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习武多年, 失去视觉之后,感觉更加灵敏。


    南荣宸光凭手腕上力道就能大致断出对方的动作,那人刚开始动手快准狠, 从第二圈往后,愈显犹豫。


    这怎么行?万一动手的时候也这么磨蹭犹豫, 受苦的是他,南荣宸善意规劝一句, “孤该夸你有胆色, 还是该骂你无用?殿外可都是御林卫,多耽误一分就成不了事。”


    当然,御林卫就算在也不会救他。


    那人很听劝,手上动作随之又快起来。


    他丝毫没反抗,那人估计与他有些私仇, 将他从汤泉中揽出时还打起他那右手的主意, 五指紧紧箍住他的五跟指头, 像是要生生掰断。


    多半是他一纸朱批下旨或贬或罚过的人。


    其实这很没必要, 就算留着他的手, 他也不会再去批折子。


    从汤池迈步而上,赤足踩上灰白云石,凉意混着汤池中的湿意袭来, 不怎么好受。


    他腿上无力险些没站稳,这才察觉到李昌远比他认为的有胆子,在无形之中下过药。


    其实杀他没必要这么麻烦,不过能理解:无论是南荣显, 还是终于决定提前除去他的主角团,都不想平白担上弑君之罪,哪怕是他这么个昏君。


    药效愈演愈烈, 走出不过三步,他就彻底失去意识。


    隔着漆黑绸缎闭上眼时,他也是释怀了,如果这药足够争气,死在别人手上也成。


    毕竟,经常死的都知道,如果清醒着,别管伤在何处,也不论细水长流血尽而亡,还是一剑穿心、心脉断得干净利落,都挺疼的。


    唯一遗憾的事,那人似乎给他裹上件柔软衣袍,他还没来得及琢磨懂这是何意。


    *盈月泉殿外乱作一团,刀枪剑戟寒光将夜色擦亮,李昌远提剑朝心腹吩咐,“盈月泉刺客已经全数肃清,本官亲自去捉拿刺客,以除后患。”


    “你等在此处守着,若王上有何闪失,本官决不轻饶!”


    裴濯朝殿脊看过去一眼,陈平正潜藏在其侧。


    他朝持剑拦他的副指挥使开口,“王上遇刺,你敢拦我?”


    李昌远此举无外乎是要把他这些心腹留在盈月泉当替死鬼,届时大义灭亲,给他们安个“护卫不力”或者“勾结刺客”的罪,也能把自己多摘干净几分。


    副指挥使显然没看透这点,拔剑横在裴濯剑上,“在王上身边待了几日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狗仗人势的东西!别忘了当日是本官亲自把你送进李府,你现在跪下相求,本官还能给你个痛快。”


    他说完便见裴濯抿唇笑起来,还真在没脸没皮地朝他拱手。


    他轻蔑地睨过去,正对上裴濯宽大袖袍遮不住的上半张脸,被那剑眸中盛着的森然笑意看得遍体生寒。


    故弄玄虚的狗东西,他挥剑刺向裴濯的右腿,这等浪荡妖孽只配跪在他脚边求饶。


    李大人只说留裴濯一命,可没说不能是缺胳膊少腿的。


    不过是个玩物,能在李大人心里有多少分量?


    几息之后,剑柄只来得及在他手里转了寸许弧度,就当啷落地,随之落地的还有他的头。


    切口平整的头颅骨碌碌滚到阶梯下,没合上的眼盖在土里。


    身着甲胄的无头尸随之向后倒去,扬起尘土的同时顺带把一众御林卫吓成木鸡。


    裴濯扔了手上沾满污血的琴弦,顾不上袍角上的脏血,连带着自己一起骗进去,“今日御林卫谋逆,王上早有预料。”


    “李昌远一个时辰内便会伏法,负隅顽抗者犹如此人!”


    一众御林卫握着剑看向紧闭的殿门,又看了眼镇定而不失锋芒的天子近臣裴濯,竟是不敢上前去。


    裴濯恨不能推开殿门冲进去,但若不能先震慑这群御林卫,他就算贸然见到南荣宸也是无济于事。


    如今这盈月泉大约只有陈平一人守着,南荣宸今夜看他报仇这出戏是假,没想着从盈月泉活着离开才是真。


    “陈常安,家住永平巷尾,家中妻儿父母四人。柳遇知,家住北街,母亲重病在身,每旬需往同医堂取药”他压下心中情绪,一一扫过近处的御林卫,“旁的我不想多说,此剑击出之前弃剑跪降者,阖家无忧。”


    不降的自然是,诛灭九族。


    “事到如今,诸位还看不清?今日留守盈月泉的,都是你们李大人的替罪羔羊。”


    一众御林卫光听了前半句,就几乎要把李大人许诺的滔天富贵抛到脑后:王上竟然筹谋至此,连他们的家室都了如指掌!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就连没反应过来裴濯后一句话意思的御林卫也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臣等只是听命行事,求王上饶命!!”


    院内御林卫跪了一地,裴濯敛眸扫过还握剑站着的两人,其中一人还是熟人,“眼下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出来之前,此处不能有站着的人。”


    他说完这话,迈步上前去推殿门,回头时就见方才站着的御林卫身首异处。


    而他这次被一跃而下的陈平挡在身前,“王上有命”


    他抬手止住陈平的话,凑上前去压低声音,“今夜你若非要听王命,王上就会死,明白么?”


    今夜的王命半句也听不得。


    陈平平生第一次动摇,自从入东宫,他什么都不需要考虑,只需要听从太子之令、天子之命。


    他看向裴濯,最终跟在他身后走进盈月泉,违抗一半王命——此次的王命是“守在裴濯身边,跟他走、听他的。


    今夜之后跟着影卫出城潜藏个三五载,种地做生意应该都饿不死。


    无诏不得回京,也不得入盈月泉。”


    步入殿内后,裴濯回头安抚身后一言不发的执拗蘑菇,“你也不算抗命,王上不是让你跟着我?”


    陈平瞬间被安慰到了,连连点头。


    裴濯却是看得直咬牙,南荣宸还真是思虑周全,给所有人留好后路,怪不得平日里陈平总是有事没事来他这处“奉命”献殷勤。


    原来南荣宸是要把他当陈平的后路,多半还是条备选后路。


    他二人搜寻一番,几乎确认殿内空无一人,只在热气氤氲的汤池一侧横躺着两个舞姬。


    陈平收回探到舞姬鼻下的两指,隐约意识到不怎么对,这个念头与“王上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的念头打得不可开交,“只是晕了,还活着。”


    裴濯总体环顾盈月泉四周布置,“去传王上口谕,院内的御林卫暂押偏牢。


    再去寻影卫,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入盈月泉。”


    这命令后半段与王命一致,可如此一来,他就不能跟着裴濯,王上也没说过如果有冲突,究竟要遵哪一半王命,因此,陈平再次看向裴濯。


    裴濯试着转动檀木架上的青铜人俑,在随之传来些微声响中无奈补上一句,“我在这等你,带影卫来盈月泉时不可惊动旁人。”


    *睁眼时仍是一片漆黑,南荣宸下意识挣动手腕,带起些长久束缚导致的酸痛。


    还有痛觉意味着他尚在人世。


    身下锦被柔软不输紫宸殿,但并不能散去他心里窝的火气。


    杀人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合着临越这满朝肱骨、正统皇室都是一群废物。


    另外,最重要的事,他那贴身衣袍在汤泉里滚了一遭,此时也黏腻得厉害,没有一处称心的。


    他一连串动作惊动了守卫,约莫还是掳他来此的人,身上都带着股上好的金丝檀香。


    此香价贵,由此可见,此人没准是哪位王公贵胄。


    他倒有几分好奇,想寻个舒服地姿势躺好再弄清自己命丧谁手,权当个消遣。


    可那人显然对他恨极,没能让他如愿,将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扣在手臂间,又折磨起他那右手,对着他虎口啃咬舔舐,与南荣承煜当时的发狠不同,存的是折辱磋磨之心。


    他使力挣开,带得心口始终未愈的伤处又痛起来,那人安抚似地挠过他手掌心,松开手又撩起他半截未干透的袖袍。


    没了黏湿的衣料,小臂上反倒成为全身上下唯一清爽之处。


    那人依旧没安什么好心,撩起袖袍自然不是为着让他好过,正用两指抚过小臂上那块陈年旧疤,当年一箭穿过留下的。


    他此时最该怀疑他那王兄南荣显,毕竟这疤是拜他所赐。


    “这么爱不释手,好看么?”


    回应他的是不安分地两根手指,正一寸一寸按在他唇角脸畔摩挲。


    如此一来,就不可能是南荣显。满上京皆知他这王兄最厌恶断袖,恨不能把天下断袖全杀了,得个干净。


    南荣显当年伤重之时,被他抱了下都大发雷霆,定然不会为了辱杀他同他如此接触。


    那会是谁?


    不管是谁,最好真能杀他,否则他定让其数箭穿身。


    他借机松下脊椎上的力道,整个人彻底软成任人宰割的鱼肉,趁着这个空当用梅花镖割起腕上的绸缎,“还喜欢孤的脸?”


    揽着他的力道一轻。


    没想到是色胆包天,他朝那人接着道,“孤也想喜欢你。”


    衣袖被拉回原处。


    “可惜,孤手臂上的疤是旁人留的。”


    “孤允你在孤心口上刺一箭。此后,孤这张脸和整颗心,都只属于你一人。”


    那人终于说出第一句话,手不安分地抚上他心口的伤处,“旁人?”


    嗓音低哑,是南荣宸从未听过的,但又不尽陌生,八成是用药伪装的,“孤没准你说话,不敢动手?”


    那人突然把他抱得更紧,王位坐这么些年,他从未想过有人会对他色迷心窍。


    连他手上的动作都没注意。


    也不知眼光怎么如此奇葩,他自认尚不及中人之姿。


    不过这很好,他伸手环上那人脊背,将梅花镖一寸一寸刺入那人血肉,空着的手也没去扯眼上的黑绸,“这次做得不好,该罚。”


    那人手臂上力道停滞片刻,随之把他勒得更紧,忍下痛出的吸气声,凑到他颈间,温热吐息让他几欲作呕,他偏头避开,手上的梅花镖又刺得深了几分。


    东南方向有脚步声逐渐逼近,他没带半点犹豫地拔出梅花镖,“作为奖励,孤再给你一次机会。”


    毕竟这人是第一个潜入盈月泉的,已经是其中最中用的。


    不管所图为何,被他刺上一刀,那点因色起意的绮思也该散得干净。


    就算真对他有点什么情意,也该因爱生恨什么的,话本都是这么写的。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试探一句,“有人来了,还不快走,你若死了,下次谁来陪孤?”


    那人不知在犹豫什么,放开他伺机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在他手中塞上一张锦帛。


    看来那人也没本事把他带离九安行宫,乃至盈月泉。他后悔了,这般优柔寡断、无用又恶心的宵小,合该先送他下地狱。


    他抬手取下眼上的黑绸,想看清自己身在何处。


    却被一道张扬至极的声音打断,也正告诉他答案,“南荣宸在京中这些年也真是出息,在盈月泉养了这么个…媚骨尤物。”


    第42章


    这恐怕是今日最有趣的笑话, 南荣宸接着去扯眼上的黑绸,想看清这个不带眼睛就来刺杀他的狂妄人。


    三指刚碰到黑绸缎就被捏住,混着酒气的热气灼在指尖, “他平日就这么玩你?”


    南荣宸开始怀疑今日是不是诸事不宜,这都是些什么病得不轻的人?


    他利落抽回手指, 接着去扯下黑绸尾巴。


    那人又攥住他的手腕,“别动, 这么系着好看。”


    “方才那人不是南荣宸, 你都能主动扑到他怀里,随他闻你看你,怎么就不理我?”


    “再不回话,我便告诉南荣宸,你同旁人偷情, 让他把你赏给我玩。”


    南荣宸勾起唇来, 纯属被气笑的。


    他竟不知道, 自己何时有这么个能共享美人的兄弟。


    他这一笑得了那人一句夸奖, 那人还得寸进尺地捏起他后颈肉, “笑得是很好看,但我要听你说话,再不说话我要罚你。”


    那人说完还自我反省起来, “怪我,问的问题不好,惹得美人含羞。换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含羞?南荣宸彻底气笑了, 也是许久没这么无语,手腕上佯作顺从,“南荣灵均。”


    他说出名字之后, 那人果然没再废话,


    他借机把握准方向屈腿踹出,手上借机挣出,逆转攻守之势。


    可药效还没散,他手脚差了些力道,跟那人手脚相缠。对这个局面他已经满意,互相牵制总比受制于人的好。


    那人如今知晓他的身份,既然能在此时潜入盈月泉,倒也不是没有动手杀他的可能。


    就是死在这么个脑子不好用的人手里,很没排面。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薄如蝉翼的云锦纱帐四下翻飞,垂在他肩上颈侧,先前落荒而逃那人塞过来的锦帛平铺开来,落在地上。


    教人一侧目就能看清其上活色生香的画。


    血腥味在鼻尖弥漫,那人约莫正捏着他那枚梅花镖,说出的话很不中听——


    “南荣宸也太卑鄙,日/日/逼你如此承欢,还让你冠他的姓氏,实在过分。


    你这梅花镖好看,我准你捅我一次,你就冠我的姓怎么样?啧,陆灵均好像不怎么好听?”


    “放心,我日后会好好待你,不会让你连衣袍都穿不齐整。你我二人没必要顾念那些繁文缛节,直接坦诚相见就好。”


    南荣宸:“”


    这辈子什么人都能来刺杀他这一国之君吗?


    他接过那梅花镖握在手里,“你不怕孤王上砍了你的脑袋么?”


    那人诚恳道,“南荣宸那手下还算有本事,现在只剩一道密道门没开。今日我本来是来刺杀他的,不方便带你走。”


    “等我一日,我找南荣宸把你讨回来再杀他。”


    南荣宸:“”


    两辈子加起来没有这么无话可说过。


    但这不妨碍他利落刺出梅花镖,权当是个记号,春猎重头戏还在后面,他死之前定要把今天这两个龌龊废物先送下地狱,“太麻烦,我今日就禀告王上,先杀你。”


    那人吃痛一声,“好狠,怪不得南荣宸喜欢,我也喜欢。”


    “本将军知道你不会告诉南荣宸,因为…你肯定不想你那情夫被他知道。”


    南荣宸没心思去计较他的胡言乱语,拔出梅花镖,黑着脸开口,“你见到他的脸了?”


    沾了这么多脏血,是时候该换一把。


    那人轻笑一声,又捏上他的后颈,“秘密,在盈月泉等我。”


    “别想着逃走,本将军过目不忘,已经记住你后颈上的红痣。”


    “吱呀”声传来,最后一道密室门即将打开,南荣宸身侧空无一人。


    他抬手取下眼上的黑绸,险些被晃动的烛火晃得目眩,缓了会儿才看清楚周围布置。


    盈月泉之内,竟还有他不知道的密阁。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锦帛,只看一眼就重新合上,朝系统冷声道,“今日之事,给孤一个解释。”


    [系统365(紧急公关版):此为意外剧情,但请宿主放心,今天来的人一点都不喜欢你啊啊啊!请专注剧情!]


