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太紧了……放……


    卫珣是自己开车过来的。


    离开婚纱店的路上,诡异的尴尬感在车里无声蔓延。


    阙宛舒正看着车窗外流动的街景,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无意识地抠着衣料,一会后又抬手摸摸头发和耳朵。


    这时,忽然听见卫珣问:“许知嫣的婚礼上,你是伴娘?”


    阙宛舒闻言一愣,点点头:“嗯。”


    卫珣又问:“你刚才穿的那件裙子是伴娘服?”


    阙宛舒仍旧看着前方,答道:“嗯。”


    卫珣不说话了。


    阙宛舒见状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正双目直视前方,侧颜表情淡漠,看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出于好奇才问这些问题。


    她眨眨眼睛,问道:“怎么了吗?”


    “……”


    卫珣仍旧没有说话,握住方向盘的手指逐渐收紧。


    阙宛舒有些疑惑,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下意识问他:“不好看吗?”


    话音落下,便听卫珣说:“很漂亮。”


    他停顿几秒,再开口时,低沉悦耳的嗓音里含着浅浅的郁闷:“太漂亮了。”


    阙宛舒呆住了。


    她又扭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微微抿起唇,下颔线条绷紧,明显是不太高兴的表情,活像是个不愿把心爱的玩具和他人分享的小孩子。


    阙宛舒突然想起高三那年的毕业舞会,当时见到她穿了件裙摆开衩的抹胸礼服后,卫珣好像也是先站在原地呆了一会,然后问她是不是打算穿这件裙子去舞会,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不过他倒也没有对她的穿着指手画脚,就是舞会那天整晚都黏在她身边。


    事后阙宛舒翻看照片,发现大概九成的照片里,只要有她便必然也有他的身影,少数没有的几张是许知嫣替她拍的独照以及她俩的合照。


    舞会即将结束前的最后一支慢舞,两人终于有机会独处,卫珣抱着她在较僻静的舞池边缘跳舞,彼时现场灯光转暗,舞池里投放了星光斑斓的夜空投影,气氛暧昧又浪漫。


    阙宛舒的双手搭在卫珣的肩上,和他一起随着舒缓的乐曲慢慢地挪动步伐。


    抬起眼,眼见面前的少年仍是一副略显郁闷的表情,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卫珣,你怎么那么小气。”


    他这一晚简直就跟块牛皮糖似的时刻黏着她不放,若有异性想来邀请她跳舞,无不被他用看死人般的眼神逼退,惹得许知嫣在旁见了不停地翻白眼。


    方才阙宛舒只是不经意地说了句有点冷,他就立刻脱下自己的西服外套替她穿上,若不是被她阻止,他甚至想把每一颗扣子全都严严实实地扣上。


    这到底是怕她冷还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穿这件裙子啊?


    阙宛舒对此抱持着怀疑。


    听见她抱怨似的数落,卫珣低下头,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声音很低:“不行吗?”


    阙宛舒被他蹭得有些痒,忍不住偏头躲了一下,下一秒就被他扣住后脑勺扭了回来,他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唇角,随后细密的吻逐渐在整张脸蔓延开来。


    她的耳朵都红了,心如擂鼓,正被他亲得脑袋迷糊时,冷不防听见他声音低哑地说道:“你穿这件裙子那么漂亮,只想我一个人看见就好。”


    “我就是个小气鬼。”


    少年低低地哼了一声。


    阙宛舒突然觉得脸颊有些烫。


    她别开脸又看向了车窗外,没有回应卫珣的话。


    见她突然安静下来,卫珣不由借着等红灯的空档扭头看了她一眼,正好瞥见了她正泛着浅浅嫣红的耳朵。


    他眉梢微动,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问题:“晚饭想吃什么?”


    阙宛舒答:“白葡萄酒大虾意面。”


    “嗯?”卫珣挑眉,没想到她会给出那么明确的回答。


    这道菜是阙宛舒在澳洲留学时的厨神室友的拿手菜,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有点想念,因此卫珣问她时,她下意识这么说了。


    可说完才察觉不对,连忙改口:“啊,我是说,都可以。”


    家庭小精灵必须满足主人的一切要求,于是卫珣拍板道:“就吃这个。”


    阙宛舒有些懵,他们一时半会要上哪找这一道菜?


    其实办法多得很,不过卫珣有另一个想法,他扬起唇角,道:“我给你做。”


    “?”


    两人来到了超市。


    白葡萄酒大虾意面用到的食材不多,但卫珣不只要做这个,因此又多选了好几样食材。


    脑子发懵地跟着进了超市,又一脸茫然地跟着走出来后,阙宛舒看着身旁提着一袋子食材的青年,见他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她仍抱持着高度怀疑:“你真会做吗?要不我们还是去外面吃吧,别浪费食材了……”


    虽说上次他在她家展现了一手刀工,还成功做出了寿喜烧,但那毕竟是料理好食材后丢进去煮熟就行的料理,比不得意面这种重调味的菜。


    且她之所以那么不相信他的实力,也是由于年少时的经历所致。


    这可是煮颗蛋险些把厨房都给炸了的人啊!


    卫珣闻言脚步一顿,冷不防抬手弹了她的额头一下,见她捂着前额一脸吃痛地看他,他轻哼一声:“别小看我,等会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中华小当家。”


    阙宛舒心说实力不济的人大多喜欢说大话,不过她也没有打击他,而是抬眼看了看天色,道:“要去我家吗?还是——”


    “去我那。”卫珣打断了她的话,道:“刚好就在附近而已。”-


    卫珣带着阙宛舒来到他位于CBD附近的一处住宅,那是个位于四十层楼的大平层公寓,一进门,阙宛舒一眼望见的是落地窗外的夕阳。


    火红的太阳像被烧热的烙铁,恰好落到地平在线,四周的光晕渲染出一片橘彩,颜色由浓到浅,由橙到紫,浓烈又薄淡的色彩令人见了心旷神怡。


    阙宛舒换了鞋,几步来到落地窗前,盯着远处的夕阳看了好一会,又拿起手机拍了照。


    直到卫珣喊了她一声:“过来帮下忙。”


    她循着声音进到厨房时,卫珣正站在岛台前,他正在处理虾子,此时双手都沾了水。


    见阙宛舒进来,卫珣抬眼扫了下不远处的烤箱把手上挂着的围裙,道:“帮我系一下围裙。”


    “好的。”阙宛舒点点头,拿起围裙快步来到他面前。


    藏青色的围裙是半身型的,她抓着两侧带子,正想替他围上,就见卫珣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双手微抬,示意她动作。


    阙宛舒愣了下,问他能不能转过身去,却见他靠在岛台边,举着双手反问她:“为什么?就这样系吧。”


    她只得上前,就着面对面的姿势替卫珣系围裙。


    抓着两边带子的双手分别从他腰间两侧穿过去,最后以一个虚虚地环抱住他的姿势在他的后腰处碰见,此时阙宛舒几乎整个人都贴入他怀里,她不得不稍稍侧着脸,才不至于把脑袋埋进他的胸膛。


    因为看不见,她只能凭借感觉将两根带子绑起、绕紧,在这个过程中,两条手臂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腰。


    下一秒,便听见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自顶上响起:“别趁机非礼我啊。”


    阙宛舒:“……”


    谁非礼他了!


    她手上用力,猛地将两条带子拉紧,紧接着便听见卫珣闷哼一声,他低下脑袋,凑她耳边说:“太紧了……放松点。”


    他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很轻,语气暧昧不明,略带沙哑的尾音像根羽毛似的,直搔得人心头发痒。


    阙宛舒的动作一僵。


    她耳根发热,突然有些手忙脚乱起来,替他将绑紧的带子松开一些,又草草打了个结后,她便飞快地退到几步开外。


    卫珣见她这副反应过激的模样,微微歪了下脑袋,露出疑惑的表情:“怎么了?”


    阙宛舒猛地摇摇头,坚决不承认刚刚那一瞬自己竟然想歪了。


    她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在厨房里四处乱看,问道:“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卫珣本想让她帮忙处理蔬菜,但他一想到上次她切洋葱时的可怕刀工,连忙打住念头,道:“没有,你去玩吧,饭好了叫你。”


    阙宛舒:“……”


    总有种被当成小孩哄了的感觉。


    不过这正合她意,于是她一边点着头一边飞快地奔出了厨房,耳朵尖上泛起的浅浅红晕还来不及消退。


    卫珣看着她如同逃窜的企鹅般的背影,忍不住扬起唇角笑了下。


    走出厨房后,阙宛舒又回到了落地窗前的沙发坐下。


    因为楼层高,窗外的视野十分开阔,能够轻易地将大半座城市都收入眼底,她觉得自己光是趴在椅背上看风景就能看上大半天。


    此刻夕阳已渐渐落入地平线,浓郁的深蓝色逐渐驱散橘霞占据了夜空,阙宛舒看着看着,不知何时竟慢慢地睡了过去。


    当卫珣做好饭走到客厅时,一眼看见的便是躺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小团的人。


    他缓步来到沙发旁,只见阙宛舒似乎是睡着了,她正紧闭着眼,呼吸轻浅,半张脸埋进抱枕里,另外露出来半张侧脸睡颜乖巧恬静。


    “……”


    卫珣缓缓蹲了下来,伸出手,长指轻轻替她将落在面颊上的几缕发丝拢到耳后。


    就这么盯着睡着的阙宛舒看了一会后,他才轻声开口:“宛舒,醒醒。”


    听见他的声音,沙发上的人眉头微蹙,脑袋用力地蹭了蹭抱枕,随后拧起的眉头又逐渐放松,显然没醒过来。


    卫珣见状有些好笑,他执起她的一缕发丝,用发尾轻轻搔了下她的脸颊,道:“快起床,别睡了,我们起来吃饭,嗯?”


    阙宛舒被他闹得又蹙起了眉,她别开脸想避开搔在脸颊上的头发,嘴里咕哝着:“别闹我……我再睡一下下。”


    说完这句话,她微微睁开眼睛,看见近在咫尺的人是谁后,她很快又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道:“就一小会……”


    像是怕他不答应,她“唔”了一声,如同在撒娇般拉长了声音说:“阿珣……”


    卫珣蓦地一顿,呼吸仿佛停滞了。


    他脑子发懵,呆滞了几秒,忽然又凑近她几分,问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这次阙宛舒没有再开口,见他又锲而不舍地问了一次,她似是觉得烦了,倏地抬起一只手臂勾住对方的脖子,往怀里一搂,四周果然立马安静了。


    “……”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卫珣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轻轻扑在脸上。


    他入迷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乖巧睡颜,过了好一会后,忽然伸手从她的颈后、膝窝穿过,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顺势拢进了怀里。


    随后卫珣抱着阙宛舒坐在沙发上,并让她侧坐在他腿上,她的脑袋正枕着他的胸口,双手则抱着他的腰,大半张脸都埋进他怀里,偶尔还会不安分地用脸颊轻轻蹭一蹭他。


    他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手则环着她的腰背,手掌落在她的脑袋上,正轻轻用手指替她整理额前散乱的头发。


    四周的气氛静谧又安和,卫珣有一瞬间希望,时间能就此停在这一刻,或者令他能像这样抱着她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


    可是阙宛舒总有醒来的时候。


    当她缓缓睁开眼睛,意识逐渐恢复清醒后,便发现自己竟然正坐在卫珣的腿上、还像只树袋熊般牢牢地抱着他,整个人立刻陷入了呆滞。


    这时卫珣垂目看着她,先发制人道:“我先声明,是你先动的手。”


    阙宛舒:“……………”


    阙宛舒:“?????”


    她睡着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第42章 “因为爱。”……


    阙宛舒努力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她记得自己方才一直趴在沙发椅背上看风景,后来觉得有些困,便窝在沙发上睡着了,再醒来时就是现在这个状态。


    面对卫珣的指控,阙宛舒对此抱持着十二万分的怀疑。


    虽然她的睡姿不太好,但也不可能睡着睡着就把一个大男人给扑倒了吧?分明更像是卫珣把躺在沙发上睡得好好的她给抱了起来。


    然而,她此时的姿势并不足以作为有利的佐证。


    她正坐在卫珣腿上,双手牢牢地抱着他的腰,整个人以一个极具依赖感的姿势依偎在他怀里,两人之间的距离之近,仿佛能感觉到彼此交缠的呼吸。


    卫珣向来是个惯会睁眼说瞎话的人,此刻他面色如常,狭长漆黑的眼睛带了几分控诉地看着她,一脸“看看你对我做了什么”的表情。


    被他这么一瞧,她竟然真有种非礼了良家夫男的罪恶感。


    阙宛舒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呆滞几秒后才勉强解释道:“我睡迷糊了。”


    卫珣挑眉,道:“人在意识不清时展现出来的往往才是内心的真实欲望。”


    ……她展现什么欲望了!


    阙宛舒有些崩溃,面对他意味深长的眼神,心下一急,竟忍不住胡言乱语道:“不是,其实


    是因为我把你当成一只熊了。”


    卫珣唇角的笑容一僵。


    “……熊?”


    阙宛舒撑着他的胸膛坐起来一点,硬着头皮解释道:“就是,半梦半醒间,我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只毛绒大熊,因为把你当成一只熊,所以才抱你的。”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没有别的意思。”


    其实阙宛舒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过既然话都说出口了,她只能瞎编下去,尽量让这个说法显得真实一点。


    卫珣眼角一抽,沉默几秒,突然笑了一声。


    下一秒,他蓦然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突如其来的力道令阙宛舒控制不住地往他身上扑,身体几乎严丝合缝地与他贴在一起。


    还来不及反应,又见他突然低下脑袋,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


    卫珣的脸上仍带着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像是虚浮于皮相之上,看得人有些毛骨悚然。


    随后他开了口,一字一句像从喉咙间挤出来似的:“阙宛舒,你再给我说一次。”


    “……”


    阙宛舒不敢。


    她微微敛下眼皮,避开了他的目光,纤长的睫毛像扑腾的蝴蝶翅膀般不停地扇动,浅浅的嫣红如胭脂般爬满了她的双颊,花瓣一般的嘴唇嗫嚅着,一副心虚又害臊的表情。


    又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说的却是:“我饿了。”


    她自己大概不知道,但从卫珣的角度看来,当她红着脸试图用这种生硬的借口转移话题时,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在撒娇,呵呵,她不会以为他会吃这一套吧?


    巧了,他还真的就吃这一套。


    卫珣定定地看着她,没有继续逼问,而是道:“那就从我腿上下去。”


    “嗯嗯嗯。”阙宛舒点点头,再次撑着他的胸膛坐起来,正想要离开他的怀抱,动作却被他仍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所限。


    她见状红着脸拍了拍他的手,道:“你放开我。”


    卫珣像是这才意识到了这件事,他缓缓松开了手,甫一将禁锢解开,怀里的人立时如同挣脱网子的蝴蝶般迅速飞离了他的怀抱。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温度和触感,怀里却空落落的,极大的落差感令卫珣恨不能几步上前把人抓回来揉碎在怀里,再也不放开。


    他极力按耐住刹那间涌现的这份冲动,略有些失神地坐在原地。


    直到离开的人又去而复返,探着脑袋疑惑地看着他,道:“卫珣,你不吃饭吗?”


    “……”


    卫珣抬起眼,一对上阙宛舒那双澄澈温润的眼睛,所有阴暗的心思便在顷刻间消失无踪。


    他从沙发上站起,缓步走向她,道:“当然要。”


    卫珣做的白葡萄酒大虾意面意外的非常美味。


    阙宛舒只吃了一口便倏地亮了眼睛,坐在她对面的卫珣正抱着手,见状朝她挑了挑眉,嘴角浮现得意的笑容,他问:“怎么样?”


    一见他这副得意的神情,她突然就不想夸他了,故意道:“一般般吧。”


    卫珣轻嗤一声,语气凉凉道:“哦,是吗?既然觉得一般就要给钱,你刚才吃的那一口一千元,给个夸奖才能免单。”


    阙宛舒呛了一下,瞪大眼睛道:“怎么才吃一口就要一千元了?刚才在超市买的食材全部加起来都没那么贵,你这是黑店吧。”


    卫珣扬起唇角,笑容颇有黑店老板的无赖架势,“在超市买的食材是不贵,但做这道意面用的酒是2010年的勒弗莱蒙哈榭特级园白酒,一瓶750毫升的酒售价是20万元,我用掉了160毫升,大约是4万元,因此每一口的成本是两千元左右,这还没算上其他食材呢,算你一千元是超级优惠价了。”


    阙宛舒听得目瞪口呆。


    他是不是有病?为什么要用20万元的酒来做菜啊啊啊这个暴殄天物的家伙!


    刚才吃的那口她已经咽下去了,此时也不可能再吐出来,因此她维持着瞪圆了眼睛的表情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卫珣嘴角上扬的弧度加深,语气颇为恶劣:“所以这道意面到底好不好吃呢?想好再回答呀,这位顾客。”


    “……”


    阙宛舒敢怒不敢言,挣扎了一会后才恨恨夸赞道:“简直是令人不敢置信的人间美味,您就是厨神再世。”


    卫珣满意了,他点着头道:“感谢您的赞美,我也是这么想的。”


    阴险的幼稚鬼!


    阙宛舒在心里吐槽着,又恨恨地吃了一口意面。


    对于她这副表面不服,实际上吃得比谁还香的模样,卫珣看得好笑,心里也浮现了一股满足之意,他把其他配菜推到她面前,道:“尝尝这个。”


    他递过来的是香煎干贝佐柠檬奶油酱,阙宛舒夹了一块放入嘴里,干贝外脆内嫩的口感和恰到好处的调味实属令她惊呆了。


    这个人在美国留学时难道去上了厨艺进修班吗?


