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赤金龙映得祥云曜然生辉, 绝非凡人方术术可得,又出自钦天殿,百姓无不认定此为巫神之昭示。


    能引神迹亲临, 当今天子定为不世明君。


    可惜,饶是赤金龙翻卷奔腾, 天下可见,灿然环日, 也无法穿透石壁, 落进天子阖着的眼中。


    南荣承煜脸色黑沉,眼尾隐隐抽动几下,上一秒还在他掌中,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的南荣宸,此时正靠在旁人怀里, 脸颊贴着旁人的红衣上, 近得睫毛都被压得折起弧度。


    他只知道裴濯那个狐媚玩意儿, 没想到南荣宸背着他同别的妖孽相识!


    金环已然牢牢扣在他的反派腕上, 他转而攥紧南荣宸落在膝头的手腕, 都到这关头,他还能顾念着不碰到南荣宸指头上的伤口,“劫持天子是死罪, 你主子保不了你。本王不管你用了什么障眼法,现在滚出去,饶你一命。”


    谢尘正看着怀中人的侧脸,眼都不舍得眨, 自然没多余的眼神分给南荣承煜,掐诀掀开南荣承煜的手,“障眼法?倒是可以学来讨王上欢心。”


    “若不是王上指着你批折子, 你这双手不必再留。”


    南荣承煜左手筋骨断折,一动都不能动,但没出半点血,他因此能维持面上的干净体面,利落抽出吴轩留下的佩剑,横在妖孽脖颈上,“佛弥教余孽罪加一等,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开王上。”


    这妖孽红衣白发,半张脸隐在赤色雾后,很不像人。


    最可能跟神使一样,是旁的教派的术士。


    南荣宸眼皮沉重得没法睁开,意识昏沉之间泛起燥意。


    他就不该想起那枚巫神玉像,招来了谢尘,平白误他的事。


    可眼前的一片漆黑中,尽是他母亲当年搁在他手中的玉像模样,平安…顺遂。


    上辈子这两样他可谓一个没占,但好在他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人真心对他有此期许。


    这辈子他知道了,不是什么好事,他越想越烦躁,掺着薄怒,他母亲虔诚相求巫神。


    却没料到,巫神护佑临越众生,唯独会给他下“昏君”的判词。


    上辈子连他的尸体都要烧之祭天,是为让九天之上的巫神消除他的业障,以免危害临越国运。


    耳边什么都听不清,只剩嘈杂连连,他抬手狠狠推开这遭烦扰的源头。


    可事与愿违,他虚耗过度,余下的的力道只够蜷起手握皱谢尘红衣上的银月云纹,不仅没威慑力,还给了谢尘握住他手的理由。


    一来二去的动作之间,南荣承煜握剑的手微颤,纯属气得,他的王兄此时本就又没好好束发,露出的半张脸昳丽如人偶。


    往日的凌厉威严收尽,病恹恹又漂亮,哪怕微蹙着眉也最多让他想起耍性子的猫,折起的睫毛颤得更是…可爱极了。


    哪哪都好,可他妈的,南荣宸怎么敢当着他的面和别人撒娇扯衣袍!


    原来,南荣宸是会同旁人亲近的,只是认不清现实,唯独轻看利用嫌恶他!


    对他弃之如敝履。


    谢尘两指一抬,颈间横着的长剑瞬间碾成铁粉,化为微尘。


    当日若非神力骤然流失严重,半边身子都接近透明,他不会离开钦天殿。


    但这一遭因祸得福,他终于看清命契:他与南荣宸同生共死,南荣宸一心向死,他自然要神力尽消作陪。


    如今,他不自觉地弯起眼,并非如过往那般学着那些凡人——他能出现在此处,说明,他那枚血玉终是留住灵均。


    他改了念头,当初下这命契的人,足智多谋做得甚好。


    南荣承煜掌心一空,带着恼羞成怒握紧完好的那只手,心头无形的弦绷紧到极致,南荣宸若再多靠近妖孽一分,弦就会断在当场,“本王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此处毗邻钦天殿,神使正在此处,不想魂飞魄散就识相地,滚出去。”


    剧情线亲派的bug神使,不是他的金手指还能是谁的?


    这个世界剧情线崩坏到这,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冒出来,巫神未必不存在,也必然向着他。


    因为如南荣宸所说,他是此间主角。


    “放开王上。”


    谢尘方才从南荣宸那处真切体悟到“喜”之一字,没空管这凡人,可南荣承煜的眼神阴沉而意图侵略,要占有天子之心昭然若揭。


    他抬眼速战速决,“若不是王上用你批过折子,本座会废了你这双眼。”


    掌心被两指挠了下,他不欲和南荣承煜多纠缠,“本座与王上交颈而卧,王上亲口所说,对本座,一见倾心。”


    “外人怎配让本座放开王上?”


    他说完抬手挥出数根红线,“若非王上留着你许是有用,管你是什么此间主角,先杀了再看后果。”


    红线在面前纠缠错杂,围出一道让南荣承煜身临其境,跟趴在御榻底下没什么两样视角,他只能听到锦帐之中,南荣宸慵懒惑人的话声,“孤对你,一见倾心。”


    这话伴随着窸窣声响,听得他万蚁噬心,只想掀开锦帐证明这是假的,可他受制于幻境,只能在衣鬓摩挲的可恨声响中渴盼南荣宸再说一句否定的话。


    他无法得见,幻境都是假的!


    幻境消散之际,他强行扯回思绪,南荣宸能知道这是个书中世界,知道他是主角,进而失控至此,肯定跟这个谎话连篇的异教妖孽脱不了干系。


    “这些把戏本王一个字都不会信,”他恨不能当即找神使来灭了这妖孽,“本王再说最后一遍,放开王上。”


    这还是除南荣宸之外,第二个不信他的凡人,云泥之别,谢尘扔出句话,“萧元倾暗中投效周衍知和太后数年,对宋祥此人了如指掌,命人冒名顶替一二再容易不过。”


    “话说回来,如此轻易能成,也离不了襄王与太后母子相疑。”


    “信不信由你。”


    话音起落,南荣承煜眨眼的功夫,密道之内只余他一人。


    密道之外,吴轩乃至整队襄王府亲卫就算再忠心襄王,也没法说服自己全然不信巫神。


    赤金龙盘旋天边,他们好容易才忍着膝盖着地的冲动。


    吴轩喝出一声,稳住军心,可他才是这群人里最难安心的人,不管原因如何,王上可是在襄王手里,还肉眼可见的十分…虚弱。


    巫神都站在王上那处,他们襄王府,情况不妙…


    他犹豫半晌,留下句“我进去探查情况,管不住嘴的,我亲自用军棍替你们管”,转身走进密道门内。


    然后对着空空荡荡,只剩襄王一个人的密道口信了——大抵真有巫神存在于世。


    否则王上怎会在这么会儿功夫里消失不见。


    南荣承煜本正对着那空了的石壁,目光阴狠骇人,听到脚步声回头之时已经套好尔雅端方的壳子,“今日王上不曾来过密道。”


    “吴轩,你是本王的心腹,应当懂本王之意。”


    吴轩连忙拱手,“是,殿下放心。”


    他可太懂了,幸好他苦练忍术多年,早就不是当年初入上京,看什么都新鲜,管不住嘴的皇城八卦中心。


    南荣承煜拂袖自密道离开,吩咐吴轩,“萧元倾为南梁罪妇之子,早有二心,与南荣显勾结谋杀王上、构陷太后,致使太后命丧奉神台火中,王上也遭奸人挟持伤重,引得巫神震怒。”


    “本王得王上亲封为储君,当拨乱反正,清剿反臣。”


    一日之前,南荣宸已经将那立储诏书传与他,此时若是不用,是辜负了南荣宸。


    剧情崩道这地步,那群主角团npc就是不忠心的狗,一并杀了算了。


    尤其是萧元倾,得南荣宸爱慕多年,又骗得他眼睁睁看着太后死在奉神台。


    太后是因他而至奉神台,命丧此处,命丧在南荣手上。


    这笔帐他会算在萧元倾头上,若不是萧元倾突然犯病干涉剧情,让他以后太后要杀他,南荣宸绝对杀不了太后。


    幸而如今朝中有周衍知和太后身后的赵家,无人能与他抗衡。


    上面那些话他十分笃定,在说最后一道命令时于犹疑中烧起怒火,“另外,着人暗中搜城,去寻王上。”


    那妖孽能凭空带走南荣宸,寻常搜寻法子恐不能及,他要去找神使谢尘。


    *蓝溪水泛,月色银如钩。


    南荣宸心口涌起暖流,意识随之越发清醒,经额间那点凉意一碰,再不情愿也要睁开眼。


    嗓子里干涩异常,他只侧头默默打量周遭诡谲之景,碧霞笼夜不似人间。


    谢尘很有眼力见地答他,“此处无人能涉足,灵均现今想让“南荣宸”活还是死,想去何处,本座都如你所愿。”


    南荣宸正看着落在他指尖的萤火虫,躺在柔软草丛间轻笑一声,“南荣宸死了,孤要没名没分地苟活世间么?”


    “不过,听着还算有趣,孤要去邺城。”


    当初系统所说的“死遁”,他看不上,但不是不能借巫神的手玩玩。


    “巫神打算让孤如何“死”?”


    谢尘于萤火虫的点点幽意中纵着红线勾起南荣宸的小指,“灵均不必打我的主意,最多掐诀化一具尸体即可。”


    但他不打算做到化假尸体这个地步,临越朝根基腐烂,免不了一场动乱,虚虚实实正能引得上京朝臣彼此噬咬,自行拔除弊端。


    当然,他全是私心,不想让南荣宸困死在先帝留下的局中,又想南荣宸浴火而生回朝一偿夙愿。


    何时都行。


    想做手脚寻死的心思被看穿了,南荣宸讪讪起身,动作仍旧不是很利落,他本以为会跟话本里一般,服个假死药之类。


    但不能他一个人不痛快,“奉神台上太后一条命,台下血溅玉阶,巫神这回是冲着孤这份世无其二的大礼来救孤?”


    谢尘答他,“恨血千年土中碧,陆氏旧案的亡魂含冤日久,该得以昭雪。”


    南荣宸自认他只是当个笑话听听,绝无他想,“孤单纯想寻私仇。”


    闹到这地步谢尘还来救他,很在他意料之外。


    他在谢尘这处屡战屡败,不能他一人出乎意料,直接戳破他与谢尘演了多日的戏,“这出戏孤演腻了,这条命这具身体巫神自行处置。”


    “孤倒想问,襄王得承天命,巫神直接辅佐襄王登基不比诓骗孤来得快?”


    他母亲已埋泉下,黄泥销骨,他已经报了仇,在这书里的世界命数已定,无可更改。


    隐姓埋名苟兀自活下去只剩无趣。


    谢尘握上南荣宸拇指上的血玉,不存在的心一阵涩然,但他出口却是,“本座好歹是个神,从不骗王上。”


    “比如现在,一别数日,我想亲王上。”


    他握着南荣宸的手拉进自己,使血玉贴着他的心原本该在之地,“王上亲口应允,任我处置。王上两世在我这儿都是明君,不会自行违背王命。”


    不知何处又起惊雷声,控诉着巫神正欺骗世人——


    奉神台上烧尽,留下一枚血玉和一顶金冠,南荣显持剑指向陆揽洲。


    阿宸今日本该原谅他,同他回肃王府去紫宸殿,此后余生漫长。


    铠甲和剑间摩擦出“刺啦”声响,陆揽洲竭力平静下来,“封锁上京,全力寻找王上。”


    南荣显随之命令城防营,“找不到提头来见。”


    他的阿宸不会死,不会舍得留他一人在世间。


    第72章


    南荣显将那枚从废墟中抢回的血玉扳指紧握在掌中, 借着碾着掌心的疼痛唤回些清醒神志。


    他险些又惹阿宸不快,“暗中去寻,封锁此间消息。”


    “太后勾结佛弥教谋害王上之事由丁放击登闻鼓承奏, 证据确凿,已交由大理寺和刑部共审此案。”


    “昔年赤焰之案系太后和赵家陷害忠臣。”


    “王上为天下万民、三万英魂于奉神台依法灭亲, 气急攻心,现已回宫休养, 不见外臣。”


    “太后身后之事, 等王上亲自安排。”


    “今日凡在钦天殿之人,若管不好口舌,本王亲自替他保管项上人头!”


    南荣宸自入东宫之后便心忧大业,他没能进紫宸,都能得知阿宸为国策宵衣旰食, 辛苦得紧。


    临越国运如何, 天下如何, 他本都当成流血漂橹的几场大戏, 可阿宸忧心临越, 他只能鞍前马后。


    如此,南荣宸方可安坐御台,与他百岁无分别。


    阿宸会安然无恙回到他身边。


    赤焰军早就看不惯南荣显罔顾人命的做派, 只当肃王张口闭口“脑袋”是在发疯,王上都失踪了,暗中搜寻能寻到个什么?


