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赫帕尔之剑(七)


    蓝一一将自己的手从李琢光的眼前拿了下来, 把纸片手插回手臂的关节里。


    她们在看记忆以前先到了一个独立的小屋子里,李琢光在床上睁开眼。


    蓝一一站在床头,笑眯眯地探头看她:“怎么样, 有没有给你带来什么新灵感么?”


    李琢光眨眨眼。


    要说蓝一一的记忆最大的作用就是让她直面多维世界这个可能性, 或者说, 把这个作为唯一选择了。


    这个可能性让很多事情都得到了答案。


    ——比如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困扰她的,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多「李琢光」, 而且她们的身体中还有自己的芯片?


    既然二维世界是细胞分裂式繁衍后代, 分裂出来的线条其实「基因」和自己是完全一致的, 大约也就可以视为自己。


    基因是一致的,所拥有的能力自然也是一样的,能量是对半分的。


    因为线条的长度代表了二维生物的寿命,那么她越分裂越短以后,对应的三维身体岁数也越来越小。


    虽然还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二维世界分裂出这么多自己,但这大约就是出现了那么多个自己身体的答案了。


    自己最初是从四维世界来的, 按照三维世界的定义, 高维度的生命差不多就是神。


    按照自己在二维世界回忆到的那些记忆,自己一开始「被贬」到的那个星球上的人类是由她创造的。


    是有一个连通现在这个三维世界的四维世界存在的,就像芮礼把她从一本古书的二维世界中拽出来一样。


    她无法确定那个星球是不是现在的晴山总部,要是晴山总部的话那有些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比如天女究竟是她的母亲还是……她自己?


    她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刚从四维世界到了三维世界,她还什么规则都不清楚,不太可能第一次就成功捏出这么一条延续至今的母系社会。


    尤其她在别的世界里经历了那么多失败被夺权的社会,这是过程中错一个细节就差之千里的历史。


    如果是她在经历了那么多个世界之后再创造的这个世界才说得过来。


    但是根据她每经历一个世界就要带一个、或者几个人来到晴山来看,晴山是早就存在的。


    那这个天女就不可能是她。


    李琢光从床上起身:“对了, 你在二维世界里时, 做出那个跳跃抛物线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吗?”


    “对!”蓝一一这回没有藏着掖着,非常爽快地应了。


    “那你是从哪儿学到的?”这是李琢光一直想不通的一点, 她从哪儿知道三维世界会有抛物线的呢?


    蓝一一说:“因为会有水过来呀,就是那个洒在本子上可以把你从二维世界带到这里来的灵水。


    “我发现那个水滴会一直往下走,而且当它和一个路线是往上的线条相撞的时候,那个线条的路线会被带着往下沉。”


    “哦?”李琢光捕捉到关键词,“所以线条沾到水是不会融化的吗?”


    “嘿嘿,你不是土生土长的三维人么?怎么不知道折射?”蓝一一翘起一边嘴角,“它们不会死啦,线条的死法只有分裂成一维一种。”


    那李琢光是猜对一半了。


    蓝一一接着自己刚刚的话说:“我就发现,怎么会有东西能带着我们的轨迹一起改变呢?所以我怀疑,这个水是不是有什么魔力,让它一定要往下去……”


    李琢光听懂了,所以蓝一一看到的水滴相当于被苹果砸了脑袋的牛顿,她因此开始思考,从而隐隐约约猜到了万有引力。


    她居然还能思考到跳起来有抛物线,还好自己把她带出二维了,这种脑子留在二维简直埋没了一个天才。


    “二维线条也有思维吗?”李琢光实在有些好奇,毕竟所有的线条都顺着刻板记忆「生活」。


    蓝一一想了想:“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和它们交流过,也不知道要怎么交流。”


    看着蓝一一那双磨砂的眼睛许久,她的身体边缘仿佛画了一条黑色的描边,让她显得像是个二次元动漫人物。


    李琢光说:“还好我把你带出来了。”


    “我是不是超级厉害!”蓝一一的眼睛像太阳一样发光,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撒娇一样撅起嘴。


    “我还以为到了外面就能告诉你我发现了新理论,结果没想到每个世界都有人抢先了,可恶!”


    蓝一一愤愤握拳:“早知道我应该去古代,这样万有引力的发现者就可以是我蓝一一了!”


    李琢光被她逗笑了:“你是二维世界第一个接触物理的线条,你开辟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已经超级厉害了。”


    蓝一一骄傲地挺胸,用力过猛,薄薄的身体朝后折了一下:“是不是!”


    李琢光伸手扶了一把蓝一一,高声回答:“是!”


    她站起来准备出门,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那个融姝是不是也是从二维世界来的?”


    蓝一一想了想,夸张地后仰一下:“我记得你好像就见过她一次吧,居然都能记住名字吗?不愧是四维生物的脑容量。”


    她对着李琢光比出一个大拇指,说:“是的,也亏你能记住。我和她的异能都是二维化,但我的等级比她高一点,我九级。”


    李琢光一边听她说一边往外走,手都放在开门的按钮上了,又扭过头去问:“诶,我再多问一句。”


    “你说。”


    李琢光张了张嘴,深吸一口气:“算了,没什么好问的。”


    蓝一一似乎没想到李琢光会主动放弃,随后她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急匆匆地小跑两步追上李琢光的背影。


    她捏着自己的纸片手指,紧张兮兮地缩着脖子开口:“你……您是都想起来了吗?”


    “没有。”李琢光淡淡地摇头,“只是突然想起来我现在不能知道得太多,对吗?这是第几次了?”


    还没等蓝一一回答,李琢光就兀自摇摇头说:“这个数字你也不必告诉我,但是我想,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很快就会到头了,是吗?”


    蓝一一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重重点头:“嗯!我们都相信您。”


    李琢光走回中厅,她和蓝一一在房间里呆了半小时,庞湛几人已经从医疗舱里痊愈出来了。


    她们原本正在热热闹闹地讨论一些事情,见李琢光过来了,中厅里瞬间安静下去。


    燕义大约是觉得这样太刻意了,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道:“你看完了?”


    “看完了。你们在聊什么?是可以告诉我的吗?”李琢光礼貌地笑问,她的目光巡视一周,发现观千剑挤在黑暗的角落里。


    她朝观千剑招了招手,对方立刻委屈巴巴地跑上前。


    羊曜往前走了两步,冰冷的目光钩子一般紧盯着观千剑,低声说:“不可以。”


    不知道她的「不可以」是在说观千剑不可以过去,还是在说不可以告诉李琢光。


    而李琢光顺其自然地理解成了后一种意思,不在意地耸耸肩:“好吧,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这总能说吧?”


    纱月慢慢走上前,她的脸庞被仪器的灯光映照得一边亮一边暗:“你现在知道多少了?”


    李琢光的眼珠子转了转,中厅里所有人都专注地看着她。但与在海洋局会议室里不同,这一次她没有再感到不适。


    反而是觉得这些人像是二维世界里挤进她线条里的小线条一样。


    她的视线最后定在纱月身上,看到她的眼睛僵硬地眯起,每一条皱纹似乎都在诉说她有多紧张。


    李琢光对她笑了笑,安抚她的情绪:“就算我知道了超出目前的情报,我也不会说的,也不会做出什么举动。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不会Bad Ending?”


    她仔细想过了,所谓知道得太多会导致Bad Ending肯定不会是她说出口的那一刹那被监视到从而直接判定世界重启。


    控制世界重启的幕后黑手应当还是一个人,就像芮礼会因为她的举动而一次一次放过庞湛三人一样。


    只要这个幕后黑手无法确认李琢光的确会对她造成威胁,就不会轻易打开Bad Ending的开关。


    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知道了过多的她会做出一些导致BE的选择。


    最明显的提示在于从晒伤病那个星球回来以后,霍听潮阻止李琢光去地质研究所那时候。


    当时她以为霍听潮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现在想想,除了这一层理由,或许也是因为她若去了,就会导致一次BE。


    而霍听潮以命令的方式说出这件事,大约一是提醒李琢光绝对不要去,二……


    李琢光莫名其妙地觉得二是因为如果霍听潮不这么强硬地命令,那么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去一探究竟。


    她可能会从程序部的秋兰那里得到一些情报,或者秋兰不给,她就自己私自黑入系统得到信息。


    是会逼得她不得不再次前往地质研究所的消息。


    逼得她不得不这么做,除了芮礼的消息以外,她也就能想到一个有个炸了就会殃及全宇宙的炸弹了。


    芮礼啊……李琢光又想到霍听潮说芮礼的芯片注销过,在千分之一秒后重启了,那会不会也有很多个「芮礼」?


    如果这个猜测可靠,那么她当时大概率是得到了另一个「芮礼」的消息。


    是了,说起来,在二十部晒伤病医院里时,她当时准备离开时,忽然手心痛了一下,并且她觉得有人在看着她,因此回过了头。


    而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放弃了寻找那个人。


    那次思维转变和这次任务前,想到天女是不是她母亲时的思维转变是类似的。


    也许那也意味着世界重启了一次,可能不止一次。


    还有太多她毫无征兆就没再继续做的事情。


    比如找秋兰询问程序部查询任务颁布者的进度,比如破译「游戏」的bug和新编程语言……


    不胜枚举。


    李琢光想到这里,忽然做出一个十分逾矩的举动——


    她抬起手,手心落在纱月枯燥灰白的头发上,慢慢下滑,捧住了纱月的脸。


    李琢光脸上的笑容很奇怪,眉心微微收着,似是有些难过,又似是心疼。


    她没发现观千剑一直凝望着她的侧脸,眉头也如她一样越皱越深,而与她不同的是,观千剑的嘴边没有笑容,却全然是愤怒。


    李琢光捏了捏纱月的脸颊:“辛苦你们了。”


    纱月的眼睛越瞪越大,混浊的眼白中浮起红血丝。她猛地转过头去,抬手擦拭眼睛。


    拓跋塔走上来,一手搭在纱月的肩上,对李琢光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您去休息一会儿,等船靠岸了我们来喊您。”


    “那赫帕尔之剑怎么办?”李琢光问,“刚才庚孤已经把它拔离锁链,我怕——”


    “我们已经下去处理过了。”拓跋塔瞄了一眼抓着衣领擦眼泪的纱月,平淡地说,“借用你们的定位仪,把赫帕尔之剑重新插了回去。”


    “那就好。”李琢光点点头,环视一周,“还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站在各个仪器屏幕前的工作人员们纷纷摇头。


    她们面前的屏幕上倒确实是海洋数据检测,不是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


    李琢光没有再纠缠,直接同拓跋塔告别,走出了中厅。


    观千剑低着头,紧跟在李琢光身后一同离开。


    李琢光听到身后跟来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她也知道是观千剑:“你怎么出来了,不和她们一起商量吗?”


    “我知道你知道了。”观千剑瓮声瓮气的。


    李琢光停下脚步,失笑地望住身后的观千剑。


    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她们可以放心地交流。


    观千剑把自己的下半张脸埋在羽绒服的高领里:“我不喜欢她们。”


    李琢光并不追问,静静地等观千剑自己倾诉。


    观千剑捏着拉链,指甲用力得发白:“芮礼也不喜欢她们,你呢,你喜欢吗?”


    李琢光垂下眼睑,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喜欢你们所有人。”


    第142章 赫帕尔之剑(八)


    观千剑:“……我就知道。”


    她一手扶着墙, 好像要这样才能支撑自己不至于倒下:“为什么呢?就连庚孤也喜欢吗?”


    李琢光点头。


    她其实之前是不喜欢的,一度还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要把庚孤也带来这个世界。


    但是和她合作了这么两次以后,李琢光对于庚孤的看法有了微妙的转变。


    她觉得自己这样的转变是很危险的, 因为庚孤曾经伤害过她的队友。


    但相对应的, 庚孤也在危急时刻不愿意放开自己。


    与其说喜欢或者不喜欢, 倒不如说李琢光开始理解过去的自己所作出的选择。


    就算庚孤是为了博得李琢光的青眼而装出这一切仗义, 那也是她做的好事。


    倘若她能为此装一辈子, 又有谁能评判她是否真心。


    但李琢光无法用这句话劝观千剑放下对庚孤的成见, 如果她是观千剑, 也会恨庚孤一辈子的。


    观千剑推着李琢光重新走起来,她像小孩子开火车一样,一只手推在李琢光的背上。


    走进宿舍区后,观千剑忽然问道:“那你最喜欢谁?”


    李琢光感受到自己背上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没有回头:“我都喜欢,没有最喜欢的。”


    “哪怕是芮礼吗?”观千剑急急追问,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太急了一些, 连忙补救一句,“我的意思是,你不会对芮礼特殊对待吗?”


    李琢光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前,用密钥开锁,带着观千剑进房。


    她听得出观千剑的言下之意,表面上是在问芮礼,其实观千剑是想问自己。


    李琢光无奈地说:“我对芮礼和你还不够特殊对待吗?”


    观千剑颓然地塌肩:“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将脸埋进双手,这样沉默了一会儿, 像是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 她抬起头:“对,还不够。”


    李琢光静静地看着她。


    观千剑坐在沙发上, 双手各握着一边膝盖,不时摸摸鼻子:“我想要更多的——芮礼也是。”


    李琢光斜靠在桌子边上,还是没有回答观千剑的话。


    观千剑看看李琢光,目光一旦对接就马上移开,她小声地重复:“我们都想要更多的。


    “我知道我这样是不对的,但是……”


    但是如果能被偏爱,谁不愿意呢?


    “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李琢光抬起眉毛,双眸柔和,“尤其是当我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之后。”


    “……对。”观千剑的身体失力地从沙发上滑落成瘫坐的姿势,“所以我这不是在尝试吗?”


    李琢光盯着观千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直看得观千剑心里发毛,但她为了不露出异状,掐着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看回去。


    李琢光维持着眉心微微内收的哀怜表情,开口问:“晴山三部校长自/杀这件事,其中有你的助力吗?”


    观千剑:“……”


    她的呼吸明显停顿了一下,眼睫颤了颤,说出来的第一个字都有些走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不会干涉你任何选择,观千剑。”李琢光慢慢地说。


    舷窗外投来日出的晨曦,在她们二人之间分出一道分界线,在光芒中,有微小的灰尘起浮。


    透过这道光,无论是观千剑还是李琢光的表情都变得看不明晰。


    李琢光继续说完自己的后半句话:“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想你和芮礼也知道,我不可能走你们选择的那条路。”


    观千剑:“……”


    她抬眸,升起晨曦逐渐充盈这间房间,在房间内所有东西上都笼罩上一层白色的描边。


    她知道,没人比她和芮礼更知道了。


    可是知道也想尝试那一丁点的可能性,她们已经不能回头了。


    她时常想,如果当初庚孤没有让她背上那个处分,如果桂循没有阴差阳错把她推荐给李琢光,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她会和那些人一队,她会成为李琢光恢复记忆路上最大的助推力,心安理得地因为李琢光那句「我喜欢你们所有人」而开心。


    她后悔吗?好像有一点,但不是后悔被芮礼策反,而是后悔没有早一点被策反。


    她讨厌庚孤,现在更多的是因为明明庚孤做了坏事,还能被李琢光纳入喜欢的人之中。


    她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叶幸澜了。


    观千剑说:“我知道,但你也知道我会一直试下去的。”


    李琢光:“自/杀的晴大三部校长本来是要给我看哪段记忆的?”


    观千剑瞥开眼:“不知道。”


    李琢光没管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继续问道:“是羊曜的后半段记忆吗?”


    观千剑低头玩手指。


    李琢光:“是庞湛的么?或者哪一个本该在这一次安插到我队伍里的人?”


    观千剑避重就轻:“我那个时候又不认识庞湛,我知道的没你想象的那么多。”


    李琢光点点头:“那我知道了。”


    第一次看到记忆受身边人只有观千剑的影响,所以看到的是观千剑的记忆,给她带来了「现实与游戏」这个概念。


    在那个记忆中,「现实与游戏」是由芮礼说出口的。既然现在证实观千剑和芮礼是一头的,那么合理怀疑那段话是为了混淆视线。


    给她先植入一个错误的初始印象,加上一个微妙的错误,再配合现实中的种种的不寻常,让她自己推测出这里不是现实而是游戏世界。


    建立在发现了错误的基础上,她会更加对自己推测出来的东西深信不疑。


    第二次记忆是苗苏,这次应该是霍听潮安排的。


    霍听潮努力地想把错误印象掰回来,记忆中的自己曾评价过又粗又黑的麻花辫不是一串代码,心里也频频想到是来这里度假的。


    第三次记忆是羊曜,这次更夸张一点,她和芮礼可以直接使用机械降神手段作弊。


    羊曜的记忆是用羊曜的异能展示出来的,所以不太可能受到芮礼的影响。


    第二次自己都说过头发不是一串代码,第三次却又出现虚拟屏幕这种类似于游戏中控的东西,论可信度,该是羊曜的可信度更高一些。


    考虑到苗苏记忆中自己也使用过四次元口袋拿防洪的挡水板,她如今还是觉得这些都是正常的世界,而机械降神可能换了壳子。


    按照这三次记忆的层层深入来看,第四次就应该告诉她更多的东西,比如机械降神的真相是什么,但是被观千剑拦截了。


    虽然她不知道观千剑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借助了芮礼的力量……


    因为蓝一一的记忆直接到了多维世界,中间跳跃得有点大。


    根据她对现在周围人的了解,她们多多少少都带了些前世界的习惯或是执念。


    比如她现在就能猜,庞湛是来自古代,因为她的爱好挺古风的,还有她的走路姿势,常常是小碎步急走,而不是大迈步。


    还有张娇骄和张翠芬可能和苗苏是一个年代的,那个时候的女性都叫什么翠芬、桂芬的。


    那么当时晴大三部校长可以给她带来的记忆,可能是三部指挥井怜的记忆,或是前指挥晏鸿的。


    不会是中枢局局长的,因为三部中枢局估计芮礼已经渗透了。


    观千剑缩了缩腿,躲过了刚才照在她腿上的阳光,却伸出手穿过阳光,有形的光从她修长的手指间漏下去。


    她缓缓地蜷起拳头,翻过手腕,晒得黝黑的肌肤在阳光下照得亮晶晶。


    李琢光有很多话想对观千剑说——


    比如,如果她不恢复记忆,那有很多事情就解决不了,最火烧眉毛的就是死物异种。


    比如,其实她恢复了记忆也没什么关系呀,她照样可以对观千剑特殊对待,她和观千剑的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变。


    比如,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她不会丢下她的。


    可是李琢光也知道,观千剑自己心里都明白。


    也正是因为太明白,才更放不下。


    和叶幸澜一样,叶幸澜越是爱妫海,就越是恨她不是只爱自己。


    而李琢光更不可能放下这一切了。


    “早点休息吧,你也一夜没睡了。”末了,万千话语在心头翻涌,但李琢光只说了这一句话。


    观千剑起身,身躯遮住清晨的阳光,她平静地与李琢光道别,走出了李琢光的房间。


    房门在她背后阖上,她偏过头,似乎在聆听虚空中的声音,片刻后,她轻声说:“我知道,我不会放弃的。”


    *


    纯白的空间中,清瘦少年身周漂浮着无数虚拟屏幕,每一张屏幕上都是如同监控录像一样的视频。


    在她的正对面,那张屏幕上是李琢光侧躺在床上的睡颜。女人的胸口规律平缓地起伏,眼珠子在眼皮下快速转动,似乎在做梦。


    芮礼看了一会儿,便移开目光,另一张虚拟屏幕飞到她面前,是羊曜那些人在中厅商量对策。


    芮礼听了几耳朵,大概意思好像是时间来不及了,得加快速度。


    她歪着头,又有更多的监控屏幕自动跳到她的眼前。


    竺瑾时身边坐着一个女人。


    苗苏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饭,饭桌上还留了一个空位,有个女人坐在那里,但一筷子都没动。


    许尽山在阳光房里晒太阳,前方站着一个远眺的女人。


    时馥在房间里摩挲着和姐姐的合照,有一个女人在她身后搂着她的肩膀。


    一张一张的屏幕在面无表情的芮礼面前闪过,那些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她们的脸无法看清,而且监控中的人类也没有意识到身边有这么一个人。


    她想起在二十部仓库里看到的那段记忆,小李琢光抓起沙子想扔在那个看不清脸的女人身上,但沙子在碰到女人前就化为代码。


    她骗了李琢光,其实她根本没看到别的记忆。


    观千剑的试探带来了坏消息,但芮礼对此早有预料,所以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她想,她还以为观千剑会就此放弃,结果居然还挺坚定的。


    她问过观千剑为什么要支持自己。难道不觉得阻止李琢光恢复记忆,就相当于是在阻止李琢光帮助更多的「王夭汝」吗?


    观千剑对她说,是的,她不否认这点。但她可以用自己来弥补,她可以代替李琢光去帮助更多的「王夭汝」,不是非得是李琢光。


    芮礼于是笑了,她便明白自己迟早要和观千剑也出现分歧。


    因为自己就是纯粹地希望李琢光不要再帮助任何人。


    她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反派。


    *


    李琢光醒过来的时候,船差不多快靠岸了。


    拓跋塔过来敲门,给她看了赫帕尔之剑插回去以后的各项数据运行,一切正常。


    李琢光点点头,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后便跟着拓跋塔身后出去处理到港事务,最后一起下了船。


    拓跋塔和纱月同李琢光告别,说之后有事再联系。


    于是李琢光顺理成章地准备「偷偷」地去拜访竺瑾时。


    竺瑾时就在中心医院就诊,她房间周围的安保非常严格,大约也是为了保护她死而复生的秘密。


    其她人说自己准备去揪几个伪装的活死人出来,只有李琢光一个人进去。


    她和安保的负责人展示了自己执行任务的面板,只说是秘密到访,准备问一些问题就走。


    负责人看了她的证件和任务相关没有异常就放行了。


    竺瑾时在窗前做拉伸运动,听到开门的声音也没有回头:“来了?”


