着这一片树林,因此树林外围和里侧都有修建小路。


    按道理来说,那种秘密勾当在这片树林里是瞒不住的。


    李琢光一只手放在口袋里摸着瓶子感受张娇骄魂火的跳动,越是深入树林的地方,魂火跳动的就越是强烈。


    越走,于丽珍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没有别的,这条路她们从来没走过。但明明这树林早该被她们周围的村民们摸透了才是。


    芮礼打头阵,她的脚步声很轻,就算踩在树叶上也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


    走到树木最密集的地方,芮礼忽然停了下来,没有转身,用手打了个手势。


    李琢光一看那手势就伏低身子,后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学着李琢光的动作下蹲。


    芮礼还站得很直。


    于丽珍有点急,又不敢出声,只好拽了拽李琢光的袖子,让她提醒芮礼也蹲下来。


    李琢光摇摇头,竖起食指放在嘴上。


    没过多久,芮礼动了。


    她身形一闪,还没看清她的动作她就瞬移到了树木前,她脚踩在粗壮的树干上,狠狠一蹬,整个人就如炮弹一样发射出去。


    「砰——」


    「咔——」


    “#¥%&!”


    「砰砰砰——」


    拳拳到肉的闷击后是骨头折断的脆响与男人吃痛的低喝,于丽珍连忙挥动双手让男人们带着武器上前支援。


    所有人高举武器,刚冲进包围圈的边缘就愣在原地。


    ——地上躺了一片正在哀嚎的男人,大多的腿都软软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躺在地上,而芮礼站在正中央,慢悠悠地放下自己卷起的袖管。


    李琢光习以为常地经过那些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的男人,跑进那栋破旧的小木屋里。


    于丽珍也惊得回不过神来,目光下意识地跟着芮礼转,芮礼都走到她身旁了,她才堪堪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妹啊……妹,你也……妹……”


    她大脑宕机,说不出别的字了。


    芮礼和善地拍拍于丽珍的肩膀,说:“业余的。”


    这时,李琢光从木屋里走出来,脸色不太好:“少一个人,里面桌上碗筷有八双,但是这里只有七个躺着的。”


    于丽珍问:“那翠芬呢?”


    李琢光摇摇头:“也不在。我们分散找找吧。”


    “好好好!”于丽珍给跟着来的村民们分配了任务,她们经常在树林里走,就算迷路了也有自己的方法能找回来。


    “对了。”看着于丽珍分配任务的李琢光插话道,“留几个人把木屋里的小狗放一下吧,里面很多狗,我估计这是卖狗肉的地方。”


    “诶好!”于丽珍于是分了几个人去屋子里放狗。


    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麦子为何会失踪、张翠芬又为何会跟着过来也都得到了解释。


    村民们四散离开,而李琢光、芮礼和于丽珍一起走。


    于丽珍带着她们深入树林,小声说:“真是奇了怪了,我们从来没找到过这里来。”


    李琢光四下环顾,道:“很正常,这里的树刻意修得差不多,显然是人为布置过的。


    “你们熟悉树林,所以很多时候找路都不是用眼睛,而是靠肌肉记忆。


    “视野里的部分要是给你们弄点障眼法,你们就很容易走上他们希望的岔路。”


    “真是可怕啊……”于丽珍叹了口气,“在自己这么熟悉的地方居然有这么恶心的勾当。”


    她扶着树干跨过灌木丛。


    “其实之前村里就有很多狗莫名其妙地失踪,当时俺们都以为是在树林里迷路饿死,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养狗了。”


    “没想到,不是天灾,是人祸。”李琢光接上了于丽珍的话。


    “是呀……”


    短暂的聊天结束以后,李琢光感受到手心的魂火跳动得很厉害,几乎快要从瓶子里跳出来。


    她靠着树干停下脚步,仔细地侧耳倾听。


    于丽珍自从看到芮礼那一手以后,就觉得李琢光也是个深藏不漏的隐世高手,此时见李琢光停下来,于丽珍也紧张地屏住呼吸。


    “这边。”李琢光判断出方向,果断迈步。


    于丽珍踮起脚跟在她身后。


    她们在树林里绕来绕去,总算到了一片草丛被踩塌的地方,这里再往前,人踩过的痕迹便变得非常明显。


    李琢光绷紧神经。


    而芮礼静悄悄地往旁边绕了一段路,眨眼间就消失在于丽珍的视线里。


    按照平常,于丽珍总要提醒一句注意安全,但一想到芮礼方才一人打趴七个男人的实力,还是觉得自己不要多此一举的好。


    “呜……呜……”


    李琢光隐约听到前方传来细细的呜咽声,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跑过一段距离后,眼前猛然开阔起来。她们看到张翠芬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抱着麦子,坐在一棵大树前。


    她胸腔剧烈起伏,却硬咬着牙不让自己的呼吸发出一点声响,满头不知是痛的还是跑的汗。


    再前方还有个男人,他似乎就在找张翠芬和麦子。


    张翠芬看到李琢光和于丽珍大喇喇出现在眼前,刚想提醒她们注意安全,下一秒,芮礼跳下树枝,从天而降一脚踹向男人的后脑勺。


    男人猝不及防地被踹倒在地,头颅碰撞地面发出沉闷的一声「砰」,鼻孔里流下一条鲜血,身体晃了晃,再没反应。


    于丽珍吓了一跳,跑上前去,探向男人鼻息的手都是发抖的。


    还好男人还有呼吸,要是芮礼为了救张翠芬失手杀了个人,那无论是于丽珍还是张翠芬,这辈子都要愧疚得别想再睡个好觉了。


    “翠芬姐,没事了。”李琢光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瑟瑟发抖的张翠芬,口袋里的魂火贴着她的躯体,滚烫灼人。


    麦子声音细细地呜咽,委屈地用头蹭李琢光的衣服,那个地方恰好是李琢光装瓶子的口袋。


    张翠芬惊魂未定地下意识抓住李琢光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咋、咋、咋了?那个人,咋了?”


    于丽珍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用方言告诉张翠芬那人晕厥了,其她村民听到那声闷响估计也快赶过来了。


    张翠芬还不知道芮礼的壮举,还是担惊受怕地让芮礼和于丽珍快过来,先一起逃走,免得那个男人又醒过来。


    “没事,他醒不过来。”芮礼淡定地走到张翠芬前方的那棵树,攥紧拳头猛地一击。


    只听「咔嚓」一声,树木硬生生拦腰截断。


    张翠芬倒吸一口凉气:“我嘞个乖乖!”


    怪不得于丽珍敢就和两个小姑娘一起行动,不是于丽珍保护她们,而是她们保护于丽珍。


    张翠芬的心彻底定了下来,现在就算有十来个人冲过来她也不会害怕了。


    她把麦子放到地上,麦子没有跑远,而是绕着张翠芬的脚打圈。


    张翠芬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抱着自己的肚子没理麦子,麦子就扭身过来咬住李琢光的裤脚,把她往张翠芬那儿拖。


    李琢光一激灵,她想起今天就是张翠芬早产的日子。


    ——是了,若她与芮礼不在,于丽珍迟早能发现张翠芬不在,从而召集村民来找她,但就不会像有李琢光时那么及时。


    所以张翠芬会早产,但不会危及到自己或是孩子生命。


    “您怎么样了?”李琢光蹲在于丽珍身前,纵使她不懂医术,也能从张翠芬惨白的嘴唇里知道她现在状态不好。


    张翠芬声音颤抖:“俺肚子有点儿、有点儿痛。”


    “芮——”李琢光的呼唤方说了一半,芮礼就找好合适的角度一把抱起张翠芬。


    “我们先去医院看看。”李琢光马上反应过来,对着于丽珍说,“姐,就麻烦您和村民们说一声找到翠芬姐了。”


    “诶诶,好,你俩放心走,剩下的我负责。”


    村子里的村民有自己呼唤人的方式,于丽珍仰头对着天空吹出一声尖哨,周遭鸟雀惊飞。


    于丽珍刚要吹第二声,看到李琢光还待在原地看着她,挥手推了李琢光一把:“行啦行啦,快走!翠芬更重要。”


    李琢光点头,跟上芮礼的脚步。


    芮礼的步子迈得快而急却稳稳当当,张翠芬一手挂在芮礼的脖颈上,一手捧着自己的肚子,脸上分不清是痛的冷汗还是流的眼泪。


    麦子焦急地围在芮礼脚边,似乎觉得她们走得还不够快。


    李琢光小跑两步,抓住张翠芬的肩膀轻声安慰:“您放心,您的孩子不会有事的。”


    张翠芬胡乱地点头,急促的呼吸里带着哭腔,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清李琢光的话。


    李琢光感觉自己的双手里热量正在流失——是她全身的热量都在流失。


    她明明都知道张翠芬早产的日子在今天,为什么没有看住她?之前看得那么牢,偏偏就漏了这么一天……


    芮礼似是知道李琢光在想什么,扭头看了她一眼。


    李琢光的脸色白得吓人,目光也是直愣愣的,她浑身如今只有口袋里的魂火有点热量,烫得她腹部瑟缩一下。


    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有张娇骄的魂火,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瓶子。


    魂火的跳动宛如心脏搏动,也像是蜡烛融化后流下的一滴泪。


    张娇骄要出生了,那么新世界前的张娇骄和张翠芬就得消失了。


    李琢光打开瓶塞,将魂火抓在手里,随后手心贴向张翠芬的后脑。


    魂火融入张翠芬的发间,张翠芬的唇瓣上有了些许血色,她身体的颤抖也减缓了许多。


    “诶、诶。”阵痛过去,张翠芬有了点力气,第一件事是让芮礼放她下来,“俺怪重的,现在能自己走了。”


    芮礼充分发挥自己身为老师的威严,假装没听到张翠芬的话。


    她们走到村口,恰好有一辆空客的出租车开过,李琢光伸手拦下,三个人瞬间钻进车厢:“师傅,去最近的医院,快快快!”


