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夏日里雨来得大而急, 预先刮起的狂风摇得厅门乱响。


    周衍知在溢进来的狂风中掩唇咳了几声,正厅没旁的人在,南荣承煜起身奉上一盏热茶, “周阁老保重身体。”


    周衍知接过茶饮下几口,回了句, “襄王事事躬行是临越之幸,但此时新政仍有待商榷, 襄王需留守京中。”


    南荣承煜暗自轻嘲, 周衍知不愧是三朝老狐狸,一句话绕这么些弯子,左不过是不完全相信他,不让他亲自出京去寻南荣宸。


    他重新落座,“周阁老说的是, 本王已经派人暗中护卫王兄。”


    “此次王兄一人斩杀疏勒王, 平定疏勒之乱, 又得疏勒大苍神相助之事闹得举国皆知, 是柳元泰办事不力。”


    “周阁老于政事多有见地, 操劳过甚,军中之事学生会尽力处理。”


    论阴阳的本事,他还能比不过周衍知?景元军主帅柳元泰可是受制于周衍知, 如今出了这么大岔子,说到底是周衍知办事不力。


    他也不全信周衍知,周衍知对南荣宸起过杀心。


    他要让南荣宸活着在紫宸殿赎罪。


    太后之死是与剧情偏离,但太后从未真要对他不不利, 甚至…是为了他去的钦天殿。


    说明剧情内线或许没崩,他的主角团大多数人心还是向着他,周衍知也是如此, 周衍知还比太后有用得多。


    因此,他又许出好处,“新政诸多,还要仰仗中书省相助,左右丞空缺日久,还望老师举荐门生,学生会让有才之人明正言顺入中书省。”


    周衍知饮了几口热茶,清了下嗓子,搁下茶盏时碰出声响,正厅中气氛诡异,导致这声响让人分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缓声道,“襄王贤能,定能料理好此事。若襄王能容得下王上在京中,萧元倾该设法收于麾下。”


    “另外,赤焰军不宜在京中久留。”


    “柳元泰亦不会有二心,此番应是…疏漏,襄王放心。”


    柳元泰是个只在脑子战场上灵光的十八线npc,斗不过南荣宸也是正常,南荣承煜颔首应下,心里算计别的,赫连翊已经夺回疏勒,不管柳元泰如何,赫连翊对他忠心。


    他刚收到赫连翊禀报临越情形的密信,可惜赫连翊很不会揣测他的心思,信上全是公事,半句没提南荣宸。


    还是司命有用,当真找到南荣宸,还第一时间来信告知。


    若非太后死前告知,他真没想到钦天殿侍奉巫神的司命,竟是佛弥教余孽。


    管他什么教,能为他所用即可。


    神使亲往北方救灾疫为他谋名声,司命借闭关祈福做掩护,替他前往疏勒找南荣宸。


    二者都有用,饼他是画下了,但来日天下信巫神还是信佛弥教,全看他与南荣宸心情。


    他又回道,“柳将军常年在军中,比不过王兄心有七窍,学生自然相信周阁老所用之人。”


    “至于萧元倾和赤焰军,萧元倾有老师牵制弹压,赤焰军在京中留得太久,也该去打西夏。”


    周衍知那句“收于麾下”也就是说得好听,真真实目的是让他设法动萧元倾。前些天他动手之时,周衍知非要插手拦他,现在他不打算管了。


    能有人与周衍知互相制衡是好事。


    “肃王在封地蠢蠢欲动,学生也会设法让肃王与王上再生嫌隙,那裴濯或可一用。”


    要用裴濯简单,裴家一条活口和两句遗言便足够。


    此前也是他没查到底,否则怎么也不该认为裴濯能喜欢上南荣宸。


    裴濯那种清廉世家之后,如何受得了被南荣宸以复仇为筹码,扣在宫里毁尽名声,成了个妖妃佞臣,又如何会对南荣宸有情?


    都是利用而已,他早说过,世上无人真心待南荣宸,唯有他。


    他会让南荣宸亲眼见所有真相。


    说起来他倒好奇萧元究竟给周衍知下了什么迷魂汤,准确来说是萧元倾握着什么把柄,让周衍知现在还能容得下他。


    剧情没写,他静观其变即可,当下,新政和南荣宸最要紧。


    门外雨势渐急,打在木门在砰砰作响,周衍知做了抉择,“王上回京也并非于襄王全然无益,西夏若能弄出些乱子,王上定会亲遣赤焰军出兵。”


    王上精于政事又善战,王位不该他久坐,若能死于西夏战场,也算没全然埋没。


    “至于肃王,襄王自行安排便是。”


    南荣承煜拱手道,“周阁老思虑周全。”


    除了遣赤焰军出征,他还会哄着南荣宸亲自下旨贬斥乃至斩杀萧元倾。


    哄着不管用就逼着。


    疾风骤雨连绵至皇城,在紫宸殿檐下织起细密雨帘。


    自钦天殿神迹现世,太后死于神罚,满宫的宫女太监得知此事已经慌乱不堪,再加上太后的种种罪行,众人更是后知后觉地脊背发凉。


    随后,朝中那群大人物下令“王上在紫宸殿休养”,紫宸殿满殿的宫女太监更是宫中最最惶恐之人。


    还要守着秘密演出王上在紫宸殿闭门休养的模样,生怕哪日不小心漏了消息,当即人头落地。


    好在有裴大人在宫中主持大局,手里又有一队赤焰军护卫宫城,众人才稍稍得以安枕。


    毕竟,传闻是襄王和肃王联手在奉神台害了王上,让他们如何放心在襄王摄政时放心?