    “嗯,来了。”被猜到是自己,李琢光一点都不意外,自己挑了张椅子坐下,“身体怎么样?”


    竺瑾时停下拉伸运动,回过身来走近,坐到李琢光对面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竺瑾时看着人很精神,完全不像是刚死过一回的人,病号服也整整齐齐,几乎没什么褶皱。


    “不错。虽然这不是我希望的,但还是谢谢你复活我。”


    李琢光低下头:“抱歉,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竺瑾时却看着她笑了:“这有什么错不错的,你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发生。”


    嗯?这么说其中还有别的故事?


    李琢光来兴趣了:“这是什么意思?”


    第143章 致竺瑾时(一)


    “这不是很好想吗?”竺瑾时眼角笑出了温柔的鱼尾纹, “你一个人没有办法同时顾及到所有人,所以你给自己设置了一个——程序。


    “按照你的说法,应该就是程序。我们死亡后, 只要你——你就会把我们复活。”


    竺瑾时似乎本来想说别的, 但不知为何话头忽然一转, 直接来到结果。


    然而李琢光自己在心里把这句话补全了:只要自己的身体还撑得住。


    苗苏已经说了, 复活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让贝拉特重生的那种分出灵魂。


    而且这件事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至少苗苏就不知道。


    苗苏距离事件中心似乎有些远了, 现在还只能在登梅境内, 大约更加不能及时更新情报了。


    目前看来, 自己的身体好像还行?毕竟复活了竺瑾时的那天,自己也没有因此感到疲惫之类的。


    “我生气只是因为……”竺瑾时用目光抚摸李琢光的脸庞,像看着自己最骄傲的小女儿一样的眼神,“我觉得这样不值得。”


    可是她也知道,现在的李琢光对于更改「程序」有心无力。


    她问:“那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


    李琢光:“不错,其实我觉得没什么变化。”


    竺瑾时探究的目光却没有丝毫放松, 怕李琢光报喜不报忧:“你还记得之前你的身体是什么状态吗?”


    李琢光眨眨眼:“记得啊, 这我怎么会忘。”


    “全都记得吗?”竺瑾时还是不放心,“按照你的记忆力,生活中每一件发生的事你都应该记得清楚吧?


    “可你现在,能不能确定地告诉我,你在读完《碳基生物交流简史》那天以后,到去见柳一之间,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这算什么问题。李琢光挑眉,时间限定给得这么详细, 完全没问题啊。


    她马上就张开嘴要回答问题, 但这一刻她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愣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想不起来了。


    而竺瑾时还在继续说:“第一次地质研究所结束以后到第二次青苔城市之间, 去图书馆七楼之后,二十部结束以后开完复盘会以后……


    “所有发生的事——我们就不说记不记得具体的了,你还有哪怕一点印象吗?”


    李琢光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都停了一下。


    顺着竺瑾时的话语回忆,她才发现执行任务之外的时间自己的记忆是非常不完整的,只能记住几个重要事件。


    但就如竺瑾时说的那样,自己连融姝这样只见了一面的人都记得住名字,对那段时间一点印象都没有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所以那是……


    竺瑾时说:“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她顿了顿,疲惫地阖上眼,“不,是现在的你要付出的代价。”


    如果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忘记一切。


    “你只要复活一个人,就会随机忘掉一段记忆,一开始只是不重要的记忆,但焉知什么时候会变成重要的。”


    竺瑾时揉着太阳穴:“我们……我们一直在排查你的记忆状况,目前为止我们的结论是你没有忘掉什么重要的东西,你自己觉得呢?”


    李琢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


    她那一次直接忘记了两天的记忆,后来通过监控发现她那两天似乎是去了一个什么聚会。


    虽然她没有说话,但竺瑾时还是从她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


    “我们没时间了。”竺瑾时握住了李琢光的右手,她的手是温暖而干燥的,李琢光的也是。


    竺瑾时轻轻按着李琢光的右手手心。


    不是死物异种快要毁灭世界了。


    而是李琢光快要消散了。


    她们努力到现在,可不是为了这个结果。


    *


    那个小孩在村口徘徊了十多分钟了,躲在树后的李琢光和芮礼一直不敢出去。


    李琢光吸了吸鼻子,她有点冷,出来时衣服穿少了:“咋办,这小孩挡在我们前面,我们没法过去呀。”


    芮礼翻了白眼:“谁让你把隐身次数都用光了。”


    李琢光小声强调:“那谁知道嘛……”


    她扭头看看周围:“就没别的路了吗?”


    芮礼:“有啊,你和我一起爬山,从山的背面绕进去。”


    李琢光:“……除了爬山呢?我感冒还没好呢!”


    芮礼冷笑:“你还知道你会感冒?上周你这么奢侈地用你的能力,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天神降世呢。”


    李琢光心虚闭嘴。


    上周她俩扮演热心肠的路人,给这个世界的保卫员指路,捣毁了一个传/销窝点,李琢光完全不顾后果和芮礼的阻拦大肆使用机械降神手段。


    事后还把保卫员和受害人关于她们的记忆都抹去了,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后续的新闻中也没有提到她们,但是李琢光非常高兴,她的功德值攒了好几万。


    “我和你说,这次结束我们就攒齐功德值,能结束了。”李琢光靠在树干上,掩耳盗铃地在面前举着两根带着树叶的树枝。


    她已经开始畅想回家以后的日子了:“回去以后好好放松放松,三维世界实在太拘束了,真是什么娱乐活动玩起来都没劲。”


    芮礼没有她那么乐观:“但愿吧。”


    “别说丧气话嘛!”李琢光点了点芮礼的肩膀,被芮礼一手拍开,“哎呀!你怎么还是这样。”


    “哪样?”芮礼皱着眉,“你上次也说那是最后一次,结果呢?”


    结果李琢光因为一个小女孩叫了她一句「姐姐」心软了,多管一件闲事,脱离世界的时间迟了一年。


    为了这一年,和管的那件闲事,李琢光的功德值硬生生掉了一千,这直接导致她们在这里需要再多做一个任务才够数量。


    “不要再多管闲事了。”芮礼说,“再这样下去,两边世界不均衡,迟早要崩塌。”


    “我知道的,我有分寸的。”李琢光对芮礼挥挥手,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又是这句话。


    看李琢光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芮礼就心烦。


    她们在树后又等了一段时间,那小孩仍然没有离开的想法。在路口徘徊了几圈,竟然直接往她们躲着的这棵树走来。


    李琢光:“……完了,我们刚才好像是被她发现了。快快快,爬树!”


    说着,她把手里的树枝扔到地上,抓着树干就准备往上爬,芮礼在后面叹了口气。


    于是小孩走到树后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滑稽的景象:一个少年像猴子一样扒着树,后面有一个抱着双臂,懒懒地以右腿为重心站着的少年。


    李琢光尴尬地停住了动作,优雅地下了树,拍拍身上的灰,笑着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问道:“小朋友,有什么事呀?”


    “你可以和我做朋友吗?”女孩看着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腰间鼓鼓囊囊,抱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小猪存钱罐,“我可以把我攒的钱都给你。”


    李琢光被看得心都化了,柔声说道:“不用把你的钱都给我,我本来就愿意做你的朋友。”


    女孩咧开嘴笑了:“那你可以和我回家吗?”


    李琢光警觉。


    这个村子和传销团伙离得很近,多多少少有在为团伙打掩护的意思,甚至包括这里的保卫厅。


    深山里的谁都不可信,要是好人,就不可能还能在这群狼环伺的地方独善其身。


    这种情况下,村里任何一个小孩都不能相信,谁知道是不是培养出来的伥鬼。


    李琢光婉拒:“那可能不太方便,我们还有事呢。”


    “好吧……”小女孩有些失望地垂下头,但她很快又打起精神,“那我们就在村外玩吧!好不好?”


    “嗯……其实我们还有事……”李琢光想着她们就差最后一个任务,完成就可以回到四维世界享福。


    既然这小孩不是为了求助,那她不打算多管闲事。


    小女孩抱紧怀里的小猪存钱罐,手臂肌肤用力得发白。她好像很紧张,眨眼频繁,不说话,就是低下头,但也没有离开。


    芮礼见小女孩不说话,就直接拉着李琢光离开。


    李琢光和芮礼走出一段距离,仍然觉得身后那个小女孩存在感太强——尽管她根本就没在看李琢光。


    李琢光纠结半天,最后还是停下来,走回女孩面前。


    女孩眼睛猛地亮起来:“姐姐,你愿意陪我玩吗?”


    她似乎是怕李琢光反悔,连忙把小猪存钱罐塞到李琢光怀里,在李琢光抬手以前就收回了手。


    少年无奈,只好握住了存钱罐。


    她颠了颠重量,里面都是些硬币,不是很重,估计没多少钱。


    李琢光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好吧,我陪你玩一会儿。我叫李光,你叫什么名字?”


    谨慎起见,她报了个假名。


    “我叫石薇!”小女孩见李琢光接下了存钱罐,高兴地蹦起来,“我带你们去山里玩,山里有好多可以冒险的地方!”


    李琢光和芮礼对了一下视线。


    根据线人的线索,最后一点残党就躲在山里,石薇提出去山里正好顺路。


    而且石薇只是想要两个朋友,不是为了求她们帮忙,这样一来,芮礼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她们佯装单纯和石薇一起去玩,跟在石薇身后进了山林。


    一边回答石薇的问题,李琢光一边四顾地上的踪迹。


    芮礼拍了拍李琢光的肩膀,用眼神示意地上不远处被踩碎的树叶。


    李琢光眯起眼睛,在落叶堆中分辨出一条延伸向前的脚印,随后她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芮礼点点头。


    石薇手里拿着一根路边捡来的树枝,树枝极粗,有小孩的小臂那么粗,她拿在手里甩来甩去转圈。


    “姐姐,这里有很多蘑菇。”石薇在一棵大树下停下,剥去树根上的落叶和青苔,在底下翻出好几个蘑菇。


    她把那些彩色的蘑菇整齐地排列在地上,对李琢光二人说:“你们看,这些蘑菇都是有毒的,不可以吃。”


    “哇,你好厉害,怎么这都知道?”李琢光弯下腰,笑眯眯地捧场。


    石薇抬起头,露出一个带着些傻气的笑容:“因为我爸爸要我学的,他怕我不小心吃到有毒的蘑菇死掉。”


    “哦?你们这里很在意这个吗?”李琢光继续没话找话吸引石薇的注意力。


    芮礼已经在用私人虚拟屏幕分析那条脚印了,但山里信号连接不好,数据分析要一会儿。


    石薇想了想,却是出乎意料地摇头:“没有,只有我爸爸很在意。”


    “这是为什么?”李琢光开始感兴趣了——如果和传销组织有关的话,说不定会成为一些细节证据。


    石薇把沾满了青绿色汁水的手直接在衣角上抹了抹,眼神飘忽不定:“我、我知道。”


    “嗯。”李琢光轻轻地应了一声,用眼神鼓励石薇说下去。


    石薇举起手,似乎是想要啃指甲,被李琢光捏着手腕拦了下来:“不要啃手指甲,你刚碰过有毒的蘑菇。”


    石薇还没到换声期,声音细细的:“村子里不吃蘑菇,大家都蘑菇过敏,所以从来不用学哪些蘑菇是有毒的。”


    ——哦,那是当然的了,她们本身的过敏就是最大的毒点了。


    “那你的爸爸为什么一定要你学怎么辨认毒蘑菇呢?”李琢光越听越觉得其中有蹊跷。


    石薇的眼睛眨巴眨巴,稀疏的眉毛皱起,极为犹豫:“因为……不行,现在我还不能和你说。”


    “现在还不能和我说?”李琢光没想着步步紧逼,既然石薇现在不愿意说,那她就相处到石薇愿意放下心防。


    不管是什么原因,李琢光必须要知道。


    在一个大家都对蘑菇过敏的地方,唯一有一个人逼着自己的女儿辨认毒蘑菇,实在太可疑了。


    是要为传销组织里的人服务么?


    李琢光轻轻拍拍石薇的脑袋:“那我们继续往里走吧。”她扶着石薇的肩膀转了个向,转到那串脚印的方向。


    石薇好像没有发现,就顺着李琢光给她转过去的角度继续往前走。


    芮礼趁着石薇没有回头,对李琢光比出一个「ok」的手势。


    第144章 致竺瑾时(二)


    石薇用手撑着长到她腰间的树根翻了过去, 朝李琢光和芮礼招手:“快来呀!”


    李琢光和芮礼沉默地追上石薇的脚步。


    在绰绰树影里,已经隐约能看到埋藏在山间的房子和全副武装在门口执勤的安保人员。


    这里说是传销组织,其实是黄/赌/毒样样都沾, 走/私/军/火、倒卖古董, 无恶不作。


    大多数喽啰在之前的围剿中都已落网, 逃走的这部分是更为核心的人员, 抓住他们, 一切才能真正结束。


    李琢光摩拳擦掌, 把虚拟屏幕上的各项数值都拉到目前能用的最大值。


    这种作恶多端的组织残党要是能让她一锅端掉, 这功德值少说都能有好几万。


    他们每个人身上至少有十来条人命,这些大鱼一条比一条肥。


    芮礼眯起眼睛看着石薇的背影,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这小孩是要把我们往沟里带呢。”


    住在山里、经常爱去山里冒险的小孩怎么会记不住这条路是通往哪里的呢?


    她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把李琢光和芮礼往那里引。


    “但是有点奇怪。”李琢光也小声回复,“现在的残党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而且引路的只有这小孩一个人, 不怕暴露位置吗?”


    芮礼上下打量了一眼李琢光这具身体的小身板:“他就算再泥菩萨, 热武器对你一个普通人类还是绰绰有余的好吧。”


    说的也是,李琢光接受了这个说法。


    这小孩又不知道她们会机械降神,只以为她俩是个普通的、手无缚鸡之力、还喜欢到处旅游的年轻女性。


    石薇时不时回头看她们一眼,仿佛在确认她们有没有好好地跟在后面。


    李琢光一边用一把小刀割掉拦路的树枝,一边问:“小薇,你打算带我们去哪儿?”


    石薇爬上一根粗壮的树根,然后跳到了对面的地上:“带你们去里面,里面有湖, 景色特别好看。”


    “哦。”李琢光和芮礼目光交流了一下, 她们用手势讨论要不要假装自己害怕要退缩。


    石薇突然扭过头,李琢光和芮礼连忙收回手。


    石薇好像没有发现她们之间的交流, 笑容灿烂地咧出一口残缺不齐的牙:“姐姐快跟上,我们就快到了。”


    “来了来了。”李琢光扶着树干跨过小腿高的树根,弯下腰钻过一根茂密的树枝。


    她们很快就走到开阔的地方,树林里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上的草都被拔干净了,露出焦黄的泥土。


    刚下完雨没多久,空气里还是一股湿漉漉的青草香味,土壤也是湿的,一路走来,李琢光的登山鞋底沾上了很多泥巴。


    不远处,山间小别墅的轮廓已经完全能看到了。


    李琢光指着那外饰与树木颜色相差无几的房子问:“那是谁在住着啊?这房子真好看。”


    石薇扬起脑袋,李琢光这个高度和角度正好能看到她背在身后的手搅在一起。


    她咽了口唾沫,说:“住的是守山人。”


    李琢光:“……”


    石薇在撒谎。这小姑娘一撒谎,脸庞连着眼角就红了一片,太上脸了。


    但李琢光还是非常配合地瞪大眼睛说:“哇塞——守山人!这个职业也太酷了。


    “不过——”李琢光话锋一转,便看到石薇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双肩跟着脖子一道缩起来,“为什么守山人家门口还有带枪的安保?”


    石薇「啊」了半天,才终于想到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因为守山人很重要,我们、我们要保护他!”


    姗姗来迟的芮礼站在后面不远处,面无表情,不说话。


    得亏她们是为了将计就计,否则两个正常人听到这种理由绝对扭头就跑。


    李琢光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捧场道:“原来如此!守山人为什么这么重要呀?”


    石薇小心翼翼地看了两眼李琢光和芮礼的神色,似乎确定了她们二人确实没有发现自己在撒谎以后,又笑了起来。


    “因为我们的山里有很多宝藏!要保护宝藏的话,也就需要保护守山人。”


    李琢光:“……”算了算了,她不问了,这小孩解释得越描越黑,再这样下去露馅的人就是她了。


    李琢光煞有介事地点头:“原来如此!”


    石薇抓住李琢光的手,她的小手冰冰凉凉的,还带着未干的青苔汁水和泥土颗粒:“我带你们进去玩吧,守山人叔叔很好的!”


    “好啊!”李琢光顺着石薇小小的力气往前走,眉眼弯弯的,“我好期待。”


    芮礼偏头,走到旁边的草丛里,随意踩了几脚。


    石薇看到了,但她没吭声,而是催芮礼:“姐姐,快点来啦,小心不要迷路了。”


    李琢光感到奇怪,她俩在原地等着芮礼过来,李琢光挤挤眉毛。


    芮礼明白了她的意思,抿了抿唇,目光偏移了一瞬间。


    李琢光点头。


    ——这小孩好奇怪,都看到你在踩陷阱了,怎么不吭声?


    ——再看看,可能身上有里面人的监听器之类的,或者一会儿进去告小状。


    ——有可能!


    石薇还是拉着李琢光的手,呼哧呼哧地爬过和她人差不多高的灌木丛。


    “姐姐,你们是做什么的呀?”


    李琢光:“我们是来采风的大学生呀。”


    石薇:“采风?这是什么意思?风怎么采呀?我只知道采蘑菇!”


    李琢光:“采风就是……拍照片,找灵感。我和这位礼礼姐姐是学画画的!”


    礼礼姐姐?芮礼的表情皱成一团以表达自己对这个称呼的嫌弃。


    “哦!”石薇瞪大眼睛,“我知道,我家里也有好多好多画,我喜欢会画画的人!”


    “真的吗?你家的画是谁画的呀?买来的吗?”


    李琢光现在对石薇的家庭状况非常好奇,想方设法想要知道石薇的爸爸为什么独独想要他女儿辨认毒蘑菇。


    石薇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不是买的,是自己画的。”


    “是谁画的呀?我们采风的话,也希望可以看看本土人的画作哦!”李琢光的声音已经完全夹成幼儿园小班班任了。


    石薇抹了一把脸,手心的泥土被她抹得满脸都是:“一会儿再告诉你,姐姐。”


    她们快走到那间小别墅门口了,门口端着枪的安保身体一僵,举起枪管警戒,但他们看到领着二人来的是石薇以后,就同时放下了枪。


    芮礼目光看向别墅外墙,估算这个材质能不能被她一拳砸碎。


    “哟,小薇,又来看守山人叔叔啦?”


    安保显然是串好供的,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朝她们打招呼。


    石薇用力点头:“嗯!我好想守山人叔叔呀。”


    “行,快点进去吧。记得别待太久,早点回去,不然你爸要担心的。”


    左边的安保给她们开了门,右边的安保像一个真正的邻家叔叔一样关心石薇。


    他们的双眼藏在墨镜之后,看不清他们的目光究竟落在谁的身上。


    李琢光和芮礼佯装没有发现异常,坦然地跟随石薇走进大门。


    她们能够感受到身后起了一阵微小的气流,借着角度遮掩,李琢光拉住芮礼的手腕,遏制住芮礼本能的反应。


    应该是那两个安保抬起枪对准她们,她们一旦轻举妄动,立马子弹伺候。


    她们走进别墅内部。


    内部的装潢相当华丽,铺在地上的地毯都铺了一层碎金粉,柱子和天花板上的浮雕更是全用黄金上色,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别墅主人有多有钱。


    李琢光身前的私人虚拟屏幕快速计算出别墅内的人员分布,她们要找的那几个人都在同一间会议室里。


    省事了。


    石薇握着李琢光的手开始有些发烫,从她手心渗出的手汗让她的手几次从李琢光手中滑下去。


    她抽出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再重新牵住李琢光。


    她又咽了一口唾沫,说话时声音还有些颤抖:“姐姐,别紧张,守山人叔叔很好的。”


    李琢光:“……”我看紧张的另有其人。


    她顺着石薇的话说:“好的,我不紧张。”她扭过头,对芮礼也笑:“礼礼姐姐,你也不要紧张哦——”


    芮礼:“……”


    她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恶心死了。”


    李琢光充耳不闻。


    终于走到那间会议室前,石薇松开手,在衣角上再次抹了抹手心,抬起手去按门把手时两只手都抖得不成样子。


    “我来吧。”李琢光善解人意地先握住门把手,拍了拍石薇的头顶。


    石薇乖乖让到一边,双手不自觉地把衣服扯皱了。


    李琢光与芮礼视线相接,她们各自在心中默数。


    芮礼数得更快一些,或者她压根就没有默数,直接抬起右腿,一脚踹在门板的正中心。


    华丽沉重的大门就像一块破木板一样轻飘飘地被她踹了出去。


    少年像疾风一般卷起门板毁坏后掉落的灰尘冲进房间,李琢光看向被吓呆的石薇耸耸肩说:“诶,你礼礼姐就是这么冲动。”


    说罢,她手上掐诀,一道劲风裹挟着升腾的火焰刹那顺着木质地板燃起一道火墙。


    房间里顿时响起怒骂声,但没过多久就变为了哀嚎和求饶。


    芮礼把那些人试图用来反抗的机枪枪管捏成蝴蝶结,顺手抢过来在每个人头上敲了一把,他们被敲得眼冒金星。


    李琢光右手一勾,窗帘从窗户边上撕裂成一条一条的飞到李琢光手里,然后拽着那几人的手腕背到身后,绕着他们的手扎紧,打了个死结。


    “结束!”李琢光拍拍手,把地上昏迷的几个人再各自用椅子腿砸了一下,确保他们确确实实昏迷了。


    走廊里,似乎有听到动静的安保跑上楼来,原本扒着门缝在看的石薇找了个角落藏好。


    嗯?李琢光愣了一下。她刚才看到石薇的表情好像是……兴奋?高兴?而不是……后悔和「她们怎么会这么厉害」的懊恼。


    是她看错了吗?