    “抓稳!”出租车司机是个外国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她把窗户关上,待三人坐稳,猛地一脚油门踩下去。


    车子像只穿梭在丛林里的猎豹,瞬息间就连续变道超车开出好几条街。


    李琢光双手死死抓住天花板上的把手才险险没把自己甩出去,而芮礼一手抱着张翠芬,一手抓着驾驶员的椅背,在堪称山道赛车般的转弯里不动如山。


    李琢光从后视镜里看张翠芬的脸色似乎还不错,红润许多,至少没有李琢光一开始看到的那种纸白。


    下一秒,一个急转弯就把她的头晃出能看到后视镜的角度,好险用手臂垫了一下才没撞到车子玻璃上。


    平时需要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叫这姑娘开得只花了八分钟,李琢光临下车前看了一眼她的名字——


    伊万涅芙娃。


    ……怪不得这么猛。


    一到医院,芮礼就打开车门把张翠芬抱下车跑进医院,李琢光直接把口袋里的钱包往伊万涅芙娃身上一甩,霸气地留下一句别找零了就冲出去跟上芮礼的步伐。


    伊万涅芙娃把钱包扔到一边,摇下车窗看向赶来的交警,用流利的中文说:“同志,我送孕妇。”


    李琢光跑进医院的时候,芮礼刚把张翠芬放在病床上让护士推走,才叉着腰说:“好了,你放心吧。”


    “跟上!”李琢光丢下一句话,匆匆跟在那些护士身后跑进去。


    芮礼:“……”


    她只好再迈开步子。


    护士初步检查了张翠芬没有要早产的预兆,胎还很稳,便推着张翠芬去做了检查。


    李琢光去缴费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钱包扔给伊万涅芙娃了,芮礼刚拿出自己的钱包,那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就拿着钱包出现在走廊尽头。


    “嘿,你的钱包。”伊万涅芙娃轻轻一抛,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划过,钱包正好落进李琢光的怀里。


    李琢光道了声谢取钱缴费,伊万涅芙娃走到近前,曲着手肘搁在前台桌面上,笑得戏谑:“里面那么多钱呢,你可真放心我。”


    李琢光是想说反正这点钱等她完成任务脱离世界了也就没用了,要是能给个好人,总比在她身上烂了要好。


    芮礼挤到李琢光和伊万涅芙娃中间,把掉到桌上的两颗黄色星星夹回钱包的照片夹层里。


    她用的力太大,伊万涅芙娃被挤得连连后退。


    她倒没有生气,就像看不懂事的小辈一样看着芮礼:“嘿,你这小孩!”


    “您多大啊。”芮礼瞟了她一眼,从钱包里抽出五张红色的纸钞,拍在伊万涅芙娃胸口,“算上闯红灯罚的钱,别找了。”


    李琢光:“……”不是,那是她的钱,为什么芮礼用得这么理所当然?


    伊万涅芙娃好笑地接住那五百块,还装模作样地点了点数,最后弯着手指打了一下纸钞角落:


    “不错,确实正好。”


    她笑得露出一颗虎牙,将其中四张又塞回钱包里,说:“交警知道我是为了送孕妇,给我把罚单和扣分都免了。”


    “这样,那就太好了。”李琢光微微踮着脚,从芮礼的头顶和伊万涅芙娃相望。


    伊万涅芙娃的个头有一米八,芮礼则比李琢光稍高个几厘米,她们仨的高度依次递减,像信号一样。


    打岔间,做好检查的张翠芬被护士推出检查室,病床上的张翠芬正在和推床的护士商量:“妹啊,放我下来吧,我真能走了。”


    有个戴着方框眼镜的护士快步走到李琢光身边:“孕妇家属?”


    李琢光正色,随口胡诌了一个身份:“是,那是我妈。”


    护士皱着眉上下打量李琢光,似是觉得她与那孕妇长得并不像。


    但考虑到这两个人把孕妇送来时的急切样也做不得假,于是她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孕妇没多大事,放心,就是精神太过紧张或者情绪激动引起的假性宫缩。你成年了吗?”


    李琢光点头:“成年了。”


    “嗯。”护士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问孩子爹去哪儿了。


    “那你能签字了,产妇预产期在半个月后,这段时间内最好不要让产妇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嗯嗯。”李琢光不知从哪个四次元口袋里掏出一本本子和一支笔,目睹全过程的伊万涅芙娃下巴都快掉了。


    只看到李琢光认真记笔记的护士表情有所放缓,仔细把相关事项都叮嘱过一遍后就匆匆离开了。


    护士的态度并不热络,而李琢光这样反而放下一点心。


    要是护士也急了,那才真是出大问题。


    伊万涅芙娃贴上李琢光身边,小声问:“你们会魔法?”


    “什么魔法?”李琢光装作自己听不懂的样子,把本子和笔放回口袋里,招呼芮礼去接张翠芬。


    伊万涅芙娃牛皮膏药一样地跟上:“我都看到了,你口袋里本来没东西的。”


    李琢光心里冷汗直流,她实在是太紧张了才忘记了这些:“你看错了。”


    “我不可能看错,你说,这是什么东方的秘术?”


    李琢光不答,伊万涅芙娃见状还想再问,被芮礼一手勾住脖子带到一边:“来,我告诉你。”


    李琢光进了病房,张翠芬早就收拾好自己站在地上准备离开了。


    此时亲眼看到张翠芬很有活力的样子,李琢光的心才算彻底揣回肚子里。


    她小心地扶着张翠芬出门,当手心贴上张翠芬的手臂时,她忽然一瞬间明白了这种情绪。


    那不是欲/望,希望这个词汇已不足以准确描述她的情感。


    她在担忧,这种情绪的名字叫做担忧。


    半月后,张翠芬顺利诞下女婴。


    李琢光支教的任务也完成,但她为了给张娇骄看名字的由来,又待了一段时间。


    张翠芬没有第一时间起名字。


    ——她想给自己的孩子起一个三个字的名字,因为村子里的男孩儿都是三个字的名字。


    而大家都更爱男孩,所以她觉得名字长就是被爱的名字。


    但她没什么文化,不知道哪个字是好的。


    孩子她爹叫什么名字,张翠芬早忘了,平日里都直接喊的大壮哥,从来不会直呼其名。


    想来想去大约和她是一个姓,那就干脆跟着她姓好了。


    隔壁邻居田姐在李老师教过直播以后,买了一只两三百块的手机做直播带货,闲下来的时候就外放小说。


    她听了两耳朵,发现小说里受尽宠爱的女主都是娇娇软软的。


    有的叫软软,有的叫绵绵,但这两个字都不好。


    辣椒软了就烂了,人也不能软,得硬一点。


    绵?这个字让张翠芬想到棉花和绵羊,尽管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同一个字,总之也都是软的,不行。


    她又蹭田姐的小说听了几天,终于听到一个别的字。


    娇。


    娇好啊,又是辣椒,又是天之骄子——张翠芬听李老师在上课时提过这四个字,具体意思她不记得了,总归是好词。


    那就用娇!


    有了想要的名字,张翠芬当即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抱着娃娃跑到镇上公安厅的户籍处。


    她在户籍处工作人员面前说:“她叫张娇娇。”


    “和你一个张?”


    “是是,和我一个张。”


    “嗯。”工作人员敲了几下键盘,淡淡应了一声后又问,“哪个jiao?”


    张翠芬想了想,其实她不知道小说里的那些娇是哪个字:“就是女孩儿用的娇。”


    工作人员抬头看了她一眼,在电脑里输入了一个「张娇骄」。


    她探头,脸颊贴在玻璃上,看到电脑屏幕上两个「娇」的边旁部首不一样,她问:“妹啊,这两个字咋长得不一样呢?”


    工作人员斜她一眼,眼中似乎有些情绪不明的探究:“这两个字女孩儿都能用呢,那你说要哪个?”


    “都能用?那有不好的意思不?”


    张翠芬眼中是单纯到极致的疑问,那工作人员意识到眼前这个女性似乎并不是她想的那样想随随便便给女儿起个名字。


    于是她语气放柔,道:“都能用,这两个字没有不好的意思。”


    “那俺都要!”


    张翠芬给女儿起好名字,拿着户口本离开公安厅。


    张翠芬反反复复地看着属于女儿的那页纸上三个大字,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像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注]手里握着一把旗杆,骑在马背上肆意狂奔。


    襁褓中的女儿一直醒着,不哭不闹,张翠芬把「张娇骄」三个字放在女儿面前,笑得一张脸上找不到眼睛:“娇骄——娇骄——”


    她连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张娇骄看不懂户口本上的三个字,却能从母亲的笑容里读出爱意。


    她展开手指伸出手,咧开唇瓣露出她没牙的小嘴,随着张翠芬的声音一起咯咯笑起来。


    第156章 世界间章


    新世界门口, 女人看着刚做完任务回到这里发愣的李琢光,问道:“怎么了?”


    李琢光这才回神,视线扫过桌上捏到一半的几个小泥人:“没事, 葛靖, 你也累了, 早点休息吧。”


    葛靖放下手里的签名册, 坐到李琢光身边:“你别是累糊涂了, 这里没有时间, 我怎么会累呢?”


    “哦……对。”李琢光的目光仍是直愣愣的, 就好像连续几天没睡过觉,“这里没有时间。”


    “你到底怎么了?”葛靖忍不住抬起手背贴了贴李琢光的额头,“从张娇骄的任务回来以后就一直这样,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没发生什么。”李琢光说,“就是觉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你喜欢你的妈妈吗?”