    当值的内侍收起被雨浸透的油纸伞,试探着朝裴濯开口,“裴大人要出去办差么?雨下得太大,不如晚些时候再去?”


    裴濯望着雨幕中的山茶花树,已经是盛夏,山茶花树仍旧开得正好,同过往几场雨中一样,整朵整朵往下落,方开到荼蘼就在泥里腐烂。


    可不过几个时辰,山茶花又会绽放一树,热烈、妍丽。


    他堆起笑容应了句,两指捏紧袖中的密信,生怕它是假的似地,“好,吩咐下去,今日休息,过不了几日要忙一场。”


    裴大人向来好脾气,侍从又问一句,“裴大人,是有大事发生么?”


    裴濯颔首应下,“是好事,到时便知。”


    等侍从离开,他朝殿内叫了声,“陈平,想见王上么?”


    这是陈平第一百二十八次听到这个问题,他还是冲到裴濯面前,“王上在哪?”


    裴濯半张脸氤氲在大雨带来的水汽之中,天生多情桃花眼之中几乎盛不下翻涌的欢喜和劫后余生之感,他知道,南荣宸不会死。


    陈平跟在他身后朝内殿走去,如往常每一次一样,紫宸殿内殿,昏黄烛火晃动,裴濯对着那套玄黄王袍低语。


    就在他以为希望又要落空时,见到裴濯展开的纸条,他认得,是王上的字迹——


    “抗命的罪孤这次饶了你们,留着命等孤回京。”


    王上要回来了!


    他就知道,王上不会不管他,王上没怪他抗命,王上是天底下最好最心软的人。


    裴濯看着手中密信,又道,这回话里透着些苦涩,“想不到,巫神当真存在于世。”


    陈平没听懂,但他知道神使救了王上许多次,跟着点了点头,“巫神也会护佑王上。”


    再大的雨也没能跨国百里山河,疏勒此时炽日高悬,疏勒王廷拱起的灰白圆顶在其下折出光亮。


    南荣宸右肩刚换好药,狐狸犬在殿中转来转去。


    当日那一刀刺进肩胛骨,伤口挺深,王医的医术比谢尘还差,他微微蹙起眉头。


    赫连翊上前两步,拾起贴着南荣宸脊背垂下的绸衣,视线紧紧盯在手中的赤色衣料上,乱看一眼就会遭大苍神降罚、不得超生似的。


    提起袖袍之后,他出声提醒,声音哑了一半,“王上,当心着凉。”


    天子闻言微抬右臂,琵琶骨随之微动,由衣料的赤红衬着,如展翅欲飞的红颈凤蝶。


    赫连翊手上动作一顿,随即替天子理好衣袍,却还是不慎撩起一缕天子束了一半的乌发。


    这动作属实难以忽视,南荣宸偏头看他,“怎么,孤的头发乱了?”


    赫连翊凝眸看他,终究是被天子后颈那颗红痣迷了眼,他由此愈加诚实,“不曾,是臣乱了。”


    从他还在上京,在开拔出城前一晚,将南荣宸扔出的锦帕握在手里,被蛊惑着深深嗅闻之时,他就已经无可救药。


    物以稀为贵,南荣宸因此爱听真话,“月氏与疏勒同归临越,月氏此番来的是你的姨母,赫连翊,你慌什么?”


    赫连翊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犹豫之后顺着南荣宸的话往下答,“许是临越人说的…近乡情怯。”


    天子已经子榻上起身,他追随而去的目光中一半庆幸一半遗憾。


    临越的司命还未找到,他没资格向南荣宸讨赏。


    但万一呢,万一他顺着那句险些露馅的“乱了”求南荣宸几句,南荣宸就会应下,至少多看他几眼。


    他低头看了下不慎掠过南荣宸肩胛骨的两指,犹嫌不够,凑到鼻尖嗅了下。


    他决心忠于南荣宸,南荣宸要他的痴心,他应该奉上。


    但他还是在南荣宸回眸前收了动作,继续替天子穿上墨绿外裳。


    南荣宸不愿接苍梧玺印,他能献上的只有司命。


    “王上若不想去,今日臣自行去见月氏使臣即可,”他还是提了句,“臣已经寻到司命昨日所在,很快便会找到他,王上莫要忧心。”


    南荣宸回头看他一眼,眼里漾着笑,“赫连翊,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模样么?”


