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超凡未来


    “该死,掐不掉,这是超能力!”


    机动队——现在是隶属警局的超自然力科内,网警与超能力警察齐聚,为这突发的事件气急。


    他们已经以最快速度采取了措施,但……无济于事。


    范围太广,传播太快,很难想象这样的超能力竟然一直掌握在超凡未来手中,却不露声色到此刻才发作,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无计可施。


    无可奈何。


    此时此刻,世界只能被迫恭听爱神的「真相」。


    ……


    「爱神」叙述着“真相”。


    “乐正明用操控能力篡改了公众记忆。”


    解铃道:“尽管超能力是在1243年海城覆灭的悲剧之后才进入公众视野的,但我相信,聪慧机敏如您一定早有猜测,那并非超凡觉醒真正开始的时间。”


    “事实也的确如您所想。”


    “即便是管理超能力事务的超能力局,成立时间也远在1243年12月23日前,更遑论超能力本身。但既然如此,超凡伟力从前又是如何隐瞒住的呢?”


    “答案正是乐正明。”解铃没有卖关子。


    她略略介绍了乐正明的超能力:控制生物、附身人类、扭曲认知、篡改记忆……


    没有刻意地夸大,却适当地留白,解铃恶毒又慷慨地将想象空间留给了世界。


    “生物类超能力远比所有人想象得可怕。因为乐正明,超凡觉醒的消息被封锁了。”


    “世上能抵御他操控的人寥寥无几,记忆被篡改后,就连超能力者本人都忘记了自己拥有超能力的事实,更别提目击超凡的普通人了。若非灾厄天使在海城降临,超能力的存在或许至今是一个秘密。”


    “12月23日,灾厄天使事件当天,乐正明亦在海城。一向龟缩人后的他会出现在此,是因为得到可靠情报,对生物类超能力高抗性的超能力者「二三」现身海城,这是一举拿下心腹大患的好机会,值得冒险。”


    事实的确如此。


    乐正明当日前往海城,确实意在华幽心。


    在华幽心看来,随意篡改超能力者们的记忆以遮掩超能力的存在是不合理的,她并不赞同,因此早在黎明舰升起之前,她就已经包庇了不少超能力者。


    乐正明不需要她觉得。


    无阻碍的声音和视线能加强乐正明的控制力,因此他亲自前往海城,在照面瞬间毫不犹豫控制住华幽心,意图将其拿下。


    不曾想,不义天平自动反击。


    乐正明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因为在杀孽的评判中获胜,他被夺走了一片肺,报废了一个胃。在紧随而来的灾厄中,他又逞强着疏散人群,从而损失一只眼,落下一节手,折去一条腿,整个右半身几乎完全报废……若非身侧有同伴支援、拼死回护,乐正明早已埋骨海城。


    至于解铃,她虽然也在海城,但其实是追在这俩身后看热闹的那一个。


    彼时,超凡未来尚隐于暗处。


    华幽心无所谓她,双方没有矛盾也没有交情。


    乐正明很忌惮她,非万全准备不会与她对垒。


    虽然最后这俩都因为解铃催化的蚀虫版灾厄天使成为了海城剧目无关紧要的小卒子,但在剧目开场之前,解铃坐的的确是观众那桌。


    她几乎没有说谎,只是运用了语言的艺术。


    解铃继续道:“好在冒险的结果不如其愿,乐正明落败二三之手,可不待二三决定如何处置他,人尽皆知的噩梦降临了。”


    “从那以后,乐正明销声匿迹,我一度以为他已经伤重死在了灾厄天使事件中,直到决定与政府合作,方知事实并非如此。乐正明没有死去,只是蛰伏了起来,彻底隐入幕后。”


    “乐正明对超能力者深恶痛绝,这正是政府多年来歧视超能力者、控制超能力者、迫害超能力者的理由。”


    “超能力转变为常态的趋势已无可阻挡,他的毁灭欲却不曾消失,甚至变本加厉改换了形态——变成了过载。”


    “暗中传播过载的人是乐正明,受他控制的政府自然不可能与我达成合作。”


    “但我不明白。”


    解铃说:“乐正明可以无所顾忌地利用过载,是因为他本人是一名绝无仅有的过载免疫者。可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巧合,最期望过载存在的超能力者,偏偏是绝无仅有的免疫者?”


    “我更不明白。”


    “同为超能力者的他究竟为何对超能力者怀有如此深切的仇恨,要不惜代价地摧毁超能力者?”


    “战胜一个未知的对手太难,我必须想办法探明谜底。幸运的是,我成功了,不幸的是,我费劲力气得来的真相,比想象中更让人难以接受……”


    解铃深吸一口气,赫然宣布:“乐正明的目的,是拯救人类!”


    解铃用心地表演出了动摇。


    “……难以置信,难以想象,但……”


    她阖了阖眼:“这就是真相。”


    “残酷的、悲哀的真相。”


    她收敛了情绪:“原来,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时候,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已经被过载尽情蹂躏过了。”


    “那时候,过载的传染性比之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超能力者会感染,普通人也会感染,这世上的一切哺乳动物都逃不过感染!”


    “蚀虫遍布大地,人们流离失所,惶惶逃难,在无尽的追杀下苟延残喘,对未来生不出一丝希望。昨天还在携手共进的亲友,明天就可能化身杀戮机器……被我们遗忘的一切,只能用末日来形容!”


    “而终结末日的,是高天之上的神明。”


    “神明大人封印了过载,逆转了时光,重塑了世界,将苦痛记忆抹去,让我们重回了毫无阴霾的蓝天之下。”


    “这很不可思议,也很难以置信。”解铃重复道,“但这就是事实。”


    “超能力者容照雪的能力是将过往记忆储存在水晶球中,这能力不会被时间操控所干扰,归功于此,我获悉了往昔往事,恢复了记忆。”


    “我无比肯定,神是真实存在的。也将可以证明我说辞的记忆球交给了我在超能力局中的合作者秦无右,如果这份录像不幸启封,他也还幸运活着,观看这份录像的您可以随时向他求证。”


    解铃语气坚定:“神是真实存在的,但在解决过载后离开了这个世界。”


    “而神明离开后,不知为何,本该销声匿迹的过载和超能力重新出现在了这个被重塑的世界之上。”


    “为了扼杀过载,乐正明才对超能力者一网打尽,但可惜收效甚微,往昔悲剧正在重演。因此,他决定设法让神明大人再次注意到这个世界。”


    “我们已经成功过一次了,他只需要重复步骤……”


    解铃喃喃:“可我们上一次获得神明大人注视的理由是死去了50亿人。”


    “所以为了拯救这个注定毁灭的世界,乐正明决定快速牺牲掉50亿人,从而召唤神明,觐见神明,再度重塑世界。他是为了拯救,才放任过载蔓延,隐瞒过载存在……”


    “我无法赞同。”


    解铃眉头紧蹙。


    “诚然,神明大人温柔而慈悲,在目睹我们的苦难后一定会选择拯救我们。事实上,在我重拾旧日回忆之后,我心中亦生起了对神明大人无尽的敬仰与信赖,我对神明大人的虔诚远超乐正明,可以说,我比任何人都明白神明大人的高洁,也比任何人都渴望回归神明大人的目光注视之下……但即使如此,我也无法赞同。”


    “牺牲50亿人的方法不行!”解铃坚决道。


    “牺牲从没有被证实一定会得到回应。神明大人的确曾因为50亿人的牺牲投下目光,但谁能保证她还会继续因此投下目光?”


    “我们怎么能用如此残忍血腥的方式祈求温柔神明的怜悯?”


    “如果神明大人不再回应我们该怎么办?”


    “那是50亿人活生生的生命!事情分明没有走到那一步,为什么要主动创造流血,主动走向末日?”