    “喜欢。”葛靖答道。


    葛靖家庭幸福, 她自小成绩好, 人生顺风顺水,前十八年甚至连吵架都不曾与家人吵过,直到高考填写志愿前夕才遇到人生第一个坎。


    她想学地质,但母亲强硬地让她改成医学。


    理由很简单,她的家里是医学世家,在这方面有足够的沉淀与人脉,而且医生对于后代也更有用。


    她对医学没什么兴趣,学起来就很困难, 尤其医学偏理科, 而她的数理化水平只能勉强应付应试。


    为了能考一个好成绩,也是害怕自己当上医生以后给别人看错病, 每天都泡在图书馆里。


    李琢光和芮礼当初是她隔壁寝的舍友,去那个世界的任务是修正那个世界的剧情。


    那个世界是一本经典霸娇甜宠文,但本该被霸总宠在心尖的女主角花怀蕊却选择嫁给霸总的爸爸,当了霸总的小妈。


    霸总爸爸身患绝症躺在icu命不久矣,女主吃了他的绝户。


    按照李琢光说的话,葛靖未来就是花怀蕊身边二十四小时待命任劳任怨的医生朋友,还会对花怀蕊的金丝雀说「从来没见到总裁笑得这么开心了」。


    ——不对,那是管家的台词。


    她的台词应该是「你能不能别总半夜打电话把我叫过来?就为了你小情人的一个破感冒?」


    那一次李琢光和芮礼一直在找办法,如何可以让这个剧情就这么走下去,钻个空子,不要让花怀蕊从总裁再变回金丝雀。


    她们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最终迫不得已,她们提出把葛靖、花怀蕊以及一系列花怀蕊身边的亲信带到「新世界」。


    她们对原世界都并无多少眷恋,干脆地答应了下来,收拾东西走人。


    在新世界门口,葛靖看到了很多很多的女孩子。那些人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但听她们聊天的内容却一个比一个吓人。


    这个人的世界拿女人做人体实验,那个人的世界给女人缠足,这些人、那些人……


    这时,有一个穿着古装汉服的女人靠近了她,问葛靖的世界有什么新鲜故事,而葛靖是因为受了什么苦才被带到这里来的。


    她说的话明明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但葛靖莫名其妙地听懂了。


    ——她受了什么苦?其实她什么苦都没受过。


    一开始刚进入大学,学那点医学课本学得累死累活,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惨的人。


    可来到这里,听到她们的故事,葛靖忽然就觉得自己的痛苦根本无足挂齿。


    毕竟在自己的世界里,专业不能自己做主这个问题并不是某个性别专属的痛苦,有很多男生也无法做主,光她认识的就有好几个。


    要是把这件事也形容为一种痛苦,在这些人面前有种小题大做的感觉,她说不出口。


    花怀蕊还有她会成为霸总金丝雀的故事,然而葛靖自己,就算花怀蕊不当那个总裁,葛靖也能靠家里的人脉生活得很好。


    葛靖脑子极速转动,最后灵光一现,说:“我是来当志愿者的!”


    花怀蕊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好像在问「你在说什么」。


    有了这个借口,葛靖说话越发顺畅:“我就知道这里会有很多人,我想着给李琢光减少点负担,所以就报名当了志愿者!”


    “哇——你人真好!”


    女孩们纷纷瞪大眼睛,赞叹声此起彼伏。


    葛靖还挺心虚的,她只是觉得自己所经历的痛苦不配让自己和眼前这些人相提并论地一起去新世界。


    姗姗来迟的李琢光在她们背后说话:“在说什么呢?”


    “你招志愿者?怎么不早和我说!”那个古装女孩叉着腰,气呼呼地走到李琢光面前,“要是知道你会招,我肯定会报名的!”


    “什么志愿者?”李琢光愣住了,她看向葛靖,接收到对方恳求的眼神后,眼睛里闪过一道银灰的光芒,她随即话锋一转,“是啊!


    “不过这个不是你们报不报名的事,主要还是我来挑。”


    “哦……”那个女孩失望地退下了。


    后来葛靖在帮女孩们登记的时候才知道,那个说自己也想当志愿者的女孩叫佟太极。


    葛靖记得佟太极在签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心愿是可以当一个长跑运动员。


    然后佟太极的妈妈在边上签下了她的名字,她妈妈的愿望是可以当古典舞首席。


    葛靖的妈妈没有跟着来,因为她的母亲认为在那个世界里有太多自己还未完成的使命。


    葛靖之前无意中翻到过自己母亲的日记本,从中得知母亲也是被她的爸爸强硬地改了志愿学医。


    她还以为妈妈也因此而痛苦,但原来并没有。


    她顿了顿,补充道:“其实我现在都已经快想不起她长什么样了。”


    李琢光扭头,看着葛靖圆钝的鼻尖:“那你后悔吗?”


    “你指什么?”葛靖问。


    李琢光说:“没有说服你的妈妈来到这里,去新世界。”


    葛靖摇头:“不后悔。如果那不是我母亲的意愿,我和强迫我们更改志愿的家长有什么区别?我不想成为我讨厌的人。”


    李琢光似是在思考,许久之后,她说:“所以,你对她意愿的尊重多过于希望她一直陪在你身边?”


    葛靖应道:“对。”


    李琢光歪头表达不解:“为什么?你不是爱她吗?既然爱她,为什么不想要她陪在你身边?”


    葛靖算是比较早来到这里的人,她知道李琢光身上发生的大部分事情。


    她答道:“我爱她,也想要她陪在我的身边,只是在我的重要性排序里,她自己的意愿是最重要的。”


    李琢光深吸一口气,她想了很久,说:“所以,不是只有希望一个人陪在身边才能叫做爱。”


    “对。”葛靖有点好奇在张翠芬的任务里能发生什么,让李琢光产生这样哲学的深思。


    李琢光继续问:“那你不会……害怕?担忧?你妈妈在原世界过得不好吗?”


    葛靖:“会啊,当然会。但是我说实话,就算我同样在原世界,我也无法保证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最完美的,更何况那是我的妈妈。


    “连妈妈都无法做好,我觉得我更不行了。”


    李琢光沉吟:“我还是不太理解,你是如何忍住不去找她的?”


    葛靖挑眉,她对这个问题也想不出一个很好的答案:“就……忍住了呗。”


    “是因为你自己去不了吗?”李琢光脸上没什么表情,这让她所有的追问都显得尤为执拗。


    葛靖耐心答道:“如果我想去,你会不让我去吗?”


    李琢光:“……不会。”


    葛靖耸肩:“那不就好了。相信她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也不要对自己的明智程度抱有盲目自信,大概是这样吧。”


    李琢光的眉头内收,再次陷入难言的沉默。


    “……”


    葛靖看出来了,李琢光还是不太理解。


    也难怪。这是李琢光第二次清空记忆和情感,先前两次残留在她体内的肌肉记忆混杂在一起,让现在的她分不清楚。


    她伸出手,握住了李琢光冰凉的手。


    她轻轻摩挲着对方骨节分明而削瘦的手指,摸过指腹与虎口处的老茧,轻声问:“你现在想起多少了?”


    “不多。”李琢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觉得我的任督二脉都被堵住了,就算记住了什么东西也会很快忘记。”


    “……慢慢来吧。”葛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李琢光的好。


    她俩沉默地并肩坐了许久,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急躁而高亢的「快点」。


    是佟太极和庞湛,这两个说好要当李琢光的志愿者,就真死皮赖脸留下来当志愿者的人。


    李琢光倏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循着声音的方向小跑过去。


    “堵起来堵起来!”


    “还有眼泪吗?我这里的用完了!”


    “没了!我这里就最后一把头发,全拿去用吧。”


    “不够啊,就这么点东西完全不够用!”


    只见那纯白空间的边缘裂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缝,透出空间外深沉黝黑的阴影,其中闪烁着几粒苍白的星子。


    看着那些女孩手里拿着各种东西忙前忙后地修补裂缝,李琢光不合时宜地看了一圈周围。


    这里已经不是她印象中冷冰冰的纯白空间了。


    摆了好几张桌子,角落里放了好几瓶鲜花,某一面墙上被一个声称自己要成为野兽派画家的女孩画了一墙的画。


    女人在这里走来走去,生命在这个空间里开出花。


    “好像有点用!”庞湛看着手下的裂缝在针线中逐渐弥合,惊喜地喊了一声。


    李琢光走上前,拿过庞湛手里的银针。


    “光娘,怎么了?”庞湛退了几步给李琢光让开位置,“这点裂缝还不至于你出手,我们都可以的。”


    李琢光状若未闻,她蹲下身,专注地盯着那一条光芒闪烁的黑色裂纹,指腹抚上去。


    冰冷的触觉,好像冬天倒灌的冷风。


    之前似乎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但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她扭过头四下张望,周遭的女孩子们都在等待她下一步举动,好来帮助她。


    她忘了什么东西。


    东西?或者是人?还是什么生命体?


    应该是一个不太活泼好动的生命体。


    她游离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手下的裂缝上。


    裂缝在扩大,冷风也越来越大,从细缝中吹进来的声音尖啸而刺耳。


    她用自己的手心堵在裂缝上,霎时便有强烈的光芒自她手心爆发出来,光芒宛如针线,一点一点将裂纹缝合好。


    而她的身体也随之缩小了一圈。


    等到她将这满墙的裂纹都修补干净,她的体型已从一米七五缩水到一米七。


    “不能再用了!”一直站在新世界门口观察情况的管霏疾步上前,一把扯开呆愣在原地的李琢光,“不许再用了,听到没有?”