    卫珣一看见她这表情立时弯起眼睛,单手托着脸问她:“好吃吗?”


    阙宛舒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了,只一味地点点头:“……很好吃。”


    卫珣闻言“嗯哼”一声,没再自夸,倒是阙宛舒见了他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吃饭的模样,有一瞬间竟然想喊他妈妈。


    “……”


    她微微红了脸,低下脑袋继续认真地吃饭-


    吃完饭后,卫珣送阙宛舒回家,又替她换了药之后才走。


    其实阙宛舒也能自己换药,本不想麻烦他太多,但卫珣根本不给她选择的机会,即便她提出自己换药就行,也往往被他一句“我乐意”给轻易堵了回去。


    这副强盗作风令阙宛舒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去,毕竟这人永远有各式各样的说法能够让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而她向来争论不过他。


    再加上,其实她的内心深处也不是真的那么抗拒。


    此时阙宛舒正坐在沙发上,怀里抱了一个抱枕,而卫珣则盘腿坐在她面前的地毯上,他的腿上垫了块干净的毛巾,正把她的伤脚置在毛巾上。


    他先拆了旧药布,用另一条湿毛巾替她擦去皮肤上残留的药膏,接着又将新的药膏抹在剪裁好的药布上,并将药布裹在她的足部,最后用绷带一圈一圈地固定好。


    整套动作既熟练又行云流水,若是让不知道的人见了,说不定会以为他本职就是干这一行的。


    换药的过程中两人并没有对话,可气氛却一点也不显得尴尬,反倒有股暧昧又恬静的温馨氛围在彼此之间流淌。


    阙宛舒静静地看着他动作,忽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说开心是肯定的,毕竟没有人会不喜欢被人细致地照料着,可当他的照顾与付出似乎并不求任何回报时,又让阙宛舒在感到窝心之余,还感到很是不知所措。


    她了解卫珣的性格,知道他向来不做得不到任何回报的事情,在他眼里,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是等价交换,就像他曾经想用3%利益来向许知森换取送她回家。


    哪怕他后来因为这件事向她道歉,可一个人的思维是没办法轻易改变的,或许他会为此改变做法,但本质的观念却不会变。


    ——阙宛舒本来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这阵子的种种作为又让她感到不确定起来,他对她好,却没有因此向她索求些什么,仿佛就像是他所说的那样,他之所以对她好,纯粹只是因为他喜欢为她做这些事而已。


    可是,为什么呢?


    重逢之后,即便在和他相处时阙宛舒并没有刻意去想,但她心底其实深刻地明白在过去与他的那段关系之中,自己才是那个过错方。


    是她主动放弃了这段感情,是她抛弃了他,甚至没有给他任何理由,就这么突如其来地从他的人生


    里消失。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还骗了他,给了他承诺却又没能遵守,简直过分至极。


    若是角色对调,换了阙宛舒肯定恨不能生啖他的血肉。


    哪怕当时的她有再多理由,有再多的苦衷又如何?


    她伤害了他的这个本质并不会因此改变,而她也该为此负起责任,不管是道歉也好,赎罪也罢,哪怕或许不能弥补什么,但这些都是她应该承担的。


    回到梓城之前,阙宛舒其实也想像过再次见到卫珣时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他可能会因为无法释怀而痛恨她、想要报复她,也可能早已放下往事种种,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年少时爱过的人渣,懒得再多看哪怕一眼。


    反正绝不会是像现在这样。


    不会是这样──


    看着面前正低着头认真地替她缠绷带、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男人,阙宛舒眼眶一热,倏地滚了几颗泪珠下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够仿佛对一切毫无芥蒂呢?


    为什么他能够至今一句话也不问她,或者向她诉说自己的委屈和愤恨呢?


    为什么他能够明白她的言不由衷,能够理解她想说却说不出口的道歉,甚至愿意用一句“我都知道”就纵容了她的脆弱?


    为什么他还愿意对她好?


    为什么……


    即便经过了那么多年,即便她曾经那样对待他,可他还是喜欢她呢?


    她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


    有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


    她自私又懦弱,既别扭又喜欢逃避,因为害怕受伤害所以总是退缩,只想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便心里在乎得要命也要假装对一切毫不在意,满分的喜欢只愿透露出一分的在乎。


    她一点不勇敢,她老是口是心非,她还很爱哭。


    为什么他还愿意喜欢她。


    为什么他还愿意在这里。


    为什么……?


    汹涌又纠结的情感令阙宛舒一时泪如雨下,她把脸埋进怀中的抱枕里,不愿让卫珣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双唇紧闭,不敢泄出一丝哽咽的泣音。


    瞧瞧,哪怕到了此时她依然懦弱不堪,别说主动开口提及那段被彼此刻意忽略的过往了,她连真实的情感都不敢让他知道哪怕一分一毫。


    她真是无可救药。


    这时卫珣正好替她包扎完伤处,一抬头,就见阙宛舒把脸埋进抱枕里,一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


    他有些好笑,忍不住调侃道:“刚才不是已经在我家睡了一会?怎么又──”


    话到这里突然一顿,他敏锐地注意到她正细微地颤抖着的肩膀,以及不经意泄露出来的、明显被刻意压抑住的一声泣音,立刻察觉了不对。


    “怎么了?”卫珣蓦然凑近了她,见她依然把脸埋在抱枕里,也不说话,他不由抬起手想把她怀里的抱枕扯出来,却见她更加用力地抱紧了那颗抱枕,肩膀也颤抖得更厉害了。


    卫珣蹙起眉,微微沉着声音道:“阙宛舒,抬头。”


    沙发上的人猛地晃了晃脑袋,摆出拒绝交流的姿态。


    卫珣见状正想说话,冷不防听见她说:“……能不能别问了。”


    因为把脸埋在抱枕里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很闷,尾音带着浅浅的沙哑,哪怕她刻意压抑住,依然令他听出了埋藏在话音中的些微哽咽。


    这时她又说了一句:“求你了……”


    卫珣沉默下来。


    又过了几秒,他才轻声开口:“那你要我现在走吗?还是希望我再待一会?”


    阙宛舒没有回答。


    卫珣只好自己猜了,他选择继续坐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只是又靠近她几分,抬起手,宽大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脑袋上,颇具安抚意味地轻抚着她的头发。


    “……”


    感受到他的触碰,阙宛舒埋在抱枕上的脸立刻又皱了起来,眼睛里涌出的泪水几乎要打湿大半个抱枕。


    她一边哭一边想,为什么二选一的题目,他总是能选对呀?


    这不合理,这不合理……


    阙宛舒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可能是半小时,可能是一小时,或是更久,反正等她终于平复心情时,只觉得眼眶胀痛,肯定已经肿起来了。


    她低着脑袋送卫珣到门口,也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又双手合掌向他表达了感谢。


    卫珣垂眼盯着她通红的鼻尖,没有多问什么,而是道:“一样明早来接你?”


    阙宛舒点点头。


    停顿了一下,这次她开口了,声音很哑:“周二不用,那天我休假。”


    卫珣轻轻地“嗯”了一声,问道:“那天不出门?”


    阙宛舒沉默,又过了几秒,他才听见她低下声音说:“要的,我要去监狱探望我爸爸。”


    她把脑袋垂得更低,“我想自己去,所以你不用来接送我。”


    卫珣安静地看着她。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这样说有点冷漠,就像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工具人,因此她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犹豫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扯住他的袖子轻轻地晃了晃。


    她小声说道:“……谢谢。”


    卫珣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永远知道该怎么拿捏他。


    而他心甘情愿,并为此甘之如饴。


    第43章 那我哄哄你好不……


    阙定明在梓城第一监狱服刑。


    由于他当初涉嫌挪用公司资金、非法投资和洗钱罪,且金额达到三百万元以上,属于特别巨大的数额,因此被判处十二年有期徒刑,目前已服刑八年。


    在这八年期间,阙宛舒每年都会到梓城探望父亲几次,最初她来得很勤,几乎每两个月就会来一次,但宜安和梓城的距离并不算近,阙定明不希望女儿经常为了他舟车劳顿,也希望她能好好地去过自己的生活,因此他们约好一年只见四次面。


    虽然见面的次数不算多,但阙宛舒经常给在狱中的爸爸写信,是以父女俩的关系一直很好,每次见面也总有一堆话能说。


    然而,哪怕如今已经过去八年了,可阙宛舒每次见到穿着囚服的父亲仍然觉得不习惯,尤其是每回见到他,总觉得他又比上次见到时老了一些,心情不免五味杂陈。


    因此她在探监前经常是既期待又低落的心情。


    周一下午,阙宛舒的个案陆续因为感冒而请假,她难得闲下来,本来打算整理教案,可郑鹿梨恰好也因为身体不适临时请假,并拜托阙宛舒帮她代班。


    她手上还有三位病患要做吞咽治疗,阙宛舒逐一看过病历,很爽快地答应了,让她赶紧回家休息。


    郑鹿梨感动得泪眼汪汪,走之前还不停地朝她投去飞吻。


    阙宛舒看得一阵好笑。


    三位病人中有两位已经出院,只是定期回来接受吞咽训练,还有一位病患正因中风住院,目前病况仍处于急性期,因此需要治疗师到病房替她进行治疗。


    中风会影响脑干、皮质或皮质下区域的神经功能,这些区域负责控制吞咽运动,根据受到影响的部位不同,可能产生不同程度和方式的吞咽困难。


    当病人的吞咽功能受损时,食物或液体可能会进入气管和肺部,从而引发吸入性肺炎,严重时病人可能因此而丧命。


    且吞咽困难也会导致病人无法进食,需要仰赖鼻胃管或胃造口来提供营养,长期下来可能造成营养不良或脱水,影响病人康复。


    因此吞咽治疗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确保病人能够安全吞咽,降低误咽风险,并借由改善吞咽肌肉的功能来提升进食能力,让病人能够逐步恢复正常饮食,减少管喂依赖。


    阙宛舒已经完成前两位病患的治疗,最后一位病患目前住在内科病房,因此她带


    着需要用到的工具往病房去。


    病人是位八十三岁的女性,两周前因脑干中风住院,虽意识清醒,但吞咽能力受损,目前仍须依靠鼻胃管喂食。


    主治医师希望能透过吞咽治疗,来评估病患是否具有逐步恢复口服进行的可能性。


    阙宛舒进入病房时,病患的儿子正在病床边陪护,一见到她进来,连忙站了起来。


    “您好。”阙宛舒笑着朝对方点点头,她先是进行了自我介绍,并向家属说明今日的治疗流程。


    说完,她转向躺在床上的病患,问道:“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病患的听力没有异常,但因中风影响了口部肌肉,因此说话时语音含糊,她费力地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只能点点头。


    阙宛舒给了她一个安抚的表情,温声道:“我们待会先做一些简单的口部运动,帮助唤醒吞咽反射,然后再试着喝一点水好吗?”


    病患再次点头。


    阙宛舒取来含柠檬酸的细长冰棉棒,轻轻碰触病患的舌根、舌侧、上腭和软腭,借由感觉刺激来唤醒吞咽肌群,接着她又用棉棒快速轻敲病患的咽喉弓来诱发吞咽动作。


    进行完口腔感觉刺激后,阙宛舒协助病患进行舌头伸展动作,先由左右移动开始,接着是向前伸出、顶住上腭等,帮助患者增加舌头灵活度。


    几分钟后,阙宛舒笑着夸赞病患做得很好,道:“接下来我们试着喝一点点水,我会全程在旁协助,您不用担心。”


    病患眨眨眼睛,勉强牵动面部肌肉朝她笑了一下。


    阙宛舒拿出增稠剂,加了一点到病患儿子倒来的温水之中,使得杯中的液体稠度增加,方便病患吞咽,降低误咽风险。


    增稠剂可以用来调整液体的稠度,增稠后的液体流动速度较慢,更容易被控制吞咽,可减少食物进入气管的风险。


    完成增稠液后,阙宛舒用勺子舀了一小口喂给病患,并调整她吞咽时的头部角度,待她将增稠液吞进去后,只是轻轻咳了一下,并没有出现呛咳反应,呼吸声也未出现异常。


    阙宛舒点点头,道:“很好,我们再试一次。”


    接下来的几次测试中,她全程注意病患的喉部动作和吞咽后的反应,发现她的吞咽动作虽然较慢,但整体表现十分稳定,显然已慢慢恢复中。


    结束治疗后,她向家属说明:“患者的吞咽功能还在恢复阶段,短期内还不能吃普通食物,我们会持续训练她的吞咽肌群,等到她的情况更稳定后,会考虑让她尝试软质食物。”


    病患儿子连连点头,笑道:“好的,谢谢您。”


    话到这里一顿,他看向她别在胸前的识别证,道:“请问您的姓氏是──”


    “我姓阙,宫阙的阙。”阙宛舒将识别证展示给对方看,解释道:“今天郑治疗师恰好休假,因此由我来替她代班,之后都会由她负责您母亲的吞咽治疗。”


    病患儿子愣了一下,道:“好的。”


    阙宛舒见状又朝他和病患点点头,这才拿着治疗器材走出了病房。


    然而,她才刚走出不远,病患儿子突然追了出来,并递了一瓶罐装果汁给她,道:“阙治疗师,这瓶果汁请您喝,只是一点小小心意,值不了几个钱,希望您不要嫌弃。”


    阙宛舒愣了愣,本想拒绝,但几番推辞不下,只好笑着接下来。


    这时又听病患儿子说:“这样问可能有些冒昧,但我想了想还是想向您确认,请问您的父亲……是叫做阙定明吗?”


    阙宛舒闻言一顿,脸上露出几分错愕的神情。


    她看向面前戴着眼镜、外表斯文的中年男性,忽然觉得对方的长相似乎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这是她父亲过去的员工吗?还是──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姓边,是服务于梓城市人民检察院的检察官。”边检察官一脸歉意地朝她笑笑,道:“我当年侦办过您父亲的案件。”


    阙宛舒张了张嘴,当年侦办她父亲的案子的检察官的确姓边,因为这个姓氏很特殊,所以她至今仍然记得。


    没想到那位边检察官竟然就是眼前的病患家属。


    她垂下眼睛朝对方一笑,道:“您好。”


    边检察官道:“我突然提起你父亲,肯定吓到你了吧?”


    “没事的。”阙宛舒摇摇头,礼貌地问:“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边检察官解释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偶然见到你,觉得你很面熟,名字又……和多年前那位令我印象深刻的小姑娘一模一样,这才冒昧追过来想确认一下。”


    阙宛舒一怔,有些意外:“您还记得我?”


    “何止是记得。”边检察官笑了笑,他看着眼前已长大成人、气质仍旧温婉坚韧的女孩子,温声说道:“我至今仍然经常向后辈提起你的事迹呢。”


    阙宛舒有些局促,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腼腆地朝对方笑笑。


    接着他又关心了下她的近况,待听见她说自己一切都好、这些年也经常去监狱探望父亲后,他脸上的笑意更深,语气颇为欣慰地道:“那真是太好了,知道你过得很好,我很高兴。”


    “……”


    阙宛舒愣住了,见他看着她的目光真诚而慈爱,她心头一动,不知为何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边检察官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笑:“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你去忙吧。”


    阙宛舒点点头,她弯腰朝对方微微鞠躬,这才提着器材转身离去。


    待她走后,边检察官仍旧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想,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她呢?


    作为一名专门打击经济犯罪的检察官,他侦办过的案子里不乏数额高达百亿元以上的案件,阙定明一案所涉及的金额虽然也很高,但并非是巨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他之所以会对他的案子记忆犹新,全然是因为他的女儿。


    人心是很脆弱的,尤其是在面对巨大的利益之时,哪怕是外表再风度翩翩的人也会显露出最狰狞不堪的丑恶嘴脸,他见过那么多经济罪犯和他们的家属,早已习惯这些人在面对巨额利益时的歇斯底里和贪得无厌。


    除了阙宛舒。


    那一年的她才几岁呢?


    他记得这小姑娘只比他女儿大了几岁,当年似乎是才刚是成年的年纪,明明还那么小,可她却展露了不符合那个年龄应有的坚韧和冷静,她在她父亲的案子里的种种作为不仅令人感到震惊,甚至让人在惊愕之余,还情不自禁地对她生出一丝钦佩。


    只要是侦办过这个案件的法务人员,没有人会不记得她吧?


    毕竟,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面对70亿这等巨额财富时依然无动于衷,且说放弃就全都放弃了。


    边检察官感慨地想,或许就连他自己可能都做不到吧。


    因此,哪怕已经过去多年,他还是经常会想起这小姑娘,好奇她过得怎么样,却没想到命运竟然真的安排他们见上一面。


    能知道她如今过得很好真是太好了。


    真真是太好了呢-


    下班后,卫珣照惯例来接阙宛舒。


    待她上了车之后,他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太对,显然比昨晚更加低落。


    卫珣没有急着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只猜测或许是跟她父亲有关,他正想着该说什么,忽然听见她说:“我今天遇到了一个人。”


    只见阙宛舒垂着脑袋,放在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纠缠着。


    卫珣一顿,问道:“是谁?”


    阙宛舒把脑袋垂得更低,沉默了一会才轻声说:“是当年负责我爸爸的案子的检察官,今天同事拜托我协助一位病患的治疗,那位检察官刚好是患者的儿子。”


    卫珣默了一下,继续问:“然后呢?他认出你了吗?”


