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神使口中“萧元倾”三字入耳, 杜桓莫名听得毛骨悚然。


    在钦天殿之内,司命与众星官不必守俗世之礼,神使自然不例外。


    可神使对王上恭谨有礼, 对陆将军也算得上和善,比司命不知多出多少活人气儿, 怎么也不该对文侯有如此大的意见。


    谢尘拢着袖袍随杜桓去见萧元倾。萧元倾得封文侯之前在紫宸殿那几日的种种,他在巫神殿幻镜中看得一清二楚, 唯独看不透南荣宸的意图。


    不过有一点很明朗, 在南荣宸还是太子,每年一次到巫神殿对他拜得虚情假意、不信世间有巫神之时,萧元倾就已经入了太子的心。


    萧元倾把太子这颗心当棋子作筹码,负尽灵均的真心。


    当日他透过幻镜听了南荣宸呕血说与萧元倾的话,撕裂九重命契带来的雷劫往含元殿而去, 第一次对凡人起了杀心。


    他眼眸微垂, 盛着压不住阴沉浪潮, “萧元倾, 本使给你一条路。”


    萧元倾自小就能熟练地察言观色, 第一时间察觉到神使的敌意,当日是神使救了灵均,“不知神使有何指教。”


    谢尘隔着桌案与他相对, 衣袍上的星宿在荫蔽的厢房内泛着寒光,“世间只有本使能医好你的右臂。”


    名动天下、受尽仰慕的萧御史听了这话,冒着自作多情的风险起了个念头:莫非是南荣宸让谢尘来过问他的伤?


    他和着满心的酸涩问道,“王上伤势可曾痊愈?”


    杜桓没怎么听懂这两人的话, 出声提醒,“神使此番是来传王命,请文侯入内面圣。”


    他说完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肯定是错觉。他在钦天殿的这些天,就差把“规矩”二字写在脸上,怎么会惹得神使白了他一眼。


    谢尘眸光仍压在萧元倾脸上,没搭话,掩在袖中的两指往下一压。


    萧元倾不偏不躲地受着他的打量,右肩不受控地一紧,心中随之燃起更深的希望,“有劳神使。”


    各样目光流言他早已不会放在心上,向来只有南荣宸会替他在意,灵均还是会记得他的伤


    谢尘看出他的想法,噙着笑开口,说出的话却透着刻薄至极的嘲讽,“萧元倾,你不会觉得是王上命本使替你疗伤吧?”


    “世人各有取舍,文侯选了功名权路,怎么配再肖想别的?”谢尘弯起眼在两指上加重力道,“好在本使心善,可以替文侯疗伤。此后文侯自去提笔搅弄阴诡谋算,别来污了王上的眼。”


    萧元倾身在御史台,贸然除去于朝局无益,否则南荣宸也不会突然改了主意要见萧元倾。


    若非如此,他不介意杀个贪得无厌的凡人。


    杜桓在一旁听得连连震惊,神使不是向来在钦天殿闭关吗?为什么会这么问文侯?


    朝中上下无人不知,文侯连清流一党都不涉,只忠于王上。


    萧元倾心中的希望被冷水浇灭一半,“本官身在御史台,辅佐天子乃应尽之责,不敢因一己私伤答应神使不见王上。”


    谢尘没耐性多跟他废话,屈指一转,直接将萧元倾皮肉之下的骨头掰得错位,“萧元倾,本使给过你机会,今日只是个开始。”


    “手臂若是真就此废了,是文侯面圣的代价。”


    萧元倾额头上疼得覆上一层冷汗,掩在官袍下的右臂动弹不得,偏偏尚有知觉,饶是如此,他依旧站得如松似柏,没露半点破绽,“杜大人,有劳引路。”


    若是错过此次传召,他才是无法再见南荣宸,今日无人能拦他,他自己都不能。


    至于神使不知自何处而来的敌意,那是谢尘的事,与他无关。


    杜桓反应过来时已经跟在文侯身后路过神应池,神使纹着星图的袖袍晃得他又是一阵恍惚。


    三人沿着神应泉绕行半圈,他拱手目送神使和文侯入内殿,又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感,神使不愧是神使。


    谢尘步履飘然,三两步落在南荣宸身后,挥手在珠帘之后又落一层云锦帷帐,掌心覆上南荣宸的眼。


    南荣宸猝然被夺去视线,因为知道是谁做的,非但没恼,颇有兴致地眨了下眼,“谢尘,你犯病也不挑个时候,让旁人误会了可怎么好?”


    “亵渎神使的名声,孤可不想背着。”


    掌心被睫毛扫了下,谢尘轻声开口,“再立个规矩,不准看萧元倾,太脏。”


    南荣宸闻言轻笑一声,暂且不提萧元倾会怎么想,谢尘又在自作聪明,他往日在这帮人眼里得是个什么样的痴情种,导致巫神都觉得他被萧元倾伤得太深,见不得萧元倾的面。


    他记得巫神早些时候单方面给他定过一条别的规矩——“不准自伤。”


    他没守第一条规矩,谢尘给了他惩罚,每次都拦住他入轮回的路,还自作主张告知他身世,害得他人之将死还要寻旧仇。


    所以这次他决定守规矩,没拍开双眼上的手,柔暖一片是挺舒服,“陆将军想奏何事?”


    陆揽洲同萧元倾一道被隔在帘外,只能看到其后近到几乎贴着的两道身影,心中拢起层疑云,但此时顾不上旁的,“王上,南梁学子郑闻等人抬着同窗的尸身,在皇城外击鼓鸣冤,要求王上…下诏罪己。”


    南荣宸拍开谢尘的手,眉头锁得愈发紧,“人是如何死的?”


    科举之案跟上辈子相差甚多,还牵扯进来一条人命。


    陆揽洲瞥了眼身旁的萧元倾,萧元倾为今春科举的主考官,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那士子名唤应无舟,留放榜之后引火自焚…”


    “事发突然,臣率赤焰军赶到时,城防营已经灭了火,没能救出应无舟,”陆揽洲不想提“下诏罪己”的原因,但又不得不接着禀明,“应无舟留下句荒谬之论,“临越天子无眼,空耗千里马。””


    南荣宸注意力都在前半句上,城防营,莫非这是南荣显预备给自己找的出师之名。


    若真如此,南荣显当是无耻又愚蠢,他也好不到哪去。


    萧元倾右臂动弹不得,更别提行礼,于静默中揣度此事。


    他的筹谋和安排尚未开始,怎会如此?“王上,城防营统辖上京,及时赶去救火也…并不可疑。”


    此事绝不是南荣显所为,不管南荣宸能信多少,他都该提醒这句。


    南荣宸重伤刚愈,此时不能下诏罪己。


    当日紫宸殿中,是南荣宸令他定下的取士规制,临越和南梁举子各五成。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逐日清晰——先帝若在,断不会允许南荣宸做出此策。


    南荣宸由先帝教养,明明为太子时就意图打压南梁降城的官员百姓,将公平践踏得粉碎。跟先帝如出一辙地,打下江山却不一视同仁。


    如今方才即位一年,对待南梁旧民的策论却陡然相反,究竟哪一面是真?


    因先帝当年那道令他辅佐太子的密令而起,缠在他心上数年的茧房射进一线天光。


    他一时不敢去看茧房外的光景。


    陆揽洲本也要提城防营,现在没空想萧元倾又在耍什么花招,“王上,虽然此事牵扯到城防营,臣确信此事与肃王无关,臣会尽快找出幕后之人。”


    今日也是稀奇,主角团一个个都突然信肃王,南荣显大约真跟此事无关。


    否则主角团大可直接呈证据上来,不必利用他的多疑,如此牵强地攀扯南荣显。


    那么会是谁?在二次阅卷之前就闹出这种动静,迫不及待地“帮”他坐实昏君之名。


    第62章


    南荣宸无意识地捻住袍角, “诸位就由着南梁学子留在皇城外等着孤的罪己诏?”


    被围攻剿杀,临死之前背上数不清的罪名也就罢了,如今他还活着坐在王位上, 还要罪己,这就太没道理。


    此事事发不过几个时辰, 赤焰军灭火救人之后,南梁学子并无异动, 只说功名比不得兄弟知交的情谊, 要先带同乡归故里安葬。


    为免生变,陆揽洲特命赤焰军护送他们出城。


    没想到这是场调虎离山的计策,他们带走的焦尸不是应无舟,真正的应无舟被放在木箱中带到皇城。


    来击登闻鼓的都是些走投无路之人,沾几条人命也不奇怪, 皇城守卫也就没去阻拦。


    等守卫听出那学子郑闻的状纸中的异样时, 围观身份各异的百姓也已经听明白。


    一时之间, “王上当初就不该让南梁那群恶民来上京科考”和“南梁旧民也是临越百姓, 难道就不配考取功名?请王上给个交代, 莫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吵作一团。


    皇城守卫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还是襄王亲率御林卫出面安抚震慑,才暂时将这场风波压下。


    南荣宸听了陆揽洲和赤焰军左副将的奏报, 手从衣袍上移开,微挑眼尾开口,“还是襄王靠得住,着人请襄王亲自来禀告此事。”


    能在陆揽洲和赤焰军面前金蝉脱壳, 光凭那几个南梁学子怎么够?


    如果不是南荣显,那便是太后和周衍知又要对他动手,顺便衬托主角南荣承煜的当机立断, 八成又是个所谓“爽点”。


    他接着道,“此事说到底还是因今春南梁学子无人登科而起,萧元倾,孤给你机会将功折罪,领着你的几位考官重阅考卷。”


    “把今春科考料理好,孤怎么也能少一条罪名,若料理不好,也不必待在御史台。”


    今年南梁之所以无人登科,无外乎是因为首次施行南梁和临越学子各取一半的选才之策。


    南梁士子登科人数增多,免不了会占临越世家子和已经拜见过朝中清流的寒门学子的位置。


    再有就是,先帝昔日种种举措都在广告天下,当年周朝分崩离析,西夏和南梁执意与临越为敌,如今成王败寇,留南梁降民一条命就已经是天恩,唯有以严苛法度打压管束,才能绝了南梁复国的隐患。


    朝中不少人对此奉为圭臬。


    他与先帝底子上本就政见不同,上辈子他即位之后徐徐谋划,软的硬的一并用上,倒也有些成效,彼时他自信非常,觉得自己所立国策都是对的。


    最后事实证明,他这么个昏君,只有满身罪名。


    再多的他没能耐去管,这桩科考案按上辈子那般走下去就行。


    分久必合,一味弹压南梁绝对不利于统一安定,这是他为数不多还能笃信的。


    其余之事不用他管,也与他无关,临越日后的百年兴盛,自有主角撑着。


    但“下诏罪己”就大可不必,他没有逆来顺受的习惯。


    萧元倾右臂骨头脱节得彻底,无法拱手,颔首应下,“臣遵命。”


    他确实该将功折罪,折的是他被太后利用,无意之中引南荣宸去含元殿,险些命丧当场的私罪,无关其他。


    但,他没压住困了他数日的冲动,对着云锦玉幕后的绰绰身影开口,“王上,臣有一事不明,可否允臣私下?”


    自含元殿离开之后,他强逼着自己遵从数年来的生存之道,做最坏的打算——南荣宸一箭穿心、重伤不治而亡。


    他才想起,他与南荣宸素日只把谈过恩义,仇隙从未提过,也再无机会去提。


    南荣宸是先帝言传身教的亲子,也是他与周阁老的学生。


    他再也没机会问出,南荣宸为何只听先帝的教诲,为了先帝的认可,为了替先帝除去陆老将军冤杀南梁旧官?


    南荣宸既然对他有衷情,为何不愿意去看他的来路,反而要让南梁降民重走他母亲的旧路?


    南荣宸看了眼谢尘,带着坏心思开口,“自然可以,孤也许久”


    谢尘闻言又弯起眼,掐诀隔空点上南荣宸的唇,抢过他的话,“王上是许久不曾与文侯深谈,不过文侯谨小慎微,当年不敢信王上,今日就敢问出口么?”


