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南荣宸微一颔首, 没再说话,密道静得只剩两人的脚步声,且越往里走脚步声越大。


    待停在两扇石门前, 南荣宸笑了声,“二十人, 都是司命的佛弥教众?”


    司命将手按上石壁上的莲纹,“确是如此, 王上好耳力。”


    莲纹微动, 石门随之洞开,南荣宸退后两步,又拍了下袖袍,没必要他还是不愿身上多沾尘土,挺脏的。


    但这动作落在身后佛弥教众眼中, 成了别有意图, 南荣宸可是临越暴君, 又怎会束手就擒?他们齐齐将手按上腰间的剑柄, 只等司命下令便上前拿下南荣宸。


    这动静没逃过司命的眼, 他抬手制止身后众人,又朝南荣宸道,“王上请。”


    南荣宸拂袖抬步, 直到一行人穿过石门,不知何处起了些风吹起靛蓝经幡,他捂了下胸口,低吟一句, “倒真是巫神殿。”


    这么说其实不甚准确,此处与巫神殿后殿约莫隔着一道墙,想来是司命暗中造的不知道什么偏殿厢房。


    司命见状走上前, 目光自南荣宸按着的心口一路攀上脖颈,最终落在他轻蹙的眉上,不自觉地伸出两指点在君王眉心,仿佛中了蛊毒的是他。


    蛊毒的源头正是南荣宸那句“有司命这样的忠臣在,孤不想死了”。


    南荣宸本想就这么看着司命到底意欲何为,可终究没能成功勉强自己,退后半步,“司命改了主意,想让孤毒发身亡?”


    司命摸出那只白色瓷瓶,将今日份的解药递到南荣宸面前,“是臣疏忽,还请王上用解药。”


    南荣宸此次接得爽快,随手扔进口中,“孤乏了,司命自便。”


    他说完便坐到美人榻上,慵然靠着。


    司命挥手示意众人退下,此行过于顺利,顺利到他安排在暗道中的二十名昔日族中高手都没有用武之地,他兀自对着南荣宸看了数息时间,释然一笑——世人皆惧南荣宸杀伐果决,没想到如今他没能免俗。


    他都险些忘了南荣宸一心求死,世上只他与南荣宸同路,南荣宸本也不会真心与他为敌。


    南荣宸抬手覆上双眼,懒声问道,“孤还不曾问过,司命打算如何护送孤上黄泉路?”


    其实他本来没打算多和司命多话,但系统不知又出了什么错,上次威胁他之后就消失无踪,闲着也是闲着。


    司命本也没打算瞒着,“王上还不知道,靠着神使的妙手,百陵城百姓疫病已经消了大半。


    不过两日之后日便会复发,还会更严重,这自然是巫神之过。


    届时臣会着人引他们齐聚巫神殿,诘问巫神。”


    “可世上并无巫神,神使正闭关修养,只有臣的佛弥教能救百姓。”


    眼看着南荣宸越听脸色越冷,司命的话语中添了些得意,“王上息怒,臣早已用尽毕生所学备好灵药,届时会奉襄王之命,废巫神,重兴佛弥教,救治百姓。


    其实这场灾疫也是臣一手操办的,说起来也是臣第一次用这么多人试毒药,竟还算成功。”


    他说完伸手欲摸南荣宸的脉象,被躲开了也没恼,“王上不是一直好奇臣如何送王上同往极乐吗?王上的血便是灵药的引子。”


    “王上为民而死,臣深感有罪,自愿死于王上剑下,以平王上之怒。”


    南荣宸没想到连这场天灾都是人为,“然后呢?”


    司命拱手道,“那便是人间之事,百姓是生是死,全凭造化。”


    “王上好生休息,臣明日再来拜见王上。”


    南荣宸冷声叫住司命,“孤的血当真是药引?”


    司命回身又行了一礼,“自然不是,臣的解药从不沾染人的血腥。”


    “但百姓会信只有用天子之血为引方能救命,臣也没办法。”


    南荣宸启唇又问,“司命今日说的,襄王知晓几成?”