    他们静待主帅陆揽洲的军令。


    陆揽洲抬头看向奉神台上一片糊着黑灰的残垣,帷幔木器已经烧成灰烬, 其中只有数十枚云子完好如初。


    奉神台上的烈火不寻常,足足烧了三个时辰,百般难灭。


    但如今另有要事, 不论南荣显所谋为何,他方才所言有理,临越不能乱,“依肃王所言,违令者军法处置。”


    “另,神使闭关多日,”他每说一字,心中就多燃起一份分希望,也更多一分害怕,他不该下奉神台!


    “杜桓,去请司命,一同迎神使出关。”


    神使?对,神使,南荣显从奉神台下几步迈下,走到陆揽洲身前,声音冷沉,“陆揽洲,你借王上的手杀太后,为赤焰军雪冤,其后用了怎样的手段,你心里清楚。”


    “过去这么些时日,本王将上京那些老狐狸的家底都抄给你,你本该呈上刑部与大理寺,王上于明堂之上几笔就可断你那案子。”


    “太后死在哪处都不会牵累王上,”他头上金冠在日光下淬着寒毒,“你害了阿宸这桩事,本王日后再同你算,现下带着你的旧案滚去勤政殿。”


    陆揽洲一身银甲亮彻白日之间,其上尽是在战场滚了数遭的血腥杀伐,堂堂一军主帅被当场这么斥责,眉深眼重,气势冷冽。


    杜桓紧握手中长剑,赤焰军和城防营再次对峙当场。


    甲光向日、金麟将开,回来复命的赤焰军斥候不自觉地滚了下喉头,顿住脚步。


    万分焦灼之时,陆揽洲终于开口,“本将军自会向王上请罪,肃王昔日所行,本将军也助王上一一讨回。”


    斥候壮着胆子上前,他万万担不起误事之责,“襄王持王上圣旨,以储君之名摄政。”


    他朝赤焰军多靠向一步,离南荣显要多远有多远,才敢开口,“襄王下令,文侯萧元倾和肃王南荣显勾结谋害太后和王上,即刻擒拿。”


    “此时襄王正赶来钦天殿,请神使出关。”


    陆揽洲和南荣显各退后一步,对视一眼,双双忽略“储君”和“圣旨”——


    火起之时只有南荣承煜也在奉神台,他能捡回条命,南荣宸定然是别有谋划,肯定不会有事!


    南荣显再次看向陆揽洲,心头的欣喜几乎压不住,“本王在此处等着南荣承煜,陆揽洲,本王和王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滚去勤政殿扶正南荣承煜那贱种颠倒的黑白。”


    陆揽洲遥遥望了眼奉神台,终是持剑转身,步履身姿如狮虎信步待猎,“杜桓,代我去迎神使出关。”


    他与南荣显擦肩而过,接上一句,“若神使今日能出关,务必将神使所言,一字不漏地记下。”


    勤政殿在皇城之中,此为进宫探查的不二机会。


    杜桓拱手领命,多年共战多有默契,他听出陆揽洲没说出的话,要盯紧南荣承煜和南荣显。


    天子在钦天殿正殿养身,神使在其侧的揽星阁闭关卜算。


    南荣显边走边朝司命冷嗤,“世上有无巫神尚未可知,王上和本王愿意信,神使才是神使。”


    “拆去钦天殿用不了一日。”


    先帝当年三日之内屠尽周朝传下的佛弥教,他这做儿子的,哪能输。


    神使又如何,还不早就为了能掌钦天殿投入他麾下。


    司命一袭白衣不染尘埃,是方圆三米唯二的物外之人,眸光淡漠,“神使入揽星阁听巫神之命,何时出关皆由巫神来定。”


    身后的侍从捏了把汗的同时暗叹一声“师父在强权面前不卑不亢,司命之位当之为愧!”


    南荣显轻慢一哂,钦天殿这群神棍,过了多少年还在故弄玄虚,当年三年两语一纸卦词一场异端,就让他那肃王爹视他为不详煞星。


    待阿宸安然无恙地归来,他定会哄阿宸废了钦天殿。


    谢尘最好有医术之外的真本事。


    他抬手一摆,夏昭当即拔剑抬脚,踹开揽星阁正门。


    杜桓简直看不下去,“肃王殿下,还请勿要冲撞神使。”


    肃王怕不是瞎?!临越玄龙现世,神迹天下可见,肃王怎么还敢在钦天殿放肆!


    南荣显耳清目明,什么神迹?不过人为而已,看在那神迹于阿宸有益的份上,他不追究。


    他回头扫了杜桓一眼,“想继续跟着就闭嘴,本王许久没拔过人舌头。”


    杜桓讪讪合唇,默默希望巫神别把肃王当临越人算了。


    眼看着南荣显阔步走进朝正殿鎏金雕云门而去,他再度劝道,“肃王且慢,容臣与司命先去通传!”


    南荣显如何能慢?侧眸令夏昭破门。


    只听“吱呀”一声,两扇门之后,立着星宿加身、银冠束发的谢尘。


    他立于阶上,垂眸睨着南荣显,“本座已知肃王此来所为何事。”


    南荣显沉声斥道,“知道还不快说?”


    谢尘如他所愿,“本座正是为此事出关,王上沉疴难起,又带病诛奸,经襄王在奉神台密道威胁磋磨,已然回天乏力,命丧近郊,尸身随流水而逝。”


    “临越动乱存亡之际,巫神之意,此事不可为天下知,待内乱止息,再行天子葬礼。”


    神使一番话淡然寡情,轻飘飘而出,落在满庭人身上重比东山。


    王上…身陨??!


    南荣显迈上台阶,锦袍猎然带风,扼住谢尘的喉咙,终是没来得及堵住他这谬言,“本王唤你两声“神使”,你便真胡言乱语起来,连本王都敢骗?!”


    “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阿宸在哪?!”他吐息如毒蛇,说出的话让人胆寒,“否则,本王亲手剐了你。”


    谢尘侧身挣开,“肃王觊觎东宫、九五之位已久,如今占了先机,这般悲痛之情该演给天下人去看。”


    “如此或可与襄王手中的圣旨相抗。”


    南荣显狭长的双目赤红,本就偏多的下三白现出血丝,“夏昭,请神使下去用刑。”


    “王上不喜本王亲自沾血,问出王上的去处,和“神使”背着本王当了谁家的两姓狗,来报本王。”


    谢尘似笑非笑地看他,广袖一挥,现出只有肃王能见的水镜,“巫神亲赐肃王的礼。”


    念了数日的人就在眼前,南荣显目呲欲裂——水幕披在南荣宸身上,裹着天子散落的乌发无边无际,水中飘零而过的落花残叶环绕不休。


    天子双眸紧闭,整张脸惨白如纸,无处可觅生机。


    他拨开花叶去拉镜中天子的手,想嗅闻磨人已久、屡屡在他梦中成魇的瑞脑香。


    天子没赏他机会,他手上落空,对着镜中天子、水中孤月困成人间囚兽。


    水镜最终消失无踪。


    临越肃王,天下最狂悖心狠之人,此时一身逼人锦袍只剩虚张声势。


    谢尘默默佩服天家人,演得如斯情真意切,怪不得南荣宸怎么也不肯信他,“王上的尸身若能寻回,于肃王也有助益。”


    尸身?南荣显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夏昭,命人沿河去找!”


    得了王爷的命,夏昭才敢上前去,追随王爷数年,这是他第一次见王爷失态慌乱至此。


    他用小臂撑起南荣显欲坠的身体,带着十足的敌意去看谢尘,“殿下,属下即刻擒下谢尘。”


    南荣显改了自己的令,“神使,好生待在揽星阁,本王等着巫神的新礼。”


    天上地下,他会找回阿宸。


    司命立于门外观尽庭中疯癫众态,只在听到天子身陨之时眸光闪动。


    天子除去太后,他又重得襄王“信任”,本想于巫神祭献给天子一场堕神奇观。


    南荣宸要赏他鹿血酒,破他钦天戒,一样都未曾兑现。


    身后侍从小声问道,“师父,王上当真…”


    司命回身自这场乱局脱身,岂闻天子亦有死?


    揽星阁层叠肃锦帐后,掩着一方素雅木桌,木简和玉笔之侧,摆着盏七宝琉璃萤火灯。


    三千微尘一世界,灯内别有玄机。


    南荣宸扣住巫神本体的下颌,开口比神使还要无情,“孤不准。”


    他答得是谢尘那句神经兮兮的“想亲你”。


    然后又嫌弃开口,“你就给孤编这么个死法?”


    比上辈子还窝囊。


    第73章


    谢尘听出南荣宸话外的意思, 顺着他手上的力道靠上前去,“幻境终归是幻境,幻出什么死状都比比不上灵均万分之一。”


    “好在上京那几人, 只配看幻境。”


    南荣宸勾唇挑破巫神想提又不敢提、暗示个没完的“两辈子”,“神使闭关这几日收获颇丰, 莫不是也觉得孤上一世太过荒谬可笑,要来可怜孤?”


    他刻意加重“神使”二字, 带着点揶揄。


    听到谢尘说出“两辈子”之时, 他猜疑揣测的本能被激起,谢尘究竟何时知道前尘往事?是否也知道剧情?知道多少?


    好在他及时止住,谢尘杀了他他不仅不怕,约莫还会感谢谢尘。既然如此,谢尘身上的疑团与他何干。


    想明白这处之后, 他乐得看谢尘百般踌躇。


    得是多大一盘棋, 才能让堂堂巫神说句话都要斟酌至此。


    勉强得趣。


    谢尘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半点办法也无, 自醒来之际, 他揽尽世间百态,能模仿学到九分精髓。


    可在南荣宸面前,他挣扎半天最终要放弃拐弯抹角, “本座,我,又历了一场劫,白虹遮眼之际, 得以窥见前世。”


    “按道理讲,巫神在世间蹉跎不知多少年,本该比凡人更懂如何欲语还休, 道尽前尘又能不让灵均伤心。”


    “可惜本座此次醒来时,大约把此前所学忘得干净,到头来还是要直接奏禀王上。”


    “我知道灵均来过世间一遭,世人负尽灵均,”他遵循本能握住正扣着自己下颌的手,虔诚如在巫神殿忏悔的百姓,“当年巫神殿大雪倾覆,是我高坐云端,看灵均剑指巫神像、不肯弯折半分脊梁,只当是众生一态,也是我去得迟。”


    南荣宸手上一顿,拇指上的血玉环暖得发烫,他抽回柔软覆盖之下的手,却还是为时已晚,启唇而出的话没办法收回,“巫神这么骗孤,甚好。”


    好在他说出的不是“此话当真?”否则只会更可笑。


    他将拇指上的血玉取下,搁在掌心,免得又被趁虚而入乱了心神。


    不能怪他不长教训,又险些误信人言,实在是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么真切的假话或者真话。


    谢尘弯起眼认下这句“甚好”,也认下那个“骗”字:上一世巫神殿大雪之时,他正斩下神魂赈疫灾。


    神识浮沉之间,看临越天子在雪中受困被擒,在小铜关不言不语,在暗室之中咬腕自尽。


    一个念头挥之不去,他该插手朝中之事,保下南荣宸。


    可时不可待,直到天子尸体横陈玉棺中,他才再得机会。


    失去的机会能再得,引来的天罚是茫茫天地之间,万万年之内,天道轮回对巫神唯一的慈悲。


    他合上南荣宸五指,使得血玉暖热他掌心,“王上要不要信臣和天下百姓,皆由王上决定。”


    “臣和天下百姓皆信王上为“明主”。”


    南荣宸伸出手指另一只,一只萤火虫落在莹白指尖,“孤,我倒好奇,巫神怎么让天下百姓信我?”


    谢尘赤红广袖一展 ,“我知道灵均看不上用巫神预言掌握民心的把戏,灵均多担待些时日,日后想废巫神祭或是拆巫神殿,我都助你。”


    上一世,巫神预言使天下百姓循神谕背弃天子,坐实南荣宸的昏君之名。


    南荣宸将指尖的萤火虫送到谢尘肩上,没答一句,神使在南荣显面前编出的说辞有一句是真,他这具身体疲累难支。


    他转而阖上眼,全无防备,掌心巫神心脏的暖流汇到全身。


    若非苦处难捱,百姓自是不必去信虚无缥缈的巫神。


    幸而此书中世界确有巫神,应世人之愿。


    谢尘温声问,“去邺城?”


    南荣宸“嗯”了声。


    谢尘又问,“秦淮之地气候养人,我本以为灵均想去。”


    南荣宸倦到极点,懒得答他。


    邺城是周朝分裂之时临越的边境,疏勒和月氏环伺,战乱频起。


    秦淮河富庶安定,锦绣春水一滩,不起波澜,他生于邺城战中,又没心思去改反派昏君的命,该有自知之明,不去扰乱安祥之处。


    揽星阁前,神使转身关上殿门,一卷竹简落到杜桓手中。


    他将将回神,颤着手打开竹简,数行巫神祭文入眼,将他彻底定在原地——


    王上,当真已然薨逝?!