    萧元倾在宽大袖袍下虚虚攥起拳头,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破绽,“王上,臣不知神使所言为何,臣只是想”


    闭口诀打断南荣宸的话之后就已经失效,他能说话,但没开口,倚在御座上静待谢尘的下文。


    其实内容是什么不重要,萧元倾想什么与他无关。


    他单纯是想看谢尘究竟在唱什么戏。


    谢尘把南荣宸的沉默当作默许,接着道,“当年南梁旧官勾结陆老将军谋反之事,周衍知拦下所谓太子的奏折交与你看,不过是字迹相同,你便就此相信。”


    “除此之外,你还这么轻易信了襄王南荣承煜会治国以公正,就此以为觅得明主。”


    “文侯这般人物,本座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约莫是阴谋玩得多了,眼和心一道瞎得彻底。”


    “今日信与不信,本座和王上没闲心去管,”谢尘话中掺上些冷意,“别再用你的猜疑污了王上的耳朵。”


    他这一字一句将云锦帐之外的空气彻底凝固,萧元倾在其间挣扎许久,忍着骨肉的锥心之痛生生托起右手行礼,抬眼想看南荣宸的神情。


    可入目的只有帷幔上的祥云纹样和数道珠帘,他宁愿南荣宸跟在紫宸殿那日一般,割断珠帘,罚他逼他。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只留给他一道虚影,折磨得他分不清真假。


    “王上,臣,想听王上说,”他拱手俯身,右臂上的痛意恰好给他发白的脸色和微颤的声音作借口,“求王上赐臣一个真相。”


    巫神所提这事,南荣宸本人都没尽信。


    上辈子他确实没能弄明白萧元倾所说的“仇隙”为何,陆老将军叛国事发之时,正逢他旧伤复发被迫在东宫休养,的确是写过折子,还趁着先帝来东宫当面呈上。


    那是他第一次试图与先帝辩国策,自然不是很顺利,结果也不如他意。


    陆老将军究竟有何把柄落在别国手中,又究竟是否有反心,恐怕只有先帝知道。


    最终陆老将军认罪伏诛,保下陆氏满门的命,保住赤焰军。


    他约莫还是在其中起了作用,作为代价,他作为此案临时主审亲自往陆府传旨,就此被陆氏满门视为仇敌。


    在血淋淋的结果面前,信与不信,因何生疑都不再重要。


    论起来谢尘那话把他也一起骂了,萧元倾是不敢信,而他当年不敢去怀疑:先帝是他生父,宠信教养他多年。他只能告诉自己先帝久居高位,想收归兵权巩固王权是帝王常情。


    彻底断了陆家辅佐他的可能,是先帝为保江山稳固的深谋远虑。


    纵然其后有私心,怕他这个太子权势过盛,羽翼丰满得太早,日后会翻了陆家的案子,坏先帝名声,也都是因为王位坐得太久,不得不如此提防。


    加上周衍知多番暗示这是先帝的苦心,太后也是这个意思,他所信之人都这么说了,他顺势自欺欺人下去。


    他是没想过萧元倾也涉身此事,隐约听出其后的种种曲折误会,多半与上辈子萧元倾口中的“仇隙”有关。


    可他没兴趣多管所谓真相,“萧元倾,还用孤反过来教你吗?国事为重。”


    两辈子加起来,他没少从萧元倾的口中行动中听“国事为重”四个字,甚至上辈子走到最后,他还要听萧元倾劝他为了大局投降。


    如今扯这些私事做何?


    他说完看了眼谢尘,眼神中写着“你惹的事你自己料理”,拂袖往内殿而去,“孤累了,诸位退下。”


    神使所言之事,陆揽洲早已得巫神亲自临世告知,抬手拦下萧元倾,“文侯这是不打算听王命?”


    第63章


    陆揽洲挡在身前拦住去路, 萧元倾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僭越失控至此,起了撩起珠帘去拦下当今天子的心思。


    尽管他并未想清楚把南荣宸拦下之后,他要问什么做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退回半步, “陆将军多虑,本官告辞。”


    陆揽洲大约能看透他的意图, 压着目光冷声开口,“神使说得有理, 文侯有事大可问本将军, 免得扰王上清净。”


    其实他心中带着些庆幸,幸好他虽然同萧元倾蠢到一处,也曾把南荣宸看作不共戴天的仇敌,但好在没伤到灵均。


    萧元倾的大半思绪还困在谢尘那番话中,不想放过证明神使那番话有假的机会。


    若真如谢尘所说, 那短短三句话将让他数年来的执着尽数倾覆。


    他不敢也不能往下深想, 云锦帐犹在, 其后已不见天子的身影, 随风飘荡几下, 搅得他脑海中乱成一片。


    只有一点清晰异常,南荣宸重伤刚愈,加之此前旧伤相叠加, 已经到与朝臣议事都会疲累的地步,此前数年,他从未见南荣宸如此。


    绝不能在此时让人借科举之事诬陷天子。


    含元殿那场诀别之中,他对南荣宸的许诺尽是真的。他意图改变些什么, 可发现他的种种谋划改无可改,他的最终目的无可更改。饶是如此,来钦天殿之前, 他已经决定抹去南荣宸未来“扰乱科举,为一己之私冤杀丁放”的昏君罪名。


    他退后半步,“本官告辞。”


    面前人秉洁依旧,都是装的,陆揽洲带着嘲讽意味开口,“看来神使半点没冤枉文侯,萧元倾、萧大人、萧御史,当年不敢信王上,如今不敢信真相,当真是浸淫官场而始终如一。”


    “往日你那些阴谋阳谋本将军没空与你清算,科举之案,若是有损王上半分,本将军亲自带赤焰军踏平萧府。”


    萧元倾没再接话,步履端雅,时刻谨守君子之礼,转身往殿外走去,所幸陆揽洲没再拦他。


    折腾半日已是黄昏时候,天边流云烧得血红一片,镶着的金边正如巍巍皇权,压得他右臂又起一阵胀痛。


    他当年为何不信南荣宸?


    他未见南荣宸之时,已经把南荣宸视为先帝的附庸与传承。


    丁棋守着马车等得心急火燎,见一道绯红身影出来,连忙上去迎接,远远见他家公子走得稳当,悬着的心放下些,走近看清那张比去时还要苍白的脸,心陡然提到嗓子眼。


    他连忙伸手扶着萧元倾上马车,“公子,可是王上又为难公子?”


    上上次他家公子从四方馆出来时脖子上染着血,骇人得紧,上次又是从含元殿王上生辰宴上带着箭伤离开,养了许久右臂还是没能痊愈,今日又这般。


    连他都能看出,他家公子坐上马车之后跟丢了魂一般。


    萧元倾从镜止门外的飞流瀑布上收回视线,“回府之后去请往日替我治伤的大夫,勿要惊动太医。”


    丁棋险些惊呼出来,低头对着自己方才扶着萧元倾右臂的手一阵自责,“都是丁棋不好,公子右臂本就有旧伤,公子别吓我,从公子入朝为官,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过。”


    他还是没说出“丢了魂”三个字,他家公子入朝以来向来谨慎,便是在他面前,也从来不将喜怒露在脸上分毫。


    萧元倾听出丁棋的意思,不意外,他终于在南荣宸不愿再唤他“老师”时,卸下三分防备,“我当年本来入不了科举贡院,是先帝指点我去四方馆,得见当年的太子。”


    “丁棋,没有太子就没有今日的萧御史,”他从来不惧于承认这点,也确实懦弱,不知多少次拿他所谓匡扶明主的“大义”当作自己对南荣宸诸般可耻利用的理由。


    “王上从未为难过萧御史,是我”


    丁棋知道当日先帝那道旨意,也在他家夫人遭奸人所害之后,听他家公子在病中梦里说出过只字片语,他当时管不好自己的嘴问出口,导致他家公子再也不准任何人服侍就寝。


    他抬头去看萧元倾,凑出些蹩脚的安慰话准备用上,却被他家公子口中呕出的血惊得上前惊呼,“公子!”


    在惊慌之中,他胡乱说起真心话,“公子在含元殿中箭昏迷,醒来之后没日没夜地料理科举事宜,夜里怕是也没睡好,一日一日地熬下去,就算是神仙也撑不住,公子若有什么好歹,丁棋再没有脸面去见夫人”


    车夫得了命令扬鞭一挥,萧元倾在马车颠簸之下两眼昏黑,意识乱到极致,反倒渐渐凑全折磨他数日的零星记忆———


    纷然大雪中,巫神殿外尸体横陈,南荣宸身着玄金铠甲,脸上身上尽是血污,脖子上那条血痕尤为狰狞,南荣宸手中的王剑正斩向那截脆弱至极的要害处。


    涌进脑海中的上一世的记忆告诉他,那时的南荣宸已经在位七年,功业将成,在回上京之时被围攻于城下,除此之外,太后的懿旨和司命卜出的巫神预言,无一不在把天子逼上绝路。


    还有他,他劝南荣宸投降保命,说与南荣宸“从无恩义”。


    南荣宸只字未答他,只有破空断雪的王剑在答他——“命有何要紧?孤不降。”


    王剑泛起的寒光和着血色,下一刻就要饮下南荣宸的血,刺得他心中一阵绞痛,扔下伞夺过身旁守卫的箭,搭弓直指王剑。


    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当时所想,南荣宸不能死,只要南荣宸活下去,他会安顿好朝中之事,带南荣宸去江南秦淮河隐居,时日漫漫,南荣宸会原谅他。


    从东宫到紫宸殿,南荣宸心思和手段愈发难测,只唯独对他心软。


    可他身后被什么人使力一撞,那箭射偏过去,刺入南荣宸的胸口。


    他握着弓僵在原地,风雪刮得脸生疼,不该如此,他殚精竭虑谋算数年就是为了这一箭。他不该踉跄上前,不该在得知南荣宸留住一条命时欣喜万分,不该整日冒着为新君猜测的危险、甚至不惜威胁新君,只为了见他亲手拉入泥沼的“昏君”一眼。


    事与愿违,他再听到南荣宸的消息,是昔日天子的死讯——“昏君南荣宸于小铜关咬腕自尽。”


    天下没几个人知晓,纵横沙场、掌控朝局,让临越玄旗在九州扬起,又数日之间成为“昏君”的南荣宸,他的学生,曾经怕疼怕苦,为了一只兔子伤心了半年。


    依照巫神预言,昏君尸骨当在巫神殿放血祭天,新君南荣承煜下旨照做,甚至亲临巫神殿,屏退众人守了南荣宸的尸骨三日。


    直到第三日,巫神殿红霞当空,裹在红线织就的笼中,他不知道巫神殿中发生过什么,直到被新君论罪下诏狱,都没再得见当年“昏君”骨。


    而他一心扶持的“明君”,即位以来频频颁布革新之策,不顾三国初合,朝局本就不稳。


    南荣承煜一系列举措与其说是在治国,倒不如说是急着证明什么,临越国运最终如何,他没机会亲眼去看。


    但他知道,南荣宸行事杀伐果决,亦不会如此冒进。


    在狱中最后一夜,南荣承煜龙袍加身,君王玄金冠下的一双眼满是癫狂,一字一句向他道明真相,“萧元倾,你他妈的怎么就这么蠢,不相信王兄相信我?都是先帝和周衍知骗你的,王兄才该是明君,要不是你蠢到这地步,王兄怎么会死?”


    “我都按照剧情去变法改革了,王兄怎么还不入梦夸我几句,我不是主角吗?我就要这个爽点!”


    “灵,神也。均,调也。言正平可法则者,莫过于天;养物均调者,莫神于地。父王许你表字“灵均”,言能正法则,善平理。”


    先帝当年的话犹在耳边,他初听只觉得讽刺,如今才知道,他才是可悲可笑的愚人。


    隔世的种种尽数涌现,裹挟着他沉入黑暗之中。


    远方似有浑远钟声传来,风吹去他衣袍上他母亲的骨灰,先帝那困了他两辈子的茧房被南荣宸与神使破了个口子,又由上辈子的他亲手撕得粉碎。


    南荣宸是他的学生,为他明主,早就入了他的心。


    他要赎罪,也要挽回,好在为时不晚。


    丁棋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见他家公子终于睁眼,欢喜地差点落泪,“公子,你终于醒了,我去喊大夫!”


    太阳早已无处可寻,萧元倾伸出能活动的那只手,映在烛火下,灿然又将灭,“送信给周阁老,既然有南梁学子在皇城鸣冤,此案只牵扯一个丁放太过可惜,如今中书省空缺,让方鸿参与阅卷,立上一功,也好尽快入中书省。”


    方鸿是周衍知的得意门生,是周衍知属意的右丞人选。


    梁家一倒,中书省几乎尽数落在清流手中,王上想废中书省,他鼎力相助。


    *钦天殿中,浅金色纱帐垂落在地,柔软日光洒了一层,银发自谢尘肩上垂落,搭在南荣宸脸侧。


    算了一整夜也一无所得的巫神此时移不开眼,连熟睡着的人的呼吸声都不舍得放过。


    与南荣宸有关的事向来棘手,八成又要经几次命契带来的雷劫才能算出些东西。


    陆揽洲日前奏禀时,他尽数听到。先帝已逝,南荣宸的最该寻仇的人是太后。


    于是南荣宸从一夜意识全无的安睡中醒来,抬手盖上双眼时,听巫神说,“灵均,不如我把寿康宫烧了,在太后濒死之时,逼她处理了那些南梁学子?”