    [检测到男主已经完成诛杀李昌远剧情]


    [检测到剧情人设裴濯偏离主线,不予加入主角团,划入宿主反派团队,会另外安排炮灰反派剧情…]


    [下一剧情点:请宿主配合炮灰组质疑男主才华,解锁男主打脸爽点。]


    南荣宸耐心即将告磬,“孤问你他们是谁?”


    第一个人他没多少头绪,至于第二人,“陆”这个姓氏,多半出自赤焰军。


    首先不会是陆揽洲,当年与南梁和疏勒数战,他没少跟陆揽洲配合作战,却阴差阳错没会过面。


    陆揽洲自幼长在边境,从陆老将军死后,更是未曾入过京,与他也就更没机会谋面。


    不过有一点毋庸置疑,陆揽洲这次回京很想弄死他,派人来刺杀之前怎么也会做足准备,总不至于连他这人都认不出。


    当然,“陆”这个姓氏,也不一定是真的。


    [系统365:系统错误、系统错误,一级加密、一级加密]


    南荣宸冷笑一声,“装死好啊,今日围猎场上,你的主角缺胳膊少腿,也接着装。”


    [系统365:……是主要人物干的,系统只能透露这么多。]


    裴濯持剑走进时,就见南荣宸对着那把沾血的梅花镖坐在榻上,眼中满是戾气。


    天子又只穿了件玄色里衣,露出的手腕上也多出两圈红痕,他上前将披风裹在天子肩上,“王上,是臣护卫不周。”


    自此时起,他在临越有新的仇人。


    南荣宸一把掷出那梅花镖,把手中锦帛背面朝外定死在石壁上,“李昌远死在谁手上?”


    裴濯正百感交集,最终还是“南荣宸安然无恙就好”的念头占据上风,如实作答,“影卫追杀途中,遇上襄王手下上山救驾。臣和陈平知晓王上不愿折损影卫,便借襄王的刀杀了他。”


    南荣宸没再说什么,想来是他干涉过多,才把裴濯拉进只有死路的反派阵营,“襄王现在何处?”


    裴濯又看了眼那块锦帛,不知上面画着什么,“襄王正侯在盈月泉外,遵王上口谕,不得入内。”


    南荣宸端起烛台走到石壁前,看着火舌吞没那张锦帛,其上的画不堪入目,虽说没画脸,也不可能画的是他,但实在污秽。


    那整整一面的画简直颠覆他看话本多年对民间情爱的想象,爱恨之事都让人恶心。


    这个书中世界也荒谬至极,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


    他看了眼裴濯,想起裴濯大理寺牢中的屈辱模样,伸手拍了下裴濯的肩,“。”


    思来想去,只有不好男色、一心报仇的裴濯,能懂他的感受。


    “罢了,让襄王先回去。”


    把裴濯捞出去的事,不差这一晚。


    但如果裴濯留在他身边是为了向他这个罪魁祸首报仇,事情会好办许多。


    算起来大约也是如此,否则裴濯为什么会因为影卫的安危放弃手刃李昌远的机会?


    不过在一切之前,他问出一直挺有兴趣的问题,“李昌远和那些御林卫死的时候,你作何感想?”


    裴濯抬眼直视天子,南荣宸助他报仇的百般原因里,或许存着想让他高兴欢喜这一条,他拱手作答,“回禀王上,今日是臣这三年来最为畅快的一日,除了,臣有愧裴家。”


    裴氏一门世代忠烈,如今只剩他一人,偏他离经叛道,妄图谋夺君心。


    这“愧”字落到南荣宸耳中是另一个意思,他淡了语气,“大仇已报,没能手刃李昌远是你能力不济,回去想想是入朝还是回故城,明日给孤答复。”


    他只是这出“报仇”大戏的旁观者,理解不了其中畅快,也没什么趣味。


    裴濯坚定开口,“王上,臣想留在紫宸殿。”


    南荣宸闻言证实自己的猜想,又是一个想混在他身边骗取他信任的,他们做反派的惨上加惨,身边人都是奸细。


    “孤允了。”


    裴濯目视天子,端在天子手中的烛台燃出光亮之余,热到极点爆出“噼啪”声,也只能晕暖天子半张侧脸,暖不热其内冷薄残败的骨血,“王上,夜间寒凉,臣伺候王上沐浴休息。”


    但南荣宸允他留下,也不是全无希望。


    盈月泉外,南荣承煜几乎拿出在哄孩子的架势,“陈平,王上在盈月泉遇刺,本王若不搜查一二,恐怕会留有后患,本王知道,你也不想王上深陷险境。”


    陈平握剑守在门外,又重复一遍,“王上有令,无诏不准入盈月泉。”


    南荣承煜都要佩服起他,陈平简直是aka碳水驱动全智能机器人,程序设定为只听南荣宸的话。


    随时随地原地化身复读机。


    二者僵持不下,南荣承煜最终以退为进,朝身后的护卫开口,“既如此,你们留守此处,本王明日来求见王上。”


    转身之后,他脸上的温润笑容在夜幕下消失无踪,“回去禀告梁大人,今夜刺客尚未完全抓获,本王亲自率人下山追查刺客,以便一争御林卫指挥使之职。”


    刺客来历成谜,剧情里只说有一队人马属于陆揽洲,这人回京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刺杀南荣宸。


    对此,南荣宸先是假意纵容几次,再伺机将陆揽洲的亲卫当场擒下,以此为引,重提“陆氏之案”,一举把赤焰军尽数收回。


    当然,为兵权冤杀良将是南荣宸的又一条罪证。


    至于从盈月泉殿内逃出的刺客,他至今不确定是谁的人。


    八成跟南荣显脱不了干系,是他亲眼所见。


    想到这地方,他策马离开九安山,好巧不巧,正迎头撞上一身骑射劲装的南荣显。


    花枝招展的东西。


    一黑一白两匹上品宝马在夜幕之下竞相扬蹄嘶鸣。


    他二人头次很有默契地同时屏退随从,勒马对峙当场。


    南荣显扬眉冷嗤一声,把背上擦着骨头的伤口当作他独有的令牌,“你以为自作主张插手李昌远这事,王上就会信你用你?”


    “你猜错了,王上从不信外人,他只会怀疑你。本王劝你一句,不想死滚去封地。”


    南荣承煜脸上冻起一层冰,有南荣显这张脸在,数个时辰之前云帐香榻之上的苟且事态在他眼前实时放映,“南荣显,你他妈的才该滚去封地。”


    南荣显恬不知耻,不仅违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还违背人伦,死gay一个!


    还有南荣宸,知道那是谁吗?就投怀送抱。


    就算不知道是谁也不能投怀送抱!


    一边讲着和他共梦春情、缠绵卧榻,一边这么,但这不能怪南荣宸,南荣宸就是个反派npc,没有自我意识。


    都是南荣显的错,该死的癫公。


    被兜头骂上一句,南荣显反而笑起来,会咬人的狗能装会演不会叫,南荣承煜这个废物连狗都当不好,“襄王还是先管好自己,否则本王只能大发慈悲,去你那封地替你扫墓。”


    南荣承煜策马走上半圈,与南荣显侧身而过,“王上能知道你当年那一箭怎么射的,就也会知道你今日干了什么好事。”


    南荣显勒紧缰绳睨着直奔山下的身影,浑不在意,阿宸亲口所说,也想喜欢他。


    *正值万物复苏时节,鸟兽新生,是以春猎不会过度杀生。


    旌旗猎猎飒然风中,游云西驰,号角声连营而过。


    开猎第一日,天子当与群臣共欢同乐。


    群臣今年却乐得不怎么彻底。


    三日之前,王上在盈月泉遇刺之事传遍九安山围猎场,可天子有令,“诸位各自尽兴,孤三日之后会依祖制前往围猎场射下头筹,在此之前,一干事宜交由肃王处理,无诏不得入盈月泉”。


    一众大臣谨遵王命,只知道御林卫勾结刺客,行刺天子,已经尽数伏法。


    据盈月泉可靠消息,对于御林卫谋逆之事,王上早已察觉,以身入局,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半数御林卫。


    实在是智勇兼备,运筹帷幄于一室之内。


    只有在王上遇刺第二日,才孤身一人姗姗来迟的陆揽洲视圣旨为无物,对王上更是谈不上恭敬,当场直言,“告诉王上,三日之后,本将军要向他讨一样东西。”


    此时此刻,陆揽洲一身窄袖劲装,腰间暗红色革带张扬夺目,就着混不吝的疏散坐姿露出乌金马靴。


    银冠高束的马尾之下鬓角线利落分明,深邃鹰眸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空着的御台,放荡不羁,又威压十足。


    “王上到!”


    以肃王和襄王为首,众人齐齐起身参拜,唯独陆揽洲慢了一步,最后只剩他的声音响在碧空之下,“参见…王、上。”


    陆揽洲隔着漫卷军旗看向天子,抬手将新近熬服的海东青召到肩上。


    他与南荣宸,有缘。


    第43章


    遥遥一声含珠噙玉的“免礼”在苍穹之下传来。


    陆揽洲跟肩上的海东青一道盯着临越当今天子南荣宸。


    由先帝亲手教养长大, 扶入东宫的太子,也是一柄惟先帝之命是从的刀。


    南荣宸也在看他,用那双内勾外翘的凤眼, 其中盛着两颗深不见底的黑曜石。


    他当日就该扯下那道黑绸。


    “你我君臣二人初次相见,陆将军就这般看着孤, 莫不是与孤一见如故?”


    先帝疑心深重,比千年老龟都要谨慎, 南荣宸有样学样, 在东宫时就谋算满心,连他派去支援的前锋都要试探。


    不过才过去几年,陆揽洲不信南荣宸辩不出他的声音,敷衍地微一拱手,“臣岂敢与王上一见如故?”


    南荣宸此时倒是话多起来, 却不及盈月泉那日可爱, 远在御台上接着同他叙话, “虽是初见, 孤和满朝文武都对陆将军心折已久, 不必拘礼。”


    其余众人已经入座,平视天子的只有他一人,南荣宸演得让他牙痒, “臣自然不会与王上见外。”


    “那便好,来的路上听人说陆将军想找孤讨一样东西。但说无妨,孤只怕天底下没东西能配得上陆将军的赫赫战功。”


    这是在兴师问罪,陆揽洲自然不怕, 扬眉道,“既然王上开口,臣像王上讨个恕罪的恩旨——臣未能及时赶往九安行宫, 害王上在盈月泉遇刺受、辱。”


    “遇刺不假,受辱从何说起?陆将军怎知孤不是乐在其中?”


    天子这话出口,众臣确信盈月泉刺杀和御林卫之事都在王上掌握之中,敬佩又惶恐。


    那李昌远背地里没少仗着太后亲侄、天子近卫之首的身份作威作福,他们没想到王上能不顾太后和李老将军,大义灭亲。


    这么一来,过去一个月王上突然宠信裴濯的原因,也就清晰明朗——这都是寻机为了诛杀奸臣!


    南荣显和南荣承煜将那“乐在其中”四字入耳琢磨一番,一人喜上眉梢,一人趁着行礼的功夫撕破伪装,结了半张脸的冰渣。


    陆揽洲把指骨捏得“咔嚓”作响,目光落在南荣宸翕动的两片薄唇上,今日不怎么红,“臣不敢揣测圣心。”


    那两片唇轻轻一碰,又拐弯抹角起来,“陆将军与孤生分至此,孤心中不忍。今日将军与孤一起出猎,增进君臣感情。”


    陆揽洲大逆不道地将天子打量个遍,南荣宸一身浅金团绣衣袍穿得齐整,只有玉带束起的那把窄腰有些当日榻上到销魂模样。


    南荣宸无外乎是忌惮赤焰军,没胆子明着发作,要跟他玩阴的。


    他都已经白白被捅了一刀,此时不会让南荣宸如愿,拖起散漫腔调开口,“王上恕罪,昨日襄王追击刺客时在九安山下遇刺。臣也不幸受伤,此番怕是无法奉陪。”


    襄王遇刺?九安山怕不是成了刺客窝?只是那刺客也太不长眼,连主角都敢动。


    南荣宸拂袖坐下,此处群山连绵,驰骋弯弓猎鸟兽,是他上辈子不会错过的乐事。


    而现在,他连骑装都没换,只因穿戴过于麻烦。


    也就更没心情跟陆揽洲同猎,主动提出此事也是因为围猎场上箭矢无眼,陆揽洲或许能让他意外身亡。


    还有当日第一个潜入盈月泉的废物,他挺想把人揪出来,再决定是直接处死,还是慢慢玩死。


    如果那人争气,勉为其难与他同归于尽也不是不行。


    可现在陆揽洲不肯听话地上套,他朝陈平招手,“你那短弩让孤玩玩。”


    陈平乐颠颠地拱手递上短弩,王上在盈月泉昏睡两日,醒时也没怎么理他,定是因为他擅自违抗王命。


    幸好现在王上终于消气了。


    南荣宸接过短弩,回头去可陈平,盈月泉之事不怎么顺利,那药比他想得烈,倒是因祸得福,让他昏沉着多安睡了几日。


    自重生以来,他没得过几日安睡。


    就是不知为何陈平一直哭丧着脸,还是现在这张笑脸顺眼,他抬手撂给陈平一个果子,应是新摘的。


    陆揽洲立在宴席中央,看着南荣宸两条长腿翘在矮桌上,衣袍之下,薄蓝裤管裹着的纤薄肌肉松弛着,反而绷出曼妙弧度,举在面前的短弩正对着他。


    算南荣宸有几分魄力,他这次连手都没拱就要开口,却见南荣宸指了下他肩上的海东青,将两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他坦然承认,他看不透南荣宸在耍什么花招,只觉得那两根手指力道不够,轻饶了那两片惯会诓人的唇。


    若南荣宸射杀他的海东青,合该赔他一个新玩意儿。


    满座无人不知陆氏一案:当年陆老将军通敌被下狱,在狱中承认有把柄落在西夏手中,实属被逼无奈。


    先帝念及陆家满门忠烈,宽赦陆家,把陆老夫人供养在京中,又让陆家独子留守边关统率赤焰军。


    陆揽洲在边关数年还算安分守己,可见将门风骨,也可见,当年先帝把陆家老幼养在上京的用意,以人为质,是最好的威胁。


    现如今陆揽洲初次面见新君就如此嚣张,怕是犯了天家大忌——武将恃功而骄,还是个身份复杂的武将。


    今日陆揽洲怕是要受些威慑。


    南荣宸将那短弩指向陆揽洲,没怎么找准头,凭着手感扣动弩机。


    箭矢以红羽为尾,凌空而去,陆揽洲立在原处,掌心捏着柄匕首。


    他和海东青流多少血,南荣宸就要偿还多少。


    利器将空气割出哨声,杀伤力十足,却只有有三五根羽毛悠然飘落,海东青振翅高飞。


    陆揽洲伸手捏着一根羽毛,遗憾地收起匕首,“王上这是何意?”