    “我觉得还好。”李琢光看着自己的右手手心,“我并没有觉得多少不适。”


    “你要保存好体力,否则如果这里再被入侵——喂!”


    管霏的尾音随着李琢光直愣愣的倒下而走音变调,她急促地上前接住李琢光的身体,探过她的鼻息。


    还没等葛靖上前来给李琢光检查身体,李琢光的脚就开始变成一个个肉眼可见的像素点。


    “关门!”管霏高喊一句,站在新世界门口的人立刻合力将新世界的大门关上,随后引导不明情况的人远离。


    大家惊讶、关心,却无人惊惶。


    一切井而有序。


    「滴答——滴答——滴答——」


    新世界大门内部、墙壁外围、头上、脚下、身边……无数点位突然响起滴水声,声音慢而规律,像被没关牢的水龙头包围。


    随着滴答声响起,李琢光脚上的像素化蔓延到小腿。


    庞湛连忙拿出最后一把头发交给管霏,管霏念了一句冗长的咒语,头发发出金色的亮光,漂浮在李琢光的身体上消散——


    但是没有用。像素化依旧以无法阻挡的速度向上攀升、攀升。


    管霏迅速调出一张虚拟屏幕,飞快地点出几个页面,接连按下「确认」键,李琢光的口袋亮了一亮,一只金色徽章出现在她的口袋里。


    这是第三次清空记忆。


    既然她们无法阻止,就只能放个锚点,尽早找到李琢光。


    第157章 致她留下的我(一)


    王夭汝再一次见到李琢光的时候, 她已经大学毕业两年了。


    她本科的时候因为优越的身高与后来逐渐练起来的肌肉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自媒体博主,签了一个mcn公司。


    体量不是特别大,但足以保证自己的温饱, 还能有盈余。


    后来她大学毕业后去改了自己的名字, 从王夭汝改成了观千剑。


    彼时她过着健身房、回家两点一线的生活, 平时在家里剪剪视频, 偶尔去参加自媒体博主的线下聚会或是平台晚会。


    那天她参加了平台的新年晚会, mcn公司给她当天安排的妆造是一套古希腊风长袍, 刚下晚会打开手机就看到自己的背影照上热搜了。


    不枉她在入场前特意热身, 还在走红毯时刻意绷紧肌肉。


    她还挺开心的,有热度就意味着有钱拿。热搜下一点点女人没有女人样子的恶评被很快刷了下去。


    她现在已经不太在意这些评价了。


    高中时那个拉着她的手,带着她从小巷子里跑出去的女同学后来杳无音迹,倒是另一个冷冰冰的芮礼还偶有联系。


    虽然芮礼也从不提起她们去哪儿了,也回避说那个人相关的消息。


    观千剑挺好奇她们都去哪儿了,她挺想跟着她们一起去的。


    那么久没见, 她真的很想她们。


    她开着车回家, 车子直接开进地下停车场。


    现在她住在一个安保挺好的高档小区,一梯一户,小区大门就直对着地下停车库的大门。


    她停好车下来,想到自己好久没去一楼拿订阅的报纸了,于是多跑了一趟。


    刚上一楼,她的视线就被门口徘徊的人影吸引住了。


    她一愣,不敢置信地用力眨了一下眼,弯下腰想要仔细看清那人的脸。


    但楼内开着灯, 而外面太黑, 玻璃上全是反光,看不清。


    她按下了开门的开关, 手握上大门的门把手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全是汗了。她胡乱在衣服上擦了两把,推开大门。


    夏季炎热的气温扑面而来,蝉叫穿过树叶,她终于看清了蹲在门口的人影。


    ——等等,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观千剑艰难地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当她发现自己只模糊有个印象时,巨大的恐慌席卷了她。


    她小跑过去,在那个人面前弯下腰。


    那个人没有反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地面,似乎都不知道身边有个人走过来了。


    观千剑用自己的大手捏了捏她的脸。


    别说回应了,这女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看到她的脸那一刹,观千剑终于想起她的名字是李琢光。


    这时,小区的保安走过来了,在不远处说:“您是观千剑女士吗?”


    观千剑直起身看过去:“我是,怎么了?”


    保安指指蹲在地上的女人,说:“这位女士说是您的朋友,我们看着是喝醉的样子,刚按您门铃您没回答,正打算给您发消息呢。”


    “这是我朋友。”观千剑顺势架起李琢光的胳膊,“谢谢。”


    “没事没事。”保安挥挥手表示没关系,随后他打开17号楼的大门,抵着门等待观千剑进入。


    观千剑直接横抱起李琢光,对保安点点头,抱着李琢光进了楼栋。


    她带着李琢光回了家,旺旺大王兴奋地冲上来围着她裤脚转。


    她把李琢光放到地上,旺旺大王就去闻李琢光的裤脚,这个一直呆到现在的女人才终于有了点反应。


    她慢慢地看过一圈观千剑家客厅的内饰,往里走了两步,停在观千剑身前。


    观千剑总觉得李琢光又瘦了一圈,她双手把住李琢光的臂膀,皱着眉说:“你这段时间怎么瘦这么多?谁欺负你了?”


    按照她的意想,李琢光应该会戏谑地回答「真好啊,现在轮到你保护我了」。


    但是没有,李琢光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到有点吓人的表情。


    “你别吓我。”观千剑双手捧住李琢光的脸,让她抬起头来,“怎么不说话?”


    李琢光的脸搁在观千剑的手心里,脸颊上没有多少肉能堆起来,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说出了第一句话:


    “王夭汝。”


    观千剑点头:“对,这是我的名字。”


    “嗯。”李琢光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字来,然后又不说话了。


    观千剑松开手,她直觉李琢光这样子很不对劲,赶紧给芮礼打电话,然而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漫长的忙音。


    “你们这段时间到底干什么去了?”她滑到手机的智能管家app准备开灯,犹豫了一下还是关闭了手机。


    她凑近闻了闻李琢光身上的味道,嘟哝着:“这也没酒味啊……


    “我要不先带你去一趟医院吧,你总这样也不是事儿。”


    李琢光好似没有理解,但也许她就没有听。


    观千剑见状,更加坚定了要带她去医院的念头,直接拉着她再次出门。


    医院离小区很近,一套检查做下来也就过去一个小时。因为不知道李琢光哪儿出了问题,所以观千剑带她做了个全套检查。


    最后结果出来,李琢光什么问题都没有。


    什么问题都没有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观千剑百思不得其解。


    刚认识那会儿,李琢光差不多也是这样,但绝对比现在要有人气得多。


    上课会回答问题,要是有人与她说话她也会应声,只是所说所做非人感比较强而已。


    高考结束后,她们找自己吃了一顿饭。


    观千剑能看得出吃饭那天李琢光有些想对自己说的话,但她欲言又止了好几次都没说出口,最后被一通电话打断,便再没有说出口。


    李琢光那天也是不告而别,留下来的芮礼对自己说了一句「以后见」,然后这两个人——主要是李琢光,就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后来各种同学聚会也没有她们二人的身影,观千剑问了很多同学,她们和自己一样记得芮礼,却不记得李琢光的名姓与样貌。


    观千剑有时候会怀疑有没有李琢光这个人的存在,连她自己都在慢慢忘记那个人长的什么样。


    现在李琢光对外围世界一点都不关注,只有她突发奇想要看一眼的时候才会抬头看看,其余时间都像个木偶般一动不动。


    怎么会这样?


    观千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有人欺负过李琢光,导致她创伤应激。


    可是想想芮礼那强悍的样子,什么人能把芮礼也打败了?


    还是说……她们两个人被分头击破了?但她和芮礼不就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么,有必要玩心计玩到这种地步?


    观千剑又带着李琢光回了自家,给她找了一套稍微小一点的睡衣,把她推去浴室洗澡。


    还好这种基本指令李琢光是会有反应的,就是有点慢吞吞的。


    旺旺大王在转了几圈后躺回狗窝里睡觉去了。


    观千剑听着哗啦啦的水声,想了想,掏出手机切了个小号,用□□更改了自己的ip地址发帖询问。


    「姐妹们,我很久联系不上的朋友今天突然来见我了,但她人的状态非常奇怪,和她说话她不搭理,去医院检查了没问题,正常生活自理是没问题的。有姐妹遇到过相似情况的么?」


    她没用大号询问,主要怕有人会深扒,给李琢光造成二次伤害。


    夜晚是软件用户最活跃的时间段,她还特意起了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很快就有人陆陆续续地回复。


    「联系不上?是不是之前被骗到传/销组织里去了?然后精神、肉/体折磨了很久,所以现在才变成这样?」


    「楼主不是说医院检查了没问题么,一般传/销组织都是要双重折磨的,身体没问题估计就不是传/销。」


    「看看她随身的物品呢?话说楼主的意思是这个联系不上的朋友不去见她的家人而来见你?」


    观千剑回复了这条评论:「从来没有听见她提起过家人。」


    「原来如此,那在这种神智不太清醒的情况下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楼主,看来她真的把楼主你当成唯一的依靠了。」


    观千剑看到这条回复,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她居然觉得有点开心。


    「那不然明天去报个警?警/察会管吗?」


    「这……不会管吧,警/察又不是医生,看不出楼主朋友哪儿出问题了,楼主朋友也没法说自己之前经历了什么事。」


    那条帖子很快有了几百条评论,很多人都在蹲后续。


    观千剑没看到好用的方法,耳朵里听到浴室的水声停了,便关闭手机,走到浴室门口问道:“需要帮忙吗?”