    赫连翊不明所以,恨不得当即揽镜自照好给天子答复,但此间没有镜子,他抿唇没答。


    暗自希望南荣宸多唤他几声,比“疏勒王”好听,他记得,他额吉便喜欢唤他父汗的名。


    室内静了一瞬,南荣宸隔空点了点狐狸犬,“像它,是孤冤枉你,不是狼犬,像狗。”


    “赫连翊,孤简直要怀疑你真对孤痴心了,你说,孤该信吗?”他说话间始终看着狐狸犬,可狐狸犬那两颗黑豆眼不见一点红色,他自讨了没趣,狐狸犬察觉出他心情不佳,讨好地凑到他面前。


    他俯身压下两只毛绒耳朵,轻声说,“我没信。”


    谢尘在上京以北救济灾疫,这次便不同他计较。


    赫连翊看着南荣宸的手掌落在狐狸犬脑袋上,觉得自己如今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南荣宸不信他的痴心。


    他哪里做错了,哪里惹南荣宸怀疑,他明明,“王上,往后时日,赫连翊会证明。”


    南荣宸笑了声,“孤明日便启程回上京。”


    “你的忠心留着给临越与疏勒,痴心奉给襄王,少拿来在孤面前碍眼。”


    赫连翊拱手应下,却是主动岔开话,“王上,今晨邺城永城等几城百姓献上此物,望王上千年万岁,福泽绵长。”


    他不知何处又惹南荣宸生疑,是他办事不力,他如今没资格再提自己的忠心,只好借旁的求南荣宸展颜。


    不知为何,他依旧怕南荣宸会长眠不醒,届时他再破门而入,只能对着紧闭的一双眼。


    他想要往后时日,南荣宸未必会等他。


    南荣宸松开狐狸犬,转身看过去。


    入眼的是铺在案上的万福图。


    是边地百姓所献,他上辈子没见过。


    见南荣宸神色微动,赫连翊接着道,“臣与柳将军为王上造势颇有成效,自然,王上向来是民心所向。”


    “巫神殿中也多有百姓为王上祈福,请王上还朝。”


    他想了想还是如实说出,“王上,襄王在上京周遭辟出两城试行新政,百姓颇有怨言,无处可奏,只好在巫神殿求王上早日临朝。”


    有一点他不会看错,南荣宸是临越国君,不会旁观百姓受苦。


    南荣宸垂眸看那百福图。


    往日只有巫神谢尘一人想让天子活,花言巧语诱天子回京去争,如今各色布块缝合成图,上面绣满大小不一的“福”、“寿”二字。


    其中不乏邺城百姓所绣,不论前尘如何,边地百姓如今望天子万年存福,庇佑临越。


    南荣宸看得眸光沉沉,不该如此,主角摄政,百姓当和乐安泰,怎会需要他?


    上辈子最后,百姓文人对他恨得如同杀亲仇人,请求杀昏君祭巫神的登闻鼓响了三日,恨不能冲到小铜关亲手把凌迟泄愤。


    但如今百福万寿千衣图就在眼前。


    他转了下拇指上的血玉,他相信这是谢尘的心,也勉强信一回谢尘往日所谈之言,谢尘的声音比系统好听多了。


    看在这个份上,他就尽量留着这条命,在上京等谢尘回来。


    再一观主角的新政。


    他神情几乎没变,随口应下,揉了下狐狸犬的后颈,拂袖往苍昭殿而去。


    系统和上京那群忠臣对他安的究竟是什么心都不重要,只要他们争的是权,他便有机会当个得利的渔翁。


    *苍昭殿是疏勒的“含元殿”,专供国宴所用。


    金石为壁,琉璃玉作砖,胡乐飘扬其间,异域舞娘跳起宴舞妩媚而不失端肃。


    南荣宸隔空抬手压下赫连翊欲要制止的话,仰头灌了杯酒,拂袖起身,“正事已经议毕,孤便先离席,固靖夫人与疏勒王自便。”


    按照临越人称谓,固靖夫人是月氏王妃。


    月氏王誓死不降,此前屡次与西夏配合着扰乱边疆,勾结疏勒王不说,死前还坑杀临越降兵,被柳元泰捅了几剑横死当场。


    固靖夫人此番亲自来见他,也算忍着恨为月氏谋生路,他答应归答应,还要看他能不能在上京活下来。


    固靖夫人右手放到胸前,起身躬腰,行的是月氏王族之礼,“王上请慢。”


    南荣宸停下动作看她,静待后话。


    固靖夫人端起杯酒,走到赫连翊座前,接着道,“抛却政事,我是赫连翊的姨母,从此刻开始,望王上勿要因家事牵连国事。”


    赫连翊回礼接过酒杯,他额吉病逝得早,固靖夫人当年待他如亲子,他回礼之后接过酒盏,没半分疑心,“多谢姨母。”


    酒盏刚握在手中,万虫噬咬之痛迅速从掌心蔓延,酒盏应声而落,混在固靖夫人的话里——


    “赫连翊,你勾结外族灭我两族亲人,百姓和平安乐、大苍神授命于你,都是公事。”


    “于私,姨母要替族人和丈夫报仇。”


    赫连翊扼住腕子,鹰目对着面前稍着银饰、素衣加身的女人,拔出腰间短刀顺着蛊虫行进的脉络刺进去,挑断整条手臂的筋脉。


    “疏勒无主,本王如今不能死,暂时以这条手臂偿还姨母。”


    “来人,护送固靖夫人回去。”


    固靖夫人所指的每一条罪,他都认下。


    他说完退后半步,朝南荣宸道,“请王上勿要怪罪。”