    李琢光晃晃脑袋,把杂念清除出脑海。


    还是先对付上来的安保吧。


    虽然上来支援的安保各自都带着上好膛的热武器,但对于能够机械降神的芮礼和李琢光而言完全不足为惧。


    她俩把一个一个送人头的安保都砸晕了捆好,和会议室里的几人堆作一团,上上下下地检查了别墅里外没有漏网之鱼后,拨打了上回合作的保卫员私人电话。


    这里当地保卫厅估计是一群与狼合谋的狈,还是找个远一点的比较放心。


    她们打算在这里等到这些人被「安安全全」地关进牢里再离开,那大概要等个大半天。


    李琢光在二楼找了找,把石薇从角落里拎出来,准备故技重施抹去她的记忆。


    “等一下!请不要抹去我的记忆!”


    石薇看到李琢光对着自己抬手就意识到对方想做什么,她连忙大叫:“求求你了,姐姐,你们捣毁主阵地的时候我看到了!”


    李琢光动作一顿,看来当时她抹除记忆时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李琢光蹲下身,认真地看着石薇。


    怎么会呢?是自己的检测仪器失灵了吗?这么大个活人,当时居然还能给漏了?


    李琢光蹙眉,短暂地检讨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依赖工具了,便听到石薇说:


    “对,我一直都知道,我的确是故意把你们引到这里来的。”


    石薇见还有转机,立刻「咚」地一声跪到地上,结结实实地给李琢光磕了三个响头,磕得她额头红了一片。


    “但是姐姐,他们一直要我带人过来,可我一直都没有这么做过,真的,姐姐,我从来没有害过人!你一定要相信我!”


    石薇在地上膝行两步,抓住了李琢光的袖子。


    “我知道我做错了,对不起,姐姐。我就是为了确定你们是不是真的有超能力。”


    石薇眼睛里有眼泪涌出来,混着她脸上脏兮兮的泥土,让她整张脸都变成了小花猫。


    “姐姐,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是,能不能帮帮我……帮帮我的妈妈!”


    第145章 致竺瑾时(三)


    “帮帮你的妈妈?”李琢光的手缓缓放下来, 神色变得严肃,“你的妈妈出什么事了?”


    石薇解开自己的外套,李琢光这才看到石薇那鼓鼓囊囊的腰部是因为她在裤腰带里夹了一本破旧的本子。


    石薇在衣服上把手擦了擦, 她的衣服也脏了, 所以只能把手越擦越脏。怎么也擦不干净手, 石薇急得要哭。


    李琢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 把石薇的手心擦干净才止住她的眼泪。


    她用干净的手抽出本子, 递到李琢光的手里, 又抹了一把脸上流得到处都是的眼泪:“姐姐, 这是我妈妈的日记。”


    芮礼就站在不远处,什么话也不说,冷冷地注视着两个人的互动。


    李琢光打开了日记。


    日记的跨度很大,一开始的字迹还很稚嫩,像是一个小孩子写的。到后来时间间隔变大,字迹也飞快地成熟起来。


    「207年5月26日


    「好开心呀!妈妈今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上次她不许我买的过家家玩具!原来妈妈是想给我一个惊喜, 嘿嘿, 我爱妈妈!」


    「208年3月11日


    「摔跤了,我的膝盖破了一个大洞,流了好多血,但是没有爸爸妈妈流的眼泪多。其实我好痛的,但是一个家里总要有一个不会哭的成熟大人,既然爸爸妈妈都哭了,那就由我来做这个成熟的大人吧!」


    「215年8月31日


    「今天是高中的第一天!啊啊啊啊可恶,第一天我的高冷人设就没有维持住!本来还想了个超级酷炫的自我介绍, 结果一紧张全忘了!」


    「217年1月1日


    「元旦快乐!我的暗恋对象送了我一盒巧克力, 这一年一定会过得特别甜蜜特别开心的!呜呜呜这个牌子好像还特别贵来着,我完全舍不得吃啊, 回家供起来!」


    「217年7月3日


    「期待了好久的毕业旅行,我来啦!


    「第一次一个人出去旅游,爸爸妈妈把我送到火车站的时候又哭得稀里哗啦了哈哈哈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回家了呢,这两个幼稚的大人什么时候可以改一改动不动就哭的性格呢?」


    李琢光看完最后一个字,再抬头看看哭得抽噎到喘不过气的石薇,意识到了什么,捏着日记本的手微微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下一页。


    「222年6月1日


    「原来我来到这里已经五年了,我还以为早就五十年了。


    「我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卖掉了,只剩这一本日记,我用树枝沾着碳灰做的铅笔写起来还怪顺手的,翻了一下之前的日记,我也忍不住哭了,那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把我送出去旅游都要大家一起抱头痛哭的爸爸妈妈,我失踪了五年,他们现在还好吗?


    「我好希望他们生了一个新孩子,妹妹或者弟弟就可以带着他们走出阴霾。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要他们还好好地活着就足够了。」


    「222年9月13日


    「今天村里来客人了,好像是哪里的大官,他们就把我关在地窖里,现在我借用门缝里漏下的一点光写字,眼睛都要瞎了。


    「不知道这个村子里有多少年轻女孩是和我一样被拐来的,要是能出去走走,和她们聊聊天就好了。


    「……好想死啊,可是万一爸妈还在找我,我现在就死了,岂不是就要浪费他们的努力?」


    「223年9月1日


    「我怀孕了,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这种小山村,肯定是想要男孩的,虽然我一个都不想生,但还是希望是男孩,不然女孩可能会被他们掐死。


    「有我一个人受苦就够了。」


    「224年3月13日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每次因为孕激素而对肚子里的孩子产生爱意的时候我都恶心得想吐,我怎么能喜欢她(划掉了这个字,在后面写了一个他)?我怎么能喜欢和强/奸/犯的孩子?!」


    「224年5月31日


    「生产完一周才找到时间写日记,是个女儿。出乎意料,他们没有把她掐死,还给她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石薇。


    「我叫竺瑾时。」


    在这一条日记后面,竺瑾时一连写了整整三页的「竺瑾时」,像是她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一样。


    再往后的日记就很少写时间了,或者会写到过去的时间,笔迹也开始重新变得稚嫩,但和前面的日记对一对就会发现,事情都是重复的。


    她开始机械性地重复「爸爸妈妈」,一遍遍地写着「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


    竺瑾时的精神状态开始不对劲了。


    ……应该说她坚持到这时候才疯已经相当坚强了。


    李琢光把整本日记都翻完了,最后一页的日记记录的是石薇的八岁生日,写着写着,她写到了自己的八岁生日。


    最后一行字仍旧是「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


    石薇看李琢光翻完了日记,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哭腔浓重地说:“姐姐,我的妈妈已经死了,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村子里的人都叫她疯女人,但我知道她不疯的时候会抱着我叫我乖乖,还会画画给我看,她画的画很好看。


    “我知道她有这本日记,但她藏得很严实,我是不小心发现的。我不敢告诉别人,因为我一碰这本日记,我妈妈就会大叫着打我。


    “我不会告诉爸爸的,因为爸爸对妈妈也不好,经常打她骂她。如果爸爸经常打我骂我,我觉得我也会变成其他人说的疯女人。”


    “……你妈妈是什么时候死的?”


    听到李琢光问出这句话,芮礼就知道这件事李琢光是管定了。


    石薇吸着鼻子,用袖子管擦去鼻涕:“在我八岁生日之后。


    “我记得特别牢,因为第二天还有很多蛋糕剩下来,我分了一块特别大的想给她吃。


    “但是一走进她的房间,看到的就是她挂在天花板上——”


    石薇一想到那一幕,浑身便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她当时也才八岁,这一幕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


    “我前一晚看到她在写日记,她当时还笑得特别漂亮地对我招手,告诉我她的日记本正好用完。


    “我就说,好,妈妈,我会用我的零花钱给你买新的本子。她也是一直对我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


    “那天晚上她还搂着我给我讲童话故事,我好开心,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被妈妈抱过,也没有听她讲过故事。


    “她特别不喜欢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讨厌我,因为我很喜欢她和她身上的味道。


    “小时候别的小孩都有妈妈抱,只有我没有。爸爸告诉我妈妈是城里人,娇气,不愿意抱小孩。


    “我不想让爸爸再打妈妈,所以我告诉爸爸我不想妈妈抱我。


    “我看完日记以后才猜到妈妈为什么讨厌我,妈妈以前过得那么开心,怎么会突然想不开嫁到大山里来。”


    石薇说起话来没有重点,想到什么说什么,似乎也是第一次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出口。


    “但是我不敢和村里的人说,自从我看完了妈妈的日记本以后,我就觉得村里人怪怪的,她们经常会讨论一些卖人的事情。


    “我在学校里学过,人是不可以卖的。姐姐,我是在市里读书的,我的叔叔在城里干大生意,所以我一直是和我叔叔婶婶住。


    “我特别讨厌我叔叔,我在他们家里时经常会有不同的人过来和叔叔谈生意,有一次,叔叔还没回家,谈生意的人看到我,说我长得很可爱。


    “我喜欢别人夸我可爱,但我不喜欢这个人夸我,我觉得很恶心。叔叔回来以后,我就听到那个人指着我问叔叔,这个多少钱。


    “叔叔看了我一眼,他——他、他居然没有生气!而是看了我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才说,这是我的女儿,不卖。


    “我当时好生气,但我忍住了,我打不过叔叔,我还要靠叔叔给我吃饭,让我读书,不然我就考不出这里。


    “姐姐,你知道吗?城里和村里不一样,我看到好多好多厉害的东西,也看到新闻里说卖人是要被关大牢的,但我不敢说。


    “我有偷偷地找过保卫厅,但是保卫厅的叔叔告诉我没关系的,都是小孩子胡思乱想,让我不要占用资源。”


    石薇俯下身子,低声说:“真的保卫员才不会这么不负责,我看到我叔叔给他塞钱了!他们都是我叔叔请的假保卫员!


    “所以我想好好念书,去一个更远的地方读大学,然后到那里去报警,但我爸爸不让我继续读书了,让我回家,帮他做生意。


    “可是我爸爸没有生意,都是我叔叔在做生意。真的很奇怪,我爸每天就往镇上跑,回家以后就一身酒味,但叔叔会天天来给他送钱。


    “后来我才发现,隔壁镇上多了很多陌生的人脸,不是游客,是住在镇里的人。


    “有一次,镇上办节日晚会,有一个疯——”石薇的话语顿了顿,她垂下眸子,换了个说辞。


    “有一个和我妈妈一样的人突然冲到街上一头撞在柱子上死掉了,我市里的同学在班级群里一直讨论这件事。


    “那段时间,住在镇里的陌生人脸就不再多了,我叔叔也没有给我爸爸送钱了。”


    李琢光这下终于把一切都搞懂了。


    所以石薇的爸爸让石薇单独学习如何辨认毒蘑菇,因为她的妈妈是拐/卖来的城里人,不对蘑菇过敏,那么石薇可能也不过敏。


    那后山里的组织,干的不光是黄/赌/毒和军/火走/私,还有人口贩卖。


    石薇的叔叔应该是其中一个比较关键的中介,给人/贩/子和买家牵线搭桥。


    而石薇的爸爸就是给叔叔介绍买家的人之一,拿抽成的,往返于榛子和村子之间就是为了寻找新的「买家」。


    “姐姐,我那天看到你捣毁巢穴的时候用了很多很多种超能力,但是我怕我看错了,所以……所以这一次才想着把你们引进来试试看……”


    大概也是一切尘埃落定以后,她才迟迟想起来自己那个举动有多危险,如果自己搞错了,很可能两个无辜的人就要被她害死。


    她后怕地攥紧拳头,汹涌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请求有多么不合时宜,有多么的无理取闹,刚刚差点害死对方,还要求对方帮自己这么大一个忙……


    一想到对方有很大可能会拒绝自己,她就想退缩。


    可是目光落到李琢光手中破旧的日记本上,她还是掐着自己的手心,声音紧张到走音:


    “你会不会时间回溯的超能力?”


    李琢光:“……”她静静地注视着石薇,没有说话。


    她会,当然会。四维生物的拿手好戏就是随意调整时间,但在三维世界想要回溯时间,她需要付出很多代价。


    石薇被看得心里发毛,李琢光的视线太冷静了,她好像根本没有被自己讲述的故事打动,更别提再后面那个一直没有表情的姐姐了。


    很可能要失败的不好预感萦绕在她心头,让她胸膛止不住地剧烈起伏,身体颤抖到让人疑心她快要两眼一翻心脏骤停。


    都走到这一步了,她不能退缩。


    都做了这么多错事了,她不能半途而废。


    “求求你,姐姐,求求你——求求你能不能回到过去救救我的妈妈。”


    石薇弯下腰抱住李琢光的大腿,一双眼睛早就哭肿了。


    “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都可以,你想用我的身体拿去炼药也没问题,我都可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眼泪如同细碎的春雨一般糊了满脸,她的头发丝与那些泥土混在一起,像是一块胎记,再一晃眼看去,却只是一团污渍。


    “我是不该出生的孩子,如果我的降生给她带去的只有痛苦,那我宁愿不要活。”


    *


    绿皮火车的过道拥挤,走过去时需要侧着身子。


    挂在天花板上的风扇呜呜地转动,但并没有吹来多少凉爽的风。


    吵闹的小孩和聊天的成年人声音嘈杂,空气中飘着一股汗臭味与泡面的香料味。


    李琢光跟在芮礼身后,穿梭在人群当中。


    三维世界是单线程的,没有平行世界,时间回溯相当于重置世界,李琢光花光了在这个世界获得的力量。


    所以她没有多余的力量直接定位竺瑾时在哪节车厢,只能依靠石薇在家里各个角落里找到的竺瑾时的旧物推断她当时旅游乘的是这班火车。


    只有一次机会,为此,李琢光取了一小撮石薇的魂火。


    母女相连,魂火相似,石薇的魂火可以为李琢光指引竺瑾时的方向。


    芮礼两手拿着两个箱子,嘴里说着「让让」开路。身后的李琢光脸色苍白,佝偻着肩膀,时不时咳嗽两声。


    她们找到自己的床位放下行李,李琢光刚想坐到床上去就被芮礼拦住。芮礼在下铺上铺了一层毯子才让李琢光坐。


    石薇的魂火开始跳动,看来这里距离竺瑾时很近了。


    坐在对面下铺的中年胖女人拿着蒲扇扇风,胸口都被汗浸湿了:“哟,娃儿咋脸色这么难看?生病了?”


    女人嗓门很大,周围的床铺都似乎静了一下。


    李琢光捂着嘴咳了两声,声音虚无缥缈地答道:“嗯,老毛病了。”


    女人换了个重心侧躺着,她刚才躺过的被子上沾了一层汗:“是去看病?还是回老家啊?是去京市呢吗?”


    这列火车经停京市,李琢光顺势承认了:“是的,去京市看病。”


    “哦哦——”女人了然地点头,看着芮礼爬上爬下地用抹布擦栏杆,笑笑说,“你们是姐妹啊?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李琢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女人的衣服作料和行李箱:“我是姐姐。”


    “诶呀!我就知道!”女人声音一亮,爽朗地笑起来,“妹妹真会照顾人。”


    李琢光对这句话持怀疑态度,因为芮礼直接抬起她的身体,往她屁股底下塞坐垫的时候动作一点都不温柔。


    “其实我们是三姐妹。”李琢光想了想,开始做铺垫,“但是我们的大姐不见很久了,我们想着来京市的路上找找她。”


    女人的衣服和行李材质都比较好,不是缺钱的,看着她这么热情的样子,说不定也是个热心肠。


    “嚯,三姐妹啊!你们这是大家族。”女人坐起身,蒲扇扇出的风吹起她被汗黏腻的头发。


    “大姐有啥特征吗?我经常往返京市和海市,说不定我见过呢!”


    李琢光按照石薇给她的照片形容了一遍,打扫床位的芮礼要挂床帘,李琢光挡住她了,她便用手肘顶了一下李琢光。


    这一下正好顶到李琢光的麻筋,李琢光眼眶立马红了。


    看到女人都走到她们床位下,心疼地握住了自己的手,她将计就计地开始假哭:


    “我真的很想大姐,她走丢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会不会被人带去做黑工……”


    “别哭昂别哭,找过保卫厅吗?”女人湿润而温暖的手在李琢光的手上留下印记,“海市、京市都报过吗?”


    “没有——”李琢光摇头,“爸妈不许,她们说家丑不可外扬。”


    “什么狗屁家长!”女人怒目圆瞪,响亮的声音像吵架一样瞬间从火车头传到火车尾,“你听大妈的,一会儿到了京市,我陪你们去找保卫厅!”


    “呜呜呜谢谢大妈。”李琢光反手握住女人的手,感激地说,“大妈你真是太好了,要是你是我的妈妈就好了——”


    “诶哟,可怜的娃哦。”


    女人脸上的热汗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握着李琢光的手心也一直在出汗,看着就像是她为心疼李琢光而流的眼泪。


    有了这个开头,女人好像真的就把李琢光和芮礼当成了她的女儿,吃饭时也掏钱帮她们买了两份泡面。


    女人叫拓跋塔,是个生意人,时常往返于京市和海市谈生意,对这两个地方都熟得很。


    李琢光要把钱给她,她也推拒了:“你们还要去看病呢,把钱留着看病啊!”


    李琢光满脸感动地抹眼泪。


    在火车抵达京市以前,要经过一片山区,离之前那个传销组织所在的山区很近,开车的话绕山路也只要一小时。


    这里也有一站要停。李琢光和芮礼就打算主要在这一站蹲守竺瑾时。


    现在是上车后的第二天下午,石薇的魂火跳动得更加厉害了。


    李琢光的手指敲了敲芮礼的床板,芮礼躺在床上睡午觉。


    李琢光凑近芮礼的床位,用气声说:“魂火跳了,在这附近。”


    芮礼听到李琢光的话以后就直接翻身下床,李琢光拽着芮礼的胳膊一步一挪地爬楼梯下床。


    “上厕所?要帮忙不?”对面的拓跋塔本来看报纸,注意到李琢光这里的动静便开口问。


    李琢光不是装的。


    她回溯时间以后,多了自己这个变数,三维世界时时刻刻都在改变结局。


    而为了得到她想要的那个结局,她需要一直用自己的力量维持着世界重启的进度,否则一松手就会回到某一个小变动改变的未来。


    她这两天脸色肉眼可见地开始变差,后来站点新上来的小姑娘看她这样子差点以为她时日无多。


    等李琢光和芮礼离开了这个小隔间以后,那个小姑娘才小声问拓跋塔:“她生什么病啦?看起来好可怜哦。”


    “不知道。”拓跋塔摇摇头,摇着蒲扇的手给小姑娘借了一点风,“那三姐妹都可怜哦。”


    “三姐妹?不是只有两个吗?”


    拓跋塔开始对那小姑娘说李琢光「三姐妹」的故事。


    虽然那些故事大多是李琢光现编的,但编得有头有尾,骗两个陌生人足以。


    “天呐……”小姑娘捂着嘴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有这种爸妈啊?”


    “唉,你年纪小,不知道。在大妈那个年代——”


    “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响彻火车车厢,拓跋塔的话被迫停止。隔间里的一个个脑袋都伸出头去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凑热闹。


    拓跋塔和小姑娘也是,而拓跋塔一看到声音来处的走廊里还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就瞳孔瞬缩。


    她撸起袖子,拍拍小姑娘的肩膀让她在隔间里待好,气昂昂地攥着拳头,推开挡路的脑袋往前走去。


    “干嘛呢干嘛呢!”她挤进人群,把那两个单薄的少年挡在身后。她体型很大,一个人就把李琢光和芮礼两个人就遮住了。


    “多大人了还欺负人小姑娘?害不害臊呢!”


    被吼了一句的干瘦男人和抱着婴儿的女人一愣,女人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臂。


    干瘦男人一手仍然拽着另一个学生模样的姑娘,贼眉鼠眼的样子一看到庞大的拓跋塔,方才的气势都一泄。


    他讨好地笑着说:“姐,这是俺女儿,俺女儿精神不太正常,没欺负小姑娘,真没有。”


    说着,他一只手对着周围人拜了拜:“不好意思啊各位,打扰各位休息了。”


    那女孩吓得一张脸惨白,着急忙慌地朝拓跋塔求助:“大姐,我不是他的女儿,我根本不认识他,真的,大姐救救我!”


    “嘿,你看,又说胡话呢。”男人无奈地笑了一下,他身边的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张医院的诊断单递给拓跋塔。


    “为了给别人解释这事儿吧,我们只能把诊断单随身携带,你看,这又用上了。”


    拓跋塔将信将疑地拿过来一看,诊断单上的名字是马翠,女孩,十九岁,似乎和眼前的这个女孩都对得上。


    “是啊,他们仨一直都是坐一起的,同一站上的,也不是分开来上的。”隔了两条道,有个慈眉善目的女人附和道。


    这么一说,周围人似乎都有些印象了。再看这对夫妇穿得破破烂烂,可女儿却一身光鲜亮丽的新衣服,心里的天秤就忍不住偏向夫妇。


    “多可怜啊,女儿生了病还对她这么好。”


    “对她好有什么用?女儿脑子有病,又记不住父母的好,现在连父母都不认了!”