    南荣宸侧眸去看红衣银发的巫神,两指卷起落在脸侧的银发,“谢尘,你莫不是是艳鬼邪祟假扮的?滥杀凡人,哪有半分神的样子。”


    经他这么一提醒,谢尘放弃这个念头,


    尽管他真的很想一场天火把寿康宫烧个干净,免得南荣宸多伤一分心,但世事皆有缘法。


    他由此而生,多几个劫数哪怕灰飞烟灭也无甚大碍,独独不能牵累南荣宸。


    杜桓在外踌躇许久,总算捱到合适的时间,入殿拱手通传,“王上,宫里又着人来请您回宫。”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南荣宸坐起身来,袖袍随之顺着手臂滑到臂弯,露出手臂上的红痕。


    他将手腕递到罪魁祸首面前,“巫神倒不如把孤这身皮/肉就着骨头吃了,也省得日日馋得发疯。”


    杜桓脑子嗡嗡的,巫神?


    巫神竟与王上同榻而眠,巫神都与王上在一张床上,这不是天命所归什么是天命所归?!


    但吃了是什么意思?!


    不太对,不太对。


    手腕上红痕被谢尘抹得只剩一圈,南荣宸懒声打发杜桓,“宫中人人都想杀孤,母后与周阁老替孤料理好之前,孤不回去。”


    送上门的传话人不用白不用,他接着道,“襄王就这般忙,没空来见孤?”


    杜桓拱手说完后半句,“启禀王上,今日来请王上的,正是襄王。”


    第64章


    南荣宸透过纱帐往窗外看去, 已经天光大亮,到了日上三竿时候,他如今只有这身还没杀死的皮囊骨血, 拿去跟谢尘换几夜安眠和拇指上这枚血玉扳指,再划算不过。


    “传襄王进来。”


    谢尘掐诀消去杜桓不该留着的记忆, 看着南荣宸屈膝将胳膊撑在腿上,环在血玉中的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擦过脸颊上的软肉, 凡间写美人娇憨之态的辞赋不知凡几, 他过去一两月之间几乎揽遍群书,因为南荣宸喜欢此道。


    此时却觉得没有能与南荣宸相配的。只一点他很清楚,南荣宸是在盘算些什么,他两指一勾,三根红线搭上血玉指环, 换得南荣宸蹙眉看过来一眼。


    南荣宸正琢磨着如何一箭双雕寻仇之后也送自己个解脱, 被谢尘冲进来的记忆强行打断, 可谓是烦得真情实感, 谢尘最好是有正事。


    谢尘勾着红线在血玉上转了一周, “灵均,听闻巫神祭当日明灯三千,连夜不灭, 我还未看过。”


    “劳烦王上陪本座去看看。”


    南荣宸觉得不好,开口就要拒绝,但脑海中一同涌进来的思绪打断他,是谢尘此刻的所思所想——


    “灵均知道, 我从成形之时就孑然一身,无人见我,更没人陪我赏过明灯。”


    “王上也知道, 没了王上,无人再与本座说话,本座只好苦寻身陨神消之法,省得日后饱尝万年孤寂”


    这话任谁听了都要心生怜悯,但南荣宸觉得他并不知道,很想问问谢尘是在哪处学的这套,他活了两辈子还能上这个当不成,“巫神祭人多灯乱,没什么好看的,孤替你放一盏萤火玻璃绣球灯便是。”


    说起来他还是幼时在邺城郊外的巫神殿识得的萤火虫,临越人皆信奉巫神,却连灯都不能陪巫神看,可见巫神过得也没比他好多少。


    只是就算他大发慈悲想同谢尘去赏灯,也等不到巫神祭,只能怪太后和司命,以等他养伤为由,把巫神祭推到一个月之后。


    他说完之后自榻上而下,随意披上见玄袍,笼在赤红衣袍之外,“实在闲得无事就去问问你那徒弟,用了什么手段重得太后信任,孤倒也想学学。”


    谢尘垂眸看了眼自己又形成实体的手臂,算是有了论断,“命契”对得起它这名字,自结契之时就与南荣宸性命一体,痛他所痛,乐他所乐。


    他歪打正着又知道南荣宸一条喜好——萤火虫,他记住了。


    *日光洒满整个正殿,南荣承煜循着脚步声起身看过去时,就见他的反派满头乌发垂在玄袍上,落在胸前的几缕与红杉交相映衬,魅得近妖。


    他的反派从来不止心智近妖。


    南荣宸坐在窗下的矮桌前,掀起金兽炉,拨弄几下其中的残香,随意问道,“襄王替太后来请孤,是终于跟太后母子相认了?”


    南荣承煜不喜欢南荣宸这么同他说话,太轻太淡,跟攥不住的风似的。


    上次他已经在南荣宸面前崩了人设,也不介意再多崩点,他收回正在行礼的手,左右南荣宸也不看。


    两步走到案前后,他低头去闻矮桌上的瑞脑香,是他府上那些东施效颦的香味比不了的,跟南荣宸身上一般无二的,勾得他恨不得当场剥去南荣宸身上这碍事的衣袍,贴着其下的皮肤一寸一寸闻过。


    活色生香是为他的反派量身而定的词。


    他今日是为他最终的目的而来,南荣宸那一问他并不准备回答,说了南荣宸也不信,他还说做什么?


    “王兄可曾听人奏禀那日南梁在皇城击登闻鼓的事?”


    南荣宸将瑞脑香连带着金兽炉一并掀了,主角闻脏了他的香,“竟有此事?”


    金兽炉滚落到地上,做工精细的兽首上沾满香灰,昭示着天子的嫌弃,南荣承煜收回目光,“王兄这个玩笑不好笑。”


    南荣宸就着阳光拂去指尖的香灰尘,“襄王就算不打算再装,好歹也守个尊卑,孤允你免礼了么?”


    南荣承煜再次看向满地的香灰,南荣宸又要欺负他,他右手掌的伤如今可还没好全。


    但他不介意在小事上让着南荣宸,撩起衣袍跪地拱手,膝下是还带着余热的香灰,把空气中萦绕的清冷瑞脑香烧出几分旖旎,融进他心里。


    “是臣弟关心则乱。”


    左右闲着无事,陪主角绕弯子就当打发时间,南荣宸随口问道,“襄王还没答孤的问题。”


    “是臣弟之过,上次没能借梁有章之事把太后迁去行宫”,南荣承煜拱手作答,“臣弟虽与太后道了实情,却无半分要与王兄为敌之意,若太后有异动,臣弟自然向着王兄。”


    南荣宸终于赏主角一眼,拇指上的血玉压在颧骨上,跟垂落的墨发极为和谐,“襄王若真忠心至此,那些南梁学子就不会有机会到登闻鼓下逼孤罪己。”


    他说完顿了一息,再开口时带着没什么温度的笑,“是孤又刚愎自用,不能这么说,该是襄王想拦着却有心无力,孤都差点忘了,襄王向来怯懦无用。”


    南荣承煜抬眼看向他的反派,南荣宸两句话把他堵到两难之地骂得彻底,“既然王兄猜到了,臣弟不忍王兄再误会臣弟无用,便直说了。”


    这话南荣宸真心觉得新鲜,“孤在听。”


    “剧情”跟上辈子变了许多,想来也不差他早日解脱这一条变数。


    南荣承煜虽然跪着,眼中的汹涌情绪丝毫没掩饰,不见平日半分怯懦模样,“兄长跟我回宫,那南梁学子自会向天下百姓解释清楚。我会再以天下文人归心为礼,恭迎兄长回宫。”


    这是威胁,倒是出乎南荣宸的意料,南荣承煜竟没再缩在太后和周衍知身后当得利的渔翁。他倒想正眼看主角几眼,与南荣承煜四目相对,“若孤不回,襄王会如何?”


    南荣承煜知道他这王兄不会轻易受制于他,“臣弟还是希望王兄直接答应随臣弟回宫,免得伤了臣弟与王兄的情谊。”


    南荣宸活了两辈子也没能如愿几回,没那善心顺着主角的希望做事,“襄王这么快便忘了?孤最厌恶威胁。”


    南荣承煜当然没忘,南荣宸与他说的一字一句都牢牢扎根在他心底,“臣弟也不想的,但臣弟是王兄亲封的储君,看不得王兄置身险境。”


    南荣宸唇角又漾出笑意,“钦天殿得巫神庇佑,竟会是险境。”


    “啧,比起威胁,孤还是更怕死,随你回去就是。”


    怕死?南荣承煜不信,不过南荣宸就这么答应了?难道又是天天抽风的主角光环诈尸起作用?


    见主角迟迟没搭话,南荣宸嘴角笑意更深,苍白的一张脸愈显病艳,“死的那个南梁学子叫什么?”


    南荣承煜拉起十二分警惕,紧急思考那学子的名字能有何玄机,“启禀王兄…”


    南荣宸没兴趣听他启禀,“也不重要,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告诉孤,孤就跟你回宫。”


    南荣承煜不打算答他这诡计多端的王兄,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就此沉默地看向南荣宸那双黑水晶一般极具迷惑性的眼。


    南荣宸当真是不择手段,这么撑着手看他,仿佛得不到答案,那双张扬凌厉的凤眼就会蒙上可怜的雾。


    这换了谁都受不了,他开口答出句废话,也是假话,“应无舟是引火自焚而死,陆将军没禀告王兄么?如此看来,陆揽洲才是真的无用,王兄还要由着他执掌赤焰军吗?”


    从陆揽洲手里收回赤焰军,是南荣宸上辈子做过的有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看来剧情还有绕过去的趋势,南荣宸没再废话,“应无舟第一次参加科考,家境殷实、父母尚在,与妻子新婚才不过三个月,襄王告诉孤他引火自焚而死?”


    这些消息陆揽洲还没来得及查出,是戚言递来的消息。


    看南荣承煜的反应,这消息不假,倒也合理,戚言忠心南梁,又勉强算有脑子,八成是想借他的手替南梁学子申冤。


    南荣宸猜这是出来了,南荣承煜几乎压不住心底的兴奋,他好奇南荣宸还知道些什么,“王兄以为他是怎么死的?”


    连太后和周衍知最多只当是他威逼应无舟自裁。


    这是剧情之外的事,他期待南荣宸与他心有灵犀。


    南荣宸眼神早已变了味儿,在清脆的巴掌声中道出心中猜想,“你许了应无舟那些同乡什么好处?官职还是今春登科?”


    “孤教襄王的,全成了耳旁风?孤准你自作主张了么?”


    南荣承煜抬手抚上脸侧,疼得火辣,南荣宸留在他掌心的伤口触到他脸上南荣宸掌心的余温,他满意地勾唇,“都是母后逼我做的,王兄身在钦天殿,臣弟孤立无援,若不答应都走不出寿康宫。”


    “王兄该是最清楚,天家哪有亲情可言?再是血脉相连,也抵不过王兄昔日饮下毒酒之后的几句挑拨。”


    “母后怀疑我与王兄另有筹谋,王兄又不尽信臣弟。臣弟在府上寝食难安,生怕早上一睁眼,被王兄废了或是不知道死在谁手里、死无葬身之地啊。”


    他说完这一番话,才恍然想起来,他是来威胁南荣宸的,怎么又卖起惨来了?谁家主角当成他这样?


    南荣宸最好答应跟他回宫。


    南荣宸于虚空中问系统,“你的主角说的是真的?”


    [系统365(只有被反派叫了才能连上网的我能知道什么,没事哒,反派相信我知道就行!):检测到主角团成员太后偏离剧情,请反派尽快除去太后,从而坐实昏君罪名。]


    南荣宸碾过拇指上的血玉,“这么说来,孤更不能同襄王回宫。”


    太后要除,他要在钦天殿当一箭双雕中的另一只。


    第65章


    只是不知, 主角南荣承煜可否知道,这个书中世界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冷血系统,要让反派杀他的亲生母亲。


    这事说到底与他无关, 南荣宸微抬了下手,示意主角起身, “这么看来太后实在过分,都把孤的储君逼成条丧家疯犬, 孤替你料理就是, 别疯起来连孤都咬。”


    他没说实话,他只盼着南荣承煜能咬死他,替太后报仇,如此才能对得起太后为主角顺利登基的苦心筹谋数年。


    南荣承煜觉得自己被骂成狗了,并且有证据, 他又拱起手, 不止为了行礼, “王兄都不愿再扶臣弟起来, 臣弟怎么敢信王兄?”