    四方馆高悬的新策、为大业练了多年的兵,都还没派上用场。


    王上就这么薨了?甚至比不上寻常百姓,死后连尸身都不得善终。


    可明明神迹刚临,怎会如此?还有襄王,梁家已经尽数入狱,襄王被太后多番苛待,还是王上下旨保下他,襄王怎么敢害王上?


    南荣显攥着手中那枚血玉指环,从杜桓身旁而过,“回去告诉陆揽洲,若他敢有反心,本王先送他下地狱去见他爹。”


    杜桓望着南荣显离去的背影,心中疑惑更甚,神使方才所说的,巫神独独赐给肃王的礼究竟是什么?


    莫不是与临越国运有关,才把南荣显逼得当场失态至此。


    他转身离开揽星阁,形势混乱之际,他只能守在钦天殿,等陆将军出宫归来再做定夺。


    *离开揽星阁几步之后,南荣显松开夏昭的小臂,步履生风,片刻之前的事态都成了假象,“能在奉神台留下密道的,除了本王那好父王也没别人。”


    “猜来算去,倒是把机枢阁忘了,”他对着那枚血玉指环和缓了语调,“阿宸,是王兄愚钝,现在才看清先帝那些的谋算,你等等王兄,王兄回封地备好万全之策,让南荣承煜拿命来赔。”


    “临越的王上,只能是我的阿宸。”


    夏昭跟在其后看得心中发紧,南荣显行事向来不计后果,“自我反省”这事更是天方夜谭。


    他往日没少暗中盼着自家王爷能稍微…收敛一二,但他不希望肃王是如此收敛。


    他不知道神使做了什么把王爷逼到这地步,也向来看不很懂王爷究竟对王上是何态度。


    平常时候还能分心去琢磨两下,现在风雨欲来,他只知道连他都能听出,谢尘说的都有道理,若王上已薨,机不可失,当留在上京搏一搏王位。


    肃王为之殚精极虑数年,此番若是还错失良机,新王绝对容不下肃王府。


    “殿下,属下不懂朝局 可京中正值动乱,此时回封地…”


    南荣显收起血玉扳指,珍而重之地用锦帕包好,“夏昭,本王这么多年结党争权本只是图个消遣,也是同王上赌气,如今倒能派上用场。”


    夏昭条件反射地感慨一句,殿下你赌气的方式很独特。这个念头没能缓和他凝重的面色,他恨不得用尽平生见过听过的劝谏之道劝下自家王爷。


    南荣显话音一转,“出了钦天殿你自行离去,暗中命人去寻王上即可,当年允你的百金,往封地肃王府去取。”


    夏昭紧跟他忠心之人,“王爷要夺王位,臣誓死追随。”


    他十分清楚,肃王且慢府在朝中势力可与盛时的梁家抗衡,兵钱权一样不差,为何不能一争?


    可王爷究竟觉得王上是否还在人间?他看不明白,也不敢去问。


    南荣显听得喉间发苦,连夏昭都觉得他是为谋王位。


    阿宸是不是也这般以为?阿宸该有多伤心


    他对着锦帕之下的血玉默道,“王兄和阿宸一样,父母不是父母,可王兄有阿宸抱着我照顾我,让我好好活下去。”


    “可阿宸的老师不是老师,忠臣不是忠臣,世上无人真心对待阿宸。”


    “阿宸放心,王兄会找回阿宸,陪着阿宸。”


    镜止门外,南荣显坐到五马车辇中,默许夏昭留下,夏昭自己选的,他从不劝人。


    他将那把断成两截、金光暗淡的断弓放在身侧,手中拎着把短弩,是九安山春猎之日,南荣宸玩过用过的。


    马蹄声连连靠近,是襄王率兵而来,夏昭躬身奉上三支羽箭。


    南荣承煜没敢多停一刻,见完周衍知之后就率兵来钦天殿,往日南荣宸性命垂危之际,都是谢尘这个天降bug把人救回。


    这次也一定可以。


    在此之前,张扬非常的肃王府车架拦在镜止门外,他勒马停下,马蹄扬起的飞尘混到他沾血的衣袍上。


    他揽住缰绳沉着脸下令,“肃王谋害王上,即刻拿下,城防营如不知悔改,即刻击杀!”


    留下的城防营之首不怎么情愿地拱手上前,“城防营愿降,但臣等受老肃王所托,护卫肃王,断然做不出擒拿肃王之事,请襄王自行命人动手。”


    “臣向襄王献上兵符,换城防营一条生路。”


    他此令一出,城防营将士退后数步,并到襄王领来的兵两侧。


    献上兵符又自行解队,南荣承煜拾起兵符,勒马看向镜止门外的赤焰军守卫。


    周衍知忌惮赤焰军,如今他有城防营在手,未必不能除去陆揽洲。


    不论临越谁为王,觊觎南荣宸的,他一个都不会留。


    将士行军的甲胄刀剑相击声止息,南荣显抬手掀起一边帷帘开口,“本王也是今日才知道,先帝和太后引本王和王上相斗数年,为的竟是襄王。”


    南荣承煜纵马前行几步,“你与王上?你也配与王上放在一处?”


    他忍南荣显很久了,谢尘那个bug不会张开翅膀飞了,他不介意耽误几分钟听完南荣显的炮灰下线感言。


    南荣显听了这话难得没发怒,反而带着笑意追忆往昔,“本王是在御花园中第一次见王上,那会儿王上才五六岁,比雪人还白净好看,还比雪人有意思,可惜襄王这辈子都不配得见。”


    “本王帮了王上,用手帕擦干净王上掌心的血,王上很喜欢本王,日日给本王带糕点,拉着本王陪他看戏看画本子,说会永远陪着本王。”


    “温书习武,看花养兔子,本王都陪着王上。”


    “王上在肃王府抱着本王,喂本王喝药,让本王活下去…”


    “本王明明已经听王上的,都是拜先帝、太后和这污浊不堪的天家所赐,本王找不到阿宸了,阿宸还没原谅本王…”


    南荣承煜听完他这番话,手上已经被缰绳勒出数道红痕,谁他妈的要听南荣显说这些?


    谁问南荣显了?


    可他终是没制止,都怪南荣宸,让他变成这么个上赶着犯贱的人,他想听更多南荣宸幼时的事。


    都是他所不知道的,读书下棋听戏,他会统统陪南荣宸再做一次,掩盖过去的所有。


    南荣显固定好另一侧的帷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险些忘了,初见之日,阿宸用梅花枝刺穿禹王那个蠢货的脖颈,本王同阿宸一起练了几年的箭,不能让阿宸看不上。”


    南荣承煜冷嗤一声“王兄不会”,“看你一眼”四个字没机会出口,就有利箭破空,他勒马躲过第一箭,还是被其后齐发的两支箭刺穿肩膀和膝下。


    南荣显这个癫公居然玩阴的,他直接拔去肩上的箭,抬手下令,当场送南荣显上路。


    身后刀兵相接、混在瀑布直下的声响中,钦天监由内而外,遍染鲜血。


    他反应过来——城防营归降是假。


    都怪南荣宸,让他担心则乱,犯了这么蠢的错,身上连剑都没配,拖着被夺走南荣宸的妖孽折断的手,气得脑中嗡鸣。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肃王府车辇扬长而去。


    第74章


    城防营人数落了下风, 但多为精兵,并不恋战,追随肃王车辇往久宁门而去。


    肃王虽然近年来行事稍微过头, 但是很有他们肃王府和城防营的风范,繁文缛节不放在心里, 谨慎都用在正道上。


    自赤焰军在久宁门清缴西夏细作之后,便揽下守久宁门之责, 肃王帮那陆揽洲查当年陆氏旧案, 他们起初还看不上来着,好在肃王没疯到蠢出生天的地步,借机在久宁门留了后手。


    除此之外,还有先帝那道遗诏。


    南荣显端坐车辇中,用锦帕擦干净那只短弩, 安放在檀木盒中, “若是王上动手, 今日南荣承煜定会没命。”


    夏昭没能及时作答, 他被南荣显递过来的先帝遗诏惊得脑袋停摆, “殿,殿下,先帝留下这诏书特许王爷随时回封地, 先帝怎么会知道?”


    “莫非先帝…要保殿下?”


    “先帝保本王?”南荣显只简单反问一句,他没资格斥骂旁人,他才是世上最蠢笨的人,蠢得能在史书上遗笑万年, “这道旨是王上刚从边疆回上京之时,先帝诏本王入宫赐下的。”


    “看来先帝是在那时候才决定要用王上,王上屡战屡胜, 落到先帝眼里成了把够格能打江山的刀,本王呢,是用来跟王上抗衡的刀鞘,不,是一块破石头。先帝早就断定本王斗不过王上,给本王逃出上京的机会,不然本王如何走投无路,跟南荣承煜合谋去夺阿宸的王位?”


    “夏昭,你猜先帝知不知道太后对本王下蛊?”南荣显对着檀木盒冷笑几声,自顾自答上,“本王猜先帝知道,都说“知子莫若父”,岂不闻,知父莫若子?”


    夏昭不知道怎么答,干巴巴一句,“殿下说的是。”


    南荣显向来用人不疑,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先帝这么多儿子,偏偏选中本王,当真是皇恩浩荡。本王到时若有命离开上京,可要掀了皇陵好生谢恩才是。”


    “现今便遵先帝遗诏,回封地。”


    他掀开帷帐,上赶着被“久宁门”匾上的字晃了眼,再朝城墙上看去,连玄袍红衣的一角都没能得见。


    阿宸啊阿宸,王兄不信那什么神使的话,至此只能赌一把,待替你拿下临越,活着在世间找你,死了去地下等你。


    王兄在你身旁见过姹紫嫣红遍开,如何能忍下断壁残垣、满目苍凉,《东乐记》王兄一个人听了很久。


    *镜止门外一场厮杀被关在门外,


    待肃王率人离开后,南荣承煜以监国储君的身份着人传旨,“肃王南荣显意图谋反,举国缉拿!”


    随后,用民间手段简单包扎处理伤口后,持储君圣旨逼得杜桓放他入钦天殿。


    吴轩弯腰搀着南荣承煜,委婉劝道,“殿下不如先回府休息,命神使去往府上即可。”


    南荣承煜脸上甚至挂着笑,温润如旧,“本王不欲多加打扰神使清修,今日听闻肃王逼神使出关,特来尽绵薄之力相护,若是能得见神使,也能知道王兄的…去处。”


    他心中的焦躁没露一分,南荣显那句“再也见不到阿宸了”正燎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吴轩鼻头一痒,熟练地接上,“是属下思虑不周。”


    这话是给杜桓和周遭人听的,王上在密道之中凭空消失,与襄王脱不了干系,他只希望襄王别真玩脱了。


    他从乡野之间追随襄王到上京,不是来送死的。


    杜桓刚见识过南荣显的做派,现在见了南荣承煜,在如此鲜明的对比之下,神情和缓不少,又不敢说出神使卜出的卦,“殿下思虑周全,神使仍在揽星阁,应是会见殿下。”


    南荣承煜温声应了句。


    谢尘当然会见他,谢尘这么个剧情bug,肯定是来帮主角的。


    一行人刚行至主殿,见一道银白人影立于廊下。


    南荣承煜自信更甚,在阶下遥遥开口,“叨扰神使,如今王上…下落不明,临越国运未知,还请神使告知巫神之意。”


    谢尘对着那株他替灵均种的山茶花树开了,重复那套说辞,“王上身陨水中,魂归天地,肃王和杜将军没告知襄王么?”


    他说完接过一整朵落下的山茶花,用只有他与南荣承煜能听到的话声又道,“本座确有一事没告知旁人,王上为人所劫持,巫神预言中写道,襄王唤其为“妖孽”。”


    “此事难以取信旁人,襄王应当会信。”


    身陨?!南荣承煜拂开吴轩,走近一步,“还请神使,慎言。”


    谢尘将山茶花收到袖中,接着故弄玄虚,“巫神预言中,只有襄王见过“妖孽”,襄王怎的也不信?”


    “襄王不必惊慌,做好储君应尽之责,自可顺利成临越新君。”


    南荣承煜拖着带伤的小腿继续上前,低声道,“那妖孽明明,说与王兄有…私情,怎会杀王兄?神使莫要算错了。”


    谢尘觉得“私情”二字很有意趣,上京众人,也就南荣承煜会全信他这番话。


    南荣承煜自诩“主角”,南荣宸此前又一直铁了心认定他效命主角,可见南荣承煜很有可能把他当作麾下之人。


    南荣宸走过一遭为君路,折在主角登基之日,南荣宸觉得是他判的“昏君”之名,是为了拥立主角。


    难怪初见之时,南荣宸赏了他一刀,他半分不冤。


    他睨着尽显狼狈的所谓“主角”,声音依旧冷淡寡情,仿佛只是传递巫神预言的使者,“襄王曾言敬爱王上为兄长,到头来也对王上多加威胁,那妖孽许是比襄王过分几分,襄王何须纠结此事?”