    南荣宸将短弩扔还给陈平,淡声开口,“将军也看到了,孤射艺不精,没有将军保驾护航,今日这头场围猎怕是会使皇家蒙羞。”


    南荣宸射艺不精?这话谁信他陆揽洲都不可能信,“王上这理由臣喜欢,臣遵旨。”


    对于陆揽洲这嚣张至极的答复,满座文官武将没人敢去反驳,他们也看不真切天子的意图所在,风波迭起之时,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南荣显跟他们不一样,“陆将军这话怎么说?难不成王上还要讨你欢喜仰仗你?”


    南荣宸本也有话要训斥他这没用的王兄,此时也没急着打断,端起桌上的鹿茸血酒浅尝一口,还是这么腥。


    从成色到味道,都比不上谢尘的血,他因此真有些想念谢尘,把赤红琉璃珠握在掌心,乐得看戏。


    陆揽洲依旧看着南荣宸,沾着血酒的唇红过了头,擦掉一些才恰到好处,至于这南荣显,他回上一句,“本将军讨王上欢心还来不及,肃王不也是么?”


    当日密探来报,盈月泉有三道密道。


    他本来也没全信,但不入虎穴怎么知道里面究竟有何玄机,没成想他在那三道密道上一无所获,反倒在一处密室险些扰了旁人的好事。


    其中一人正是肃王南荣显,另一人就更有意思,他当日只知道是个狠厉美人,今日才得知,美人是当今王上。


    南荣宸当日问他见没见过那人的脸,多半还不知道南荣显的身份。


    他偏偏不让南荣宸轻易知道。


    南荣显隐约听出他话中之意,他也没打算瞒多久,但他是世上最了解南荣宸脾性的人,三日不足够南荣宸消气。


    这一遭也不能怪他,谁让南荣宸无心无情,不留情地戳他痛处,还同太后计划着要对他先捧后杀。


    他不能太惯着南荣宸,绑他罚他,也是给自己讨两分补偿。


    可他万万没想到,阿宸喜欢被他触碰,还说也想喜欢他,喜欢他喜欢到用那把最爱的梅花镖捅他,还说要再给他一个机会。


    只可惜被不长眼的人坏了好事,他又不能贸然惹南荣宸生气。


    不管怎么说,想到当日之情形,他心情再次好起来,看在这个份上暂且不同陆揽洲计较,但南荣宸应当与他同猎,“王上,陆将军有伤在身,恐怕不能护好王上,王兄陪你打猎如何?”


    南荣宸睨他一眼,“王兄有这空闲不如先三省己身。”


    “孤将春猎事宜交由王兄主理,御林卫之事是怪不到王兄。可如今襄王也遇刺受伤,孤很是失望,两日之内务必查清此事,否则王兄就不必回京。”


    “孤会替王兄寻一处封地。”


    又是这般无情,南荣显却没觉得生气,南荣宸最好多罚他几回,到时候才能多奖他补偿他,“遵旨。”


    对于肃王突然的正常,南荣宸和满座大臣都没作他想:不管怎么说,这次确实是南荣显失职。


    就算为了那心心念念的权势,南荣显也会查清事端,以免落得个无能的话柄。


    陆揽洲打断他二人的话,“昨日本将军也不幸受伤,走得匆忙,还没问过襄王伤在何处,伤势如何?”


    剧情里没有那场突然而来的刺杀,不过那场刺杀对南荣承煜有利,能给肃王那癫公扣一条办事不力的罪名。


    更有意外之喜,只要南荣显查不清真相,他便有机会送癫公去封地。


    他忍癫公很久了。


    至于那伤,是主角团的陆揽洲问出的,想来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背上中了一箭,有劳将军挂怀。”


    南荣宸闻言转了目光,看向南荣承煜。


    事情巧合过头,就多半是人为。


    当年他与陆揽洲也是这么靠着“默契”遥相配合着攻城略地。


    陆揽洲还算识趣。


    第44章


    南荣承煜被天子带着玩味的一眼看得脊柱发麻, 勉强稳住人设,“臣弟还未得机会亲口问一句,王兄圣体可有损伤?”


    南荣宸用帕子擦去唇上腥人的鹿血, 半点不好喝,还是回京赏给司命为好, “有襄王这份心,孤当然会无碍。”


    按理说陆揽洲也是主角团一员, 若那日的废物真是南荣承煜, 陆揽洲合该替他遮掩,如今却主动把嫌疑往他身上引去。


    站在书中世界的角度来看,他这个昏君猜疑心重,早晚会因为背上的伤处怀疑到南荣承煜,倒不如主动露出一二马脚, 假作真时真亦假, 没准能蒙蔽过去。


    前提是, 那人确实是南荣承煜。


    他看着南荣承煜没一点心虚的神情, 于虚空中问系统365, “你的主角究竟对孤安的什么心?”


    [系统365(信誓旦旦版):再次重申本书为龙傲天权谋升级爽文。


    主角与反派不共戴天,主角痛恨反派,现在所做的一切示好和亲近, 都只是为了在反派手下蛰伏,暗中谋划,铺垫最终打脸剧情。]


    [系统365:请宿主牢记人设属性,不要自作多情, 认真走反派剧情!]


    南荣宸扔去帕子,对着南荣承煜头顶已经过半的仇恨条,又问一句, “所以,他会不择手段地报复折辱孤,欺骗孤,最后让孤身败名裂?”


    [系统365(威胁脸):是的,所以请宿主认真走剧情,不要与男主亲密接触,当好反派,不然会影响死遁活命。]


    它其实不太明白,这不是一早就知道的剧情么?南荣宸怎么到这时候还在问?


    最近虽然剧情出现差错,比如南荣显居然还是图反派身子!好在他这人无关紧要。


    再比如主角团武力值背景板陆揽洲居然被反派的脸硬控,当了几分钟弱智?!


    但最终走向是好的,因为它的主角南荣承煜,在书中世界,每时每刻都有“掉下山崖都能找到秘籍”的主角光环,出去刺探一波敌情也能偶然撞见反派的秘密,手上又多一条反派的把柄。


    剧情走到后期#反派南荣宸居然跟南荣显断袖#的词条,肯定又能增加昏君立体度。


    它就知道,上周目绝对只是个意外,这次它亲自监督反派,就不信世界还能因为反派崩塌!


    南荣宸心中依旧存疑,但也不是说不通,南荣承煜向来伪装颇深,没准是要借此抓住他的把柄,让他来日不仅有各种罪名,还有不光彩的野史秘辛传世。


    不管是真是假,他现在怎么看南荣承煜怎么不顺眼,没必要忍着。


    蒙着眼触碰几下,不至于让他生出羞耻心,单纯是觉得脏。


    而且,他看不惯手段卑劣的废物。


    据系统所说,那人是剧情主要人物,九安山之内,主要人物也没几个。


    猜错也无妨。


    他侧身抽过裴濯手中的折扇,是把从盈月泉随手取出的玉清桃花扇。


    昔日他热衷于布置盈月泉,搜寻到的珍奇清雅玉玩摆件都往那处送,还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讨萧元倾欢心。


    若没理解错,那群违规评论里说的“恋爱脑”,他估计当了两辈子,好在他每一世都没活过二十四载,没丢脸丢到家。


    他将玉扇展开转了几下,准备以公谋私,就算那人不是南荣承煜,也能拉一波仇恨值,“孤瞧着朝中上下没有人比襄王行礼更恭敬,上前来,孤将这玉清桃花扇赏你。”


    御台上的目光如有实质,无形中勾着人听命走上前去,换了旁人早就把持不住,但他南荣承煜可是主角,他竭力保持最后的理性,“臣弟谢过王兄,但不敢冒犯王兄,王兄打发内侍赏臣弟就是。”


    南荣宸重申一遍,“开宴在即,上前来。”


    南荣承煜从座上起身,迎着各种带着揣度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向御座,这不是他想去,是被逼无奈。


    算南荣宸这次终于眼神好,知道该仰仗谁、奖赏谁。


    他瞥了眼南荣显无能狂怒的眼神,朝天子躬身拱手,“臣弟谢过王兄。”


    南荣宸指尖寸寸拂过扇面上的纷繁桃花,又将那扇子合上,“孤刚夸过襄王,襄王就忘了。”


    “跪下谢恩,方合礼法。”


    跪、下、谢、恩,四个字压在南荣承煜肩上,他忍下心中的错愕,看向南荣宸,作出委屈模样,“王兄,可是臣弟又有哪处做得不好?”


    没办法,谁让南荣宸似乎吃这套。


    南荣宸扫他一眼,声音虽轻,却透着威严质问,“孤让你掺和李昌远的事了么?孤给你安排的差事不好生办着,偏要自作主张?”


    南荣承煜没想到是为了这件事,肩上落上一只手,分明没多少力道,却压得他膝盖一弯。


    耳边的训斥还在继续,“孤允你擅自下九安山捉拿刺客了么?御林卫指挥使之职,孤本就是要给你的。孤的好弟弟怎么就这么急不可耐,最后带伤归来,还让陆揽洲撞上。”


    “朝中谁人不知你是孤的人?孤的好弟弟可真会让孤颜面尽失。”


    他是南荣宸的人?南荣承煜在那一句句训斥中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跪在天子脚下,脑子里多出一个念头:这是第一次有人管他,以…哥哥的身份。


    在原来的世界,为了成绩、地位、钱,他努力上学、创业、应酬,连熬通宵、醉倒街边、算计来算你去,为自己打拼一条前路,没人能替他“安排好”哪怕一间安全屋。


    穿书之后他有金手指在身,想教他做事的人要么死要么被他的操作闪瞎眼。


    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南荣宸敢安排他管着他。


    不知天高地厚。


    南荣宸不觉得自己在扯谎,上辈子他连封地食邑都替南荣承煜筹划好,“孤是为你好,受罚才能长记性,左手伸出来。”


    右手,要留着批折子。


    南荣承煜觉得自己被邪恶的封建势力pua了。


    作为大一就开始创业、大学毕业就坐拥上市公司的21世纪的资深资本家,从来只有他画饼pua旁人的份,他怎么会吃这套?


    是他的手自作主张地伸出去,心跳过快带得呼吸都急促起来。


    南荣宸睨着那只有重大嫌疑的手掌,他其实很想一刀砍了,但是不太行。若真砍了,他们临越未来的国君就只剩一只手,太没气度。


    但他还是把用来削牛羊肉的短刀钉到桌子上,“孤在盈月泉中了些迷情毒药,头脑不怎么清明。襄王自己数着,你杀了李昌远在内的二十五个御林卫,就数到二十五下。”


    “数错一下,孤亲自砍下你这只手,免得襄王又不顾念自身安危,出去在旁人手下受伤。”


    主角头顶的仇恨值上下波动,勉强涨了一小截,南荣宸也没多生气,这一遭他目的不纯,他想报私仇。


    南荣承煜听到“迷情香”二字眸光也微动,难不成真被他欺侮着玩到那个地步,当日在宫里同疯狗一样咬他还不够,竟还要亲自折磨他那只右手?


    扇子白玉包边,又镶着几颗晶蓝宝石,“啪”地一下落在掌心,又带着坏地一碾一拉,掌心痛痒混杂、灼心而去,南荣承煜抬眼看向南荣宸,得到一句善意提醒,“刚开始就忘了数,是要逼孤剁了你的手?还是说,孤该屏退在坐列位臣工,免得折了襄王的脸面。”


    南荣承煜觉得那扇子无形中扇在他脸上,当众被这么打手心,他脸上烧得火辣一片,但他又有种诡异的惶恐,他怕南荣宸停下,“一”


    南荣宸觉得遗憾,怎么说也是主角,这么听话多没意思,他又落下一扇,目光投向远处的群山。


    这一轻一重的落差让南荣承煜不自主地去反省自己究竟哪处做的不够好,他的好王兄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他掌心明明又红又痛,却忍着战粟和屈辱将手凑得更近,“二”


    玉扇两边不尽相同,这次是又凉又平整的一面落在他掌心,生生留下一道红痕,他从跟第一次一般的力道中得到莫大的安全感,“三。”


    又是几下打在掌心,不止是掌心,指腹、掌跟,位置不定、轻重不一,一切的一切都捉摸不定,都由南荣宸,他的哥哥为他做主,他只需要顺从


    “十五。”


    羞耻感、安全感、被当众当稚子一般打罚的委屈和恨,在一下又一下的击打中将他淹没,滋生出从未有过的快感。


    “二十四。”


    只剩最后一下,他确认南荣宸不会再有停下的机会,再也忍不住更大的贪欲,他想让南荣宸看他一眼,试探着握住扇身,冰凉细腻,还是比不得南荣宸正捏着扇柄的手。


    南荣宸耐心本就不多,但会反抗的主角总归好玩几分,他用扇子滑过主角脸上浅淡的疤痕,是他上次一箭射出的,“孤让你动了么?还不听话,下次打的可是别的地方。”


    比如脸。


    南荣承煜顺着他的话去想,身下某处猝然一紧,好在青蓝锦袍宽大,“二十五。”


    在他恼羞成怒之时,南荣宸指尖轻轻按过他的掌心,“孤也不想罚你,当日孤给你机会,不是让你出去丢人现眼找伤受的。”


    “孤知道你要杀李昌远,御林卫也是要交到你手上,莫要再辜负孤的苦心。”


    南荣承煜坚信这就是安抚,可他满身欲望得不到半分纾解。


    他好恨南荣宸,说着给他机会、帮他安排好一切,却不肯多看他一眼,多让他碰一下抱一下,南荣显就可以。


    都是因为迷情香,南荣显那个癫公,迟早剁了喂狗。


    但,南荣宸选择把御林卫给他。


    南荣宸一边妄图拉拢他掌控他,一边又不得不依附他,待他坐上王位,当让南荣宸看着他如何掌天下权。


    再也不能轻视他一分。


    南荣宸看着他头顶又涨了的仇恨值,“放心,今日没人听到你是怎么数的,下次可不一定,长点教训。”


    “下去入席。”


    [系统365:恭喜宿主补足主角在斩杀李昌远一案中损失的爽感。]


    南荣宸觉得系统有病,“你那主角也是有意思,孤第一次见被打出爽点的。”


    [系统365:检测到数据库尚无此种指标,有待研究,请宿主再接再厉继续走剧情。]


    待南荣承煜握着那把玉清桃花扇起身、神情空茫地走下御台,陆揽洲借着指尖三根银针的力道,将手中的洁白羽毛送到天子面前的桌子上,惊得传膳的内侍脚步一顿。


    御林卫死伤一半,围场上护卫多半是当年肃王手下,少部分听命襄王,此时都按剑看向陆揽洲,随时将叛臣拿下。


    南荣宸用指尖在那三根银针上逐次刺过,最后把渗出的血珠抹在白羽上,随手扬去,“这银针没毒,都退下。”


    他再看向陆揽洲时,那人也在看他,朝他无声比了句,“灵均,够狠。”


    无聊的把戏,他伸手去削面前新烤的羊腿,却被裴濯扯住袖袍,还又得寸进尺地用帕子细细擦过他手上每一处地方,从手心到指缝。


    他没挣扎,他也觉得脏。


    留下裴濯比他想的多了几分用处,这人做事细致又懂眼色,“裴卿这差当得越发熟练。”


    裴濯连那锦帕都丢了,“对王上尽心尽力是臣的本分。”


    南荣宸勾唇问一句,“裴卿如今又不恨孤了?”