    浴室里的人没有回答,隔着门也听不清里面的动静,观千剑心里一紧,打开了一点浴室门:“我进来了。”


    浴室里的排风扇没开,水雾弥漫,呛得观千剑感觉自己在水里呼吸。


    她眯着眼睛在墙壁上摸索一阵,按下排风扇开关,咳了两声:“你怎么不开……算了。”


    李琢光能洗完澡她已经谢天谢地了。


    李琢光刚穿好短袖,现在正拿着裤子在手里转圈,好像找不到哪里是腰。


    观千剑从李琢光手里拿过裤子,绕到李琢光背后,双手环着她的身体,抖开裤子说:“抬腿。”


    于是李琢光扶着她的手臂抬起腿,穿好一条腿以后再抬起另一条腿。


    观千剑感觉自己在照顾复健的病人。


    穿好衣服,李琢光就像执行程序的机器人一样直接走出浴室。


    观千剑打开浴室的窗户透风,走出去后就看到李琢光蜷着身体侧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观千剑以为她要睡觉,抱了一张毯子过来问:“我家有多的客房,我带你去睡客房吧。”


    李琢光的眼睛动了动,看向观千剑。


    二人对视许久,就在观千剑觉得李琢光应该不会回答她的时候,李琢光忽然支着沙发起身,张开干裂的嘴唇说:“不睡觉。”


    “不睡觉?行,那就不睡。”观千剑把毯子放在旁边,“吃过饭吗?肚子饿不?”


    李琢光缓慢地摇头:“不饿。”


    观千剑:“那我先去洗个澡,行吗?”


    李琢光的眉头轻轻蹙在一起,好像在理解一句天书。


    观千剑耐心地等着,过了很久,李琢光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为什么,要问我?”


    这回换成观千剑没明白李琢光的意思了:“什么?你是说……”她试图理解,“我为什么要请求你的同意?”


    李琢光点头。


    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万一一会儿找不见人了怎么办。


    这话观千剑也就在心里想想了,她道:“怕你不熟悉我家,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找不到人问。”


    看李琢光的表情就知道她其实没有理解这句话,但她也没有继续缠着观千剑要解释,而是转过头去,又恢复成最开始那呆愣的样子。


    观千剑见状,连忙拿了换洗衣物去浴室快速地冲了一把澡,急匆匆出来的时候,李琢光还是那姿势。


    她用毛巾裹住往下滴水的短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敲过凌晨十二点了。


    “不睡吗?”她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到李琢光身后。


    李琢光往后靠到沙发背上,仰起脖子与观千剑对视。


    “还是说,你想聊聊天?”观千剑靠坐在沙发背,“你有地方去吗?没地方的话,就住我家吧。”


    ——明明高中的时候,自己还会说「但我这里太小了,床上睡不下」。


    她手里的劲头松了松,毛巾垂下落在她的肩膀上。


    当初那间小屋子连去厕所都要侧着身子过,角落墙壁上随处可见霉斑,而现在自己都住上大平层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有李琢光和芮礼,可最初帮助她的两个人一个下落不明,一个……


    观千剑将手搭在李琢光的肩膀上,感受她刀锋一般尖锐的肩膀,她实在太瘦了,按着肩膀都好像能摸到她的心跳。


    李琢光没有回应观千剑这个问题,她执拗地仰着头看向观千剑。


    “……”观千剑叹了口气,帮李琢光做了这个决定,“那就住我家吧,等我会儿,我去帮你收拾房间。”


    第158章 致她留下的我(二)


    因为之前经常会有自媒体博主过来和观千剑拍合作视频, 相处得熟起来以后就直接住她家,所以客房没什么灰,铺好床就能睡了。


    观千剑把房间整理好, 一回头就看到李琢光站在房间门口。


    “正好你来了, 睡吧。”观千剑上前拉住李琢光带着她往里走。


    观千剑像在摆弄什么人偶, 把李琢光带到床边, 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再让她躺下。


    帮床上的人脱掉鞋子, 盖好被子, 观千剑刚要转身离开,自己的衣摆却被人拉住了。


    她扭头问道:“怎么了?”


    李琢光攥紧了观千剑的衣摆,下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看不清她的表情。


    观千剑试着掰开李琢光的手,然而对方抓得很紧,她不敢太用力。


    她只好蹲到床边:“需要什么吗?”


    李琢光看了她一会儿,垂下眼眸, 像只小狗一般把头埋进被子里, 只露出蓬松的发顶,手还是没有松开。


    观千剑的手覆在李琢光冰冷的手背上,毛糙的老茧蹭过对方的肌肤,她无奈地说:“不让我去睡觉吗?”


    李琢光的手紧了紧,被子悄悄掀起一角,露出她那只黑亮的眼睛。


    被子拱起成一座小山,李琢光手腕处的肌肤是一片惨白,连血管都看不到, 要不是她还有呼吸, 观千剑几乎要以为这是女鬼。


    她一直都不松手,观千剑也不能强硬地拽掉她的手。


    等待了许久, 李琢光还不说话,观千剑只好劝道:“很晚了,我明天还要拍视频。”


    李琢光的手攥得更紧了,用力到关节发白,有点颤抖。


    观千剑望着李琢光藏在被子里的眼神,心中一痛,妥协道:“那我和你一起睡可以吗?”


    这回李琢光听懂了,她松开了手。


    观千剑站起来往外走,李琢光以为她要食言,直接掀开被子,赤脚踩在木质地板上。


    “诶——”观千剑连忙抓住她的肩膀让她重新躺下,“我再去拿一床被子,不是直接走人。”


    李琢光不太相信,她推开观千剑的手,再次下地。


    “好吧。”观千剑也再次妥协,“那穿鞋子。”


    李琢光穿好鞋子,倔强的眼神盯着观千剑,仿佛在说「你别想从我的视线里逃走」。


    观千剑失笑,去自己房间把被子和枕头拿过来,她身后跟着一条小尾巴,小尾巴还会帮她拿着枕头。


    还好那张床足够大,当初观千剑就是按照双人床买的,现在她庆幸自己当初这么做了。


    两床被子中间放了一根长条抱枕充当分割线,观千剑在李琢光幽幽的目光中躺好,拍拍另一边床:“好了,睡吧。”


    李琢光蹬掉脚上的鞋子躺下来。


    她下意识地蜷起身体侧着睡,这次她直接朝向观千剑,睁着一双没有高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观千剑。


    观千剑本来也面对李琢光睡的,被对方看得浑身不舒服,翻了个身面对天花板。


    但李琢光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她的目光有如实质地往自己脸上戳,于是观千剑又翻了个身背对李琢光。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缕头发落在观千剑的脸边,冰凉的气息抚过耳畔,身后人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转过去?


    观千剑明白了李琢光想说的话,她拨开让自己脸庞发痒的头发,李琢光的视线跟着她的手移动,最后落回她的脸上。


    观千剑静默片刻,绞尽脑汁想了个理由:“我在找一个舒适的睡觉姿势。”


    李琢光不答,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观千剑。


    不消多久,观千剑率先败下阵来,她翻身转回面对李琢光的方向:“嗯,我觉得这样最舒服。你快睡吧。”


    李琢光这才缓缓地躺了回去,弯起身体,用被子埋住自己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能够看着观千剑的眼睛。


    房子隔音好,外面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装修简单的房间里除了刚洗完晒好太阳的被子香味,便就只有二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洗发水香味。


    观千剑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放缓呼吸,才终于从寂静中听到一丝属于李琢光的呼吸声。


    但是很快,李琢光的呼吸也变轻了。


    好奇怪。观千剑闭着眼睛想。


    李琢光的呼吸很慢,每一次呼与吸之间都会间隔很久,有一种……她忘了怎么呼吸,要通过观察自己的动作来学习呼吸的感觉。


    有点吓人,还是别多想了。


    观千剑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没想到她很快就沉入了梦乡,一觉睡醒已是凌晨六点。


    面前的李琢光也闭着眼睛,双手放在脸侧,呼吸平稳,睡得很香甜。


    观千剑轻手轻脚地下床穿衣服,她以为自己的动作够轻了,但床上的人还是倏地睁开眼睛,眼中毫无睡意。


    李琢光忽然支起身子把观千剑吓得跳了起来。


    观千剑拍拍胸脯:“你吓死我了,这么早就醒了?”


    李琢光歪歪头,似乎又没能理解观千剑的话。她早晨的眼神像两把淬着毒药的暗器,挑起一边眉毛表达自己的疑惑。


    观千剑愣了一下,现在的李琢光和昨晚懵懵懂懂的李琢光完全不一样。


    她摸摸后脑勺,说:“醒了就起吧,我要出去晨练,一会儿给你带早饭回来。你想吃什么?”