    这话引得南荣承煜恼羞成怒,嘴唇轻颤,“本王只问神使一句,王兄现在何处?”


    谢尘答非所问,“襄王是此间主角,与其纠结王上的去处,倒不如想想如何应对肃王之流?”


    “襄王跟王上这出兄友弟恭演到头了,剧情是时候回正轨。”


    对此南荣承煜并无意外,书中世界剧情线混乱,来个兼职bug的npc替他引路,重塑剧情,再正常不过。


    让他抓心挠肝、片刻不得安宁的还是南荣宸,“王兄是本王的反派boss,本王总要知道他在何处。”


    谢尘拢起广袖,再次避开南荣承煜的问题,“襄王要做临越之君、天下之主,自行筹谋亦无不可。”


    “依本使看来,无论王上身在何处,都决计不想再见襄王,襄王知道原因。”


    南荣承煜是这个反应,看来桎梏着南荣宸的“系统”漏出的几句倒是真的。


    他问得真诚,落在南荣承煜眼里更像个npc,“总不会没了王上,襄王便稳不住朝局。若真如此,是该好生谋划。”


    南荣承煜没听到想要的答案,他当然知道他的好王兄不想见他,无外乎是嫌他懦弱无能、觉得他要仰仗南荣宸才能走稳主角剧情。


    很好,无论南荣宸身在何处,他都要亲手把他那王兄抓回来,让南荣宸戴着金环,看他如何翻了这天地,成就南荣宸梦寐以求的大业。


    南荣显手握城防营还能多蹦跶一会儿,他决定先料理萧元倾。


    找到事做之后,在21世纪多年的抗压经验起了作用,他退后几步,礼数周到,“本王告辞。”


    他由吴轩搀着上了马车,刚到襄王府上就经人拦下,“见过襄王,周阁老请殿下往府上去一趟。”


    南荣承煜微微蹙眉,“本王半刻钟之后启程。”


    那人又是一拱手,“周阁老说,文侯也在府上,请殿下注意分寸。”


    南荣承煜松开马车扶手,“劳烦转告周阁老,学生知道。”


    等周衍知府上的人走了,吴轩才心虚地开口,“属下失职,四方馆那帮文人百般拥护萧元倾,这本不算什么,只要日后将萧元倾的罪处广告天下,那群文人自会写酸诗唾弃他。”


    “可没料到,周阁老要留萧元倾。”


    南荣承煜在外人面前人设依旧完好无缺,此时裂了个口子,“吴轩,你等不如直接去周阁老门下听令。”


    他很快理清其中利害,若要把持朝政离不开周衍知,萧元倾人在御史台,不知树敌几何。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周衍知护不了萧元倾长久。


    他会在南荣宸回朝之前,除掉一切碍眼之人。


    南荣宸一定会回京。


    吴轩硬着头皮接着道,“还有一事,殿下困于密道之时,神迹亲临,赤金御龙绕过登闻鼓,百姓皆道应无舟那案子天子有冤,还纷等着王上亲临巫神祭。”


    “紫宸殿那侍卫戚言借机持状纸往刑部而去,人证物证一应俱全,当是早有筹谋。”


    “还有…殿下受困钦天殿之时,肃王令丁放击登闻鼓,上京百姓皆知…太后昔日企图谋害王上,谋杀亲子…”


    “再有,萧元倾在四方馆…论今春科考,那群文人纷纷认同,连南梁学子都直言相信二次阅卷之时,朝中定会公允取士。”


    他说到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襄王既然已经动怒,那就…一次性怒完…吧?


    这些事本就不是他们这群当属下的能料理好的!


    “不过殿下无需担心,周阁老已经尽力帮殿下周旋,太后所为与殿下并无干系。刑部那赵修诚周阁老已经找人去料理,不会查到殿下身上。殿下依旧是王上亲封的储君…”


    南荣承煜迈过红木门槛,往庭中而去,“有周阁老在,本王自然不担心。”


    他就知道南荣宸不会甘心就此消失,看吧,南荣宸还留着后手同他作对。


    输了可要付出代价。


    吴轩目睹襄王骤然消气,还勾出抹笑意的过程,脊背不自觉地发凉。


    第75章


    *半刻钟之后, 南荣承煜换上一身藏青常服,袖摆上烫着银边祥云纹,银冠束发, 垂下两条冠带,除了略显不稳的步子, 一派清贵温雅。


    吴轩再次暗叹襄王的耐力,换了常人中了两箭, 怎么也要躺几天。


    车马暗中入周府, 南荣承煜由吴轩搀着绕过连廊回榭,披着暮色入正厅。


    有南荣宸那道立储君的圣旨在,他拜见周衍知再正常不过,只是这只老狐狸谨慎惯了,明面上不愿与他联系过密。


    他拱手行弟子礼, “学生见过周阁老。”


    又同周衍知客套地论了几番礼, 他才撩起衣摆在堂下落座。


    对面端坐的是萧元倾。


    周衍知连声音都透着因老而致的虚弱, 仿若坐在堂中都耗了他半数的精力, “襄王在钦天殿得见神使, 神使如何说?”


    萧元倾随之看向南荣承煜,琥珀色的浅瞳漠然如旧。


    宽大袖摆掩住其下端倪,屡遭重创的右臂不自觉绷紧, 带动三指攥紧寸许布料。


    神使能隔空卸去他一条胳膊,能数次救南荣宸于生死之间。


    此次也能让灵均安然归来。


    今春科举,往后千秋,都会如南荣宸所愿。


    南荣承煜隐去“妖孽”的事, 如实转告神使余下的话,“想必周阁老已然知晓,奉神台上起了场大火, 学生带王兄自密道而出,可惜在郊外遇伏兵,王上不知所踪。”


    “神使特意遵巫神之意相告,王上已然身陨,”南荣承煜余光看向萧元倾,“学生已经派人沿神使所言的护城河去寻。”


    周衍知浑浊的眼颤了下,“襄王以为,神使所言,可否尽信?”


    南荣承煜脸上熟练地挂上些茫然惶恐,“是学生无能,没能护好王兄,没能追到叛贼。神使数次相救王兄,此次如此断言,当是实在无力回天。”


    就算周衍知再狡猾谨慎,也不会半分不信。南荣宸当朝自戕,太医院之首和司马都道无力回天,是谢尘救了南荣宸,后面几次也是神使“活死人”。


    “神使嘱托学生,如今应先稳住朝局,保临越国运无忧。”


    周衍知于座上又问,“王上曾立襄王为储君,襄王如今有何打算?”


    南荣承煜恭谨作答,“本王已经传旨,封锁消息,对外只道王上已经回宫休养,陆揽洲陆将军也有此意。”


    现今赤焰军盘踞上京,他只能暂且安抚拉拢,日后若陆揽洲能安心滚回边境最好,否则,他不介意学一学杯酒释兵权,不忠的下属,留着只会是后患。


    “待朝局稳定,铲除逆贼南荣显,再议其他,不知周阁老意下如何?”


    周衍知呼出一口浊气,点头应允,二人又议定些事宜,他转而问萧元倾,“文侯觉得可有不妥?”


    无人应声。


    南荣承煜轻笑开口,语调藏着又欠又恼人的得意,“文侯莫不是不信王兄薨逝?也只愿追随王兄?”


    满朝的王公权贵,包括南荣显那个癫公在内,只有他知道南荣宸…


    他眸光一沉,他不知道南荣宸身在何处又如何?只有他能让南荣宸回来。


    薨逝。


    这二字唤回萧元倾的神志,他抬眼直视南荣承煜,答周衍知的话,“只有一事,今春科考二次阅卷,须得公允,须得与神迹…相合。”


    “如今神迹刚临,王上已立襄王为储君,足够名正言顺。


    丁放又落入肃王手中,如若按原本的筹谋,借科举生事,只会适得其反,更会引得百姓怀疑巫神。”


    周衍知状似随口一说,“文侯与王上有半师之谊,如此可保王上身后名,也于朝局安稳有益,甚是妥当。”


    萧元倾淡声应答,“阁老知道,元倾追随清流,是为求个天下公允。谁能成全此愿,元倾便奉谁为主。”


    周衍知受下这句威胁,“丁放如今在大理寺,所知甚多。”


    南荣承煜一句话暗讽两个人,“承煜愚钝 至今仍不知丁放为何落到肃王手中,若非如此,太后也不会受尽天下骂名。”


    萧元倾当真是好手段,借周衍知的信任把丁放送到南荣显手中,又不知握着什么把柄,能让周衍知容他至此。


    在这背后,南荣宸起了什么作用?难不成南荣宸与萧元倾旧情未了??!


    萧元倾面色未改,“元倾与阁老问心无愧,何须畏惧一人所言?”


    “说起来襄王和阁老可曾想好如何应对刑部那赵修诚?”


    周衍知骨子里都做惯了清流,“文侯曾言今春科考该当公允。除此之外,还当以稳为主,稍加商榷,赵大人会以大局为重。”


    南荣承煜每每对着周衍知总有种让人头大的熟悉感,现在彻底悟了,这不就跟他公司那群老狐狸一样么?


    把威胁赵修诚说得这么好听。


    萧元倾颔首应下,“如此便好,赵大人是王上亲自提拔的新任刑部尚书,不宜在此时出事。”


    “若能如此,周阁老放心,丁放会做个哑巴。”


    灵均过往最擅长在满盘乱棋之中落子布局,他这个做老师的,也可一试。


    这是用丁放威胁周衍知不准动赵修诚,南荣承煜都要佩服周衍知的耐性,被叛臣萧元倾威胁到这个地步,周衍知也是能忍。


    也是他往日没把萧元倾放在眼里,竟让他暗中留下这么多暗棋。


    大理寺卿薛宣虽是肃王一党,可向来清廉,本该是他的忠臣。


    他看了眼对面道貌岸然的萧元倾,等他将薛宣收入麾下,就是萧元倾身败名裂之日。


    周衍知浊目之下看不出神情,又交代几句后,留下句,“襄王和文侯虽是第一次同室相谈,日后多有机会君臣共进。”


    握着竹杖去往内室休息。


    萧元倾拂袖起身,他自御史台而来,仍穿着身绯红官袍,“臣告退。”


    南荣承煜与他并肩离去,“文侯好计谋,来日本王还要仰仗文侯。”


    萧元倾本好容易止住要问的念头,此时南荣承煜又送上门来,他艰涩开口,“王上…在何处遭叛军劫持?”


    四下无人,南荣承煜都已经要命人捉拿萧元倾,现在也不装了,“上京北郊,奉神台密道可通往那处。”


    “萧元倾,王兄选择用你来与本王相斗,可真是眼瞎。”


    “若王兄知道你私底下那些勾当还要用你,那就是王兄脑子有病。”


    萧元倾拐过连廊,“襄王是说,王上另有谋划。”


    南荣宸耳清目明、聪颖过人,南荣宸不会用他。


    南荣承煜笑着掐断萧元倾假惺惺的希望,“实不相瞒,来周府只前便有人来报,在护城河畔,寻到王兄惯爱随身带着的梅花镖。”


    “上面可染着血呢。”


    “奉神台上也留着枚血玉指环,”他唇角换上讽刺,“可文侯一样都不配得见。”


    “不管王兄设的什么局,他人都死了,必败无疑。”


    萧元倾知道那枚梅花镖,南荣宸当年出征之前撑着檀木桌玩笑道,“若是我不幸被抓了,这梅花镖杀敌杀己都顺手。”


    “老师到时候会为我伤心么?”


    他忘了自己当时的表情,只记得南荣宸用那梅花镖在他掌心转了一圈,温情盛满整双凤眼,“老师碰过的梅花镖,我不忍心它沾血,老师放心,等我回来。”


    南荣承煜见了萧元倾耷拉下来的眼尾,觉得痛快,最后又成了嫉妒——


    那枚梅花镖,莫不是萧元倾和南荣宸的定情信物?


    南荣宸说他重生而来,又突然愿意用萧元倾,难不成上一世跟萧元倾恩爱…到老?


    不可能,上周目一定是按照剧情走的!


    二人各自沉默不语,分道而去。


    丁棋不敢碰萧元倾右臂,满是担忧地开口,“公子,襄王可有为难公子?”


    若不是公子早有安排,差点被襄王捉拿下狱!


    萧元倾强行打起精神,“无妨。”


    丁棋顾不上尊卑,用目光上下检查萧元倾周身,“公子,丁棋斗胆问一句,公子…得罪了周阁老和襄王,日后可会有危险?”