    “襄王派人助臣用的毒,”司命如实答完,又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南荣宸握紧拇指上的血玉,他受控于系统,也就在南荣承煜眼前,更没少给各路仇人机会杀他,但主角和系统非要另辟绝路。


    他很想问问系统,但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


    这回他不配合了。


    司命瞧着面前人的脸色白了几分,劝道,“蛊毒多多少少有损圣体,王上现在应当好生休息,其余之事,臣自会安排妥当。”


    “请王上恕罪,”此处只有一站一座的“君臣”二人,司命反倒规规矩矩地拱手行了君臣之礼,“臣失言,王上不必恕罪,臣到时自会以死谢罪。”


    又是这番车轱辘话,南荣宸没心思听,司命走后他给自己搭了下脉,虽然对医术只知皮毛,他大致确定一事,他体内的蛊毒大概已经解了,与谢尘有关。


    他又撩起袖袍,摸上拇指上的血玉,谢尘的心果然有别的用处。


    他这会儿很想见谢尘,却又说不清理由,索性就拣了“当面问罪”当借口——算来算去,谢尘唯一的价值便是他那手能起死回天的医术,但这医术却“治本不治标”,既然能解毒灭蛊却不能全数消除痛感。


    “谢尘,还真是没用。”


    这句“问罪”声音极低,也没人会回应,这种情形他熟悉,上辈子死之前便是如此困于一隅。


    他不自觉地在心中默默算起时间,直到手腕上毛茸茸的触感打断他。


    南荣宸翻身反手扼住狐狸犬的短得几乎没有的脖子,“还知道回来?”


    狐狸犬没叫也没动,只用那双黑豆眼望着南荣宸,乖巧极了。


    一人一狗就这么对着僵持了不知多久,直到有红光闪现。


    南荣宸勾起唇角,这次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等着不知道又从哪冒出来的红衣人去制裁他正欺负着狐狸犬的手,嘴上也没闲着,“几日不见,巫神见不得人了?”


    “给孤一个交代,不准绕弯子。”


    谢尘笑得无奈,“灵均,我曾与系统打过一个赌。”


    从谢尘口中听到“系统”二字,南荣宸难得惊讶,很快藏好这点情绪,打算开口,却被谢尘用两指按住唇。


    他只能听谢尘说——


    “我赌世上并无天命定数。”


    “筹码不多,但也不少,但请灵均为我赢下此局。”


    谢尘每说一句,便多透明一分,直到完全消失,最后只留下一句,“往后时日无有尽时,随灵均去算,今日,不准再算,也不准多思。”


    南荣宸厌恶任人摆布,此刻却握不住谢尘一根指头,甚至一时顾不上司命方才的话,摸着狐狸犬闪过一个念头:他倒要赢来看看,究竟是什么稀奇筹码。


    那便两桩事一起办,他咬破指尖点上手上的血玉,这是谢尘那颗心的另一个用途。


    凡尘之外,真正的巫神殿中,谢尘端坐红云之上,难得多了几分神的模样,面前是一团不知什么文字绕成的球状虚影,到百陵城那日他才知道,这东西就是一直妄图控制哪南荣宸做个“反派”的系统。


    “系统”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同意和你打赌?不遵守剧情的npc只能被抹杀。”


    这个小世界它是真待不了一点,反派也就算了,巫神这么一个金手指也能这么对它??!


    谢尘整个神都苍白透明,眯着眼笑答,“具体记不清了,大约是上辈子。本座当日大约是撕了你,你便提出此一局赌约,用灵均的一线生机换本座将你拼回去。”


    “哦,对了,你我当日各凭本事,大概封了彼此一段记忆。”


    “系统”完全不知道谢尘在说些什么,只见谢尘笑意更深,深得让它不自觉后滚两步。


    谢尘从虚空在中召出一段“文字”织成的物件,又道,“在王上重来一世之时,赌局便已开始,此为本座凭本事留下的信物。”


    “系统”看着自己的“残骸”,差点气死机,又被迫读取一段记忆,挣扎片刻之后,终于认命——靠,巫神哪是和他打的赌,明明是和主空间打的赌。


    “你你你输定了,反派永远是反派,主角才会是万民拥立的明君,就等着神魂俱灭,去主空间当燃料!”