    裴濯不知如何作答,“王上喜欢这浩然山川么?臣在北境有一处宅子,若哪日王上不想在上京,臣带王上遍游山川。”


    南荣宸用刀插起一块肉,“可惜,孤不喜欢。”


    *午后,围猎场上。


    南荣宸扯着缰绳,闲庭信步一般穿梭林间,金羽凌云弓随意系在马身上,似在控诉天子暴殄天物。


    陆揽洲勒住缰绳靠过去,躬身捞过金羽弓,噤声搭箭,一击即中在灌木中穿行的梅花鹿,“王上打算将御林卫给谁?”


    南荣宸看着那梅花鹿在箭下抵死挣扎,身下血迹越流越多,打马上前,一剑穿心而过,“陆将军手握赤焰军不够,还想要御林卫?”


    王剑浴血,在阳光下瑰魅生寒,可谓剑如其人,陆揽洲盯着天子后颈的红痣,手痒,“本将军没看错,灵均何时都不会手软。”


    “不过王上这番大动御林卫,此前又在寿康宫要“滴血认亲”,今日还当众给襄王难堪,太后和周衍知恐怕不会放任王上这般。”


    知道的挺多,南荣宸拔出王剑瞧着其上的血,没多绕弯子,“怎么,陆将军不打算杀孤,反而要帮孤?”


    陆揽洲取下身侧的酒壶,淋漓浇下,冲去王剑上的血,“都是先帝的种,与其来日追随襄王那个废物,臣不如选择当王上的刀。”


    南荣宸难得觉得意外,陆揽洲上辈子不声不响,局势看得比他清楚,“孤不缺刀,只缺一条黄狗。”


    百里之外的寿康宫,太后手上捻着佛珠,终于做出抉择,“王上近日锋芒太盛,隐隐要背离先帝初衷,不能不防。


    哀家与王上到底有多年情分在,不忍亲自动手,在王上生辰宴之前加一把火,诱梁有章动手。”


    “生死由命,全赖我佛之缘法。”


    雪棠翻开一页佛经,“王上若提前察觉,不去生辰宴…有御林卫前车之鉴在,奴婢担心。”


    太后点燃三根檀香,“有萧大人在,王上不会不去。”


    第45章


    相隔数百里, 太后在宫中私供佛像,虔诚对佛经。


    在她谋算之中的南荣宸正对着只濒死的梅花鹿,要害处血流如柱, 不多时就闭上眼,气息殆尽, 再不会醒来。


    他与这鹿是同病相怜,挣扎着想活的死了, 想死的却活到现在, 都不称心。


    直接来看,都是拜陆揽洲所赐,该杀的不杀,不该杀反而一箭射去。


    他勒起缰绳回看陆揽洲,双眸幽如深潭, “孤也不是什么狗都愿意养, 孤不信陆将军。”


    当年那道圣旨是他奉先帝之命去传的。


    不管从先帝那边算, 还是怎么论, 陆揽洲都视他为杀父仇人之一, 初次回京就会在围猎场设伏杀他。


    当然,陆揽洲没能成功,否则他也活不到替主角铺完路的时候。


    这辈子他想成全陆揽洲, 谁知道陆揽洲次次不中用——盈月泉去过、围猎他也特意留出机会,陆揽洲都没动手。


    他看不透陆揽洲从何得知南荣承煜与太后的牵扯,更看不透陆揽洲究竟知道其中多少纠葛。


    他不加遮掩地投去探究的目光。


    陆揽洲被打量得很受用,也跟着去看那生息全无的梅花鹿, 没看明白,便又去瞥眼南荣宸后颈雪肤上的红痣,施施然回道, “王上相信臣会在此杀你,所以特意与臣同猎。还有,王上是因为相信臣,才当众辱罚那日在盈月泉犯上的襄王。”


    看不透就不看,南荣宸选择不为难自己,陆揽洲觉得他确信盈月泉那废物是南荣承煜,那就当他真信了,“孤倒喜欢将军这份坦诚,将军辅佐孤是想为陆老将军昭雪?还是想要孤这条命?”


    真心换真心,只要杀了他,陆揽洲这两愿都能达成。


    陆揽洲转了下手上的玉扳指,驭马靠过去,夹着马身的腿抵上南荣宸的,劲薄肌肉隔着几层衣料相贴,“臣当日去盈月泉是想刺杀王上,如今却是后悔极了。区区杀父之仇,拦不住臣想做王后的心。”


    “只是本将军小臂伤势未愈,怕是伺候不好王上,免不了劳烦王上自己动。”


    南荣宸丝毫没躲,挥剑挑过他腰间的酒葫芦,“将军在外替孤打江山,回京还不忘想着伺候孤。如此劳苦功高,过来,孤有赏。”


    他会留下陆揽洲,看不透的东西才能给他惊喜——没准不知何时就给他致命一击,他就不必费心思筹谋。


    陆揽洲在边境没少听关于当今王上如何英明神武、不图享乐,为了大业誓不立后。


    盈月泉那遭勉强算南荣宸以身入局,浑身上下分明一身泠然玄袍,却勾人得很。让他无论如何不能把灵均和当今天子联系在一起。


    而如今南荣宸衣冠规整,浅金合着薄蓝,加上缺了些血色的脸,清贵疏离不可亵渎。


    听了他的混账话之后,却是要赏他。


    他自然要领赏谢恩,“王上赏什么臣都受着,还要供起来日日追念天恩,谁让臣对王上一见如故。”


    “孤帮陆将军清醒清醒,”烈酒淋头浇下,天子嫌恶地扔去他的酒葫芦,嘴上却又说得好听,“陆将军不必与孤客气,私下还唤孤的表字即可,孤也不会怪罪。”


    陆揽洲回京前亲手从树下挖出的醇香酒液顺着他脖颈淌下,热辣撩人又醇香绵延,教人欲罢不能。


    他谨听王命,“灵均,你同酒置什么气?若还在为那事恼我,再捅我一刀便是。”


    南荣宸将王剑归鞘,心中已有论断:不管他冤没冤枉南荣承煜,那些胆敢动主角的刺客都跟陆揽洲脱不了干系。


    他纵马向前,与陆揽洲拉开距离,“孤没那兴致,带上猎物回营。”


    实打实的扫兴,他期盼许久的春猎,一半荒谬,一半捉摸不透。


    不过也不算没收获,陆揽洲留着大有用处。


    可惜御林卫只有一队,是要留给主角襄王,“御林卫死伤惨重,訾待休整。陆将军便入宫护卫 ,少说也要到下月巫神祭。”


    “陆揽洲,你意下如何?”


    春猎到这算是指望不上了,幸而还有他借襄王和肃王之手扰乱的中书省。


    梁有章和赵泽缨,亦或是太后,不知道谁先坐不住。


    陆揽洲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么好听过,“此刻起,臣必定尽心护卫王上。”


    至于旧日仇怨,他还知道该找谁去讨。


    南荣宸与陆揽洲同猎,不让旁人随侍,要说最放不下心的人,裴濯、肃王、襄王,乃至太后,根本分不出个上下。


    不过只有裴濯能名正言顺地远远护卫天子。


    裴濯跟陈平并肩纵马,身后隐藏者春猎结束就要被勒令离京“蛰伏”的影卫,一行人远远坠在天子与陆揽洲身后。


    经过盈月泉一事,陈平对裴濯信任有加,当然,还是王命最大。


    裴濯望着远处那道身影,“王上与陆揽洲,确实是第一次见?”


    春光正好,把陈平的圆脸圆眼照得越发像年画娃娃,他如实回答,“对,几年前在边境陆将军求见过,当时王上伤重封锁消息,没见他。后来王上回朝,陆将军驻守边关,更没机会相见。”


    裴濯微微颔首,仍在思忖困扰他几日的问题,那日盈月泉,南荣宸究竟经了何事?


    马蹄声由远而近,他转头看去,是赵泽缨,正不要命地策马奔往南荣宸所在之处。


    陈平拔剑喝止,“赵大人留步,王上今日不见闲人。”


    眼看着赵泽缨要发作,裴濯温声问询,“赵大人何事如此惊慌?冲撞圣驾可是大罪。”


    朝中没人不知道这位赵大人,背靠清河郡王,早早凭着会寻乐子会来事与肃王臭味相投,如今又成了天子面前的大红人。


    什么事能让他慌成这样?


    短短两日,他被南荣显明里暗里追杀这么多次,生死一线也没成这般模样。


    赵泽缨带着火气啐一句,“王上交代的差事也是你们能问的?”


    “让开,否则本官定向王上参你们一本妨碍公务。”


    这威胁其实很有分量,赵泽缨在中书省这么些天上表参的人,别管以什么罪名,王上几乎事事过问,亲自降旨处罚。


    罚又罚得让人看不出头绪,罚俸、禁闭、鞭笞,看起来全凭心情。


    大理寺卿薛宣为这些案子数次求见,王上却是见都没见,还一并又罚他三月俸禄。


    裴濯示意陈平放下剑,依旧温言温语,“我与陈平在朝中并无官职,跟赵大人的中书省更是不掺不连,随赵大人参就是。”


    赵泽缨纨绔本性已成多年,如今又成了天子面前的红人,哪受得了这等委屈。


    幸好连老天都看不惯他堂堂副丞相,竟被裴濯这等人蹬鼻子上脸,刚巧南荣宸正骑马而来。


    他朝天子呼道,“王上救臣,有人勾结刑部颠倒黑白,要诬陷臣满门清白!”


    陆揽洲同样听到这话,侧头看过去,“王上回京这些年转了性子,喜欢养这种蠢出生天的狗?”


    对此,南荣宸淡声回一句,“比不上陆将军,在边关多年把赤焰军练得诸事皆通。”


    外能对敌,内能扮刺客,连主角都能伤到,很有能耐。


    陆揽洲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臣陪王上一同听听这肃王门下之人能被冤到什么地步。”


    南荣宸没多搭话,策马掠过赵泽缨时撂下句话,“回王帐再说。”


    任用这么个蠢笨奸臣,恐怕是他一生的污点。


    若不是清河郡王手上有他想要的东西,他当日肯定要三挑四选。


    放眼整个上京,只要当过主角南荣承煜爽点工具人的,都有当奸臣的潜质,怎么也不会比赵泽缨更丢他的脸面。


    *王帐之外,士兵身披暗金甲胄,听从肃王之命严阵以待。


    南荣宸拂袖坐在软椅上,接过裴濯递来的茶盏驱寒润喉,听裴濯妥帖发问,“赵大人不妨直说,王上正听着。”


    饶是赵泽缨向来以“老子高兴最重要,其他爱谁谁”自我标榜,也能觉出天子的不悦,来不及去思考背后缘由,“王上,臣不眠不休地查了数日,才在春猎前找到梁有章梁大人以权谋私,包庇他那侄子科考舞弊的证据。”


    “可臣亲眼见王上夙兴夜寐、操劳至极。不想让此事扰了王上春猎的心情,便打算回朝之后再递折子,谁知那梁有章竟然勾结刑部颠倒黑白,反咬臣诬陷忠良。”


    “更是趁着臣不在京中,将臣的人证屈打成招!”


    南荣宸放下茶盏明知故问,“不是还有大理寺么?为何要把案子投往刑部?”


    这下赵泽缨有些哑口无言,简直要怀疑自己当日记错了,明明是南荣宸说刑部尚书背地里投靠襄王,暗示他用这桩案子一石二鸟,把刑部握在手里。


    怎么如今翻脸不认人,他继续挣扎着解释,“王上知道的,朝中素来把臣与肃王划为一党,大理寺卿薛宣也归于肃王麾下,臣是为了避嫌,这才一时错信刑部。”


    南荣宸没所谓地开口,“案子既然到了刑部,就由刑部先审,大理寺随后复核。”


    “刑部尚书公允廉正,是先帝和周阁老为孤选的临越法绳,赵大人慎言。”


    赵泽缨彻底说不出话,暗道君心比坊间女子之心难琢磨得多。


    裴濯很有眼色地开口送客,“赵大人且回去候着,王上总不能明着偏私。”


    待赵泽缨脸色凝重地离去,陆揽洲看够了戏,“是臣误会王上,原来王上养狗是为了闲来无事逗着玩。”


    南荣宸撩起眼皮看他,说话却是对着裴濯,“襄王可是听令在偏帐养伤?”


    裴濯拱手答道,“是,襄王今日闭门谢客,在帐中休养。”


    南荣宸这才回望陆揽洲,意味不明地开口,“那日刺客来得蹊跷,孤去看看襄王背上的伤。”


    *肃王帐中,赵泽缨随着侍从落座,“殿下,王上这是何意?王上就算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也不该…把臣当弃子。”


    开宴之前,南荣承煜那句“伤在背上”,彻底替南荣显解惑,当日九安山下那句“王上也会知道你今日做了何事”,不是南荣承煜那废物虚张声势。


    当日南荣承煜确实在。


    如此一来也不是坏事,免得阿宸对他疑心渐深,“怕什么?王上连本王都能耍弄,你就受着这天恩。”


    玉清桃花扇,迟早会回到他手中。


    第46章


    都这时候了, 赵泽缨没那魄力不慌,“请殿下明示,帮泽缨指一条明路。”


    南荣显脸上挂上些笑, “按照王上说的做便是,到时候自有你一条升官路, 本王会帮你。”


    他自己都没法在南荣宸手上寻一处坦荡明路,能做的只有, 帮赵泽缨断了后路。


    如此一来, 清河郡王才有可能破釜沉舟,先替他试试宫变的路,也能当个声东击西的靶子。


    赵泽缨将信将疑,拱手试探,也是难得谨慎犹豫一回, “王上近日对殿下重用非常。殿下定是世上最懂圣心之人, 还请殿下告知王上的意图, 给泽缨一个安心。”


    不是他突然瞻前顾后, 入朝前他父亲就反复叮嘱, 伴君如伴虎,他多少听进去几句。


    最重要的是,李昌远浑身上下被捅满血窟窿的惨状在前, 他不得不小心。


    南荣显摆手示意他免礼,大发慈悲赏下些安抚,“当日大理寺卿薛宣的案子你应当还记得。林珂在京兆尹屈打成招,襄王一党和清流巴不得把薛宣当场罢黜, 可王上走一趟大理寺,就把案子翻了。”


    “梁有章插手他侄子科举舞弊一案,说到底也差不了多少。本王会吩咐下去, 当日谢尘怎么救、怎么策反的林珂,来日也会怎么救你那人证。”


    赵泽缨心中的石头落下一半,“殿下英明,得神使效忠。”


    薛宣那事他当时只当个乐子听,王上是看在肃王的份上亲入大理寺替薛宣翻案,可那薛宣太过耿介,敢当场拦着王上带走裴濯,这才保住官职而丢了三个月俸禄和圣心。


    他不会犯这种错误,顺着王上捧着王上,没少得好处。


    南荣显听到“神使”二字轻蔑一笑,谢尘算哪门子神使,不过也是追名逐利的俗人——当日谢尘愿意入他麾下的条件是,一年之内,名正言顺地做上司命之职。


    说白了就是觊觎徒弟天下皆知的名声,又拉不下老脸自己去争,这才找他献殷勤,跟萧元倾一个德行。


    这么个人哪值得他多提,“至于王上今日这态度,梁有章是多少年的老狐狸,你应该知道。打草惊蛇和隔墙有耳,还要本王同你细讲?”