    李琢光沉默。


    观千剑自适应:“好,那我就给你带肉包子。我记得你之前还挺喜欢吃的。”


    她穿好最后一件外套,把昨晚的被子掀开,开窗通风。


    “阿嚏——”冷风倒灌,观千剑一时不察,浑身一颤打了个喷嚏。


    “阿嚏。”身后的李琢光也捂住嘴打了个喷嚏。


    “冷了?快穿衣服!”观千剑阖起防虫的百叶窗,听到李琢光的喷嚏声急忙抓起床上的外套往李琢光头上一套。


    李琢光慢吞吞地就着观千剑给她套的方向穿衣服,于是头就伸进了袖子管里。


    观千剑刚走到门口,不得不折返回来,给李琢光套好衣服。


    李琢光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刚刚套错的袖管,坐在床边不下来,好像在解决什么世纪难题。


    观千剑趁着李琢光发呆的时候冲进厕所洗漱完毕,还换了一套运动服。回到房间里,李琢光还是那个姿势。


    观千剑在昨天李琢光脱下的衣服口袋里找了找,没找到手机,便在抽屉里找到她的备用机,把自己的号码设置成紧急呼叫。


    她在李琢光面前演示了一遍怎么打电话,李琢光很给面子地点了头。


    她放心了,将手机放在李琢光身边,说:“那我下去跑步了,有事打我电话。”


    正好旺旺大王也醒了,观千剑把小狗带下去溜。


    按照自己以前的节奏绕着小区跑了四圈,在距离一条街以外的早餐店买了两只肉包子。


    她犹记得李琢光很喜欢吃肉包子,高中时芮礼买了两次菜包子,李琢光都剩下了没吃。


    想到李琢光现在的状态,观千剑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在消失的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家楼下,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搬了家的……


    观千剑往外掏钱,数了两张纸币递给店主。


    其实自己没那么想知道,只要她人还在就好了。


    她没想到昨晚被盯着入睡后自己能睡得这么好,以至于早晨起来时,她心头感受到的竟然是满足感。


    只有她知道李琢光在自己的家里,而李琢光看起来对出门也并不热衷。


    这意味着……她可以永远把李琢光藏在家里。


    店主递来找零的手碰到观千剑,她猛地一激灵清醒过来。


    这种想法很危险,她不能这么继续下去,李琢光是一个独立的人,迟早有一天会再离开她的。


    刚走出早餐店,她的手机忽然响了。


    来电备注是备用机。观千剑以为李琢光遇到了什么难事,赶忙接起来,焦急地问:“怎么了?”


    电话那头是绵长的呼吸声和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响起些衣料摩擦和打开阳台门的声音。


    “李琢光?”观千剑又喊了一声,她心里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可能,抬步往家的方向狂奔。


    一辆私家车在路上飞驰而过,李琢光声音像一片飘然落地的羽毛:“怎么还不回来?”


    观千剑听到这话,停下脚步,哭笑不得地喘了两口气。


    李琢光继续说:“一个小时了。”


    观千剑连连告饶:“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你在阳台上吗?”


    李琢光轻轻地「嗯」了一声。


    观千剑于是加快步伐赶了几步,在楼下抬起头,眯起眼睛忽略玻璃反射的太阳光,果然在12层看到一颗伸在窗户外面的脑袋。


    她挥了挥手:“看到我了没?我到楼下了。”


    李琢光看了一会儿,把头缩了回去,电话里又响起关闭窗户的声音。


    「嘟」的一声,电话无情地挂断。


    观千剑舌头抵着左腮,她气笑了。


    她回了家,把还热着的肉包子放在桌子上,关掉通风的窗户,转身见到李琢光想去拿,她一把抓住手腕:“刷牙没?不刷牙不许吃东西。”


    李琢光点点头,带着观千剑走进浴室,把还没干透的新牙刷塞进观千剑的手里。


    那是观千剑早上给李琢光新拆的牙刷,考虑到李琢光现在什么生活常识都不太有,她还帮忙洗干净了。


    观千剑闻了闻牙刷,捏住李琢光的下颚让她张嘴哈口气。


    很好,都有牙膏味。


    观千剑相信李琢光刷过牙了,允许她去吃早饭。


    李琢光坐在桌边抱着包子啃,她每一口都咬得很大,腮帮子鼓起嚼着。


    观千剑给旺旺大王倒好狗粮,支起支架、相机和反光板,在阳光明媚的阳台上铺好瑜伽垫准备开始录制今天的视频。


    她是健身博主,平时除了一些肌肉照片以外,还在更新一个居家十分钟碎片化练习的健身系列。


    每次剪出来的视频只有九分钟多一点,但她录制都要录很久。还好废片的部分还可以剪进vlog。


    李琢光坐到沙发上,一边嚼着嘴里的肉一边看着观千剑的练习。


    早晨的阳光太耀眼了,就连李琢光那双能吸入所有光线宛如黑洞的眼睛都点上了高光。


    观千剑刚做完二十个卷腹,爬起来看录制效果,冷不防就撞入了李琢光那双眼睛。


    “怎么了?”


    观千剑恍惚间以为李琢光恢复成高中时的她了,她胸膛一热,分不清是因为运动还是因为李琢光的眼神。


    李琢光的手放到胸口:“这是什么?”


    观千剑没有明白,小心翼翼地猜测:“睡衣外套?嗯……胸?肋骨?肌肉?”


    “不。在里面。”李琢光说,手掌往下按了按,“在里面,很热,跳得很快。让我想要……”


    李琢光顿了顿,她似乎在思考如何能够表达完全自己的意思。她的眼神没有飘忽,而是直直地钉在观千剑的脸上。


    阳光洒在观千剑古铜色的肌肤上,她正单膝跪在地上,长腿大张大合地展开,肌肉还因为方才的运动而绷紧着。


    胸膛随着她的呼吸而起伏,于是腹部的肌肉线条也随着她的呼吸而一隐一现。慢慢的,李琢光的呼吸开始与观千剑同频。


    她感受到手心里的那一团热烈的东西跳动得越来越快,可那是什么?


    她的嘴角因为很久没有做过大表情而发抖,但还是由她控制着一点一点勾起。眉头却因为疑惑而紧紧皱着,让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奇怪。


    让她想要……做出这个表情。


    看着李琢光脸上那个又哭又笑的尴尬表情,观千剑放下手里的相机,缓步走到李琢光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


    观千剑想起的是高中那次三人深夜夜谈,李琢光对她说:「你知道吗,我总觉得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也许她真的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是一片一阵风就能吹跑的羽毛,轻而易举地就能离开她的世界从此消失不见。


    观千剑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如果自己回答正确了,李琢光就会再次离开。


    所以她伸出手握住李琢光放在胸口的手,轻声说:“这是疼痛。”


    第159章 致她留下的我(三)


    “疼痛?”李琢光知道这个词, 但她并不理解为什么现在的感受会是疼痛。


    “是的,疼痛。”观千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重复着,“这是对你身体不好的东西, 如果下次再感受到, 要记得讨厌它。”


    李琢光问:“讨厌是什么?”


    她的黑发在阳光下亮出银白的色彩, 观千剑看得目不转睛:“就是你不该要的东西。”


    李琢光对这个说法感到下意识的排斥, 但她说不出为什么:“可我, 想要。”


    观千剑的眼瞳是半透明的灰色, 像一颗做成天气球的水晶昭告今天的天气是乌云浓密的阴天。


    她说:“所以是你不该要的东西, 不是所有你想要的都是好的东西。”


    “……”李琢光低下头,旺旺大王转到她脚边,用后爪支撑着身体,两只前爪扒着李琢光的膝盖。


    “可我想要。”李琢光继续说,“就算它不是好东西,我也想要。”


    以前的李琢光有这么倔么?观千剑已经不太记得了。


    在昨晚看到李琢光的脸孔之前, 她甚至连李琢光长什么样都不太记得了。


    她反反复复地看着李琢光的脸, 仿佛这样就可以不要再忘记。


    她会记得芮礼,芮礼还会偶尔给她发消息打电话,大家都会记得芮礼,可是唯一被忘记的人就是李琢光。


    李琢光的心跳很有力,乃至于她的右手手心都能摸到脉搏。


    她的身体是热的,她是在呼吸的,她是活着的。


    如果再让她突然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就是永别, 没有人会再记得她的永别。


    她明明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了那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结局却是无人记得。


    如果不是芮礼断断续续地联络自己,可能自己连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两个人都要全部忘记。


    失而复得的喜悦也得是知道自己丢了什么, 而她差一点点连自己丢了什么都不知道。


    就差那么一点点。还好还差一点点。


    所以她用坚定的语气说:“你会很痛苦的。”


    她心里明白,其实李琢光不会因为这种情感痛苦。


    痛苦的人是她。


    是她在用自己最自私的想法企图让太阳永远挂在天空的正中央,没人比她更明白这种想法到底有多像阴沟里的老鼠。


    但她停不下来,她也不会选择停下来。


    即使是错的,她也要一直做下去。


    她再也、再也无法负担第二次失去李琢光的痛苦了。


    李琢光轻轻地回握观千剑的手,她的骨骼脉络磕在观千剑的虎口里,那么清晰的触感。


    “……是吗。”李琢光应了一声,嘴角肌肉抽动一下,她似乎想笑,但没能成功。


    她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只用眼睛笑了一下,说:“好吧,我会试着讨厌的。”


    “那就好。”观千剑以为自己成功把错误的观念灌输给李琢光了,放心地回去继续拍摄。


    李琢光把吃完的塑料袋打了个结,绕过凑着鼻子上来嗅袋子的旺旺大王,扔进垃圾桶里。


    做完这一切,她坐回沙发上,继续旁观观千剑。


    观千剑第一遍示范姿势时会对着镜头讲解这个动作的要领。


    她明明刚跑了几千米,回来又连续做了好几十个卷腹,说起话来却一点不喘。


    今天的太阳太旺了,李琢光只觉得自己的胸膛也被这种温暖充盈。


    不只是她的躯壳,还有灵魂。


    搭在沙发背上的那件羽绒服口袋里似有一闪而过的金光。


    她应该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虽然对方说自己是叫王夭汝,但李琢光还是觉得她不该叫这么名字。


    她显然忘记了很多东西,但隐瞒作为她的肌肉记忆继承下来了。


    好奇怪,不认识她,却还那么信任她。


    接下来要去干什么呢?李琢光也不知道。她呆呆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上午,观千剑把视频素材全部录好,看了钟说:


    “我中午有个饭局,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


    “饭局?”