    谢尘淡定开口,“拭目以待。”


    系统看到他这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愈发生气,巫神要用自己当赌注去打赌就打赌,带上它做什么?它可不想任务失败被主空间降级。


    事已至此,它决定黑化,“巫神谢尘,不如先看看你如今什么模样,刚散了九成神魂赈灾,现在连人形都稳定不了,用什么赢?”


    南荣宸说得对,它应该去找主角,但可惜,为时已晚。


    谢尘缓缓闭上眼,巫神殿顿时淹没在大雾之中,系统也被束缚在其中。


    巫神集天地之气而生,为临越灾祸而散,在红尘之外不死不灭。


    而此次,凡间君王在红尘中唤了巫神的名字。


    *当夜月朗星稀,大雨后第一个晴日,夜幕如缎。


    裴濯处理完一干事务,习惯性鸽窗看那树山茶花,上次那封“信”便是山茶花化成。想来除了巫神,也无人有这等能耐。


    可惜这么几天也只那一封,多半也是为了安抚陈平所写,他稍立片刻,便合上窗走向书案。


    刚转身他便陡然加快步伐——案上多了一张纸,准确来说是一封信。


    他拾起信纸时手隐隐颤抖,“两日之后护送梁妃来百陵城巫神殿。”


    其后附了详细路线,连如何出上京进白陵城都写得详细。


    裴濯将信纸收入袖中,他不会辜负南荣宸的信任。但凭他一己之力留不住南荣宸,他只能尽自己的人事,祈求巫神护佑天子。


    陈平翻窗而入,例行每日的问询,“王上…在何处?”


    裴濯提笔点在百陵城。


    王上失踪以来,他已让陈平派影卫去打探各方势力的动向,却始终没有南荣宸的消息。


    陈平一双圆眼登时睁大,“百陵城很不太平,我要去救王上。”


    裴濯安抚完陈平之后,简要理顺如今形势,“南荣承煜即将行到百陵城,多半是为了博个“救民济世,天命所归”的名头,好平息百姓对新政的怨气。


    御林卫虽已被我们圈在西郊,可南荣承煜身后还有周家相助,百陵城形势也尚不明晰,命人去给陆揽洲送信,告知王上所在。


    我亲自去百陵城迎王上回京,宫中不能无人,是以,王上命你留守紫宸殿,用好王上留下的最后一道圣旨。”


    陈平本想随裴濯去往百陵城,可他永远不会违背王上的命令,况且他就算再愚钝也能看出,紫宸殿乃至整个王宫,不能落在周衍知和南荣承煜手中。


    半刻钟之后,裴濯用一柄匕首割了一个内监的喉,他早知道那是周衍知的眼线。


    挂着周衍知眼线的腰牌出宫,是他能想到最稳妥的法子。


    午日艳阳高悬,裴濯驾车穿过上京城门,马车中收敛尸骨的草席中正裹着梁妃,自然,是活的。


    不久之后,陆揽洲在城外帐中收到从紫宸殿送来的信,率亲兵前往百陵城,可他百密一疏,没能拦下军中一人暗中放飞的信鸽。


    斜阳染红半边天之时,肃王南荣显以奉命勤王为名,率军前往百陵城。


    各方马蹄之下飞溅的尘土没能落到天子身上分毫,也没能乱了司命的心。


    司命将他所知的各方异动告知南荣宸,语气轻快,像是在讲些坊间趣谈,“王上猜猜谁会是第一个到巫神殿的?南荣承煜还是…南荣显?”


    南荣宸略一思忖,答道,“司命自己招惹来的人,谁先到孤都招架不了。”


    “无妨,臣不会让他们打扰王上。”


    司命走后不久,轮值的教众走上前来,很不客气地蘸了杯中水拍,在桌子上写,“尚有转机?”


    南荣宸自带补齐了没能说出的戚言的话,“南荣宸,这就是你说的尚有转机?”