    他说完仰头把金盏中的元正酒一饮而尽,他都是为了阿宸才如此自降身段,跟区区一个赵泽缨啰嗦到这地步。


    赵泽缨越听心中的石头越轻,说到底圣心所在才是此案的关键,也是他扳倒梁有章的关键。


    他跟着南荣显各处厮混这么些年,了解这位肃王的脾气,更佩服他的胆大放肆,忙找补几句,掩盖自己方才的慌乱,“殿下说的是。泽缨也是一时着急怕连累殿下,险些都忘了,梁有章侄子去年科举舞弊一案的物证,还是文…萧元倾送来的,可见圣心在我们这处。”


    萧元倾算个屁的圣心所向?南荣显暗讽一句,到底没说出口,转而骗赵泽缨最后一句,“旁的不必多想,尽心帮王上收回刑部,少不了你的好处。”


    营帐中只剩他与夏昭两人,他噙着笑问道,“王上这么做,是想逼出清河郡王手上的西夏情报网,本王猜得对吗?”


    夏昭哪懂这些,“殿下最懂圣心,刑部尚书可是先帝亲选的辅政之臣,王上为何要动他?”


    南荣显笑答一句,“先帝是什么好东西么?他留的人也就阿宸傻乎乎地重用。


    不过现在好了,阿宸终于想明白了,现在设局收拾刑部尚书,日后就是周衍知。这帮忠心耿耿的老东西都到地下继续效忠先帝,岂不美哉?”


    *霞光万道,风和日暄。


    因为天子一句“王帐要什么没什么”,上好的兽皮貂毛、云锦鲛纱不要钱似地往王帐送。


    南荣宸倚在软榻上,面前陆揽洲亲手递来的药膳,味道甚至比不上太后那碗带毒的,他迟迟没伸手去接,朝裴濯发问,“赵修诚可有插手梁有章侄子的案子?”


    赵修诚是刑部侍郎,上辈子他的罪名之一,便是任用赵修诚这酷吏,架空刑部尚书左知宗。


    论起来赵修诚比他还冤,因为办差太尽心,屡破奇案,遭左知宗记恨,最终落得个跟他这个昏君同党的下场。


    既然如此,他就再做件好事,让赵修诚坐上刑部尚书之位,让左知宗的忌惮成真。


    不然左知宗岂不就白白猜忌一场?多可怜。


    裴濯看了眼陆揽洲,终于得机会上前两步,“王上,赵大人被您罚三月禁闭,如今尚在府上。刑部之事全由刑部尚书左大人主理。”


    面前药膳透着浓重苦味,闻得南荣宸眉头微蹙,他抬手拍开,“朝中众臣弹劾赵泽缨的折子攒了许久,罪名也该凑得差不多,再加上诬陷梁有章之罪,回京之后即刻下狱,秋后问斩。”


    他纵容赵泽缨这许多日,一是为了行捧杀之事,积累些罪名一举判他死罪,尝试借此逼清河郡王为了赵泽缨暴露西夏在上京的布置。


    毕竟赵泽缨是清河郡王的独子。


    上辈子他筹谋得过于复杂,吃力不讨好,这次借着肃王和襄王相斗之机,也做上一回捡利的渔翁。


    二是,纵着赵泽缨跟梁有章对着干,再在弦绷到极致之时,处置赵泽缨,让梁有章憋屈到极致之后骤然独掌中书省大权。毕竟周衍知是“清流”,不会明着与梁有章争权。


    再有就是,梁有章硬着头皮插手他侄子科举舞弊一案,本就存着冒险心理,让他成功蒙蔽天子一回,多少能给他些错觉。


    至于怎么成功颠倒黑白,由南荣承煜搭线主角团工具人,刑部尚书左知宗对人证屈打成招,再用些手段掩盖物证,不是什么难事。


    上辈子实践所得,梁有章这种圆滑至极的老狐狸,不如此先压后扬折腾个几回,飘不起来。


    一旦他彻底飘起来,后面就不难办。


    陆揽洲手臂横在原处,手中的银碗没动半寸,“王上进补些药膳,才好有力气看狗咬狗。”


    南荣宸拂袖起身,“是时候去看襄王,陆将军退下。”


    他看不透的事又多一桩,裴濯、戚言现在又来一个陆揽洲,明明等着要他的命,又这么坚持不懈地劝他养身。


    多此一举。


    陆揽洲没退开,打眼扫过天子常服下的薄肉窄腰,手掌一弓就把那截腕子裹了一圈,“王上回京这些年把自己折腾得这么瘦,为王上养着是臣的本分。”


    南荣宸懒得挣扎,“陆将军的本分是什么孤说了算,再这么擅作主张就滚出王帐。”


    他新毒叠旧伤,身子本就亏空,春日的暖风入喉都能带出几声咳嗽,更不想闻那药膳的苦味,空出的手直接把药膳掀了,好在是只银碗,碎不了。


    外头的赤焰军听到动静持剑入内查看,南荣宸得到机会抽回手,“陆将军什么时候亲自收拾好了,孤再回来。”


    堂堂赤焰军统帅,被当众当成仆从使唤,陆揽洲脸色一沉,强行忍下没冒犯他这个尚在王位的天子。


    待他二人出了营帐,裴濯意有所指地开口,“连臣都略有耳闻,陆将军…身份颇为复杂,王上为何让赤焰军随行护卫?影卫更可靠也更尽心…”


    南荣宸没怎么答他,能是为何,他连裴濯都能留在寝殿,多留个陆揽洲又有何妨?


    除了碍眼。


    不过几百步之后,南荣宸免去一众侍卫的行礼,负手走进襄王营帐。


    [系统365:警报警报,宿主不应看望主角!]


    南荣宸回它一句,“孤没闲到来特意看他的地步。”


    南荣承煜正披着衣袍展开梁有章送来的密信,左手掌心红肿未消。


    他没料到南荣宸竟然会亲自来他这营帐,演出的惶恐里带着三分货真价实的惊讶,起身行礼,却被托着左手背制止。


    他不会承认,那点惊讶,不知何时成了惊喜。


    南荣宸握着把新折扇,撑着他这主角弟弟的手看了片刻,“孤着人送来的金创药没用么?”


    耽误批折子可就不好了。


    南荣承煜正要解释一句,就见南荣宸收了竹扇,拂袖坐到他帐中的榻上,出声打断他的话,“过来,把衣服脱了。”


    他愣在原处,南荣宸坐在他的床上让他脱衣服?


    ……脱完衣服要做什么?


    南荣宸没再重复,只微扬手中的折扇,“孤替你上药。”


    他两辈子加起来只在战场上替人疗过伤,当然不会这么好心来替主角上药。


    他冲着主角背上的伤口来的,他那梅花镖的刀口他不会认错。


    闲着也是闲着,找赵那废物,勉强算个消遣。


    折扇晃的那两下仿佛拍在南荣承煜身上,他缓步走上前去,宽衣解带,又伸手去解绕肩缠过的绷带。


    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觉得脱衣服这么难。


    南荣宸看着麻烦,用折扇拨开他的手,又敲了下床榻,“跪上来,孤替你解。”


    南荣承煜平生头一次在旁人面前赤裸上身,春日里的温暖阳光此时于他而言热得过分,肩上一触即离的凉意非但没能帮他解热,反而让他更加难捱,全身细胞叫嚣着想要多点凉意。


    他应当想法子拒绝听话地跪在南荣宸身前,他才是主角,他太纵容南荣宸。


    可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背过身跪在南荣宸身侧,赤裸上身,露出背部任南荣宸宰割。


    看不见的地方,冷铁压过皮肤,比折扇凉得太多,刺激得他汗毛直立,他下意识回头,却被折扇拨着脸推回去,闷声问道,“王兄又要罚我吗?”


    南荣宸没那打算,罚人也挺累的,他用薄刃割破一圈绷带,这比拆绷带快上许多。


    跳去纱布后,露出的伤口紫红一片,残留着些溃烂的皮肉,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刀口。


    他不想用手去碰,染上血怪脏的。


    “伤口怎么弄成这模样?”


    南荣承煜深陷不得窥见的痛麻折磨之中,隐隐期望南荣宸能用指尖抚他皮肤一下,一次次期待落空之后,只固执地希望那冷铁刀片不要离开。


    那意味着南荣宸在看他的伤。


    他狼狈地看向身下不受控的某处,“太医说,那箭上有毒,伤处溃烂,清了腐肉之后便成了这模样。臣弟不曾看过,冒犯王兄。”


    南荣宸有些不悦,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不管那人是谁,都不会留着伤等他来捉赃。


    但这趟不能白来,“襄王三日前可曾去过盈月泉?”


    南荣承煜脊背一僵,又被控制着无法窥见南荣宸的神情,对着帷帐答道,“不曾,王兄怀疑臣弟?”


    这点反应尽数落到南荣宸眼中,他一展折扇,单纯为了眼不见清净,“孤以为那日是襄王。”


    南荣承煜猛地抬头。


    却听南荣宸已经转了话题,“左知宗那事办得尚可。”


    第47章


    南荣承煜无暇他顾, 只剩一个想法:南荣宸说以为当日是他?!!以为是他才会主动靠近,任由他亲吻闻嗅掌心掌背,连小臂上箭矢留下的伤疤都递上前去。


    他觉得荒谬而不可思议, 南荣宸此时的身份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可当日在流芳亭, 咬破南荣宸虎口,留下牙印的是他, 也只有他。


    南荣宸过目不忘又习惯猜疑推理, 还很可能曾梦到与他一度春宵,认为当日的人是他,也很有可能。


    盈月泉的密道和路线是从紫宸殿传出的,如果本来只想透露给他府上的眼线…


    妈的南荣显,居然耍心机冒充他!


    但他此时没有多问一句, 继续谦声回答, “王兄运筹帷幄, 臣弟想不了这般全面, 全赖王兄费心筹谋。”


    南荣宸将薄刃扔去, 拍拍衣袍起身,手中折扇一开一合,凑到鼻尖轻碰, 云淡风清地开口,“孤能有什么筹谋?只是多知道些事,比如,孤并非皇家血脉。”


    这扇子由湘妃竹雕刻制成, 又以金蓝红三色雕漆染画,与巫神殿配色相仿,透着股好闻的清甜香味, 刚好能盖去混着血腥的金疮药浓苦。


    [系统365:禁止宿主透漏重生真相!!!]


    他没理会系统的滴滴声,也没看南荣承煜,一猜便知,无外乎是短暂的惊讶、害怕之后,又开始算计着怎么圆过去,继续把他蒙在鼓里。


    他都听腻了,不打算配合主角圆过去,“孤信任襄王,才说与你听,替孤保密。”


    系统所说的什么“逼主角七步成诗,反被主角的才华打脸”、“在朝会上弹压主角,却发现主角的计策才是正途”之类的剧情,太慢太无聊。


    春猎没能如愿,他更没多少耐心继续慢慢走剧情,要攒仇恨值,就借着梁家和清河郡王玩一盘大棋。


    昏君死于宫变,主角挽大厦于将倾,以此事为由平乱征外,一统天下,多合情合理的结局。


    南荣承煜再也抑制不住,半握着拳头直视他的反派、他的哥哥。


    却只有一道背影,南荣宸玉冠之下只束起一半乌发,垂下的头发把后颈挡得严实,他什么也看不清,“王兄乃巫神预言中的明君,莫要轻信谣言。”


    他隐约意识到,南荣宸失控的程度早已超出他预料范围:当日在寿康宫,南荣宸含着毒酒说出“襄王日后会为临越明君……”“孤就是知道”,后来又在紫宸殿说出“孤梦到会因襄王而死。”


    当日的些微怀疑卷土重来,声势浩大地在他脑中席卷而过,南荣宸究竟是如何得知这些秘密?


    可他拿南荣宸没办法,连质问都不能,只能试探这么一句。


    南荣宸合上折扇从桌案上拾起密信,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扇子,“当日在寿康宫那碗药膳,往日太后每每亲手做好送到紫宸殿,清糯爽口,效用也奇佳,长久服用能突发疯疾、暴毙而亡。”


    还是说实话比较省心,而且这桩事南荣承煜本来也该知晓,既能让主角觉出威胁,又能勾起更多疑心。


    毕竟按照剧情和上辈子的走向,他到死都不该知道这桩事。


    一颗失控的棋子,就尽快毁去,皆大欢喜的事。


    南荣承煜草草披上件衣袍从榻上走下,方才南荣宸所说的都是真的,原文中只草草提过一句。


    他快步走到南荣宸面前,狠狠掐住掌心才控制住自己按照礼法拱手,不至于崩人设。


    他此时应该试探南荣宸,分析他的反派究竟都知道些什么,又为何会知道这些。


    或者他应该借着对剧情的掌握和主角光环,把这剧情bug圆过去,把南荣宸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借此报复南荣宸这些天对他的欺负。也能让南荣宸知道,他才是绝对主导,南荣宸就应该听话认命当他一个人的反派。


    可他只吐出一句,“王兄,那毒可有解药?若太医束手无策,不如去请神使谢尘。”


    药膳的毒确实是谢尘解的,也是多管闲事。


    除此之外,南荣宸再次佩服他这主角弟弟的演技,将手中的密信折好,折扇挑起南荣承煜的掌心,拾起木签蘸起些金疮药随手抹在南荣承煜红肿的掌心,“襄王这般为孤着想,孤很感动。那么襄王觉得,太后有意扶持何人?”