    “就是说嘛,姐,人家家里的事,你就别管了。”


    “我不叫马翠!”那女孩嘴唇抖个不停,她看到诊断单上的名字后急急否认,“大姐,姐姐,我真的不认识他们,求求你……”


    “她就是不叫马翠啊!”


    拓跋塔还在犹疑的时候,她身后的李琢光忽然惨哭了一声。少年跌跌撞撞地扶着周围的椅子,一瘸一拐地扑进女孩的怀里。


    “大姐!你是大姐!你叫竺瑾时!”


    见有人能叫出自己的名字,竺瑾时的心一下子定了,她马上抱住李琢光的身体,配合李琢光的演出:“妹妹!”


    “哇——”李琢光没有眼泪地干嚎,嚎得狠了止不住咳了两声,在手心里咳出了一口血。


    竺瑾时紧了紧手臂,她感受到面前少年的身体上几乎没有几两肉,全是骨头。


    她心里一沉,不会是这女孩在找姐姐,认错人了吧?


    周围人往后一让,几人身边空出一圈真空地带。


    李琢光把血往嘴上一抹,继续干嚎:“大姐,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好想你——天杀的人贩子,你走丢以后,我的身体越来越差……”


    李琢光现在对卖惨得心应手:“我死前的愿望就是能再见你一面,现在我死而无憾了!”


    “呸呸呸,不许说这种丧气话!”拓跋塔两步上前,用袖子擦去李琢光嘴边的血。


    干瘦男人见周围的群众似乎越来越相信这个咳血的病秧子说的话,他与那女人就打算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溜走。


    而芮礼站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冷冷地看着他俩。


    他俩呼吸一滞,当人贩子当得久了,一个人手上有几条人命都能分辨,眼前这个小姑娘不知何方神圣,但端看她身上可怖的气势,绝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人。


    当下,他们便折身从另一条路走。


    芮礼直接一手一个拎住他们的后领,在李琢光特意留给她发挥的空隙里,开口说:“你的小孩,怎么不哭?”


    女人一听这话,收紧手臂,欲盖弥彰地用包裹孩子的毯子遮住了孩子的脸。


    “这是你的孩子吗?”芮礼抬抬下巴,示意旁边的路人把婴儿抱过去。


    女人猛地用力把孩子整个埋到胸口,紧紧地按着孩子的后脑,声音尖利:“不行,不可以带走我的孩子!”


    “你都声音这么响了,你的孩子都没哭闹,真的还活着吗!”


    芮礼怒了,把女人和男人都归到一只手里抓紧,空出的手以不可反抗的力气一根一根手指掰开女人的手指。


    男人还想抢,芮礼一脚踢向男人的下/体,痛得他当下弓下背不能动弹。


    芮礼小心地从女人不得不松开的手里拿过孩子,递给刚刚赶到的乘警。


    “我们敢等京市到站了让保卫厅来判断我们寻衅滋事或者你们拐卖人口,你们敢吗?”


    ——当然要到京市,下一站山区的保卫厅还不知道是人是鬼。


    “为什么要到京市!下一站就可以!”男人嘶嘶倒抽凉气,硬撑着梗着脖子反驳。


    “呵。”芮礼冷笑一声,“那就到京市,让京市的保卫厅再来处理下一站你们的保卫员同伙。”


    这么一段时间,乘警也搞懂发生什么事了。


    对于人贩子,他们有自己一套判断标准。


    他们分别给二人戴上手铐,还有那个拱火的慈眉善目的女人,李琢光四人旁边有几个乘警看着她们。


    按照芮礼的话,她们到了京市直接报警。在保卫厅里等待了几小时,结果就出来了。


    三个人这次只想拐一个婴儿,竺瑾时是他们觉得独自出行不拐白不拐。


    他们包里有各个年龄阶段的精神病诊断书,从那个医院入手,一条人口买卖犯罪链条被一锅端。


    而李琢光手心的魂火晃晃悠悠两下,最后熄灭。


    时间线改变,石薇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第146章 赫帕尔之剑(九)


    “你后来有孩子吗?”李琢光问。


    按照在刚刚的记忆中李琢光回想起有关于魂火的片段, 女性的魂火有生长能力,而长出来的魂火分出来后就成为自己孩子的魂火。


    若是女儿,拥有了身体的魂火也会慢慢地长大。


    所以只要竺瑾时还是竺瑾时, 不管她创生时所猎精/子属于谁, 生下来的女儿还会是石薇的灵魂, 只是基因序列和外貌不一样而已。


    既然竺瑾时给她看的记忆是完整的, 那竺瑾时也知道石薇为她做的种种事情。


    竺瑾时缓缓摇了摇头:“没有。我很想有个孩子, 但这个世界里我一直忙着建设1677部和深海工作, 一搁置就搁置久了。”


    “……也好。”不是意想中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 李琢光还是多少觉得有些可惜的。


    只是石薇的到来实在是太特殊了,竺瑾时就算再喜欢她,看到她时仍会控制不住地去回想石薇降生的缘由,这样会折磨自己一辈子。


    这样反而是最好的结局。


    这一次的记忆再次让她确信自己是来自于四维世界的,那么自己在三维世界多半是被称呼为神灵一类的角色。


    三维世界单线程,没有平行世界, 只要改变了过去, 未来的一切都会跟着变化。


    但正是因为没有平行世界,所以李琢光要回到过去需要消耗的能量是巨大的。


    她不仅负担着回到过去的消耗,还有随之改变的无数个结局。不是在改变一个结局,而是无数个结局。


    以至于最后她整个人的状态都非常糟糕,路都走不了。


    根据记忆中说的什么「功德值」看来,这种说法似乎有点像小说里的系统?快穿?


    穿越到各个世界完成任务收集「功德值」,摆平各种各样的世界bug,最后任务完成回到四维世界吃香的喝辣的。


    四维世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李琢光现在越来越好奇了。


    而且这连带着带出了一个新问题——芮礼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她的搭档?还是助理?


    李琢光一直隐隐觉得芮礼好像是把自己放在下位的。


    她会对李琢光的决定表达不赞同, 但如果李琢光真的去做, 她也不会拦。


    就像她在钟楼里从李琢光手里滑落下去时说的那样……


    「只是你想做,我愿意陪着你做。」


    芮礼的性格其实是比较强势的, 就像她们大学时有人希望芮礼去宣传部工作,芮礼一直没松口,直到李琢光开口。


    她不想做的事,只有李琢光能强迫她去做。


    这种感觉并不像是平等的搭档,李琢光更觉得像是助理一类上下级明确的角色。


    可是……好怪啊。还是好怪。


    芮礼是她的朋友啊,怎么会是上下级呢?


    而且按照芮礼的性格,自己要对芮礼有多大的恩情才能让她那么几多万年都对自己忠诚如一?


    她有这么大的能量吗?


    “对了,你知道,这个记忆是真正的最后一次吗?”李琢光站起来准备告辞,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竺瑾时摇头:“不是。”


    那看来是了,李琢光为了回溯时间消耗了大量能量,说不准会直接从头来过。


    “……谢谢。”李琢光点头道谢,离开了病房。


    看到现在这一步,李琢光最心疼的莫过于芮礼了。


    好不容易可以回四维世界,结果又被自己拖累,从头来过。


    ——不过,如果芮礼其实不愿意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力量把她和自己绑定了?如果有的话,那会是什么?


    而如果芮礼是愿意的话,那就又绕到之前的问题: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让芮礼对自己如此死心塌地?


    李琢光走到医院楼下。


    观千剑坐在车子里玩终端,羊曜和庞湛站在树底下聊天——主要是庞湛一个人在说。


    她们三个人之间泾渭分明,光影也恰好将她们一分为二。


    “李队,你下来啦!”庞湛第一个发现李琢光,“怎么样,感觉怎么样?”


    “嗯……不错。”李琢光说,“就是现在感觉有点乱,要是你们是按照顺序来就好了。”


    庞湛:“诶呀,那你是要求太高啦,我们又不是你,也没法问芮礼,咋推断我们的顺序?


    “我们都是精挑细选按照能让你一点点接受的顺序来的,这个还不错吧?”


    “嗯,这个相当厉害。”李琢光不吝赞扬,“接下来准备去哪?”


    庞湛搓搓手:“要不,我们玩个游戏?”


    “玩游戏?”李琢光挑了挑眉,“怎么,赫帕尔之剑不带我去处理了?”


    “那个啊……”庞湛嘿嘿一笑:“那个现在还不是时候,霍总指说了,等所有都结束以后,你自然就知道怎么处理那把剑了。”


    “好吧。”李琢光也不坚持,“那玩什么游戏呢?”


    “你玩过《血脉》吗?”


    听到庞湛再次提起这个游戏,李琢光舔了舔嘴唇:“没有,但我听说过。”


    牛璟提到过《血脉》,还特地说过,那是焦洲这个资深天女信徒都称赞过文案没有抹黑天女,客观求实的游戏。


    庞湛说:“好,那我们去网吧开个房间,你试试看《血脉》这个游戏,怎么样?”


    李琢光好像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她们坐进车子里,启动车子,庞湛定位了一个最近的网吧:“冲冲冲!”


    庞湛第一个跑下车,在网吧前台要了一间私密包房,带着密钥,拉着李琢光像颗炮弹一样横冲直撞地冲进那间包房。


    羊曜紧随其后,观千剑走得很慢,她进了房间,在旁边找了个小马扎坐,碰到了羊曜的裤腿。


    羊曜像是避开什么洪水猛兽一样退了一步,坐在离她最远的椅子上。


    “请戴好耳机!”庞湛把蓝牙耳机贴片贴到李琢光的耳朵上,在电脑的隐藏文件里找到《血脉》的启动图标。


    李琢光自己从抽屉里拿出全息游戏装备,一个一个往手上戴。


    “《血脉》是还没有公测对吧?”李琢光想到牛璟提起《血脉》时用的词汇是「前段时间风很大」、「我也抢到一个内测号」。


    按李琢光对游戏的浅薄了解来看,内测结束以后不会很快公测,所以现在《血脉》应该还是待公测状态。


    庞湛「嗯」了一声,在内测码的填空里填上一行乱码成功登录:“今天正好是内测最后一天,我们抓紧玩!”


    “内测测这么久么?”李琢光有些好奇,虽然她知道答案大概率是为了等自己今天来到这里。


    庞湛帮李琢光调好各项参数,就把全息头盔戴到李琢光的头上:“嘿嘿,你都知道答案,就不要明知故问啦!”


    李琢光站在全息游戏台上,按下开始游戏的按钮,视野正中心的《血脉》二字化为纯白色的墨水徐徐铺开,占满整个屏幕。


    「四维世界是什么样的……」


    「你知道吗?」


    文字一个个都像投入水中的墨汁一样化开。


    碧绿的草地绵延到天边与澄澈的天空相接,一轮烈日缀在空中,丝丝缕缕的薄云勾勒出风的形状。


    身着汉服襦裙的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从镜头里走过去,小女孩手里拨浪鼓红得就像女孩的脸蛋。


    “阿娘,天女会保佑我一直能吃到冰糖葫芦吗?”


    “那你长大以后要给天女更多的冰糖葫芦,天女也会嘴馋呀。”


    “真的吗?那我以后做厨娘,给天女做好多好多吃的东西!”


    “哈哈哈哈,那阿娘就等着了。”


    画面一转,大军来犯,这一片草长莺飞的二月天被蔓延的战火侵占,烧成灰烬。


    裙子变得脏兮兮的小姑娘捧着自己阿娘了无生息的头颅哭得肝肠寸断,她的哭声传得太远,其中悲怆足以穿透三界。


    「传说四维与三维相接,而四维世界,就是神之所在。」


    顺着哭声飞跃入万千星海,直抵宇宙尽头。


    宇宙的极黑就是极白,在尽头那一片纯白的空间中,一个蜷缩于透明蛋壳襁褓中的生物抽搐了一下。


    一只手轻柔地将它捧过,一个无脸人将它抱在怀里,第三只手抚过襁褓表面的透明薄膜,襁褓中的婴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条长大。


    它也有三只手,一只胳膊从脊梁中长出来。


    长到一半,无脸人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只见那条胳膊在长长与缩短之间来回滚动,就好像无脸人在查看不同长度胳膊的购物目录。


    最后,无脸人将手臂的长度定在一个中等的位置。随后它又故技重施,将婴孩余下的四肢都调整出一个完美的长度和状态。


    它轻轻地将婴孩放在地上,婴孩眨眼间学会了走路与奔跑,在无脸人的第三只手手心展示自己学会写字。


    后颈上的扇贝型小口张开又闭合,吹出的微微风声是一首音调和缓的旋律,像羽毛一样轻,比流水还要软。


    无脸人拍拍婴孩的头,转身离开了房间。


    婴孩也拖着强壮的五肢走出房间,纯白的房间之外是全然开阔的广场和高楼。


    那栋楼维持着建造后第三十年时最适宜的金属密度,这条花廊上的花也正是两月份开花时最漂亮的一刻。


    婴孩歪了歪脑袋,把自己的大脑时间调整到成年那一年,然后迅速地学会了很多东西。


    过场CG结束,婴孩交由李琢光控制。


    视野中亮起操作说明,除了第三只手臂是通过戴上手套控制的以外,她只要按照自己的行动习惯控制人物就可以了。


    主线任务是外延含义很大的了解这里,看起来是需要自由探索以触发主线任务。


    李琢光操控着无脸人到处跑,这个世界观有很奇特的一点在于「时间」。


    比如说想通过坐电梯去到顶楼,那么只要进入电梯,就可以直接通过时间线的移动瞬移到顶楼。


    因此又引出了另一个机制——她的五肢都可以随意缩短伸长。


    这是她一生中所有年龄阶段手臂会长成的样子,在游戏中就代表着不同的作用,可以用来完成一些特殊任务。


    而这些作用和长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若现在李琢光进入了健身房,那么之后她长长的手臂就会变得更加强壮。


    若李琢光现在受了伤,那么变化出的手臂就会留有一道伤口,或是短上一截。


    李琢光花了五分多钟习惯了操作和设定,抱住翠绿的树藤后选择时间快进,她便马上瞬移到树藤底下了。


    她抬头看了看空中巨型的建筑与植物,忍不住开始好奇四维生物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她愣了一下,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嘲笑自己也变成什么都爱寻找意义的人了。


    四维世界的信息量很大,而玩家又非真正的四维生物,没有四维生物用来接收信息的器官,因此视线重点的东西会自动弹出一条物品介绍。


    李琢光在广场上随意乱走,和每一个路过的人搭话。


    它们不会说话,交流沟通时是用第三条手臂握在一起或是身体肌肤里发光的变化。


    它们叫李琢光这具身体是「孩子」。


    沿着大路一直走下去,每一个砖块的年份都在她的视野里介绍得清清楚楚。


    多了时间这一个维度,一切都可以维持在最完美的时间段。


    走完了两三条街,终于让李琢光看到一点值得注意的东西。


    这一片广场中央放着很多的球体,许许多多的无脸人围在旁边专注地看着球。


    此时,李琢光的任务栏弹出一条信息:「已发现主线任务。第四章:意义。」


    「第一节:宇宙和宇宙」


    「请查看204年雨水广场中央的球体。」


    怎么突然就第四章了?自己这不是刚开始玩吗?


    李琢光到目前为止还一头雾水,难道这个第几章的触发点也是为了和四维世界的「时间」元素挂钩么?


    她怀着一腔好奇走到球体边上,视线一集中在那深蓝色的玻璃球上后,那玻璃球就像花朵开花一般在她眼前盛开。


    胚珠是黑洞,子房是恒星,花药是行星,花丝是一闪而过的流星。


    「请选择你想查看的银河Online坐标。」


    在这之后出现的不是填空题,而是选择题。


    「A.204210」


    「B.204230」


    「C.210204」


    在三部时,夜晚看到记忆的时间是夜晚八点四十二敲过十秒。


    李琢光没有犹豫地选择了A,剩下两个都是迷惑选项。


    那六个数字移动到视野上方,李琢光盯着那行数字看了一会儿,下方弹出一条详情:


    「20年4宽2长10高,四维世界坐标系四个参数分别为时间、宽、长、高。」


    这个「年」似乎和李琢光认知中的年不太一样,可能四维世界的计时方式和三维也不一样。


    坐标输入后,出现在李琢光眼前的星球和晴山总部有七八分相似。


    星球表面的绿色大陆极速缩减了几秒后固定在一个大小很久没动,镜头拉近,第二个选择题跳了出来。


    「请选择你要附身的人物。」


    「A.李琢光(未解锁)」


    「B.芮礼(未解锁)」


    「C.霍听潮(未解锁)」


    「D.屠十步(未解锁)」


    「E.庞湛」


    「F.观千剑」


    「G.羊曜」


    李琢光、芮礼、霍听潮和屠十步的四个选项都是灰色的,只有九三零其余三个人的名字是亮着的。


    李琢光突然开始怀疑牛璟说自己也玩过这个游戏的真实性了。


    这游戏就这么大喇喇地把她和九三零的名字打在选项里,而牛璟也没有发出任何疑问么?


    而且庞湛的加入是李琢光硬是为了改变而挑了一个从没见过的人,然而现在她也被纳入进选项里……


    到底是谁在操控这一切?


    除了令人汗毛倒立的监视感以外,李琢光还感觉到一股发自内心的、接受到挑战时的兴奋感。


    她就不信,自己只能遵循那个幕后黑手规定的路线走。


    李琢光在三个可选择的选项里选择了观千剑。


    目前观千剑是自己身边唯一能接触到、可能知道芮礼在哪的人,而且她对观千剑过去的记忆了解得更详细,一会儿更容易能对应。


    镜头放大、放大、放大,来到李琢光熟悉的那片破旧棚户区,除了长宽高坐标系以外,右上角还有一个调整时间参数的地方。


    她视野里弹出一行字:


    「主线任务已更新。第六章:世界。」


    「第三节:怒。」


    在展开的棚户区画面上也有一行字:


    「当前可植入蝴蝶数量为:1只。」


    蝴蝶?是取自蝴蝶效应的意思么?


    李琢光的手指缓缓滑过那一行浮空的文字,停留在「1只」两个字下。


    可是如果三维世界只有一条时间线,且观千剑现在还好好地在自己身后,


    那就意味着改变未来的变量有且仅有李琢光和芮礼那一次而已。


    可李琢光和芮礼是两个人,就算换算成蝴蝶也应该是两只才对,怎么会只能植入一只呢?


    李琢光拨弄着时间轴,将没有人工干预的世界看了一遍。


    ——为了模拟四维世界的信息量,可以直接选择查看世界大纲。


    没有李琢光和芮礼的干预下,观千剑的厌食症一直治不好。


    好不容易高三毕业、考上一所三本,精神状态不足以支撑她上学,只能遗憾退学。


    退学以后,她的状态更加糟糕,始终沉浸在自己退学是对不起外婆期望的心理压力下折磨自己,不到二十岁就去世了。


    李琢光可以任意选择节点植入蝴蝶。


    她先试着选了观千剑初中的时候,也就是一切霸/凌还未开始之前,把植入页面里的建模拖进世界。


    一个无脸人偶在空中凭空出现跳进这个世界里,它没有脸,但是周围的人都不觉得奇怪。


    它像正常人一样吃饭、上学,放学回家时就直接消失在世界,回到它四维世界的家。


    观千剑加入了篮球社团,它在一次放学后「恰好」经过了体育馆,听到了里面的吵闹声,但它并没有出手帮助。


    它在体育馆门口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李琢光赶紧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将蝴蝶撤回,试着再早一些植入蝴蝶,让它去和观千剑做朋友。


    棚户区小学里的孩子对它很热情,但它从来不会搭理人家,永远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为什么?李琢光不明白。


    于是李琢光只好再将蝴蝶撤回,在李琢光自己记忆里出现在观千剑身边的节点植入蝴蝶。


    然而这只蝴蝶还是没有像她当初那样帮助观千剑,两个人仍然被排挤,一同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李琢光怀疑是因为没有芮礼,但她仔细地翻遍了植入页面,也没能找到第二只可以植入的蝴蝶建模。


    她无意识地用手指敲击着屏幕,看着暂停中的世界若有所思。


    她在观千剑的记忆中,最初似乎的确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不是不想听,也不是厌恶氛围。


    而是单纯的……人情冷漠,觉得没有必要罢了。


    这一切和她都没有关系,哪怕那些人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也还是无所谓,仿佛这一切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是的,意义。


    她当时是全然厌世的心情,反抗没有意义,学习没有意义,帮助她人没有意义,活着也没有意义,但她不得不活着。


    打破那一层名为「意义」的枷锁的人,似乎就是芮礼。


    芮礼把那一群欺负她的人揍趴在地上,也好像打碎了李琢光身体表面的一层薄薄的软壳。


    得把芮礼这只蝴蝶植入进去。


    李琢光开始在页面中寻找。


    既然这是一个自由度相当高的游戏,那肯定有办法,只是不会放在明面上让她看到。


    她右手划拉屏幕,左手的手指敲打着画面。


    她没发现自己敲击的地方正是画面中那个无脸人的建模,因此当她眼前弹出警告时把她吓了一跳——


    「警告:该坐标无法承受第二只蝴蝶的植入。」


    「警告:若植入超过一只蝴蝶可能会导致结局紊乱,世界崩溃。三维世界很脆弱,保护三维世界,你我有责。」


    无法承受?那芮礼当初是怎么进去的?


    还是她想错了,其实这个和当初的记忆没有关系?自己只是单纯没有找对植入的节点?


    于是李琢光采用穷举法,把所有的节点一一都试了一遍。为了节约时间,她植入节点后直接查看了世界大纲。


    失败了。


    失败了。


    又失败了。


    所有植入节点的结果全部都是失败,李琢光看得都快不认识「失败」这两个字了。


    她喘了口气。


    怎么办——自己当初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为什么自己可以让芮礼加入那个世界,但是现在不行?