    “嗯,是他先认出了我,主动找我说话。”阙宛舒抿了抿唇,手指缠得更紧,她的声音低下去,听起来有些哑:“他说,看到我过得很好,他……很高兴。”


    卫珣安静地看着她,几秒后,他突然说:“阙宛舒,看我。”


    阙宛舒仍旧垂着脑袋,没有动作。


    这次卫珣直接探手过去,用双手捧住她的双颊,稍稍使力将她的


    脸扭向自己,下一秒,果然对上她微微发红、正盈满泪光的眼睛。


    “这不是好事吗?”卫珣垂眸看着她,用长指轻轻替她拂去从眼眶里滚落的泪珠,“怎么哭了?”


    “……”


    阙宛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鼻子微皱,缓慢地转动眼球看向别处,就是不看他,眼睫也飞快地搧动着,就像是在极力克制住一涌而上的泪意。


    他问她,为什么哭?


    因为时至今日,她仍不敢肯定自己当年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哪怕今日得到了边检察官的肯定和关怀,她还是不敢确定。


    即便那个选择对得起许许多多的人,却还是难以两全其美,她总有对不起的人。


    比如,眼前的这个人。


    思及此,水雾再度漫上来,连带着眼前人的模样都跟着模糊了起来。


    却听卫珣突然说:“闭眼。”


    阙宛舒下意识按照他的话做,闭眼的瞬间,弥漫在眼睛里的雾气立刻汇聚成泪珠,随着眼皮阖上的动作从眼眶里滚落,被他的手指接住了。


    而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卫珣近在咫尺的面容,无比清晰。


    她忽而有几秒钟的怔忪。


    卫珣眉眼低垂,表情温柔而平静,看着她哭得通红的鼻尖和眼眶,略带委屈与不安的眼神,他的心头突然一阵软和,忍不住勾唇笑了一下,道:“怎么这么爱哭呢。”


    “……”


    听见他这么说,阙宛舒又想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些许哽咽:“……因为我是个爱哭鬼。”


    卫珣又笑了下,他再次替她拂去滚落的眼泪,道:“那我哄哄你好不好?”


    阙宛舒闭上眼睛,一边点着头一边用鼻音“嗯”了一声。


    卫珣捧着她的脸,用手指轻抚着她的脸,他的指尖逐一抚过她的眉眼、鼻梁、脸颊,力度又轻又温柔,惹得阙宛舒情不自禁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这时便听见他问:“明天打算什么时候去看你爸爸?”


    阙宛舒下意识答:“上午吧。”


    卫珣“嗯”了一声,继续问:“你要怎么去?”


    “搭公交车。”阙宛舒答:“我住的小区附近刚好有班车会到梓城监狱。”


    卫珣没有立刻回应,又过了一会他才轻声说:“好。”-


    周二上午,阙宛舒搭公交车前往梓城第一监狱。


    在进入会见区之前,每位探访者都要接受身分查验和安全检查,恰好负责检查的狱警认得阙宛舒,和她打了声招呼:“你最近来得比较勤呢。”


    回到梓城的这几个月里,阙宛舒已经来探监了两次,比她从前在宜安时更频繁。


    她笑着回应道:“嗯,我现在梓城工作,要过来比较方便。”


    “原来是这样。”狱警点点头,他完成了安全检验,示意阙宛舒先在旁等候,再由另一名狱警领着她进入会见室。


    普通的探监是隔离式会见,前来探访的家属与受刑人之间会隔着一层玻璃,并使用对讲机或话筒进行通话。


    在阙宛舒进入会见室不久后,阙定明也被狱警带了过来。


    一见了女儿,他立刻笑起来,温声问道:“今天不用上班?”


    “今天刚好休假。”阙宛舒认真地打量着玻璃墙后的父亲,她上次来时他恰好感冒了,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虚弱,如今应该是感冒好了,他整个人的状态好了许多。


    她稍稍松了口气,先是关心了下父亲的身体,接着才和他分享自己最近做了什么。


    当她说到自己成为基金会的公益大使,又捐出稿费成立听能复健奖学金后,阙定明立刻弯着眼睛笑起来,目光慈爱地看着她道:“窈窈真厉害。”


    阙宛舒立刻红了眼眶。


    她飞快地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极力控制住表情,尽量不让父亲察觉到端倪。


    可阙定明怎么可能看不出女儿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垂下眼睛轻轻笑了下,没有说破,待阙宛舒平复了心情后,他才缓声说道:“爸爸申请了假释,如果这次审核顺利的话,有机会在今年出狱。”


    阙宛舒微微睁大眼睛,惊喜道:“真的吗?”


    一般来说,若是受刑人服刑期间表现良好,确有悔改表现,可在执行刑期的一半后申请假释,若通过监狱审查则可以假释出狱,不过假释期间仍须接受监管,直到刑期结束。


    阙定明在服刑第七年时曾申请过一次假释,但由于经济犯罪的假释审查较为严格,因此当时并没有通过,而如今他已服满刑期的三分之二,且在狱中表现良好,再次申请时通过审查的机率大幅增加。


    此时是一月初,若这次申请成功通过的话,他将有望在今年五月至六月时出狱。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阙宛舒咧开嘴角,脸上盈满了惊喜的笑容。


    不同于女儿的喜出望外,阙定明本人显得淡定许多,他沉默几秒,忽然问:“你妈妈最近过得怎么样?”


    阙宛舒一愣,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轻声道:“她最近挺好的,失语症的症状好了一点,开始能讲比较长的句子了。”


    “我们小区楼下有家花店,老板是个非常温柔热心的姐姐,妈妈偶尔会去花店帮忙,还在老板的鼓励下开了插花课程。”


    阙定明闻言点点头,笑了一下:“那就好。”


    阙宛舒抿起唇,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亲的表情。


    她父母从前的感情很好,虽然爸爸长年忙于事业,两人偶尔也会吵架,但也总是很快就能和好。


    可自从当年的事情过后,妈妈为此对爸爸有了心结,甚至时至今日仍无法原谅他,以至于多年来从未到监狱探望过他。


    阙宛舒虽然也不能理解父亲为何要那样做,可他在事发后尽全力保全了她们母女,且也勇于承担了罪责,因此她对父亲其实并没有多少责怪或痛恨之情。


    甚至在她的心里,至今仍不觉得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不过她也能理解母亲对父亲的埋怨,毕竟那年所发生的种种事情,至今仍是她们母女在午夜梦回时也不愿再回忆起的一场恶梦。


    第44章 “要成为一个柔……


    “要成为一个柔软且坚韧的人。”


    这是自阙宛舒小时候起,阙定明便经常告诉她的话。


    因她生来拥有的东西比别人多,取之社会也要回馈社会,他希望她能拥有一副柔软的心肠,能够理解他人与自己的情感,并对世界抱持着温暖与善意,而非是冷漠与蛮不在乎。


    可这个世界同时也有着残酷与阴暗的一面,因此他希望她在怀抱柔情的同时,也能够具有勇敢与坚韧的一面,他不愿她因为共情他人而过度消耗自己,也不希望她的温柔被不怀好意的人肆意利用。


    所以这是阙定明给予女儿的期许──


    要成为一个柔软且坚韧的人。


    既能活得善良而温暖,也能活得稳固且有力量,不会因为脆弱而被现实击垮,也不会因为过于刚硬而被世界折断脊梁。


    年幼时的阙宛舒听得懵懵懂懂,长大后却将父亲的每一句话都贯彻到自己的灵魂和血肉里。


    她想,曾经那样教导自己、对自己有着这样温柔期许的父亲,怎么可能会是他人眼中十恶不赦的贪婪企业家呢?


    可是事情偏偏就是发生了-


    那件事发生在阙宛舒高三即将毕业前的五月底。


    彼时各大高校已经陆续放榜,阙宛舒也如愿收到了第一志愿的录取通知书,正和男朋友一同畅想着去美国留学的美好生活。


    因她的学校在纽约,阙定明便特地在纽约给她买了栋房子,并提议让她和妈妈孟如意先去美国住一段时间,顺道熟悉熟悉环境。


    如今学校里已经不上课了,有不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同学也纷纷去各地旅游,比如许知嫣和她的家人就正好在奥地利旅行。


    阙宛舒本也计划


    着在这段时间和卫珣一起去夏威夷,可他爷爷近来身体不好,已经住院一段时间,他放心不下爷爷,两人只好将旅游的计划延后。


    阙定明的提议倒是很不错。


    “爸爸呢?您不跟我们一起去吗?”阙宛舒坐在沙发上,看着才刚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马上又要出门的父亲,疑惑地问:“公司最近很忙吗?”


    阙定明愣了一下,走过来揉了把她的脑袋:“嗯,爸爸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处理,一时半会走不开。”


    阙宛舒看了看父亲脸上疲倦的神色,有些担心地道:“再忙碌也要注意身体,很多人就是这样病倒的。”


    阙定明闻言笑起来,语声温柔:“别担心,哪怕是为了你妈妈和你,爸爸也会努力撑住的。”


    说到这里顿了下,他沉默几秒,又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说道:“爸爸什么都安排好了,你们就放心地去美国吧。”


    阙宛舒弯起眼睛,笑着点了点头。


    那时的她并没有察觉父亲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以及藏在话音里的意味深长,几日后,她就和母亲一起飞往了纽约。


    离开那天,父亲也到机场送了她们,即便到了那时,他也依然神色如常,看不出半分异样,以至于她和母亲竟没有一人察觉到丝毫端倪。


    直到抵达纽约一周后,某天晚上她和妈妈一起在家看电影时,突然接到了许知嫣的电话:“窈窈你没事吧?你和你妈妈还在美国吗?”


    听着好友在电话另一端的急切语气,阙宛舒有些茫然:“是啊,我们正在家里看电影呢,怎么突然这么问?”


    察觉到她似乎还不知情,许知嫣顿时语塞,她沉默下来,直到阙宛舒问她怎么不说话,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听我说,你们家、还有你爸爸他──”


    结束和许知嫣的通话后,紧随而来的是来自四面八方、不同人的来电和消息,不停地轰炸着她的手机,有卫珣的、小阿姨的、表弟的、许知森的,还有各种远房亲戚和朋友们的──


    阙宛舒一概没理,她颤抖着手在搜索框里打下“长源海运”四个字,按下送出后,扑天盖地的新闻立时如海啸般淹没了她。


    “震撼!国内前十大海运公司长源海运宣布破产,董事长涉重大经济犯罪被侦查”


    “长源海运资金断裂宣告破产,董事长卷入洗钱案遭到调查”


    “百亿海运巨头倒下!长源海运董事长涉嫌挪用公款,检方展开侦查”


    “长源海运宣布破产!数百艘货轮停摆,数千员工陷入失业!”


    “海运市场震荡!长源海运破产或将引发国际航运价格波动”


    这时孟如意也得到了消息,她张了张嘴,脸上是和阙宛舒一样茫然与不敢置信的表情。


    又过了一会,她才颤抖着嘴唇说:“窈窈,你、你爸爸他……他……”


    后头的话没有说完。


    孟如意的面色在一瞬间涨红,如同雷劈一般剧烈的疼痛猛然袭卷了她的大脑,使得她忍不住抬起双手捂住脑袋,紧接着就这么在阙宛舒面前倒了下去。


    “砰──”


    阙宛舒瞳孔一缩,愣愣地看着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的母亲,她屏住呼吸,又呆了几秒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妈妈……?”-


    噩耗接二连三,阙宛舒的世界在一夕之间崩塌了。


    在得知家里公司破产、父亲因涉及经济犯罪而被检方羁押的同一天,她的母亲也因为脑中的血管瘤破裂而陷入昏迷,在历经近十个小时的手术后,被转进加护病房观察。


    主刀医生表示患者送医及时,手术也进行得很顺利,若后续没有严重的脑水肿或其他并发症,可在术后六至十二小时内逐渐苏醒。


    只是因她的脑肿瘤靠近掌管语言能力的布洛卡区,即便手术顺利,其语言功能仍有可能受到影响,导致表达性失语症等症状。


    表达性失语症的典型症状是,患者能够听懂他人说的话,但自己会出现表达上的困难,书写能力也可能受损,且因布洛卡区靠近运动皮层,若影响到其功能,可能导致右侧肢体无力或瘫痪。


    根据孟如意的神经学检查和影像评估,医生认为她右侧肢体瘫痪的可能性不高,只是病变多少损伤到了较深层的区域,因此还是有肢体无力的可能,而这得等她醒来后再做更进一步的检查。


    在孟如意醒来以前,许知嫣一家率先抵达了医院。


    除了她和费芩外,许知森也来了,而他们的父亲许林诚则先回国探查情况,只是按照目前的情势来看,他认为情况并不乐观。


    更糟糕的是,孟如意醒来后,果然如医生判断的那般,因病变位置影响到布洛卡区和运动皮层的功能,导致她罹患了失语症和右侧肢体无力,需得进行长期的复健。


    家中的变故与身体上的异状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令孟如意一时情绪激动,造成颅内压力骤升,为避免病情恶化,医生只能先替她施打镇静剂,让她暂且维持昏迷状态。


    父母接连出事,多重的打击让阙宛舒茫然绝望不知前路,只能天天以泪洗面。


    在此期间,孟如意的病房迎来了一个人。


    “阙小姐您好,我叫邱行。”


    来人是一位文质彬彬、不苟言笑的中年男性,他带着几名律师前来,向阙宛舒自我介绍道:“我是阙定明先生的财务信托管理人,负责处理阙先生在美国的资产管理和信托规划。按照阙先生的事前安排,我将会协助您进行财产交接与信托管理的事宜。”


    邱行解释道:“目前国内的情况复杂,阙先生于国内的资产正受到检方调查,短期内可能面临资产冻结的情况。不过,在他的安排下,有部分资产已合法转入信托基金,此类资产不受国内司法影响,将会由您和信托机构共同管理。”


    说完,他指向律师团队中为首的中年女性,道:“这位是朱沁禾律师,她将会协助您相关的法务问题。”


    朱律师是个外表干练、笑容亲切的女性,她朝阙宛舒点点头,笑道:“阙小姐您好。”


    “……”


    阙宛舒表情木然地坐在沙发上,没有什么反应。


    邱行和朱律师见状对视一眼,能够理解她此刻的心情,毕竟她只是一个才刚成年的小姑娘,面对如此动荡的境地,没有情绪崩溃地向他们质问什么已经很厉害了。


    邱行将一份文档递到她面前,缓声说道:“这是阙定明先生透过信托基金合法存放的个人资产清单,根据阙先生与信托机构共同拟定的条款,这笔资产已于您成年当日自动转移至您名下,目前您是唯一的合法持有者,拥有完整的资产支配权。”


    阙宛舒仍旧沉默不语,在脑中努力消化着邱行说的话。


    又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声音很哑:“这是我爸爸早就安排好的?”


    邱行点点头,道:“是的,阙先生在三年前立下此条款,不仅是这笔资产,阙先生于纽约上东区购置的房子也在您的名下,且由于他的个人行为与您和孟如意女士无关,因此除了您和您母亲持有的长源海运股份将随着公司破产而清零以外,你们于国内的资产将持续受到法律保护,不会被检调单位冻结。”


    “您和孟女士还是能保有原来的生活。”


    阙宛舒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意思就是,哪怕长源海运破产、父亲入狱,这些钱也足够维持她们母女俩的生活,甚至和以往相比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原来她爸爸说,他都安排好了,是这个意思。


    阙宛舒立刻红了眼睛,哽咽着问:“那我爸爸呢?他会怎么样?”


    邱行闻言看了朱律师一眼,后者解释道:


    “阙先生被检方指控犯下挪用公司资产、非法投资和洗钱罪等罪名,因数额巨大,一旦罪名成立,他将面临十年以上的刑期。”


    阙宛舒抬手捂住嘴,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她情绪激动,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但因有外人在,因此克制着不发出泣音,偌大的病房中一时只有她努力平复呼吸的声音。


    邱行和朱律师等人耐心地等待她冷静下来,而等到她再次开口时,说的却是:“我爸爸挪用了公司多少钱?”


    朱律师抿了抿唇,道:“据我所知,数额在百亿元以上,目前检方已追回了三十多亿。”


    “意思是还有近七十亿?”阙宛舒放下捂住脸的手,红着眼眶看向朱律师,见后者点点头,她又转向邱行,问道:“他给我的这笔资产有多少?”


    邱行默了一下,道:“九亿美金。”


    阙宛舒张了张嘴,又过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此时她的眼睛更红了,声音也沙哑得不行:“这笔钱……和他挪用的公司资产有关吗?”


    邱行摇摇头,道:“据我所知,这九亿美金完全是阙先生的个人合法资产,并非是犯罪所得,且这笔信托基金是在三年前就成立的,时间远在此次案发之前,因此不在检方的调查范围内。”


    阙宛舒闭了闭眼睛,哑声道:“但我爸爸还有挪用的近七十亿未被追回是吗?”