    他手上力道只随自己愿意,一不小心就弄得南荣承煜痛得眉心微蹙,八成也是因此没能及时答他的话。


    他没心情多绕弯子,“据孤所知,梁妃非襄王生母,太后才是。”


    “太后要扶持的自然是你。”


    南荣承煜没再拱手跪地说什么“王兄恕罪”之类的废话,掌心金疮药冰冰凉凉,是南荣宸亲自为他抹的,却实在不安好心,一边替他缓解疼痛,一边又使坏加重力道让他更痛,说出的话也存心在折磨他——明明说要信他又疑他威胁他,可恨至极。


    他掌心一拢,顺着那根还没抽回的竹签往上,用被打红的掌心覆上南荣宸这个罪魁祸首的手,柔软透着凉,比世间任何伤药都让他舒服,“臣弟不知此事,但臣弟都听王兄的,绝无二心。”


    他渴求已久、却被旁人捷足先登的,他的反派,终于被他握在手里。


    南荣宸这条线再怎么崩坏,结局都应该由他来定。


    猎物都是以猎人的形式出现,南荣宸把他视为掌中玩物,时不时露出信息让他踌躇难安,自以为能掌握着他的喜怒惊惧,那么翻车之后,就该把他自己赔进去。


    南荣宸抽回手,用帕子擦去手背上黏腻的药膏,把话绕回去,“盈月泉那日,孤以为那人是襄王,同他多说了几句话。襄王如今这般忠心赤诚模样,孤真要觉得那话也传到襄王耳中了。”


    盈月泉那日南荣宸说的话每一句都刻在南荣承煜脑中,如今被三两下点醒,又要冒出来作乱。


    但他不想一直被牵着鼻子走,南荣宸想问什么他就要答什么,凭什么?,“还请王兄明示,臣弟的身世”


    身世这事简单,南荣宸如他所愿,但那档子陈年旧事足够编一册话本,南荣承煜身为主角,本来就知道这事,还在这处装模作样骗他,让人厌烦。


    他来这一趟不是受累讲故事来的,也就长话短说。


    “太后第一个孩子,算起来是襄王的亲兄长,是梁妃一碗安胎药送走的。安胎药里的堕胎秘药出自南梁,是梁有章的手笔。太后为此衔恨数年,也没放过梁妃的孩子,那孩子一出生就被用死婴调包,扔到野外喂狼,再后来襄王应该能猜到。”


    太后当年还是王后,正是因为动了梁妃的孩子与先帝才生的嫌隙。


    他上辈子就知道此事,是以上辈子答应南荣承煜饶梁妃一命时,还特意同太后解释许久,只要能纾解太后心结,他还考量过暗中用药让梁妃病逝。


    到头来这事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见南荣承煜欲言又止,他补上最后一句,“梁家被自己亲手扶持的傀儡,还是好容易寻回的梁家血脉,灭族抄家。这对太后而言,该是天下最痛快的报复。”


    这些前置剧情南荣承煜其实都知道,但还是那个问题,南荣宸为何会知道他的身世?又为何选择直接告诉他?


    其后的原因危险又诱人,他看着自己空着的掌心重复一遍,“王兄说的臣弟都信,王兄既然直接说与臣弟听,想必是决定信臣弟,不知王兄有何打算?”


    南荣宸进一步混淆盈月泉那日的话,“孤再给你一次机会,替孤找个废掉太后的原因。”


    “放心,孤会留太后一命,送她去行宫颐养天年,否则寿康宫与紫宸殿太近,孤睡不安稳。”


    “王兄好狠心,让臣弟去废亲生母亲。”南荣承煜演出震惊的样子,借机把手伸上前去,“很疼,求王兄再帮我涂些药。”


    当日在盈月泉,南荣宸目不能视,对着南荣显那癫公给出过一个机会。


    如今南荣宸说以为当日那人是他,现在也把机会给了他,他不会要这个机会,不会为了南荣宸扰乱剧情,但他要奖励。


    他要南荣宸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南荣宸那日在盈月泉说过“孤也想喜欢你”,天子一言九鼎,既然以为那人是他,就要对他负责。


    南荣宸扫了眼桌上的金疮药,轻笑一声,“疼点好,不疼怎么长记性?”


    他不至于蠢到真威胁南荣承煜去动太后的地步,废这么多口舌只是觉得李昌远一条命或许不够,索性把砝码加到最大,推太后乃至整个主角团一把,让他们尽快动手。


    当然,他也不会明说自己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疑点越多,才能让主角团越早下决心除去他。


    他把折扇在指尖转了一圈,王位不拿来玩多可惜,“孤是念着你的,孤此生不会立后生子,事成之后,你便是王储。”


    南荣承煜只听进去前半句,按原剧情,南荣宸不立后生子是为了萧元倾,今日已经疯到这地步,他直接问出口,“王上为了文侯不留子嗣,甘愿把王位让与旁支?”


    南荣宸如实相告,“襄王当真心细又聪明。从前确实如此,如今孤有私心。”


    主角团杀他这事做得废物至极,问的问题倒是屡屡让他意外。


    “襄王若有兴趣就自己去猜孤这私心,猜对了早日助孤如愿。”


    他什么都没有,空有一条命。如今被磨得没什么要求和脾气,随便来个人拿走他的命即可。


    南荣承煜浪涛惊天的心潮落进一颗石子,荡起的波浪把几处疑窦连在一起:寿康宫饮毒那日,南荣宸该是已经知道他二人的身世,才会有那一遭,却压到如今才彻底挑明,在盈月泉那天之后。


    南荣宸那私心,只可能与他有关。


    为了进一步试探南荣宸的态度,他主动提起梁有章的密信,“王兄,梁有章来密信问臣弟,他暗中插手他侄子那桩舞弊案的事王兄可曾察觉。”


    一切发展都合心意,南荣宸伸手抓了下阳光,是从窗格里透进来的,形成如幻光条,比南荣承煜头顶的仇恨值看着顺眼。


    “孤疑心过,但不打算追究。且孤当日让赵泽缨入中书省,就是打算着要凑足罪名好问赵泽缨的罪,好动清河郡王。


    孤非但不打算动梁家,还打算重用梁有章,原因么,大概是不想周阁老一家独大,听明白了?”


    “以上都是襄王的眼线打探到的孤的意图,写在密信上回他便是。”


    要动太后又要动梁有章,南荣承煜确认反派这条线已经彻底失控。


    但他的反派还对着他亲昵开口,“这事做成,襄王要什么孤给什么。”


    他不信这话,“王上当真打算要用梁有章?”


    南荣宸诚实回答,“不重用梁有章怎么让他露出破绽?虽然襄王现在已经换了生母,孤答应襄王的一样都不会少,梁家还是要除,也是替你撤去枷锁,扫平前路。”


    各凭本事去斗的事,南荣承煜不会被这三言两语蒙蔽,他也不打算将过去两个时辰里的种种秘密告诉太后——南荣宸要主动提出要替他扫平前路,又做了他两个世界中的第一人。何其狂妄?但南荣宸说出来了,就要履行诺言。


    他拱手回答,“臣弟定不负王兄的宠信。”


    可他失算,紫宸殿有各家的眼线,他的帐中不知何时也隔墙有耳。


    七日之后,圣驾回鸾第二日,裴濯亲传圣旨,赵泽缨恕罪并罚,下刑部大牢。


    他在王府中将太后的密信扔进火舌,上书“南荣宸不可留,借梁家的手肃清皇家即可,皇儿不必插手。”


    他默了片刻提笔写下,“儿臣都听母后和周阁老的。”


    第48章


    *勤政殿中, 赤金雕成的龙头盘桓在御座上,一双红宝石目在光下灼目骇人,唯一能与之相配的天子已经久不涉此处, 龙头愈加无所忌惮,作势要与龙头杖上那条缠斗一番。


    南荣承煜面露难色看向对面的周衍知, “周阁老,可要请清河郡王进来?”


    在九安山终日只能骑马打猎喝酒, 别说美伶歌姬, 就连女子也是少见,赵泽缨早就憋坏了,又吃了南荣显几颗定心丸,回京第二日就一头扎进妙语阁去寻他的解语花。


    据刑部来报,当日是在云清藕花帐中将赵泽缨拿下, 赵泽缨很是心大, 正坦胸露腹醉卧美人怀中, 朝着兵卒怒斥, “知道本丞是谁吗?敢来扰本丞的清梦, 信不信本丞让王上砍了你们?!”


    兵卒只道摊上倒霉差事,杀猪一样按着这二世祖给套上枷锁之后,又用粗布死死堵住这人的嘴, 才得以安生。


    清河郡王听闻此事气得险些背过气去,拖着把老骨头套了车直奔刑部而去。


    满朝皆知,刑部尚书左知宗只忠于天子,素来断案铁面无私, 递过去洋洋洒洒一叠罪状,自然也没破例让清河郡王进刑部大牢。


    南荣承煜手下眼线来报,清河郡王从刑部离去之后就没再私下勾连旁人来捞他那不中用的儿子, 反而直奔勤政殿而来。


    不过也不意外,清河郡王在先帝那朝就凭祖荫袭爵,彼时赵家已经日趋没落,没多少实权,能撑着这么一个赵家在京中立足,清河郡王怎么会是个一心求仙问道的昏聩老翁?


    单就这副不敢结党营私,只望王上恕罪的姿态,就足见其谨慎。


    在原剧情里,南荣宸借陆揽洲刺杀之事引出多年前陆老将军的叛国案,除了收回陆揽洲的赤焰军,还借此牵连出一众先帝之时的旧臣,其中就包括清河郡王,罪名是勾结西夏细作。


    不过书中只提了两句,原剧情里连赵泽缨入中书省这事都没有发生,但没关系,南荣宸这条线崩溃带出的蝴蝶效应影响其它剧情,也能理解,更不足为患。


    他抬头看着周衍知,这位周阁老告病多日,还是春猎朝中缺人之时,他亲自去请回来坐镇勤政殿的。


    满朝权臣之中,这是他手里最好用也是隐藏最深的后盾,尽管现在已经在南荣宸那处藏不住,也依旧很有用。


    前提是,若有朝一日太后对他疑心到极点,他能让周衍知在他与太后之间选择他。


    现在没到担心这事的时候,除了他,太后别无选择。


    周衍知年迈体虚,往往力不从心,天冷了畏寒咳嗽不止,天暖了又时常瞌睡,此时一双浊目强强睁着,“襄王以为,把清河郡王请进来又当如何?”


    南荣承煜谦声给出自己的见解,“西夏使臣来朝之时曾暗中前往妙语阁,私下见过的官员我也已经处置过。因为一时疏忽没能留意赵泽缨是妙语阁多年常客,现在想来,清河郡王许是有勾结西夏的嫌疑。”


    除了这个原因,他想不到南荣宸为何突然要动一直在壳子里缩着的清河郡王,恐怕从让赵泽缨入朝开始,南荣宸就已经开始布这一局。这书里的人设几乎没夸张,南荣宸心智近妖。


    从他回宫以来,一向藏拙,明面上入不了周衍知的眼,也就鲜少交流。如今在勤政殿共事数日,他又阴差阳错得南荣宸“重用”,周衍知提点他几句变得合情合理。


    不管为什么,太后现在都已经对他起了疑心。扪心自问,他也没从心底里全信过太后。


    孑然一身二三十年,别说书里的亲生父母,就算他妈妈站在他面前,他也做不到全心托付。


    局势如此,再隐藏下去就不明智:别的私心先不论,周衍知奉先帝之命辅佐他,就算再忠心,也不会愿意辅佐一个废物。


    周衍知端起杯热茶饮下,才止住咳声,“若真如此,又当如何?”


    南荣承煜没想到还有这一问,有种面对学生时期老师的感觉,周衍知于他确实有半师之谊,“承煜以为,当从赵泽缨那处下手,他不甚圆滑,又与学生有些私仇,诓骗一二,借他的口去试探清河郡王,周阁老以为如何?”


    周衍知不置可否,“景元军即将开拔攻打月氏,我等知晓上京有西夏细作,线索也已然在手上。襄王以为,继续徐徐图之于战局可有益处?”


    若换了他另一个学生,应当不会如此优柔寡断。


    南荣承煜真把景元军的事忘了,月氏和疏勒地处临越和西夏的交界处,西夏免不了要掺和进战事,细作确实应该尽快除去。


    无论在哪个地方,狐狸还是老的精明。


    他斟酌着要再次回答,就听内侍进来通传,“襄王殿下,周阁老,裴大人前来宣旨。”


    周衍知撑着扶手起身,南荣承煜见状走上前去恭敬地虚虚搀扶。


    裴濯捧着圣旨开口,完全不把面前这两人对他的杀心放在眼里,“周阁老,王上口谕,您不必跪着接旨。”


    见周衍知还是谨收君臣之礼要去下跪,南荣承煜跟上前劝几句,这才把人劝住。


    他跪在内殿,在裴濯身前,敬听南荣宸的旨意。


    春猎场上变故频出,他曾令人刺杀裴濯三次,第一次跟南荣显那癫公的人莫名其妙打了一场。


    第二次被陆揽洲拦下,第三次更他妈的气人,他都假意跟南荣显合作了,结果那癫公反手把他卖了。最后还是他那群死士自尽而亡,省去在南荣显手上受尽刑罚,他也勉强没有暴露。


    “王上有旨,原中书省左丞赵泽缨在外欺压百姓、在内欺君罔上,为官不仁、为臣不忠,数罪并罚,三日后于南市斩立决。”


    周衍知一双浊眼看向裴濯手中的圣旨,眸光微亮又迅速暗下去。


    可惜了他这最得意的门生。


    南荣承煜捧着圣旨起身,隐隐明白周衍知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三日为期才能把清河郡王逼到绝境。


    裴濯依旧没穿宫中服制,青衫玉冠,噙着笑朝南荣承煜开口,“王上让臣嘱咐襄王,好生安抚梁大人,他这些时日没少被赵泽缨折腾。”


    南荣承煜回上一句,“本王谨遵王命,王上可还有别的吩咐?”


    虽然他知道南荣宸让他安抚梁有章的用意,却还是不爽,就记得梁有章被折腾,这些时日最辛苦的难道不是他吗?一边熬夜批折子一边忍着赵泽缨那个傻缺。


    还有裴濯,李昌远都已经死了,南荣宸为何还要把裴濯留在宫里,这么做把他置于何地?


    裴濯不经意地抬手拍去胳膊上的白色绒毛,“王上没别的吩咐。襄王若有事,改日去紫宸殿,不过记得莫要用檀香,王上新养的狐狸犬不喜欢那味道。”


    这话怎么听怎么恼人,南荣承煜追问道,“王兄养了条狗?何处得来的?禽兽不通灵智,伤到王兄你担得起责任么?”