    解铃强调道:“我不同意。”


    “我要阻止乐正明,但乐正明固执己见,又沉溺在对过载的恐惧之中无法自拔,我对此行的结果并不乐观。”


    “因此,我决定留下这录像。”


    “如果我无法平安归来,希望这录像能幸存于世,而开启这录像的您能将我的遗言公开,将我的心愿传播,继承我的未竟之业,将残酷的真相适时公布。”


    她抬手,掌心贴合胸口,轻轻压住心脏的位置,语气郑重。


    “人类的命运本就不该由我和乐正明决定,50亿人的生死,更不该听从我们的一己之见,选择抵抗还是举手投降,理应交给全人类来判断。”


    “……只是,真相公开务必会造成恐慌,而恐慌会带来什么,因为超能力降临,我已经目睹太多。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与乐正明达成共识,让这段录像永远埋在地下。”


    “无论如何,我衷心希望……全人类可以团结一心,抵抗过载,走向未来。”


    如此说着,解铃注视屏幕,眼神坦荡,目光清澈,神情无比真诚。


    “我可以预见,如果这段作为保险手段的录像真有朝一日不幸问世,一定会有许多人对我言辞的真实性抱有怀疑态度。*我完全理解,换做是我自己,也很难相信这样颠覆世界观的言论。”


    “因此,除了我个人苍白的保证,我也尽可能地用另一种方法证明我绝无一丝虚构。”


    她靠了过来,贴近设备,而后画面抖动,场景变换——镜头被掉了个头,重新聚焦在这场演说唯一的实时听众身上。


    那人有乌黑的头发,亲切的脸,看起来很熟悉,竟是……


    “什么!”


    会议室里,观看录像的师灵秀惊愕地站了起来!


    ——竟是师灵秀。


    她难以置信地说:“这怎么可能……”


    她很快反应过来,“秦无右!”


    师灵秀惊怒着解释:“秦无右的超能力是幻术,应该是他——”


    “冷静,师副局长。”


    被造谣的正主乐正明很平静。


    “秦无右的超能力是幻觉,理论上来说并不能被摄像头记录,或许他对自己的超能力有所隐瞒,但那并不重要。”


    他镇定地指出:“真假已经不重要了,在这份录像散播的一刻起,它就一定会被许多人相信。而且超凡未来也一定会做出行动让它变得更可信。”


    “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乐正明表情凝重:“恐怕,过载要席卷世界了。”


    ……


    影像中,解铃还在侃侃而谈。


    “站在我眼前的,是超自然力管理局副局长师灵秀,她的超能力是谎言禁止,在生物类超能力的等级制度中排名第二,除了乐正明,无人可以在她面前说谎。”


    「师灵秀」张张嘴,神情沉重:“我无法反抗乐正明,可以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已经足够了,师副局长。”解铃宽慰道,“生物类超能力拥有等级压制机制,在这种情况下,您还能努力保持意识清醒,勇敢地站出来为我提供帮助,已是十分了不起的壮举!”


    她不无伤感地:“只是在下无能,为了隐瞒这录像的存在,之后还要用规则类超能力篡改您的记忆,以免被乐正明察觉到异常……我很抱歉。”


    “无妨,只要能帮助到你,付出再多也值得。”「师灵秀」苦笑着自嘲,“区区记忆……我早也已经习惯它被人搅得天翻地覆肆意改动了,至少你在动手前还征得了我的同意,不是吗?”


    解铃与之对视几秒,默然移回了镜头。


    街头巷尾亮起的屏幕里,播放着相同的画面,大街小巷拥挤的人群中,流传着虚构的谎言。


    “如您所闻,不知名的观众。”


    “这个看似荒谬的、离谱的秘密,便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公开真相势必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因此何时公开,如何公开,只能仰仗您的判断了。”


    “人们有权做出自己的判断,选择自己的道路,决定自己的人生。”


    “愿神的光辉眷顾您,陌生人。”


    「爱神」如是说。


    “行动起来吧,一切……为了这个即将被超凡力量吞没的世界里,您与我这般渺小人类的未来。”


    第92章 连场烂戏


    事态发展正如预想,过载爆发了。


    大街小巷充斥着身覆过载晶体的超能力者,官方以极快的速度意识到恐慌——更准确地说,包括恐慌在内的负面情绪会加速过载感染。


    在发现这致命问题的刹那,他们就尝试安抚民众情绪——可无济于事。


    自解铃发布言论后,民众对政府的不信任达到了空前的高度,阴谋论甚嚣尘上,各种流言蜚语被炒得沸沸扬扬,加之安分不久的超能力者迫不及待混入舆论场,过载如解铃所说那般迅速蔓延……


    官方岌岌可危的公信力已快荡然无存。


    纵使乐正明可以靠超能力压制一方,但对象扩大到这般境况,压制只能是一时,不能是一世,那么随选择压制而来的反弹,乐正明的身体状况能否支撑,人们因抗拒情绪而猛增的生物类超能力抗性……种种,皆不能不考虑。


    进退两难间,堪堪修复的秩序又一次令人绝望地崩塌了。


    而且这一次,比以往更激烈,更迅速,也更血腥。


    明都。


    混乱和恐慌在蔓延,原属机动二队的凌从云却暂时清闲了起来。


    他已经很难再战斗了。


    凌从云的感染程度在机动队里名列前茅,身上布满不详的黑色晶体,几乎不可能再说服上级批准他继续使用超能力了。


    他被迫清闲了下来。


    病症带来的痛楚与内心的悲哀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盯着手臂上的黑色晶体,凌从云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哭嚎声,属于民众的,属于仇敌的,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想必再过不久,他就会被礼貌请离了吧。


    毕竟他已经没有价值,什么也做不到了。


    就连爸爸妈妈……妻子的爸爸妈妈,也不再堵在门口,中气十足地骂他了。想必是预料到他的结局,忙于庆贺与喜悦去了吧?


    他们还能庆贺和喜悦,那便很好,这样凌从云的一条烂命,就还称不上一无是处。


    可是在凌从云死后,这份喜悦还能支撑下去吗?


    没有了凌从云这个逍遥法外的仇敌,没有了仇恨做支撑,喜悦之后,回荡在他们心中的会是什么呢?


    会是重燃的生存火焰,还是心愿已了的释然?


    没有了凌从云,他们还能继续健康地活下去吗?还是干脆追随女儿和外孙而去?


    一想到这种可能,凌从云就感到一阵恐惧。


    他不怕死。


    他本就该死。


    但两位老人是无辜的,他们已经因为凌从云失去了女儿、外孙女,失去了幸福快乐悠闲生活的权利,难道还要因为凌从云失去生命吗?


    他好害怕。


    这具令人厌恶的身躯,已经承载不起任何亲者的生命了。


    “咚咚。”


    池如水敲响了凌从云房间的门:“凌队,是我,池如水。”


    凌从云立刻打开门:“有任务?”


    “……不。”池如水抱着一叠厚厚的信件,或许是投诉信?现代社会还坚持用手写信投诉,对方对他们的厌恶可见一斑。


    然而,与他预想的不同,池如水说:“有两位贵客想要同你会面,我自作主张将他们带过来了。以及,有一件隐瞒你已久的秘密,我想,也是时候告诉你了。”


    凌从云感到迷惑。


    他抬起头,跟在池如水身后的赫然是自己的岳父母。


    凌从云还在犹豫要不要做出防御的姿态,岳父母已经迫不及待冲了上来,伸出了手臂——


    算了。


    他想,让他们打一顿出出气也好,自己也就剩这点作用了。


    然而,落到他脸上的,却不是深重的巴掌,而是轻柔的抚摸。


    “孩子,你怎么病得这么严重!”岳母这么说着,轻抚他脸颊晶体的手有些颤抖。


    凌从云愣住了。


    池如水微笑起来,将手中厚厚的信件交给凌从云,强调道:“我想,公布真相的时刻到了。”


    ……


    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预感,凌从云意图打开信封的手哆嗦个没停。


    真没出息,不过是打开一个普普通通的信封而已,怎么会战栗成这个样子!看着这双颤抖个没完的手,谁还会相信他能战斗,能保卫家园,保护人民。


    真没出息!真没出息!


    他哆嗦着,在心底对自己破口大骂。


    然后倏地,温暖靠近了他。


    ——是妈妈。


    岳母牢牢地抱住他,安抚他:“别害怕孩子,别害怕,不必急着打开,我们回家慢慢说吧!”


    凌从云僵硬地扭动脖子,呆呆地同这满头白发的女士对视。


    岳母眼含热泪,坚定地注视着他。


    这双眼眸中分明没有一丝的怨恨与埋怨,他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才看清?


    他们……


    他们竟然……


    “抖什么抖,像什么样子!”岳父严肃的声音响起,无比严厉,反而让凌从云感到真实。


    他惶惶地抬眸,企图寻求岳父的训斥。


    拜托了……就像往常一样,辱骂他吧,训斥他吧,他这样的罪人,合该被唾弃,被羞辱,被这世上一切的攻击手段抨击!