    朱律师点点头,“是的。”


    “我知道了,谢谢你们,请你们先出去吧。”阙宛舒下了逐客令,道:“对不起,我需要时间冷静一下,等我整理好心情后会联系你们的。”


    “好的,请您保重自己。”-


    阙宛舒花了点时间厘清目前的情况。


    根据邱行和朱律师的态度可知,她父亲被检方指控的种种罪名应当属实,他目前仍被检方羁押中,于国内的资产也已被法院冻结。


    本来根据破产保护法,公司破产并不会影响到董事长的个人资产,但由于阙定明涉嫌挪用公司资产,按照法律规定,他理应将所有款项归还,若无法归还,法院有权查封他的名下资产。


    然而,也许是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早在案发前就将绝大多数的个人资产转移到国外的信托基金,正是如今在阙宛舒名下的这笔钱。


    与此同时,有关长源海运董事长转移个人资产,使得检方在国内只查封到他名下不过五千万财产一事,也在国内引发了轩然大波。


    尤其长源海运破产后,大量员工在一夕之间失业,又因公司资金链断裂、负债累累,员工们竟拿不到应得他们的工资和经济补偿金,哪怕法院已开始进行破产清算,可他们一时半会也拿不到一毛钱。


    等到阙定明早已将个人资产转移到海外,且他的妻女疑似也已离境的消息被媒体放出,立刻在社会上激起了千层浪,大量长源海运员工愤怒之下,纷纷在公司大楼底下聚众抗议,有关此事的新闻也在网上发酵。


    舆论四起,曾经热衷公益的优良企业家被打上了十恶不赦的贪婪奸商标签,无数谩骂与指责的声音扑天盖地而来,阙宛舒甚至没有勇气把这些言论看完。


    她关掉手机,面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环顾着自己此刻所身处的病房。


    这里是纽约一家高级私人医院的VIP病房,光是在这里住一晚的费用就要上万美元,她母亲在这里住了将近一个月,已花费数十万美元,这甚至还没加上入院以来的种种医疗费用。


    可这对于此时身价上亿美元的她来说,竟不算什么。


    多么讽刺,在无数人可能因为长源海运破产而陷入困境、乃至于走投无路之际,她的生活竟然一点也未曾蒙受损失。


    只因为她的父亲早已为她安排好一切。


    在父亲的安排之下,她拥有了大笔财富,依然可以过上奢侈的富家千金生活,甚至和从前相比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她即将上大学,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在美国留学,闲暇时就到周边城市旅游,甚至等到这场风波平息之后,她还是可以轻松回国,留在国内和喜欢的人结婚、组建家庭,就这么幸福快乐地富贵到老。


    她的生活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只要她忽略那些因为此事蒙难的人的痛苦。


    只要她忽略这笔资产背后埋藏的隐性代价。


    只要她忽略良心和道德、忽略作为集团千金应负的责任、忽略她在国内正面临着十年以上刑期的父亲。


    只要她忽略这一切,她就可以幸福快乐地富贵到老。


    这样的选择很合理吧?反正这笔钱已经是她的了,而且这些钱的来源绝对合法且干净,她并非是践踏着他人的血肉才成就自己的富裕生活。


    别说是她了,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是吧?是吧?


    这样的选择非常合理。


    可是阙宛舒却觉得痛苦。


    在意识到自己竟有了这一连串的想法,并试图进行逻辑自恰时,她首先感受到的是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仿佛灵魂被撕扯与扭曲的痛意令她几欲承受不住,立刻捂着嘴跑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呕吐。


    干呕了一会后,抬起脸的瞬间,泪如雨下。


    她无法忽略这一切。


    她真的做不到。


    第45章 “这可是您教我……


    阙宛舒决定回国。


    这个想法甫一提出,立刻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包含许知嫣一家在内,连朱律师都出言警告她回国后可能会面临检方的讯问。


    但阙宛舒心意已决,美国毕竟太远了,很多事情还是要回到国内才方便处理。


    许知森劝她:“窈窈,现在国内的情况太复杂了,很多事情并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够──”


    “那么还有谁能处理?”阙宛舒哑声打断了他的话,她抬目看向站在她面前的大人们,道:“知森哥你吗?”


    见许知森愣住,她又看向费芩:“还是费姨?许叔叔?”


    然后是也赶到了美国的小阿姨一家:“难道是小阿姨?还是姨丈?”


    “……”


    几位大人沉默不语。


    阙宛舒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才是阙家的唯一继承人,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更有资格处理这些事。”


    他们阙家三代单传,目前还有联系的亲戚们关系都很远,在公司里也没有身居要职、能够在这种情况下站出来扛起一切的人。


    除了她。


    在父亲被羁押,母亲生病住院的情况下,只有她能够代表阙家出面。


    阙宛舒的眼眶依然像小兔子似的红通通的,她依然是几日以前的少女模样,可通身的气质却有了很大的转变,变得更为沉着、坚韧。


    “我要回国。”-


    阙宛舒回国的事并没有惊动媒体。


    她是搭私人飞机回国,全程走的是VIP通道,离开机场后也没有回到早已被媒体包抄的阙家别墅,而是搭乘事先安排好的专车直接入住了承璟酒店总套。


    虽然回来得无声无息,不过她一入境,检调单位还是立刻知道了。


    如朱律师所料,她以案件关系人的身份遭到检方约谈,负责讯问她的人正是边检察官。


    讯问的内容主要针对她对父亲的犯罪行径、资产去向是否知情,她是否曾参与长源海运的决策和运营,或签署过什么文档,以及她对此案件未来的打算。


    可能是因为阙宛舒才刚成年、看着又像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因此边检察官的态度和语气并不严厉,反而口吻亲切,如同面对犯错的晚辈时循循善诱的长辈。


    不过他虽然态度和蔼,但话里话外多少施加了些压迫感,试图利用心理压力来得到想要的回答。


    可阙宛舒全程表现得异常冷静,甚至显得滴水不露。


    她并非始终保持缄默,边检察官问她的每一个问题,她都回答了,但回应却无丝毫破绽。


    加上阙定明在此案件中可谓竭尽所能地保护了自己的妻女,彻底摘除了她们与案件的关联,因此检方一时竟毫无办法。


    照理说被关在这个昏暗封闭的房间里讯问,内容又是攸关着数十亿财产、整个社会都为之关注的案件,若是换了其他同龄的孩子可能早就崩溃了,可阙宛舒除了眼睛有点红,表情竟没有一点动摇。


    边检察官忍不住想,果然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哪怕外表看着再乖巧无害,内里也是不简单的。


    讯问时间长达三个小时,他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能无奈结束。


    结束时,就见这个只比他女儿大几岁的女孩子十分礼貌地起身向他鞠躬,离开之前,突然问了他一句:“检察官,当一家公司破产后,员工做为法律上的第一债权人,理应优先获得赔偿对吗?”


    边检察官愣


    了一下,道:“是,理论来说是这样。”


    见阙宛舒露出询问的眼神,边检察官解释道:“根据破产保护法,员工是公司的第一债权人,理应获得优先赔偿,然而法院的破产清算程序复杂,往往耗时已久,他们不见得能在第一时间拿到钱。”


    而且根据现实情况,即便员工是第一债权人,也不一定能拿到全额赔偿,因破产清算后的款项有可能会优先用来清偿银行债务、仍有款项拖欠的供应商或其他债权人。


    阙宛舒闻言沉默了下,又问:“那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他们在第一时间拿到全额赔偿呢?”


    边检察官想了想,道:“可以不经由法院的破产清算程序,而是透过专项基金进行,比如成立员工补偿基金,并将这笔钱用来补偿应给员工们的工资和经济补偿金,等到发放完毕后,该专项基金自动解散。”


    这个说法和朱律师提出的差不多,阙宛舒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您。”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留下边检察官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阙定明一案仍在侦查期间,检方尚未起诉,因此他暂时作为犯罪嫌疑人被羁押于梓城第一看守所。


    阙宛舒在回国后便向看守所提出了要见父亲的申请,但却被驳回了,理由是阙定明不愿意见她,只透过律师转告她,让她回美国去。


    她没有因此放弃,又向看守所提出了几次会见申请,但次次都被拒绝。


    即便如此,阙宛舒也没有听从父亲的话乖乖回美国,她依然留在国内,为了完成想做的事情而四处奔波忙碌。


    这一天,她刚离开酒店,和邱行一同驱车前往朱律师的事务所,途中偶然经过了长源海运的公司大楼。


    如今已是七月底,距离长源海运破产、阙定明被检方羁押已过了近两个月,尚未拿到补偿金的员工们依然在公司大楼前的广场聚众抗议,试图争取自己应得的权利。


    这个时节天气炎热,可他们却不畏酷暑,坚持在大太阳底下高举牌子,不远处则有人搭起了棚子,准备些凉水和饮品提供给这些人消解暑热。


    也许是因为受到社会秩序法规范,聚众的人数并不多,现场也有公安负责维持秩序,可当看见那些不同样貌、形形色色的人们聚在公司楼下无声抗议时,还是令亲眼目睹这一幕的阙宛舒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她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先是坐在车里安静地看着远处的景象一会,尔后突然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坐在她身边的邱行吓了一跳,连忙喊住她:“阙小姐,您要去哪?”


    阙宛舒回头,垂着眼睛道:“我想过去看看。”


    “这太危险了,这……”邱行有些头疼,道:“虽然您的相貌并未曝光,但是您毕竟身份敏感,我担心……”


    阙宛舒浅浅一笑,道:“没事的,我会低调一点,去去就来。”


    她今天穿得很普通,任谁见了都只会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学生,不会有人知道她就是阙定明的女儿。


    见她坚持,邱行只好妥协,他脱了西装外套,只穿着衬衫西裤跟着她下了车,和她一同伪装成偶然路过的行人。


    阙宛舒抿着唇,一步一步地朝着广场走去,每走近一步,她便觉得脚步更沉重一分,像是有无数丝线自那些员工身上生长出来,绑缚她的双腿,直到她站在他们之间再也无法动弹。


    在这片广场上的员工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各式各样的人形形色色,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脸上疲惫而肃穆的表情。


    航运其实是一份非常辛苦的工作。


    船员们经常在海上一待就是数周,他们离乡背井,甚至长时间见不到家人,还得时刻面对海上各种未知的险境,只为了求得一份温饱并养家糊口。


    哪怕是在办公室里工作的员工们也是,大家都是为了生活而付出劳动,无论如何都不能昧着良心扣下应该给予他们的补偿。


    至少阙宛舒做不到。


    她知道自己的选择会牺牲掉一些东西,可能也有人会认为她的想法很天真,但她实在没办法忽略良心的谴责选择保全自己。


    在美国时没办法,而在回国亲眼见证了这一切后更没办法了。


    她一点一点地红了眼睛,有些失魂落魄地在人群里走动,直到不经意撞上一人。


    听见对方的痛呼声后,阙宛舒这才慌忙回神,连连向对方道歉,这时那人突然伸手扶了她一把,问道:“同学,你还好吗?”


    阙宛舒愣愣地抬头,对上那人关切的眼神,“你的脸色看起不太好,是不是中暑了?”


    说完,也没等她回应,对方急忙拉着她往一旁的棚子去,动作迅疾得令跟在阙宛舒身后的邱行还以为她被认出来了,他正欲追过来,却被阙宛舒用眼神制止。


    “来,你坐这吧,喝点饮料。”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的姐姐把她按在棚子下的椅子上,并递了杯冰凉的西瓜汁给她,“消消暑,你看起来快晕倒了。”


    阙宛舒此刻的脸色确实很可怕,她面色苍白,眼眶却很红,表情也显得很木然勉强,看起来就像是下一秒就会两眼一翻昏过去。


    她接过杯子,浅抿了一口,清凉的甜意顺着舌尖滑向喉管,在这炎热的夏天里带来了一丝慰藉。


    待她脸色缓了一些,这位热心的姐姐才好奇地问:“你还是学生吧?是跟着爸妈一起来的吗?”


    阙宛舒本想说自己是偶然路过,可在开口前不知怎地突然改了口,道:“……嗯。”


    热心姐姐闻言叹了口气,忍不住又开始咒骂起无良的公司老板,她每骂一句,阙宛舒便把脑袋低下去一分。


    沉默片刻,她才哑声问道:“您也是长源海运的员工吗?”


    热心姐姐闻言一愣,笑着解释她不是长源海运的员工,她丈夫才是。


    她的丈夫是在货轮上工作的船员,而她则因为孩子生病,辞去工作专心照顾孩子,一家的生计都依靠丈夫的工资支撑。


    船员的待遇优渥,本来一家子还算过得去,孰料长源海运竟突然倒闭,又因为公司负债累累,员工拿不到工资和补偿金,导致他们的生活也跟着陷入了困难。


    她的孩子就在旁边,正躺在幼儿车里,看着大概四五岁的年纪,可能是罹患了小儿麻痹,孩子的双腿肌肉萎缩,看起来骨瘦如柴。


    “要让董事长把钱吐出来大概是不可能了,听说他已经把钱都转到国外去了,只盼望检方能把钱追回吧。”


    热心姐姐苦笑了下,道:“继续抗议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我们不可能一直待在这不工作,如今大家已经申请了劳动仲裁,只希望法院能尽快把我们应得的钱给我们。”


    说到这,见阙宛舒始终垂着头沉默不语,她以为是自己把气氛搞得太沉重,正想活络氛围,忽然听见一句:“会好的。”


    只见面前这个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蓦地抬头朝她一笑,漂亮的眼睛里盈满水光,像在承诺什么般语气坚定地对她说:“你们的生活一定会愈来愈好的。”


    “一定。”


    热心姐姐愣了下,也跟着笑起来:“嗯,你也是。”-


    八月底,饱受社会关注的阙定明一案迎来了重大转折。


    传闻中已离境并躲至国外的阙定明女儿,突然以自己的名义向所有长源海运的员工们发送了一封邮件。


    她在邮件中为公司破产以来造成员工们的损失、且未能及时发放工资及补偿金一事向他们道歉,接着又宣布自己将会成立员工补偿专项基金,该基金将不


    经过法院的破产清算程序,而是直接将每人应得的补偿发放给他们。


    这封邮件于八月底发送,而在九月初之际,所有员工便均已拿到了补偿,速度之快,立刻引发社会热议。


    没等大众针对此事深入挖掘,阙宛舒又做出了一件令众人大跌眼镜的事。


    她将扣除了员工补偿后,曾被她父亲挪用的公司资金全数退还给法院,金额竟高达了七十亿人民币。


    此消息一出,大众哗然,关于此案件的讨论再度被推上了热搜。


    众人纷纷议论起这位始终未曾露面,但一举一动都带给人极大冲击的长源海运董事长千金,也有不少拿到补偿金的员工们现身说法,感叹这位董事长千金比董事长本人还有良心,可见歹竹还是能出好笋的。


    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不以为然的声音,认为阙宛舒的所作所为本就是应该的,也有人酸言酸语,嘲讽有钱人即便舍出这些依然是有钱人,社会大众大可不必因此就洗白阙家。


    无论如何,阙宛舒的行为极大程度地弥补了受长源海运破产一事所影响的员工,也稍稍挽回了阙家在大众眼里的形象和评价,并为她父亲争取到有利的减刑可能。


    隔年三月,阙定明一案正式开庭。


    全案在经历了十个月的侦查与审理后,终于在今日宣读了一审判决。


    法庭上,身着法袍的审判长抬目环视底下众人,最后目光定在立于被告席上的阙定明身上,缓声开口──


    “被告人阙定明作为公司负责人,利用职务之便,非法挪用巨额资金进行非法投资和洗钱活动,严重破坏了金融秩序,损害了社会公共利益。鉴于犯罪情节严重,依照相关法律规定,本应对被告人处以严厉的刑罚。”


    “然而,考虑到被告人的女儿阙宛舒在案发后,主动退还其所挪用的资金,并积极补偿受影响的员工,挽回了部分经济损失,体现了悔过之意。对于有悔罪表现并积极退赔的被告人,法院可以酌情从轻处罚。”


    “综合以上情节,本庭决定对被告人阙定明判处十二年有期徒刑。”


    法官看着被告席上表情沉默的中年人,问道:“被告人阙定明,你是否服从判决?或将对本判决提出上诉?”


    阙定明仍旧沉默着,直到法官又催促了一次,他才缓缓张口,嘴唇微微颤抖了下,声音低沉而清晰:“服从判决,不再上诉。”


    法官微微点头,记录在案,随即声明:“本案一审判决生效。”


    一锤定音。


    坐在席上的阙宛舒闭上眼睛,眼泪难以克制地流了下来,压抑许久的情绪在顷刻间全数爆发,令她很快便像个孩子般哭得泣不成声。


    坐在她身侧的小阿姨孟如心见状抱住了她,抚着她颤抖的背脊轻声安慰。


    被狱警领着离开法庭之前,阙定明回头朝着哭声来源望了一眼,原先还算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崩裂。


    他红了眼,定定地看着正被家人环绕着的女儿一会,这才低下头跟着狱警转身离开-


    审判结束后,阙定明正式从被告人转为受刑人。


    他被移送到梓城第一监狱,阙宛舒再度提出会见申请,这次他终于同意了。


    会见室内,父女俩睽违数月终于见面,可两人之间却隔着一道厚重的玻璃墙。


    会见时间只有三十分钟,他们面对面坐着,彼此相顾无言。


    大约过了十分钟之后,阙定明率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美国那边的学校允许你请那么长的假吗?”


    “我复读了。”阙宛舒低着脑袋,轻声说:“美国那边我已经放弃了学籍,我要留在国内考大学。”


    阙定明闻言一愣,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双方又沉默了一会,这次轮到阙宛舒先开口了,她抬起眼定定地看着玻璃墙后的父亲,冷不防问道:“爸爸,您会怪我吗?”