    是因为这个游戏的策划没有提供这条路吗?


    李琢光继续点着那个无脸人建模,屏幕上不断弹出三维世界无法承受变量的警告。


    她心一横,将所有警告都关闭,连续按了那个建模好几次,复制出一个完全一样的无脸人。


    这个无脸人相对于之前的建模而言小了一号,刚出现在屏幕里,这个三维世界立刻开始剧烈震颤。


    天空如墙纸般剥落,楼房如积木般分割倒塌,再一眨眼,那些本来立体的楼房积木全都变成了薄薄的纸片向后倾倒。


    李琢光连忙撤回时间线,把多出来的无脸人建模扔出屏幕以外。


    不行,果然还是不行。


    她看了一眼任务列表,主线任务没有变化,说明她并没有任何推进。


    要完成这个主线任务,就得让观千剑从苦海中脱离出来。


    可是要让观千剑脱离苦海,就得先让无脸人脱离对周遭漠不关心的状态,那就得植入第二只蝴蝶。


    卡住了。


    李琢光头痛地用虚拟角色的第三只手捏了捏眉心——她戴着头盔,捏不到自己的。


    于是李琢光只好从头再来,将穷举法运用到极致。


    她从第一个植入节点开始,看完每一次的记忆,并且在每一次可能会让结局发生重大改变的地方试图人工干预。


    比如依靠她的第三视角将桌上的杯子移个位置,或者藏起观千剑的学生证,让她为了找学生证而迟到五分钟,躲过一场殴打。


    但是没有用,这些第三视角改变的效果小到微乎其微,小到李琢光无法理解为什么蝴蝶的小改变就会那么明显。


    她的第三视角和蝴蝶,不都是在对这个世界做出一个微小的改变么?


    她如同不知疲倦般一个个地试下去,试完了所有的节点,仍然没有头绪。


    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她有点想放弃了。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在这个游戏里就救不了王夭汝了吗?怎么会呢?那又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只要能安稳地植入第二个蝴蝶就好了,可为什么这么一只小蝴蝶就可能会使三维世界崩塌?这根本就没有道理!


    李琢光强行按捺住心头的烦躁,再次将建模复制。


    她的手指一直按在复制出来的建模上没有松手,便一直都在那个三维世界无法检测的范围内。


    就在这个时候,画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选择题。


    李琢光的眼睛因为惊喜而缓缓瞪大。


    「放学了,你听到隔壁小巷子里传来争斗的声音。但你急着回四维世界的家里打游戏,请做出你的选择。」


    「A.离开。」


    「B.不管。」


    「C.去买杯咖啡放松一下。」


    「D.出手干预。」


    D选项没有颜色,一如之前「未解锁」的那四个选项。但又不太一样,因为D选项最后没有写出「未解锁」三个字。


    这个选项是有倒计时的限时选项,时间很紧,只有五秒钟。


    李琢光却没有犹豫,点选了第四个选项。


    她已经看了无数遍观千剑的记忆,非常清楚地知道在这一刻,小巷子里被欺负的人就是王夭汝。


    她可以将那段记忆全数背下。


    然而现实却并没有支持她的设想,屏幕上显示出一行红色的警告:


    「选择失败,选项未解锁,请选择其它选项。」


    她一边点一边试图将时间线往回调,但这一次无论她用什么方法,时间回调的指令都显示「失败」。


    李琢光还是一直按第四个选项。


    「选择失败,选项未解锁,请选择其它选项。」


    「选择失败,选项未解锁,请选择其它选项。」


    页面上随着她连续的点按不断弹出选择失败的提示,飘红的警告逐渐堆满了整个屏幕,很快,选择失败的警告换成了别的。


    「警告:如若继续做出不符合规定的选择,你将受到惩罚!」


    手腕间的装置亮起,惩罚性的低压电流从装置口溢出,让李琢光的手发痛发麻。


    但她的手仍然没有停下。


    「不符合规定」,而不再是「选项未解锁」。它在和她玩文字游戏。


    可那又如何,如果无法帮助观千剑,那么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房间里的庞湛和羊曜忍不住从沙发上站起身,紧盯着屏幕里迫近零秒的倒计时。


    庞湛紧张地握紧拳头,咽下一口唾沫。


    羊曜表情看着轻松,垂在身侧的手却用力到关节发白。


    观千剑将脸庞埋入双手之间,指缝中似有透明的液体流出。


    在倒计时从一转到零的那半秒内,D选项上瞬间亮起颜色,李琢光连续的动作让她在第一时间就按下了帮助观千剑的选择。


    与此同时,她松开了一直按着复制体建模的手指。


    「啪嗒」一声音效,复制体建模成功落地。


    「已植入第二只蝴蝶。」


    「超出三维世界可负担的变量值,三维世界正在崩坏。」


    她没有暂停,但三维世界里的一切都停止了。


    「重复!三维世界正在崩坏!请立刻做出调整!」


    「……」


    「……」


    李琢光额头上满是冷汗,手臂还因为电击的后遗症而隐隐颤抖。


    屏幕上的文字变成乱码,但还没等李琢光喘匀气,那些乱码又渐次变回可以识别的文字。


    「能量注入成功。」


    「三维世界变量值增加,三维世界崩坏停止。」


    「能量持续注入中,三维世界已稳定。」


    「感谢您对维持三维世界稳定做出的杰出贡献!」


    第147章 致奔跑的自由(一)


    能量注入、世界稳定……


    这些措辞让李琢光想到在竺瑾时的世界里, 她们穿越回火车上后,自己就需要一直消耗能量维持时间线的进行。


    这也是一种维持世界稳定的方式。


    所以在王夭汝的世界里,有两个蝴蝶的情况下三维世界还能不崩塌, 就是有人一直在消耗自己的能量?


    可是……李琢光皱了皱眉。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么每一次记忆里都是她和芮礼两个人, 这不就意味着每一次都得有人一直消耗能量维持稳定么?


    像竺瑾时回溯时间更改结局后, 李琢光的身体状态几近死亡, 她一个人是无法维持那么多个世界的能量消耗的。


    芮礼也不像, 按照芮礼的性格, 如果她能够消耗自己的能量□□,那她一开始就不会让李琢光这么干。


    并且她还会因此阻拦李琢光回溯时间。


    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李琢光在其它世界里时从来没有过那种虚无主义的状态,唯独在王夭汝的世界里是有的。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


    她正思考时,屏幕上的三维世界走到结局,却不是王夭汝改名为观千剑跟着无脸人离开的结局。


    王夭汝治好了精神性厌食症, 但是外婆没有回来, 无脸人在选项结束以后就离开了。


    王夭汝偶尔会在半夜惊醒,数据显示她刚刚做了梦。


    她梦见昏暗的小巷子和前来帮助她的人,但醒来后的记忆告诉她,其实没有这两个人。


    这让王夭汝的一切转变看上去是她在自救。


    李琢光的视野里弹出一条提示:


    「主线任务已更新。第六章:世界。」


    「第三节:怒已达成True Ending。」


    任务导航栏的指引内容再一次变成:「主线任务:了解这里。」


    True Ending……


    对于王夭汝来说,这就是她最终真实的结局吗?


    但是看看观千剑现在的样子,李琢光无论如何都放不下那个女孩子,让她在她的世界走向那样的True Ending。


    这根本就是两败俱伤的Bad Ending。


    病治好就是万事大吉了吗?根本不是这样的。


    没有人陪伴的孤独,成长中每一次喜悦都无人分享, 永远一个人咽下无论是苦果还是糖果。


    真正该死的人得到的惩罚不痛不痒, 而那些伤疤却会跟着王夭汝走一辈子。


    李琢光点开任务列表,把已经完成的第六章第三节删掉, 进度退回第六章第一节。


    她再打开眼前的星球,一模一样的选项出现在她面前。


    她做的这一切动作流畅娴熟,就仿佛她早就这么做过无数次。


    但是这一次,她并没有选择观千剑,而是按下了庞湛的按钮。


    「主线任务已更新。第六章:世界。」


    「第七节:欲。」


    眼前的画面一转,她从高高在上的上帝视角变成了身临其境。


    亭台楼阁矗立于道路两旁,尽头皇城金碧辉煌,殿阁水榭间错其中,她的视野像鸟一样飞跃经过路人马车,落入一间宫殿中。


    女人身着一席华袍,侧躺在美人榻上,她身后有两个宫人在摇着扇子。


    一只小猫在宫殿的柱子桌椅间奔逃,其后追逐它的宫人们跑得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快追上了,小猫灵巧地从二人中间跳了出去,叫那二人咚地一声撞在一起。


    宫人撞得眼冒金星,小猫弓着身子跑过庭院,蹿进了那一间宫殿里,熟练地跳上美人榻,猫爪在垫子上踩了两下,坐在女人身前。


    “娘娘!”女人身后穿着嫩绿宫服的宫人惊呼,连忙俯身想要将小猫抓走。


    女人垂眸,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宫人的动作,随后用手背轻轻抚摸小猫的头顶,小猫舒服地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声。


    橘色宫服的宫人笑道:“柳刀,你还不知道娘娘最是喜爱这乌圆[注1]么?


    “别说这乌圆在哪儿闹了一圈,就是沾满了泥巴,娘娘也纵着呢。”


    被称作「娘娘」的女人不咸不淡地摸着猫脑袋,不知道自己身后还有两个人似的。


    “禀皇后娘娘,陛下今晚留宿贵妃娘娘殿中。”从门口走进来一个穿着桃粉宫服的宫人,她行礼禀告一声后便直接告退。


    柳刀扇扇子的动作顿了顿,与叶剑对了对视线。


    她们家娘娘哪儿都好,就是不爱争抢,仿佛周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勾起她的兴趣。


    当今圣上盛宠贵妃,后宫宛如摆设,连样子都不愿意做。即使是柳刀与叶剑,也能从中咂摸出一点奇怪的味道。


    圣上要是有此权力不靠后宫制衡,为何不把贵妃立为皇后?若圣上还需后宫牵制前朝,为何连样子都不愿意做?


    但那是大人物的事儿,她们这些人生一眼望得到头的宫人没资格指摘。


    皇后对着那乌圆小猫的下巴又搓又挠,直把小猫哄得躺倒在地露出肚皮。


    她的大手覆盖在小猫的肚皮上,拇指摩挲,小猫规律而轻微的呼吸在她手心里起伏。


    天色晚了,柳刀俯下身子低声说:“娘娘,该歇了。”


    于是皇后如同牵线木偶一般从榻上起来,她的小脚无法正常走路,只得扶着柳刀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褪去衣裳洗漱。


    洗漱完,她按部就班地在床上躺下睡觉。


    柳刀熄了灯,慢慢走到外室,叶剑正拿着一块皇后赏下来的糕点吃,抬抬下巴,指向桌上的另一块糕点:“你的。”


    柳刀拿起糕点,捧到嘴边,幽幽地叹了口气:“娘娘这样不争不抢,以后可要怎么办呐?”


    “这样不好么?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有富贵人生,寻常人羡慕都来不及呢,你倒好,还嫌弃上了。”


    “嗯……不好。”柳刀把糕点掰成一半,给乌圆捏了一小半的碎屑。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我总觉得,皇后娘娘不是这样安分守己——不对,老实本分?也不对,咦,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叶剑拍掉手上的碎屑,理了理宫服:“我哪知道,我又没去过学堂。


    “总之,不管娘娘想做什么,你与我百分百跟在她身后就好了。”


    柳刀:“可你看娘娘的那双——”


    叶剑在她说出口前就冲上前去捂住了柳刀的嘴巴,小心地看看周围,咬牙道:“小心点你的脑袋。”


    柳刀的眼睛转了转,不甘不愿地点点头。


    叶剑这才放开了柳刀的嘴巴,坐回位置上,小声道:“自从娘娘小时发了一场寒病,三魂七魄失了一魄,她便一直如此……


    “要是娘娘能好起来就好了。”


    “是啊。”柳刀坐到叶剑的对面,担忧的目光望向里间的房门,“还好有乌圆子陪着娘娘。”


    里间,皇后躺在床上阖眼休憩。


    她褪了袜子,一双小巧的脚如马蹄一般,被子盖得严实,仍然有冷风从脚下灌进来。


    好冷啊。睡梦中的皇后缩了缩脚。


    守在一边的柳刀连忙上前替她掖被子,但她身下的被子并未漏出缝隙。


    柳刀看着皇后蜷着身体瑟瑟发抖的模样没法子,又抱来一张毯子盖在皇后的身上。


    皇后的颤抖缓和了一些。


    柳刀坐在皇后的床边,看着月色朦胧中皇后的睡颜。


    柳刀与叶剑都是跟着皇后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人,比皇后稍大五岁,皇后裹脚时疼得掉眼泪,就是柳刀抱着皇后轻声哄。


    裹了脚,小姐便不得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双脚踝就连柳刀都能一只手握下,大人们却说这双脚世间罕有,踏春有迹。


    柳刀不懂,叶剑也不懂,但叶剑从来不让她说。


    得小心自己的脑袋,她心说。她不过是个仆人,有什么资格替主子喊冤。


    身边的太监都说她这是嫉妒,宫人也说这是嫉妒,她们说自己也嫉妒。


    嫉妒主子能缠足,而缠足是富贵的象征,她们没这个命。


    可每每此时,她还是会想起那么小的小姐因为疼痛而哭得抽噎,小小姐的眼泪落在她的胸口,在她心上烫出一百万个烙印。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会讨厌一件所有人都当成常事的事呢?


    她想不明白。


    真的是嫉妒吗?那些同样认为自己讨厌缠足是因为嫉妒的宫人,是她们自己从心底相信的么?


    她想牵住小姐的手,却无从下手。


    那双纤婉柔软的手安详地摆在被子上,像一件精致的摆件,像一块无暇的美玉,像士大夫诗中的凝脂春荑。


    独独不像一只手。


    她再看看自己的手。纵然她在府中便是一等,到了宫中自然也是大宫女,但这双手还是布满了老茧。


    小姐刚及笄前后,就总爱抱着她这双难看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她觉得羞耻,想要抽回手,这时小姐的力气却大得很,叫她抽了几下都没抽回来。


    “小小姐,属下的手太难看了,茧子硬,仔细把您的手划破了。”


    她记得当时的小小姐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目光一如既往地淡然而没有情绪,叫她猜不出小小姐心里在想什么。


    然后小小姐伸了伸腿,她便知道小小姐是要站起来了,连忙与叶剑一同伸出手扶着小小姐。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中庭,半靠在叶剑的怀里。


    在那个时候,院子里跑进来一只小猫,小小姐的注意力第一次被它物吸引,看了过去。


    柳刀闻弦知意,也不管这小猫如何在这丞相府的戒备森严中跑进这里来的,扑上前去将小猫抓住,碰到小小姐的面前。


    自那场高热以后,小小姐的眼睛里第一次沾上一些光彩,她轻轻地抚摸小猫的脑袋。


    柳刀紧张地把着小猫的身体,浑身僵硬地戒备着小猫会不会突然张开嘴咬一口小小姐。


    小小姐不能受伤,不然那便是美玉有瑕,往后嫁不出去了。


    小猫很乖,伏在小小姐的怀里,还把肚皮也露出来给小姐摸。


    小姐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一点笑容,但那笑容转瞬即逝,叫柳刀几乎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在这府中其实嫡女与庶女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价格贵一些还是便宜一些。


    唯有女儿与儿子的区别。


    丞相不算太苛待自己的女儿,更何况大女儿是京城有名的三寸金莲,不过是养一条猫,他也不管是哪儿来的,直接应允了。


    那只小猫整日在院子里蹿来蹿去,给这精致却死气沉沉的院子添上一些色彩。


    小姐有两个闺中密友,时常来李府找小姐玩,她俩很快也与这只小猫混熟了。


    小猫让她俩摸,但不会翻出肚皮来。


    佟府的小姐还颇为挫败道:“难不成是我给它带的猫食还不够香?不该呀,这猫食可是能香晕一条街的玉面郎君。”


    庞府的小姐捂嘴笑道:“光娘的玉面狸可是那等没吃过好东西的小猫可比的?你就省省吧。”


    那两个小姐在她们带来的下人搀扶下,勉力追随着小猫的脚步,跑得气喘吁吁。


    而小小姐还是坐在原位,垂眸看着自己修得圆润的指甲。


    柳刀时常觉得,要不是佟小姐与庞小姐自己二人就能聊得有来有回,正好需要一个安静的人中和,无论如何也不会找上小姐做密友的。


    柳刀顺着小小姐的视线,从她的指尖看到她的脸庞。


    小小姐从脚尖到头发丝都是完美的,这是一整块没有瑕疵的美玉。


    柳刀语词匮乏,只想得出美玉一词。而如今,她觉得连美玉都不足以形容小小姐的完美。


    ——柳刀猛然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眯上眼睛睡了一会儿。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丑时[注2],该去找叶剑换班了。


    她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床上的皇后还睡得很熟。她踮着脚,轻手轻脚地走出里间,外间的叶剑刚叠好被褥准备进去。


    她俩换了个地儿,柳刀躺到外间床上赶紧补个回笼觉。


    一闭上眼,小小姐的婆娑泪眼又出现在她眼前。


    那样鲜活的小小姐因为一场高热被带离了她身边,如今的皇后再也不会喊疼,也不会撒娇。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重复而无趣的日子。


    柳刀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若要当皇后,这自然是好的,这样陛下的心不在皇后身上,她就不会难过。


    可是她希望小小姐永远是小小姐,而不是皇后、谁的妃子、谁的正妻、谁的小妾。


    她想,这种情感是那些大人物口中所调笑的嫉妒么?如果是的话,那她嫉妒小姐。


    缠了足的小姐连走路都要人扶,不可能不依附于谁自己独立过活,她这些想法都是在害小姐,那自然是嫉妒。


    翌日清早,皇后准时准点醒来,由柳刀与叶剑给她梳妆打扮。


    平日里的装扮都是叶剑一手决定,今日也是。她们坐在上位等待妃子来请安。


    妃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来了,陆陆续续地请安完,贵妃方姗姗来迟。


    为了表达自己迟到的歉意,贵妃给皇后送了一方砚台。


    皇后目光触到砚台时,眉毛微不可察地挑了挑,这一变化太过微小,无人发现。


    贵妃继续道:“臣妾早就听闻皇后娘娘写得一手好字,臣妾在闺中时有幸得了一副墨宝,爱不释手。


    “听陛下说,如今皇后娘娘已不再写字,臣妾心里多为惋惜,借此砚台,万望娘娘重拾技艺。娘娘不再着墨,是这世间的损失。”


    叶剑抬眸看了一眼贵妃,又看了一眼皇后。


    是了,小姐写得字是世间最好看的字。她不识字,但小姐写出来的东西就是最好的。


    旁的妃子便有人讥讽笑道:“贵妃娘娘可真会说话,叫我们这些嘴笨的人自惭形秽。”


    叶剑轻轻拧了拧眉,她转头,看到柳刀与自己是一样的神情。


    怎么会呢?她记得这个妃子。


    之前小姐未出阁的一场赏花宴,小姐的帕子被风吹跑。


    当时顾及到主人家的颜面,客人都只带了两个下人。柳刀留在小姐身边照顾小姐,她一个人去追没有追到,险些被陌生男子捡走。


    就是这个姑娘像如今这样,看似柔弱却句句带刺地将人赶跑,让叶剑能捡回那方帕子。


    那日,这姑娘与小姐聊了一会儿天,她说自己喜欢写一些酸诗,如若有一天能亲眼得见江南春景就好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大家嫁了人以后,就会变成这样呢?


    叶剑想到丞相府里那些针锋相对的姨娘。


    她过去真的很讨厌那些人,因为她们整日里不是在想怎么害别人的孩子,就是如何能让自己怀上一个。


    可如今她忍不住去想,她们在未出阁时是不是也是那样色彩鲜明地爱写诗,或是钻研刺绣,或是饱读诗书。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个个面目恶毒。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呢?


    她想不通。


    贵妃丝毫不动气,仿佛没有听出那妃子口中暗藏的机锋,只温柔答道:


    “怎么会呢,我听闻妹妹作得一手好诗,否则怎能在千千秀女里被选中进了宫。”


    那妃子一愣,似是想起了什么,视线狼狈地移开,深深吸吐了一口气。


    皇后沉默不语,一手抱着乌圆儿,一手摩挲着砚台。


    乌圆儿琥珀色的眼珠子看着皇后的下巴,忽地跳到皇后面前的桌子上,引得下首众妃子小小惊呼。


    乌圆儿绕着那砚台走了两圈,长长的尾巴扫过砚台,小爪子按住砚台,人模人样地将砚台往皇后身前推了推。


    它那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与皇后对视,就好像有一个人困在了它的身体里那般灵动。


    皇后缓慢地眨眼,她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将乌圆儿从桌上抱回自己的怀里,慢吞吞地说:“多谢你的砚台。”


    皇后不爱说话,大家都习惯了。还能说这么一长串感谢,说明她确实心里很喜欢这砚台。


    贵妃抿唇一笑,在宫人的搀扶下微微一拜,便首先告辞。


    贵妃走了,其余的妃子便也起身告辞,皇后斜斜靠在榻上,看着那方砚台,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柳刀俯下身,试探问道:“娘娘,这要收起来么?”


    皇后没有反应,只是一下接一下地抚摸着乌圆儿的脑袋。


    皇后不说话,柳刀与叶剑也不好自作主张,于是殿内落入寂静,风也安静地等着。


    她们并没有等来皇后的答案,有宫侍走进殿内,禀告有客来访。


    是前几日递了帖子说要来拜访皇后的佟小姐与庞小姐,皇后这才掀起眼皮,简短道:“宣。”


    她的声音不响,但在这无人敢说话的殿内却宛如一声落地惊雷。


    宫侍退下,很快,佟小姐与庞小姐便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她们见了礼便自来熟地坐到两边的椅子上,庞小姐眼尖,第一个发现皇后身前小几上多了一方砚台。


    她家中是书香世家,一眼就看出那砚台无论是成色还是材质都属上乘,她惊喜道:“光……娘娘是打算重拾书法么?”