    估计还会有,“连两三城百姓都护不好,还说要一统天下?”云云。


    解释最是无用,他点了下戚言的剑,在桌上写道,“药研究得如何?”


    戚言简要禀告完之后,深深看向南荣宸,他一路从疏勒一直暗中跟着南荣宸,跟着司命,伺机易容,混进钦天殿,终于有机会问南荣宸究竟意欲何为。


    结果这昏…这人居然反倒给他派了许多差事。


    若非他曾是一城少主,广交门人,也有些亲信可用,绝不可能在两日之间做完这些。


    南荣宸简直真把他当太监用!


    想到这处,他恍然大悟,也气得不轻,蘸了水写得飞快,“你早知道我暗中跟着你?真他娘的卑鄙!”


    南荣宸也没料到戚言这般好用,“承让。”


    戚言临走之时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不知南荣宸骄傲个什么劲?数日之间将自己折腾成这番模样。


    他忍辱负重亲自来救南荣宸,竟也惨遭拒绝,真他娘的难伺候。


    *翌日不过晌午,巫神殿便人声不断,靛蓝长幡高扬,上京巫神祭都未必有这等热闹。


    百姓先是忍着痛楚祈求巫神,可回应他们但只有靛蓝长幡。


    不知谁喊了一声,“求巫神有何用?!别说巫神,王上都不管我等死活,襄王用那什么新政迫害我们,又弃满城百姓于不顾!”


    “还有力气的跟我砸了巫神殿,再去上京讨个说法!”


    百姓随之沸腾,怒骂巫神无能,枉受香火。


    只有寥寥几名将士拦着,其余的实在抽不开身——只因肃王与陆揽洲僵持在城外。


    巫神殿即将被百姓“攻破”之时,南荣承煜纵马停在巫神殿外,随行的侍从高喝一声,“襄王在此,不得放肆!”


    百姓一听“襄王”二字,恨不得生啖其肉,但眼下襄王同样也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南荣承煜翻身下马,边走向祭神台边言辞恳切,“新政之利处,不出三月便会显现还请诸位宽限承煜几日。”


    一名青衣男子高声骂道,“宽限?他娘的,我们还能活到那时候吗?别跟他废话,就算死也要拉南荣承煜陪葬!”


    南荣承煜示意吴x去“请”司命,他也是昨日才知司命竟背着他劫持南荣宸,但眼下不是跟司命算账的时候,“承煜定会雨百陵三城百姓同生共死,司命已经亲自试好灵药。”


    “承煜会替诸位试药。”


    司命闻言奉药上前,递给南荣承煜。


    这几番动作稳住大半百姓,能活没人愿意死!


    南荣承煜藏起眼中的不耐,“此药至少无毒,此次是承煜来迟,还请诸位再给承煜一次机会。”


    他端起一碗药走下祭神台,弯腰敬上。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最终一名葛衣男子上前将药一饮而尽,“试了还有活的希望,不试只能等死!”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巫神像轰然倒塌,还没等私密上前查看,废墟中便扬起一面火旗,“巫神灭,佛弥生,普渡众生。”


    刚服了药的青衣男子又上前来,“司命,这是什么意思?我刚喝了巫神赐的灵药!”


    司命低吟几息,“当年先帝错信巫神,屠尽佛弥教,我苦苦蛰伏数载,只为完成师父所托,于今日救下诸位,以解百陵三城之困。”


    “居然真没那么疼了,看,我这儿的肿块也消了”,那青衣男子松开捂着胸口的手,激动之后又恶狠狠道,“诸位不觉得这场灾疫来得太巧,也去得太巧吗?


    怎么偏偏襄王刚推行新政不久,我们便染了病,王上一收复疏勒,神使就把咱们治好了,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依我看就是王上命神使用我等的命扬名来了,可惜神使没用!”


    众人越听越觉得有道理,“王上好狠的心亏我还信了他会来就我们!”


    “这种人怎配做王上?!”