    明明数日之前在流芳亭, 南荣宸会亲自扶他起来,任由他咬上虎口,勾得他欲壑丛生。


    如今又嘴上一口一个储君, 实则弃他如敝履,可恨至极。


    “得寸进尺,”南荣宸轻嗤一声,上辈子他倒是好好扶起南荣承煜, 结果南荣承煜连死都不让他好好死,连他的尸体估计都在巫神殿祭天,“襄王信不信孤都不重要, 孤只相信若襄王被困钦天殿,太后会来接襄王,毕竟母子情深。”


    事到如今还搞什么弯弯绕绕的算计,他用方才理残香的银签挑起主角的手,“孤会吩咐人传话,就说襄王在钦天殿伤重难支,请太后亲自来钦天殿一趟,接襄王回宫。”


    “襄王觉得这个由头太后会信吗?”


    不论信不信,太后都会来钦天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太后比他知道得早。


    他上辈子帮主角扫清障碍,这辈子挟持主角当个人质,很公平。


    太后会不会信南荣承煜不知道,但他对南荣宸的下一步动作好奇极了,两指捏住那只银签起身,“臣弟愿意配合王兄,只是不知王兄打算如何处置太后?”


    南荣宸垂眸扫南荣承煜一眼,“襄王放心,孤只想送太后去行宫颐养天年。”


    他在谢尘予他的昔年旧事中看得清楚,当年太后说服他母亲留在邺城的话术与他方才用在南荣承煜身上的异曲同工,“如今临越初立,楚家风头太盛,王上难免忌惮,若楚夫人愿意留在邺城,王上和朝臣也能安心。”


    剩下谢尘给出的记忆中没有的,过去几日他也从陆揽洲奏禀的楚家旧事中猜得大差不差。


    当年周朝分崩离析,楚家据邺城援助先帝,得先帝赐出临越第一块丹书铁券。


    不过数日之后,巫神殿前现出神迹,不可计数的蚂蚁汇成一排字,“楚氏谋反祸国”。


    见到这一幕的百姓纷纷上奏州府,请先帝明察此事。


    先帝从善如流,又不愿怀疑亲赐过丹书铁券的功臣兄弟,在两难之中宣称“孤视楚家为心腹,此番查这一遭是为证楚家清白。”


    半月之后,三司共查的结果是,楚家竟私铸武器,又暗中练兵,当真有反心!


    于是先帝忍痛挥泪灭了楚家,实在不忍赶尽杀绝,下旨恩赦在邺城即将临盆的楚夫母子。


    “楚夫人”是不能再叫,于是那些谢尘给的往日记忆中,当年的王后挺着同样笨重的身子温声宽慰,“林二姑娘,你肚子里可是…唯一的血脉,再如此伤心下去怕是会伤了身子…”


    然而天要亡楚家,太后和林二姑娘同日临盆那日,大雨倾盆,刺客趁乱入内,楚家最后的血脉命丧当场。


    留下的那个,便是他,临越初立以来第一位皇子,先帝大喜,亲自赐名“宸”,可见寄予厚望。


    只可惜,如今看来,当日留下来的该是楚家的血脉。


    太后第一个儿子死在梁家手里,第二个儿子死在邺城,也难怪她在得知他的身份之后,还能隐忍数年,助南荣承煜这个唯一的亲子登上王位。


    看在那枚当着他的眠掏心化成的血玉指环的份上,他暂且相信谢尘给他看的那些记忆。


    至于陆揽洲的奏报,昔年旧案留有卷宗,大体都能对上。陆揽洲不会蠢到在这等陈年旧事上冒着被他猜疑的风险骗他。


    他手下那帮已经离开上京的影卫,不知受谁之命,陆续送来当年旧事的消息,也都无甚出入。


    陆揽洲忠心与否他这辈子从未放在心上,也懒得去管陆揽洲回京以来为何不对他动手,反而对他唯命是从。


    但影卫的忠心毋庸置疑。


    隔了两辈子,他也算弄清自己的身世。


    南荣承煜丝毫没怀疑南荣宸的话,在襄王府闭门静思的空当,他算是捋明白南荣宸的亲情脑属性。


    比如南荣宸当年明明知道先帝是忌惮他,才让命他主理陆氏之案,逼他与陆家结下血海深仇,却不怪先帝分毫,在巫蛊之案中以命为赌注,前往九安山勤王救驾。


    再比如,南荣宸早已知道自己非太后亲子,却迟迟没动手,被含元殿那场骚乱逼急了才决心要动太后。


    他的反派这么聪明,不可能猜不到含元殿之变有太后的手笔在,事到如今还是下不了狠手。


    相比之下,他在这个世界的亲生母后狠心过头,竟然在他从钦天殿回府路上派人截杀他。


    只是因为猜疑他与南荣宸别有谋划,断定他无法当个听话的傀儡。


    这当然可能是有人陷害太后,可一审才知道,那帮刺客听的是太后身边的心腹太监的命令。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太后懂的道理,他也明白。借南荣宸之手把太后送进行宫,周衍知也拦不住。


    “王兄向来心软,母后却不会,”南荣承煜开口时目光又沉下去,“臣弟是母后的亲儿子,与母后一般心狠,王兄利用完臣弟这回,要跟臣弟回宫,否则皇城外的登闻鼓只是今春科考之乱的开始。”


    “不到万不得已,臣弟也不忍心看王兄写下罪己诏,向黔首低头。”


    这般狂悖之话入耳,南荣宸只伸手把红木窗支得更高,没看南荣承煜一眼。


    他没仰视旁人的习惯,让南荣承煜跪下又太麻烦,他在暖烘烘的阳光下敷衍一句,“襄王话都说到这儿了,孤只能跟襄王回宫,否则真成乱了科考的罪魁祸首。”


    “孤倒好奇,孤的储君为何执意让孤回宫?”


    面前人侧着的半张脸都被阳光晕得柔软至极,南荣承煜看得恍惚,“自然是因为,臣弟想好生辅佐王兄成就大业。”


    “大业”二字南荣宸都听倦了,他能有什么大业,他没再理主角。


    南梁那个引火自焚的士子应无舟,是这辈子多出的因他而死之人,若他早死一些,许是不会有此事。


    “辅佐孤?那襄王先了却应无舟的案子。今春科考破例二次阅卷,本就不甚稳妥,足够当襄王逼孤回宫的砝码。”


    他不指望南荣承煜会因他一句话放弃逼他罪己的机会。


    但说了也不吃亏,没准哪日能有用。


    南荣承煜十分清楚他的反派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服软,背地里不有多少谋算报复在等着他。


    但好容易见南荣宸栽跟头,他要狠狠拒绝,“王兄放心,太后入行宫之后,王兄想怎么处理应无舟的同乡,就怎么处理。”


    拒绝不了一点。


    都怪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把南荣宸勾勒得明明近在眼前,却朦胧一片。


    别提拒绝,他上赶着讨好挽留才能多安心几分,他还是看不清南荣宸究竟在盘算什么,但这样才有意思,前提是南荣宸必须好好活着。


    杜桓受诏入殿俯首听王命,听得一头雾水:朝中谁不知道,太后与襄王的母妃梁妃旧怨极深,梁家又意图杀害当今王上,也就是太后的亲儿子,就算襄王真受伤了,怎么也轮不上太后来接人。


    但陆将军吩咐过,惟王命是从,他躬身答道,“臣遵旨,赤焰军会护送太后来钦天殿。”


    南荣宸颔首示意他退下去办事,没枉费他命赤焰军留京护驾的安排。


    陆揽洲要在他身边蛰伏,让他用用赤焰军也是应该。


    第66章


    待殿中闲杂人等又尽数退去, 南荣承煜弯腰拾起滚在香尘里的金兽炉,“钦天殿的用度比不上宫里,王兄回宫之后, 臣弟送王兄一只机关精巧的兽首炉好不好?还有《桃花扇》,臣弟新写了两卷, 一并送与王兄。”


    “王兄不想理政就不理,多理理臣弟, 管管臣弟, 臣弟绝不会让王兄无聊。”


    《桃花扇》是个诱惑,但南荣宸也不是非知道结局不可。


    他抬手挡着阳光,主角不知道抽的什么风,正事都已经说完,还站在他面前碍眼, “孤真心好奇, 襄王非要逼孤回宫, 又百般讨好, 究竟是图什么?”


    “若是图王位, 孤禅位襄王百般推辞,孤立襄王为储君,圣旨这几日便能昭告天下, 襄王却非不信,”他话音一转,嗓音染上几分轻佻笑意,“莫非襄王知道与孤并非兄弟之后, 跟陆揽洲一般,也看上孤这张脸,要来心悦孤?”


    绝无此种可能, 他单纯想恶心主角,好让主角少在他面前讨嫌。


    南荣承煜五指扣紧手中的金兽炉,陆揽洲就是个兵权工具人,怎么敢觊觎他的反派BOSS?


    他将香炉放到南荣宸面前的矮桌上,因为带着火气,金兽炉底座磕在桌上,发出的声响透着威胁,“王兄姿容昳美,陆揽洲此次回上京定然是为陆家旧案而来,他的话王兄一个字都不能信。”


    “臣弟会助王兄收回赤焰军。”


    南荣宸没闲功夫去琢磨如今主角团内部当着他的面互相攀咬是演的哪出,更没有忍着主角脾气的义务,“孤就是真信了,襄王能如何?”


    南荣承煜回他一个透着杀意的眼神,他看得好笑,“你看,孤现在真理你了,你又不高兴。”


    “看来襄王与孤天生犯冲,无事就滚出去。”


    南荣承煜垂眸寸寸打量过他的反派,是南荣宸要把他拘在钦天殿,凭什么又能把他从正殿赶走,“既如此,王兄为何要立臣弟为储君?是又要利用臣弟么?”


    南荣宸启唇如实答他,“襄王是巫神预言中的明君,孤一介凡人,就算再看不上襄王,也要顺应天命。”


    主角文武双全、得应天命,能带临越统一九州,得万民敬仰,再丰功伟绩都与他无关。


    拿他当铺路石也就算了,总不能还让他心甘情愿仰视主角。


    好一个”看不上”,南荣承煜火气染到眼上,过去这段时日,是他稳定朝局,借着金手指赈南方的水患,连周衍知都对他频频嘉奖。


    他这么努力,落到二十一世纪的无量资本家眼里至少也要夸一句“上等牛马”,怎么就得不到南荣宸一句好话?


    但,南荣宸衣袍之下露出半截绷带,其下的肩颈比之初见之时瘦削非常,这次他不怪南荣宸,他会好生把南荣宸养回当年的模样。


    他现在另有别的问题,“王兄没给过陆揽洲僭越的机会,对不对?”


    没完没了了,南荣宸提起金兽炉扔出,“孤给过机会的人多了。远的不提,孤同时给过你们机会,可惜盈月泉那回襄王不中用。”


    但凡有一个中用的,他早就早死早清净。


    话到此地,南荣承煜头顶的仇恨值又长了一截,再往下看,额头上被金兽炉砸出的伤口已经淌出一条血痕,狼狈且难看,他不掩嫌恶地开口送客,“额头都流血了,滚下去包扎。”


    南荣承煜摸上额角被香炉砸出的创口,“日后王兄的机会只能给臣弟,臣弟告退。”


    “盈月泉”三个字入耳时,当日陆揽洲和南荣显是怎么舔的亲的南荣宸,尽数涌回他脑海中,如果再不离开,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想当场给他的反派盖上新的、属于他的印记。


    南荣显那个癫公舔了南荣宸手臂上那块箭伤留下的疤痕,陆揽洲捏了南荣宸后颈的红痣,他都要,也都会讨回来。


    就算换了现代社会,他也有手段让南荣宸点头做他的情人,在这个以他为主角的书中世界,反派更是只能属于他。


    *白日里晴得极好,晚间星辰漫天,要与明月争辉。


    肃王府上的金楼玉阁中《东乐记》已经唱到最后一折,南荣显朝夏昭挥手,“让丁大人说话,别误了本王听下一出戏。”


    殿内没有旁人,夏昭踩着地上的血水取下丁放口中污糟的破布团,上面沾着丁放熬不住时咬舌自尽的血,“殿下命你回话。”


    丁放一身褐色衣袍早就破成布条,沾着烂开的皮肉,他已经在肃王府待了三日。


    第一天他还能质问肃王“私自关押朝廷命官,肃王将法度置于何地?将王上置于何地?”