    不等皇后回答,佟小姐便兴奋异常地接上一句:“我早说啦,娘娘墨宝世间千金难寻,娘娘对书法的热爱自然也是千金不换。


    “如今这世间也总算是迎回了娘娘这尊书法大佛。”


    庞小姐嗔她一眼:“你瞧瞧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旁人都不晓得你这是在夸咱们娘娘,还是明褒暗贬呢。”


    佟小姐弯起眉眼,作出一个发誓的手势:“娘娘呀,草民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呸呸呸,发誓的事儿可不能乱发。”庞小姐忙伸手将佟小姐的手势按下,“好啦,咱们娘娘肯定都知道的,是也不是?”


    皇后的脸上露出一个并不明显的笑意,她没有回答,但在场人都知道了她的答案。


    “娘娘复笔第一张书法打算写什么?”庞小姐从椅子上探出身,双手搁在座椅把手上,脆生生地问,“要我说,就写梅花香自苦寒来。”


    “嘿——那有什么意思?”佟小姐的眼珠子在眼睛里转了一圈,她想出一个鬼点子,“要我说,就写光娘的名字。”


    “名字有什么好写的呢?”庞小姐一挑眉,斜了佟小姐一眼。


    佟小姐挺直脊背,梗着脖子反问:“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讳为何?”


    庞小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佟小姐如此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她一时之间确实还想不起来。


    “你瞧瞧,若不把自己的名讳记下来,往后还有谁会记得?”佟小姐抓住了庞小姐的话柄,拍着手道。


    “莫说咱们了,就是咱们府中的嫡子与庶子都可能无法被后人记住名姓,自然要用能留得下痕迹的东西写下咱们的名字。


    “若有一日我们的名字被世人遗忘,至少还有一份墨宝记得住我们的名讳。”


    佟小姐看庞小姐被自己问住了,乘胜追击:“不往远的说,你就说,你还记不记得你母亲的名讳?”


    庞小姐彻底呆住了。


    她们二人都是庶女,母亲或许是父亲一时兴起临幸的下人,或许是父亲买来的小妾。


    就算有名字,大约也是桃红柳绿那类没有意义的名字。


    可倘若她们的女儿都不记得她们的名字,又有谁还能记得她们呢?


    这么想着,庞小姐扭过头,坚定地对皇后说:“写你自己的名字吧,光娘。


    “写你的名讳,就算史书不记得你,你也能记得你自己。”


    皇后的目光一顿,飘向远方,陷入沉思。


    她的名字叫什么?她忘记了。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也忘记了。


    好像有很多很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有很多很多的人在等着她的帮助。


    可她全部都忘记了。


    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然而现在不止想不起来,也提不起劲头。


    怪没意思的,她想。这世界没什么意思。


    但她心里莫名有种感觉,只要这样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她的任务就能完成一项。


    她的眸光落下,复又看向桌上那方砚台。


    砚台是那节外生枝,贵妃是,庞小姐是,佟小姐也是。


    她并不喜爱变数,她不可以喜爱变数,变数会招致严重的灾难,她只想如此过完一生就好了。


    “喵——”


    怀里的乌圆儿夹着声音叫了一声,将皇后的注意力唤回来。她低头一看,乌圆儿两只爪子抱着她的手腕,努力地往砚台上够。


    小猫的力气不大,又没有伸出爪子,肉垫几乎没有什么力量,皇后轻而易举地就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她还是没有去碰砚台。


    小猫挫败地趴了下去,脑袋靠在皇后瘦骨嶙峋的手腕上。


    “娘娘。”庞小姐扶着扶手站起来,她身边的下人上来搀扶住她的手臂,她推开那人的手,靠自己纤细的脚腕摇摇晃晃地站稳。


    “娘娘,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她的眼眶红起来,声音也变得哽咽。


    皇后看她不语。


    “娘娘,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您、我与极娘出远门踏青,您说——”


    那是相当明媚的春天,暖融融的阳光平等地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


    彼时的小皇后已失去一魄,坐在马车里安静地看书。


    庞小姐与佟小姐在下人的搀扶下在外放风筝,但试了好几次都不得要领,又不肯让别人帮忙,于是她们想到了小皇后。


    遣了人来敲响了小皇后的窗户,庞小姐细细的声音用尽全力大喊:“光娘,出来晒太阳啦——”


    为了保护三位千金——主要是小皇后的安全,这一片草地都被清空了,否则庞小姐这大逆不道的举动就该被她父亲罚了。


    但尽管她全身都在用力,那轻飘飘的声音却没有在草地上传多远。


    小皇后撩起车帘,她看到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草地与露珠,还有那两轮比太阳更为耀眼的笑容。


    她摇了摇手,示意自己不下车。


    佟小姐撩起裙摆,像是踩高跷的艺人一般一瘸一拐地往马车这里走来。她走得不稳,时常维持不了平衡,身子一歪就要倒到地上。


    她推开所有想来帮忙的手臂,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硬是咬着牙靠自己的双腿走到窗边。


    她扒着窗户,就那么几步路的功夫便让她气喘吁吁,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累,反而笑得极为开心。


    她拖长声音撒娇道:“出来嘛,好不容易出来踏一次青,你总是待在马车里有什么意思?”


    小皇后漠然地垂眸看了看佟小姐发白的指关节,低声道:“我走不了路。”


    佟小姐用袖子点去额头上的汗水,一张脸晒得红彤彤的:“那你一个人待在马车里岂不是很无聊?”


    “没关系,我习惯了。”小皇后递出一张帕子给佟小姐擦汗,顺带将她脸上的脏印子都擦去,“别把脸弄得太脏,小心回府后被罚。”


    “没事的。”佟小姐抿着唇笑,“他心里只有他那两个有出息的儿子,才不会管我呢。”


    小皇后为佟小姐擦汗的手一顿,将手里的书放到边上,摸了摸佟小姐的脑袋。


    “你的发髻都乱了。”小皇后扶正了佟小姐的发髻,佟小姐身后的下人便上来替佟小姐重新绾头发。


    “就乱今天这么一天。”佟小姐眨眨眼,“你看,头发乱了,但是天不会塌。”


    庞小姐又大喊:“极娘快来,风筝飞起来啦!”


    听到庞小姐的话,佟小姐也顾不上再劝小皇后了,又迈着她那小心翼翼、一步一摔的步子往回跑。


    小皇后看着她的背影,摔了那么多次跤,昂贵的裙摆和手心都沾上了泥土,似乎还有擦伤。


    但她的脸上还全是傻气的笑容。


    她看过自己的弟弟放风筝,对于自己的弟弟而言,这只是一项平常的活动。她的弟弟从来不会因为风筝飞起来而感到开心。


    甚至在短暂地牵了一会儿绳子以后,就会失去耐心将手里的东西一甩,也不管风筝会不会飞跑。


    只是将风筝放起来,就值得她们这么高兴。


    皇后回了神。


    她们就放过那一次风筝,皇后庆幸那次太阳正好,风也正好,让她们的风筝飞起来了。


    既然风筝飞起来了,就永远不要落下。


    她伸出手,握住了那方砚台。


    她想看到她们的笑容,所以——


    “叶剑,替我磨墨。”


    第148章 致奔跑的自由(二)


    她想看到她们的笑容, 她想带着她们再去放一次风筝,她想看着她们自由自在地在大地上奔跑。


    柳刀为她洗好积灰的毛笔,她用笔尖舔饱墨汁。


    一滴墨汁悬在毛笔尖上, 欲落未落。


    李琢光抬起头, 庞湛和佟太极各自抓着对方的胳膊, 相持着站稳, 她们眼中的笑容比窗外的灿阳还耀眼。


    她闭上眼, 长舒一口气, 再睁开眼时, 眸中也沾染上了点点春晕。


    抬腕,落笔,一气呵成。


    她以为自己的手法会生疏而写出三个鬼画符,却没想到原来这些动作与用力技巧早就深深刻在她的身体里。


    李李跳上桌面,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李琢光,毛茸茸的尾巴卷住李琢光手里的毛笔。


    “让我瞧瞧——”庞湛与佟太极挽着对方的手, 像两个不倒翁似地摇摇晃晃地走上来。


    庞湛揭过桌上的宣纸一瞧, 啧啧赞叹:“写得真好看,光娘,手还是没生呀。”


    李琢光的字与她人截然相反,她人有多纤瘦,她的字就有多狂放,大张大合,想是武将也未能有这般气势。


    “真好看,写得真好看。”佟太极忍不住伸手抚摸这副墨宝, 被李李一爪子拍掉了手。


    “诶——”佟太极双眼一瞪, 眼中却未有多少生气。


    李李打她的时候没伸爪子。


    “你瞧,连玉面狸都比你懂。”庞湛揶揄她, “这墨还没干透呢,你就想摸,就不怕摸了一手的墨水?”


    “我又不会真的摸上去……”佟太极声音越来越小。


    李琢光冷硬的面部线条因为并不明显的笑意而柔和了许多,让人觉得那是最适合她的表情,她本就该这样怜爱地看着苍生。


    “禀皇后娘娘——”宫人掀开珠帘走进来,垂头一拜道,“贵妃娘娘求见。”


    庞湛与佟太极相互看看,将手里的宣纸放回桌上:“那我们……草民先告辞了。”


    她们离开时与贵妃擦肩而过,贵妃对她们点点头权当是打招呼了。


    贵妃屏退了殿内的下人,脸上挂着一个柔和的笑容走到李琢光身边,看向她手底下的那三个大字:


    “原来你叫李琢光,系统里都没有提起过你的名字。”


    李琢光抬眸看她,眼底没有多少疑惑。


    贵妃拿过李琢光手里的笔,紧挨着「李琢光」三个字边上写下了她的名字。


    「管霏」。


    管霏将毛笔塞回李琢光手里,搂紧衣袍,仔细端详李琢光的脸孔:“我知道你不属于这个世界。”


    李琢光的手指颤了颤,目光平静地望向管霏。李李跳上桌子对着管霏哈气,浑身的毛都炸开了。


    管霏不去看李李,一挥手升起一道水波纹的结界,对着李琢光说:


    “我接下来要对你说一些话,我知道你能明白。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水波纹让外面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遥远,李李弓起脊背,伏低身子,随时准备扑上去咬下一口肉。


    “我来这个世界的任务是攻略皇帝,帮助他打下江山,并且将他视为心病的你铲除,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我曾无意中得到过一本装订成册的诗集,我对那本诗集的作者一直很感兴趣,无奈古代找人过于麻烦,便一直不了了之。


    “后来我在皇帝那里见到了你的书法,终于确定那是由你编写的。


    “也是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一直将你视作心病。你既能写出那样磅礴的诗篇,你的才华绝对远远不止于此。


    “那本诗集中还有许多佚名诗,我猜,是不是你的朋友?


    “你的字是我做了几千个任务以来所见写得最好的,你不该被埋没于深宫之中。


    “昨晚我将系统短暂地转移到皇帝身上,让它去吸收皇帝身上的龙气,等到万事俱备,我们一起造反吧?”


    看着管霏跃跃欲试的表情,李琢光不动如山:“为什么要造反?”


    闻言,管霏恨铁不成钢地想上前来握住李琢光的手,终究还是忍了下去:“为什么不造反?你不想当皇帝么?”


    一句话就能轻易操控别人的生死,谁不想当皇帝呢?


    李琢光的手缓缓抚过桌上的宣纸,李李走到她手边,尾巴绕住她的手臂。


    “皇帝有什么意思。”李琢光一下一下地挠着李李的下巴。


    管霏急得跺脚:“皇帝还没意思?等你当了皇帝,你朋友的诗便都能用她们自己的名讳布于天下,从此世间人都会记得你们。


    “这天下都是你的,你想要怎样就能怎样,这不就是你愿意重新拿起笔的理由么?”


    李琢光望进管霏皱成一团的双眸里,仍然面无表情:“不是,我不是为了让别人记住我才重新拿起笔的。”


    管霏无法理解:“你又不是真的古代人,难不成你也和她们一样,宁愿蜗居于这暗无天日的深宫中么?”


    李琢光的眉目柔和了瞬息,像是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耐心地解释:“我不愿意。


    “我只是想让她们开心。”


    管霏感觉自己找到突破口了,她更加把劲:“你当了皇帝,她们当然就会开心,你可以把所有让她们难过的人都杀了——”


    “可是。”李琢光短促却有力地打断了管霏的话语,“可是我把那些人杀了,她们的脚也不会恢复成正常人的大小。”


    管霏一愣,下意识地低头。她看到李琢光的三寸金莲,也看到自己这具身体有双正常大小的脚。


    说起来,因为自己这双脚,前朝不少大臣都借此骂她是祸国妖妃。


    那这……管霏哑火了,小声说:“那这无论如何都回不去呀,不过我们可以把所有缠她们足的人都杀死。”


    “可以的。”李琢光像是没听到管霏的后半句话,她伸出手,落在管霏的手臂上,像是想从她身上借力,也像是想给她力量。


    “我们可以去将最初想到缠足的那个人杀了,这个世界的时间线就会改变了。”


    李李窝着两只小爪子,趴到桌面上,细细地「喵」了一声,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扫来扫去。


    李琢光抓住李李不小心扫进墨水里的尾巴,轻轻拍了一把它的屁股,继续说道:


    “你愿意和我一起来吗?”


    管霏刚想说怎么可能回得到过去,便突然想到了什么,惊愕从她的双眼中迸射,控制不住地倒退两步,喃喃道:


    “是你……原来是你……”


    她快速地眨眼,似是被什么消息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原来如此,我就说,男的在这时代要渡什么劫……”


    “可是这样会滋生一个问题。”李琢光并没有在意管霏夸张的反应。


    “如果时间线改变了,可能庞湛与佟太极的母亲就不会选择创生,那我做这一切便都没有意义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管霏终于从这爆炸性的消息中回过神,猛地抓住李琢光的手,“千千万万女子都不必再缠足,这怎么会没有意义呢?”


    李琢光淡淡地抽回手,回避与管霏的对视。


    管霏又是疑问地盯着李琢光许久,似乎搞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问:“你如今……渡了几劫?”


    李琢光扭头看她:“什么劫?”


    管霏了然地点头,李琢光估计没渡几次劫,或者中途出了什么差错,导致她变成如今这样的模样。


    ——她们世界管理局的人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遇到过不少前来渡劫的四维生命,为此管理局还专门编了一个注意事项手册。


    她便换了一个说辞:


    “据说母亲的魂火自诞生开始就在孕育后代的魂火,只要庞湛与佟太极有祖先,那她们便一直活着。”


    那当然了,哪个人没祖先?


    管霏道:“没有了庞湛,也会有王湛、李湛,没有了佟太极,也会有张太极、孙太极。


    “那如若庞湛变成了王湛,你便不和她做朋友了么?”


    李琢光在反应管霏口中说的是什么意思,半晌,她摇了摇头。


    管霏再接再厉:“那若是今日被缠足的既不是庞湛,也不是佟太极,你便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用布条缠住双足么?”


    过了一会儿,李琢光还是摇了摇头。


    “那……”管霏靠近李琢光几步,“那倘若是这宫中与你针锋相对的妃子呢?你会因为讨厌她们,而让她们缠足么?”


    李琢光仍旧是摇头,但她似乎是因为别的事情摇头:“我……并不讨厌她们。”


    “为什么?”管霏不太理解,“她们总爱给互相使绊子,我说实话,若我今日要找的是她们中的一员,我还不如安安分分地做任务。”


    因为她们满脑子想的都是争宠,就是造反的机会送到手上了也握不住。


    李琢光说得温吞而缓慢:“那又不是她们想的。”


    ——什么?管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琢光好像是在回答她的心声。


    李琢光说:“被困在宫里,困在后宅,她们除了争宠,还能做什么?


    “缠了足,哪儿也不能去,一只从出生开始就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是学不会飞的。


    “我不能因为我有机会学会飞翔,就去责怪她们不会飞都是她们不愿意学。


    “读女诫长大不是她们愿意的,就算是她们主动去读,可在这个时代,又如何区分她们是自己真的想,还是她们被塑造成自己想。”


    李琢光越是说,她的双眼就越是亮。看得管霏呼吸一滞,她感觉到李琢光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变化。


    “倘若她们在不一样的世界出生,倘若她们从小接受的是正常的教育,我不信她们还会长成这样只知道争宠的人。


    “既然不是她们的错,我为何要讨厌她们?”


    李琢光眼中的色彩愈浓,她身上正在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她的□□变得充盈,灵魂开始丰满,而那些能量总有个上限。


    到了这个世界所能承受的极限,她身体的变化才缓缓停止。


    管霏呆呆地看着李琢光焕然一新的面貌:“我还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发生……”


    四维生物的渡劫与传说中仙人进入三千世界渡劫是一样的。


    在世界中度过一生,受过苦楚,扛过苦厄,充盈身体里的力量,成长成一个完美的「人」。


    但还从未有过四维生物在渡劫过程中有如此事件发生。


    系统不在身边,管霏也无统可问。她在脑海里回忆有关四维生物的一切,好像并没有提到过这件事。


    所以她用修仙术语给李琢光的情况冠上一个名号:她这是了悟了。


    按照修仙者的了悟来看,是一日千里。


    李琢光看向管霏,她很久没有做过表情的脸挂起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所以,你愿意同我一道来么?”


    这在员工手册里好像也没有提到过,管霏心说。


    她问道:“去哪儿?”


    李琢光把李李抱在怀里,斜斜靠在桌子边:“回到过去,改变这个世界的时间线。”


    「若有渡劫者提议时间回溯,请立刻制止并使用系统上报情况,时间回溯在三维世界绝对禁止,私自隐瞒者按毁灭世界罪问处。」


    管霏张了张嘴,而李琢光耐心地等待她的答案。


    如果跟着李琢光回到过去,她就再也回不到世界管理局了,毁灭世界罪无一例外都是死刑。


    她低下头,看到李琢光那双短短小小的双足,和她站不稳只能靠着桌子的腰。


    可就像她劝李琢光的那样,难道她能眼睁睁地看着更多的女孩子被缠足缠成三寸金莲,一辈子被拘在那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待价而沽么?


    她做不到的。


    管霏笑了一声。她还以为自己历经那么多世界的工作以后,早就心硬如铁了。


    原来不是她心肠变硬到能看得下去女孩受苦,而只是仅凭她一人无法撼动世界天道法则。


    是了,就算李琢光现在造反做了皇帝,改制废缠足,立制让女子读书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就算她能依靠系统维持一段时间,一旦她们死了,缠足只会反扑得更加汹涌。


    “走!”她斩钉截铁地说,“大不了这破工作我不干了。”


    第149章 致奔跑的自由(三)


    百年前的皇城与如今完全不一样了。


    建筑上的颜色单调许多, 地上也不铺石板,而是沙尘漫天的黄土路。


    李琢光抱着李李坐在小板凳上,管霏挨着她坐。


    如今是深秋, 李琢光的身体正微微发着抖。管霏担忧地将手盖在李琢光的手背上:“冷吗?”


    李琢光牙齿打颤, 摇摇头:“没事。”


    她的身体恢复了最普通的样子, 穿了一身粗麻布的衣裳, 肩上还披了一条被子。


    管霏站起身, 扒着门探出身子看了看:“快了, 系统说那人就在附近。”


    她没看到想找到的人, 转身走回来,一边奇怪地嘟哝:“真是怪了,你说,这让全国女子都缠上足的人,怎么会就是个做木工的?


    “我还以为至少得是个当官的呢。”


    李琢光缩成一团,一只小猫脑袋从被子的口里露出来, 清澈的大眼睛盯着管霏, 让管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脑壳。


    “因为想到一个办法从而被重用升官,历史上不少见。”李琢光紧了紧身上的被子,“你见过的应该比我多。”


    “是。”管霏面色发愁地找了一件外套披到李琢光的身上,“怎么会这么冷?你以前使用能力时,也是这样吗?”


    李琢光还是摇头:“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这个世界的事。”


    “啊?”管霏困惑地挠挠头,“我读到的手册里说,你们渡劫之人虽然不会记得以前的记忆, 但隐隐约约会有感觉, 那也没有么?”


    李琢光:“没有。什么手册?”


    管霏解释道:“哦,就是我们世界管理局的员工手册, 我是□□员之一呀。”


    “世界管理局?”这是一个新名词,“那是什么?”


    管霏:“你就当是一个介于三维与四维之间的……桥梁吧。”她顿了顿,“你不会连三维和四维世界都不记得了吧?”


    李琢光迷茫地呆了一会儿,才道:“有点印象。”


    “老天啊,你到底是犯了什么错,这架势是要把你斩尽杀绝啊。”


    管霏上下打量李琢光,她实在想不到李琢光看上去这么正派的一个人能犯什么大错。


    “……为什么是犯错?”现在李琢光什么都不记得,都得靠管霏告诉她。


    管霏耐心道:“四维世界的人要来三维世界渡劫,这个你知道吧?


    “所谓渡劫,也不是为了飞升成仙,只是为了让你知道能控制时间是多么可贵的能力,不要滥用这样的能力。


    “因为之前四维世界有个人大肆滥用时间回溯,把三维世界搞得一团糟,还带走了很多三维世界的人,放进它自己创造的世界……”


    说到这里,她话头停住,视线集中在李琢光身上:“这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李琢光:“……为什么是我?”她微微蹙眉,“你说之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确实是很久,但可能三维世界一千年以前和一千年以后发生的事,在四维世界只间隔了一秒。


    “所以……你要问我你是不是那个犯错的人,我也说不准。”管霏耸耸肩。


    “所有三维世界都有一条基准时间线,是可以互相换算的,三维和四维就不可以,我是原生三维人,搞不懂你们四维人的。”


    李琢光指指自己:“我是四维人?”