    南荣承煜撇了司命一眼,事出突然,但他也能看出,司命是想重振佛弥教。


    他不信神佛,但南荣宸还在司命手中,他此时只能配合司命演完这场戏,“诸位稍安勿躁,先用了灵药,将病治了,承煜和王兄自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司命面露难色,“襄王恕罪,此药有一重药引,臣不敢妄自多取。”


    南荣承煜只想结束这场闹剧,赶在南荣显和陆揽洲之前将他那好王兄带回上京,敷衍道,“本王自会全力助你。”


    司命拱手道,“如此臣便放心了,来人,将王上请上来。”


    “诸位,药引便是天子之血,王上自愿以血赎罪,生死不论。”


    他最后一句是对南荣承煜说的,“诸位勿怕,王上已留下诏书,死后自有襄王即位,诸位不必担心。”


    襄王本人此时没空理司命,一双眼死死盯着南荣宸,让他日思夜想而不得剑的人此时就在他面前,一身红白交错的衣袍,风华无双。


    可,那双凤眼没有半分生机。


    他第一次在人前失态,执剑横在司命脖颈之上,厉声问道,“你对王兄做了什么?”


    司命没理会他,却多少能看出襄王来这一遭是意欲何为想,转身朝台下百姓道,“我早知襄王仁善,舍不下兄弟之情,但诸位不一样 ,王上就在这儿,不来取血便只有死路一条。”


    南荣承煜挥剑刺出,却被人拦下,足下砖块微动,下一刻便跟随行的几名护卫掉入机关之中。


    现下没了闲杂人等的打扰,司命上前将剑递出,“此处机关只能拖住襄王半个时辰,肃王和陆将军也在城外,王上已皈依我佛,暂封神魂。


    想活命就自己动手 时间不多了。”


    “我佛只渡自渡之人。”


    谁也没料到,率先上前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她将孩子托付给邻里,颤巍巍走上台阶,接过匕首,口中念念有词,“王上别怪我,我相信王上,但我的孩子,我只想救我的孩子,他疼得在哭啊,对不起王上,对不起…”


    南荣宸对此恍若未闻,双目一动不动地对着人群,不知在看什么。


    妇人鼓起勇气刺出匕首,她是太着急了,才选在了天子手腕上,司命没说需要多少药引,她只多要一点点,多要一点点或许能再救了她的丈夫,再多一点点或许她自己也能活…


    反正,反正王上一句神魂离体,王上不会疼的。


    她端着两碗药踉跄着走下台,走到她孩子身侧,眼看着就要将药喂到孩子嘴里,却被人一手掀翻。


    “南荣宸,你他娘的竟敢骗我!”


    戚言又急又气,脚步登时加快,恨不得飞上祭神他,南荣宸居然骗他,不是说蛊毒已解,司命不敢对他做什么?


    怎么一夜之间弄成这副鬼样子!


    由戚言扶着的人实在吃不消,扯了下他的衣袍,“少…少侠,不是说要给乡亲们分解药?!”


    戚言扔下一句,“你自己跟他们说”,正打算几步冲上祭神台,就见南荣宸终于眨了下眼,敛眸扫过在那妇人之后蜂拥而上的人,“退下,既然能信司命和佛弥教,信孤一回不会让你们更吃亏。”


    面前的天子手腕上还在滴血,却已经踢起地上的长剑,回身掷出,不偏不倚正中司命右腿。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事态变了又变,百姓终于怔愣在原处。


    戚言带来的人借机大喊,“柳叔,方伯伯,千万别被那个妖道骗了,我们这里才是解药,你们看看我,三个时辰就快好全了!”


    戚言避开又往祭台之下跑的百姓,也顾不上不知何处赶来的哪只军队,用匕首划破袖子,半跪在南荣宸身前,包扎昏君腕上没人管的伤处,“南荣宸,你到底中没中毒,能动怎么不躲?!”


    南荣宸随他动作,顺带着答他几句,说话时看着司命,“可能中过蛊毒,不过早已解了,司命如此大费周折,孤怎能不陪他演完这出妙戏?”