    然而与他视线相接的瞬间,岳父却软和了态度:“但也不能完全怪你,你毕竟生病了,不过既然生病了,那就要有病人的样子,还赖在单位做什么,指望同事抽出时间照料你不成?不像样!”


    岳父说:“还不快跟我们回家!回你的床上躺着!”


    ……这是梦境吗?


    还是过载制造的幻境?


    他们竟然原谅了凌从云。


    他们怎么能原谅凌从云!


    凌从云蓦地掉下泪来:“不,不……不……不行……”


    他这样的罪人,怎么配!如何配!


    他仓皇得像个孩子:“你们不能……你们不可以……”


    “轰!”


    外头突然一声巨响。


    一名队员大喊:“队长,副队,不好了,紧急情况!突然出现——游遨小心!”


    和惊呼一同杀到的,是蚀虫的利刃。


    池如水惊愕:“蚀虫?怎么突然……而且这么多,一点征兆没有?发生什么了?”


    另一名队友从远处急促应道:“不知道,它们是凭空出现——啊啊啊啊啊啊!”


    一个巨型螳螂模样的怪物极速冲了过来,足肢刺穿了队友的骨骼。


    “百里!”长期的作战经验让凌从云迅速反应,下意识就驱动超能力驰援,然而这一次,超能力不再像往常一般任他差遣了。


    疼痛。


    尖锐的疼痛。


    让人想要倒地打滚的疼痛。


    突然被这可怖的痛楚支配,凌从云不堪忍受地跪倒了。


    岳父母连忙扶他:“孩子,怎么了?是感觉痛吗?不要使用超能力了!”


    凌从云明白。


    但是停不下来。


    发动的超能力停不下来。


    冰霜自他脚底蔓延,和每一个午夜梦回的恐怖场景一模一样。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超能力不受控制,就像初获能力时那样。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从云,孩子,你怎么了?”


    快逃!快逃!


    “队长?糟了,快跑!”


    “什么?”


    阻止不了,控制不了。


    黑色的晶体癫狂地蔓延,迅速将宿主锁在了中心。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拜托了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身体不受控制地站起,挥动丑陋的、畸变的手臂,重重地,重重地……


    “不……”


    “不要……”


    凌从云绝望地惨叫:“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一出好戏啊!”


    空投下大批蚀虫的元祯哈哈大笑。


    “爱神大人,果然如你所料,这世界——唔!”


    元祯的喜悦戛然而止。


    剧烈的痛楚自胸腔扩散,一柄过载晶体制作的长枪毫不留情贯穿了她的胸膛,在她肺部用力搅动了几下,戳破一串血泡。


    ……这么近的距离,她怎会毫无察觉?


    元祯回首望去。


    袭击者满身黑色晶体,无情的双眼里印出她淌血的身影。


    晶体疯长,恍惚间,她想起了白榆的忠告。


    「追随解铃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她手下从没有如愿以偿的人。」


    元祯明了了。


    吸血蝙蝠群起涌动,想要修复她的身躯,却丝毫不起作用,血块和话语一起堵在她喉头:“原来……我也只是耗材……”


    秦无右微微用力,将元祯推下高台。


    身体在蝠群的簇拥下倒进蚀虫潮,意识被彻底吞没前,元祯咬着碎肉,抖出音节:“爱神!爱神……哈……原来……原来……”


    人类的语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蚀虫的嘶吼。


    “对不起凌队……我很抱歉。”


    赤红的蝴蝶乱飞,就像飞溅的鲜血,黏稠腥臭的肉块到处都是,秦无右双眼无神,一味喃喃:“我很抱歉。但我向你保证,很快就会结束了……”


    他不住地重复着:“很快就会结束了……很快就会结束的……对不起,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很快,很快,我们就能与珍视的人重逢在星空之下了……”


    “这一切……一定都是值得的。”


    他自顾自呢喃着,不知在说服谁。


    *


    “一切……会是值得的吗?”


    在惨剧开场的很久以前,秦无右忽然问。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彼时,正在推演情节发展的解铃漫不经心地答道。


    “而且,花费时间考虑回报率很无聊。”


    解铃笑问:“你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


    秦无右不说话了。


    解铃于是继续自己的安排。


    空旷的据点一时间安静地可怕。


    秦无右盯着地面出神。


    不久前,他加入了机动队,成为了机动四队的一名普通队员,受陈紫笑差遣。


    但同时,他也接受了已故朋友母亲的邀请,加入了超凡未来,意外颇得首领爱神赏识,坐上了组织干部的位置。


    老实说,他加入的初衷,并非是真的相信了「深红蛛母」刘新雪所谓的“找到了希望”之类的发言,而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儿子怜悯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不忍拒绝一个濒临崩溃的母亲欢天喜地的邀约罢了。


    不曾想到头来,他却成了迈更远的那一个。


    “届时,「吸血鬼」就交给你处理了。”


    解铃用红笔划去元祯的姓名。


    秦无右回神。


    解铃面前的名单一片赤红,超凡未来稍稍有点名堂的人,都被她拟定了死期。


    死期在后的人会获悉一些死期在前人的信息,甚至被安排去执行处决。


    而秦无右是她划定的最后一个,负责在确保其他人死绝后被过载吞没,化身蚀虫。


    秦无右依旧感到疑惑:“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我同时在机动队供职,你不担心我被发现或背叛吗?”


    “你在怀疑我还是在怀疑你自己?”解铃笑了。


    她打量了秦无右片刻:“别的不说,单就背叛这点,绝无可能。”


    也无所谓。


    “……”


    解铃道:“你的道德感远远高于此刻超凡未来的所有人,会为无端伤害愤怒,会因惩戒罪恶快意……正因如此,我很确信。”


    她无情判决道:“你是不可能成为正义之士的。”


    解铃比任何人都明白所谓的正义之士是什么模样。


    她手指轻点过记载超能力局人员的名单,目光从几个熟悉的名字上一扫而过。


    ……这些正义之士,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历经世事变迁,永远坚持正义,与秦无右并不相同。


    解铃微笑:“但你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处刑人。”


    她不是一个热衷同属下谈心聊天的人,也不觉得秦无右需要太多沟通。


    保持适当的神秘,其他的,他自会脑补。


    她将名单交给秦无右:“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好处,超凡未来成员借用我的名号,享受我的威势,必须为此支付报酬,性命只是其中最基本的一项。”


    “这份追讨工作,你会完成得很完美。”她很笃定。


    爱神的口中充满了谎言。


    追随爱神的道路上布满了陷阱。


    此时此刻,尽管她表现得非常信赖秦无右,但谁也无法保证,秦无右之后会不会其实还有另一个死期更靠后的人……或许秦无左?或者别的什么阿猫阿狗。


    明知如此。


    他明知如此。


    但爱神说得没错,他别无选择。


    秦无右接下了名单。


    “是,我会完成得很完美。”他于承诺道。


    第93章 爱与怨同


    空旷的据点只剩下自己,解铃活动活动手腕,在心里理了一遍事项。


    扩大超能力人群……黎明舰基本代劳了这项工作,二三赋予超能力者的特权能有效激起人们对超能力的崇拜与渴望,她个人的实力也足以维持这种威势。


    再加上超能力局基于机动二队做出的退让,超凡未来积极主动制造的极端事件,解铃只需轻轻煽动舆论,就能将凡人的渴盼引到极致。


    蝼蚁从不值得她烦忧。


    最重要的还是迅速扩散过载。


    解铃为过载的破坏力下降感到遗憾。


    如果过载还如从前一般,能无差别传染全哺乳动物,蚀虫阶段概率极高,轻而易举就能摧毁人类文明,根本无需解铃考虑违背誓约身体崩解后的事。


    但可惜,过载杀伤力大不如前,蚀虫方面还好,依然可以用人为手段促进,促进完成就可撒手不管,感染范围方面,却难有突破。


    解铃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勉强让几头鲸鱼完成了蚀化,付出与产出毫不匹配……新世界的过载几乎可以被定性为人类限定病了。


    真是遗憾。


    虽然她相信过载强度会随着计划推进而增强,但制定计划时,还是不得不考虑过载不会增强的情况。


    她必须更迅速、更果决地完成传播。


    一切阻碍都应当被列入铲除的名单。


    “黎明舰……”