    “嗯!”管霏点头,她看向李琢光怀里的那只小猫,这只小猫现在虽然乖乖让她摸了,但摸久了还是会哈气。


    “四维人和四维猫,我真的挺好奇的,四维真的有猫吗?”


    这个问题李琢光也不好回答她,只能换个话头:“那你这次违反纪律,以后不能回去工作了怎么办?”


    管霏拍拍裤兜:“不怕,我攒了很多钱。大不了就做世界逃亡犯!”


    李琢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李李的下巴:“这样牺牲未免太大了吧。”


    管霏笑笑:“那又怎样,用我一个人的牺牲,换一个世界的双足解放,我觉得值。”


    而李琢光听了这话,却抬眸了。她那双黑曜石一般深沉的眸子温和地注视着管霏,叫管霏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女神的臂膀环绕。


    “不……”李琢光轻声说。


    “不什么?”


    李琢光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将自己后半句补充完整:“我不想要任何人为了她人牺牲。”


    她说这话时,李李仰着脑袋看她,似是不解,也似是在思考些什么。


    管霏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仍然是笑着的:“那你这也太理想化了,斗争就是要牺牲的,不然谁会把权力拱手让人呢?”


    李琢光垂下头沉默了,好在管霏也不想抓着她继续深入讨论这个牺牲与否的问题。


    二人又等了半个时辰,当外面小巷里的油灯都点起来了,天色也渐渐完全暗下去,管霏突然站起身:“来了。”


    她帮李琢光将身上的衣服包裹住全身,搂着李琢光瑟瑟发抖的肩膀往外走。


    两大一小三颗脑袋从门边上探出头去,看到斜对门的木匠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推开门走进狭窄的小家里。


    李琢光与管霏迅速跟上,管霏率先借着夜色与大树的遮掩爬上墙,李李也轻巧地跳了上去。


    管霏费了点力将李琢光拉上来,随后两个人蹲在树影底下,管霏一手抱着李琢光给她传递热量。


    她们看到木匠先是在院子里转了两圈,随后坐到他那张满是木屑的椅子上,拿着一把锤子,「咚」地一声锤下去。


    他面前的桌上没放木条,他一锤便锤到了桌面上。回力震得他手臂发麻,醉意上涌,锤子被他失手扔了出去。


    他迷迷糊糊地上挑眉毛,借此睁大眼睛,扭头在地上巡视半周,才勉强看到落在不远处的锤子。


    “婆娘,我锤子呢?”他看到了锤子,但没有过去捡起来,而是坐直了身体,对着屋内大喊。


    他身上的酒味实在太浓了,就是说了这么一句话的功夫,李琢光和管霏就好似闻到了酒味。


    管霏嘟哝:“这到底喝了多少……”


    里间匆匆走出一道身影,她双手端着一个小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木匠面前的桌上:“相公,先喝点醒酒汤吧。”


    “嘁!”木匠重重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锤子呢?去给我找锤子。”


    女人温顺地低头应了,在木匠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将锤子捡了回来:“锤子。”


    “嗯。”木匠高高地抬着下巴,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斗赢了的公鸡,“秀娘呢,把她抱出来。”


    女人仍然低着头应了木匠的话,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的眸光刹那变得阴恻恻。但再一眨眼看过去,便都只是错觉。


    女人把女儿抱了出来,被称作「秀娘」的小女孩尚在襁褓之中,咬着裹着自己的被角睡得香甜,浑然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女人将秀娘放到那张桌子上,虽是放下了,她退后时仍然浑身紧绷。


    只见那木匠对着秀娘的身体高高扬起锤头,女人心下一紧,立马上前两步将秀娘抱进怀里后撤,于是木匠的锤头便落了空。


    “婆娘!”木匠拧着眉,不满地瞪着不断发抖的女人和她怀中仍然没有转醒的孩子。


    “你这个婆娘,你懂什么?”木匠直接站起身,身高体格投下的阴影直接将女人笼罩。


    他如同一张无法逃离的魔爪,一步一步地逼近女人。


    “你知不知道,王爷最近爱上小脚的女人,而我想到一个办法,能让咱们的秀娘拥有这世上最小的脚。


    “要是秀娘能因此被王爷看上,你我二人的荣华富贵便是三生三世都享不完!”


    女人看木匠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秀娘才多大,你就准备让她嫁人了?等她长大,那王爷都该半截入土了——”


    “闭嘴!女人就是没见识。”木匠一拍桌子,猛地站起。


    他向前冲了两步似乎要扇女人一巴掌,但他实在太醉,迈出去的腿左脚绊右脚,反而把自己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女人一边倒退一边摇头,嘴里念叨着「绝无可能」,一边抱着沉睡的孩子回了房间。


    “这小孩真能睡,这都没醒。”管霏小声说。


    李琢光说:“可能这个娘亲知道爹是什么德行,所以给自己女儿下了点让她睡得沉的药?”


    “啊?这蒙汗药怎么能随便吃?”管霏皱皱鼻子,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这小孩还这么小,作孽啊。”


    李李从李琢光的怀里跳了出来,冷风瞬间钻进李琢光的衣领,她捏住鼻子硬是忍住一次喷嚏。


    李李见状,只好再跳了回去。


    “我们直接把木匠杀死吧?”


    眼看着喝醉的木匠撕开自己的衣领,大喇喇地在院子中央躺下开始打呼噜,管霏觉得时机到了。


    “再等等。”李琢光制止了管霏的动作。


    李琢光一直看着没亮灯的内间,似是知道管霏对此感到疑惑,自顾自地说下去道:


    “我们杀了木匠,难保不会再有个铁匠将方法想出来,这治标不治本。”


    “那什么办法能治本呢?”管霏用气音问道。


    为了维持统治,总会有人想出缠足这种控制女性的方法,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


    “等一下。”李琢光偏过头,捂着嘴咳了两声。她抹去唇边溢出的鲜血,抱着李李的手臂抖如筛糠。


    好吧,那就等一下。


    管霏虽然与李琢光相识不久,但以她看人的眼光来看,李琢光说得还挺准的,所以她愿意相信李琢光。


    ——不相信也没办法,这回溯的时间消耗的都是李琢光的能量,她没权力指手画脚。


    她们等到后半夜,等到脚都麻了,管霏打了第一百个哈欠时,躺在院子里的木匠悠悠转醒了。


    他反应了一会儿自己为什么躺在院子里,龇牙咧嘴地坐起身,面露痛苦地揉捏着太阳穴。


    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他似是终于回了神,想起自己是要做什么。他从地上起身,扶着桌子稳了稳身子。


    他在门口徘徊了一阵,确认里头的人都睡熟了,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片刻后出来,他怀里多了一个小孩。


    管霏想直接上前把人撂倒,却被李琢光牢牢拽住,最后只能泄愤地在原地暗骂一句:“我真想把他骟了。”


    木匠将小孩放在桌子上,褪去了包裹着孩子的被褥,孩子冷得瑟缩一下,没有醒来。


    李琢光从脚边摸了一块石头放在手里。


    木匠从怀里掏出两根布条,比着孩子的脚便想缠上去。


    而他身后,一道女鬼一样的影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小臂长的砍刀,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木匠。


    她抬起手,月光照着她身体投在地上的影子让木匠警觉,木匠肩膀一动便要扭头。


    女人知道若这次机会把握不住,她无法与木匠正面抗衡。


    然而就在木匠头刚转过来一半时,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块石头精准打中他的太阳穴,将他的头硬生生打偏了几寸。


    一息之间,女人手里的砍刀直接落下,深深地刺入木匠的后背。


    鲜血四溅,她闭着眼,不敢懈怠地猛然将刀拔出又刺下十几回。她感到木匠还要反抗,更是紧张得手抖。


    可不知为何,木匠的膝盖忽然一软,直直跪了下去,她的下一刀也因此直接捅进了木匠的脖颈。


    直到木匠彻底瘫软在地上,她才敢睁开眼。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腿也失力地支撑不住她的人,方才有力气捅了那么多下的人仿佛不是她一般。


    她跪倒在地上,砍刀落地,双手并用地爬到桌边,用沾满鲜血的手小心翼翼地探了女儿的鼻息。


    她还活着,还好。太好了。


    女人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靠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李琢光看到这里,终于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腿,说:“走吧。”


    管霏:“这就走了?接下去怎么办?”


    李琢光看了一眼那个被鲜血浸染,宛如罗刹一般的女人,声音温和道:“接下去,她自会替我们治本。”


    第150章 2025李琢光生贺丨融化的糖


    *童年阶段, 可以直接当一个插叙副本看,有点无关紧要的伏笔,涉及后续剧情的大剧透都手动打码了, 可以放心观看*


    “小宝, 衣服穿好了吗?邻居阿姨在等我们了哦。”李载雪双手圈在手边围成一个喇叭, 对着楼上大喊。


    她身边的小孩也眼巴巴地抬头等着, 年纪大一些的已经准备去拎礼物了。


    过了一会儿, 李琢光的身影才在楼梯上出现。她穿了一身毛绒领的大衣, 把人裹得像一只小动物。


    “我来了。”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从楼上走下来。


    “诶呀,小宝今天怎么这么可爱,这件衣服穿得合适吗?”李载雪蹲下身来帮李琢光整理衣领,把浮毛拔掉。


    李琢光的下半张脸埋在衣领里,闷闷地说:“正好。”


    “嗯,那就好。”李载雪笑眯眯地站起来, 对着站在旁边的少男招招手, “哥哥照顾好妹妹们,我们出发吧。”


    “好的!”小孩子们一同脆生生地答道。


    李琢光熟练地把自己的手伸进表哥的手心,有点奇怪地抬头,看到他穿的毛衣松散,里面还只有一件白衬衫。


    “你手好冷,为什么不多穿点?”


    “因为这样好看。”表哥手心里的手热乎乎的,他怕自己的手怕人冻坏了,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套戴好了再牵住李琢光。


    旁边走过来一个小女孩牵住李琢光的另一只手, 同她咬耳朵:“我知道, 姐姐,因为男人天生就是爱美的生物。”


    “……哦。”李琢光不太明白, 但是随他去了。


    邻居家走过去就五分钟的路程,李琢光的鼻尖冻得红彤彤的。


    这家人家是上个月刚搬来的,最近才收拾好东西,办了个乔迁宴。这次宴会不算特别正式,主要都是邻居。


    听说这家人的家主是程序部部长,她的妹妹都在任务部里,李琢光对她们还挺感兴趣的,她有一些编程的问题想要问她们。


    那家人的屋子近在咫尺,李琢光旁边的表哥还在和她唠叨注意事项:


    “芮家有个年纪和你一样大的小女儿,还有一个……唉,我也不好说,要是她们欺负你的话一定要告诉妈妈,不要随便和人家动手……”


    李琢光无语:“我在你们眼里就是看一个人不爽就要和她动手的人吗?”


    表哥静了静,看向李琢光的目光有点复杂:“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要是她们欺负妹妹,你把妹妹带离她们身边就好了,千万别动手。”


    “神神秘秘的。”李琢光小声叨叨。


    到了芮家的别墅前,门口有两个女人热情地迎接她们。为首年纪最大的女人弯下腰摸了摸李琢光的脑袋:“你就是李琢光?”


    李琢光警惕地往后缩了一下:“你认识我?”


    她后退的动作正好抵到大表姐的腿制止了她的动作,这才让她这个退让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大表姐轻轻拍了拍李琢光的后脑勺提醒她,李琢光看了一眼女人的手,只好把自己的头再伸到女人的手下。


    女人脸上的笑容不太明显,大概是因为她不经常做表情,所以才显得格外僵硬。


    “我当然认识你,小朋友,你在晴山很有名的。”


    李琢光被夸了也没表露出不好意思,而是傲娇地点点头:“那我倒是信的。”


    李载雪笑了两声把话题揭过,女人也顺势直起腰与李载雪谈论起李琢光的教育问题,趁着这个时间,小孩子进了别墅内部。


    里面开了地暖,暖和得如同春日,热气一下子升腾到毛绒领里。


    李琢光松开了表哥和表妹的手,准备把外套脱下来。


    表哥刚蹲下想帮她解开外套,就被另一个少年从李琢光面前挤走了。


    表哥看清了那人的脸,愣了一下,连忙转身去找大表姐。


    少年笑得一脸温和而友善,帮着李琢光解开衣服上的扣子,轻声问她:“你就是李琢光吗?”


    李琢光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这人虽然表现得如此平易近人,但李琢光还是敏锐地从她身上感知到一股奇怪的气场,是让她忍不住想要远离的不适。


    远处的表哥和大表姐也频频往这里看来。


    李琢光不回答,那人也不生气,动作轻柔地帮李琢光把外套脱掉,交给等在一边的管家。


    她牵起李琢光的手准备往楼上走,还在观望的大表姐见状,立刻大步走到她们面前,拦在少年的面前。


    “你好,我们还没有认识过吧?”


    被挤开了拉着李琢光的手,少年的面色有一瞬变得僵硬,但她很快调整好表情,站起来对着大表姐伸出手:“你好,我叫芮曦。”


    “你好。”大表姐轻声说,“我叫李■■。”


    芮曦看上去才高中的样子,而大表姐已经大学毕业,芮曦需要抬着头才能看着大表姐的眼睛。


    这样的姿势让她感觉很不适,深吸一口气,侧身看向被大表姐挡在身后的李琢光:


    “我想带着小妹妹上楼玩,下面都是成年人的交际,没什么意思,是吧。”


    对方在询问李琢光的想法,于是大表姐也低下头看李琢光。


    李琢光看看大表姐,又看看笑容略有些僵硬的芮曦。


    视野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看到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站在楼梯间,脸色阴沉地看向她们这里。


    她看着好眼熟。


    李琢光的眼神又缓慢地挪到芮曦身上,说:“我想上楼。”


    大表姐眉头微蹙,面对李琢光单膝跪下:“真的要上楼吗?”


    “嗯。”李琢光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想知道为什么楼上那个小孩她会觉得这么眼熟。


    “……好吧。”大表姐叹了口气,伏在李琢光耳边小声说,“如果她们欺负你,马上下楼找我,知道吗?”


    “嗯,我知道。”李琢光说完,就顺从由芮曦拉住手,跟着笑容得意的少年上楼了。


    大表姐担忧地望着李琢光、芮曦上楼,楼梯间的女孩在她们进去以后也站起来,她与大表姐短暂地对视了几秒,转身进了二楼。


    二楼有一间完整的猫房,各种猫爬架和吊床应有尽有,只是这里却没有一只小猫。


    要是有小猫生活在芮家,大约会是最幸福的小猫,李琢光想。


    芮曦带着李琢光进了那间猫房,从柜子里拿出一些精致小巧的毛绒玩具:“你喜欢哪个?送你一个,就当我们的见面礼了。”


    李琢光的眼睛在那些玩偶上转了一圈,说实话她一个都不喜欢,但碍于小姨要她和芮家和平相处,她指向那只暹罗猫玩偶:


    “这个吧。”


    芮曦脸上的笑容显而易见地放大了许多,她把暹罗猫玩偶递给李琢光,剩下的再塞回柜子里,转而从另一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


    她拉着李琢光在地毯上席地而坐,这时,楼梯间的小女孩走进来了,她坐到她们身边。


    芮曦的双眼弯成两条线,指着小女孩说:“还没给你介绍过呢,这是芮礼。”


    李琢光扭头看着芮礼,两个小孩都是面无表情,气场却完全不一样。


    芮礼的眉目是冷硬的,而李琢光却是一种迷茫居多。


    “好啦,来看,我们之前养过猫。”芮曦看她们两个人没有互相打招呼的想法,便开口把话题引回正题。


    李琢光看向芮曦手里的照片。这照片是打印的聚焦gif版,照片里只有主体生物会动,其它背景都是静止的。


    这是一叠有关小猫的照片,它们在这间猫房里跑酷,跳上跳下,漂亮的猫色和长尾巴在照片里留下一道道残影。


    李琢光一张一张地看过去,虽然那些猫的毛色都很相近,但李琢光还是看出来那并不是同一只猫。


    见李琢光拿着两张照片比对,芮曦靠近了李琢光一些,低声问:“你在看什么?它是不是……很可爱?”


    芮曦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在李琢光耳边响起时有如让她的鼓膜也共振。


    李琢光侧过身子躲开:“这不是一只猫吧?”


    芮曦挑眉:“你眼睛很尖,以往别人看到都以为是暹罗猫随温度变化的正常区别。”


    她说:“只不过,这两只猫与我们家都有缘无分罢了。”


    李琢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安安静静的芮礼,芮礼正垂着头,拿着两张分属于不同小猫的照片看得入神。


    李琢光问:“都生病了吗?”


    “没有。”芮曦叹了口气,可她的眼中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它们被坏人抓走杀死了。”


    她顿了顿,身体后仰,似是想要更清楚地看到李琢光的表情:


    “要是让我抓到那些坏人,我一定会把她们的皮剥了来给小猫报仇。”


    李琢光没什么反应,淡淡地点点头:“那为什么没有去找呢?”


    芮曦眉目一沉,她不太满意李琢光的反应。没有回答李琢光的问题,而是继续说:


    “那几个坏人实在太可恶了,那么小的猫,就被她们剥了皮,血淋淋的尸体扔在我们家的花园里……”


    李琢光还是没有表情,平静地看着芮曦,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那为什么没有去找坏人呢?”


    芮曦笑容一僵,她算是知道李琢光和芮礼是一类人。


    不好玩。


    她心里的兴趣骤减,眼睛里的不耐烦再也遮掩不住。


    她想直接离开,但考虑到芮逸的吩咐,不得已维持着表面和平回答道:


    “因为大姨不让,她觉得没必要浪费力气在两只小猫身上。怎么,你想帮我们找坏人吗?”


    李琢光看了一眼芮礼:“没有。”


    李琢光问:“那你们还打算养新的猫吗?”


    芮曦从李琢光手里抽走照片,眸光戏谑:“当然,我很想养一只新的小猫,但是我的小妹不愿意。”


    李琢光直直盯着芮礼:“为什么?”


    芮礼才终于从照片里抬起头,一双眼睛漠然而冰冷:“没有为什么。”


    芮曦把照片都收拢了放回抽屉里,随后一句话也没有,直接离开了房间。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李琢光继续问,她就好像看不出芮礼有点生气。


    芮礼垂眸,用手指甲拨弄小猫玩具上的盖子:“没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李琢光不气馁,用手撑着地板,让自己的身体挪到芮礼身边,执拗地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回答了。”芮礼没有抬头,也没有离开,“你哪个问题我没有回答?”


    李琢光的眼睛转了转:“是,你是都回答了,但你的回答没有意义,我想要有意义的回答。”


    “意义?什么是意义?”芮礼抬头,“为什么一定要有意义?”


    李琢光被问得哑口无言。


    要是有成年人走过来,看到这两个小孩面无表情地聊着这些哲学问题,一定会笑得前合后仰。


    芮礼又低下头,把手里的玩具扔到一边去,拿起芮曦送给李琢光的暹罗猫玩偶,将它油光滑亮的皮毛抚平。


    “我叫李琢光。”李琢光直接换了个话题,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芮礼:“嗯,我知道。我叫芮礼。”


    “嗯,我也知道。”李琢光说完,伸手把芮礼怀里的暹罗猫拿了回来,“这个现在是我的了。”


    芮礼:“其实芮曦没有资格决定这个能不能送给你,这是我的东西。”


    李琢光从善如流:“好,那我现在问你,这个可以送给我吗?”


    芮礼:“……”


    她用两根手指捏了捏暹罗猫的鼻毛,想了许久才说:“好吧,送给你。”


    李琢光把暹罗猫牢牢地抱在一只手臂里,从毛衣里侧缝的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两颗糖。


    她的身体不太好,经常会低血糖,所以小姨的大人夫就在她所有没有口袋的衣服里侧给她缝了几个口袋,让她可以放点糖。


    李琢光给芮礼递了一块糖:“给你,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


    芮礼接过那块糖。看袋子上的名字,这是一块硬糖,但芮礼捏着糖纸,里面的触感是软的,显然这糖已经化开了。


    芮礼无语地沉默了一阵:“这糖都融化了。”


    李琢光剥开糖纸,只见里面的糖果变成扁扁的一条,是化开以后又结起来的状态。


    她辩解:“这不是又冻起来了嘛……我贴身放的,自己化掉了。”


    为了证明糖确实又冻起来了,她将那块糖塞进嘴里,但那硬糖硬生生被她拽出一长条也没能咬断。


    芮礼:“……”


    芮礼:“算了,谢谢你。”


    李琢光拽着糖,糖条终于断了,但她没有及时收力,整个人用力过猛地往后一仰,后脑勺撞上猫爬架。


    还好猫爬架栏杆与藤条之间裹了一层薄薄的软泡沫,李琢光揉揉后脑勺,声音听着响,但其实并不痛。


    她拆开自己那块糖果的糖纸,里面的糖是黄色而扁扁的一条。她勉强从融化的边角里看到几个折角:“这是颗星星吗?”


    “是。”李琢光低头在终端上找到这家店的详情给芮礼展示。


    而芮礼则被其它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你这个终端为什么速度这么快?”