    司命倚在血泊中大笑,“臣认输了,王上也没赢。临越的百姓,王上的臣民不信王上呐。”


    “他们为了活命要喝王上的血,臣都心疼王上。”


    这话听得戚言又气又心酸,但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将动作放得更轻。


    南荣宸低头看了看戚言的手艺,扔下句,“做得不错,回宫有赏”,便朝司命走去,“既然心疼孤,就替孤办一件事,也不枉孤没一剑杀了你。”


    “留一封血书,将你与襄王的行径昭告天下,孤留你那些教众一命。”


    司命又笑起来,这几日该是他这么多年里笑得最多的,都是对着南荣宸,“臣都要死了,不插手凡尘中事。除非…王上给臣些天外之物。”


    南荣宸早料到他不会轻易答应,“天外之物没有,天外之事倒有一些,比如世间却有巫神在,也是巫神替孤解的蛊,再比如,孤本来确实盼着你们谁能杀了孤…”


    “若非司命做什么都慢了一步,孤或许真会同司命一起…死。”


    南荣宸废的这些口舌,大多只是为了免去伪造字迹的麻烦,但顺着司命说了这么些,已经足够麻烦,他极有耐心地等着司命的后话。


    刚好留些时间,看南荣显和陆揽洲谁会先找到主角。


    司命盯着南荣宸看了几息,见南荣宸的目光已经落在别处,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臣愿与王上做这个交易,王上边讲臣边写。”


    “王上不讲也无妨,就这么看着臣,臣便信王上是因为臣才不想死的。”


    人之将死,拿一封血书换自己死而瞑目,怕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划算的交易。


    南荣宸已经听腻了这些莫名其妙的疯话,转了下拇指上的血玉,在拿到血书起身时想,等此事了了,若他还能在系统手中活着,他还是更愿意当个正常人。


    “不必再留。”


    戚言早就想动手,这绝不算听命于男人宸,他利落挥剑,司命身首异处,溅出的血染红巫神台。


    同司命周旋的空当,百姓奇迹般地在一片混乱中分服了药,跪在原处齐呼,“王上恕罪,草民日后会誓死追随王上。”


    南荣宸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巫神殿,当年大雪之中,他便是死在上京的巫神殿。


    如今朗日当空,他却要亲自为巫神赢下尚不知是什么的赌注。


    他握着司命的血书刚要宣读,就见裴濯领着梁妃自巫神殿出来,看来他这回没信错裴濯,也没算错时机。


    南荣宸将血书扔给裴濯,宣读诏书的差事还是裴濯做得顺手。


    裴濯压下心中万千心绪,取出诏书,“司命死前留下血书,此番天灾实为人祸,若诸位心存疑虑,不出三个时辰便会有人证物证。”


    好巧不巧,戚言将一人押上祭神台,“这也是人证,看看吧诸位,鼓动你们以命相搏、质疑王上的乡亲,是司命的走狗。”


    裴濯借势坐实南荣承煜的罪状,“襄王为篡位不惜毒害三城百姓此为罪一,与太后勾结谋害天子此为罪二,急功近利擅自行新政,戕害百姓,此为罪三。


    最后一罪,南荣承煜与梁有章勾结混淆王族血脉,有梁妃做证。”


    “以上种种本该当朝宣读,奈何王上遭奸人所困,又恐再生变故,故而在此地捉拿襄王。”


    梁妃当众供认,准确来说是诬陷,南荣承煜并非先帝之子,更遑论“贤王”“明君”。


    太后害了她的孩子,又骗她认贼作子,骗得她家破人亡,她只是在报仇。


    百姓和百陵城守卫齐齐跪地,“王上圣明。”


    南荣宸示意他们起身,他担不起“圣明”二字,但也知道他自始至终恨的只是既定的、做为反派的命运。


    何其愚钝,好在他手上的血玉再度变暖了。


    算是为谢尘、为自己,赢下一局。


    *一场荒谬闹剧彻底终结时已经到了晚间,事态紧急,陆揽洲连夜护送天子回京。


    临行前,南荣显终究是没忍住,在马车前拦下南荣宸,“阿宸 ,我…不放心陆揽洲护送你回京。”