    没等阙定明回应,她又弯起眼睛笑了下,眼眶很红:“您怪我也没办法。”


    “要成为一个柔软且坚韧的人,这可是您教我的。”


    一听见这句话,阙定明的眼泪立刻滚了下来。


    他先是笑了一声,像是有些无奈、有点意外,而随着眼泪愈淌愈多,他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最后他只是看着在他眼前的女儿不停地流着泪,哽咽得说不出半句话。


    要说这句话的人是他才对。


    是他才对啊……


    这个傻孩子,这个傻孩子。


    阙定明闭上眼睛,一时泪流满面,又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爸爸怎么可能会怪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流泪一边哑着声音说:“我只是没想到,我的女儿竟然选择了一条对于她来说最艰难的道路。”


    要还上那些钱可不能只依靠他给她的九亿美金。


    她还卖掉了美国的房子,卖掉了祖宅,卖掉了自己名下的资产,为此不得不舍弃出国留学的机会,放弃梦想,选择留在国内复读,并从梓城搬回了宜安。


    阙定明不敢细想她究竟还牺牲掉了些什么,一想到女儿为了弥补他犯下的错误而舍弃了人生里的诸多东西,他就心痛得难以呼吸。


    可是阙宛舒只是笑,她弯着眼睛,面上笑容明媚,竟没有半点怨怼和阴霾。


    面对父亲心痛的眼神,她摇摇头,红着眼睛笑盈盈地对他说:“我选择了一条让我最没有心理负担的路。”


    即便这条路让她不得不放弃富裕的生活,放弃曾经的梦想,甚至是……放弃了自己喜欢的人,可是她并不后悔。


    而如今,时过境迁,当她再一次坐在会见室里,看着玻璃墙后的父亲从满头乌发到渐渐生了华发,脸上愧疚又心痛的表情转为温和平静,她也还是不后悔。


    阙宛舒想,哪怕再重来一次,她大概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生活总会一点一点变好的。


    虽然,可能还是有一点点遗憾,可能还是觉得对不起某个人。


    思及此,阙宛舒扯了扯嘴角,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丝苦涩和低落。


    阙定明注意到了,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搬回梓城的这段时间见到以前的朋友了吗?”


    阙宛舒点点头,笑道:“嗯嗯,见到了知嫣,我们还一起去云山泡温泉了……还有一个高中时的朋友,她叫赵宣沂,就是从前和知嫣打架的那个。”


    她笑着说起与这两人间的趣事。


    看着女儿言笑宴宴的模样,阙定明也跟着笑起来,下一秒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嘴角有一瞬的抽搐,但还是尽力维持着笑容问道:“只有她们吗?”


    却见阙宛舒一愣,忽然垂下脑袋。


    沉默了一会,她才轻轻地开口:“……还见到了一个人。”


    第46章 处处需要依附你……


    阙宛舒不想把卫珣卷进阙家的事情里。


    一来,他爷爷正生着病,她不希望他在照顾爷爷的同时还要耗费心神担忧她。


    二来,当时舆论沸腾,阙家作为众矢之的,任谁和他们扯上关系都讨不了好,难免会被贴上同流合污的标签。


    三来,她在处理这件事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因而也产生了许多的负面情绪,她不想把这些糟糕的情绪发泄给他。


    所以她妈妈刚生病、她们还在美国的那段时间,卫珣说要到美国来陪她,被她严词拒绝了。


    直到阙宛舒从美国回来后,两人才终于在承璟酒店里见了面。


    彼时距离上次见面只相隔了一个多月,阙宛舒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调整了下表情,再三思索,还是朝他露出一抹笑


    来。


    “爷爷的身体好点了吗?”


    这句话刚说完,就见不远处的少年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朝她奔来,长臂一伸,用力地把她拥进怀里牢牢地抱住。


    十八岁的卫珣已经有了几分青年的模样,他长得很高,阙宛舒只堪堪到他下巴,被他整个人熊抱住时,仿佛全身心都被他包裹,是很令人安心的感觉。


    这一瞬间,她甚至希望他能抱得用力一点,再更用力一点。


    卫珣好像能听见她的心声,他双臂收紧,更用力地将她揉进怀里,脑袋也埋在她的颈窝。


    “笨蛋,都什么时候了。”少年开口,声音听起来有点哑:“你还担心我们。”


    “……”


    阙宛舒安静地窝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直到又过了一会,她才仰起脸来,弯着眼睛笑盈盈地说:“卫爷爷对我很好,我当然要关心一下他。”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对不起哦,这阵子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等过一阵子不忙了,我再去医院探——”


    “窈窈。”


    卫珣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他垂下眼睛,目光缓慢地扫过她面上每一分神情,看着那明显压抑着什么,显得既灿烂又伤心的表情,他忍不住说:“你要是难过的话,可以哭的。”


    “嗯?”阙宛舒依然维持着笑容,嘴角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竟令她此刻看起来像个虚假的人偶。


    她笑了一声:“什么呀,我没想哭。”


    卫珣拧着眉定定地看着她,执着的目光像能剖析她的灵魂,窥探出她内心深处真实的情感和想法。


    阙宛舒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沉默几秒,他终于败阵下来,抬手轻抚着她的脑袋,道:“你可以多依靠我一点的。”


    听见这句话,阙宛舒眉梢微动,忽然红了眼眶。


    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此时的表情,连忙低下脑袋把脸藏进他怀中,深怕一旦被他看出自己流露出来的脆弱,一旦听见他充满安抚与心疼的话语,快要满盈的情绪就会在顷刻间全数崩塌。


    可是不行,不行。


    她得再坚强一点,至少在处理完这所有的事情之前,她都得足够坚强。


    于是她违心地说着:“我很好的。”


    其实一点也不好。


    紧接着又笑起来:“你不用担心我。”


    拜托,别再追问下去了,我怕我会因为承受不了而就此崩溃。


    卫珣不可能看不出她的口是心非。


    他本还想追问什么,想要她能有一个情绪出口,想要她能再多依赖他一点。


    可当看着她埋头在他怀里,环在他腰间的手逐渐收紧,像在祈求他不要打破此刻的一切时,他突然说不出话了。


    千言万语被压在喉头,像一块巨石般哽得人心慌难受。


    只好更用力地抱紧她,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提醒她,他永远会在她的身旁。


    “等这些事情告一段落了,我们就去美国吧。”卫珣把脑袋靠在她的耳边,语带安抚地说着:“我们还是能像约好的那样生活。”


    住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回家,闲暇时去周边城市旅游,毕业了就回国结婚,往后的人生都待在一起。


    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


    阙宛舒在他怀中睁开了眼,露出没有丝毫光亮的一双眼睛。


    沉默片刻,她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这也是违心的一句话-


    早在阙宛舒决定回国的那一天,就意谓着她选择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未来。


    她不愿让父亲所犯下的错误在她身上延续,成为她一生都将背负的巨石,所以她不惜动用一切也要弥补这个错误,只为了让自己往后的人生都能活得舒坦一些。


    可是世间万物总是难得两全之法。


    为了还掉父亲的天价债务,弥补员工的损失,她舍弃了自己拥有的财富,放弃了富家千金的身份。


    虽然不至于就此一贫如洗,毕竟她只是舍掉了自己身上的所有资产,又卖掉了也被父亲转移到她名下的阙家别墅和祖宅,母亲的资产她一点也没动,且还清债务后,多少还是能剩下一点。


    凭借这些钱,真要和卫珣一起去美国留学的话也不是没办法,只是生活肯定再难如以往的水平。


    再加上,她母亲的身体尚未恢复,需要持续治疗和复健,她不放心丢下母亲自己出国,可若是带着母亲一起去美国,国外的医疗费用高昂,决心还清债务的她已然负担不起。


    且她母亲罹患的是失语症,待在母语环境、并在熟悉的地方治疗,总是比在国外人生地不熟的好。


    更何况,那时她父亲的诉讼尚未结束,她也不可能就这么丢下他去国外读书。


    种种考量下,阙宛舒已有了放弃留学,留在国内复读的想法。


    彼时已是七月底,美国大学的入学时间多半在八月中旬至九月初,待到时间迫在眉睫,她才终于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卫珣。


    那一天,两个人吵了一架。


    其实也不能算是吵架,更像是双方都无法接受彼此的想法,因而僵持不下,最终不欢而散。


    卫珣不能接受和她分开,也不想要和她远距离恋爱,看着女朋友脸上沉默的表情,他努力寻找着解决办法。


    “如果是因为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负担你在美国的所有费用,你想把你妈妈接来美国也可以,我会找一个适合的医疗机构,绝对能够提供她长期的治疗,还有你爸爸那里,不管你是需要律师还是律师团,我都可以帮忙,这些都不是问题——”


    十八岁的少年有着一双明亮又炙热的眼睛,望着她的脸上满是真诚与殷切的表情。


    他拉着她的双手,怀抱着热烈又纯粹的爱,试图为她解决挡在她面前的一切难题。


    阙宛舒很感动,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


    其实卫珣说的一点也没错,只要足够有钱,她所顾虑的一切都不会是问题。


    问题在于,足够有钱的人并不是她。


    阙宛舒并不真的是一个视钱财如粪土的圣人,她不是因为不在乎钱才选择舍弃这些财富,她只是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想让自己的心里舒坦一点才这么做。


    说到底,那时的她也不过才十八岁,几个月以前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一朝经历家庭变故后,虽努力坚强起来,可难道她的内心深处就一点波动也没有吗?


    怎么可能。


    面对大厦倾倒,身份转变与生活水平的巨大落差,她难以抑制地感到敏感、挫折、情绪低落和自卑。


    她甚至有一点愤世嫉俗,只是努力没有表现出来。


    可当听见卫珣的这些话时,早已摇摇欲坠的心墙出现了一丝裂缝,令她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忍不住脱口而出:“处处需要依附你的我,变成了什么?”


    卫珣一愣,拧起眉:“什么叫变成了什么?你是我的女朋友,是我爱的人,我们还是能和以前一样,这样不好吗?”


    阙宛舒别开脸:“这不一样。”


    卫珣继续追问:“哪里不一样?”


    他脸上是疑惑与难以理解的表情,阙宛舒见状立刻红了眼睛,这段日子以来佯装出坚韧与笑容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


    “对我来说不一样!”


    她忍不住朝他吼了一句,红着眼睛、拍着胸脯,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喉咙里狠狠挤出来似的:“我不想成为只能依附着你的金丝雀,我首先是阙宛舒,是阙家的女儿,然后才是你卫珣的女朋友,你明白吗?”


    她不该这么说的,他毕竟也是出于对她的爱和好意才这么提议。


    她不该这么说的。


    可是阙宛舒没办法收回这些话。


    “……”


    卫珣突然陷入了沉默。


    他面色苍白,眼角却有些发红,向来意气风发、总是骄傲又肆意的少年,头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种伤心又脆弱的


    表情。


    阙宛舒心脏抽痛,险些流下泪来,可是强烈而又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让她说什么都要忍住。


    自小过着富足生活的她,直到那一刻才突然惊觉,原来自尊心能够把一个人打倒。


    她不想要被他拯救,她想和他平等地站在一起,所以明知道他是出于纯粹的感情才说出这些话,她还是不能够接受。


    这场变故已经让她的人生天翻地覆,她实在没办法再接受一个让她变得更加弱势的关系模式。


    彼此僵持了好一会后,卫珣终于开口了。


    她听见他轻声说着:“那我也不去美国了,我和你一起留在国内复读好不好?我们去同一座城市、去同一所学校,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经历这些艰难的一切。”


    “只要可以和你待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做。”


    卫珣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就这么认真地注视着她,仿佛能为她倾尽所有、不顾一切,甚至于破釜沉舟。


    阙宛舒愣住了。


    这一瞬间,她突然有一个念头。


    啊啊,自古以来不是总有那样子的情节吗?


    一对相爱的情侣,某一方突然生了重病,因为不想拖累对方所以狠下心来与对方分手,打着为爱人好的名义,宁愿独自承受另一方的恨意和疾病所带来的痛苦,也坚决不让对方知晓自己的艰难。


    而在过了一段时间的拉扯后,另一方才终于发现了爱人生病的事,知道对方是何等委屈与痛苦,紧接着便会进入到煽情又催人热泪的合好情节。


    多么庸俗狗血的爱情故事。


    阙宛舒难以理解,甚至认为这种情节纯粹就是为了虐而虐,实属没必要。


    在她心里,真正的爱应该是两人携手面对所有艰难,接受彼此的不足和脆弱,并在爱里共同成长。


    打着为对方好的名义与他分开,却还是让那人承受了被抛弃的痛苦,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还口口声声爱呢,不过是自我感动而已。


    可是当她听见卫珣说,他要为了她放弃美国的学校、留在国内和她一起复读时,阙宛舒好像突然可以理解那些庸俗爱情故事里生病的那一方了。


    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选择推开爱人。


    不是因为不爱对方,不需要对方,而是因为太爱那个人,所以更害怕自己会成为他的负担。


    也不是因为不相信对方的爱,而是因为足够相信,知道对方能够为自己做到何等程度,所以才更加感到亏欠,无法忍受他为自己牺牲。


    还是因为,对方愿意为了自己做到任何事的这种庞大的爱,在令人感动的同时,也在无形之中成为了灵魂所无法承受之重。


    爱不只是包容、关怀和成全。


    爱也是亏欠、牺牲和奉献。


    她突然可以明白爱的这一面向。


    因为在这一刻,比起两人的感情,她更不希望卫珣为了她放弃自己的前程。


    “……不要这样做。”


    所以在刹那间,眼泪蓦然溃堤,阙宛舒直望着少年脸上错愕的表情,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不要这样做……拜、拜托你,不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和卫珣分手?


    因为家庭、因为父母、因为经济。


    因为她的自尊心。


    因为她不希望他为了她牺牲任何事情。


    因为爱是常觉亏欠。


    因为当时的他们都还太年轻,不明白爱不能成为一个人的底气。


    因为——


    在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他的爱,对她来说是一种负担。


    第47章 让爱变得轻盈的……


    那场争吵最后以卫珣手忙脚乱地答应阙宛舒自己不会那么做告终。


    虽然卫珣说他会再寻找更合适的解决方法,可阙宛舒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向来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


    他不会轻易改变认定好的做法,只会极尽所能地说服他人认同自己,或者干脆先斩后奏,反正用尽一切手段也要达成目的。


    至于阙宛舒的心情?


    他大概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吃定了她向来容易对他心软。


    所以当他的母亲约她见面,一脸苦恼又头疼地想请她帮忙劝劝卫珣时,阙宛舒并不觉得意外。


    “阿姨知道现在对你说这些并不合适,可我和他爸爸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那时卢海玥的脸上是既无奈又充满歉意的表情,直望着她小心翼翼地说:“宛舒,阿珣最听你的话,能不能请你帮忙劝劝他?”


    紧接着又提议道:“或者是,你们也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一起到美国读书,关于留学的费用,阿姨和你卫叔叔能够帮忙,还有你父母那边,我们也能够──”


    听到这里,阙宛舒蓦地打断了她的话:“卢姨,您不需要这样。”


    当时的她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已经记不清了,阙宛舒只记得自己的精神处于高度紧绷又心力交瘁的状态,就好像是一个肩上背负着无数巨石,即将被压垮的人。


    而卢海玥的这个提议,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阙宛舒可以理解她为什么来找自己,她理解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也理解她之所以这么提议是出于好意。


    这些她全部都理解。


    阙宛舒向来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哪怕此刻她的内心充满了崩溃的尖叫,面上仍然摆出了温柔又体贴的笑容。


    她抬眼看着面前这位目光殷切的母亲,道:“您不用担心,我会劝他的。”


    “还有,谢谢您的好意,只是我已经决定好要留在国内,没有出国的打算,至于卫珣那边,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继续任性下去。”


    仿佛在承诺什么,阙宛舒既认真又笃定地说着:“一定。”


    卢海玥一愣,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嗫嚅了一会,最后只是轻声叹息:“宛舒,谢谢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


    阙宛舒的笑意更深。


    与卢海玥别过以后,一走出咖啡厅,阙宛舒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抬眼望着七月份兜头照下来的炙热阳光,心里忽然有一个念头。


    世界为什么不干脆毁灭算了-


    阙宛舒约了卫珣见面。


    她告诉他想去兜风,问他能不能骑着摩托车来接她,卫珣自然说好。


    见面那天,她的打扮一改过去几日的朴素,不仅画了精致的妆容,还特地卷了头发,考虑到要坐摩托车,她没有穿裙子,而是穿了件米白色长裤,上半身则是藕粉色的毛衣,温柔的色系令她整个人显得青春又靓丽。


    一看见卫珣,阙宛舒立刻扬起了大大的笑容,脚步欢快地朝他奔来。


    她今日的状态很好,眼角眉梢都盈着真切的笑,不似几日以前那副仿佛随时都会崩溃的紧绷勉强。


    卫珣愣了一下,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与笑意盈盈的神情,心里莫名地感到一丝违和,目光不由透出几分探究。


    面对他探询的打量,阙宛舒脸上的笑意更深,他向来了解她,又拥有分外敏锐的直觉,会察觉到端倪并不奇怪。


    不过她也同样了解卫珣,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应对才最合适。


    因此当他问她想去哪里兜风,她弯起眼睛,甜甜地对他说:“随便去哪里都行,只要能和你待在一起就好。”


    阙宛舒平常也会撒娇,虽然因为她脸皮薄的缘故,这种事情并不多见,但也正是因为不常见,所以每次都能轻易地把卫珣钓成翘嘴。


    下一秒,果然看见面前的少年微微红了脸,他像是有些害臊地移开了目光,轻咳一声道:“上来吧。”


    阙宛舒点点头,扶着他的手上了车,坐在后座抱紧了他的腰。


    那一天,所有行程都由她安排,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她选择的所有景点、餐厅、话题,全部都是有意义的,都是充满了无数回忆、他们最喜欢的地方。


    因为是最后一天。


    因为是最后一次约会。


    所以阙宛舒表现得格外顺从、甜蜜,她努力让自己的一举一动显得自然无比,就像从前的每一次约会。


    可也许是因为卫珣实在太敏锐,也可能是因为那天的氛围虽然很好,但隐隐透出一股伤心的意味,最后两人一起在观景台上看夜景时,卫珣突然问她:“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阙宛舒一愣,她偏头对上他的视线,此刻远处的霓虹灯光在他的眼睛里明明灭灭,但他眼底的那份执着依然清晰可见。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立刻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会。”


    “……”


    卫珣仍旧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


    直到又过了几秒,她才听见他低声开口、近乎祈求地对她说:“阙宛舒,不要骗我。”


    他难得直呼她的全名,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相信,只要是你要求的我都会去做,所以,永远也不要骗我。”


    话到这里一顿,他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次:“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阙宛舒突然庆幸此处光线昏暗,不至于让他看清她在一瞬间发红的眼眶,逐渐盈满眼睫的泪意,和因为强烈的心痛而显得破碎的表情。


    她向来是个不擅长说谎的人,可是在那一天、那一瞬间,她贡献了自己毕生最精湛的演技与最完美的谎言。


    “我会。”


    “不骗你。”


    她还是骗了他。


    明明给了他承诺,却还是离开了他。


    阙宛舒真的觉得好抱歉,可是那时的她真的找不到让爱变得轻盈的方法,所以只能选择做一个懦弱的逃兵-


    会见结束后,阙宛舒跟着负责引导的狱警往外走,只觉得满心思绪比来时更沉重。


    她到置物区领回自己的东西,又遇见了那位和她相熟的狱警大叔。


    对方笑着和她聊天:“你爸爸告诉你他申请假释的事了吗?”