    李琢光骄傲地挺胸:“牛不牛?我自己编的程序。”


    芮礼配合地点头:“厉害。”


    李琢光:“想学吗?想学我教你。”


    芮礼于是将自己的终端也拿了出来:“学。”


    两个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研究李琢光的那段程序,芮礼理解得很快,李琢光刚教了她一遍,她就差不多能复刻了。


    “不错。”李琢光看着芮礼的目光就好像看着自己最满意的学生,“终于找到一个还不算笨的人了。”


    芮礼斜她一眼,从地上爬起来。


    李琢光忙问:“你去哪?不继续一起写程序吗?我还没研究出数据狗怎么写。”


    芮礼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说:“下去吃饭,快到吃饭的点了。”


    “……哦。”李琢光听到这话,便也从地上站起来,“你们家家教这么严?还要提早上桌吗?”


    芮礼奇怪地看她:“这不是基本的礼貌吗?”


    “啊……”李琢光一直在摸自己后脑勺撞到的那一块,“我们家没有,都是有空去吃饭就去吃。”


    芮礼应了一声,说:“那你记得以后出去吃饭都要提早上桌,不然就没饭吃啦。”


    “啊?就没饭吃啦?”李琢光接触到一个全新的严格世界,下巴差点掉下来,“这……没必要吧?”


    “可能我们家比较注重家族的完整性吧,要一起吃饭,谁不及时上桌,就是全家人等她一个人。”


    李琢光疾跑两步到芮礼身边:“那吃完饭呢?也不能提前下桌吗?”


    她急需恶补这个家庭的各项要求,免得一会儿自己在饭桌上犯什么错。


    芮礼抓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就像是知道李琢光在想什么一样:“你是客人,不用学。”


    “哦哦。”李琢光放心了,但还没有完全放心,“那你妈妈会骂人吗?”


    芮礼的脚步停了下来,李琢光往下多走了一格才停下,回头看她。


    芮礼的小脸上满是无语,撇嘴时嘴边的皱纹都深了几分:“你是客人,她不会骂你的。”


    顿了顿,她又补充一句:“不过你要是愿意守规矩的话,也挺好。”


    这样妈妈就不会阻止她和李琢光做朋友了。


    芮礼没把后半句话说出去,李琢光也没听出来。知道芮逸不会骂她,她就放心地蹬蹬蹬跑下楼。


    李载雪见她这么早就下了楼,颇为惊喜:“小宝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肚子饿了吗?”


    李琢光摸摸自己的肚子,她刚刚还没觉得,李载雪一说,她好像还真有点饿了。


    她点头:“有点饿了。”


    大表姐变戏法似的将一盘蛋糕送到李琢光面前:“先吃点蛋糕垫垫肚子,但别吃太多,吃不下给我。”


    “好——”李琢光接过蛋糕和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她知道不能吃太多,不然一会儿在桌上吃不了多少,说不定芮礼妈妈要生气的。


    她现在对这个家庭都敬而远之。


    李琢光贴着大表姐的腿站,听到李载雪和大表姐正和芮家的两个长辈说笑。


    她们之前在聊别的事,一看李琢光来了,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她的身上。


    “琢光今年多大啦?”


    这是一个和芮曦长得很像的女人,按照李琢光来之前对芮家浅薄的了解,这是芮礼的二姨。


    “六岁。”李琢光抬头看她,咽下了明天是她生日这句话。


    她虽然自认没什么情商,但这时候也知道要是直接说明天是她的七岁生日,对方无法给出一个礼物还蛮丢人的。


    因为这个女人和芮曦长得像,所以李琢光对她的第一印象就不好。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讨厌芮曦,或者大概也不算是讨厌,只是不想接近芮曦。芮曦身上有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好怪哦。李琢光心说。


    女人蹲下到与李琢光平视的高度:“那琢光有想过以后的梦想吗?


    “阿姨是晴山总部任务部的,听说琢光编程很厉害哦,想不想来任务部?”


    李琢光迷茫地看看李载雪和大表姐,见她们二人似乎无所谓自己回答什么,她便说:“嗯……我想去清剿部。”


    “清剿部呀,为什么?”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女人的意料,她有一瞬间没有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李琢光说:“因为霍听潮,我觉得霍听潮好帅。”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摸着裤子的口袋。


    霍听潮仅凭一己之力剿灭一个十级怪物巢穴,还把死去的队友尸体全都背了回来。


    霍听潮是她的偶像,为此她还自己偷偷用家里的打印机打印了一张霍听潮的照片随身携带。


    “霍听潮啊。”女人的神色不辨喜怒,“为什么喜欢霍听潮,可以告诉阿姨吗?”


    李琢光迷惑不解地拧眉。喜欢霍听潮还要什么理由?难道这个女人不希望自己就算死了也可以魂归故里吗?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有歧义,女人补充解释一句:“我的意思是,你是因为崇拜霍听潮什么所以才想去清剿部的?


    “如果只是因为霍听潮这个人,我担心你接近她了以后,幻想会幻灭。”


    好奇怪的人哦。李琢光在心里说,她没有说出来。


    她从女人的话中感受到相当大量的敌意和讽刺意味,但更奇怪的是,那些敌意和讽刺并非照着她来的。


    她的身边有另一个小孩走近了,她扭头一看,发现是芮礼。


    芮礼不动声色地站在李琢光与女人中间,似是把她俩隔开。芮礼的声音冷冷的:“你好烦。”


    女人扯了扯嘴角,她比自己的女儿更能忍一点,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的异常,也像是习惯了芮礼这幅样子。


    她站起身,对李载雪抱歉地笑笑:“让您见笑了,芮礼一直是这种性格。”


    “诶呀,没事的,女孩子嘛,有点傲气都是正常的。”


    李载雪表示理解,身为成年人,她更能捕捉到女人心里隐隐的不愉快,连忙找借口与女人一起离开了这里。


    先前与李载雪聊天的另一个成年人见状便凑了上来,她很年轻,看上去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样子。


    她的脖子上挂着相机,手上也戴着手指相机,鼻子上架着一副聚焦眼镜,全副武装。


    她笑得是与芮逸、那个女人以及芮曦一模一样的温和,她们一家子笑起来时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宝宝,介意我给你和芮礼拍张照纪念一下吗?我不会外传的哦。”


    李琢光转头询问芮礼的意见:“你想拍吗?”


    芮礼表示无所谓:“随便,你要拍什么?”


    女人想了想,说:“要不我们去院子里拍吧?现在太阳落山了,外景应该会非常漂亮。”


    芮礼:“行,那就出去拍。你要拍几张?”


    女人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相机容量:“嗯……大概拍个五六张?可以不?”


    哇塞,芮家真的好奇怪,为什么一个成年人会询问一个七岁小屁孩的意见?


    李琢光有些不解。虽然李载雪也尊重她的意见,但很多时候还是李载雪拿捏着话语权的。


    就像这种拍几张照片的小事,一般都是大人说了算。


    芮家好奇怪哦……明明应该是年龄等级鲜明的地方,居然也会这么尊重小孩的意见吗?


    芮礼和女人说定以后,芮礼便率先往门外走去。


    李琢光跟着她的脚步,听到她为自己介绍这个女人:“这是我的小姨,芮梦。”


    “小姨好。”李琢光装乖,“我是李琢光。”


    “我知道你的。”芮梦拍拍李琢光的头,“你可是一个小名人,我本科还没毕业的时候就一直听到你的消息啦。”


    李琢光板着脸点头。


    正常,她就是这么厉害。


    芮家的院子请了好几个花匠精心修护,芮逸大概是有点强迫症的,花卉都按照颜色排序,一眼望过去还有渐变,像一道彩虹。


    芮梦在手臂上把解开一半的摄影外骨骼装好,变成一个难以行动的摄影机器人。


    她低下头调试相机滤镜参数,指挥着李琢光和芮礼坐在草地上摆姿势。


    “对对,再过去一点。芮礼,你的头再抬一点儿,诶对,你俩聊聊天吧?说说话,表情不要这么僵硬啦!”


    李琢光偏过头,按照芮梦的说法和芮礼没话找话:“我很少拍照,我其实不太喜欢有个枪口一样的东西对着我。”


    芮礼「嗯」了一声:“你有没有觉得用手指相机的时候,像在施法?”


    李琢光:“你也这么觉得?哈,我也这么觉得!”


    她啧啧称奇地注视着芮礼的侧脸,她觉得是命运让她和芮礼遇见,注定要成为朋友。


    这个小女孩属于清瘦的类型,下颌线明显,长及肩膀的短发挽在耳后,琥珀色的眼睛清透而明亮。


    “诶,你的眼睛从旁边看怎么是半透明的?”李琢光忍不住歪头凑近芮礼的脸,“好神奇,这是什么原理?”


    芮礼不偏头也不看她,更没有去看芮梦的镜头。她的双眸在橙色的夕阳下颜色更加鲜亮。


    日光在这两只玻璃球里注入了墨水,海浪一般洇出星星点点的粼粼波光。


    芮梦按下快门,兴奋地欢呼一声。


    摄影外骨骼让她行动不是很方便,她直着腿画圆,迈着怪异的姿势甩着四肢跑向李琢光和芮礼。


    “看,是不是特别好看!”


    她将自己拍的照片投放在虚拟屏幕上,让李琢光和芮礼都可以看到。


    在芮梦的滤镜下整体色调都变得淡薄到几近米黄色,两个女孩坐在草地上,双手后撑。


    一个女孩专注地看着另一个女孩的侧脸,另一个女孩则微眯着眼睛眺望远方的清辉。


    “好看,可以给我传一张吗?”


    李琢光不懂摄影也不懂构图,她其实也没觉得多好看,只是觉得这是她和芮礼的第一张合照,所以想留作纪念。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要和芮礼的合照,可能因为芮礼是她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吧?她想。


    不过……芮礼真的愿意当她朋友吗?


    李琢光心头的不安只维持了瞬息,很快就被替代——


    拜托,能和她做朋友应该是芮礼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芮礼才不会不愿意。


    她晃着脚,在芮梦的指挥下又拍了几张照片,看着芮礼总是冷冷淡淡没有起伏的样子,她挠挠额头。


    趁芮梦喜滋滋地翻阅相册时,李琢光凑到芮礼身边,小声问:“喂,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她这是按照芮家的习惯,尊重芮礼的意见,不是因为她不自信,对,一定是这样的。


    芮礼看也不看她:“你居然也会说这种话?”


    李琢光小声:“什么叫我居然也会说这种话……搞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好了没?”芮梦没再搭理李琢光,而是抬头问芮梦,“快要吃饭了,再不进去,妈妈要骂了。”


    “哦——对对对!”沉浸在相册里的芮梦终于回神,在两个小孩的帮助下艰难地拆卸掉了手臂和腿上的外骨骼,一手抱着一个冲回客厅。


    “我们回来啦!没耽误大家吃饭吧?”芮梦嗓门大,客厅里的人一下都看向她们。


    被芮梦抱在怀里的李琢光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她虽然喜欢瞩目的感觉,但不是这种瞩目。


    芮礼习以为常地从芮梦怀里跳下来:“妈。”


    芮逸从鼻子里哼了声权当做是应答。


    李琢光也从芮梦怀里跳下来,她们往圆桌那里走去。


    路上,李琢光锲而不舍地问芮礼愿不愿意做她的朋友,把芮礼问烦了,瞪她一眼:“再烦我把你扔出去。”


    “芮礼。”芮逸警告性地瞥了一眼芮礼。


    芮逸的耳朵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她们这么小声的说话都能听见。


    李琢光怕芮礼因此不答应和她做朋友,紧忙替芮礼解释:“阿姨,是我把芮礼问烦了,你不要骂她。”


    芮逸对李琢光的态度好一些:“阿姨没打算骂芮礼,你放心。”


    虽然她对李琢光并没有用那种责怪的语气,反而还相当温和,但李琢光还是放不下心。


    啊?就直接喊全名吗?芮家真的好奇怪哦……


    李琢光以为身为芮逸的第一个女儿,总该有个小名,比如礼礼之类的,但是居然也没有么?


    芮礼是个小可怜的想法在李琢光脑海里空前高涨,她暗自握了握拳,想着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个小可怜。


    彼时,芮家的人夫陆陆续续把做好的饭菜端上圆桌,这次芮逸请的人不多,除了李家就两户人家,两张桌子正好坐得下。


    大人一桌,小孩一桌,照顾小孩吃东西的人夫也在小孩那一桌。


    李琢光本来要去小孩一桌,结果被那个她很讨厌的芮礼二姨带到了大人桌,她一看芮礼和大表姐也在这桌,便没出声了。


    李琢光深刻贯彻以芮礼的动作为学习范本的方针,生怕自己哪个动作做得不对了,害芮礼连累被骂。


    芮家实在太可怕了,无论是从各种规矩的严格程度还是各方面奇奇怪怪的违和感,都让李琢光想要逃离。


    如果她一直住在这种家里,感觉很快就会疯掉的!


    饭桌上便都是大人在讨论大人的事情了。


    李载雪以外其她两个邻居一个是卫生局副局长刘平安和图书馆馆长叶春女,这两位都没有带来小孩或人夫。


    还有一个她没见过的、比芮梦还年轻的女人。


    她们谈论的东西李琢光听不懂,她只需要闷头吃菜就好了。


    虽然李琢光听不懂,但声音还是一直往她的耳朵里钻,她听了两耳朵,好像就是在谈论霍听潮那次带着队友逃出来的事情。


    李琢光来兴趣了,支起耳朵认真听讲。


    刘平安:“……那可不是么,现在都说那是未解之谜,她到底做了什么才能不仅剿灭巢穴还把队友全须全尾地救出来。”


    叶春女:“听说连她的任务执行记录仪也坏了,我反正觉得不太可能。”


    李载雪喝了一口饮料:“多半是变成机密文件了,这东西也不好公开,只能这么对外说了。”


    那个没见过的年轻阿姨笑道:“李副馆平时就是负责这些保密工作的吧?我一直觉得这种工作特费心神,什么都要小心。”


    她举起手里的杯子向李载雪敬酒:“像我这种特爱八卦的就做不了这种工作,分分钟要泄密。”


    李载雪咧开嘴,用她那社交笑声笑了两声:“其实你要保守程序部那点核心程序也是保密工作嘛,你一直做得很好。”


    “诶呀,李副馆您真是……”年轻阿姨赧赧捂嘴笑,“要是我有您一半,早就平步青云了。”


    李琢光无趣地低下头去吃饭。


    没意思,怎么说着说着又绕回互相吹捧上了。


    唉,大人。


    一想到自己未来可能也会变成这种要与人虚与委蛇的大人,李琢光就觉得窒息。


    芮礼又夹了一筷子鸡肉,把盘子里最后一根鸡腿放在了李琢光的碗里。


    见李琢光看她,她小声说:“吃你的吧,别听她们说话。”


    芮礼的声音很轻,但芮逸还是往这边看了一眼。但这次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大人们的话题说着说着,再一次回到了霍听潮身上。


    刘平安、讨厌阿姨和两个年轻阿姨都有些醉了,说起话来便比先前要没有遮拦一些。


    小孩桌的孩子都吃完了,被赶去二楼一起玩,客厅里就剩下她们一桌子人。


    刘平安说:“虽然我一直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有很多事真的只能用玄学解释,比如说霍听潮那一次……”


    “是啊。”年轻阿姨搭腔,“要真是记录仪也坏了,总得调查吧?这就不声不响没个后续了,也就骗骗不知道内情的围观群众了。”


    “诶,这话我们就私底下说,别说出去啊。”叶春女笑得像只狐狸。


    刘平安和芮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在手的遮掩下,她们的神色显得尤其莫测。


    “好了,小孩子都先下桌去玩吧。”芮逸对着李琢光和芮礼挥挥手赶人。


    李琢光迫不及待,连嘴里的饭都没咽下就直接跳下椅子,她在经过叶春女旁边时,看到她口袋里露出一角金属制品,还闪着红灯。


    叶春女发现李琢光看到了,她笑着将手指竖在嘴边。


    李琢光没说话,拽着芮礼,拿起自己衣架上的毛绒外套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们跑到院子里,冬日夜晚的露天院子很冷,有佣人上来点燃篝火一样的东西,院子里霎时热气充盈。


    李琢光和芮礼一屁股坐在先前拍照的草地上,李琢光才突然想起什么,一骨碌翻身起来:“诶呀,我把大表姐忘了!”


    芮礼拉住她:“你大姐是大人,可以和她们一起吃饭聊天了。”


    “啊……”李琢光露出一个心疼的表情,“那她岂不是很惨?”


    芮礼:“惨什么?长大以后都要经历这些的,总不能就这样混吃等死吧。”


    “嗯……”李琢光干脆躺倒在地上,“我家有大表姐在前面撑着的话,我混吃等死好像没多大关系。”


    她翻了个身朝向芮礼:“那你可就惨了,你们家比你年纪大的姐姐真的好讨厌,你不讨厌她吗?”


    芮礼:“讨厌。”


    李琢光皱皱鼻子:“话说,你们后来真的没有去找过剥小猫皮的犯人吗?”


    “找过。”芮礼垂眸看着地上的李琢光,“我找过。”


    李琢光:“找到了吗?”


    芮礼静了片刻,转过头去,不再看李琢光,而盯着眼前的篝火:“找到了。”


    “是谁!”李琢光一下从地上弹起来,“你告诉我,我立马去把TA的皮剥了!”


    “你不能这么做。”火光映照在芮礼的脸上,把她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这是违法的。”


    李琢光:“……”她缓缓地蹲下来,“我不理解,那就是法律错了。”


    “人都是会有私心的,你肯定也有私心。”芮礼说,明亮的火舌映在她的瞳孔里,舔舐她的眼眸。


    “我……”李琢光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其实一直有一种感觉,就是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听到这话,芮礼终于回头。


    李琢光恍若未觉地继续说:“很奇怪是吧,我也觉得特别奇怪。就是,我要努力在任何能留下姓名的地方留下我的名字……


    “否则迟早有一天,我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你会有这种感觉吗?”


    火光把芮礼的鼻尖照得发红,红到几乎有些褐色。她答道:“我也觉得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我无所谓留不留下姓名。”


    “为什么?如果已经没有人记得你了,那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芮礼这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格外少年老成,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阶段的沧桑和释然:


    “无所谓,如果我在意的人都死了,那剩下的人就算记得住我,我也不开心。”


    “嗯……我不懂。”李琢光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脚下刚移植过来的绿草皮,“我也不太懂为什么我这么想要一个意义。


    “其实……其实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了,你觉得呢?”


    对上李琢光期待的眼神,芮礼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启唇:“对,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嗯!”得到了肯定的李琢光心情大好,“我希望所有我喜欢的人都可以长命千岁,大家生活在一起,人的一生永远都不要结束。”


    芮礼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可一个呼吸间,她的眼睛里便涂上了一层让人辨不明晰的沉重情感。


    “这是一个很好的愿望,希望你能……实现。”


    “哈哈哈哈。”李琢光咧开嘴笑了,“你真傻,这是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诶呀,天女都做不到,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你也相信天女吗?”芮礼说话的声音很轻。


    李琢光想了一会儿:“还好吧,没有那么相信。其实我不太了解天女呢,但大家都相信的神明,肯定是很厉害!”


    “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芮礼蜷起双腿,抱着膝盖,“像屠十步和刘平安就不信。”


    现在她俩的话题相距孩童美好的期愿已相差甚远,但无人听到,也无人发觉。


    李琢光:“啊,屠十步能说吗?我怕被抓进去……”


    芮礼:“怎么,你还想支持她吗?”


    李琢光:“……”她挠挠头,“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她这么做一定是有她的理由,而且她在台的那段时间,经济确实飞速发展了不是么?”


    芮礼:“嗯,这个确实说了就要被抓进去了。”


    李琢光「嘿嘿」一笑:“那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芮礼这一次没有回答,而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终端上的……时钟?


    李琢光不解:“你盯着时间干什么?你有什么事要卡点做嘛?我可以给你写一个程序,这样你就不用自己盯着了。”


    芮礼还是没有反应。


    眼看着终端上的倒计时来到这一天的最后十秒,李琢光安静下来,想看看芮礼到底想干什么。


    “十、九、八……”


    李琢光听到芮礼小声地倒数。


    “……三、二、一……”


    倒数完毕,芮礼对着李琢光伸出手,她手心躺着一根缀着两颗黄色星星的黑色发绳:“喏。”


    “什么?”李琢光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芮礼是什么意思。


    芮礼直直地伸着手:“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那两颗星星做得很粗糙,简直像小猫用牙齿咬出来的那般坑坑洼洼。


    但李琢光还是第一次收到除了家人以外人送的礼物,她很给面子地赞叹道:“哇塞,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嗯。”芮礼答道,月色将她的肌肤照得惨白近乎非人,而她的那双眼睛却有着极其灿烂炳焕而无法掩盖的色彩。


    “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李琢光迟迟地想起这点,她好像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呀。


    芮礼难得有心思开个玩笑:“我会算命,我算的。”


    李琢光:“……谁信谁是傻子。”


    她们二人对视许久,忽然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就在这时,空中飘下一片雪花,恰好落在芮礼的鼻尖,很快因为她身上的热量而融化成水珠。


    芮礼连笑容都是淡淡的,就像雪一样。


    雪下大了,轻悄悄地扑向大地,李载雪和芮逸都在催促小孩子赶紧回家。


    李琢光把头绳塞进口袋里:“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你生日是什么时候?我到时候也会好好准备礼物的。”


    “十月十九日。”芮礼说,说这话时,她忽然勾起一个弧度很大的笑容,眼眸里盛满了笑意的标本。


    “好,我知道了,你就等着吧!”李琢光说完,便转身准备跑向小姨。


    “……对了。”芮礼又说,李琢光扭过头来等待她的下文。


    “你之前问我,愿不愿意和你做朋友,我的答案是我愿意。”


    她的声音仍然是平铺直叙的,这次带上了难以察觉的颤抖,也许是冷的,也许是紧张,“我一直都是愿意的,李琢光。


    “就算我死了,也会变成女鬼缠着你的那种愿意。


    “还有,生日快乐。”


    每年生日都要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