    解铃思忖,自己必须继续帮他们壮大势力,为他们输送点能用的人才才行,否则黎明舰在YZ面前将毫无还手之力。


    尽管她判断,竭尽全力帮忙之后,黎明舰依旧会被YZ打得落花流水——没办法,论斗争,二三实在派不上用场。


    但黎明舰吃得够胖,看起来够壮,YZ好歹会多掂量掂量,仔细谋划一番,多多少少能帮解铃拖延点时间。


    在拖延YZ的任务完成后,二三就该退场了。


    解铃圈了几个名字:“魏千秋的记忆应该能激起YZ的杀心……但以防万一,还是得安排刺杀,同时考虑超能力不能使用和可以使用两种情况……”


    她由衷希望YZ杀伐果决一如从前,免得动用她布置的后手,计划有太多环节,总是易生变数。


    “当反派好难。”


    解铃叹了口气。


    “超能力局……”她还在考虑要不要杀掉师灵秀。


    师灵秀身份特殊,对YZ极为信任,又是生物类超能力者等级第二,一方面是维系YZ与政府互信的纽带,另一方面,其谎言禁止的能力也很好用,对己方也不失为一个便利工具。


    到底是挑起政府对YZ的怀疑,孤立YZ比较好?还是将他们绑死,设计一下用来摧毁民众的希望更好?


    解铃仍未下定决心。


    “无论如何,先剥夺她的行动力吧,我想想看……”


    一条条计策被敲定,未来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解铃要复活神明。


    在远远早于1237年的终末,解铃最后一次见到了神——神是来回收自己的力量的。


    “即使没有超能力,你也可以从困境中脱身,拯救你的不是非凡的力量,而是不屈的心,解铃,你从来就不需要超能力。”


    “善有报偿,恶有代价,接下来要选择哪一方只能由你自己决定,我无权干涉……但祝福你的人生无悔。”


    神如此说着,完成了与解铃的道别。


    那时候,解铃相信她会回首。


    因为神最后选择的人,一个不相信她,一个不理解她,都注定会与神分道扬镳。


    他们无法理解那因压抑而生的毁灭欲,也无法信任那因信奉而生的保护欲,注定将神推回解铃的身前,或不复的深渊。


    人类何德何能要神自戕?解铃不相信。


    神竟然真的选择了自戕。解铃不得不相信。


    ……为什么?


    人类究竟哪一点值得神牺牲自己?


    解铃不明白。


    恶心的视线,轻佻的话语,轻蔑的打量……一切源于外貌、源于身份、源于她不再拥有爱神的冒犯,常伴她身,一刻不曾离散。


    解铃不明白。


    循环上演的背叛戏码,反复放送的利益纠纷,日夜轮播的恃强凌弱……人类的贪婪、浅薄、傲慢,人性的丑恶,分毫不见变化。


    解铃不明白。


    “我很抱歉,小姐。”警察总是这么说,“但我们真的不可能因为他打量你就剜……剜去他的眼睛,现在是法制社会了,他没做什么实质性的举动,没有给你造成实质性的影响,怎么也不至于遭受这样的刑罚。”


    解铃不明白。


    管不住的口舌,为何不能拔去?


    管不住的手臂,为何不能砍掉?


    管不住的眼珠,为何不能剜走?


    剥削者应该受到的惩罚,为何不能由被剥削者决定?


    诚然,他们没有再像对待幼时的解铃一般,用金钱购买她,用暴力胁迫她,但那只是因为此时此刻出现在她身边的,是比那些法外狂徒更懦弱的懦夫!


    他们只是畏惧法律、畏惧惩罚,他们只是比任何人都知晓自己的无能和弱小。所有的悬崖勒马、程度轻微,都只因为他们本身怯懦!


    解铃为何要因为他们的懦弱原谅他们的罪恶?


    “标准要相同,刑罚要适当,只有这样,才能建立健康正常的社会秩序啊!”渎职的警察继续说。


    解铃不明白。


    解铃从未从人类秩序中获得一丝一毫的好处,又为何要为维持它付出代价?应该付出代价的,是没能及时发挥自己功效的、虚假的秩序。


    这种为人性幽暗妥协而生的玩意,怎配称为秩序?


    任何的冒犯,都应该付出代价。


    既然有冒犯他人的勇气,就应当要有被他人肆意处罚的决心。


    就连神都需要为不复存在的伤害付出生命,这些令人作呕的垃圾又怎配得到豁免?


    鲜血在解铃的脚下摊开。


    警员因她的投毒倒下之后,冒犯者就不得不为自己的冒犯付出比双眼更甚的代价了。


    此举分明违反了警员口中的秩序,但只要解铃此刻泼洒汽油,点燃火焰,抹去作案的痕迹再穿着这身不合体的衣物转身入夜色,便无需接受惩罚。


    “神明大人果然被蒙蔽了。”


    解铃喃喃自语:“善有报偿,恶有代价……只是人类的谎言。”


    秩序与正义,分明只在超能力存在时存在,只对高尚者进行管辖。


    正义如果存在,所有不义之举都需要付出代价,连不复存在的时光里所发生的一切也要算数,那么献出生命的就不会是改写一切的神,而是无数个和解铃一样为非作歹的人。


    秩序既然名存实亡,解铃为什么还要二十年如一日地忍耐、妥协、陪笑,不自由表达自己的喜怒,不肆意宣泄自己的爱欲?


    此时此刻,这个神不在的、满是污秽的世界,竟在苛责解铃,既不给她正义,又不许她直抒胸臆。


    「神」与「爱」,都被夺走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


    “得纠正这错误才行啊。”解铃说。


    “必须要纠正这错误才行啊。”爱神说。


    重塑世界的力量从她手心淌下,遁入土壤,汇入水流,融入空气,病毒一样席卷整个世界。


    “一切……为了这个即将被超凡力量吞没的世界里,您与我这般渺小人类的未来。”


    “咔。”


    录像停止了。


    解铃微微一笑:“辛苦啦。”


    秦无右默不作声,只点点头,就消失在她视野里。


    解铃欣赏他这一点。


    工具本就不该开口说话。


    只可惜,超凡未来的其他人丝毫没有这种觉悟,甚至因为解铃爱说话就草率判断解铃爱聊天,个个人菜话多,小嘴吧啦吧啦个没完。


    害得解铃常常因为不耐烦修改计划提前他们的死期。


    解铃一边为自己注射过载提取物,一边回忆超凡未来相关人员的死亡计划。


    迷梦蝴蝶交给过载。


    吸血鬼交给迷梦蝴蝶。


    美食家自己就能作死。


    军火库会有沈开阳收拾。


    沈开阳将败给沈摇光的仿制品……


    细细梳理下来,确保每一个作案工具都会被妥善销毁后,解铃满意地笑起来。


    ——然后就是,她自己了。


    解铃拔掉针筒。


    她与爱神的相性不足百分百,托这的福,她可以注射过载提取物,暴露在高浓度过载环境中,短暂地感染过载。


    尽管持续时间很短,对她的影响也十分有限,但黑色晶体会蔓延,视觉效果上足够唬人,运用得当,完全可以糊弄乐正明,令他对过载保持敬畏,不敢轻易接近。


    不敢轻易接近,就谈不上深刻研究,就不会发现过载对他们几个被直接赋予超能力的超能力者是无效的,不会发现蚀虫的存在。


    谨慎大多数时候是一种美德,但极少数情况下,会变成致命的毒药。


    乐正明已经从华幽心身上吃了莽撞的苦,接下来,自然应该领会谨慎的痛了。


    解铃勾勾嘴角。


    这可恨的、派不上用场的、胆敢蒙骗神明的狗,如果不痛快打一顿,如何能缓解她满腔的“爱欲”呢?


    解铃一定会用钝刀细细地、慢慢地割下乐正明的血肉,让他仔细品味痛不欲生的滋味。


    对付这样道德过高的家伙,她很擅长。


    押上自己的性命也无妨。


    要掩护过载、粉饰过载,诱导乐正明观望过载、利用过载,这世上,怎么会有比解铃更香甜的饵呢?