    观千剑走进卧室里找了点尺码比较小的衣服出来,一边解释说:“我和一个博主约好合作一次视频,今天和她吃饭商量一下脚本。”


    她拿着手里的毛衣在李琢光身前比了比:“好像能穿。或者你就穿昨天那套衣服也行。”


    旺旺大王一下跳到李琢光的大腿上,转了一圈,自己找了个舒服的角度窝下。


    面对李琢光的眼神,观千剑无师自通地懂了对方想表达什么意思,她说:


    “留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反正今天这顿饭是AA,大不了我A双人份的。”


    李琢光没什么意见,但故意在沙发上再坐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起身拿过毛衣去换。


    观千剑对着她的背影喊:“这次别再把头伸进袖子里了。”


    李琢光:“……”她没应声,只在心里默默说,她又不是傻子。


    她关上房门,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宽大的白色毛衣,叠成豆腐块放在床脚。在穿完外出的衣物后又想到了什么,伸手把那件叠好的衣服弄乱了。


    她在观千剑的卧室里转了一圈。


    现在她的呼吸越来越顺畅了,不再是一呼一吸间需要停顿很久以回忆下一步要如何做。


    眨眼也是,说话也是。


    阳光斜照入室内,窗户边的圆桌子上摆着一瓶鲜艳欲滴的紫色满天星,李琢光走近那束花。


    真好看啊。她想,王夭汝把家里装修打点得井井有条。


    她和王夭汝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她为此感到如此喜悦?她又为什么会觉得王夭汝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可惜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自王夭汝昨晚发现她以前,她的记忆都是浑浑噩噩、糊成一团的,有了前一天,后一天就没了,有时还会间隔很久。


    这么想着,她不知不觉就在花瓶前站了很久,直到王夭汝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方回过神来。


    观千剑说:“看什么呢?你喜欢这个花吗?”


    李琢光想了想,回答道:“嗯,我想要它。”


    “好。”观千剑点点头,“那我们回来的时候顺路去花鸟市场再买一束满天星回来,你想要什么颜色都可以,好吗?”


    “……好。”


    李琢光被拉着出了家门,旺旺大王趴在门口细细呜咽着同她们道别。


    吃饭的餐厅距离观千剑家不远,就两条街以外的商场,是一家酸汤火锅,对方极力推荐说超级好吃的店家。


    她们差不多卡着点到,到时,合作的博主也都齐了。


    她看到李琢光便是一愣,大概没想到观千剑来吃饭还带了个「家属」。


    她的账号名叫起司助手,是做探店vlog的原创博主,在前年的新年晚会上由人引荐和观千剑认识,平时也就朋友圈点点赞。


    这次合作也是她主动提起,因为她准备开一个测评鬼屋的新系列,第一条测评就打算找观千剑合作。


    她不认识李琢光,又担心自己会不会不小心触及对方的雷点,小心翼翼地问:“这位是您的……”


    观千剑一手搂住李琢光的肩膀:“这是我的朋友,放她一个人在家我不太放心。”


    “她没什么生活自理能力,换过两套房子,都是因为厨房被她炸了。她来这里玩借住我家,我可不想让她把我的厨房炸了。”


    这个理由显然不能很好地说服起司助手,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总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行呗,那就坐下。”她扭头从隔壁桌那里直接搬来一个凳子,“坐吧。”


    让观千剑放心的是,李琢光比在家里时要正常得多,她能够顺利地按照指令坐下,会拿筷子,也会吃点东西,就是不说话。


    对于不说话的社恐,起司助手见过不少。


    观千剑能带来的人估计是不会泄密的,她便开门见山地说:“南郊最近新开了一家据说超级恐怖的鬼屋,我打算第一站去测评那个。”


    起司助手的外貌看上去是年纪很小的甜妹,她平时做自助餐厅探店做的就是大食量反差感。


    现在饭店探店的粉丝量已经吸得饱和,很难再有更新的突破,所以她再开一个鬼屋探店。


    鬼屋探店主打的自然也是反差感,她胆子很大,之前直播玩恐怖游戏挂着心率都是平静无波的70上下浮动,连跳杀也不会眨眼睛。


    找观千剑合作也是她仔细考量后的结果,既然要搞反差感就要搞得透彻。


    于是多方咨询,她找到了观千剑这个完美的合作伙伴。


    肌肉?有。身高?有。女友力?有。


    胆子?没有。


    “进鬼屋之前你就多说点大话,比如和我打包票你一定会保护我的,然后到鬼屋里去以后就变成我保护你……总之大概就是这么个设想。”


    观千剑翻完一遍起司助手给她发来的文档,都没什么问题。虽说对方没设计什么会给自己抹黑的桥段,但……


    “有个问题。”观千剑面露难色。


    “你说,能改我一定都改了!”起司助手向观千剑拍胸脯保证。


    观千剑摸摸鼻子,略带羞涩地说:“就是你这些流程都是基于我还有理智的情况对吧?”


    起司助手一开始还没明白观千剑说的是什么意思,回过味来以后艰难地吐出一句话:“等等,你胆子小难道不是……人设吗?”


    观千剑沉重地摇头:“不是。如果现在我朋友跳起来给我来一下,我就会——”


    “哇!”


    “变次啊&¥%!”


    观千剑话还没说完,她身旁的李琢光像是配合她的话语一般突然怪叫一声跳起来。


    观千剑不负众望地浑身一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要说的话全变成了乱码。


    起司助手没被李琢光吓到,倒是被观千剑的反应吓了一跳。


    观千剑无奈扶额,另一只手盖到李琢光头上,这个害她心脏狂跳的罪魁祸首现在又低下头乖乖吃饭了。


    “就会变成这样。”


    起司助手直起背脊,对这信息缓了许久:“我还以为……你那是和我一样的反差感人设呢。”


    “不是。”观千剑在锅里烫好一筷子毛肚,夹进李琢光的碗里,她的手还因为刚才剧烈的惊吓而有点发抖,“我真的不太经吓。”


    “啊……那算了。”起司助手有点遗憾,“万一把你吓出什么毛病来就不好了。”


    “……”李琢光忽然抬起头,这一动作让惊弓之剑又绷紧身体往回缩了一下,给李琢光夹的牛肉差点掉到桌上。


    李琢光看看观千剑,再看看起司助手:“我想去鬼屋。”


    “你也是博主吗?”起司助手也算阅遍各大平台的大小博主,对李琢光这张脸确实没有印象,“你是不露脸的博主?”


    “不是。”观千剑替李琢光回答,“她不能出镜。”


    李琢光拉住观千剑的袖子,微微皱着眉,眼睛看着观千剑小声说:“我想去鬼屋。”


    “你——诶,鬼屋有啥好去的……”观千剑受不了李琢光的亮眼攻势,说话声音越来越低。


    眼见观千剑似乎可以松口,起司助手立刻开始修改自己的脚本:“那你胆子大吗?”


    李琢光摸了摸自己右侧的上腰,为什么去个鬼屋还要问胆囊大不大?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理解错了「胆子」的意思,目光抛向观千剑求助。


    观千剑叹了口气,只好帮她答道:“大。我就没见她怕过什么东西。”


    那是肯定的。


    毕竟在她瘦弱的高中时期,都敢一个人冲进混混的包围圈,然后被她们左一拳右一脚的踹到淤青,也一定要挡在自己身前。


    随着再一次遇见李琢光,那些褪色的记忆再一次充满色彩。


    起司助手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自己的脸颊,飞快地想到了第二个方案:“嗯……嗯嗯,也可以搞反差。


    “看似弱不禁风但实则不动如山……嗯,那这样的话就主打的就是鬼屋工作人员吓不到人的尴尬场面。”


    观千剑深呼吸,看着李琢光认真执着的侧脸,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李琢光那么想去鬼屋,但——


    “我也一起去吧。”她说,“这样视频内容更丰富。”


    第160章 致她留下的我(四)


    起司助手仍有些担心:“你真的可以吗?别勉强, 你这要是出什么事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倒也没有这么吓人,我没有心脏病。”观千剑说,她主要是怕起司助手照顾不好李琢光, “实在不行我会主动喊停的。”


    起司助手见观千剑这么说, 便也不再多劝, 吃完饭就回去继续写视频脚本。


    她写完脚本后传给观千剑审核, 观千剑不管李琢光看不看得懂, 也给她看了一遍。


    李琢光看得很认真, 观千剑看她一时之间看不完, 就自己先去洗澡。


    洗完澡出来,李琢光没有在原地坐着,天黑了,屋子里也没有哪间房间开着灯。


    黑暗安静的屋子就好像未曾有第二人来过。


    观千剑只觉自己的心被高高地吊起,一口气憋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她一个一个房间检查过去,高声而颤抖地喊着李琢光的名字。


    把所有房间都找了一遍没找到人, 也没人应声, 观千剑的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觉得自己脚都软了。


    难道是她的错觉?其实李琢光根本就没有回来,她只是做了一场梦?


    她的胸膛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头晕眼花地连连倒退,直到身体抵在沙发靠背上。


    旺旺大王焦急地围着她的脚踝转,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变得难过。


    “你呼吸好快。”


    平静无波的声线在背后响起,观千剑被吓了一跳迅速转身,但比起惊吓, 更多的却是惊喜。


    观千剑声音里几乎是哭腔:“你怎么不回答我?”