    其实他还想说旁的,说懂了当年太子征战之时种种不易,但他更记得南荣宸所说,既然决定出兵开战,就担得起万世骂名。


    殿中侍从惊呼着去请王医,固靖夫人拂去脸上的泪痕,素袖上皆是紫黑污血。


    是赫连翊的血,她亲手废了赫连翊日夜练刀的右臂。


    筋脉尽毁,等于废了赫连翊数年的血汗,不足以偿血债,但她再也下不去手。


    她在守卫的护送下离开苍昭殿。


    赫连翊拖着血流不止的手臂迈上两级台阶,不顾僭越,与天子离得极近,垂眸唤了句,“王上,南荣宸。”


    南荣宸坐回座中看完殿中这场乱,大苍神不比巫神仁慈。


    他取出锦帕搭上赫连翊的手臂,“孤不会插手家事。”


    第82章


    赫连翊抬头看着天子平静如常的神情, 心中如同堵着块巨石,愈压愈重,几乎盖过右手臂上经脉断却的疼。


    他渴盼南荣宸再多说哪怕一句话, 那样他就有理由不再去觉得南荣宸其实…厌恶他,厌恶到不想多看他一眼。


    他自知昔日做过许多对南荣宸不利之事, 却又止不住想为自己解释:战场上是各为其主,在上京时是为了疏勒降兵安然回京, 日后他不会背叛南荣宸。


    可他没有解释的机会, 因为南荣宸不会问,不想听,从不在意。


    他由此后知后觉地明白,南荣宸就算怀疑他,也不会因此在他身上多花一分心思, 或者多试探他几句。


    至于他如今正亲身体会的, 战与不战的万般难处, 南荣宸不需要他迟来的钦佩、宽慰亦或是惺惺相惜。


    他已经夺回疏勒, 却仍是无计可施, “多谢王上。”


    对此,南荣宸只微微颔首,拂袖欲走。


    南荣宸明日便要回京, 如今疏勒和月氏局势不稳,他无法相送。


    赫连翊兀自看向手臂上南荣宸新赐他的锦帕,艰涩开口,“臣愿做王上的狼犬, 今日是臣疏忽,请王上…罚臣。”


    南荣宸说他的痴心碍眼,他不擅猜度人心, 当下只能想到昔日南荣宸曾要把他当狼犬来驯,迫他臣服。


    那时南荣宸的手会落到他脸上。


    现在他甘愿臣服,纵使南荣宸疑心他。他希望南荣宸能信疏勒,回上京之时能将疏勒随行兵士和整个疏勒当作手中可用的筹码。


    最好,南荣宸能再碰他一下,南荣宸说过喜欢他的…头骨。


    眼看着王医已经赶来,南荣宸侧目瞥向不知怎的又跪回地上的赫连翊,“听话的狼犬多无趣,既然没意思,孤为何还要罚你?”


    “疏勒王今日这惨状,该给襄王看,没准能得几分怜惜。”


    他其实在想赫连翊掌心的蛊虫痕迹,从未听过月氏和疏勒有人会用蛊。


    过去数日间,谢尘断断续续讲的事中包含一桩:佛弥教有一支擅用蛊,被先帝下旨全灭之后,暗中为太后所用。


    这蛊虫未必是巧合。


    赫连翊压不下心中恸然,哑声解释,“王上,臣与襄王,当年的李承煜不过数日之交。


    臣昔年在上京,罔顾王上苦心,为了重回疏勒…勾结多方势力。襄王是其中之一,也是唯一被臣利用的人,臣因此不愿牵累他。”


    “若襄王与王上为敌,臣定会为王上所用。”


    南荣宸依旧在想那蛊,他虽经过巫蛊案,其实没见过蛊虫,顿步回身,两指按上赫连翊的掌心,细细看那圈蛊虫噬咬痕迹,玩味开口,“这么看来确是孤误会。那好,你护送孤回京,再替孤杀了襄王。”


    对那蛊虫,他最终没看出什么头绪,两辈子加起来,他唯独对医术毫无兴趣,也就没多为难自己,转而去看赫连翊,“可惜,疏勒王废了条手臂,随孤回上京也全无用处。”


    “王医到了,疏勒王该退下。”


    全无用处,全无…用处,赫连翊取下手臂上的锦帕,蛊毒作用加上强行挑断筋脉,右臂几乎无法动弹。


    他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南荣宸拂袖而去。


    他转身吩咐,“王医妙手回春,能替本王重续筋脉,这便是王医今日的诊治结果。”


    王医听出他的意思,“遵命。”


    疏勒人生来便在马背上策马骑射,在草原上舞弄双侧刀,疏勒王不能废了拉弓提刀的右臂。


    可赫连翊在临越天子南荣宸手里成了个听话乖顺的废物狼犬。


    他无用也无趣。


    但南荣宸聪慧、果断、善战,连容貌都盛极,世间仅有,他会护天子高坐明堂。


    *月升日落之间,天子即将自疏勒回上京的消息传遍天下。


    边城百姓自然是欢欣一片,苦于襄王新政磋磨的几城百姓更是翘首以盼王上亲临。


    为免西夏人伺机刺杀,天子由疏勒士兵和景元军派兵秘密护送回朝。


    因此,上京朝臣明面上如往常一般上朝,向襄王奏秉朝事,私底下线报却是不知道传了多少,还时不时把旧事拎出来重论,以明晰当今朝局:


    梁家倒台之后,肃王又背着谋逆罪回封地,御史台向来中立,朝中本该是清流一家独大。


    可没想到肃王是奉先帝遗诏出城,肃王一党以此为引子大作文章,奇迹般地在朝中站稳脚跟。


    肃王一党现今更是顺着王上回朝的消息把肃王回封地的缘由归为“王上察觉朝中有人生了二心,又不忍上京动乱,才冒险前往疏勒引蛇出洞,肃王是奉命回封地接应!”