    肃王笑着答他“本王自然把王上放在心里,丁大人还是好好想本王的第一个问题,当年巫蛊之案真相究竟如何?”。


    数不清的酷刑折磨他一晚,是真正的求死不能,他实在熬不住,招供当年他给禹王献策,让禹王借机除去太子入主东宫,而他把丁家握在手里之事。


    噬骨的疼没有尽头,只点上一支幻香,他就招供得干净,连萧元倾曾与禹王有书信往来都说出去。


    他本意是想用萧元倾的秘密当个筹码,却没想到肃王根本没提萧元倾,只大逆不道地笑言,“本王的好父王倒是不挑,什么人都能拿来当刀使。”


    他自身难保,顾不上细想“父王”二字背后的皇家密辛,因为肃王又问他,“这个问题丁大人答得本王还算满意,你儿子的头暂时保住了,明日再好好想想,你还跟什么人一同做过背叛王上的事,仔细想,漏一件用你儿子一截舌头来抵。”


    他只有一个独子,宝贝一般供着长大,熬了一夜酷刑之后终于彻底丧失理智,冲上去要跟南荣显鱼死网破。


    可他只能被夏昭一脚揣翻在地,肃王的话跟阎罗判词一样传来,“丁大人何必这么冲动,本王另外审了你暗中相护多年的几个佛弥教余孽,早已知道些东西。”


    “可本王不信,本王还是信丁大人的供词。”


    “至于令郎,你那儿子没少欺男霸女,还是妙语阁的常客,本王以为他定是西夏的间谍。清河郡王能留赵泽缨一命,举家活着流放,丁大人怕是没这个能耐。”


    “丁大人最好也别寻死,否则本王只好大发慈悲,即刻送丁家满门去地下团聚。”


    肃王生杀予夺从不作玩笑,巫蛊之案后,禹王被圈禁封地,丁放就此不得各方世家所用,太后和周阁老更将他拒之门外,他无人可求。


    是以,第二日他没有受刑就清醒着招了个干净,“佛弥教有一种蛊术,能篡改人的记忆,禹王当年查出太后曾命人用在两人身上,一人是肃王,另一人是王上。”


    “臣不不知道此事与先帝有何干系,臣只听命于禹王。”


    “当年王上入主东宫之前,太后第一次命佛弥教徒用蛊第二次约莫是,王上从边关重伤归来后,炖在养身药膳里。”


    当年他是禹王心腹,各方机密都知道不少,后来看透先帝和太子不便明着动他这层关窍,藏着这些秘密在朝中踽踽数年,萧元倾、太后都各有把柄在他手上。


    他本想先借当年从禹王府顺出来的书信威胁萧元倾,让他参与今春科考二次阅卷,再借机一搏青云路。


    没想到在约见之地等来的是肃王。


    肃王在含元殿射了萧元倾一箭,二人势如水火,他本以为肃王是要拿萧元倾的把柄,却没料到肃王句句不离当今王上。


    他就是再愚钝也能想明白,肃王如今是听命于王上来审他,就算他这条鱼死透,也钻不破渔网。


    追随禹王是他自己选的,成王败寇他认,只是不甘心,他先被先帝耍得仕途尽毁,现今又落到当今天子手中。


    今日是第三日,他靠在镶金的梁柱上,“肃王殿下,臣今日招无可招,求肃王替臣向王上求情,放过臣的妻儿。”


    南荣显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丁放托他向阿宸求情,算是有眼力见一回,“丁大人辛苦,听闻太后明日会去钦天殿。本王替丁大人搭好戏台,丁大人将太后勾结佛弥教、谋害天子之事广告天下,将功折罪,王上和本王才好有理由对你网开一面。”


    事到如今,丁放别无他选,向着肃王及他身后的天子拱手,“臣遵旨。”


    时辰已到,戏台上胡琴又起,戏子伶人抛起水袖,咿呀要唱出的依旧是那出《东乐记》。


    南荣显挥手让他们停下,拎着酒壶跟丁放相对而坐,破天荒地没嫌弃地上的污糟,“既然今日奏无可奏,丁大人再讲一遍太后借先帝的手给本王下蛊,篡改本王的记忆,导致本王误会王上,又控制本王射伤王上的事。”


    丁放放弃去猜上京这些大人物的想法,认命地开口,“当年太后得了蛊虫之后,派人暗杀那几名佛弥教徒,臣不敢声张,只救下他们中的两人,以备来日之需。”


    “这些年那两名佛弥教徒陆续透露,太后命他们暗中炼蛊,借以操控殿下暗杀当年的太子,挑拨殿下与王上的关系。”


    他有一句话隐去没说,那蛊功效没好到能凭空织出记忆的地步,要篡改记忆,需要有疑心做引子。


    天家又如何,还不是跟他一般,兄弟宗亲阋墙。


    只有一点他万万比不上,他做不到南荣显这般,斗都斗了,还找借口惺惺作态,他连尸骨都没给昔日丁家那些手下败将留下


    等南荣显终于听够了,他手中的酒壶也空了一半,“夏昭,你听到了吗?本王当年没有怀疑阿宸,阿宸也没有要杀本王,明日阿宸就会原谅本王”


    夏昭不是第一次见他家王爷醉成这样,肃王每次听完整宿的戏都要醉上一出,他借机开口问道,“殿下,当日丁放在素园要见的是萧元倾,臣实在放心不下,万一这些都是丁放与萧元倾的计谋?”


    春意渐深,夜风也没多少凉意,再加上“萧元倾”这个名字,轻易燎起南荣显心里的火气,“计谋?本王还怕计谋吗?若不是阿宸的科考要用萧元倾,本王不会留他到今日”


    夏昭没再说什么,他不懂朝事,能做的只有忠心听命、护好肃王。


    *钦天殿主殿前的庭院里,南荣宸拢起几只萤火虫,放在两个琉璃盏中,又用麻绳仔细系好,一举一动介于用心和随意之间,再加上时值深夜,院中轮值的守卫更看不明白天子的意图。


    陆揽洲听了守卫来报,轻甲提剑走到南荣宸身侧,斟酌着开口,“灵均不必担心登闻鼓之事,臣已经暗中羁押应无舟的同乡。”


    对此,南荣宸只随意道了句“知道了”,陆揽洲又试着开口,“明日赤焰军尽数归灵均驱策。”


    南荣宸在夜色中看着泛着点点绿光的萤火虫,回上一句,“陆老将军是孤亲自传旨处死的,如今孤与太后反目成仇,陆将军该当觉得这是孤报应不爽。”


    陆揽洲大致清楚登闻鼓那事跟太后脱不了干系,但他还没弄清楚太后与襄王有何牵扯,“明日我若做得忠心,灵均日后信我一分如何?”


    南荣宸将手中的琉璃盏放入锦盒中,指尖略过盒身的浅金团绣,开口答非所问,“明日把这灯交给谢尘,萤火虫若是死了,让他自行救活。”


    这辈子主角团都要求他的信任,毅力可嘉。


    第67章


    拇指上的血玉扳指划过锦盒, 南荣宸从秋千上起身,恰好一朵山茶花扑簌簌落在他肩上。


    他捏起一片花瓣放到齿间舌上,仰头去看那一树开到现在的团簇山茶花。


    也是委屈了谢尘, 堂堂一个巫神用术法替他养花搭秋千,可能还要去救萤火虫。


    不管谢尘究竟图什么, 当年他生母放在他手中那块巫神玉像算是值得。


    不知那玉像现在何处。


    陆揽洲去接锦盒,天子手上那圈血玉在夜光下惹眼燎心, 托起锦盒时, 他使力气握紧掌下穿过血玉的手指,是他僭越,可血玉之外的手指太凉,没人会舍得松开。


    锦盒没合上,萤火虫在琉璃瓶中泛着光亮, 经指尖的力道提醒, 南荣宸才算回过神来, 冷然抽回手, 无情到琉璃灯碎了也与他无关, “看在陆家世代忠良的份上,孤提醒陆将军一句,作出情柔意浓的模样骗骗孤也就算了, 别把自己都骗进去。”


    血玉滑过手掌,陆揽洲手上只剩个天子要赐给旁人的锦盒,披在身上的亮银轻甲在夜里泛起骇人的寒芒,只可惜轻甲的主人气势缺缺, “王上明日见不见太后,回不回宫,都由王上说了算, 无人能阻王上。”


    南荣宸笑得真诚,“若真如此,孤日后信陆将军十分。”


    无人能阻,他希望陆揽洲说到做到。


    主殿的门一开一合,染了满身夜色的玄色身影彻底无法觅见。


    作为陆将军的贴心下属,杜桓上前劝道,“将军不必忧心,王上定是因为明日太后那摊子事心情不佳,天底下王上最信的肯定是将军,否则这几日也不会由着将军搂抱亲近!”


    与南荣宸相处越久,陆揽洲越没这个自信,掀下锦盒盖,免得琉璃瓶中忽闪的光乱他心神,“父亲那桩旧案的人证物证,以及太子曾暗中呈给先帝的奏折可都已经备好?”


    当日在关外逢神之时,巫神不知从何处得到数年前的奏折,是南荣宸当年亲笔所书,其上的太子印鉴沾着滴血污。


    有了巫神告知的真相,回京数日之间就足够他在上京拿到赤焰军旧案关键证据。


    其中离不了南荣显的相助,南荣显在京中素来为所欲为,又手握大理寺,搜查几个本来就不甚清白的官员府邸轻而易举。


    当年之案要洗清,先帝的身后名污了就污了,不能牵扯当今天子。


    见陆揽洲转了话头去说正事,杜桓正色答道,“将军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他说完抬头看了眼高悬天上的月亮,“今日时辰太晚了,将军先回去休息,属下会守好此处。”


    陆揽洲抬手搭上腰间的长剑,“今夜我守在此处。”


    这回他长足了教训,就算王命也不能把他调走。


    他会护好南荣宸,让灵均信他十分。


    *翌日天朗气清,上京城中百姓纷纷驻足街边,对着当场太后所乘的雍华车辇行跪拜之礼。


    车辇行过之处,一个葛衣青年在楼阁上朝同伴低声叹道,“王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极有孝心,太后能得王上如此孝顺,肯定也是个仁善人。”


    同伴没好气地反驳一句,“张兄昔日也是南梁人,没听说那应无舟的绝命词吗?王上允南梁学子科考却引而不取,把科举当成弄权的工具。今日死的是应无舟,明日未必不是你我!”


    葛衣青年知道这是又开始了,自登闻鼓那事传出,他已经记不清听这位赵兄说了多少遍,“赵兄既然如此介怀此事,不如与我同去四方馆一趟,文侯正在四方馆论今春科举。”


    同伴一拍栏杆侧过身来,“张兄唤他“文侯”,就该清楚,萧元倾再是当今文人之首,也受制于天子,又是今春主考官,他能说出什么公允之话?”


    葛衣青年依旧不缓不慢,“张兄说这么多似乎忽略了一事:张兄如何能认定王上是为了弄权才不取南梁学子?先帝在时,南梁学子本不能科举,是太子当朝直谏,南梁旧城才得以重开学监。”


    “如今王上登基不过一载,已经下令今春科考南梁与临越学子一视同仁,新朝伊始朝局复杂,我等该给王上时间。远的不说,王上已经下令文侯率一众考官二次阅卷。”


    他最后委婉道了句,“赵兄向来聪颖,应当记得,依照昔日南梁的法度,下民连京都都入不成,而如今张兄身在上京,还有望中举。”


    同伴脸上一臊,不自觉地回想自己究竟为何认定王上是为弄权才插手科举,“张兄说的在理,流言误人想必就是这么误的。可赵兄也只是一面之词,我等着应无舟那案子的定论…”


    葛衣青年尊重理解,他相信二次阅卷之后,朝中定能料理好应无舟那案子,“我有幸在四方馆见过太子不曾为先帝采纳的国策,其中数条皆与南梁相关,届时张兄可去一观。”


    他亲眼所见,当日天子拖着病体往四方馆听如今天下文人策论,哪怕真如最近正盛的流言所说,当日是天子和文侯一同做的戏,他仍相信,昔日太子未曾实现的种种共治之策,总有一日会一一实现。


    他转头又问,;“赵兄要去四方馆么?”