    李琢光只是凝视着她的眼睛, 半晌后说了一句:“你的眼睛湿了。”


    观千剑没有回答,大步上前一把把李琢光抱进自己的怀里。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李琢光的脖子里, 顺着肌肤滑落,李琢光精瘦的骨头磕着观千剑的胸口,观千剑用力到似要将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是什么?”李琢光盲摸观千剑的脸,抹下一手的眼泪。


    观千剑不语,将脸颊靠在李琢光的头边,一个劲地掉眼泪。


    李琢光也不说话了,过了许久,她抬起手回拥住观千剑,像妈妈哄睡孩子那样,一下一下地轻柔拍打观千剑的背。


    天彻底黑了,客厅里没有开灯,二人在黑暗中相拥。


    李琢光敛下眼睑,双眸里有千言万语,最终还是随着长睫垂落,淹没在黑暗里。


    *


    起司助手的视频拍得很顺利,因为鬼屋不远处就是游乐园,所以观千剑趁此机会带李琢光去游乐园玩了一天。


    游乐园的各项设施过程中都有一个随机拍照系统,不管是鬼屋还是过山车,旁边的观千剑都已经吓成残影了,李琢光还是雷打不动的小学生坐姿和端正的表情。


    观千剑「啧」了一声,她其实不是很想保留这种照片。如果真和李琢光合照,她希望自己……


    就不说表情怎么样了,至少得是个人样吧。这都连人都没了,只剩魂。


    但李琢光看着那些照片很久,观千剑成功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她很想要这些照片。


    好吧,观千剑只好付钱。


    算了,反正自己的钱多,大不了一会儿去排个拍照项目,专门再拍一张正式的合照。


    她们玩了一整天,还在夜晚看了闭园前的烟花,留到最后才离开。


    观千剑收获了两张正式的合照,而李琢光则收获了一手的合照。


    观千剑开车回家,路上,李琢光在副驾驶一直翻来覆去地看那些照片,嘴角勾着一抹不明显的笑意。


    “你很喜欢?”观千剑问。


    李琢光不抬头:“嗯。我很想要。”


    观千剑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骨节泛白。


    她想再一次欺骗李琢光这种情绪是讨厌的,可她说不出口。


    李琢光喜欢的……是和她的记忆啊。


    她心里乱作一团,便没再说话。到了小区,开到车位上停好,她们在负一楼的楼栋门口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芮礼?”观千剑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芮礼?真的是你吗?”


    芮礼难得露出一点笑容,她穿着风衣衬衫牛仔裤,薄得让人忧心她会不会受冻。


    她双手插袋,等待观千剑和李琢光靠近,说:“这个世界上还能有第二个芮礼吗?”


    “你穿这么少不冷吗?”这么说着,观千剑就要脱下自己的滑雪衫给芮礼披上。


    芮礼挥挥手推拒:“不冷。你还没感觉吗?我……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观千剑的动作一停。


    她早有预感,然而当这最后的、微末的希望也被掐灭时,她还是克制不住从心中涌出的失望。


    芮礼看向李琢光,语调温柔:“玩得开心吗?”


    李琢光对芮礼的感觉是陌生的,但是肌肉记忆让她回答道:“开心。”


    又是一个她不记得,但是身体信任的人。


    顿了顿,她求知欲很强地问道:“开心是什么?”


    观千剑见芮礼张嘴要解释,连忙侧身挡到李琢光身前,给芮礼使眼色。


    芮礼接收到眼色,转而说道:“先上楼吧。”


    观千剑松了口气,带着两个女人上楼。


    “怎么不回答我,开心是什么?”李琢光紧紧跟在芮礼屁股后面,看她不回答自己,就一遍又一遍地问。


    芮礼习惯了,冷静地目视前方,仍由李琢光在耳边叽叽喳喳地一遍又一遍。


    到了观千剑的家里,芮礼第一件事是让观千剑先抱起试图来闻自己裤脚的旺旺大王,第二件事是伸手捂住李琢光的嘴巴。


    “安静一下,我先和观千剑说点事情,等出来之后告诉你。”


    李琢光比了个「ok」的手势。


    观千剑一头雾水地跟着芮礼走入房间,关上门前应她的要求把旺旺大王关在门外。


    ——怎么感觉芮礼对自己家这么熟悉呢?


    房门阖上,芮礼斜靠在桌子边缘,方才她眼中的温柔刹那间消失殆尽:“是不是觉得很惊讶?”


    观千剑慢慢转过身来,抬起手搁在旁边的椅背上:“你指什么?”


    芮礼:“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观千剑:“……”


    她总觉得芮礼在消失后重新出现时也变得不一样了。与李琢光的棱角被磨平成直线相比,芮礼简直是成了铁刺猬。


    芮礼似乎也并不真的希望从观千剑口中得知一个什么答案,她自顾自地道:“你不必防备我,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观千剑偏过头,整个人绷紧了防御姿态:“……什么目标,我听不懂。”


    芮礼一哂,直接点明了她们不敢宣之于口的那件事:“保护李琢光,让她不要再消失,必要时,把她锁在身边。”


    观千剑呼吸一滞。


    她本来做好了装傻到底的准备,没想到芮礼会如此直接,她也没想到芮礼居然也是同道中人。


    芮礼双手交叉在胸前,交换了一下左右脚的重心,琥珀色的眼睛在没开灯的房间里隐隐发着光,像黑夜里蛰伏捕猎的猛禽。


    冰冷的、无机质的,宛若有一个小小的宇宙在她的眼里盛放后又枯萎。


    “我们是一类人,不是么?”


    观千剑抓紧了椅子背。


    是的。她们是一类人。


    “你是我最满意的作品,观千剑。”芮礼的短发无风自动,抚上她苍白的面容,让她的表情都好似蒙上一层薄雾。


    “我试了很多次,很多次很多次,当然不止一个成功的作品,但你……你是我最满意的。”


    她略微沙哑的嗓音平淡地吐着这些字,薄薄的身影随时都会从这间房子里消失,唯有眼中千疮百孔的沉重感情让她的存在有了实质。


    “不管是和她的关系也好,还是你的想法、你的做法也好。


    “你真的……非常……”芮礼的双眉扬起,勾起的唇角浸润着一抹几近病态的偏执,在黑暗中发亮的双眼也带上了阴森的色彩。


    从她的喉咙里溢出低低的笑声,胸膛也因此微微颤动。


    “其她人就算一时会有那样的想法,但并不坚定。她们会被琢光打动,然后心软,但你不会,你让她学会撒谎了。”


    观千剑的双瞳紧缩。


    ——撒谎?怪不得……怪不得这几天李琢光的表现越来越趋近于正常人,她以为是逐渐融入这个世界的表现。


    而原来是因为李琢光对自己撒谎,隐瞒了她学会情绪这件事么?!


    “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既然我以你阻止她恢复记忆作为考察你的一项要求,那么我要做的事情也是这样的。”


    芮礼从倚靠的姿势直起身,抬起腿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向观千剑走来。


    观千剑分明比眼前的少年高了一个头,可对方的气势却压顶,让她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想要躲避。


    “如果你现在的幸福生活都是靠牺牲她,让她被世人遗忘而得来的,你还会快乐吗?”


    “……不……”观千剑看着眼前人阴沉的脸色,艰难地说出一个字。


    “是啊。”芮礼笑了,她有一颗不太明显的虎牙,“可是她们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如果她们成功了,琢光就要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


    如今只是回想起那时记忆中李琢光空白的脸孔,观千剑都觉得无比恐慌,更别提完全忘记这个人。


    “我也不愿意。”芮礼眉头攒起,摆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眼睛却冷漠没有一丝表情。


    “明明她们才是罪人,可现在我却被视作洪水猛兽。”


    观千剑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拍。


    有一群人希望李琢光恢复记忆,从而帮助她们获得更好的生活,即使下场是李琢光耗尽力量消散也在所不惜。


    这种人——这种人怎么有脸叫别人是罪人?!


    观千剑眼中倏地燃起熊熊怒火,咬牙愤恨道:“一群伪善的家伙。”


    “对……伪善。”芮礼的双眉展开。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眼时,恢复了她最标志性的冷漠神色,道:“……我希望我们可以合作愉快。”


    芮礼抬起手,摆出一个等待握手的姿势。


    观千剑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


    她终于明白了。


    李琢光和芮礼消失也许是不可抗力,但她们消失以后芮礼一直保持和自己的联络却是她故意的,不提起任何关于李琢光的消息更是她计谋的一部分。


    这样芮礼和这个世界还有联系,她就不会被大家忘记,于是被忘记的就只有李琢光一个人。


    于是有朝一日的重逢时,观千剑就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与紧张,然后紧紧地、用尽一生力气去抓住李琢光。


    芮礼在培养同盟,磨砺一把与她一样的刀,或是盾,或是囚住李琢光的牢笼。


    她成功了。


    那么现在观千剑感受到的感情是什么呢……


    李琢光这两天总在问这个情绪是什么,现在,轮到观千剑这么问自己了。


    害怕芮礼现在的样子?恼怒于芮礼故意做了这些事?愤恨于芮礼花了那么多的功夫利用自己布局?


    ……都不是。


    沉默良久,观千剑忽然笑了一声,松开了被她的手指掐出印子的椅背,抬手握住了芮礼悬在空中的手。


    两只手在空中有力地交握,芮礼终于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观千剑抬眸,直视芮礼的双眼。


    是开心,是愉悦,是她曾经给了李琢光错误答案的那个情感。


    她在庆幸自己按照这条路被塑造,她愉悦于芮礼那句「最满意的作品」。


    即使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她也甘愿做这把刀。


    如果这是保护李琢光的唯一道路,那就让她做这条路上最响亮的冲锋号角。


    如果要让李琢光活下去就只能把她关起来,那观千剑会这么做的。


    如果走这条路意味着她要杀掉很多人……


    她也会这么做的。


    哪怕对方是和她一样的人。


    ……真的可以吗?


    观千剑的眼眸中闪过一瞬的迷茫,这短暂的怔愣被芮礼尽收眼底。


    她们松开手,芮礼不着痕迹地将手在风衣衣摆上擦了擦,抬步与观千剑擦肩而过,淡声道:“我们出去吧,别让琢光等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