    至于有二心的是谁,懂的都懂。


    一时之间,前些时日被压下的说辞,“当日襄王也在奉神台,王上回紫宸殿休养为假,伤重是真,是为襄王所害。”


    众口铄金之下,已经有人开始议论襄王与太后的关系。


    毕竟王上在奉神台将太后正法,随后才为先帝所伤。


    这些言论免不了传到襄王府,南荣承煜压着怒意斥道,是为了别的事,“派出去这么多人,都能把王上所乘的马车跟丢?”


    都他妈的是废物!


    作为襄王府上的心腹,吴轩敏锐地察觉到襄王眼中的阴寒煞气,担起责任拱手上前半步,“启禀殿下,昨日夜间,王上一行遇袭,不算我们的人,少说要有三队人马,混乱之间,我等誓死护卫王上所乘车马。


    岂料中了金蝉脱壳之计,马车是空的。”


    依照他对襄王的了解,襄王此时在忍着怒火,现在不是找借口推脱的时候,他接着奏禀,“肃王离开封地两日,也是在昨日失了行踪。”


    “文侯并无异样。”


    “赤焰军派去的人扑了空,也正在找寻王上。”


    “肃王”两个字听得南荣承煜牙根发痒,难道他千防万防还是让南荣显那个癫公占了先机,“司命可有消息?”


    吴轩小心提醒,“许是殿下忙忘了,司命来信说过,得知殿下派人暗中护卫王上,便先行离开疏勒,去往北地几城助神使救灾。”


    南荣承煜撑着红木扶手揉捏鼻梁,眉头越蹙越深,相助个屁,北方那几城的灾疫已经稳定下来,只差他亲自去走一趟博个名声,司命此时是去占功劳。


    原因自然是从神使在金殿上救下天子之时,神使之名日渐压过司命。


    目光短浅的蠢货不值得他此时为之生气,他理了理形势,“现下可有王上的踪迹?”


    吴轩把说话的艺术拿捏到极致,“殿下,司命曾说过,王上身上留有那日从赫连翊伤口上沾的子蛊,想必很快便能找到王上行踪。”


    南荣承煜松了手靠回红木椅上,素日里谦逊的伪装褪去大半,十足的上位者姿态,“三日之内,护送王上回上京。”


    吴轩被那阴寒目光看得渗出冷汗,硬着头皮接下“军令状”,他合理怀疑,不接这令,他的命今日就得交代在这儿,“臣遵旨。”


    他十分清楚,他们这次办砸的是件大事:襄王蛰伏这么些年,无外乎是为了王位,归根结底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若能抢占先机挟天子,临越自然是襄王说了算,几道王上亲宣的圣旨下来,在加上之前王上立襄王为储君的旨意,眼下所有流言之困都会迎刃而解。


    其他各方势力若强行动手便是谋逆,师出无名,赵家和御林卫不缺镇压反贼的兵。


    他没有失手第二次的机会。


    南荣承煜摆手示意吴轩退下,他不会把希望尽数寄托在吴轩身上,近日他恰好要往北去,亲自安抚受灾疫所困的百姓。


    他的好王兄即将回上京,从土地和经济入手的新政要在那之前全国施行。


    南荣宸会知道,他不是无能之辈。


    吴轩将将踏出殿门之时,南荣承煜又想起桩事,遥遥问道,“神使最近可有异样?”


    吴轩快步走回殿中,回禀,“神使日夜研制新药,救治百姓,除了送往朝中的奏折,再无旁的书信往来。”


    “钦天殿的星官侍从都是司命的人,神使虽是司命的师父,手上却无人可用,殿下放心。”


    南荣承煜点了下头,他总觉得神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夏夜少风,偶有几声蝉鸣在星空下扰乱周遭幽静。


    两匹马拉着驾四角马车穿行在荒野间,马车招摇,踪迹却隐秘。


    南荣宸抿唇对着一个素衣人,是司命,指尖正捏着枚褐色药丸。


    司命也话多起来,“王上不会愿意死在蛊毒上,臣伺候王上用今日的解药。”


    南荣宸没动,双唇依旧闭着。


    司命将那药丸递上前去,声音混在两声蝉鸣里,“王上是想知道现在何处,还是想知道臣与襄王的谋划?”


    药丸几乎贴在唇上,南荣宸偏头避开,不掩厌恶,许是太久没说话,开口时嗓音有些哑,“孤的狐狸犬在哪儿?”


    司命手上顿住,眼中随即闪出笑意,“是从巫神殿跑出的那条狐狸犬么?王上也跟那群愚民一般,以为一条狗是祥瑞?”