    太后的车辇正往钦天殿去,街上熙攘一片,同伴答了句,“萧元倾名满天下,我倒好奇他能说出什么花来,张兄先请。”


    葛衣青年知道这话题算是揭过去了,又说回太后,“今日太后亲自来迎王上回宫,襄王也在钦天殿,意图谋反的贼人应当不会有可乘之机。”


    同伴在踩着


    第一节楼梯回头,玩笑一句,“正如张兄方才所问,又如何能知太后和襄王不是贼人?天家秘辛不比朝局简单。”


    葛衣青年没接话,下了楼往四方馆而去。


    太后所乘的香车宝辇一路穿街而过,幡扇伞盖飘扬街中,一改往日的淡泊低调,闹得满上京都知太后今日亲临钦天殿要迎回天子。


    一行人在镜止门停下,太后扶着雪棠的手自车辇而下,“车辇留在外头,免得尘世金金银锦帛冲撞巫神。”


    自崖壁飞流而下的瀑布响在周边,将太后的话洗得虔诚非常。


    就算没有随行太监尖细刺耳的通传,殿门外的守卫也出眼前这华服妇人是当朝太后。


    陆将军要效忠王上,赤焰军旧案大约跟王上无关,那便与先帝和太后等一众皇亲脱不了干系。


    其中一人上前,没行礼,如对着一个寻常妇人呛声开口,“王上在奉神台同襄王下棋,太后跟我来。”


    这守卫太过无礼,雪棠蹙着眉要开口斥责,被太后温声拦下,“见王上要紧。”


    那守卫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同行的百夫长拉着胳膊把他按下,另寻旁人替太后越引路。等太后走远才开口,“你是有几颗脑袋,敢对太后无礼?还敢偷着换岗!”


    守卫脸上写着不服,“我他娘的全家只剩这一颗脑袋,有种砍了啊!”


    百夫长本就不痛不痒地斥责,听了这话抬手按在他肩上,“快了,将军会替…他们…洗清冤屈。你要是走在前头,拿什么去见你父兄?”


    *奉神台上,浅金合着薄蓝的几道纱帐薄如蝉翼,经风一扬,逸然不似人间,正如巫神殿的经幡。


    南荣承煜跪坐在棋盘前,自行忘了他人设崩成什么地步,脸上堆着恭顺笑意,将指尖的云子落下,“母后想必已经要到了,王兄可以同臣弟说说打算给母后安个什么罪名吗?”


    南荣宸闲敲两下棋子,主角这话话软得太腻人,恶心透了,“孤倒是忘了这事,交给襄王去想。”


    面前他的反派发丝垂到云子上,南荣承煜捏紧手中那枚,不自觉地轻捻两下,“王兄本可以在宫中料理母后,却非要以臣弟为要挟将母后引来钦天殿,现在又让臣弟给母后定罪,未免太狠心。”


    “臣弟虽然都听王兄的,可臣弟也会伤心委屈。”


    南荣宸瞥了眼那把金羽流云弓,不知谢尘怎么想到这弓,取来放在钦天殿主殿。


    他将袖中的梅花镖放在棋盘一侧,朝主角开口,“孤本想用这只梅花镖,可后来觉得它配不上太后。”


    梅花镖是他幼时在邺城所得,珍爱数年,总归不忍心一直用各种血糟蹋。


    “寿康宫宫殿错杂,比不得此地宽敞,奉神台配上金羽凌云弓,才好送太后上路。”


    南荣承煜脸颊上条件反射似得一痛,南荣宸也用这把金羽凌云弓搭箭划破过他的脸颊。


    可南荣宸竟然要杀太后?!


    在天子指尖辗转几圈的云子落在棋盘上,南荣承煜强行镇定下来,啪嗒落下一子,“王兄…为何突然要如此?母后…养育王兄数年。”


    这一局棋他本是想同南荣宸打发时间,存着让着南荣宸的心思,可一局过半他才知道,南荣宸没领他的情,另杀了一条路出来。


    远处太监“太后到”的通传声起,南荣宸在其间淡声道,“许是因为孤早就活过一遭,当够了被骗成一个笑话的铺路石。”


    “孤的储君,此间的主角,大可以杀了孤这个反派替太后报仇。”


    第68章


    薄蓝帷帐由风卷起, 露出天地一席帘。


    碎玉冰壶里的线香断了一截,南荣承煜在淡竹香中骤然抬头,语调勉强还算正常, “王兄,何时知道的?”


    他对南荣宸种种行为话语的异常早有猜测, 打算迎南荣宸回宫之后寻机试探,也相信他能试出。


    可没想到, 南荣宸就这么闲聊似的说出来了——


    是他之前猜测的叠加版, 南荣宸重生而来,而且知道“反派”二字。


    他彻底懂了什么叫“细思极恐”,飘在南荣宸红衣玄袍之后的轻纱仿若覆在美人玉面上,害他恍惚间失了三魂离了七魄,误坠云端,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云子自南荣宸指尖而落, 在棋盘上叩出轻响, 他想起南荣宸最后说出的那句, “此间的主角”。


    南荣宸还知道“主角”, 知道他的一切,究竟还知道些什么?到底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可南荣宸偏不答他。


    轻纱飘得迷人眼, 他胸中气血喷张,胡乱重复问道,是威胁也是诱哄,“王兄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事?!王兄还知道些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棋盘上这一局胜败至此无可转圜, 南荣宸没趣地拂乱棋局,“这些小事有何要紧,襄王安静待着。”


    这时候谁还能“安静待着”?南荣承煜气极反笑, 撑上放着棋盘的矮桌起身,可他没站起来的机会,两名赤焰军不知领了谁的令拾阶而上,死死来按住他的双肩。


    穿书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真正受制于人,“臣弟劝王兄…三思,登闻鼓一案京中已有流言批判王兄借科举弄权,若太后再死在钦天殿,天下百姓如何看王兄?!”


    “王兄要做残暴不仁的…昏君么?”


    南荣宸转了下拇指上的血玉,“登闻鼓,登闻鼓,襄王日日提起,孤都听腻了。”


    “不劳襄王费心,孤不会下诏罪己。”


    今日他不都打算走出奉神台,哪有机会下诏罪己?


    这是天底下最省事的,免去所谓“罪己”的法子。


    对于应无舟之死,戚言比谁都上心,已经带着影卫递来的证据分别奏禀大理寺卿薛宣和现任刑部尚书赵修诚,这两位临越青天自会还此案公允。


    能查到什么地步,事后如何收场,统统不归他管,主角自己不择手段惹出的麻烦,该自己尝尝后果。


    他自身都不想保,能做的只有留下两道圣旨,必要时刻试着保下两位刚正不阿的青天。


    至于主角用来威胁他的名声,他这辈子是彻底看懂身后名皆是浮云,在乎那作甚?


    南荣承煜被迫跪坐在原处,被赤焰军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正要开口,就见他的反派抬手示意,那两名赤焰军登时往他口中塞上布团。


    任心中眼里怒意滔天,他只能听天子之命安静待着。


    那两名赤焰军像npc一般,把他绑完就拱手退下。


    此间形势彻底失控,他仰着脖子与南荣宸四目相对,用眼神无声警告。


    南荣宸怎么会狠得下心来杀太后?不应该,南荣宸就算是重生的,也是个书中人物,不会崩人设…


    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南荣宸别有图谋。


    眼看着太后领着三两太监宫女迈上汉白玉阶梯,他眼看着心中分明焦躁难安,却压不住地兴奋。


    是南荣宸要杀太后,才把他逼到极点。


    太后是他在这书里的生母啊,太后若真死在南荣宸箭下、死在他眼前。他就应该把南荣宸关起来折磨报复,直到他的反派向他求饶。


    锁链加身,让他这坏透了的反派受制于他、依附于他。


    只要南荣宸听话,他会让南荣宸好过一些——南荣宸除去太后也算是在管着他护着他。


    他坚信自己没疯,是太后先命宋祥找人刺杀他这个亲儿子,真真正正下了死手,已经到了生死之界,伦理道义去他妈。


    奉神台和飞升阁内殿各有密道,先帝临终前只告知他一人,他入钦天殿之前已经在密道外安排好人手。


    按照剧情,他跟太后根本就不会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南荣宸更不会在此要将太后逐去冷宫,或杀太后。


    他赌上辈子是按照剧情走完一世,南荣宸不知道此事。


    他是主角,穿书以来从没赌输过,这次也会一样。


    许是他眼神中的威胁起了作用,南荣宸从座上起身,俯身凑过来。


    有两指拂过他颈上的疤,是南荣宸在含元殿放他的血问巫神时留下的。


    早已愈合的疤痕不知为何被那两指被碰得痛痒难捱,磨得他抓心挠肝。


    南荣宸出口的话惹他生气又…让他沉沦——


    “南荣承煜,主角是么?往日你非要在孤面前藏拙敛锋,才弄了颈上脸上掌心伤口遍布,怪让人心疼的。”


    “不论孤的储君是何来历,要当临越明主就自己去当,别牵扯耽误孤的前路。”


    他捏紧掌心的云铁刀片,事到如今他凭什么不能牵扯南荣宸?


    反派南荣宸是为他而生、为他而存在的!


    南荣宸说心疼他,在这个全是NPC的书中世界,只有南荣宸配心疼他。


    南荣宸回头时,太后恰好走完层层玉阶,与他遥遥相望。


    赤焰军统帅陆揽洲紧随其后,绕过太后走到天子身侧。


    奉神台随之起了一阵喧嚣,铠甲刀兵磕碰声沉而闷,将几人绕在其间。


    襄王也五花大绑跪在一桌纷乱棋子前。


    雪棠越看脸色越白,不自觉地绷紧手臂,得到太后轻拍两下作为安抚。


    “不必紧张,赤焰军是临越最勇武之军,王上是哀家亲生的皇儿,现下该觉得安心才是,”太后这话显然是要让南荣宸听的,她没停下步子,再开口时满是慈爱关怀,“含元殿王上伤重,又在钦天殿迟迟不肯归朝,哀家在宫里寝食难安才…”


    南荣宸用锦帕擦完手中的箭矢,打断太后的伪饰矫作,“原来母后这般挂念孤,为何不早来啊?”


    他没给太后开口的机会,将箭搭在金羽凌云弓上,“是孤叫错了,问的问题也不好,差点忘了,孤的生母姓林。”


    “既如此,太后别再往前。免得离得太近,先帝亲赐的金羽凌云弓施展不开,误伤无辜的雪棠。”


    太后在知道他身份之后,能忍着恨意教养他近十年,与他母慈子孝,自然是耐性非常。


    今日见襄王被绑成那个模样依旧不漏出破绽,也就不稀奇。


    太后闻言停下脚步,雪棠哆嗦着跪地,“王上恕罪,奴婢虽不知犯了何罪,奴婢都认,求王上莫要因奴婢卑贱之身牵累太后!”


    南荣宸听她的,张弓之时转了方向。


    雪棠额头贴在地上,看不到天子箭指何人,在羽箭离弦的刺啦破空声中闭起眼绷紧脊背。


    她怕是不能活着离开钦天殿了!


    “扑通”几声响传来,想象中被射杀当场的剧痛迟迟未至,她依然全须全尾活在人间,太后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宋总管犯了何罪?惹得阿宸带伤亲自杀他。”


    宋祥猝不及防中了一箭,一头仰倒下去,顺着白玉阶滚了半圈,血流泣在玉上,彻底玷污奉神台。


    太后没多看宋祥一眼,凝起面色接着道,“金羽凌云弓不易张开,哀家瞧着阿宸的手臂在抖,当心扯到伤口。”


    “先帝赐阿宸这弓,不是为了让阿宸自伤。”


    南荣宸岂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不外乎说他用这弓滥杀无辜,辜负先帝的教养规训。


    他听劝地改了主意,将手中奢华无比的长弓抛到空中,顺手拔出陆揽洲腰间的剑一挥,金羽凌云弓拦中斩断,千金难换的先帝恩宠砸到地上不比寻常长弓多响几声,没换得南荣宸多看一眼。


    空有名头又难用的弓,只会时时碍眼。


    剑锋敛得极快,他垂眸看着手中陆揽洲的长剑,成色尚可,剑柄多有磨痕,想来血饮得足,剑芒中尽是杀伐煞气,“杀宋祥自然是为了替襄王清路,襄王来求孤做主的时候可怜得很呐,说审出刺杀他的幕后主使是宋祥,害怕太后会接着对他动手。可惜孤这弟弟心性柔软,秉性善良,不忍心将太后斩草除根。”


    其实是因为宋祥与昔日楚家有旧怨,是让先帝疑心烧得更旺的木柴。


    太后可不会让宋祥派人杀她那亲儿子,南荣承煜多半是在他面前演戏。毕竟在外人看来,太后和梁妃素有深仇,不会待见南荣承煜,也不会容忍南荣承煜日渐掌权,借梁家意图谋反之事明里暗里收拾南荣承煜再正常不过。


    他回头去看时,主角头顶的仇恨条已经近乎全满,虽然所谓仇恨条已经没什么用,可流光异彩的,好看啊。


    他多看了几眼,勾唇接上自己的话,“孤这才把他绑在此处,教他如何做个心狠手辣的储君。”


    “先帝就是这么教孤的,太后不会责怪吧?”