    萧元倾合上眼,脑中一片乱麻越绕越紧,等马车停下才答了句,“不必忧心,我会保你们平安。”


    等在正厅的小厮拱手禀告,“赵大人说,答应公子。”


    萧元倾在水中溺了一路,终于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他会保下赵修诚,保下薛宣。


    南荣承煜和神使都说,南荣宸…不在人间,他甚至不能确定是真是假。


    往日在东宫在紫宸殿,他不能露出一分恨意,如今,他不能表现出半点悲痛。


    朝局不能乱,肃王不能当叛臣,临越不能完全落进南荣承煜手里。


    哪怕只有万一的机会,只要南荣宸回朝,他还是临越唯一的国君。


    他又吩咐一句,“明日朝会,肃王一党可曾筹谋得当?”


    “公子放心,肃王一党有的是办法应对襄王那道圣旨。”


    “只是,肃王一党,当真不会…背主么?”


    萧元倾答他,“肃王一党自有忠臣去拔墙头草。”


    忠臣,南荣显和南荣承煜各有忠臣,南荣宸从前有几个忠心之臣?


    他明白得迟,先帝要让南荣宸做孤王,用过则弃之。


    *上京暗流涌到明面上,又平复下去,日升日落与往常无异,三日转眼即过。


    南荣宸在客栈二楼拍开谢尘的手,饮下一盏鲜酿,“今日巫神不说朝局,倒有心思管起我来了。”


    谢尘扣住他的手腕,“已至邺城,本座更不能忘了信徒所托,灵均一出生就被托付给本座。”


    他们如凡人一般走这一路,南荣宸一日有半日在睡着,醒了又要听他说上京中事,有脾气也是应该。


    都是他的错。


    南荣宸懒得与他争辩,那酒浅尝尚可,回味辛辣苦涩,没多好喝,“襄王已经摄政,只待稳定朝局便能宣布孤的死讯,登基为君,巫神送我一路,如何才能信我并无回朝之心?”


    一路而来,谢尘只有一个优点,使些障眼法,让他避过各路来寻他的人。


    可若不是谢尘,他也不必被三路人马暗中搜寻,京中那些人连他的死讯都不信。


    一颗圆润的紫葡萄递到唇边,一并而来的是谢尘的啰嗦,“科考已经二次放榜,南梁学子尽皆叩谢王上之策。”


    “萧元倾也是有用一回,以舞弊罪斩了方鸿。”


    这倒新鲜,满口汁水润了南荣宸的喉,他托着下巴在阳光下随口问道,“方鸿是周衍知的得意门生,萧元倾动他做甚?”


    他念起谢尘别的好处,留得住山茶花,也能寻得到不当季的甜葡萄。


    第76章


    谢尘知道今日南荣宸不会再提让他离开的事了, 抬手把窗子多支起几分,原先透过窗格而进的日光连成一片,落在南荣宸身上, “你那帝师,本座原本都不想提。”


    “但王上想知道, 臣只好说了。王上知道萧元倾原本的打算,让丁放参与科举二次阅卷, 再借“舞弊”之罪斩了他, 给王上扣一个借科举寻私仇的乌有之罪。”


    他清楚南荣宸都知道,这些阴诡谋算,南荣宸都经过一遭。


    他按在掌下的手没挣动,他得寸进尺揉捏两下南荣宸掌根的软肉,“这回“舞弊”的是方鸿, 证据确凿, 由刑部和大理寺合审, 周衍知没能保下他这学生。”


    “如此一来, 中书省左右丞之位空悬、周衍知断了一翼, 其余都等王上安排。”


    南荣宸不想管萧元倾打的什么算盘,上辈子他死得太早,并不知晓方鸿官至何位。


    但想想便知道, 方鸿初入仕便冒着风险趟科举这案子的浑水,自有他的图谋,比如左丞右丞之位。


    既然决心入局,输赢自负。


    谢尘都能看出来的事, 他没理由看不透。


    他用左手持筷子伸向面前滚着的羊肉锅子,闲来无事试着玩,“看来巫神越发有贤臣之相, 只是萧元倾何时见罪于巫神了?”


    羊肉沾着汤里的浅淡红油,诱人却不听话,南荣宸把竹筷一转,点了点自己那只被扣着的右手。


    不多时他看上的那块肉就到了唇边,这是谢尘该做的,如若没有谢尘,羊肉上的红油不会少到这个地步。


    谢尘边动作边答了句,“王上那帝师能得王上亲赐一枚同心结,本座心生妒意。”


    也不知谢尘犯的什么病,一口一个“帝师”,南荣宸悠哉地咽下那口羊肉,赏他一眼,“忍着。”


    “还有,若依我的意思,左右丞谁做都不妨,”他隔着羊肉锅子上氤氲的热气轻笑,“直接废了中书省岂非一劳永逸?”


    “若我还朝,巫神要忍的事远多于此。毕竟,昏君擅权,多暴政。”


    谢尘又夹起块肉,温声“拆穿”,“不破不立,中书省本为沿袭昔日周朝旧制,可由清流把持数年,早已背离初衷并且,臣得一句“贤臣”之夸赞,自然要能看出,废中书省后,王上会另设府司平衡君权。”


    南荣宸抽回手,含着肉去看窗外苍翠群山。


    是他自不量力,自入东宫起就没停过写下诸般国策。


    谢尘知道得太多,知道的手段也光彩不到哪儿去。


    温风拂面而过,谢尘为自己辩解,“最后一句是我猜的,看来猜得没错。”


    南荣宸没理他,他接着道,“陆揽洲在勤政殿争得重审赤焰旧案,文人黔首不乏质疑先帝之人。”


    “襄王以此为由,想往后拖些时日。所幸,是裴濯宣读圣旨,世人更信新君。”


    “只是不知,灵均究竟留了多少道旨?”


    南荣宸给足所有人退路,唯独不愿抬眼看自己前路。


    南荣宸终于偏过头,凤眼微扬,其内黑玉泛着点点暖光,可惜只浮在表层,“巫神不是会猜么?自己猜便是。”


    距奉神台那场大火不过三日,朝中尚未将他的“死讯”昭告天下,他的“圣旨”也就这几日还有效力。


    书中世界结局已定,百姓会得南荣承煜这个明君的庇护,而他这么个折腾一遭又输得彻底的昏君,不必去凑热闹。


    陈平会带着影卫离开上京,上京乃至天下没别的人需他庇护。


    谢尘没再言语,拾起个蜜橘拿在手里剥起来。


    周遭百姓的吃饭饮酒闲话,衬得他们这处角落太静,南荣宸难得主动问了句,“应无舟那事如何了?”


    谢尘摘下最后一丝橘络,看着汁水染湿面前人的唇,“赵修诚会审好此案。”


    橘子汁水在日光下闪得蛊人,他终是抵不住诱惑,抬手去擦,“应无舟因襄王而死,是因王上而能得真相大白。”


    南荣宸由着他动作,他好奇谢尘能对他做到什么地步,“想哄我,也不必哄得如此牵强。”


    谢尘答他,“当日是灵均保下赵修诚。世事无常,结局和天命,自然不是定数。”


    “不过,都随灵均心意。”


    还有一句话如今没到问的时候。


    南荣宸瞳孔微缩,“谢尘,你还知道什么,不妨一道说完,我怕哪日被你吓死。”


    他话音刚落,那条狐狸犬就讨好地蹭蹭他的衣摆。


    他揉了下那对毛茸茸的耳朵,几息之间又想开了,他琢磨不透的事远不止这一遭。


    左右系统也没出来碍眼,再混沌着度一日,想这许多只会自寻烦恼。


    他改了主意,止住谢尘的话。


    如一路上一般,谢尘找店家结账,狐狸犬陪南荣宸等在窗下。


    说是陪,大多数时候狐狸犬单方面拼命凑近,经过几日努力,南荣宸已经不会拎着后颈肉狠心把他推开。


    等坐上马车,行至邺城郊外,谢尘素袍乌发尽数倾覆,潋滟红衣上垂着几缕雪发,指尖挣出数道红线缠上那只遍布碎钻的金环。


    金环顷刻间碎为齑粉,消失在虚空之中。


    南荣宸自己没把那金环放在心上,约莫是狐狸犬蹭到,谢尘由此得知。


    他带着坏开口,绕了下指上的红线,“忍不了了?”


    谢尘一双异瞳流光暗涌,诚实得要命,“忍得太久,妒烈成性。”


    南荣宸觉得自己冤枉,说得跟他如何负了谢尘似的,“这般惨,可惜都是自找的。”


    “忍不了又无法掌控的人,除去最好,孤全凭你处置。”


    同陆家不一样,当年楚氏满门皆为逆臣,又早做了数年忠君的孤臣,无后无臣属,就算有人为其申冤,也早已不再人世,自然也没有墓。


    如今他到了邺城,无理取闹的念头愈发强烈,谢尘为何偏要告知他身世?


    就算他仍身在王位,没有一分证据,亦无能为力。


    此事在他掌握之外。


    他勾唇直视谢尘,眼中乖戾半分不压,看谢尘红袍扬起,其下伸出的苍白五指探上前来,落在他下颌上。


    “灵均更喜欢我这样。”


    或许是逃避的本能,南荣宸思绪轻易跟着谢尘走,上下打量过谢尘,初见之日他便觉得,艳鬼大抵如此。


    还是在榻上见的,现在想来有点趣儿。


    谢尘的心都在他手上,眼融在他心里,现在他不很高兴,他扣着下颌上轻握的手,倾身上前,齿尖一咬,舌尖尝到巫神的血。


    比那盏被谢尘拦下的酒滋味好很多。


    马车之外本是朗日,此刻晴空起雷声,这么多次,必不可能是巧合,南荣宸幸灾乐祸起来,“孤都怕巫神先孤一步,堕神身陨。”


    谢尘仅剩的黑眸好容易**常人形态,“我一直不知我与灵均是何关系,妒意总归不够明正言顺,多谢灵均心善,给我名分。”


    “楚家事发之日我不在此间,需要时日,”谢尘现在才是真在哄人,伸手垫在南荣宸半束的乌发之下,“生气就接着咬我,我求之不得。”


    帷幔随风扬起,有光晃了眼,生生揉乱思绪与神魂。


    南荣宸知道自己早就不正常,“谢尘,你敢吗?撕碎孤,也尝尝孤的血。”


    “孤可是巫神亲指的昏君。”


    “谢尘,陪我下地狱吧。”


    马车之内红线轰然挣出,密密麻麻笼上还在行进的马车,巫神在其间吻上天道对他唯一的福泽。


    舌在口中扫荡,攻城略地,南荣宸紧攥手中红袍,他喜好的颜色本就红得胜血。


    唇齿攻伐撕咬,谁也没能占了上风,连绕在一起的头发都黑白各异。


    本是人间君王衔恨,恨不得咬死巫神饮尽他的血,神明将堕,勉强用满心愧疚、心疼和无可奈何的恨压下不可言说的欲念,到了最后只剩疯。


    分不清谁更可恨、谁更可怜,谁动了心起了执念,唇齿之间蔓延的甜成了唯一救药。


    谢尘安抚似地舔了下身前人唇上他的血,指尖轻碰南荣宸泛着红意的眼尾,“是我不好。”


    第77章


    马车颠簸几下, 南荣宸偏头侧开,抽出手去碰狐狸犬的耳朵,“巫神管得太多。”


    口中的还剩的甜迫他又去想压了许久的问题——谢尘究竟想做什么?


    谢尘知道南荣宸在说楚家那事, “无妨。”


    这话打断南荣宸的思绪,也给了他暂且不再去想这事的理由。


    仍是, 与他无关。


    *一晃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他醒来的第二天, 也是谢尘离开之日, 与此前不同,谢尘与他道过别——“上京以北灾疫横行,灵均在此等我。”


    南荣宸当时随意应下,不是真心想听他的,把狐狸犬骗到客栈房中, 自己站在当日在谢尘那幻境中得见的邺城北门之外。


    自疏勒受降, 此处不再是临越边境, 人却不多, 周遭再夏日里也萧索非常, 阴沉天色拢着空旷黄土路。


    这般情状同如今正在位的疏勒王脱不了干系。


    他看够了正要迈步离去,被几道匆匆步履引得顿步转身。


    背着包袱匆匆而过的几人也注意到他,其中一个布衣荆钗的老妇朝他招手, “小公子快进城,疏勒乱了几天,城外死了不少人,那群兵正作乱呢!”


    身旁的中年男人拉了她一把, “管旁人作甚,现在朝廷都不管我们,你还管别人?快走快走。”


    那老妇还是回头又叮嘱他一句, “快进城快进城!”


    南荣宸颔首道了声谢,随手扯下腰间的玉佩塞到妇人手中,没多言语。


    几人逐渐走远,留下一道略显稚嫩的女声,“是王上打下疏勒,疏勒兵才忌惮邺城城门,王上不会不管的……”


    还混着中年男子的惊呼,“娘,他给的这玉佩是真货啊!……可得好生收着。”


    南荣宸依旧在城外,随意穿的一身惨绿罗衣经风扬起,一派孤瘦霜雪姿。


    他迎风朝自己来时乘的马车走去。


    [系统365(已黑化):刺啦刺啦…检测到宿主严重扰乱剧情,已为宿主重新规划剧情。]


    系统不知从哪冒出来,本就难听的声音伴着“刺啦”声,混在远处可闻的马蹄声中。


    南荣宸于虚空中凉声问,“你许孤的“死遁”奖励,孤已经得到,为何要听你的?”