    “臣以为王上不会。”


    “那让臣猜一下,神使其实是王上的人,会借此番灾疫之事,为王上再搏美名,顺带打压襄王。”


    见南荣宸总算正眼看他,他自以为猜到些真相,重新将解药递到南荣宸唇边,“不过王上放心,臣没有告知襄王神使陪王上在邺城待了几日。襄王的人到邺城时,神使也已经走了。”


    “神使自称是臣的师父,可臣至今摸不清神使究竟有几分本事,王上与臣一同去百陵城看看如何?”


    南荣宸抬手捏住那枚解药,撩起珍珠帘帐随手扔出去,又在司命刚沉下脸色时伸出手,“脏。”


    “孤竟不知,世人眼中孤高自洁的司命如此聒噪。”


    司命将阴未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抬手取出一只白玉瓷瓶,拂开垂在天子掌根的赤红袖袍,倒出颗深褐药丸,“臣却是知道,王上只把神使当作手中棋子。”


    “王上不喜巫神,何必勉强自己用一枚不喜欢的棋,都是用神佛造势,臣也可用。”


    南荣宸抬手将解药含到口中,利落咽下,“都是借天子之手重振你那什么教,襄王也可以。”


    “孤还知道,是你告知赫连昭孤在邺城。”


    白玉捏成的喉头在眼前滚了下,司命眼中笑意更深:南荣宸果真不同寻常,竟真是嫌解药丸不干净,而非害怕解药有毒。


    他点头认下赫连昭的事,又如实禀告天子,“不一样,临越天子世无其二,单论这副皮囊,都远非襄王能比。”


    南荣宸听得都想揽镜自赏一番,他自己都算不清司命是第几个说他这具身体好看的。


    司命继续为天子解惑,不自觉地凑上前几寸,依旧自称“臣”,“臣出生之时就伴着异象,那群村民怕得要死,臣因此长在山野,当时确实话少。”


    “可后来臣被师父捡走,王上别误会,臣的师父已经死了,是臣亲手埋的,不是神使。


    臣跟着师父三年,有师兄师弟作陪,玩闹起来,话总是说个没完,大概是那时候。


    说起来当年臣不喜欢蛇虫,只愿意学岐黄之术,师父也都由着臣。”


    “后来,他们都死了,只有臣活下来,靠着医术上的微末天赋入钦天殿。因在九安山救治先帝有功,成了侍奉巫神的司命。


    司命身处繁华上京朝中,要当物外之人,自是该少言寡语。”


    “王上,太子殿下,先帝在九安山病重时正值巫蛊之乱呐,臣越说越觉得臣与王上缘分匪浅。”


    司命取出一把镶嵌着金玉宝石的匕首,又恢复往常的凛然模样,“臣还想明白一件事,那些被太后处死的星官并无蛊惑操控王上的本事。那么金殿之上,王上是实实在在想自刎。”


    “往后数次混乱也是王上真心寻死。上京那群人不懂圣意,臣成全王上。”


    南荣宸瞧着那匕首有些眼熟,伸手接过,“孤觉得司命的本事不比神使差多少,到头来还是司命懂孤。”


    “刺啦”几声之后,匕首出窍,在不时漏进来的漆黑夜幕中泛出寒光,司命冷眼看着,“王上要赏臣鹿茸血酒,王上也懂臣。”


    “不过人间事忙,想来王上早已忘了还欠臣的酒,正如王上也不会记得这柄匕首是王上赏给钦天殿一个小侍从的。”


    天子骨节分明的拇指摩挲过匕首柄上的靛蓝宝石,握着匕首往颈侧靠去,司命想起当日大殿之上蜿蜒一地的血,血污到极点,他当时在不染尘埃的钦天殿待久了,竟也跟着觉得脏。


    现在想来只觉得美,美得摄人心魄,他想再看一次,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伸手去按住匕首,“待臣用佛弥教的手段成全王上明君圣主的名声,自会亲自护送王上登极乐。”


    “届时王上得偿所愿,臣也能殉道而去。”


    南荣宸借刀柄挑开碍事的手轻笑,“司命莫非忘了,孤现在正中着蛊毒呢,哪有力气自裁?”


    经他提醒,司命才想起他本就是因为南荣宸现在筋脉全封才放心把匕首递出去 ,他松开手,“多谢王上提醒。”


    固靖夫人带去的蛊虽然不可或缺,却只是个引子,加上他亲自喂到南荣宸口中的蛊毒,才能真正把天子握在手中。


    他的手又重新搁回月白素衣盖着的腿上,目光没能收回,看着匕首斜出幅度,马车中烛火晃动的光和不时从珠帘透进来的皎月清辉混着投射到玄铁刃上,覆着天子映在铁刃上的半张脸。


    因为蛊毒的作用,天子握着匕首的手腕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停下动作的意思,直到那把匕首横在颈侧。


    天子低头凑过去,两片唇碰上刀背,吻了来日也许会送他下地狱的冷铁。


    一时之间,世间万千光影都溺在那双凤眸中,司命不自觉屏住呼吸。


    与冷铁一触即离,南荣宸不知第多少次看向拇指上的血玉,巫神谢尘的心,没边没际地想:


    他为了活命都已经受制于人,忍了不知什么蛇虫炼成的蛊毒在体内,匕首握在手里他都没用,谢尘最好别让他空等。


    这点微变没逃过司命的眼,他沉声命令,“王上生在天家,却兄弟阋墙、君臣父子疑心,亲手弑母,不比臣这么个生于村落的异种好过多少,可见红尘实苦。


    臣不准王上在此时还想着尘世中人。”


    马车内属实没什么别的消遣,南荣宸顺着司命的疯话问下去,“司命不也在念着你那佛弥教?”