    宋祥刺杀襄王?太后的温柔慈悲面碎了一角,又是在南荣宸面前。


    可宋祥已死,其间究竟有何误会,她只能日后再问南荣承煜。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将承煜带离钦天殿,最好将南荣宸也接回宫。


    金羽弓已断,太后继续朝前走去,她笃定南荣宸不会杀她。


    不止临越境内,天下九州提到昔年太子、新近登基的临越天子南荣宸,赞的说他天资过人、聪颖非常,恨骂一句“南荣宸那昏君满肚子阴诡谋算”,此话不虚,因此南荣宸不会半点看不出先帝昔日的种种算计利用和欺骗。


    可南荣宸别说寻机反击,为了保先帝名声,连禹王的心腹丁放都能容下。


    先帝尚且如此,她与南荣宸有多年养育之情,南荣宸最多把她幽禁行宫。


    南荣宸只是受不了身世之变,今日把承煜绑在她面前,也只是觉得委屈,想听她解释宽慰。


    她刚得知南荣宸身世,冷待他的那十几日,南荣宸还不到十岁,调皮捣蛋好一通,就是为了讨她的关心注意。


    年岁再长,骨子里的秉性终是没变。


    雪棠急忙起身跟上,扶起着主子的手,太后走到在离棋盘一步之遥的地方才驻足,她近在天子身前,却惶恐害怕极了,不敢多看一眼。


    陆揽洲从灵均手中他的剑身收回视线,弯弓拔剑,昔年疆场上太子就该是这般模样。


    如此意气风发的灵均被上京的暗潮淹得病骨难支。


    连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一日比一日明显,轻轻一碰就会断似的。


    他朝太后冷声开口,“太后可不配怪王上。至于先帝,赤焰军昔日主帅和那三万亡魂压身,先帝死有余辜。”


    “太后放心,先帝定不会在天有灵,他身在修罗地狱,登不上极乐天阙。”


    “不过臣有个好消息,太后今日就会与先帝团聚。”


    南荣宸听明白了,陆揽洲这是知道当年陆家旧案的真相,也要来寻仇。


    赤焰军分崩离析是太后和她母家献给先帝的投诚礼,为了换权换圣心。


    陆揽洲日后还想找谁报仇,是看上他手中的王权还是想伺机找他父债子偿他都管不了。


    临越交到他手上时暗疴遍布、脓肉满身,两辈子都是如此。


    上辈子他剜肉补疗毒,没能免去动荡,这辈子有得承天命的主角亲自动手,没准能保临越安稳换血,用不上他多操心。


    赤裸裸的嘲讽入耳,太后依旧没看陆揽洲,湖绿色衣裙轻移,上前半步,“陆将军因赤焰旧案对先帝和朝中旧怨难消,阿宸信他用他是为胸怀宽广,可钦天殿不能久留。”


    当面挑拨上了,陆揽洲唇角讽意更深,可将要发作的话被南荣宸赏来的一眼塞回肚子里。


    罢了,他会护好灵均。还有,他拱手让出手刃仇人的机会,灵均要补偿他。


    临危不乱是当将军的基操,这么些年过去,他若这点定力都没有,早就被上京这帮人参到兵权尽失。


    他贴近南荣宸的耳轻声留下凭证,“臣觉得自己今日做的好,王上日后要信臣三分,再…多看臣几眼。”


    南荣宸嫌弃地偏开头,陆揽洲该拿着这番做派去挑逗主角,“太后说的有理,皇城没了太后的威胁,确是安全的去处。”


    “那便只能请太后殡天,好让孤在紫宸殿得以安寝……”


    剑身在柔暖日光下寒光泛泛,比之南荣宸那双凤眼中的幽意不遑多让,太后心中一凛,直接点出问题所在,“阿宸当真要怀疑你我的母子血缘吗?”


    南荣宸不怀疑,他直接知道,“孤比不上太后的隐忍,但不逼太后承认这事,否则太后也不好去见先帝。”


    雪棠早就被宋祥横死当场的惨状吓得一阵胆寒,太后也僵在原处,抬起来欲要按上剑柄的手于空中虚虚握住,“今日果真是场鸿门宴。”


    “王上没辜负先帝教养,哀家竟要命丧钦天殿。”


    “竟”这个字南荣宸身有同感,他也没想过他上辈子会咬腕自尽,没想过他母亲被人刺杀在夫君墓前。


    人命何其脆弱,谁能算准自己最后是怎么死的?


    但他他希望自己这次能算准。


    他开口要答太后,却被杜桓带着粗重喘息的通传打断,跑的这么急,难不成主角一日不在,临越就要亡了?


    杜桓拱手禀告,“肃王在外求见,说是事关太后与临越国运。”


    第69章


    雪棠被太后那句“命丧当场”强行拽回神志, 脸上沁出的汗将脂粉胭脂浮起一层,她做梦都不会想到王上真要杀太后!


    惊骇到这个地步,连南荣显来钦天殿求见都能让她生出些盼望。


    现下来的是谁都好, 都能给太后争取些时间,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太后, 是头次在太后脸上见到这般神情,一双美目不复温柔和善, 扬起的上眼睑之内情绪汹涌。


    听到“襄王在钦天殿伤重难行, 请太后亲自去钦天殿接襄王回府”之时,太后面上平淡如旧,“王上便是要借承煜胁迫哀家,至多只会将哀家幽禁行宫。王上自幼心慈,连只兔子死了都能换王上半晌的眼泪。”


    “哀家年岁大了, 总爱想起旧事, 哀家得知阿宸身世之时, 阿宸才不到十岁, 那几日没少淘气惹事, 后来扑在哀家怀里小声说“儿臣不该惹母后生气儿臣只是只是害怕母后再也不肯理儿臣。母后别不理儿臣,都是父王冤枉了母后,儿臣定不会让母后受委屈”。”


    可如今这情状, 她只能寄希望于王上忌惮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和周阁老在朝中的威望。


    天子就轻易把她寄托在南荣显身上的希望掐得粉碎,“没见到孤正忙么?让肃王回去。”


    南荣宸说完扫了眼站在他身侧的陆揽洲,“陆将军,赤焰军能守好钦天殿么?”


    陆揽洲手搭在腰间的赤金剑鞘上, “王上放心。”


    此番他与南荣显合作,只是因为这次目标一致。南荣显狼子野心,不能不防。此次之后若南荣宸想, 他会寻把柄当朝弹劾,送南荣显去封地。


    太后又拍了下雪棠的小臂,仍是在安抚,再想打感情牌也叫不出那声“阿宸”,“可哀家觉得王上不会,天家的血缘最为凉薄,王上与哀家相伴数年。


    “哀家陪王上读书学史,春日有芙蓉醉,冬日有梅花糕,王上都最爱吃。王上也极为孝顺体贴,亲制凉扇是王上最微不足道的心意。”


    “还有巫蛊之案,你我母子性命相系,如此种种让哀家如何也不会相信,王上要杀哀家。”


    南荣宸用指尖在剑上一划,用眼神斥退大惊小怪的陆揽洲,“太后才这个年岁就爱追忆往昔,往事多暗沉,多想难免自欺自苦。”


    “孤不忍心如此。孤替太后试过,这剑穿过心口,就会意识全无,是真正的再没一点烦恼,比母后亲手做的药膳管用得多。”


    这话是在提醒太后别把自己都骗得信了所谓“母子情深”,听得太后脸色青白,还有那药膳,南荣宸不止知道自己非她亲子,知道的远比她估算的多。


    她瞥了眼如今的赤焰军统帅陆揽洲,原来陆揽洲频频派人去往邺城,明面上是为了查当年赤焰旧案的证据,暗里还查了楚家。


    陆揽洲定是受南荣宸之命,陆揽洲回京之后因何一改往日所为,转而投效南荣宸她已经顾不上去想。


    她只想知道南荣宸最初是从何得知自己的身世,还去查楚家和那林氏那桩陈年旧事。


    紫宸殿乃至钦天殿,都有她和周衍知的眼线,究竟是什么人避开重重监视帮南荣宸到这个地步?


    定也是那人让南荣宸对她疑心渐深。


    她强行借着这些疑虑压下心中的酸楚怅然,“旁的都不要紧,哀家该提醒王上,若哀家死在钦天殿,天下人该如何议论王上?哀家听闻登闻鼓那遭事王上至今未有破局之法。”


    南荣宸打眼看过南荣承煜,是真觉得稀奇,“太后与襄王倒是心有同感,威胁孤的话术都一样。”


    太后之前有句话说的不错,张弓确实扯到叠加数次的旧伤,他提剑的手没出息地在抖,时不久待,他转头吩咐陆揽洲,“肃王手上有城防营,若无陆将军亲自去守着,孤不放心。”


    这套说辞陆揽洲太熟了,上回南荣宸便是说“若不除尽西夏眼线,孤总难安心,只有陆将军亲自去办此事,孤才能在紫宸殿高枕无忧。”


    他当时为南荣宸的信任沾沾自喜,喜滋滋地率兵出宫,现在是吃一堑长一智,托住南荣宸握剑的手,“王上,镜止门和其余各处皆有臣的心腹守着,请王上放心。”


    南荣宸一转剑柄,与陆揽洲拉开距离,“陆将军是要抗命?”


    陆揽洲凝眸看向天子,答复尽在不言中,“王上要怎么罚臣,臣都受着。”


    他做好南荣宸用“赤焰军究竟忠的是谁”之类的话来逼退他的打算,可南荣宸只轻笑一声,自行按上提剑的右手腕,“钦天殿尽在赤焰军手中,陆将军真要抗命孤也只能受着。”


    “那便请陆将军领着赤焰军先退到台下,孤与太后有些不怎么光彩的家事要论。”


    南荣宸索性换了只手提剑,“孤如今多拿会儿剑手都在抖已经足够丢人,陆将军还想听别的看别的?”


    天子的声音越来越轻,眉头微蹙,其下那对黑水晶蒙上层雾,精准触到陆揽洲深埋的酸楚——他的灵均当年仗剑策马可堪惊鸿,如今不复当年。


    有关太后的那摊子陈年皇室密辛,他还未查出什么头绪,但见南荣宸如此,至少也能看出他是懊悔陷在太后的亲情谎言里数年,不欲让旁人知道其中密辛。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南荣宸当众提出自己非太后亲子已经足够难堪。


    他终是退后半步,“臣遵命。”


    退下奉神台也不过与灵均隔着百十道台阶,他相信自己,也相信灵均会活着报仇的心。


    他与灵均又多了一个相知之处。


    他提剑退下之前看了南荣承煜一眼,透着在疆场之上杀红眼时的威压。


    南荣宸其实刚起了个头,真正用王权压人的话还没说呢,陆揽洲就听命退下。


    他也没心思去琢磨陆揽洲为何变得如此快,只要结果是如他所愿就行,“陆将军闲着也是闲着,寿康宫之人,尽数诛杀。”


    尽数诛杀?!


    雪棠腿一软险些站不稳当,这四字出自天子之口,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


    赤焰军披甲退下的声音响彻耳边,昭示着台下之人的死期。


    奉神台逍然物外,是临越百姓心中眼中最神圣庄严之地,天子竟下令血洗此地!


    人言可畏,先帝在时都不会如此大开杀戒,王上难道不怕天下人口诛笔伐,不怕惹得太后母族不满吗?