    [系统365(好气,但先不气):主角在上京推行新政,本该顺利进行。


    但因宿主扰乱剧情,主角团与主角暂时对立,如果不及时解决,书中世界将会再次崩塌,这是宿主造成的。


    若宿主执意背离剧情,将会被彻底抹杀。]


    都是他造成的?自省可以,由系统说出来这话,南荣宸听得反骨痒了,“那又如何?”


    “孤给你指条明路,少在孤这处浪费时间,去找你的主角。”


    [系统365(啊啊啊他怎么这么说话,是他先这样过分的!):宿主,你不会以为陆揽洲重修奉神台,用当年你做太子时为赤焰军筹谋后路之事收买赤焰军人心,又不死心地令赤焰军暗中找你,修缮奉神台,守着紫宸殿…是因为真的喜欢你!]


    南荣宸脚步不停:“……”


    [系统365(呵呵,不说话了吧,被现实骨感得懵逼了吧!):你也不要以为,肃王回封地筹谋造反是为了迎你回朝,更不要觉得萧元倾在朝中与清流暗争,著书立策是真心想助你流芳百世!萧元倾怎么会对你旧情难忘!


    还有裴濯,裴濯暗中带走梁妃,设计去争御林卫当然不是为了等你回宫,临越灭了他全家,他恨你还来不及!]


    南荣宸漠然且无语。


    [系统365(伤心了吧?幻灭了吧?这都是你逼我说的):他们都相信你已经死了,你的死无人在意。]


    南荣宸轻笑问道,“是吗?那你还来找孤,哦,不对,来找我做什么?”


    [系统365(已经用尽统生所有的脑细胞.jpg):因为宿主死得太早,主角团各有误会没解开,纷纷利用你的死当作起事争权的出师之名。


    你的死于他们而言,只是趁手好用的幌子。


    请宿主重回主线,否则,将被抹杀!]


    系统所说的种种,南荣宸几乎都亲身经历过,不会怀疑。


    系统揪着什么“旧情”、“心悦”不放,多半是有病,更与他无关。


    但他被别的事勾起些好奇心,“抹杀?准备怎么做?”


    [系统365:昏君南荣宸,将死于邺城之外,疏勒内乱之中。]


    南荣宸笑了下,“好啊,什么时候?今日么?”


    [系统365:(死智脑你快分析啊,他怎么还一脸期待,你快分析出来他是演的啊!):你指望巫神谢尘来救你?]


    南荣宸转了下拇指上的血玉,“为何不能指望?你说,他亲我、抱我、和我同榻而眠,就差把我吃了,是为什么?”


    [系统365(啊啊啊啊,欺人太甚,越秀死得越快!):宿主知道巫神为谁而生吗?是为主角!主角金手指开得很大,巫神存在的意义就是修补bug。


    宿主也还不知道巫神怎么去灾佑民吧?巫神屡次斩下神魂,直到只剩混沌一片,格式化记忆,开始新一轮循环。]


    [系统365(是时候开始展示真正的表演和逻辑了):而现在这场灾异,是因为宿主乱了剧情,抢了属于主角的巫神之谕。


    因此只能让巫神谢尘借这番灾异再造一个神迹补上。]


    南荣宸依旧淡漠而无情,“想不到巫神也过得这么惨,就当给我陪葬。”


    [系统365(好好好,这反派可太好了):检测到新剧情——疏勒内乱。


    选项1:宿主遵守剧情。


    逻辑连接:宿主生性狠厉多疑、残暴好战,不愿听清流和襄王的谏言,烧毁奉神台扰乱朝局,又借机离京,暗中勾结疏勒杀回上京党同伐异,不顾百姓安危。


    后续发展:赫连翊夺回疏勒,擒拿宿主回朝。宿主寻机刺杀主角,被主角诛杀当场。


    奖励:假死死遁


    选项2:宿主执意不遵守剧情,死在邺城暴乱之中!


    惩罚:彻底抹杀。]


    [剧情正式开始——滴滴滴,警报警报,系统即将掉线!!]


    [系统365:(该死的,说好的巫神是工具人bug呢!!怎么还留着后手把我网线掐了啊啊啊,本系统苟了这么久的信号差点都不够把剧情推了!)]


    南荣宸听那安排的剧情听笑了,若真要清流和主角下手,留在上京怎么谋划不好,哪需要跑到边疆来找赫连翊。


    不过,百姓能信这说辞即可,百姓什么都信。


    方才还有一女子说信他不会不管疏勒这场内乱。


    系统嘈杂戛然而止,南荣宸凝眸看了眼车夫,抬步迈上马车。


    用谢尘留下的钱财雇来的车夫弯腰上前扶他,“公子,这些时日疏勒不太平,当真不回城吗?”


    南荣宸迈上最后一级木梯,探出手去,隔着层砂质衣袍一寸一寸按过“车夫”的下颌及耳后,“这易容术不好,比不上孤那侍卫。”


    这“车夫”佝偻着身形、穿着身粗布衫,腰背却过宽,紧实的肌肉覆于其上,绝不是寻常车夫。


    掌心遍布厚茧,虎口处最厚,好巧不巧与疏勒的侧双刀相合。


    他三日之前就在客栈见过这“车夫”。


    “车夫”一双狼目骤然沉下去,搭在南荣宸手下的掌风倏然袭出。


    “我当临越王上真如传闻一般晓勇善战,原来是条苟活的丧家犬。”


    “连这一掌的受不住。”


    “长得倒是不错,临越人果然诡计多端。”


    *无月无星,帐中依旧明亮一片,南荣宸被烛火晃得抬手去挡。


    衣袍之下随之响起叮当声,是条精铁制成的锁链。


    守卫听到帐内的动作上前查看,“临越人,老实点,否则王爷宰了你。”


    南荣宸适应了突然亮起的光线,吩咐一句,“我等你们王爷一刻钟。”


    守卫本就看他这副傲然姿态不顺眼,加上这么句话,瞬间被点炸了,“临越人,王爷日理万机,也是你能见的?!”


    这么个比书生还弱的小白脸也敢这么说话,“老实待着,乱动一下,把你这手剁了喂狼。”


    南荣宸听话地倚回软榻之上,目光像是在看尸体。


    如若没猜错,此处是疏勒王帐属地。


    除了赫连翊和疏勒王,疏勒还活在世上的王爷只有赫连昭。


    赫连昭是当今疏勒王的同胞兄弟。


    系统这剧情安排得还算有意思,如今只有上京那几位知道他的“死讯”。


    赫连昭从何时开始认出他,又守株待兔了多久,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身在疏勒王帐,而现任疏勒王他想换了。


    待那守卫骂够了离开,南荣宸默算了下时间,从袖袍的夹层中取出枚银针。


    他两辈子都爱去机枢阁看热闹,机关木工玩腻了,也打过诸类锁链的注意。


    晚到最后,铁锁银环,只要有隙可寻,都逃不过他手上一根银针。


    拜系统和剧情所赐,今日派上用场。


    几声细微响动之后,锁链哗啦响了几下,那守卫又掀起帐子进来。


    厚重的帐帘落在身后,带起些许尘埃。


    随之剧烈颤抖的,还有南荣宸掌下的脖颈。


    “咔嚓”两声响起,南荣宸松手撂下尸体,滚在带着羊皮的软榻上。


    他算了下,一刻钟已过一半。


    守卫掀开帘帐迎赫连昭入帐教训那“临越人”时,只见地上躺在一个胫骨断折的守卫,身上的甲胄不知失踪。


    率先反应过来的人大喝一声,“来人,抓此刻,保护王爷!”


    赫连昭抬手摸上耳根和下颌的交接处,他手上老茧过厚,只剩磨得慌。


    与临越王上白而瘦、又凉又热的手指完全不同。


    南荣宸好本事,用杀人的手碰他。


    还用碰过他的手杀人。


    第78章


    赫连昭一剑把尸体挑下软榻, 用沾血的剑尖挑起空了的锁链,用疏勒话吩咐,“去, 把人找回来。”


    这道命令还没从帐中传出,外头的嘈杂就先一步传遍半个营地。


    夜色愈浓, 南荣宸穿得极其潦草的疏勒士兵甲胄也没引起多少怀疑。


    谢尘在他沉睡期间治的伤没白费。


    他提着从第一个死者那处捡来的刀,绕营一周, 在有人喊出“救命”之前数次落刀, 力道很有分寸,既能割破喉咙,又不至于斩下头颅。


    他第一次杀生,杀的是他养的兔子,彼时他的手被先帝裹着, 一剑挥出, 兔子断成两半。


    如今刀在他手中, 如先帝所愿, 他如今与“心慈手软”没半点关系, 他不想听人头滚落的声音就不听。


    “不好了,粮草着火了。”


    “在这!快,抓住他!”


    周遭惊呼声又起, 南荣宸混进乌泱泱涌来的士兵中,随意选了一人,点了他颈侧的穴道,用疏勒语道, “大苍神惩罚每一个背叛赫连翊的人,真不巧,就从你开始吧。”


    他说完拔出短刃, 带着嫌弃收在腰间,在骚乱人群中往下一顶帐篷而去。


    他找累了,决定换个玩法。一场火下去,兵器营或者王帐,总该能烧到一个。


    他这般东找西寻、来回折返的行进路线落到疏勒守卫眼里都是阴谋诡计,扰得他们晕头转向——


    “那临越人在哪?”


    “不可能这么快,去禀告王爷,赫连翊不知道派了多少兵偷袭,已经烧到粮仓!”


    “赫连翊跟临越人勾结,大苍神会罚他!”


    “临越人扮成我们的样子在杀人!”


    …


    其中混进去一道明显被吓过头了的声音,“不,不是,大苍神向着赫连翊,背叛的人…已经死过几个了!”


    一片混乱中,南荣宸将被他扰乱的半个军营抛在身后,抛出一个油桶浇上车弩,将其绑在枣红马上。


    一把火点燃战弩,枣红马嘶鸣着四下冲撞,经东风一吹,点燃一片营帐。


    周遭又起惊呼,“不好了,兵器营也着火了!”,“保护单于!”


    南荣宸立于阴影中,听得心情愉悦起来,一下找到两个。


    他十分嫌弃地拾起把双侧刀,在刀刃上涂了层粉末,挂在腰间,跟着疏勒兵往单于身边凑,用疏勒语拖着调子惊呼一声,“他在那!”


    单于刚出了被火殃及的王帐,正是气急败坏的时候,四下张望没找到临越人,恼得更厉害,“在哪?!滚过来禀告!”


    南荣宸带着半截疏勒兵惯用的狼面具,听命前行几步,突然抬头道,“在后面!”


    许是因为他这疏勒话熟练而地道,单于立刻顺着他的话回身,他自然而然随着一众疏勒兵拔刀跟上前去,电光石火间,刀起头落。


    饶是他利落闪身,溅出的血还是顺着侧脸自脖颈蜿蜒而下。


    脏,但没办法,从身后下手不易割喉。


    疏勒王怎么也料不到,就这么草率地死在王帐之外,死在他亲弟赫连昭带回的人手上。


    一众守卫终于发现不对,立刻拔刀将南荣宸围在其中,“是他杀了单于!!”


    南荣宸旋身闪避,双侧刀扫荡一侧,三五个疏勒兵只来得及看到影子,就血溅当场。


    可终究寡众有别,围攻之下南荣宸右肩也捱了一刀,他当众杀了单于,引得大批疏勒兵团团持刀围过来。


    拜了这么些年巫神,他好歹知道些装神弄鬼的精髓。


    在僵持之下持刀挽了个“剑”花,刀刃直指疏勒王滚在地上的头颅,那头颅瞬间烧起。


    疏勒兵纷纷惊骇起来,其中胆小的握着刀的手都抖起来。


    他收刀再起,选了个最花里胡哨的刀式,挑起个火折子一样的东西抛往空中,大苍神图腾照亮夜空。


    在疏勒士兵惊慌着抬头看天时,将食指放到唇边,用疏勒语轻声道,“大苍震怒,疏勒王篡位当杀。”


    许是他造的神迹太像模像样,不仅那群疏勒兵进一步乱了方寸,他也受其蛊惑想起巫神谢尘离开前近乎请求的告别——“求王上垂怜,让臣回来还能见你。”


    他握着刀柄冲出疏勒兵包围,他本不打算活着离开。


    这遭来疏勒王帐巧合占大多数,他本以为那车夫是来系统口中来“抹杀”他的疏勒人。


    可谁让那人正是赫连昭,而他又恰巧知道有一女子信他会管疏勒内乱。


    他手中的刀一边抹脖子一边挑火把,又与营帐的火势相背而行,隐入一片漆黑中,所经之处兵器相击,尸身倒地的声音间或响了一路。


    “来人,点起火把抓临越人!”