    如果连解铃都会死在过载之下,这该是多么令人欣慰的、期盼的、心怀希望的病症啊。


    因此而生的每一秒的迟疑,每一分的观望,都会从过载真相公布那刻开始,一刻不歇地腐蚀乐正明的心。


    大多数人类不认可解铃的正义,因此她注定因誓约的反噬死亡,那何不让这消亡变得更加甘美呢?


    “必要的前期准备都已经完成了,接下来便是继续筛选计划外变量,测试是否能利用,铲除可能不安分因素,再选个合适的时机愉快退场……最好在华幽心之后,或者和华幽心一起……”


    “然后,就只虔心静待您的回归了,吾神。”


    解铃虔诚祷告。


    神会复活的。


    组成神的超能力已奔驰在复苏的道路之上,神明本尊的复苏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解铃在做的,不过是加快这进程。


    随着超能力者增多,超能力亦在增强,说明解铃选择的道路、做出的猜想,并无错处。


    “若有错误……”


    一枚硬币被抛至半空。


    混乱与秩序,爱与神,燃尽世界与重拾秩序,剥削者的俯视与追随者的仰望,觐见神明前的理想与觐见神明后的誓言……


    正反一体的硬币砸到地面,发出尖利的鸣响。


    “那就算人类倒霉。”解铃笑道。


    第94章 不落黎明


    “从云?从云?”


    “从云!”


    凌从云浑浑噩噩睁开眼。


    妻子林云筝不快地嘟囔:“怎么又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不反对你爱岗敬业,但凡事要有度啊!”


    “对不起。”凌从云下意识道歉,“对不起,云筝。”


    岂料林云筝既没责备他开空头支票,也没撇撇嘴不太高兴地原谅他,而是大惊失色:“怎么哭了?我说什么重话了?还是你哪里不舒服?”


    她快速凑近,在凌从云反应过来之前就翻动了几下他的眼皮,完成了一个简单快速的检查。


    “没有,我没有哪里不舒服。”凌从云赶忙说。


    林云筝于是关切道:“那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你别是又偷偷内耗了吧!赶紧和我说说,怎么一言不合就掉眼泪,干什么,想心疼死我啊!”


    “不……”凌从云怔怔地望着她,不知为何,眼泪始终流个不停,“我只是……我只是……”


    “我想不起来了。”他呢喃,“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


    林云筝谨慎地打量他,左摸摸右摸摸上下其手好一会,确实没摸出什么残缺伤口,才松了口气——然后狠狠给了他一记头槌!


    “嘭!”


    “嘶——”两个人齐齐捂住脑门。


    林云筝龇牙咧嘴:“怎么样,梦醒了吧!”


    凌从云脑瓜子嗡嗡的,忙不迭擦干眼泪,敬畏地应声:“醒了醒了,醒得不能再醒了!”


    “那就赶紧地起来备菜!今天爸妈要来,我可是夸下海口要露一手让他们刮目相看的,必须抓紧时间完成备菜了!”


    她瞅瞅卧室,压低声音:“趁小怪兽还在酣睡。”


    小怪兽。


    凌从云打了个冷颤,他们年仅一岁的女儿,拥有无尽的精力,我行我素的作息,旺盛的被关注欲,还熟悉掌握噪音攻击这种可怖的魔法,对自己的父母具有属性克制。


    不敢惊扰熟睡的魔头,凌从云蹑手蹑脚地跟进厨房。


    “爸妈要来?”凌从云小声问,“我怎么不知道?”


    林云筝拿备菜盘的动作一顿。


    “好问题。”她抬起头,微笑,“你怎么不知道?”


    “……”凌从云乖巧地拿起土豆,“土豆要切块还是切丝?”


    “切片。”林云筝没好气地说。


    凌从云赶紧拿起菜刀,殷勤地干起活来。


    厨房一时间充满了勤劳的声音,凌从云在百忙中偷偷观察林云筝的脸色,羞愧地道歉:“对不起,云筝,我又给忙忘了……我明明答应过不会再让工作影响生活太多的……”


    “不用道歉。”林云筝盯着正在焯水的肘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因为其实是我忘记告诉你了。”


    凌从云:“……”


    林云筝得意一笑:“进警局的时候,你师父没教过你做事不能先入为主么,凌警官?怎么我轻轻一个反问,你就开始怀疑自己了?精英警官就这?啧啧,我真为警察队伍的办案水平担忧啊。”


    凌从云沉默片刻,自然地踱到水池边,洗了洗手,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她咯吱窝——


    “啊啊啊啊啊哈哈哈错了,错了!人家不小心的嘛,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哈哈哈哈我不该故意逗你的错了啊哈哈哈哈哈别吵着孩子唔唔——”


    凌从云亲了她一口,然后抱着她,不说话了。


    林云筝亦回抱他,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对不起嘛……你哭得惨兮兮的,我活跃活跃气氛怎么了?不感谢我还算了竟然还胆敢——”


    “谢谢你。”凌从云轻轻说。


    “不用谢。”林云筝理解了他的未尽之语,立刻转换了语气,“这样幸福的时刻还多着呢,你要是每次都说谢谢,那完蛋了,我们得改名感恩之家。”


    她很温柔:“你经历了很多苦难,被拐卖、忍贫寒、失至亲……人生已经滑落到谷底了,但也正因如此,以后的每一天都只会更好,更值得期待。”


    “从云。”林云筝笑着呼唤他,“别被过去束缚,别被噩梦打倒,幸福的日子还长着呢。”


    凌从云落下泪来。


    明明是如此幸福的时刻,他却无端地落下泪来。


    “呜……”


    他努力控制眼泪,眼泪却丝毫不听使唤。


    “呜呜……”


    他紧紧抱*着这具身躯,想要从中汲取温暖,可血肉之躯本该拥有的温热,传递到他身上,就变成了无尽的冰寒。


    泪眼朦胧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冰霜蔓延过来,将目光所及全部凝结成冰。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情不自禁惨叫起来,不由自主恸哭起来,然后在彻骨的寒冷中,避无可避地回忆起自己哀泣的理由。


    逼他嚎啕大哭的,从来不是不曾存在过的噩梦,而是比噩梦残酷百倍的现实。


    ……


    “救命啊!救命啊!”


    雷光降落,击退了蚀虫。


    获救者忙不迭爬远:“谢谢谢谢——雷龙!?”


    “快走。”周行之冷淡地说。


    “是是是。”获救者下意识接腔,抬动双腿就要继续逃亡,但目光瞥到逆行的周行之,又生生止住。


    “别去!”他忍不住阻拦道,“里头都是怪物,好多好多的怪物,不要前进了!”


    他惶惶地强调:“里面很危险,真的很危险,有一个冰霜怪物特别强,喊着杀杀杀的把机动队都全灭了!大家都死了,大家都死了!”


    他带着哭腔喊:“不要前行了,不要逞强送死啊!”


    “跑。”周行之只说。


    ……获救者不想看到任何人死去了,就算了声名狼藉的通缉犯,也不想看到任何人死去了。


    可是就像他无法阻止别人被杀一样,他也无法阻止别人送死,这恐怖灾厄之下,他所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活下去。


    无可奈何,获救者咬咬牙,不再劝说,重新踏上了逃亡旅途。


    周行之一路击溃蚀虫,朝混乱的腹地走去。


    逃亡者所言非虚,前方只有蚀虫,没有活人。


    所有人都死在了蚀虫潮下,而蚀虫潮的中心,赫立着一尊硕大的冰霜蚀虫,它有三四层楼那般高,底部四节足肢,头部尖尖,半覆冰霜,通身慑人寒气,脚底尸横遍野,移动时,蚀面还不住地掉冰粒。


    冰粒个个赤红,颗颗饱含无辜者的血。


    冰霜怪物嘶吼着:“杀……!杀……!”


    “杀!”


    “杀!”