    南荣宸怎么能跟裴濯一起养狗?抱同一条狗跟间接拥抱有什么区别。


    裴濯依旧笑着,“襄王怎么又问这种问题?当日臣在寿康宫臣就答过,王上不会怪罪于臣。”


    南荣承煜很快反应过来裴濯指的是什么,冷嗤一声,“今非昔比,未来也难预料,裴大人还是处处留心为好。”


    “无事便先退下。”


    裴濯没多言语,转身离去前解释一句,“肃王今日就用了檀香,险些被王上赶出紫宸殿。”


    原本等在殿外的清河郡王正由人扶着坐到太师椅上,听到圣旨惊惧交加之下,他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


    裴濯在四道警惕的目光中走上前去,“王爷可还能行走?王上说让赵泽缨入朝是他思虑不周,这才酿成大错。但法不可违,王爷若有两全之法,可随臣去紫宸殿。”


    清河郡王半条胳膊搭在扶手上,刚顺匀气息,脸上的阴霾一闪而过。


    他早就说过赵泽缨不是当权臣的料,可赵泽缨难得上进一回,还有肃王一党的名头在,也就他随去了。


    他本以为南荣宸只是用赵泽缨来当个牵制梁有章和襄王一党的傀儡,用完之后贬就贬了,赵泽缨至少能历练一番,总好过终日寻花问柳。


    见势不对让赵泽缨自请辞官也无不可。


    岂料他还是没看透南荣宸这小儿的心思,是冲着他来的。


    三日,是给他下的通牒。


    他正要开口试探,就听南荣宸身边的妖孽又补上一句,“若没有两全之法,王上在紫宸殿等着,亲自安抚王爷。”


    事已至此,他由侍从扶着起身,“本王去求见王上,只希望王上能留犬子一条命。”


    勤政殿内殿又只剩两人,南荣承煜明知故问,“周阁老,为何不借清河郡王的手除去…他?”


    原因他知道,周衍知无外乎是想用南荣宸肃清西夏奸细,发挥他最后的作用。


    但他害怕会生出变故,南荣宸不能出一点意外,更不能死。


    除了他谁还会为了南荣宸冒着让周衍知失望的风险?


    可惜南荣宸看不到他的用心,还允许南荣显那癫公进紫宸殿。


    周衍知答他一句,“人尽其用,不可心急。”


    他放下心来,如此以来,只需要防着西夏刺客狗急跳墙即可。


    *临近晌午,柔熙日光裹在一树山茶花上,色泽愈发明妍。


    檐下放着张铺着云锦软被的木椅,南荣宸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得摸过狐狸犬头上的洁白软毛,又在它靠近之时推开。


    这是裴濯在宫外带来的狐狸犬,狗不如其名,从上到下不见半分狐狸的精明,蓬松柔软,整日除了微笑就会凑到他面前。


    他一时比不出南荣显跟这狐狸犬谁更碍眼。


    南荣显在内殿熏了一个时辰的瑞脑香,才盖去身上的惯用的檀香味。


    盈月泉那日他就是用的檀香,现在气味被盖了个干净,裴濯找来的这条狗也该死。


    他在南荣宸身旁坐下,把一颗剥好洗净的葡萄递到南荣宸唇边,“阿宸可还记得我府上的檀香?”


    南荣宸手上沾着狐狸犬的毛,将就着凑过去衔过葡萄,入口凉润,不足以消解他在日头下晒出的懒意,他没往别处想,敷衍着点了下头。


    至于盈月泉,他早没兴趣去管,那废物是谁跟他有何干系?


    南荣显侧目瞧着那张病芍药一般的脸,此时眼皮垂着,见不到那双黑水银珠一般的眼珠,反倒显得秀丽温和。


    他知道南荣宸生得白,少了些血色的唇也被衬得如晶莹积雪上落的红梅,此时还沾着汁水,他探出两指去擦。


    南荣宸又没让他如愿,长眉一轩拍开他的手,半点不留情。


    如今也过了十多日,赵泽缨已经如南荣宸的愿进刑部大狱,却仍然不到他跟南荣宸说实话的时候。


    他要等清河郡王为了他那废物儿子做出些什么,闹得越大越好。


    不过,若是南荣宸自己猜出来那日是他,他也没办法,他的阿宸向来聪明。


    南荣宸心思一点没留在盈月泉,算算时辰裴濯也该从勤政殿回来,他把手里南荣承煜新出的《桃花扇》合上,正逢一整朵红花从枝头落下,肆意决绝。


    不多时,清河郡王挺直腰背跪在紫宸殿中,“臣自知犬子罪孽深重,还请王上饶犬子一命,臣愿意以命相抵啊,王上!”


    南荣宸示意裴濯把人扶起来,“孤理解郡王的爱子之心,可也不能枉顾临越法度。清河郡王府世代忠良,孤都看在眼里,不如便赏赵泽缨一份死后哀荣,以公侯之礼安葬?”


    见清河郡王俯身要叩头,谁出来的话估计也是在绕弯子,他觉得麻烦,“晌午日头毒,王爷随孤来内殿,其余人在外候着。”


    万事皆有利弊,紫宸殿各方安插的眼线此时格外碍事。


    南荣显方才还在暗叹陪南荣宸赏花吃果子是一件乐事,如果没有当年那些腌臜事,他与南荣宸本就该这么岁月悠悠地过下去。


    可惜南荣宸现在只是表面上信他用他,背地里跟太后筹谋着要等他放松警惕之时对付他。


    哪怕他的阿宸在盈月泉说“想喜欢你”,也不会抛却身份和旧事喜欢“南荣显”。


    争权夺势、抢着去接先帝留下的烂摊子朝局是件彻头彻尾的蠢事,可他现在不得不做,只有这样,南荣宸才能没有顾忌、无法拒绝地完全属于他。


    他扯住南荣宸的衣袍,出乎意料地在南荣宸那儿如愿一次——南荣宸终于回头看他一眼,“王兄也来就是。”


    千里江山屏风前,南荣宸拾起沙盘上的微型军旗捻在指尖,“妙语阁也是王爷的手笔?”


    清河郡王对着沙盘开口,“王上都已经查明,何必还来问臣?”


    南荣宸将那旗子递到清河郡王手中,“自然是为了给你一条生路,用上京城中的西夏眼线换赵泽缨一条命如何?王爷如果觉得不够,就换赵氏满门的命。”


    南荣显觉得遗憾,他没想到南荣宸行事如此快而直接,跟前些天大相径庭,清河郡王算是反不了了。


    清河郡王追问一句,“老臣如何相信王上,王上又如何相信老臣?”


    南荣宸淡声开口,“王爷除了信孤别无选择,孤派人屠个王府该当用不了半柱香的功夫。


    至于孤因何信王爷,王爷因为当年陆老将军一案受制于西夏,也是为了在西夏寻个退路,才与西夏勾结。


    可王爷应当明白,背主之人到西夏早晚也会丢了活路。”


    南荣显听得有趣,跟着劝一句,“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在旧主手底下活。”


    阿宸还是什么都瞒着他,他不知道清河郡王落在南荣宸手里的把柄是什么。


    陆氏之案已经过去整整十年,历经更朝换代,清河郡王没想到会在新君南荣宸口中再听到此事。


    南荣宸还知道他隐藏多年的秘密,真是不容小觑。


    他将那旗子盖在手心,“老臣会助王上一举肃清上京,敢问王上,犬子何时能出狱?”


    南荣宸瞥了眼南荣显,“赵泽缨的案子和梁有章徇私的案子并案重审,交由大理寺去办,王兄出宫时知会薛宣一句。”


    大理寺卿薛宣那人跟刑部侍郎赵修诚不相上下,都铁面无私。赵修诚现在不方便趟这趟浑水,只能薛宣来做,他也能做成。


    翻案重审之后,刑部尚书左知宗对人证屈打成招,包庇梁有章的事便会暴露。


    如此一来,赵泽缨查到梁有章包庇亲侄科举舞弊的证据,也算有功,留他一命终身拘在府上也无不可。


    清河郡王彻底明白过来,南荣宸的目标岂止是他,但他只能认命,谁让是赵泽缨看见鱼钩就不要命地冲过去。


    也算因祸得福,他落在西夏手上的把柄再无用处,至于天子日后如何处置赵家…


    他刚想到此处,就从天子口中得到答案,“清河郡王府便如往日一般,继续当京中清贵人家。”


    “哪天做腻了又想生事,再灭门也不迟。”


    他对新君这话深信不疑,也实在无心再入朝,如今王府一脉青黄不接,赵泽缨更是半点指望不上,守着门匾过清闲日子才是上策,“老臣谢王上不杀之恩。”


    留得青山在,光耀清河郡王府门楣一事,晚个一百年也不算迟。


    南荣显同样听明白南荣宸让他来的用意,薛宣搜查刑部若有不便之处,他要出手相助。


    他甘愿去做这苦差事,清河郡王不中用,梁有章可别让他失望。


    一日之后,夜幕深沉,一个黑衣人潜进疏勒旧部帅帐,递上一封染血的密信,“世子殿下,妙语阁全军覆没,后日率军出城必要引得南荣宸来相送,这是最后的机会。”


    第49章


    赫连翊身披鸦黑轻甲, 接过那密信打开看过两眼,就着烛火烧成灰烬,一双狼目在烛火下阴煞非常, “谁准你此时来找我?”


    当日西夏来朝,派人前往九安山他的圈禁之地, 与他达成交易:他在临越假意臣服、当西夏的内应,以待有朝一日助西夏攻下临越。


    作为交换, 西夏使臣会寻机助他离开九安山, 夺回疏勒王位。


    可事到如今,是南荣宸带他离开的九安山,也是南荣宸给他兵权,允他率疏勒旧部离京。


    黑衣人伤得极重,见赫连翊没搭话如同心急火燎一般, 捂着腹部的伤口直点要害, “世子莫不是真以为南荣宸是真心放你和疏勒旧部离京吧?”


    “别忘了, 南荣宸是要派你去打月氏, 月氏可是你的母族!”


    赫连翊一刻都不曾忘, “后日大军开拔,南荣宸会在久宁门相送。”


    那黑衣人目的达成,一口气松下去, 横死当场。


    他提剑朝那刺客腹部补上一刀,转而唤不远处的亲卫进来料理,“有刺客,全营戒备。”


    景元军中人听到这处的动静, 立刻着人去请主帅柳元泰,自己领着人将赫连翊的营帐团团围住,“这刺客怎的就不偏不倚闯进世子帐中?世子回去问问你们大苍神, 天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在景元军帅驻地待了数十日,比这更过分的话赫连翊明里暗里都没少听,试想一下,若景元军和疏勒旧部地位颠倒,景元军在疏勒最好的下场便是去羊圈石场为奴,项上的头也得随时备着去祭大苍神。


    当日她握着那份意味不明的圣旨到景元军驻地,这处士兵的只言片语和练兵之法成了他进一步了解南荣宸、猜测南荣宸意图的唯一途径。


    不得不承认,跟中原人比起来,他们疏勒的军队像一群只有蛮力的疯狼,空有凶狠。


    除此之外,跟疏勒信奉大苍神一般,中原人也信奉巫神,却严禁以活人为祭,这是南荣宸入东宫之后上奏的第一条法令


    往日与临越战场厮杀无暇他顾,如今才发觉,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疏勒被衬得如刚开化一般。


    他抬手拦下身旁要横枪理论的亲卫,“刺客已死在我刀下,其余的我自会同王上解释。”


    景元军那人闻言接着开口嘲讽,世子又如何,还不是在临越军中当着丧家犬?


    却见柳元泰抬手示意景元军放下枪矛,“不得放肆,世子是领着圣旨来的景元军,面见王上实为妥当之举。”


    正是夜深时候,账外篝火已经剩不下多少,火光昏黄,映在赫连翊本就深邃的眉眼上,看得柳元泰想弯弓射狼。


    但他既然选择明哲保身,跟着周衍知转投明主,只能忍着帮赫连翊行事。


    赫连翊回视他,终于下定决心,“我明日进宫求见王上。”


    中原人向来狡诈多疑,南荣宸更是远胜一般人,不会全信他关于这刺客的说辞。


    他需要先见到南荣宸,能诱南荣宸去久宁门最好,不费疏勒一兵一卒的绝佳机会,不能连试都不试。若能成功杀了南荣宸,临越必会大乱,届时他再回月氏就是去结盟,而非攻打。


    如果不能将南荣宸引到久宁门,他要尽力消减南荣宸对他的怀疑,确保他和疏勒士兵能顺利离开上京。


    *翌日一早,南荣宸撩开锦帐,将裴濯喊到近前,“今日没人要求见孤?随便是谁孤都见。”


    裴濯瞧着帐中人眼下的浅淡的乌青,知晓南荣宸又是没睡好,“今日只有赫连翊请见,现下应当在勤政殿。”


    南荣宸闭目按了几下太阳穴,他不是突然要奋进又想当明君,只因躺久了太无聊。


    昨夜梦里,他身在一滩死水之中,空虚无聊得让他害怕。


    偏偏他还尚有意识。


    赫连翊么,他都快把这人给忘了,“想必有急事,替孤更衣,去见他。”


    随着起身下榻的动作,乌发铺满南荣宸半肩,不安分地往他领口里去,整个人凌乱倦怠,又是不打算穿鞋袜,裴濯见状劝道,“王上,晨起容易着凉。”


    南荣宸斜他一眼,半宿没得安睡的火气窜上来几分,“孤还是喜欢裴卿当个冷美人,再多嘴就出去跪着。”


    他至今想不明白裴濯是怎么演到如今这个地步的,看着近期也没有动手的打算,怎么看怎么不中用。


    还很没有眼色,正单膝跪在地上继续劝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以死劝谏朝事。


    他不打算理会,抬脚踩在裴濯衣袍上走过,省得他又凑过来,被一团毛茸茸的脑袋拦住去路,狐狸犬正微笑着蹭上他脚踝。


    他捏着后颈把狐狸犬拎起来,总算想起来问裴濯一句这狗的来历,“究竟是从哪捡回来的碍眼玩意儿?”


    裴濯如实回答,“有百姓在见它从巫神殿出来,认定此为祥瑞,臣便带回来给王上作个消遣。”


    他也有私心,春猎之时有惊无险,尽管他处处提防,也还是放不下心来。


    听说南荣宸幼时养过一只兔子,对它感情颇深,还为那兔子的死伤心落泪。


    如今若能再养只什么东西,时间久了或许能成一个牵绊,把南荣宸留在世间。


    巫神殿?南荣宸这才想起已经多日没碰过那赤色琉璃珠,伸手拨了下狐狸犬的毛绒耳朵,“巫神殿的狗,怪不得这般碍眼。”


    裴濯以为南荣宸说完这话要将狗扔开,却见他亲自俯身把狗放在地上,“巫神殿的狗也该有些本事,你算算孤今年运势如何?”


    狐狸犬白绒毛之中的两颗黑豆闪过红光,南荣宸勾唇摸上它的头,“若运势极好,你就叫一声。”


    除了裴濯,前来伺候天子洗漱更衣的宫女太监也都被眼前这一幕看软了心肠,他们几个都是从东宫之前就跟着南荣宸的老人,知道南荣宸一向宽厚,爱玩爱闹又时常随手赏东西,比襄王性子有趣,又比肃王脾气好。


    然后他们又听那狐狸犬“汪”了一声,巫神殿来的狐狸犬没白费他们轮着又喂又陪玩,不仅蓬松可爱,还会察言观色讨王上欢心。


    南荣宸来了兴致,坐在软毯上凑近过去,用只有他跟着狐狸犬能听到的声音问道,“赫连翊是准备要杀孤的么?”