    “弓箭手何在?射杀他!”


    ……


    “可…大苍神,大苍神会降灾的!”


    愈演愈烈的混乱之中,一支燃着火的箭破空而过,烧着一顶营帐,借此照亮周遭。


    赫连昭策马掠过疏勒王的尸身,目呲欲裂,“临越南荣宸夜袭王帐,冒充大苍神,谁能抓到他,赏牛羊三百!”


    南荣宸!


    疏勒兵听令去追,可哪能这么轻易,粮草和兵器接连被烧,疏勒王亲征叛徒赫连翊却死在王帐,还有到处乱窜的战弩随走随然,不时有大苍神图腾照亮夜空。


    疏勒兵一边怀疑同伴是不是临越人假扮的,一边又要纠结信大苍神还是信赫连昭。


    不对,那人是南荣宸啊,三百只牛羊谁有命去领啊!


    抵不住诱惑追上前去的人,被一刀穿心,当了一路的人肉盾牌,死成一副刺猬模样。


    南荣宸策马而出,掀去染了不知多少血的甲胄。


    赫连翊率疏勒旧部而来时,正见到勒马在沙丘下用锦帕擦手上鲜血的南荣宸。


    此夜无月,他身后一众士兵手中的火把是其中唯一的光亮,暗黄柔光将将照清南荣宸右侧脖颈上的溅上的血痕。


    那双凤眼微抬,其中分外明亮的黑玉瞳孔正对着他,散漫而带着笑意。


    擅窥人心的鬼魅露出丁点儿情绪都能教人恨不得把心奉上,交换更多。


    赫连翊朝左右下出两道军令,“我随后便到,切勿恋战。”


    从斥候来报疏勒王帐起火时,他便纠集部下,往王帐赶去。


    当日在久宁门,他并未等来南荣宸,西夏眼线尽数死在赤焰军刀下,他率疏勒旧部随景元军开拔。


    行军途中,南荣承煜暗中派人传信,说决定助他,景元军主帅不会干涉他与疏勒内斗。


    可事实并非如此,景元军主帅时时派人监视限制疏勒旧部,他此番也是在景元军乘胜追击月氏之时,才能得时机率兵夺疏勒。


    只要能夺回疏勒,他便有筹谋与临越、与南荣宸谈判。


    南梁在时,疏勒和月氏夹在两国之间还能谋个夹缝生存,如今两地尽在临越包围之内。


    为一己权欲强行与临越为敌,只会让疏勒和月氏百姓再经战乱。


    而且,南荣宸,对临越百姓平等待之。


    南荣宸…逼他率兵他打月氏是真,准他率疏勒旧部活着返还边地也是真。


    他至今没忘上次企图欺骗南荣宸而失败的事,直接开口问,“王上,为何在此处?”


    南荣宸将血玉指环套回拇指,“孤自然是,为你而来。”


    抛开主角团的身份和昔日战场上的仇怨,上一任疏勒王狂悖论自大,早晚会再起战火。


    赫连翊做疏勒王,疏勒才能真正归属临越。


    脖颈上的血已经凉透,他于一场疯狂厮杀后清醒几分:重生以来,他是恨的,恨所谓书中天命,恨无人信他。


    怨愤混杂,时日已久,诸般混沌之中,只有一点始终明晰——为君者受万民养,安天下慰民心,己身死生自负。


    今日,有百姓亲口所说,信他会管疏勒乱局,他勉强做到一半。


    至此,也算还上百姓一分供养。


    赫连翊黑甲下的心跳乱了一拍,真实想法脱口而出,“王上,此话当真?”


    两支剑先于南荣宸的话到来,赫连翊挥剑挡下,一双鹰眼冷视骑在马上的赫连昭。


    赫连昭握着弓弩,眼里怒火滔天,咬牙切齿,“南荣宸,束手就擒,我放你条生路,留着去羊圈里赎罪!”


    又一个让他赎罪的,南荣宸轻笑着开口,“王帐尸体横陈,火光滔天,又有大苍神图腾现于空中,这分明是大苍神降的罚,与孤何干?”


    赫连翊翻身上马,隔开二人交错的视线,“王上在此等臣。”


    远方厮杀声迭起,战鼓响彻黑夜,南荣宸在其间看旁的王室同室操戈——


    赫连翊与赫连昭同时拔刀,刀刀直逼命门,三刀之后齐齐滚到马下。


    赫连翊一刀刺向赫连昭颈侧,作为对不绝于耳的骂声的回应。


    赫连昭嘴上已经不依不饶,“在临越当狗当惯了,不仅率兵去打你额吉的母族,还帮着南荣宸打疏勒?赫连翊,天底下再没有比你好用的狗了!”


    赫连翊向来有事拔刀,不怎么会骂人,又砍出一刀,“赫连昌当年害了疏勒多少兵,又扰得疏勒边境难安,早就该死,赫连昭,你该与他一同去向大苍神忏悔赎罪!”


    赫连昭右臂上中了一刀,避开一步去看南荣宸,嘴里吐出疯言疯语,“你以为南荣宸只想养你一条狗吗?本王才给他当了一路车夫,他就摸我的脸,主动跟我回疏勒。”


    “可结果呢,本王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不如我们杀了他,把他的皮剥下来做成人偶,他的手又软又滑,别的地方一定别有滋味……”


    赫连翊拧眉砍向面前人的腿,“王上岂是你能亵渎的?”


    这次没走空,赫连昭撑着刀跌跪在地。


    他知道已是穷途末路,只想多拉几个人垫背,“南荣宸,你早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你怎么知道的,我和单于怎没可能败在你这么个从上京逃出来的丧家犬手里?!”


    南荣宸答他,掺着自己的目的,“三日之前孤便在客栈见过你,那时你是个客商,你那易容术不精,骨相未变。”


    “孤刚到邺城你便找上来,是上京哪位给你透了消息。”


    赫连昭狞笑几声,“本王凭什么告诉你?本王也不信你的话,疏勒王帐肯定有你的眼线,你们临越人最狡诈!”


    南荣宸又道,编得很顺口,“知道还信临越人的话?孤在王帐没有眼线,给你透漏孤行踪的人,才是孤手里的牌。”


    赫连昭脸色越来越扭曲,“不可能,司命那个狗东西不可能跟你合作。”


    “他娘的贱骨头,他忘了佛弥教灭在谁手里了吗?!”赫连昭怒得更厉害,骂司命骂得不尽兴,接着道,“南荣宸,你最无耻下贱,用你这张脸这双手骗得人人都上赶着当你的狗。”


    “蠢货,都是蠢货!”


    ……


    他越骂越难入耳,赫连翊握着刀柄请示南荣宸。


    南荣宸见状笑了,“真拿自己当孤的狼犬了?想杀便杀。”


    “血别溅到身上,太脏。”


    第79章


    得到南荣宸首肯之后, 赫连翊旋身挥出双侧刀,血溅三尺,赫连昭头颅骨碌碌滚远。


    南荣宸勒着缰绳起身, 嫌恶地绕过饮了不知多少血的侧刀,“赫连翊, 孤的疏勒王,别让孤失望。”


    不管系统说的剧情如何, 他是真心想让赫连翊做疏勒王, 如此邺城一带边地可得安宁。


    寥寥一句话烧得赫连翊血热心烫,一时顾不上去想旧怨。


    他提刀拱手,朝南荣宸行了疏勒王室之礼,“赫连翊,谨遵王命。”


    夜风卷起黄沙打在脸上, 吹得他冷静几分, 策马又折返回去, “王上, 我于疏勒这场内乱…看懂了些事, 等我回来,禀告王上。”


    *一夜杀伐未止,火光烧彻半边夜空。


    赫连翊重新走进疏勒王庭, 已是第三日。


    王庭内殿之中,白金浑圆穹顶高悬,南荣宸坐在铺陈着上好兽皮的椅上,身前的水晶长桌上是一整张沙盘。


    他手里正捏着只玄旗把玩。


    赫连翊一身黑甲还未卸就赶来, 手里捧着一方纹着大苍神图腾的锦盒,走进王帐第一句却是问疏勒王医,“王上伤处恢复得如何?”


    王医躬身回禀, “启禀单于,临…王上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右肩上的外伤伤及筋骨,需好生静养。”


    “往日积下的沉疴也不能掉以轻心。”


    赫连翊又问了几句才放心两分,屏退侍从医者,急切地上前几步。


    真走近了又不知该与南荣宸说些什么,只能用手中的王印作由头,“王上,此为疏勒王苍梧玺印。”


    南荣宸身上随意披着的玄袍随动作滑落寸许,脸色苍白如纸,唇上的红是仅剩的血色,病极也艳极,闻言抬眼看去,“既是王印,疏勒王自行收好。”


    疏勒、月氏和临越和平融合的路有很长,他却没什么好多交代的。赫连翊与南荣承煜感情甚笃,忠心自是不必说。


    再者说,按照上辈子他死前所知,赫连翊在疏勒几年,能保疏勒安定也安分守己,不犯边疆。


    总而言之,一切都无需他多操心。


    于是,他最终只说了句,“孤相信,往后疏勒士兵不会再扰乱边境,疏勒王以为呢?”


    赫连翊见南荣宸这般模样,又想起两日之前回营,见南荣宸紧闭双目昏迷不醒的样子,心里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比往日滔天的恨意更煎熬。


    困在九安山恨南荣宸时,他可以告诉自己卧薪尝胆,盼着有一日能离开九安山杀了南荣宸报仇雪耻。


    可带他离开九安山的是南荣宸。


    他依旧恨南荣宸,在紫宸殿看南荣宸的每一眼都该是混着屈辱的仇视。


    疏勒余部成了南荣宸拴着他的锁链。


    他因此不能杀南荣宸,即便他离南荣宸很近很近。


    近得他有机会将临越天子抱在怀里,只要伸出手就能掐断那截脆弱的脖颈。


    但他不能,只能把即将昏迷、毫无还手之力的南荣宸放在软榻上。


    他转而用尽办法,与西夏使臣诸般谋算,只待能带部下离开上京,回疏勒夺权。


    届时他便能寻机…杀了南荣宸,以南荣宸的血雪耻,以南荣宸的骨祭疏勒士兵亡魂。


    可他筹谋尽数失败,又是南荣宸放他离开上京。


    南荣宸替他杀穿疏勒王帐,免去一番血战。


    南荣宸说,为他而来。


    如今他疏勒王印在手,脚下是疏勒王廷正殿,他看不清现在是什么压得他惴惴难安。


    他只记得,发现南荣宸惨绿衣袍上的血迹,见着衣袍下那道狰狞伤痕时,他慌得彻底。


    椅子上的临越天子脸色白而淡,凤眸中折出的光也是浅的,仿佛眨眼间就会消失无踪,只会留下玄衣下的红袍。


    南荣宸想要什么?如何才能留下南荣宸?


    他统统寻不到答案,他只有手里捧着的王印,他继续上前两步,跪在南荣宸身前,“臣谨遵王命。”


    “请王上收下苍梧玺印。”


    南荣宸是个好国君,南梁子民受其庇护,再无种姓阶级之分。


    南荣宸不想收,也懒得琢磨赫连翊在演哪出戏,但苍梧玺印已经奉到眼前,他就当见个新鲜,伸手碰了几下,拇指上的血玉与之碰出声响。


    赫连翊瞧着那只骨节匀称的手,不用赫连昭说他便知道,白而好看,指根处有薄茧。


    他觉得那几道青色血管都是冷的。


    他将苍梧玺印又递上前几分,突然被赫连昭死前的话带偏——南荣宸收下玺印之后,能不能也摸摸他的脸?


    他会捂热南荣宸的手,不让他受半点凉。


    可南荣宸看过之后,对大苍玺印没来兴趣,“赫连昭说得不错,孤是从上京败逃而来的,赫连翊,此时是你动手的大好时机,再装就没意思了。”


    “杀了孤,疏勒子民更会觉得疏勒王骁勇,孤的疏勒王才能拿稳苍梧印。”


    他这话目的不纯,与往常真心寻死不同,主要是为了试清赫连翊的目的。


    八成是系统做的,赫连翊头顶的仇恨条没了,否则他也不必再问。


    赫连翊莫名心慌,下意识去扯天子的手,身子随之直起来几分,看向南荣宸的鹰眼中没了往日的阴鸷狠厉,“王上,疏勒归降临越。”


    “自今日起,赫连翊奉临越天子为主,无有二心。”


    他没得到回应,身体又向前倾去几分,可他已经献上手里最重的筹码,只能无力地重申,“王上,南荣宸,赫连翊向大苍神明起誓,我不再恨你,我忠于你。”


    “我不会杀你,我会倾力助你护你。”


    南荣宸淡淡一笑,“孤的疏勒王如此忠心,不如明说,是想从孤这处要些什么?”