    她在惊惧之中终于攒足胆量看天子一眼,只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间。


    天子玄袍轻扬,给手中长剑添上条红绸。


    天子手中长剑虽然垂在身侧,却好像抵在她颈上,随时能要了她的命。


    她站在太后身侧不敢多动,


    奉神台下响起尖叫哭嚎,南荣承煜无法言语一句。


    至静至闹之地,南荣宸掩唇咳了下,还是经心口伤处的疼痛提醒,他才想起自己如今不是在巫神殿。


    时值春日,也无上辈子那场雪。


    奉神台杀伐尽起,巫神谢尘不知在何处。


    这下谢尘总该不会再想救他,不会阻他入轮回的路。


    看在这个份上,他会再送谢尘一盏白日里都能耀然天边的明灯。


    比巫神祭那些都会好看。


    他换回右手挽了个花里胡哨的剑花,“此处没外人了,太后有话直说,待这支香燃尽,孤就送太后登极乐。”


    一声嚎叫又起,太后知道那是宋祥干儿子的声音,血腥味仿佛随风传到她鼻尖,让她喘不过气来。


    南荣宸何时变得如此心狠?


    从在寿康宫饮下那杯毒酒时?还是从发现她那药膳中的端倪之后?


    她没有时间去问,撑着雪棠的手问出,“王上为了林氏要杀哀家?”


    南荣宸说话算话,当即答她,“太后说的是。”


    太后在人前戴了数年的面具全数撕烂,“林氏究竟有什么好的?先帝为了她暗夺臣妻,楚家那叛贼为了她不顾生死!”


    “就连哀家那儿子,都是被她害死的!”


    夺臣妻?南荣宸闻言攥紧手中剑柄,掌心被其上纹路硌得生疼,他这辈子头次恨意灼心,他只恨先帝已经死了。


    先帝暴毙而亡,死得太过轻易。


    在这个书中世界,禽兽也能做巫神口中的过不掩功的开国之君。


    太后看出他的讶然,“王上自幼聪颖,哀家以为王上已经查清所有。”


    “阿宸不敢信吗?可你敬了多年的父王就是这么个东西。”


    南荣宸吮了口指尖没干的的血,腥得他恶心,好在很快就会被火烧得干净,“孤有何不敢信的?”


    “倒是有一事,孤再不问就没机会了。南荣承煜那死在邺城的兄长本不该死,是被那刺客在慌乱之中活活闷死的,只因,那刺客看透太后没打算给他们留活口。”


    “太后没少用死卫杀人,孤很好奇,太后知道自己的儿子也死在他们手上么?”


    一句叩问把太后压得跪在地上,不可能,绝不可能,不可能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亲儿子!


    “阿宸,你不能这么骗母后…!母后在邺城历尽千辛生下你,母后帮你杀了林氏的儿子,不让他抢你的太子之位…”


    “你父王又骗母后,阿宸说过不会让母后再受委屈…”


    ……


    太后的疯癫之语南荣宸不想多听一句,他也没有丁点愤恨亦或是悲痛。


    如寻常一样,俯身拾起矮桌上用来点香的烛台,烛火晃动几下,一滴蜡油落在烛台上,猩红点点。


    他手蓄力掷出长剑,剑锋随即穿透层层湖绿华服,刺穿掩在其下的心脏。


    血溅到雪棠脸上,终是吓得她彻底昏死过去。


    南荣承煜对着烛火之下的昳美玉面看得痴了,眼里容不下其他。南荣宸说他心慈手软,说要替他出气,说要教他心狠手辣。


    南荣宸没骗他,南荣宸真的做到了,为他他杀了太后。


    他在现实世界当了二十多年孤儿,年少困顿时没少受白眼,哪怕被霸凌也没人在意。


    就算偶尔有“领导”“老师”大发善心给他个保证,也就是个空头支票。


    南荣宸是第一个真正替他出气的人,他该爱南荣宸。


    可南荣宸杀的是他在这个世界的亲生母亲,他恨南荣宸。


    他分不清,也没时间去分,南荣宸正将烛台扔进祭坛,火势自其侧蔓延而来,咬上临近的薄蓝纱帐。


    云铁刀片割破最后一截绳索,他踉跄着冲上前去,强行将那弯腰撑着祭台纤弱身躯揽在怀里。


    南荣宸又背着他找死!他死死扣住南荣宸要挣扎的手腕,直奔奉神台之后的密道。


    “南荣宸,我真是,恨透你了。”


    第70章


    恨他好啊, 南荣宸半点没挣扎,安心当主角手中待宰的鱼肉。


    还有闲情侧目瞧着烧了一半的火油,还是没算准时候, 来不及用他的骨血皮肉做灯芯。


    但雪棠和太后主仆情深,生死与共, 可歌可泣,送给巫神亲赏也合规制。


    火光唤起他为数不多的良心, 这才想起这一遭下来, 奉神台被他亵渎得彻底。


    谢尘最好因此多怪他几分,也算是让他完成对玩弄巫神情意的“壮志”。


    南荣承煜紧箍着怀中人的腰身跃下密道,一转壁灯,石门在他身后轰然紧闭。


    奉神台上愈演愈烈的祭火和朗朗天光一同隔绝在外。


    四面石壁围出的窄道之内只有他与南荣宸二人。


    襄王府的府兵之首吴轩守着那道“不准擅自出密道”的命令等了许久,心焦如焚, 听到声响就举着火折子走上前去, “殿下, 王上可曾…”


    有了他手中的火光, 地上拉出两道颀长人影, 他看清襄王揽着的人之后,“曾”不出来个所以然来。


    什么情况?!殿下不是说这处的密道是为了以防万一周转逃命的安排吗?


    殿下怎会带天子来此,难道要这么迎天子回宫?!


    南荣承煜攥紧那只冰凉的手, 勉强缓和神色,边走边问吴轩,“外面情形如何?”


    吴轩是个合格的人精,他们当侍卫的, 该瞎的时候就得瞎,不该问的千万不能问,“密道通往郊外山脚, 亲卫在那处接应殿下。”


    南荣承煜还没捂暖掌心的手,心头燥意慢长,“今日这场惊变,是王兄早就算计好的,对不对?”


    无人答他。


    他接着道,“旁的不论,王兄先跟臣弟说说,奉神台上这遭杀戮打算如何善后,现在又在想着脱身?”


    “总不能回回都让臣弟不明不白地忍下委屈。”


    回答他的只有他与吴轩的脚步声,响在石壁之内,空荡阔远,叫人无端生出惶然和惊疑。


    但,南荣宸现在确确实实在他掌下。


    又走了一段路,在他终于忍不住要停下脚步,掰过南荣宸因低头掩在阴影里的脸时,终于得到几声轻咳作为答复。


    此时已经能见者密道口透出的光亮,他还没好好看过乖顺地倚在他怀里的南荣宸,更不想让旁人在朗日之下多看一眼。


    “吴轩,此处暂时安全,你先出去,本王与王兄有事要议。”


    吴轩留下个没用过的火折子,拱手告退,快步离去。


    别问,问就是直觉告诉他此地不能久留!


    襄王和王上议的事不是他能听的,可他还是跟着紧张起来,这可关系到襄王府的生死存亡!


    吴轩的背影拐出石壁之后,南荣承煜终于把人安置在石凳上,撩起衣袍,单膝跪在石凳前,“兄长又不理我?”


    南荣宸耳边嗡鸣时响,实在没听清主角又在啰嗦什么,不过主角既然已经停下来,估计套完他的话,主角就会杀他为母报仇。


    主角藏着的那块云铁刀片,传闻中削铁如泥,千万别让他失望。


    他掩唇轻咳几下,喘气都细弱游丝,敛起凤眼盯着南荣承煜打量半天,才蓄足力气启唇,“孤说了不会罪己,今日全凭襄王处置。”


    “孤杀了太后,又在奉神台纵火烧了她的尸身…襄王得要快些动手,才能赶上奉神台上的火油。”


    动手?他伸手扯过南荣宸的手,找到他指头上划出的伤口,“臣弟说过不会杀王兄?兄长怎么就不信呢?”


    他将那血迹未干的手指含进口中舔舐血和伤口,“王兄为何非要跟臣弟做对?臣弟为了王兄骗死应无舟,还被王兄当成杀太后的鱼饵。”


    “南荣宸,你也知道我是书中主角,我不该做这些坏事。”


    他用袖袍把那根指头擦干净,“南荣宸,我是因为你偏轨到这个地步的,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不过兄长别怕,只要兄长听话,我会护兄长一世平安。”


    “兄长现在说说,究竟打算怎么“绝不罪己”?”


    南荣宸绝不可能宁死也不朝他低头。


    南荣宸贪着王权又志在大业,而这二者最后都会落在他这个主角手中。


    陆揽洲既没忠心,又没光环,萧元倾南荣显之流的废物,还对南荣宸别有二心。


    普天之下,无人能帮南荣宸,南荣宸只能依附于他。


    南荣宸恶心欲呕,若不是太痛,他都想把那根手指砍了,主角约莫是受刺激过头还没缓过来,废话太多,“自然是用太后祭巫神,替襄王赎罪。”


    他用那根脏了的手指划过南荣承煜的耳,玩够了才凑过去,“襄王再不动手,等孤脱身,太后不仅死得冤枉,还会背上襄王亲自造出的骂名。”


    “死了…咳咳,也身负污名,不得安生。”


    这是违心话,太后不差这一点罪业。


    南荣承煜满心的燥意被耳廓后的几下点燃,咬牙笑了声,手掌覆上南荣宸的脊背替他顺气,“王兄既然不信,臣弟只好带王兄回紫宸殿好好向王兄证明,臣弟不会杀王兄。”


    “臣弟既然许王兄一世平安,不会少一天一个时辰。”


    “臣弟是主角,王兄是臣弟一人的反派,合该栖在臣弟掌心,赎罪。”


    他没给南荣宸开口的机会,从袖中取出条精心打造的金环,其上镶着细碎血钻,“兄长喜欢赤色,臣弟特意着人从北沙寻来,一颗一颗磨出来的,王兄会喜欢的对吗?”


    他早就看南荣宸手里那个赤色琉璃珠和拇指上那圈血玉不顺眼,“南荣宸,兄长,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


    “登闻鼓那案子,王兄知道是臣弟做的又能如何?除了臣弟没人能帮王兄,王兄别挣扎反抗了,在紫宸殿陪臣弟下棋不好么?”


    南荣宸垂眸去看手上的血玉指环,没赏南荣承煜手中那污秽玩意儿一眼,至于赎罪,争斗之下必有输赢,流血丧命皆为入局下注的代价,他赎个什么罪?


    怎么说也死了这么多回,他很长教训,多有准备,奉神台那场火、主角的杀母之仇,再不济还有他的梅花镖与上次试好的毒。


    他没功夫陪主角玩那囚禁折磨的戏码。


    南荣承煜看着他的反派扬起袖袍阖眸往后靠去,显然是厌极倦极,多亏他一眼都嫌污糟。


    手中金环扣开的“咔嚓”声抹去他的怒意,他这王兄自幼骄矜,他愿意让着供着,让南荣宸继续万万人之上。


    只要这金环将南荣宸圈在他身侧。


    他如对待珍宝一样将金环扣在他的反派脚腕上,于浅淡的清贵瑞脑香中。


    金环之下的足腕温白细润,凸起的骨头上烙着一颗浅赤色小痣。


    似云间一点朱砂,烧得他喉间连滚几下。


    这是他与南荣宸的秘密,南荣宸身上每一处肌肤汗毛都独属于他。


    他的反派终将属于他一人。


    南荣宸分明没沾上半点太后的血,五脏六腑却被血腥味紧紧缠绕,让他莫名亢奋,这具身体越发显得不争气,这些都承受不住。


    昏昏沉沉间没精力也不想管南荣承煜的动作。


    启唇饮下毒药之时,他手上突然一顿,如今仇已经报了,他却还惦记着他母亲放到他手里那枚巫神玉像。


    现在不知所踪,多半已经碎成玉屑,零落成泥。


    他于沉重的眩晕感之间,想起一事——他母亲留那方玉像是为什么来着?


    是为了求巫神护佑他…平安顺遂。


    他当真不孝,唇舌触及药丸的瞬间,数道红线缠上他的手腕,紧接着他落在一袭红衣之间,轻绸柔软,比这石凳舒服得多,他爱享乐贪图舒服,循着本能贴过去。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奉神台上火光滔天,将太后和雪棠卷下奉神台而不吞噬分毫。


    火光转而化作赤金长龙盘旋钦天殿之上,环登闻鼓盘绕三圈,长啸一声腾云上九天。


    四方馆中、钦天殿外,皇城之际,百姓无不跪地叩拜!


    此前质疑丁放和萧元倾的文人游民无不噤声,还不受控地自省起来——


    天子蒙冤,神迹亲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