    司命垂眼去看南荣宸把玩匕首的手,“王上说的是,但臣不一样,臣不信神佛,最苦的时候都不曾信过,可惜臣要报仇,要圆了师父死前所托。”


    “王上放心,臣就再想几日。”


    “那王上呢?王上在想谁?总不能是想神使谢尘。”


    司命最后半句像是在说笑话,南荣宸很是配合地笑了几声,“自然不是,孤在想…”


    这回都不用南荣宸多说,司命主动凑过去想要听清,脖子一侧就此被冷铁划破。


    南荣宸随手扔了匕首,“孤在想狐狸犬,想不到司命会如此在意一条狗。”


    他没别的意图,单纯觉得司命碍眼,这招他从小就用过,每次都有不同的人上钩,偏偏又都不能杀了他泄愤。


    昔日禹王是为王权,今日司命更可笑,是为莫名的好奇心。


    他这个天子的身份对司命还有用,司命不会杀他。


    司命确实不会在此时杀天子,取出月白锦帕盖住脖子上的伤口,一边强行扯过天子不知要过多少条人命的手,“王上手上沾过许多人的血,为何还能白净如斯?”


    “到时候臣就这么死在王上手上,此生无憾。”


    司命边说边如同短暂坠入如痴似醉的美梦,短得只有几息,很快醒来,“肃王和襄王都在找王上,相比起来,王上落到臣手上也是个好归宿。”


    第83章


    恰逢夜风撩起纱帘, 南荣宸抽回手换了个方向,撩起垂落的珍珠帘帐,眉眼和语气都不掩嫌恶, “襄王贤名远扬,肃王颇善权术又手握重兵, 论做臣子,司命本就不配与他二人相比。”


    司命捏着帕子的手一顿, 按得颈侧的伤口又渗出血。


    南荣宸没管他, 接着道,“天家自然有天家的好处,百家诸教都不过是弄权的工具,司命不过其中之一,说来孤至今不知司命姓甚名谁。”


    “孤想不明白, 司命一介蝼蚁, ”南荣宸闭目呼吸了口马车外的空气, “不对, 比旁的蝼蚁还多了血污腥气, 如何配当孤的,好、归、宿。”


    眼看着司命眉头越蹙越紧,南荣宸微扬唇角、轻笑一声, “司命生在村野,父母应也无权无势更…无心护你,因而彼时的异象便是不祥…”


    南荣宸浅尝辄止,司命却听得分明, 眸光又沉下去几分,南荣宸这是闲来无事,要诛他的心作消遣, “臣比不得王上生而尊贵,可王上还是要求死,也只有臣能成全王上。”


    见南荣宸终于再度看向他,素日不苟言笑的司命莫名笑了声,“请王上暂且恕臣僭越之罪,臣说过会死在王上手上。”


    “是以王上此时不必费心激怒臣,臣已替王上算好了时日,臣虽为蝼蚁,倒也知不可心急。”


    马车再度颠簸,南荣宸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一副悉听尊便的随意模样,“如此说来,司命为了孤不惜背叛襄王?这么看来,孤麾下尚有忠臣在。”


    “有司命效忠,孤突然不想死了,可怎么办才好?”


    司命正对着刚睁开的一双凤眼,心跳不由停了一拍——他知道南荣宸只是玩笑又或是试探,可那双蒙着雾的眼却仿若在告诉他:红尘这般苦,南荣宸说因他不想死了。


    南荣宸本就随口一说,没得到回应也没放在心上,自顾自往下说,“可司命这戏作得太全,勾结疏勒谋害天子,哪条都是死罪。”


    “不过,孤给你辩解的机会。”


    司命这才出声,“如今疏勒亦为王土,“勾结”二字实在冤枉,不过届时臣会死在王上手上,以谢其罪。”


    “王上暂请息怒。”


    同司命废话的功夫,南荣宸差不多弄明白自己是如何被劫的:司命受命于襄王,以协助神使赈灾为由离京,借机暗中前往疏勒寻他,再趁机下蛊劫他。


    如今多半已背叛襄王,在襄王和肃王的监视下劫他去百陵城,要以他的血重振佛弥教。


    司命背叛襄王的缘由暂时不甚明朗,百陵城会发生什么尚未可知,但他通通懒得深究。


    算起来他知晓的只有一事——谢尘在百陵城。


    *上京一场大雨落幕,却没添半点凉意,反倒日渐暖和下去。


    萧元倾再度站在萧府正厅,身后匾额在日头下熠熠生辉,面前还是萧归绍,他的父亲,亦是周衍知用于招揽他的“大礼”。


    萧归绍乌纱帽戴得规整如旧,只可惜散落的两根银发没能配合他欲要维持的体面,“文侯今日大义灭亲,痛快风光一时,日后无路可退之时,莫要后悔今日之异心。”


    萧元倾面色无波,敛眸拂去袖上尘埃,没有应答的意思,侧出半步,御林卫当即押着萧父向厅外走去。


    萧归绍见状冷笑几声,“萧元倾,你昔日有我萧家做倚仗,尚且要在王上面前当个弄臣,才能破例入仕,乃至青云直上,官至如今。”


    萧元倾眼睑微动,脚步不知觉慢了半步。


    这番微弱动作落在萧归绍眼中,他端起在昔日官场迎来送往的派头,朝他左右兵卫道,“文侯有话要与本官说,还不放开?”