    阙宛舒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嗯,他说要是顺利的话,今年就能出狱。”


    “是啊,机会挺大的,恭喜。”狱警大叔笑眯眯地说,紧接着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和蔼道:“等你爸爸出狱以后,你和男朋友就差不多要结婚了吧?”


    阙宛舒闻言一愣,没反应过来:“男朋友?”


    “是啊,就是经常给你爸爸写信那位。”狱警大叔见她面露错愕,以为她不知道这件事情,不由“哎呀”一声,道:“难道他是瞒着你给你爸爸写信的?”


    阙宛舒更错愕了,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狱警大叔见状挠了挠头,道:“你一点都不知情吗?不应该呀,他可是坚持了好几年呢,直到最近都还有信件寄来。”


    梓城监狱目前只开放受刑人的家属申请会见,其余人等若想和受刑人联系,只能透过写信的方式。


    进到监狱的每一封信都会事先经过检查,确保内容没有问题后才会交给受刑人。


    狱警大叔从前也在检查信件的岗位上待过,对于这位给阙定明写信的“准女婿”很有印象。


    毕竟别说是真女婿了,就连女儿都不见得能持续给在狱中的父亲写信,大多数的人也只是起初坚持一阵子,随着时间流逝便会渐渐减少写信次数,或干脆不再写信。


    少数几个十年如一日地给受刑人写信的人,阙宛舒是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她的“男朋友”。


    且比起阙宛舒,这位阙定明的准女婿更让狱警们印象深刻,毕竟他写的信件——


    啧啧,不得了啊。


    岂止是不得了,简直把阙定明烦得要死。


    思及此,狱警大叔忍不住笑起来,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有心的准女婿呢,你们的感情肯定很好吧?”


    阙宛舒心头震动,蓦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于是她佯装玩笑地问道:“我不知道这件事呢,您还记得写信的人叫什么名字吗?真的是我男朋友?”


    下一秒,便听狱警笑答:“当然记得,他叫卫珣嘛,挺好听的一名字。”


    说完,又好笑地问她:“是你男朋友对吧?”


    一听见这个名字,提到嗓子眼的念头重重地落了地,阙宛舒呼吸一滞,简直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她连挤出一抹敷衍的笑都勉强,只能胡乱地点着头。


    和狱警大叔别过以后,阙宛舒背着包浑浑噩噩地往外头走。


    她的心头乱糟糟的,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自己又该往哪里去,只能机械地循着长廊往大门口走。


    一走出监狱,明灿的阳光兜头罩下来,刺得她下意识闭上眼,并抬手挡了一下。


    等到适应了光线后,阙宛舒才缓缓睁开眼睛。


    尔后,视线所及之处,她看见了台阶之下立着的那个人。


    身姿挺拔的青年穿着西装安静地等在那里,阳光将他的侧脸勾勒得分外柔和美好,像披了万丈光芒。


    而当他不经意地偏过头朝她看来时,时光仿佛在此刻交错,那人年少时的模样穿越了重重记忆,与如今在她眼前的他重叠在一起。


    好像没有丝毫意外和其他可能性似的,他就是出现在那。


    眼底还带着不曾抹灭半分的感情。


    可是,怎么会。


    他怎么会等在这里。


    他怎么会还在这里等着她。


    明明她曾经那么过分地对待他。


    明明她曾经那样骗过他。


    可为什么,他——


    这时卫珣也看见了立在台阶上的阙宛舒,眼见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突然有一瞬间的心虚。


    卫珣轻咳一声,别扭地解释道:“我说我是偶然路过的,你相信吗?”


    几乎是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他清楚地看见一串眼泪从阙宛舒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他一呆,立刻慌了神,连忙快步上了阶梯,想要来到她的面前。


    阙宛舒不明白。


    她曾经不明白,明明自己非常非常喜欢他,明明心里其实不想和他分开,可为什么最后还是只能和他提了分手。


    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不能够在一起。


    年少时的阙宛舒找不到原因,只能把一切归咎成,因为她之于卫珣来说,不是那个对的人。


    因为她不是那个对的人,所以没有为爱克服一切的勇气。


    因为她不是那个对的人,所以无法在当时回应他的爱。


    因为她不是那个对的人,所以只能选择和他分开。


    可是,如今呢?


    万千思绪翻涌不息,无数画面和回忆在她脑海里飞快地翻动闪过,最后定格在卫珣朝她走来的这一瞬间。


    他朝她走来,如同过往的每一次,不厌其烦。


    阙宛舒忽然抬手捂住了眼睛。


    她捂着眼睛,试图阻挡这股汹涌的泪意,可眼泪却从她的指缝漫开来,直顺着手背一路而下。


    当听见卫珣问她“怎么哭了”,她沉默片刻,把一切归咎于冬日里太过和煦的暖阳:“……因为阳光太刺眼了。”


    没错,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了。


    都怪阳光。


    都怪爱情。


    都怪你。


    阙宛舒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都是因为、都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了……”


    原先还只是压抑不住的小声啜泣,后来慢慢变成了难以抑制的嚎啕大哭,她站在他面前,哭得像个迷路了许久、此刻终于找到了家的孩子。


    在卫珣抬手将她拥进怀里时,她也同样地牢牢地回抱住他,用力得像是恨不能把他揉进骨血里,灵魂与他的彻底交融在一起,永不分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真的觉得好抱歉好抱歉。


    我真的觉得好愧疚好愧疚。


    我真的——


    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对不起……对不起……”


    曾经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的话语在此刻寻到了出口,她把脸埋在他的胸膛,滚烫的泪水濡湿了他心口处的衣料,那温度像穿过了层层皮肉,熨烫在他的心脏之上。


    卫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知道阙宛舒为什么突然之间哭得喘不过气,可当听见她一声声如同泣血般语声破碎的道歉,他竟也在一瞬间红了眼眶。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于是用力地抱紧了她,更用力、再更用力一点,试图让自己的怀抱成为她的灵魂与情感得以安放之处。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和不停颤抖的背脊,并贴在她耳边哑声说道:“那我帮你挡着,就不刺眼了。”


    阙宛舒埋头在他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相拥的这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只余下在彼此身前的这个人,从此再没有什么能够成为阻挡。


    就连时间的流逝,两人也几乎感受不到。


    直到阙宛舒从痛哭到转为低泣,又从低泣转为轻声抽噎,再慢慢转为无声落泪,最终归于平静。


    待心情稍稍平复后,她没有急着放开他,而是继续将脸埋在他怀中,声音又闷又沙哑地问:“……卫珣,你给我爸爸写信了吗?”


    卫珣闻言一顿,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阙宛舒又问:“为什么呢?”


    卫珣沉默。


    关于这件事情,其实他有点心虚。


    给阙定明写信的原因,是因为他刚和阙宛舒分手时,满心的负面情绪不知该如何发泄,只能找到罪魁祸首。


    阙定明是个很有野心也敢于冒险的人,从父亲手中接过长源海运后,他让公司在自己手上发扬光大,短短几年间一跃成了国内前十大海运公司。


    可也因为太过积极地想要扩张事业版图,他不可避免地在许多决策中下了太大的赌注,以至于遭遇滑铁卢时,竟落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耗费百亿开拓非洲新航线,结果却在即将落成前,受到当地法规所限,此条航线无法开通,投资全数打了水飘。


    紧接着又受到金融风暴,以及国际航运市场低迷的影响,公司的资金开始出现了问题。


    为了补上窟窿,他不惜冒险挪用了公司资金,设立离岸公司将资金转移到国外,并透过高风险的非法投资赚取利润,再利用投资虚假项目或炒股洗白,将钱转回国内填补财务漏洞。


    可即便如此依然抵挡不了逐渐倾颓的局势,最终投资失败,公司也再支撑不下去,只能宣布破产,整件事也因而败露。


    卫珣起初只是为了发泄被分手的愤恨,所以给阙定明写信。


    他在信中骂他愚蠢、自大、短视近利又庸碌无能,才让刚成年的女儿为了替父亲收拾烂摊子,不得不放弃许多东西,还让他没了女朋友。


    紧接着又骂他简直不配为父,不配为夫,让男人丢脸。


    一连骂了好一阵子后,卫珣稍稍冷静下来,又开始认真地和他探讨当时如果不挪用公司资产洗钱要怎么样才能填补亏空。


    两人互相交流心得,洋洋洒洒数十封信件集合起来,简直能够写成海运公司资金危机处理手册。


    当然,卫珣写信和阙定明讨论这些事的过程中,时不时因为想念阙宛舒而一再痛骂他。


    他的文笔犀利,情感充沛,理性与感性兼具的内容,甚至被监狱认为具有很好地引导受刑人改过向善的效果,因此非常欢迎他继续写信。


    哪怕阙定明早就被这小子烦得要死,也无法阻挡这些信件如同雪花般飞到他面前。


    阙定明原以为卫珣只是因为刚被甩,一时心情愤恨才给他写信,坚持不了多久,却没想到他一写就是八年时间。


    内容也从痛骂他、和他讨论如何正确挽救公司、分析如今的国际金融情势,到诉说对阙宛舒的思念和爱意、分享两人过往的点滴等等,偶尔也会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这些都还可以接受,可当看见这小子说自己偷偷跟踪女儿去了宜安和澳洲,并用一个如同跟踪狂般躲在暗处窥探的视角写下心得,阙定明简直暴跳如雷。


    前头还能说他痴心不改,后面这些不就纯纯一变态吗!


    阙定明怒气冲冲地给卫珣回信,发誓等自己出狱后,头一件事就是去宰了他这个对阙宛舒心怀不轨的变态小子。


    以上这些当然是不能让阙宛舒知道的。


    于是卫珣努力思考着自己之所以做些事的原因,发现这种种的一切好似都能够浓缩成同一个理由。


    “可能是因为,我非常非常喜欢你吧。”


    他停止不了继续爱她这件事,于是努力寻找着让爱变得轻盈的方法,拚尽全力也要再次回到她的世界里。


    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第48章 头上痒痒的,好……


    阙宛舒的眼睛好痛。


    也许是因为哭得太用力,她的双眼因为轻微红肿而有些睁不开,不仅如此,脸上的妆也花了,还在卫珣的衬衣上留下了明显的底妆印子。


    此刻她正坐在卫珣的副驾驶座上,拿着瓶罐装冰咖啡给自己冰敷消肿。


    她一边冰敷着,一边又扭头转向驾驶座上的人,半睁着眼睛看他,声音还带着些微鼻音:“不过,你今天不用去公司吗?”


    今天可不是假日。


    “下午才去。”卫珣看了她一眼,见她由于眼睛不适而眯着眼,不由腾出一只手阻挡她的视线,道:“眼睛不舒服就闭上眼休息。”


    “哦。”阙宛舒应了一声,乖乖地照着他的话做。


    这时又听见他说:“等会吃完饭后,你要去哪?”


    阙宛舒没有特别规划行程,本来打算探监完后,下午找个咖啡厅画稿子,为此还特地带了平板,于是她答:“可能会去咖啡厅画画。”


    卫珣没有立刻回应。


    她此时闭着眼,看不见他的表情和反应,正疑惑于他的沉默时,忽然听见他说:“那,要不要去我公司?你可以在我的办公室里画画。”


    顿了下,又循循善诱道:“那里有48层楼高空风景,还有免费咖啡和甜点,等我下班后,我们一起吃完晚饭再送你回家。”


    阙宛舒:“……”


    听起来还挺吸引人?


    不过考虑到地点是他的工作场所,她不免有些犹豫。


    如果是今日以前的阙宛舒,肯定会因为害怕尴尬和他人关注的眼光而直接拒绝,可是今天,她突然不想这么做。


    她想和他待在一起。


    于是她沉默半晌,轻声开口:“那里也有免费WiFi吗?”


    卫珣一愣,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后,他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笑道:“当然有。”


    就算没有,他也会立刻给她生出一百个超快网速路由器。


    两人抵达泽越电子的大楼时,恰好午休时间将要结束,一楼来往的人很多,从大门口往电梯的路上,沿途都是和卫珣打招呼的员工。


    阙宛舒跟在卫珣身旁,一路上受到了无数人的目光洗礼与好奇打量,她甚至看见有人在与他们擦身而过后立刻一脸惊奇地交头接耳起来。


    阙宛舒:“……”


    眼见前方的电梯口有十数人在那等待,她不由打退堂鼓,抬手拉住了卫珣的衣摆。


    卫珣偏头朝她看来,“怎么了?”


    “我改变主意了。”阙宛舒僵硬一笑,指着开在一楼的咖啡店道:“……我决定去那里等你下班。”


    卫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声,道:“也行。”


    见他这么爽快就同意,阙宛舒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她也没有细想,和他说了句“下班后给我发消息”,便背着包一溜烟地跑了-


    咖啡店里没有位子。


    阙宛舒在里头仔细地逛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一张没人的桌子,顿时面露绝望。


    这个时间点为什么人那么多?大家都不用上班的吗?


    她不知道的是,泽越电子的工作氛围颇为自由,并没有要求员工一定得待在工位上办公,只要必要时能找得到人就行,因此多的是散落在大楼各个角落里办公的人。


    这家咖啡店正是热门场所之一。


    阙宛舒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发现这一带都是办公大楼,最近的另外一家咖啡店在一公里外,实在有些远。


    无奈之下,只得给卫珣发消息:「没位子了……」


    附上一张伤心企鹅表情包。


    卫珣很快回应:「现在下楼接你。」


    阙宛舒见状莫名有股奇怪的预感,不由问道:「你该不会早就料到了吧?」


    卫珣回复的是一张疑惑企鹅


    表情包。


    阙宛舒:“……”


    你装,你再装。


    阙宛舒:「你怎么又偷我表情包!」


    阙宛舒:「愤怒企鹅表情包.jpg」


    卫珣:「因为可爱。」


    卫珣:「撒娇企鹅表情包.jpg」


    阙宛舒忍不住笑起来,竟然觉得他有一点点可爱,等意识到自己正对着屏幕笑得像朵傻大花后,立刻又尴尬地收敛起笑容。


    她走到点餐区排队,决定外带咖啡和甜点上去。


    先给自己点了杯西西里咖啡,接着又给卫珣点了杯熔岩黑巧摩卡冰沙,随后在取餐区等候时,忽然有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阙宛舒回过头,与一个长卷发、打扮得十分文艺知性的女孩子对上视线。


    那人笑眼弯弯地问:“阙治疗师?”


    阙宛舒一愣,听见对方这么喊自己,便以为这是她哪位个案的家人,可眼前的人实在眼生,她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她。


    正有些慌张时,那人先一步解释道:“啊啊,您应该不认识我,我是泽越电子宣传部的人,之前公司聚餐时在日料店见过您。”


    日料店?


    难道是怀月日本料理?


    阙宛舒笑脸一僵,立刻想起了那次尴尬万分的经历,心说这位该不会是当时也在场的人吧?


    梅琪的确是。


    小卫总疑似带着未来老板娘来公司的消息在八卦群里火速传开后,梅琪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阙宛舒,没想到紧接着就在一楼的咖啡店见到了她。


    一时冲动之下便主动和她搭话了。


    梅琪本抱着探听八卦的念头而来,可一对上阙宛舒那双温润澄澈的眼睛、略显腼腆的笑容,立刻什么都忘了。


    她是公司里出了名的社交悍匪,同时也很会聊天,可谓是i人救星。


    一聊才发现两人都喜欢同一个插画家,还拥有许多同款周边,于是愈发相谈甚欢,最后甚至顺利交换了联系方式。


    这时,阙宛舒点的饮料好了,她一手拿了一杯,梅琪看着她手中的冰沙亮了眼睛:“宛舒你也喜欢喝这个吗?我觉得这杯新品简直好喝死了,但我的同事们都觉得太甜,每次想找人和我凑买一送一都找不到。”


    她愈发觉得自己遇到了知己,忍不住挽住她的手:“下次想喝时可以找你了!”