    谢尘远在巫神殿之中,擦去眼角和唇角溢出的四道血痕,缓缓睁眼,艰难抬起两指掐了个诀。


    狐狸犬眼中随之闪过一点红意,借机凑到南荣宸怀里,“呜~汪。”


    南荣宸拎着后颈把狗撂到身旁的宫人怀里,“答得不好,今日不准用饭。”


    巫神殿的狗哪用吃东西?


    不过临时他改了主意,勤政殿很闷得慌,紫宸殿又待得腻味,既然是为了散心,他舒服为先,“传赫连翊去振鹭阁。”


    赫连翊来得太巧,多半跟西夏的眼线脱不了干系。


    他随意穿着身玄色常服走出紫宸殿,陆揽洲率赤焰军护送他上了王辇。


    御林卫留在校场由襄王着人重组重练,赤焰军拨出两队人马暂时入宫补上。太后昨日还特意为了这事来劝过他,还是老一套说辞,无非是“先帝,陆氏一案”云云。


    这些他自然不放在心上,他另有不悦之处,抬脚踩上陆揽洲已经折起来踏上木阶的腿,“陆将军还要命么?孤命你留守紫宸殿。”


    陆揽洲常年习武,腿上不动分毫,撩起云锦帐打量过南荣宸,“王上昨夜未得安枕,臣没能近身护卫,难辞其咎。如今王上去见赫连翊,臣不敢再次渎职,免生变故。”


    他这般忠心,得到的却是天子的斥责,“若孤没记错,陆将军与疏勒交战,也不是全胜。中用和听命陆将军总要占一个,滚回紫宸殿。”


    他自认为中用,也就,没必要听话,南荣宸这几年在京中怕是懈怠,仔细想想也不尽然,毕竟当日是重伤回京。


    总之,他腿上施力,攥着南荣宸的小腿轻易跃上木梯,识趣地在离天子最远的地方持剑站着,“灵均当日说要同我培养君臣感情,今日正是好时机。”


    南荣宸冷眼看过去,那狐狸犬很不中用,他今日这运势半点都不好,“孤不缺忠臣,缺条听话的狗。”


    面前人一张芙蓉面上倦意和薄怒交杂,凤眼中的黑水晶染上活色生气,看得陆揽洲心里只剩后悔,当日就该扯下南荣灵均眼上的黑绸,“灵均也不缺狗,缺的该是豺狼伥虎,我甘为灵均驱策。”


    南荣宸撩起云锦帐看满园春景,没多赏陆揽洲一分目光,问出的话却惹人遐想,“陆将军这般忠心,让孤赏你些什么好?”


    天子亲自开口问了,陆揽洲分毫没客气,凑上前去深深看进那两汪含着水的幽潭,“灵均赏我些他们不曾有的。”


    “当日盈月泉,襄王看到的得到的,我都要。”


    王辇在鹅卵石路上颠簸几下,南荣宸按住扶手稳住身形,直到从王辇走下之前才开口,“疏勒旧军离京出城之日,若陆将军做的让孤满意,孤赏你。”


    下了王辇步入振鹭亭,赫连翊抬头便见南荣宸身后跟着的人,近几年在边关打得疏勒元气大伤的陆揽洲,“臣见过王上。”


    南荣宸拂袖倚在栏杆上,“世子出征在即,有何事非要见孤?”


    赫连翊将那刺客的事斟酌着说出,他虽熟读中原的兵法,还是看不透中原人惯爱玩的权术,他们疏勒抢夺王位向来光明正大,比不了中原人的阴谋算计。


    而南荣宸,是算计之种的胜者,他没把握能瞒过南荣宸。


    亭中静默得可闻风声,暖风穿过皮肉划在他心上,如一场凌迟。


    这场赌的结果只在南荣宸一句话之间。


    可南荣宸开口时并未让他解脱,“景元军中有刺客,还是冲着世子去的,可见世子忠心。


    刺客约莫是西夏的细作,为保万无一失,便推到半月后开拔出征,碰巧能赶上孤的生辰宴。”


    梁有章和赫连翊这两张牌要缓着用,用完他怎么也该顺利上路了。


    第50章


    赫连翊此时还跪在地上, 膝下石砖的凉意恰好散了欲要沁到他身上的汗,让他还能镇定开口,“是。”


    上辈子出兵月氏之时, 赫连翊尚困在九安行宫,自然没能随景元军出兵疏勒, 如今这番情形南荣宸也是第一次经历,又是件新鲜事。


    他垂眼看着赫连翊, 大约能猜那刺客与西夏相关, 尚不清楚赫连翊究竟要在何时何地、如何与西夏配合着对他动手。


    过去两日间,已经按照清河郡王的供词将妙语阁掀了个彻底,西夏剩余的细作也该到了鱼死网破之时,他走近两步,垂眼抚上赫连翊束发的墨冠, 手法跟摸那狐狸犬一般无二, “不过若半月之后出征, 又会给月氏喘息之机, 世子可有两全之策?”


    赫连翊手掌不受控地弓起, 他又岂会不知南荣宸这动作的侮辱警告意味?


    但他甚至不能抬头去看南荣宸的手指究竟落在何处,上次南荣宸察觉他跟西夏有勾结,便是用这只手罚的他。


    如今与当日不同, 他身后还有疏勒旧部,真到了在南荣宸面前,他竟退缩下去,不敢轻易去赌, “臣无计可施。”


    见赫连翊头顶的仇恨值高了一截,南荣宸大约确认心中猜测:他记性向来不算差,上次在含光殿, 他点明赫连翊勾结西夏,赏出几巴掌之时,赫连翊就是这么个动作反应,看来对他动手的计划已经成形,估计还定好了时间。


    他指尖无意识地敲了几下墨冠,跟出兵之日有关,又能引他自投罗网的事,只有亲自送大军出征。


    他微微俯下身去,三指往下移,摸过这具他看上很久的头骨轮廓,只有一点不好,活人的血肉带着热,没把玩几下就黏糊糊的,粘着不知道是谁的薄汗。


    赫连翊此番贸然来见他的原因不难理解,这位世子殿下若是能玩透这些弯弯绕绕,也就不会被疏勒王室坑成丧家狼犬,他没那折磨人心智的爱好,有话直接问,“世子希望孤在哪处城门送大军出征?”


    赫连翊避无可避,右脸上寸寸抚过的触感赢热牵心,若世上真有大苍神史中的食心魔,大约也是像南荣宸这般隔着皮肉骨骼就能摸到他的心,猜透他所想的一切。


    他无可挣扎,“赫连翊向大苍神起誓,疏勒旧部并不知情。”


    赌输了就要认,但疏勒旧部不能因他而死。


    他二人这哑谜陆揽洲听得一知半解,倒是对南荣宸的所作所为越来越感兴趣,上前去搭上南荣宸的手腕,“王上说话便说话,何必亲自动手?”


    南荣宸借力避开,垂眸瞧着赫连翊,指尖已经握上他的下颌骨,“慌什么?孤又没说不去。”


    赫连翊已经无话可说,余光瞥了下险些碰到南荣宸的陆揽洲,后悔害怕憎恶之余,还生出些无名火气,“赫连翊这条命任由王上处置。”


    “孤是挺喜欢,”南荣宸收回手指点评一句赫连翊这头骨,将粘着汗的手递到闲人陆揽洲面前,“世子还没说呢,希望孤去哪处城门?”


    赫连翊终于得了自由,一双狼目仍跟着南荣宸,不知是在窥伺猎人还是猎物,“久宁门。”


    陆揽洲愣了会儿才明白南荣宸伸手到他面前的用意。


    他是个武将,没那随身带锦帕的习惯,自作主张地摸进面前的玄色衣袖,没落空,摸到一块锦帕。


    他用靛青锦帕仔细擦过南荣宸递过来的手,“王上要把这帕子赏臣?。”


    南荣宸上辈子对萧元倾有情是不假,可在盈月泉见了那张活春宫后,他更觉得恶心,伸手将那锦帕捏在手中撂到赫连翊面前,物尽其用,“该赏世子才是,算世子做贼心虚的凭证。”


    赫连翊跟南荣承煜两情相悦,只会觉得恶心,果不其然,他抬头看去,赫连翊头顶的仇恨值升了一截。


    到手的锦帕飞到别人面前,陆揽洲眸光一暗,他虽无所顾忌惯了,如今却是真心要讨灵均的喜爱,知道不能操之过急,提剑退到一侧。


    捡了便宜的人却一时没有伸手去拿,赫连翊冷声开口,“王上早知臣的打算,故意耍着臣玩,就算得上磊落?”


    中原人果然狡诈至极。


    陆揽洲不要的东西才赏他。


    南荣宸倚回栏杆上实话实说,“孤只有一双眼一颗心,哪能知道这么多。还不是世子对临越忠心太过而不自知,来蒙骗孤的时候才心虚成这样,一眼就能看出。”


    “孤登基不足一年,不喜杀生,也不会动疏勒旧部。半月之后孤亲自去久宁门送景元军出京,其余的交由世子安排。”


    如今越过越暖和,不必像冬日那样顾忌边关气候会扰乱作战,推迟半月也无甚影响。


    借机混淆出兵时日,令边关守军袭营几回,说不准会有意外之喜。


    赫连翊顺着南荣宸的话去想他究竟何处露了破绽,半晌才反应过来,伸手将那锦帕拾起,拂去其上尘土才收进袖中,“臣遵旨。”


    他就是再蠢笨也该能看出南荣宸的意图:要借他的手铲除西夏细作,一石二鸟,再断了他跟西夏合盟的可能。


    又是一个忍辱会演的人,南荣宸挺满意,如果梁有章失手,到时他死在久宁门乱箭之中也不是不行。当然,他还是要死在自己手上,西夏和疏勒不配杀他。


    也不会耽误肃清西夏细作。


    听到这处,陆揽洲依旧没多少头绪,不过无妨,别说是久宁门,就算是黄泉碧落,他都会贴身护卫天子,定能万无一失。


    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南荣宸随手把赫连翊打发走,兀自迈上台阶,在两处亭子间的连廊上驻足,撑着栏杆翻身跃坐其上,开口问陆揽洲,“陆将军,此处就你我君臣二人,孤给你个机会,你这番回京当真不想找孤寻仇?”


    他近日很想同人说话,完全不挑,今日的赫连翊除外,一惊一乍的,麻烦。


    陆揽洲扔出短剑斩去挡着南荣宸视线的枝叶,一时间落叶簌簌,他在其中开口,“臣喜欢王上都来不及,岂会找王上寻仇?”


    南荣宸听得嗤笑一声,“陆揽洲,再这么说下去,孤今日就下旨封你入后宫。”


    “当年战场上缘薄得连面都没见过,如今又有血海深仇,想骗孤也该寻个可信的由头。”


    他说完垂眸看向底下的池塘,看不清却也能猜到,水中该是正映着他的脸。


    陆揽洲攥着他悬空的手腕搭回栏杆上,莫名觉得如果下面是万丈深渊,南荣宸会毫不犹豫一跃而下。


    不该是这样,他已经着人去细查京中几年的旧事,“战场那地方尸横遍野,在那处见有什么好的?天命既定,自有相见的契机。”


    回京途中,天命当真落到他面前过——行至白城时,一个红衣白发的人深夜入他帐中,招摇过头,连双眼都是异色,不怎么像人,也确实不是人,那人自称巫神。


    临越还是周朝属地之时,就世代信奉巫神,却从没人见过,偶尔见的几处神迹传得怎么听怎么邪乎,带点脑子的都不会信,于是他也没信,抬手按在麒麟剑上。


    结果下一刻他就老实地信了,他的剑凭空消失,展开成一面铜镜,他暗中查了数年的旧案真相尽数显现在他面前。


    待他看完之后巫神才弯着眼开口,“陆将军准备自愿扶持王上,还是需要本座用些法决?”


    他至今记得当日猛松一口气的感受:他与南荣宸尚没见过面,凭什么就要先结下血海深仇?


    南荣宸没理会他不知所名的话,将手中的赤色琉璃珠扔进廊下的池水中,搅乱一池水,水面再也留不住他的面容。


    他不觉得那琉璃珠可惜,只要他想,赤色琉璃珠还会回到他手中。


    只是陆揽洲态度不明,梁有章动手之日,还是把这人支开为好。


    *朝中上下消停几日之后,南荣承煜在勤政殿展开大理寺薛宣递上来的折子,跟南荣宸想要的结果没多大出入:赵泽缨将功折罪,已经放归清河郡王府。


    刑部尚书徇私枉法,他按照南荣宸的意思在折子上朱笔判下极刑。


    而梁有章已如惊弓之鸟,还是只被他与南荣宸一同喂肥了胆子飘飘然的鸟,自以为鸢,要伺机啄杀天子。


    他朝周衍知拱手告退,“周阁老,本王该去一趟紫宸殿,否则恐怕会惹人生疑。”


    当日在九安山,太后那封信上所书,诱梁有章动手,说起来倒也简单:赵泽缨入狱的时间巧妙,恰好赶上梁有章犹豫要不要掺和走私之事捞油水的档口。


    时间没有这么巧合的事,大约又是南荣宸算计好的,他时常怀疑,南荣宸跟他一样也知道剧情。


    梁有章在赵泽缨那案子上成功颠倒黑白,又加上瞒天过海在当处极刑的科举舞弊案中救了亲侄,再有自圣驾回鸾以来,周衍知病势汹涌,回府修养数日,今日也是为着大朝会才来的勤政殿。


    如此种种之下,梁有章自恃将中书省握在手中,毕竟连他这个襄王都是梁有章手中傀儡。


    他再在中间当个双面间谍用信息差边拱火边用密报给足梁有章底气,梁有章终于要动手。


    所用的兵多半是梁有章纠集的私兵,还打上他手中御林卫的主意。


    虽然跟原书剧情有出入,但结果一样,他会借南荣宸的手除去梁有章。


    按照太后的意思,若梁有章的部署得手,就将梁有章击杀,再给梁有章安个忠臣的名头,让梁有章讨伐昏君师出有名,而他会在周衍知的扶持下名正言顺地坐上王位。


    没了梁有章,梁家也就不足为惧。


    若梁有章没能得手,也还是把梁有章当场击杀,他能赚个救驾有功、统帅御林卫得力的美名。


    怎么算他都不会亏,唯一不同的是,太后希望是前者,而他要留着南荣宸。


    他的反派boss,怎么能在剧情中途下线?到结局也不能死!


    思绪乱飞之间,他人已经站在南荣宸面前行礼,那条狐狸犬又凑在南荣宸身旁,人设里也没说南荣宸喜欢这种毛茸茸,要是喜欢,他日后送一条新的,比这条傻狗好上百倍。


    “臣弟已经密信告知梁有章,王兄决定数罪并罚除去梁家。梁有章怕是会选在…”


    南荣宸捏了下狐狸犬的耳朵,这狗倒是吃胖了一圈,“先不必说,省得孤担惊受怕等着那天。”


    南荣承煜被精准戳中心里那根弦,“王兄放心,臣弟会以命护卫王兄。”


    南荣宸的全部都要在他的控制之中,是南荣宸先企图安排控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