    “好。”周行之答应他,“我会杀了你的。”


    ……


    蚀虫潮以明都为起点,自西向东冲击整片大陆。


    华幽心决定自东向西行。


    “我必须庇护他们才行。”


    对神的承诺,必须要贯彻下去。


    她从前的作为是一种错误,但此刻如果选择不作为,一定是更大的错误。


    生命在她眼前凋零,痛苦在她眼前盛放,望着满目苍夷的世界,她不禁喃喃:“我必须……”


    “我必须行动起来。”


    失去了超凡力量,她还可以重拾科学技术,没有了黎明舰,她还有她自己。


    华幽心对行动有了惧意,但她必须克服这种畏惧。


    她逆行在溃散的人群中,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轰鸣与破空声。


    黎明舰坠落后,针对她的刺杀又一次来临了。


    这一次,对方的手段进一步升级,动用了蚀虫,也让她确认了袭击者所属的势力。


    蚀虫,丧失人类理性,不具备可视能力,对声音敏感,对活体表现出强攻击性,攻击时会优先选择最近距离活体,初步判断对热量有感应,是否残留思考能力和人类意识还待进一步验证,弱点在头部……


    华幽心冷静地观察着。


    眼前的蚀虫具有很强的破坏力,大部分超能力者都难以应对,如今化身凡人的华幽心应对起来只会更加困难。


    她在思索策略。


    倏地,天空阴沉下来,诡异的风呼呼刮起。


    掉落的碎石、破烂的墙体和猛烈挣扎的蚀虫被一道卷走,彼此哐哐哐碰撞个没完,它们的形态无不被怪力扭曲,挤压,压缩——缩成小小的一团,然后落入凭空而生的黑洞。


    华幽心抬头,与如天神般降临的白榆对视。


    白榆没有表情。


    华幽心并没有因白榆好似救助者的登场放松神经,恰恰相反,她变得更警惕了。


    “你是解铃的合作者,还是另有打算的第三方?”她问。


    “听起来,你依然保留我和解铃同谋的猜想。”白榆的声音不辨喜怒。


    “乐正明能恢复你的记忆,所以抹除记忆的不是神明,而如果没有你的允许,人类操控不了你的记忆。”


    华幽心冷静地分析:“结合你当日的反应来看,你篡改记忆的理由也不是逃避现实,既然如此,你必然有宏大的计划,才会自愿失忆。”


    “解铃想复活神明,并把超凡未来交给了你。”华幽心陈述事实,“除此之外,虽然我不是每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却也没有忘记,你与神私交甚笃。”


    “殊星不是神。”白榆说,“别那么称呼她。”


    “好,为我的不当措辞致歉。”


    “……”


    白榆不再言语,似乎不打算阐明自己的立场。


    华幽心只好主动起来:“在你离开后,一位名为旋律的女士几经辗转联系上我,她自称是你的同伴,向我打听你的消息。”


    华幽心道:“我不确定她的身份,也不知你的去向,所以不曾回复她的询问。这消息,我认为应当告知于你。”


    “旋律……”


    白榆想起她那张让人难以面对的脸。


    旋律生物学上是沈开阳的女儿,已知沈开阳和沈摇光同辈,可得白榆和旋律同辈,再知华幽心和周行之同辈……


    白榆说:“你该叫姨。”


    华幽心:“?”


    白榆从复杂的情绪中回神:“我是来和你做交易的,华博士。”


    她先撇清了自己和解铃的关系:“我和解铃只是单纯的凶手和被害人关系,超凡未来也不是她交给我的,而是我抢的。元祯先前向你寄信,是想让乐正明看记忆球,后来向我投诚,则打的是监视的主意,我和她不熟。”


    “超凡未来现在死得七零八落的,还剩下一些虾兵蟹将,指挥权确实在我这里,我也正是因此才知道他们正在遵循解铃的遗命刺杀你。”


    华幽心问:“你要我做什么?”


    白榆不答反问:“你原本打算做什么?”


    华幽心道:“向西行,阻挡蚀虫潮。”


    “为什么?”


    “庇护超能力者是我的誓言。”


    “那你又为什么立下这样的誓言?”


    “是殊星小姐的……”


    “不。”白榆打断她,“殊星对强人所难没有兴趣,你会立下这样的誓言,有且仅有可能是因为你自己。”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乐正明那小子给出的答案大概是对的。”白榆道,“你的誓约本质是怜悯、慈悲、同理,是你拥有人的心。”


    华幽心沉默片刻:“我……?”


    “不然,你为何逆行人群,朝最危险的地方奔去?黎明舰一别至今,你没有解明这道事关自己的谜题吗?这效率未免太低下了,不是你应有的作风。”


    白榆说:“何况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供你慢慢领悟的时间了。华博士,你虽然在理工学科上颇有造诣,但论社会学科实在差得一塌糊涂,你已经因此栽了两次跟头了,还是补补课吧,别总兴趣导向……你都已经不再做最感兴趣的研究了,怎么不能学学心理和感情……或者政治呢?”


    “我想,在你一无所有时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寻觅你的人,在知晓被覆盖过去发生的一切后仍决定追随你的人,足以被你信任,做你崭新道路上的引路人。”


    狂躁的风停了,阴郁的天晴了,倾泻而下的阳光下,一艘简陋的小飞船追随着白榆的引路信标,自空域而来。


    飞船之上,昔日同伴发现了华幽心的身影。


    于是,前黎明舰医疗组的「美人鱼」——左栀子挥起手,很用力,前秘书组的老大林阙站起来,很激动,就连瘸了条腿的王仙鹤也晃荡起空荡荡的裤腿……


    华幽心无声地注视这一切。


    半晌,她有些艰涩地说:“你说,这是一场交易。”


    “没错。我需要你的能力。秩序崩塌的当下,身处乱局之中,人们很难保持冷静控制好超能力,但你可以。你克制的感情,常驻的冷静,在如今的世界是一种可贵的品质,与此同时,你还可以越过宿主,削弱超能力遏制过载发展,增强超能力协助宿主逃生。”


    白榆总结:“蚀虫阶段之前,你是过载的克星。”


    华幽心沉默。


    “继续你的向西的旅途吧,在这场旅途中,你会重拾自己的超能力的。”白榆道,“而我索要的报酬,在最初登上黎明舰时就告诉过你了。”


    白榆重复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在苦苦等待一个真相,我们需要你。”


    “你的弟弟需要你出面指认你所知道的一切,关于天命组织的合作者周清波的,关于你母亲的义妹华藤的,关于天命被剿灭后残党的。”


    “彻底结束你们不堪的原生家庭吧,赶在他在这场混乱中燃尽自己之前。”


    “周行之理应在法庭上得到姗姗来迟的正义和审判,而不是背负着污名,在席卷世界的惨剧中用鲜血证明自己的高尚。”


    白榆说:“这是我曾经做下的承诺,就交给你去执行了。”


    “我明白了。”华幽心应下。


    “还有一件你应该知情的事。”华幽心道,“解铃曾找过我,自称有复活殊星小姐的方法,并邀请我参与。”


    “我拒绝了。”她说,“并且现在也不打算变更答复。”


    白榆依然不露喜悲,只问:“即使是面对现在这个破破烂烂,说不定下一秒就要毁灭的世界?”


    “是。”华幽心的目光不曾有一瞬的偏移,“人不能遇到磨难就考虑逆转时光,那与永远留在过去何异?而且,我尊重殊星小姐的选择。”


    白榆不予置评。


    她的身影融入空气之中,消散了。


    华幽心收回视线。


    简陋的飞船笨拙地降落了,还没稳稳停住,左栀子就驾驶着可移动式水缸一跃而下,急吼吼地奔向她:“二三大人,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在刚刚的袭击中受伤?快让我给你检查检查。”


    华幽心张张嘴,还没吐出一个字,左栀子已抢先道:“我不在意,我不在意,不管要我说多少遍都可以,我不在意!”


    左栀子说:“人重要的是活在当下!我不记得其他世界线的事,只知道在这条世界线上,你不仅没有伤害我,还帮助了我,拯救了我,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处,要我和你分道扬镳,我做不到!”


    “不。”华幽心开口,“我是想说,我打算向西阻挡蚀虫潮,此行需要尽可能多人的帮助。”


    “但我已经没有超能力了,无法确保任何人的安全,也不确定这会不会是又一场错误的开始,行至半途就会被人怒斥着击败。”


    “这样的道路,你——你们,还愿意与我同行吗?”


    左栀子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收回了手,摆正了姿态,认真地询问:“此行还是为了庇护超能力者吗?”


    “不,我不会再特地优待某一群体了,分类对待是错的。而且我个人的状态,也谈不上什么庇护他人了。”


    “我想。”华幽心说,“或许是怜悯、慈悲、同理心……我不太确定。”


    左栀子笑起来,伸出手:“好,我愿意。”


    改造后的电动轮椅冲过来,把左栀子连人带缸撞偏移,让她堪堪错过华幽心的回握。


    左栀子大怒:“王仙鹤!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王仙鹤在飞船上做作地惊叹:“哎呀,是不小心,实在是不小心,在下刚刚忙于吃独食,一时疏忽——”


    “内涵谁吃独食呢,以为我和「园长」一样笨听不懂吗!”