    看来赫连翊至少今日不会杀他,他第一次没觉得厌烦或者无趣。


    邺城他还没看遍,谢尘…的狐狸犬还关在客栈。


    看在这个份上,他多等谢尘几日。


    得到什么?赫连翊从未想过,遵王命想了半天没什么头绪,转而说了自己留了三日的话,“三日之前或者更早,疏勒内乱,同脉相杀。此乱是臣挑起,臣却不觉有罪,疏勒和邺城百姓无不迎臣为王。”


    “今时是赫连昌好战不仁,往日是疏勒强行征兵,屡次挑起边疆内乱,两国难安,以战止乱,王上…无罪。”


    “…赫连翊不会杀王上。”


    这番话没在南荣宸心里掀起半点涟漪,战与不战之论,古往今来多少人都不曾论得分明,他当年也不是奔着“无罪”去的。


    他垂眸命令,“松开。”


    “孤既然起兵,就能担得起骂名,有罪无罪有何好在乎的?”


    “忠心”他没少见过,既然赫连翊要献上真心,他回之与同样的真心相问,“襄王,南荣承煜,好看么?”


    赫连翊正被还没散去的害怕以及南荣宸的冷淡折磨着,骤然听了这个问题,怔怔看向南荣宸,嘴唇动了几下都没能说出什么。


    他不懂南荣宸是何意。


    南荣宸却懂他因而震惊,也不点破,明知故问,“看着孤做什么?难不成觉得孤好看?孤比你那襄王还能入你的眼?”


    赫连翊这次答得很快,也很诚实,毕竟他早知骗不过南荣宸。


    “怕…说错话惹得王上误会。”


    “…好看。”


    “无人能与王上相比。”


    南荣宸听得发笑,甚至要反省自己做反派做得太坏,都把赫连翊逼成这般模样。


    他得了趣,重问一句,“孤再问你一次,想从孤这处得到什么?”


    赫连翊垂眼不答,只差一寸,他的脸就能被南荣宸碰到。


    南荣宸抬手取下赫连翊头上的黑羽盔,“孤早便觉得你这头骨不错,想要。南荣承煜也一样,早就想要孤的项上人头。”


    “赫连翊,你要忠于孤,怎么继续对南荣承煜痴心一片?是个麻烦。”


    “大麻烦。”


    赫连翊总算反应过来,从脖子一路涨红到耳朵尖,又不知如何解释,“王上…误会,还请王上告知,为何会这么以为?”


    他是与南荣承煜一早相识,有几分交情,可他们都是男人,男人怎么会心悦男人?


    自证是一大蠢事,只是讨个乐子,南荣宸犯不上为此多想多说,左右当下无事,他选择给旁人找不痛快,“疏勒王好容易才对孤泯了仇怨,孤不舍得你再为了旁人与孤反目。


    不如你在忠心之后添上几笔,弃了南荣承煜,改为对孤痴心?”


    赫连翊心跳如鼓擂,视线落进南荣宸眼中,他想起赫连昭的话,南荣宸太招人,从前紫宸殿就有裴濯。


    他比不得裴濯的清冷样貌,不能讨得南荣宸垂青。


    南荣宸只在罚他时碰过他。


    他只有一方大苍玺印,他想换奖赏,“王上…”


    可南荣宸没给他机会,语气骤然冷下来,“疏勒王的忠心就这么拿不出手?”


    “带着你的玺印滚出去,着人去找司命。”


    赫连翊自知差事做得没能让南荣宸满意,无话可说,缄默起身去执行王命。


    迈步而出前一刻,他又想起什么,回身行礼,手搭在自己心口处,“王上若想回京,臣送王上回京,若想流连山川大漠,臣也随王上同去。”


    “若还看得上疏勒王廷,随王上赏玩。只请王上,保重身体。”


    南荣宸没看他,不过没关系,医者会治好南荣宸,他会抓司命来换赏赐。


    可他刚抱着黑羽盔出殿门,有侍从来报,“启禀王上,景元军昨日大败疏勒,今日已经率军闯到疏勒王廷来平乱。”


    南荣宸听完整句话,闲闲一问,“柳大人来做什么?”


    侍从听了一串极动听的声音,抬眼去追溯源头,是他从没见过的神仙人物。


    漂亮好看到侍从都有些后悔,就该多与柳元泰套几句话,就能多与神仙人物说几句话。


    南荣宸本就是随口一问,无意为难侍从,“让他进来。”


    甲胄想接的声音时响时止,柳元泰走进殿中,“王上智勇双全啊,臣已经着手去安排,让天下人都知道王上此番仅靠一人入疏勒王帐斩杀赫连昌。”


    第80章


    王上?侍从随之“扑通”跪在地上, 疏勒上下无人不知,三日之前,临越王上南荣宸携大苍神谕斩杀赫连昌。


    替疏勒迎来新王与希望。


    他没想到南荣宸竟在疏勒王宫, 临越王上跟传闻中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样子截然相反。


    脚步声响了几下,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起来吧,孤有这么可怕?”


    侍从缓缓抬头, 脸红成夏日里的桑果, “不,不怕的。”


    南荣宸两辈子的喜好半点没变,这小侍从长得圆滚滚的,脸颊上还带着两坨红晕,想捏。


    但这小侍从跟陈平不一样, 小侍从怕他, 他很遗憾地换了方向, 转而握住小侍从的胳膊, “不怕就起来, 今日通传得好。”


    可惜,他身上没什么贵重物件,转而看向赫连翊, “疏勒王,替孤赏他。”


    小侍从顺着胳膊上的力道起身,被南荣宸一通夸奖迷得晕头转向,临越王上还带着好闻的香味, 果然是大苍神派来救世的!


    赫连翊再度折返,得了这么句吩咐,又见南荣宸亲自扶一个毛头小子侍从起身, 心中一阵羡慕嫉妒,“是,王上。”


    他打发小侍从出去,接过柳元泰的话说起正事,“当日王上昏迷不醒,臣便擅作主张,借疏勒王帐那晚之事替王上造势。”


    “臣知道数日之前神迹降临,是天子有冤,他声音一顿,他不知南荣宸离京的具体缘由,但他也已经反应过来,南荣宸不会败逃,方才那番话多半是试探。


    他不能让南荣宸对他再多疑心,“王上亲自来边境斩杀赫连昌,其后缘由臣不敢妄断,但机不可失,臣并未封锁消息。”


    “臣以为,可借此事再得民心,于王上有益。”


    柳元泰抿唇听完殿中几人的话,瞥了眼赫连翊,拱手接上,“光是不封锁消息有何用?临越百姓也该知道。王上放心,臣今日已经派人去做,明日之前连上京百姓都会知道此事。”


    “臣先替百姓请王上尽快回朝理政。”


    南荣宸一一扫过他二人的忠心模样,简直想鼓掌表示佩服,配合得如此完美。


    消息传到上京的真实目的恐怕是:上京那帮王公皇亲,尤其是主角团,都将彻底知道他没死,还会知道他在疏勒。


    是他错怪系统的剧情,这剧情倒真合理。


    他唇角勾出笑意,“是么?襄王摄政,孤很放心,不急着回京。”


    “再者说,柳将军觉得孤因何离京?百姓该怪孤不理朝事才对。”


    这明显是试探,柳元泰庆幸自己人在边疆也时刻留意京中动向,更是着重跟着文侯在四方馆中的策论学了很多说话的技巧。


    他拱手答得自信,“王上刚登基一年,先帝在时积弊甚多,若不设法先稳朝局,正如盖房子根基不稳,迟早会危及临越国势。”


    “百姓自是会懂王上的苦心。”


    南荣宸已经站回沙盘前,柳元泰这话着实中听,他只当信了,转而又问,“柳将军有空来此,可是月氏已经归降?”


    柳元泰再度拱手,“王上英明,疏勒大乱三日,月氏少了一支助力。有王上在,赫连翊自然也不敢支援月氏,如此天时地利人和,景元军乘胜打到月氏王廷,月氏王已然归降。”


    大军开拔之日,西夏眼线好巧不巧出现在久宁门,他当时就知道跟赫连翊脱不了干系。


    他手握景元军,是要明哲保身,免得落得跟陆军同样的下场。


    可不代表他能容得下与西夏勾结的赫连翊。


    所以他赌了一把,严密监视,不让赫连翊与月氏作战,免得赫连翊与月氏暗中勾结。


    王上下旨重审陆氏之案的消息传来,他决定纵容赫连翊回疏勒夺权。


    他早就看不下去赫连昌的嚣张派头,在邺城之外屡生事端,周衍知却塞了一堆理由不允他插手。


    赫连翊拿下疏勒之后,若有二心,邺城守卫和留守的景元军会诛杀赫连翊与疏勒残兵。


    疏勒内部互咬完,临越刚好能当黄雀。


    他自有一番说辞应付周衍知。


    幸好他赌对了。


    王上准许陆揽洲长留上京,还下旨重审陆氏旧案,诛杀太后。


    甚至,他从陆揽洲亲笔写的信中得知,当年太子非但不曾利用陆家之事向先帝表忠心,还曾替陆家求情谋后路。


    王上…很有可能不像先帝一般忌惮军权,若如此,他何必与周衍知为谋?


    算计来算计去的,打仗都打得束手束脚,太他娘的憋屈!


    南荣宸听了这个消息,心情好上几分,疏勒这趟没白来,“等疏勒和月氏稍加安稳,孤便如你们所愿,回京。”


    “无事便退下。”


    连柳元泰都看出王上精神不佳,也是,王上单枪匹马闯疏勒王帐,据说身受刀伤,是该好生修养,“臣告退。”


    他握着剑柄踌躇半晌,还是顿步拱手,这句是他自己的意思,“臣斗胆奏秉一二,周阁老年迈,襄王又…,总之,请王上谨慎用人。”


    南荣宸觉得稀奇,没接话,敛眸又拾起一枚玄旗。


    许是疏勒王帐那一场杀得太痛快,他再次想起第一次入军营,先帝曾对他说的,“临越玄旗主杀伐,以战止乱,可合九州。父王希望,阿宸能让临越玄旗插遍九州。”


    别的不论,自开蒙之日起,他蒙先帝亲自教养,尽得先帝言传身教,终身难忘。


    赫连翊在满殿静默中欲言又止,最后也说了句,“臣告退。”


    南荣宸看出他想说什么,索性遂了他的愿,“届时由你派人护送孤回京。”


    不带疏勒士兵回京,如何坐实他勾结疏勒的罪名?


    跟上京那些人比,赫连翊决计不是演戏的料。


    赫连翊眉梢上都是惊喜之色,“臣遵旨。”


    南荣宸应该是终于肯相信他,相信他不会杀南荣宸,才会允他护送。


    等打发了赫连翊和柳元泰二人,南荣宸将手中的玄旗分别插在疏勒和月氏。


    这辈子进展不算慢,拿下月氏之后,天下二分,该与西夏交战。


    不过,与他没什么干系。


    殿门之外,柳元泰和赫连翊并肩而行,率先开口,“世子,或者本将军该称世子一声疏勒王。


    本将军知道疏勒王与襄王有交情。看在同军一场、又同在王上面前进言的份上,本将军劝疏勒王一句,襄王不能坐龙椅。”


    赫连翊握着刀柄目视前方殿上的大苍玺印,“本王自然懂得。”


    自赫连翊入景元军,除了一门心思想回疏勒,最开始使过两次次绊子阻拦他出兵月氏,其余还算安分守己,柳元泰上下打量赫连翊一番,“月氏屡次与疏勒勾结,在边境挑起战乱,受苦的不止是临越。”


    “百姓本该通商互利,而不是各自困守贫瘠之地,疏勒王明白么?”


    赫连翊已经明白,“疏勒和月氏,愿与临越永修为好,赫连翊,不会背叛王上。”


    柳元泰闻言微微颔首,算赫连翊明理。


    *于此同时,周府正厅笼罩在阴沉天幕之下。


    南荣承煜自以为已经冷静下来,可还在又看了眼手中的线报,“周阁老,学生以为,当早日迎王上回朝。”


    周衍知一双浊目都比往日清亮几分,大抵是被气的,“襄王如今手中有何筹码?襄王可知王上会以何名义回朝?”


    不过半月之间,陆家旧案翻了,牵扯到几位清流老臣,大理寺和刑部揪着应无舟的案子不松口,最终**大白于天下,是他费心筹谋才保住南荣承煜的贤王清名。


    他的门生方鸿折在萧元倾手上。


    他握着竹杖的手收紧,抬眸又道,“当日因襄王的冲动,应无舟登闻鼓一事自伤一千,近日的新政又过于冒进,前路未知。


    此时襄王准备凭借什么迎王上回朝?”


    南荣承煜面上依旧谦诺,“登闻鼓一案周阁老当日并未反对,也已成过去。新政初行,乱是正常的,来日定会成效卓然。


    至于王兄,周阁老当知先下手才能占得先机,若王上落到肃王手中,才会有大乱。”


    南荣宸,他的好王兄,终于要回到他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