    阙宛舒一顿,“其实——”


    后头的话还没完,一道低沉悦耳的嗓音忽然穿过重重人群抵达她的耳里:“阙宛舒。”


    循着声源看去,就见卫珣正缓步朝她走来,一见了他,不只阙宛舒愣住,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靠!”


    “卫卫卫卫总──”


    “他怎会来这里?!”


    大Boss突然降临此处,有些正悄悄摸鱼的人不由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还有人心慌之下不慎打翻了饮料。


    总之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卫珣其实谁也没注意,他的目光全程落在阙宛舒身上,下意识忽略了所过之处一张张慌张惊恐的脸。


    直到走近时,发现有人正亲昵地挽着阙宛舒的手,他才顺着那双手看向手的主人。


    “!”


    眼见顶头上司双眼一眯,正目光危险地盯着自己,梅琪连忙放开手,猛地后退了三步。


    卫珣这才收回视线,接过阙宛舒手里的饮料,道:“走吧。”


    阙宛舒跟在他身边,语声急切地问道:“你怎么自己下来了呀?”


    “我乐意。”卫珣又恢复成那副无赖的强盗模样,他看了眼手里的冰沙,嘴角上扬:“给我的?”


    见阙宛舒无奈地点点头,他立刻拿起来喝了一口。


    两人相偕走出咖啡店,身后是一大群用热切眼神目送他俩的员工们。


    阙宛舒:“……”


    总有种弄巧成拙的感觉。


    她想的没错,泽越电子八卦群因为这起插曲再度火热起来,大伙们简直无心上班,恨不能立刻把瓜吃个明白。


    梅琪则看着那两人的背影陷入了沉默。


    所以那杯冰沙其实是给小卫总的?


    要老命了,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找小卫总凑买一送一哇!-


    阙宛舒正抱着平板坐在沙发上。


    不远处是坐在办公桌前开线上会议的卫珣,他戴着耳机,她听不见他们的会议内容,但时不时能听见他语气冷凝地和另一端说着什么,偶尔还会出现几句话语犀利的批评,听得她不自觉也跟着屏住了气息。


    工作时的卫珣气势强大迫人,阙宛舒旁观了一会,庆幸还好自己不是他的员工。


    不然她分分钟得被老板骂得崩溃离职。


    不过他的这一面对她来说也着实新鲜,有种从小养大的狗狗其实在外是一个狗帮派的老大,不仅拥有自己的地盘,还能在狗堆里呼风唤雨的感觉。


    啊,扯远了。


    阙宛舒思绪飘远,直盯着卫珣发了好一会的呆,手上无意识地写写画画。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卫珣何时结束了会议都没发现,直到他的声音冷不防贴在耳边响起:“这是在画我吗?”


    “!!”


    阙宛舒吓了一跳,她猛地偏过头去,鼻尖险险擦着他的面颊而过。


    卫珣正站在她身后,双手撑在她两侧的沙发靠背,他弯着腰,脑袋就靠在她的脸侧,与她不过咫尺距离。


    阙宛舒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往后退开,呐呐道:“什、什么?”


    卫珣垂眼看向她腿上的平板。


    阙宛舒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刚才都画了些什么。


    竟然是——


    一幅卫珣的素描。


    她的笔触其实有些潦草,但却在寥寥数笔间轻易地勾勒出他的模样,哪怕是不熟悉卫珣的人见了这幅画,也能一眼认出画上的人是他。


    就好像曾经画过无数遍似的。


    卫珣正想细看,阙宛舒却突然关掉了平板,她垂下脑袋,小声地说着:“……我随便画的。”


    “是吗?”卫珣盯着她面上别扭的神情,也没有继续追问她为什么画自己。


    虽然逗猫很有趣,但把猫逗急了她会跑去躲起来,所以得点到为止才行。


    他可是深谙此道-


    晚上,两人就在泽越电子附近找了家餐厅吃饭。


    阙宛舒对这一带不熟悉,因此问了下午刚认识的新朋友有没有推荐的餐厅,新朋友非常热情,立刻发了一堆私藏名单过来。


    还表示如果她需要约会景点推荐,她也能够提供,包君满意。


    阙宛舒:“……谢谢。”


    至于为什么选在泽越电子附近吃饭,阙宛舒只是想着大家下了班以后肯定就想离公司远远的,不会有人下班后还在公司附近悠晃的吧?


    她想的确实有理。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既然这份名单由梅琪提供,就代表这些是她觉得很不错且经常光顾的餐厅。


    所以当在餐厅门口和泽越电子宣传部的人狭路相逢时,阙宛舒沉默了。


    听着那一声声略显局促又隐隐透出兴奋的“卫总好”,她简直心如死灰。


    卫珣见状笑了一声,率先推开了玻璃门,并让出一个空隙让她先进去:“发什么呆?进去吧。”


    阙宛舒只好认命地往里头走。


    这是一家火锅店,此刻正是晚饭时间,店里高朋满座,空位并不多。


    两人的位置和宣传部众人离得很近,为避免吃不下去,阙宛舒特地选了背对着他们的位子坐下,并努力忽视自身后投来的热烈目光。


    宣传部的人也很收敛,毕竟谁也没敢在小卫总的眼皮


    子底下明目张胆地围观他谈恋爱啊。


    卫珣轻飘飘地抬眼一扫,众人立刻吓得低下脑袋,数着眼前的菜叶上有几条脉络。


    因此这顿饭吃得异常平和,除了卫珣替她夹菜、倒水或剥虾的时候,偶尔能听见身后传来一两道压抑过的嗷嗷声,不过被掩在店內鼎沸的人声中,并不明显。


    饭后是阙宛舒结的帐,卫珣没和她抢,他并不是那种觉得出门在外让女伴付钱会有损他男性面子的霸总癌患者,只要阙宛舒高兴就好。


    收银台上的小篮子里放了专供解腻的薄荷糖,阙宛舒拿了一颗,觉得挺好吃,便扭头看向卫珣,用眼神问他吃不吃。


    卫珣没说话,只是低下脑袋,微微张开嘴,漆黑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阙宛舒下意识拆了颗糖喂给他。


    等到喂完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双颊一时有些红。


    卫珣则微微弯起眼,看着她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这一幕又被吃完饭也来结帐的宣传部众人收入眼底,于是人群中再度响起了压抑过的嗷嗷声,就连部门内最不解风情的家伙看了都觉得头上痒痒的,好像要长出恋爱恼了。


    大伙不禁心想,恋爱这档事果然还是看别人谈才有趣啊。


    尤其当主角是他们的小卫总时,这简直太!他!爹!的!有!趣!了!-


    把阙宛舒送回家后,卫珣又替她换了次药。


    看着已经能活动自如、且也不怎么疼了的脚踝,阙宛舒道:“明天之后应该就不需要敷药了吧?”


    卫珣检查了下她的关节情况,道:“嗯,恰好我后天要出差,之后会让司机过来接送你。”


    阙宛舒一愣,连忙摆着手道:“不用了,我可以自己通勤的。”


    顿了顿,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你要去哪出差?”


    “新加坡。”卫珣答,他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医药箱,只说了出差地点,没有说出更多细节。


    阙宛舒“哦”了一声,沉默几秒,又问了句:“去参加会议吗?还是什么活动?”


    “都有,主要是去参加合作商举办的新品发布会。”


    阙宛舒点点头,再度沉默下来。


    卫珣等了等,见她真的只问他这两个问题,他眼角一抽,正想问她“就没有其他想问的吗”,忽然听见她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回避着他的视线,双颊上却挂着可疑的红晕。


    第49章 “宛舒要回宜安……


    卫珣定定地看着阙宛舒,试图把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动都看清楚。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直到她因为疑惑又偏头朝他看来,彼此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他才低声说:“下周四。”


    阙宛舒算了算,那就是整整一周了?


    ——好久。


    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这个。


    她的心里有些失落,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点点头道:“好的。”


    “……好的?”


    卫珣把收拾好的医药箱放在一旁,手掌改而撑在她身侧的沙发上,借着坐在地毯上的动作自下而上仰视她:“就这样?没有别的了吗?”


    狭长漆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眼底似含着几许盼望。


    阙宛舒一愣,莫名觉得此刻的他像一只想和主人讨要奖励的大狗狗。


    她想了想,在他期待的目光下一字一句道:“那……祝你一路顺风?”


    卫珣:“……”


    真是服了,恨这家伙是个木头。


    他败阵下来,垂着脑袋,手掌胡乱地将头发揉乱,又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用既哀怨又无奈的眼神看着她。


    阙宛舒被这一眼看得心头一跳,嘴唇微张,可嗫嚅了一会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将卫珣送到楼下,上车之前,卫珣又回头走到她面前,不死心地问:“你真的没有其他话想和我说?”


    阙宛舒直视着他的眼睛,忽然反问道:“那你呢?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有啊。


    想对你说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把你一起带去新加坡,想要你无时无刻都和我待在一起。


    还想问你分开这段时间会不会想我,我肯定会很想你。


    可是千言万语到了喉头,望着阙宛舒那双温润的眼睛,卫珣蓦然想到她今天在他怀里抱着他痛哭的模样,满心急切的情绪顿时停下,后头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再等等,别心急。


    八年的时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会。


    卫珣努力地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低声嘱咐道:“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有事记得给我发消息。”


    顿了顿,又补充了句:“没事也能发。”


    他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拼命透露着“一定要给我发消息!”这一暗示的模样令阙宛舒忍不住扬起嘴角,她笑眼弯弯,望着他的目光里满是真切又带了甜意的笑,道:“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吃饭吧。”


    她没有说“我舍不得你”,也没有说“我会想念你”,而是说“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明明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可卫珣却觉得满心的焦躁在顷刻间骤然消失,他整个人都好了起来。


    于是他弯起嘴角,也轻笑一声:“好。”-


    赵宣沂约了去阙宛舒见面。


    前阵子两人都很忙,实在找不到彼此都能配合的时间,上周阙宛舒又伤了脚,卫珣时刻盯着她,不让她进行需要走很多路的活动,她们想约也约不成。


    两人直到今天才终于见到面。


    近日梓城艺文中心有个展览,一位阙宛舒和赵宣沂都很喜欢的英国插画家也有相关展出,他的作品是只丑到很可爱的厌世小猫,经常用奇妙又搞笑的视角去挖掘日常生活中的另一面,既逗趣又能引发思考。


    展览只到二月,阙宛舒之前就想来,可惜许知嫣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她一时又找不到其他人和她一起,本想自己过来,没想到偶然间发现赵宣沂的手机屏保也是这只厌世小猫。


    细问之下,果然是同道中人,两人于是一拍即合,携手来了展览。


    她们逛了一下午,丧心病狂地拿下许多周边,待到终于逛累了,才一同坐在广场旁的喷泉边吃冰淇淋。


    经过这一下午,两人已经是好得能穿姐妹袜、分享同一杯冰淇淋圣代的关系,赵宣沂正挖了一口冰吃下,问道:“不过你今天怎么能和我出来?你家那位呢?”


    阙宛舒下意识答:“他出差去了。”


    赵宣沂:“……”


    难怪呢,她就说那个家伙怎么能忍到现在还不出现。


    说曹操曹操到,赵宣沂脑子里才刚浮现这个念头,阙宛舒便收到了卫珣的消息。


    卫珣:「在做什么?」


    阙宛舒:「和宣沂一起吃冰淇淋。」


    卫珣:「赵宣沂?你什么时候和她那么熟了?」


    附上一张无语恐龙表情包。


    这张恐龙表情包是阙宛舒给他画的,她经常发的企鹅系列表情包就是她自己画的,见卫珣时常偷她表情包,一副没有表情包可以用的可怜模样,她索性也照着他的形象给他画了一系列的恐龙表情包。


    长着小翅膀的绿色恐龙经常臭着脸,看起来跩跩的很可爱。


    ──简直欠打。


    这是赵宣沂的第一个念头。


    她不是故意要看他俩的聊天内容,只是探手去挖阙宛舒手里的冰淇淋时不小心看到了,但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眼见阙宛舒打字打得飞快,时不时露出既无语又无奈的表情,赵宣沂不由问道:“怎么这个表情,他说什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阙宛舒一顿,好脾气地笑笑:“只是我正在努力和他解释为什么我俩买了姐妹袜。”


    赵宣沂:“……”


    有病吧这人?关他屁事啊!


    “他连这也要管?占有欲是不是太强了?”赵宣沂嘴角抽搐,忍不住道:“才交往就这样,以后还得了?”


    她记得卫珣这家伙从高中起就是这副占有欲超强的死样,他把所有靠近阙宛舒的人都当成假想敌,像一只守着肉骨头、谁碰就咬谁的恶犬。


    没想到长大以后这人不仅一点长进也没有,甚至还变本加厉了。


    正想吐槽,却见阙宛舒一顿,忽然语出惊人:“呃,其实我们还没复合。”


    赵宣沂:“???”


    赵宣沂:“哈??”


    也许是因为她的表情实在太过震惊  ,阙宛舒忍不住心虚地摸摸鼻子,尴尬一笑。


    赵宣沂终于反应过来了,追问道:“怎么会?我以为你们早就——”


    他们如今的相处方式不就和一对普通的情侣差不多吗?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俩正在热恋中,可原来他们还没复合吗?


    面对赵宣沂困惑的眼神,阙宛舒低下脑袋,握住圣代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干巴巴地道:“……就是,我还在想。”


    赵宣沂一愣,以为她是因为卫珣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太强所以还在考虑,遂点点头:“他那性子,你确实是该考虑。”


    “不是的。”


    阙宛舒笑了笑,垂下眼睛道:“其实是因为,我担心自己没办法回以他同等的爱,所以不敢跨出那一步。”


    阙宛舒承认,自己是个在爱里非常讲究回报的人。


    她不是那种愿意不求回报地付出所有的人,相反的,她十分注重回报,总是渴望能够获得同等的爱。


    若自己付出的爱是百分之百,对方即便没有回以满分的爱,起码也得有个九十分,如若连这都没有,她便容易因为心灰意冷而想要退缩。


    幸运的是,她喜欢的人在这方面简直完美,从始至终,他给予她的爱的份量总是远远超乎她的想像,她从来不必担心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回响。


    可是,她既然在这方面高度地要求自己的爱人,自然也该以同等的标准要求自己。


    所以她会焦虑、会不安,甚至会害怕,她担心自己的爱与卫珣的其实并不同等,更害怕自己没有办法回应他的感情。


    如果自己做得不够好该怎么办?


    如果到头来又让他受伤该怎么办?


    以及,她真的有资格再次拥有这段爱吗?她真的……值得吗?


    这些问题一天天困扰着她,阙宛舒也知道自己想得太多,可作为一个曾经懦弱地放弃了这段感情的人,强烈的不配得感和愧疚让她实在没有办法不去想。


    听完她的烦恼,赵宣沂陷入沉默。


    思索了好一会,她才缓声开口:“但是,你要怎么去衡量爱的份量呢?爱毕竟不是实体物,难以用任何东西准确地测量,既然如此,要怎么去判定彼此的爱是否同等?”


    阙宛舒闻言一愣。


    赵宣沂见她突然呆住,像是被问倒了,忍不住笑起来,道:“更不用说,有些人其实也不需要百分百的爱,只要有一点点就能活得很好了。”


    比如她。


    比如卫珣。


    赵宣沂恰好与阙宛舒相反,她是个不吝于在爱中投入一切的人,甚至不在乎回报,因为她所付出的一切都反应了她当时的心情。


    她向来是凭心而行,不愿意去计算太多爱里的得失,所以哪怕付出所有后只获得对方的一点点回应,也觉得足够。


    可能会有人觉得,这不就纯纯恋爱脑吗?


    不好意思,她确实是。


    而且,虽然不想承认,但她总觉得卫珣在这方面跟她是一类人。


    因为爱的表现不同,每个人对爱的需求也不同,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获得对等的爱才会感到幸福。


    或许阙宛舒所认为的在爱里的“公平性”,对于卫珣来说根本就不是爱的核心,他真正想要的只是她的爱,无论多少。


    “而且——”


    赵宣沂抬起眼,径直望入阙宛舒的眼睛,语气认真道:“我不觉得你的爱比他少。”


    会因为担心自己无法回以对方同等的爱而感到焦虑的这一心情,本身就是深爱的表现不是吗?


    “所以,你大可以再勇敢一点。”-


    卫珣难以抑制地感到焦虑。


    自从那天阙宛舒在监狱门口抱着他哭了一场后,他明显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有所拉近。


    这体现在她开始会主动和他分享自己的生活、不吝于向他展露更多情绪和想法,和他说话时的语气也变得更加活泼调皮,偶尔还会在不经意间向他撒娇。


    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仅止于那里,始终无法再更近一步。


    其实卫珣也知道是自己太过心急,毕竟如今距离那天也才过了一周左右,且这一周里,他们大半时间都分隔两地,要阙宛舒在聊天软件上或电话里和他复合简直强人所难。


    他也不愿意用这种方式。


    但也正是因为分隔两地,卫珣没有办法真切地感受到她就在他的身边,无法碰触她、看见她、感知她的情绪,这种不确定感令他异常焦躁。


    他无时无刻都想见到她,想知道她正在做什么,在和谁说话,有没有想过他,这样的心情令他克制不住地给她发消息,试图知晓她的一切。


    短短一周之中,他便问了她数十次“在做什么”,针对这个问题所衍伸出来的追问更是多得数不清,病态般的掌控欲连他自己见了都暗暗心惊。


    那阙宛舒呢?