    “难说。”


    “什、我请问呢两位?我没有惹到任何人!”


    吵闹中,黎明舰的二把手林阙走到华幽心面前,握住她的手。


    “我们当然愿意追随您,二三大人。”


    她道:“我很抱歉,二三大人,我们先前明明也感觉到了风向不对,路线有差,却因为各种各样的顾虑和私利不曾严正提出。我们一味盲从于您的方针,不肯开动脑筋思考利害关系,以至于造成如今的局面。您庇护了我们,我们却没有回报任何东西,真的很抱歉。”


    “黎明舰不是您一个人的错误,而是我们共同的。”


    “我们本就是因为怜悯同类的遭遇,感怀生存的不易,才聚集在您的旗帜之下。如今,您依然决定在这宗旨下前行,我们又如何会退缩呢?”


    “共同弥补我们的错误吧,这一次,我们一定会为世界带来真正的黎明。”


    ……华幽心不知如何回应。


    她难以承诺,也无法确定自己心中回荡的涟漪是否真的符合他们的判断,切合他们的期盼。


    但……银色的天平重新凝结于天际,超能力失而复得,代替她做出了回答。


    ……


    “于是,在华幽心的带领下,重整旗鼓的黎明舰抗击在蚀虫潮前线,有效阻止了过载蔓延。受其鼓舞,人们从末日来临的惊惶中醒来,纷纷投身抗击过载的事业,在往后漫长的时光中,怀揣希望,满怀勇气,始终坚持战斗,坚决抵抗,谱写出一首独属于人类的,荡气回肠的赞歌。”


    “属于超能力者的黎明舰终有西沉之时,属于人类的黎明却永不坠落,勇敢的人啊,为我们的明天而战吧!”


    “恭喜玩家解锁分支结局[不落黎明],游戏进度已保存,是否现在载入[后日谈]?”


    电子合成音倏地响起,询问玩家。


    第95章 全非虚构


    这是游戏第三次提示结局解锁。


    白榆恢复记忆后,没再触发过一次任务、达成过一次成就,系统的存在感骤降,好似当场掌握了隐形能力一般。


    新的不来,旧的倒也没去,游戏其他功能完好如初,结束的世界任务依旧正常结算,原有的支线奖励仍然如数发放。


    世界游戏化?或者别的什么……反正应当也是超能力。


    分别之日,白榆触碰到了沈殊星的手,拼尽全力想获得阻止的力量,但困于沈殊星本人的意愿,复制能力并没有响应,直到超能力独自重临这个世界才姗姗来迟地上线。


    白榆获得了诸多超能力:时间操控、空间移动、温度控制……不一而足。


    世界游戏化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都不配备使用说明。


    没想到沈殊星还有这钟能力,果然电子游戏的魅力无人能敌,就连超能力者也偷偷染上了游戏瘾。


    这样的污蔑,沈殊星从前不会理会,如今也谈不上理会不理会了。


    这游戏过去沈殊星手上是什么作用、什么表现,白榆不得而知,但在她手上,只能被形容为招笑玩意儿。


    因为这游戏给予白榆的任务奖励——增强超能力也好,提升身体素质也罢,全是白榆本来就有的东西。


    也就是说,这玩意一直在拿白榆的东西奖励白榆自己,自产自销、自娱自乐,没有停过!


    取之于白榆,用之于白榆,先剥夺白榆的所有物,再对白榆提要求,完成一个还一个——与绑匪何异啊!


    人无语到一个境界,只会不怒反笑。


    甫一恢复记忆,白榆无言了好久,提交了主线任务,想探探这能力的究竟。


    【主线任务】超能力者[阶段三]:你已经知晓了自己真正的超能力,但谜题仍未彻底解开,既然一切都是复制所得……那么能力真正的所有者身处何方?姓甚名谁?你将继续调查。


    任务内容:探明时间超能力者的名姓与下落


    ……


    白榆极慢地提交了答案。


    而后,引力、浮空……种种被绑走的超能力作为奖励落回她掌心,除此之外,电子合成音也重新上线,但却在一阵好似接触不良的滋滋声后才理顺了遣词。


    “恭喜玩家完成主线任务!游戏已通关,游戏各模块已锁定,您当前剩余的自由游戏日天数为:30。”


    “在剩余游戏日内,您可以随时进行最终结算,载入游戏[后日谈],也可以继续游戏,尝试解锁更多结局分支,进入对应分支结局[后日谈]。”


    “请玩家注意,系统将自动保存最新结局,覆盖原有数据,并在自由游戏日天数耗尽时,自动载入保存结局所对应的[后日谈]。建议玩家及时选择心仪结局,进入相应后日谈,避免数据覆盖给您造成不便。”


    “感谢您《新世界》的大力支持,祝您游戏愉快。”


    “您已解锁主线结局[致新世界],游戏进度已保存,是否现在载入[后日谈]?”


    白榆没有回应。


    之后,系统沉寂,不论白榆如何操弄都没反应,直到大街小巷遍布解铃的录像。


    解铃演说结束之际,电子合成音再度开腔,洋洋洒洒播报了一大段总结,然后询问:“恭喜玩家解锁分支结局[超凡未来],游戏进度已保存,是否现在载入[后日谈]?”


    白榆没有理会。


    如今,它又提示白榆第三个结局[不落黎明]了。


    好像这世界真是一个游戏那样。


    白榆感到烦躁:“世界不是游戏!”


    这超能力丝毫不受白榆掌握,不论白榆如何不快,也无法对只有她能看到的面板拳打脚踢,更无法阻止这机械冰冷的合成音突兀响起。


    搞不清原理的超能力偏偏还不听使唤,不仅搞走了白榆的能力,还疑似绑架了白榆的记忆——是的,白榆怀疑自己记忆出问题也是这糟心超能力的锅。


    否则那一个个标记为α、β的记忆从何而来?白榆可没有储存记忆的手段……


    白榆蓦然想起了记忆球。


    记忆球在别的世界线是容照雪的能力,在这条世界线宿主未知,但依旧存在。


    总不能是白榆吧,且不论她现在并没有这个能力,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有这能力,记忆还不完整,那覆灭海城的锅岂不是要扣她头上?白榆没事干去读魏千秋的记忆干什么,又吃饱了撑的去海城当着解铃的面丢给魏千秋?


    头顶七位数杀孽的可是解铃,不是白榆,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七位数杀孽因果……白榆想,灾厄天使能强大到覆灭海城,离不开解铃的帮助,魏千秋恐怕就是第一头蚀虫。


    读取记忆不是白榆的能力,游戏的奖励又全是白榆本来就拥有的东西,那白榆的记忆球哪来的?


    「12月21日,再会星空之下。」


    这条署名华幽心的虚假留言,模仿了华幽心的笔迹,书写在一张被焚烧过的纸张之上,充满了挑衅意味,又到底出自何人之手?


    解铃?逻辑不通。


    乐正明?从结果推最像是他,但仔细想想,又有矛盾之处。


    似乎只能去找乐正明求证了。


    正好也需要让乐正明开放情报库……尽管非常不乐意,但天清市之行仍有必要。


    白榆做出了决定。


    通讯网络正在飞速崩塌,敌方除了只知杀戮的蚀虫,还有会思考的人类,对扩散恐慌的手段了然于胸。


    死亡规模扩大后,走向敌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人们会相信解铃的谎言,选择相信杀死50亿人就能重获新生,届时,事态将更难以控制。


    一切行动需要更快。


    “恭喜玩家触发分支结局……”


    “闭嘴。”白榆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静音?我没时间和你玩,作为我的能力,你能不能学会服务我而不是给我添堵?我说过了,这个世界不是游戏。”


    白榆冷声说:“别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玷污你真正的主人。”


    游戏系统陷入了死寂。


    白榆为它终于有了反馈感到一丝欣慰,但欣慰不到一秒,合成音骤然道:“检测到玩家精神活动异常,正在紧急激活防沉迷模块。防沉迷模块已激活,倒计时十秒后将强制执行防沉迷保护,十,九……”  ?