    左右兵士暗中对视一眼,稍稍放慢动作,却又不敢就此停下,其实放在前几些日他们还远没有这么畏惧这位连封号都带着儒雅的“文侯”。


    可自钦天殿那场大火之后,这位文侯的权术手段日渐显现,狠辣之至,前后行径堪比话本子里一朝堕仙的神仙,甚至比之更让人胆寒。


    上头的人都未必能看透萧元倾究竟站在哪方,更何况他们这等阶品的兵士。


    但,当下他们押解的人可是文侯的亲生父亲!


    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押解“犯人”继续往前走。


    萧归绍没多挣扎,侧目死死看向萧元倾,眼神中透着志在必得。


    不过半步之间,不幸卷入文侯父子相争的两名兵士终于松了口气——文侯虽未说什么,但已经转过身来。


    他二人公事公办地拱手,“属下遵命,但请侯爷…注意时间。”


    萧元倾抬手止住他二人的动作,淡声开口,“不必,我只是想告知萧大人,冒犯天威之罪,萧大人如今担不起,慎言。”


    此为他的真心话,南荣宸要做明君,不可有弄臣,不可有污点。


    见他又要转身,萧归绍“哈哈”笑了几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萧元倾,当年本官就不该把你留在萧府。”


    萧元倾微微倾身凑上前去,“父亲说是便是,元倾这异心不多不少恰好足以抄没萧府,父亲应当满意。”


    极轻的两句话击碎萧归绍仅存的理智,他挣扎着抬起手,“逆子!”


    随行的兵士当即按住萧归绍,激得他目眦欲裂,过往十数年里,跪下的都是萧元倾那个逆子,而不该是他。


    “萧元倾,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萧家倒了你便是罪臣之子,连亲族都能一手覆没,谁人又会真心用你信你?他日王上也未必能护你!”


    “为父都忘了,咱们那位王上心有七窍,何曾信过什么人?!”


    萧元倾没再多说一句,拂袖转身而去,走到新任刑部尚书赵修诚身侧,“大人秉公处理即可,不必心有顾虑。”


    赵修诚原本正领了罚紧闭在府上思过,虽忧心刑部事宜,却因平日不屑结党营私,无人可求,实属有心无力,谁料陆揽洲亲自到府上传旨,赦他出府,升任刑部尚书。


    如今萧家这桩案子人证物证俱全,一条一条按着临越律法行事,他自是不会徇私,但本着对萧元倾这等清流贤臣的敬重,他还是客套两句,“文侯此番实为无私,下官佩服,但文侯总归姓萧,又与萧府素有联系,往后怕是要多叨扰。”


    萧元倾拱手回礼,“只要于朝局国事有益,本官自然倾力相助。”


    赵修诚颔首,“如此甚好,刑部诸事繁忙,下官告退。”


    萧元倾目送赵修诚率人离去,独自在半天斜阳之下睨着萧府的牌匾,这一世他亲手乱了自己本来的谋划,变化诸多,唯有这满天如血斜阳与前世无异。


    眼看着刑部众人离去,丁棋才依照规矩从角门进入,站在萧元倾身侧,“公子总算大仇得报,夫人总该…安心几分。”


    萧元倾怎会听不出他说话时的吞吞吐吐,“你是要问周衍知?”


    “早该知道瞒不过公子,丁棋只是担心,周阁老并非真心要助公子,但公子放心,丁棋定会誓死追随公子…”,x棋低声应完,终究没能忍住,“公子一定有把握全身而退。”


    萧元倾深深看向匾上的“匡”字,答非所问,“旧事已了,该去读一读圣贤书中的”一匡天下”,说起来还是王上当年亲选的考题。”


    时至今日,他已知自己无才无德,做不成辅佐明君的忠臣。


    丁棋此时书到用时方恨少,问得越发心虚,“还请公子明示。”


    萧元倾如实道,“王上早便想废中书省,我便助王上成此事,还有襄王,既然违背了先帝命他辅佐君上的本意,也不必再居其位。”


    他说完拍了下丁棋的手臂以示安抚,“放心。”


    他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去,“若能成功,自然能握住足以光明正大封侯拜相的筹码,若不能成功,亦有退路。”


    他这句话是在说谎。


    他会成功,也不需要退路。


    *百陵城连遭数日灾疫,虽然已经控制下来,但仍不甚热闹。


    马车停在城外密道,司命躬身相迎,“王上请。”


    南荣宸侧身避开,自行下了马车,隐隐觉得拇指上的血玉有些许温热,在袖袍之下屈指碾过,“这条密道通往何方?”


    司命如实作答,“百陵城的巫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