    她会不会觉得烦人,会不会感到负担,会不会认为他很可怕?


    卫珣感觉自己都快疯了。


    每当她回应了他,看见她的消息跳出来的那刻,焦虑不安的心情总是能得到缓解,可一旦她回得慢一些、简短一点,负面的情绪便会再度卷土重来。


    他努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思绪,却发现见不到她的每一天里,这种深入骨髓的焦虑一天比一天更加阴暗黏稠。


    距离的拉近不仅无法令他感到知足,反倒让本就饥饿了许久、终于尝到一点爱的甜头的心变得更加贪婪。


    现在就想见到她。


    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在和谁说话。


    有没有想着他。


    “……”


    卫珣又一次拿起了手机,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与阙宛舒的聊天窗。


    迟疑了许久,消息框里的字打了删,删了又打,最后只是给她发了一句“晚安”。


    好想你。


    好想你。


    好想见到你。


    当天晚上,卫珣梦见了和阙宛舒分手前的最后一次约会。


    那一天的阙宛舒异常漂亮,她的眼睛很亮,面上笑意盈盈,弯起眼睛看着他的时候,让他感觉自己正被她无比真切地爱着。


    可卫珣却恨自己太过迟钝。


    他明明早就察觉了什么,却又因为贪恋于这片刻的安逸和甜蜜,直到最后才终于鼓起勇气直面这股始终萦绕在他们之间的伤心氛围。


    以至于,上一秒他们还在观景台上看夜景,阙宛舒用前所未有的笃定语气向他承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下一秒她就决绝地离开了他。


    梦境的最后,定格在她脸上明媚又虚假的笑容,紧接着画面一转,是那一则写着“我们分手吧”的短信。


    “!”


    卫珣猛地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刚才那些不过是梦境。


    可梦境所带来的后劲加深了这几日萦绕在他心头的焦虑和负面情绪,他突然想到出差前在她家小区门口,她笑盈盈地说着等他回来一起吃饭的模样。


    这一瞬间,梦里的她仿佛穿过重重梦境,与此刻在他脑海中的她重叠在一起。


    卫珣不可抑制地想着,那句话是真的吗?会不会,她其实又在骗他?


    “……”


    混乱的思绪片刻不停地侵袭着他的大脑,直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后,他才抬起手臂懊恼地遮挡住眼睛,喃喃自语道:“我在想什么。”


    他是真的疯了吧?


    可是有关那个问题。


    如果阙宛舒真的是在骗他,如果她真的又一次离开他的话,怎么办?


    卫珣一顿,阴暗的思绪在第一时间浮现在脑中。


    那就找到她,把她关起来。


    反正用尽一切手段,都不能让她再次从他身边离开-


    卫珣把自己的行程压缩在四天半内结束。


    原先预计周四下午才从新加坡回国,但他提前在周三凌晨时就到了梓城,本来想去找阙宛舒,可见时间已经很晚了,只得先回卫家大宅。


    隔日一早,见到他双手抄着兜缓步下楼,卫瑾一家都很是惊讶。


    卫瑾问他:“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提早结束就先回来了。”卫珣走到餐桌前坐下,拿起手机看了眼,发现阙宛舒并没有给他发消息。


    这个时间点,她应该还在睡觉,等等要不要干脆去她家接她去上班?她看到他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错愕?还是惊喜?


    想到她可能会瞪圆眼睛一脸惊呆的模样,卫珣忍不住抿起嘴,轻轻笑了下。


    这时他注意到坐在婴儿椅里的卫谦,突然想起今天恰好是他固定去云安医院上治疗课的日子,便问:“今天是谁要带谦谦去医院上治疗课?我可以——”


    “嗯?今天停课。”卫瑾打断了他的话,道:“宛舒要回宜安了。”


    见卫珣面色一僵,表情透出几分错愕,她不由疑惑地问:“你不知道吗?宛舒没告诉你?”


    “……”


    话音落下,四周突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死寂。


    卫瑾发现弟弟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非常难看,她愣了愣,正想解释阙宛舒之所以要回宜安的原因,就见面前的青年蓦然起身,如一道狂风般猛地朝门外冲去。


    “阿珣!你去哪——”-


    阙宛舒正在和她母亲通话。


    她昨天才从邻居方姨那边听说孟如意近日不慎从楼梯上跌下来,摔伤了脚,虽然方姨说她受伤得不算严重,但行动多少有些不便,需要人照顾。


    得知这个消息后,阙宛舒立刻就买了回宜安的车票,打算今天就回宜安去,照顾妈妈几天再回梓城来。


    为此,她已经提前向医院请好假,并联系了接下来几天的个案们,告知他们这周会停课,待到之后再找时间替他们补课。


    和妈妈通完电话后,她走到厨房旁的储藏室把行李箱拿出来,正要打开,忽然接到了门卫室打来的电话,说是有一位访客找她。


    阙宛舒一愣,看着墙上才显示七点半的时钟,有些疑惑是谁会在这个时间找他。


    值班的门卫说:“是一位卫先生,之前有见过他来找你。”


    阙宛舒更错愕了,卫先生?难道是卫珣?可他不是还在新加坡,明天才会回来吗?


    正有些愣神时,便听电话里的门卫又问:“我直接请他上楼吗?”


    阙宛舒应了声好,道:“好的,您请他上楼吧,他知道位置的。”


    “好的。”


    在等卫珣上楼的过程中,阙宛舒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她还没有告诉他自己要回宜安的事。


    他才刚回来,她就要走,不管怎么说这个情况都有点尴尬。


    该怎么说比较好呢——


    正想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咚咚咚”三声,听起来有些急促。


    阙宛舒走到门口开了门,却在见到青年紧绷到显得有些冷漠的脸色,以及那双漆黑幽冷的眼睛时,愣住了。


    她正想说话,他却先她一步开口:“你要去哪?”


    声音很轻,却莫名透着一股诡异的压抑感,仿佛只要她的回答稍有不对,这股已然绷紧到极致的情绪就会彻底决堤。


    第50章 我想把你关起来……


    卫珣此时很不对劲。


    他在说完这句话后,蓦地踏前一步从门外走进来,身高差距和他的气势所带来的压迫感令阙宛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砰。”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室内没有开灯,只有熹微的晨光自落地窗外洒进来,将一切覆上一层薄雾般的朦胧蓝色,可那光照不到他俩所身处的地界,使得阙宛舒一时看不清卫珣半隐在阴影下的表情。


    只能从他此刻给人的感觉判断,他整个人都很不对劲。


    卫珣确实很不对劲。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绷紧到极致的琴弦,起初还极力支撑着,想要保持冷静,可在看见阙宛舒脚边的行李箱,以及她听见他的询问后脸上一瞬之间闪过的心虚后,精神蓦然崩裂了。


    “你要离开我。”他语声轻缓地开口,轻飘飘的嗓音像旷野吹来的风,是无尽荒凉和悲冷,“又一次。”


    阙宛舒一愣,立刻开口想要解释:“不是,我只是──”


    “是什么?”


    卫珣却打断了她的话,他抬起眼,这时借着晨光映照,她才看清了他眼中蒙着一层水光,既愤怒又显得破碎委屈的眼神。


    他质问道:“上一次是八年,这一次是多久?又一个八年吗?还是十年、二十年?”


    他气势逼人,说完这句话后又猛地往前一步,整个人几乎要撞到阙宛舒身上,后者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这个举动像是助燃剂,一瞬间助长了本就熊熊燃烧的火势。


    “卫珣,我──”


    后头的话还没完,肩膀突然被人用力地扣紧,力道重得仿佛掐到了骨头上。


    随后是一股力道猛地将她往前拽,阙宛舒猝不及防,被他拉到身前狠狠地禁锢住。


    当她错愕地抬起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卫珣那双通红的眼睛,再来是沉冷中透出一丝癫狂之色的表情,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逐渐变得粗重呼吸。


    这些无一不彰显著他此刻情绪激动,已到了近乎丧失理智的地步。


    偏偏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这种反差愈发令人感受到一股钻入骨髓般的痛苦,和如能灼伤灵魂的悲凉。


    卫珣突然说:“许知森问我,是希望你的身边只有我一个人,还是除了我,还有许许多多喜欢你、爱护你的人?”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还在极力忍耐:“我希望,你的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我想要你只看着我、只想着我,想要你的一切只和我有关,想要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卫珣知道自己的性格从来都是霸道的,他占有欲强,既自私又专断,生来就没有要把喜欢的东西和他人分享的这一美好品质,即便是他的家人。


    他想,喜欢的东西为什么要和别人分享?


    既然是他喜欢的,自然就该完完全全属于他,谁也别想碰触一分一毫。


    这体现在所有被他拥有的事物,小到一件玩具、一枚玉佩,大到一个专属的称呼、一个人。


    他像占据着一整座山谷的恶龙,而被他守护在羽翼之下的遍地财宝,就是他绝不愿与他人分享的私有物。


    这其中也包含了阙宛舒。


    所以当许知森问他的时候,他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的是这样的回答──


    我希望她的身边只有我一个人。


    这是独属于他的私欲,埋藏在骨血里和灵魂中的天性。


    可是、可是。


    “可是──”


    卫珣突然垂下脑袋,他一边用力地禁锢着自己喜欢的人,一边垂着头像个自愿认输的骄傲国王,声音沙哑地说着:“可是,当我发现你的身边其实不只有我时,我首先感受到的竟然不是嫉妒和不喜,而是……高兴。”


    “然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希望你的身边除了我,也有许多爱护你的人,我希望你能遇到足够多的好人,希望你身边发生的都是好的事情。”


    “不管是把你当成亲闺女的许家人,对你百般照顾的职场前辈和同事,会替你剥虾的室友,还是只见了几次面就能和你一起买姐妹袜的赵宣沂。”


    “你身边有许许多多像他们这样的好人,竟让我在感到不是滋味的同时,也觉得很高兴。”


    “但是我——”


    但是他,毕竟是一个既小气又占有欲强的恶劣家伙,即便意识到爱的本质不该是占有,依然无法克制那些阴暗的思绪在内


    心深处无声蔓延。


    那一年被阙宛舒甩了之后,卫珣有一段时间里就像个随地大小炸的炮仗似到处殃及无辜。


    他恨阻拦自己的父母,恨路旁看起来比他还快乐的小狗,恨让他们必须经历这些事情的老天,更恨面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向来任性,被负面情绪彻底支配的那段时间,更是肆无忌胆地向全世界发泄着自己的恨意,最后被看不下去的姐姐狠狠扇了两巴掌。


    当时卫瑾说:“你以为你是谁,全世界都该这样惯着你?你以为你的爱有多了不起,那是什么珍贵得让人家必须不顾一切选择的东西吗?别自作多情了!”


    “你们面临的未来有太多不同。”


    卫瑾难得对弟弟露出这般严厉的脸色,语气沉沉地问道:“你能保证现在的你带给她的是力量、是劝慰、是扶持,而不是负担和痛苦吗?”


    “……”


    面对姐姐的质问,卫珣发现自己竟然哑口无言。


    早在阙宛舒红着眼睛对他说,她不想成为只能依附他的金丝雀,说她首先是阙宛舒、是阙家的女儿,然后才是他卫珣的女朋友的时候,他就明白,他的爱并不足以成为她的底气。


    即便他是如此深爱她。


    他迟迟没有回应,而看着惨白着脸,仿佛被扇傻了似的一动不动的弟弟,卫瑾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阿珣,有时候放手也是一种爱。”


    听见这句话,卫珣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克制不住地想,他为什么要放手?他偏不放手又能怎么样?


    他就是非要爱她、也要她爱自己,他就是要和她在一起,哪怕全世界都阻拦又怎么样?哪怕她其实不愿意又怎么样?


    他大有无数种手段可以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每当他心里这么想时,阙宛舒望着他流眼泪的模样又会如同一道狂风般冲散所有晦暗的心思,占据他心头每一个角落。


    然后这一瞬间,卫瑾的话便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你能保证自己带给她的不是负担和痛苦吗?”


    卫珣不能。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爱有多沉重、多偏执、多自私,当时犹仍年少的他改不了,控制不住,所以只能让她走。


    因为比起她不在他的身边,他更不能忍受的是她流泪的理由是因为自己。


    所以他努力压抑着,不想让自己的爱成为她的负担,他想让爱变得轻盈,想要她能以更轻松的姿态待在他的身边。


    “可是,为什么你还是要走。”


    为什么还是要离开?


    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能在一起?


    卫珣真的不明白,也不想要理解。


    他只是固执地扣紧阙宛舒的肩膀,终于没忍住向她宣泄这份笼罩在心头、早就快将他逼疯的晦暗爱情:“你以为我不想把你关起来吗?!”


    按耐不住地向她吼了一句后,压抑已久的情绪也再关押不住,在这一刻如同溃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要将阙宛舒彻底淹没。


    “我想把你关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想要你每分每刻都和我在一起,想要你除了我身边以外无处可去,就算你会恨我也罢、会讨厌我也好,我还是想这么做,我每一天都在想,想得快要疯了,你以为我是真的不敢这么做吗?”


    是的,他不敢。


    他是胆小鬼,他既不愿阙宛舒因为他而流泪,更无法忍受她可能会恨他。


    一切都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他才不敢强迫她,更不想这么做。


    他只是、他只是——


    他只是想要她的爱而已,无论多少。


    所以发疯似地说完这些狠话后,卫珣又低下脑袋,像个走投无路的困兽般语声颤抖地乞求她:“所以拜托、拜托!在我真的发疯以前,就待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就好,只是这样也不可以吗?就让我能看着你就好,拜托你了……”


    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不敢看她此刻脸上的表情,只是用力地抱紧她,把脑袋埋进她的颈窝,仿佛只要他不放开手,她就不会走。


    可是阙宛舒本来就没想要走。


    她被困在他怀中,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和他贴在一起,这让她能够更深刻地感受到他的一切。


    无论是用力地环在她腰背上的手臂、紧贴着她的颤抖身躯,埋在她耳畔的滚烫呼吸,还是他一声又一声,极力向她宣泄和证明的庞大爱意。


    这都让阙宛舒的心在一瞬间软和得一蹋糊涂。


    静默半晌,她努力从他肩膀处探出脑袋,又试图从他的怀抱中举起一只手臂来。


    卫珣却以为她是想挣脱他,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收紧手臂,更用力地抱紧了她。


    阙宛舒也没让他放开自己,只是一点一点地从他的禁锢中抽出手臂。


    而在让其中一只手重获自由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举起手,手掌轻轻地覆上他的后脑。


    紧接着,她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卫珣,我没有要走。”阙宛舒语声温柔地开口,一边摸着他的脑袋一边说道:“我妈妈摔伤了腿,我只是回去看她几天,很快就回来。”


    顿了顿,又补充道:“没骗你,我发誓。”


    “……”


    卫珣没有反应。


    阙宛舒也不急,她耐心地摸着他的脑袋,轻抚着他的背脊,试图借着这般安抚的动作带走他内心所有不安和焦躁。


    又过了一会后,她才感觉到萦绕在耳畔的急促呼吸逐渐轻缓下来,抱着她的青年终于有了反应。


    他依然埋头在她颈边,开了口,声音很哑:“真的吗?”


    阙宛舒点点头,又摸了摸他的脑袋,道:“真的。”


    卫珣不说话了,直到几秒之后才再次开口,语气中含着几分委屈和控诉:“你没告诉我……你吓到我了。”


    阙宛舒立刻道歉:“对不起,因为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事情,当时忙着和医院请假并通知个案,没来得及告诉你。”


    “……”


    卫珣沉默,忽然很轻很轻地哼了一声,像在闹脾气。


    阙宛舒见状忍不住弯起眼睛,哄道:“下一次肯定第一个告诉你,我保证。”


    听见这句话,他才低低地应道:“……嗯。”


    只见方才还像只困兽般极力发着疯的人像是轻易就被她哄好了,正用脑袋轻轻蹭着她的脸颊,又问:“你要回去几天?”


    阙宛舒答:“五天,周日晚上回来。”


    “好久。”卫珣低声说道:“太久了。”


    他肯定会很想她。


    就不能干脆把他一起带去吗?


    ──咦。


    卫珣突然睁开了眼睛。


    阙宛舒没发现他的异样,仍旧温柔地哄着他:“如果我妈妈的情况比想像中好一点,我会早点回来的,要是决定早些回来,也会先告诉你,嗯?”


    卫珣很快应道:“嗯。”


    他难得没有再借机得寸进尺,而是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下午送她去高铁站时也没有嘱咐她一定要早点回来,有事没事都要给他发消息。


    这副异常潇洒的态度让阙宛舒有些摸不着头脑,一瞬间还以为上午跑来她家发疯的人并不是他。


    直到回到宜安的第二天傍晚,她突然收到了卫珣的消息:「下楼,我在你家楼下。」


    阙宛舒一时没反应过来:「可我还在宜安啊。」


    卫珣:「我知道。」


    卫珣:「我说的就是宜安的家。」


    ……啊?!


    阙宛舒瞪大眼睛,拿起手机匆匆下了楼,在小区门口看见了那个等在路边的青年。


    听见脚步声后,卫珣偏头朝她看来,一见了她,嘴角立时浮现笑容。


    此刻在他身后,是宜安如油画般绚烂明丽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