    南荣宸终于看向他,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甚至有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但南荣宸“身死”的这些时日足以他意识到一件事——他与阿宸早已不复当年,也无法再回到当年。


    既然系统没出来搅局,南荣宸也就懒得再演下去,如今朝中已经免不了乱一场,那便借机刮骨疗毒,“肃王救驾有功,特赐回封地修养,不必离开封地。”


    “王兄,好自为之,莫要让孤为难。”


    南荣显知道这是他唯一能为阿宸做的事,终是退后半步,“臣遵旨。”


    他不会安分地守着封地,他要助阿宸平乱征西夏,直到南荣宸再见他一命,哪怕是为了赐死他。


    天子在百陵城问罪襄王、襄王并非王室血脉、巫神像因天子重塑…等等一系列消息传出去,上京乱了个彻底,最终谁也没想到萧元倾竟上书罪己,供认与周衍知一党勾结的种种,与清流拼了个鱼死网破。


    肃王这次回封地之后异常“老实”,门下诸臣反倒成了王上的忠臣,加上众人口中的“妖妃”裴濯入朝为官,称得上一鸣惊人,比之昔日那位萧大人也还不逊色。


    南荣宸回朝之后便在勤政殿不眠不休地批了数日折子,朝中终于暂时稳定下来。


    他能这么折腾自己,得益于如今没人管他,拇指上的血玉一直是暖的,却不见巫神踪迹。


    南荣宸没犹豫半分回绝了萧元倾在狱中的求见,一纸折子将案子扔给刑部和大理寺去办。


    除此之外,他还要出面安抚赤焰军主帅陆揽洲,送他出城回边塞练兵,以备来日远征西夏。


    系统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今他已经完全抛开“角色设定”,算得上蹉跎两辈子过后重获新生,却仍旧听不懂陆揽洲除军务之外的许多话,但陆揽洲是“故人”中所剩不多的可用之才,用人不疑,倒也无伤大雅。


    而他自己,终于得空去狱中见南荣承煜,谢尘仍旧不知所踪,久到他开始怀疑自己猜错了那所谓赌局。


    他只能从南荣承煜身上下手。


    昔日贤名远扬的襄王如今双目猩红,依旧跪地仰视南荣宸,“王兄不是说我是主角吗?为何又这么急着置臣弟于死地,臣弟一心为王兄,从未想过要害王兄!”


    “臣弟是来救王兄的,王兄不要听司命的。”


    “说起来要感谢司命,用他的命威胁南荣承煜不可带兵入百陵城,否则襄王怎会如此轻易就成为阶下囚?”南荣宸低头看他,眼中没有丁点情绪,“可惜孤不是个好王兄,还给襄王加了一条罪状,天下人如今都误以为襄王是鱼目混珠,并非父王的亲子。”


    “孤知道襄王是太后的亲子,先帝认定的临越明君,也是所谓主角。”


    “但孤不知道你从何处来,也不想杀你,往后你便在此处,勉强算是此间暗牢的“主角”。”


    南荣承煜起身往前几步,走到与南荣宸最近的地方,隔着一道牢狱门望向本该属于他的反派,他的王兄,他的南荣宸,笑得骇人,“臣弟多谢王兄不杀之恩,但臣弟觉得王兄此番前来,是有求于臣弟。”


    南荣宸也开门见山,“一直控制着孤的系统究竟是什么?”


    他有的是时间与南荣承煜耗着,应当没人比他更懂无声的黑暗有多磋磨人的意志。


    系统?南荣承煜握紧门上的锁链,“有系统控制王兄行事?王兄都是在骗我?王兄对我可有真心?!……”


    南荣宸没答,只等着“主角”疯完再试探有关系统之事。


    但,一道声音盖过狱中嘈杂,“灵均,去巫神殿听我说岂不更好?”


    南荣宸当即留下一把匕首转身离去,生死由南荣承煜自己决定。


    三步之后,南荣宸人已经在巫神殿。


    谢尘自巫神台上翩然而下,向他的红尘讨了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