    白榆怒:“骂谁精神活动异常呢,我看你才精神活动异常,不准启动,谁准你启动了,姑奶奶我都多大了还被防沉迷,不觉得荒谬吗?不准!”


    “……七,五,三……”


    “双数呢?我就问你双数呢?干什么,演都不演了?超能力竟然还有自己的意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是殊星的第二人格不成——”


    “啧。”电子合成音不耐烦地咂舌。


    “失个忆怎么像把脑子丢掉了似的,这合理吗?显得我的智慧都来源殊星一样。”几下滋滋声之后,假声消抹,合成音变成了一个熟悉的人声。


    “大聪明。”她用白榆的声音说着话,态度很差的样子,“动动脑子,一切显而易见——”


    “这就是游戏。”


    ——显而易见,她也是白榆。


    *


    决定投身反抗军的前一夜,父母忽然问:“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是。”乐正明答道,“我很抱歉。”


    “为什么道歉?儿子,我们为你感到骄傲。”父亲说,“你正直、勇敢,拥有一颗赤诚的心,愿意为公正拼搏,我们为你的高尚自豪还来不及,又哪里会责难你呢?”


    “就像我们曾经说过那样,爸爸妈妈由衷地支持你。咱们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支持你追求梦想,还是能够的,更何况你拥有的还是如此高远的志向。”


    “别担心我们。”父亲笑道,“爸爸妈妈拥有你,从不是指望你回报,而是爱你。你找到了想要奋斗一生的目标,我们都很为你高兴。你的梦想,不论是仰望星空还是救苦救难,我们都永远支持。”


    “只是,反抗事业不比天文星象,非常艰苦,一旦投身也很难再后悔言弃了,所以在你出发之前,我们还是忍不住想再向你确认一遍——”


    “孩子,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是的,爸爸。”乐正明放下手中的行李,郑重地回复道,“我已经有了觉悟,我愿意为反抗的事业奋斗一生,为之流血流泪、燃尽青春,即便负伤身死,最后一事无成,也绝不后悔。”


    “你这么说就让我有些放心不下了,儿子。”


    与乐正明想象的不同,听到他坚定的回复,感受他铿锵的心跳后,父亲却面露忧色。


    “如果你想象中最差的结局只是如此,是远远不够的。”


    父亲说:“你的抱负,可能会要你付出一切,不仅包括你的健康、你的学识,也包括你的意志、你的灵魂。成功时,它不一定会回报你鲜花和掌声,失败时,也不一定只要你流血和流泪。”


    “如果用数字来计量,那么儿子,我得提醒你,失败并不等于零。”


    那时候的乐正明,并没能完全明白父亲的深意。


    他以为,父亲只是在提醒他,失败不意味着他会无声无息死去。


    他的经历可能被胜者篡改,他的名声可能会被赢家抹黑。没有胜利,他就可能在谩骂中惨死,即便胜利终临,也得不到正名。


    即使如此,他认为自己也可以接受。


    纵使失败,他也会继续相信意志可以被继承,精神可以被传承,相信邪恶强权终会被推翻覆灭。


    为了自由公正的明天,提前倒在阴影中的人愿意失去自己的真名。


    他从不曾真正明白。


    失败从不等于零。


    现实的世界,还存在负数。


    “他是不是真的欺骗了我们?”


    “他是不是真的控制了我们?”


    “他刚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过载免疫者,这种巧合真的真实存在吗?会不会……他其实偷偷藏匿了遏制过载的手段?”


    怀疑,乐正明不在意。


    “你怎么会做不到,所有生物都听你的号令!”


    “你是免疫者,你当然不害怕了!”


    “爱神,爱神……怪不得你给爱神取了这么一个代号!”


    责难,乐正明不在意。


    “爱神才是对的……爱神才是正确的!”


    “魔鬼,恶徒,杀害我全家的凶手,我和你拼了!”


    “不必伪装了,大人,我们与您志向相同,我们愿意追随您,大人,求您带领我们杀死人类,重归神的光辉之下吧!”


    误解,乐正明不在意。


    乐正明在意的,只有这诡变世界里,每一个凡人的性命。


    “活下去。”


    他如此命令道,于是瘫软在地的人重新爆发动力,连滚带爬陷入蚀虫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活下去。”


    他如此命令道,于是悲泣着想要自绝的人调转刀刃的方向,在殊死搏斗后被蚀虫撕碎。


    “活下去。”


    他如此命令道,于是顽强战斗的人重振旗鼓,拼尽全力后倒在血泊之中。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命令可以激发人类的潜力,让人类听从调令,团结一心,选择最优解,全力苟活。


    可人类的潜力,敌不过超能力。


    他一个人的超能力,更敌不过全世界。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乐正明逆行于人群。


    鲜血从他的眼眶、鼻腔、喉咙涌出,他的肌肤开裂,他的骨肉崩离,好不容易缝补起来的身体又因为过度使用走向了破碎。


    睡眠不足、体力透支、超能力滥用……无不挥霍着他的健康,而奔袭不歇的蚀虫又在拆解他的精神。


    活下去。


    拜托了,活下去。


    尸体横七竖八躺倒他脚下。


    有多少人死去了?


    看不清,数不清,算不清。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他不停地命令着,就像灾厄天使事件时那样——行走在风雨中,命令人们团结一心,命令人们放下分歧,命令人们有条不紊地逃跑,命令人们竭尽全力地求生。


    ——最后徒劳无功。


    “啊……啊……”


    他流下泪来。


    泪与血一道流落,明明连哽咽也无法发出了,机体还在机械地、无用地张合嘴巴,想要挤出些许逃生指令。


    爱神说的没错,全是他的错。


    失败不等于零,他扼杀了倒流时间的可能,他创造了比过去更残酷的结局。


    无数人类死去了。


    全是他的错。


    他放任了过载,他促成了过载。


    全是他的错。


    爱神说的没错,乐正明才是灾厄的起源。


    他必须——


    他必须挽回一切——


    “……”


    冷硬的尸身将他绊倒。


    乐正明倒在尸骸之间,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也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1245年6月,超能力局副局长师灵秀在全国巡查时遭到「爱神」解铃的袭击,双腿报废,半身不遂,随同护卫的机动二队和机动五队更是无人生还。


    以此为开端,超能力局与超凡未来开始全力交战,战火不断蔓延,很快将黎明舰卷入,演变成三方混战。


    这场混战以爱神与二三的同归于尽为结局,三方势力均元气大伤,超凡未来近乎全灭,黎明舰自高天坠落,超能力局作为明面上的赢家,同样没剩下几个健全武力,陷入了实质性的瘫痪。


    然后,过载爆发了。


    白榆打开门,看到了不速之客。


    此人上半身破破烂烂,填补了大量机械和假体,下半身空荡荡,藏匿在蓬松长裙下,整个人挂在轮椅上,手里捧着个铁盒子。


    见到白榆,她张张嘴,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像钢管摩擦音效一样刺耳:“你好,我是师灵秀,是超自然力管理局副局长……”


    白榆掩上门扉。


    “等等!”师灵秀激动地喊道,身体前倾,一个不稳就从轮椅上摔了下来,一边胡乱推开意图搀扶的下属,一边扯着嗓子大叫,“等一下,请听我说,乐正明有话带给你,YZ有东西——”


    “不听。”白榆将喧闹隔绝在了房屋之外。


    过载肆虐不足半月,末日之势已成。世界变得更糟糕了,沈殊星的死亡毫无意义。


    混乱的源头从来不是超能力,而是人类。


    沈殊星的死亡怎会毫无意义。


    白榆对这破烂世界里人类咎由自取的戏码,没有任何兴趣。


    护卫在师灵秀身侧的人渐渐消失了。


    蚀虫潮即将席卷此地,人们还想继续狼狈地、艰难地活下去,尝试在新世界重建家园,没有功夫浪费在旧时代的统治阶级身上了。


    用心劝说而未果后,他们只得抛下师灵秀离去。


    这座城市很快变得空荡荡,只剩下绝望等死的市民、灵顽不固的师灵秀和无所谓的白榆。


    白榆决定回江城。


    江城身处第一波蚀虫潮的冲击范围,早在过载爆发的第一时间沦陷,白榆也因此暂缓了回程,但如今,是时候启程了。


    这局显而易见是解铃的胜利。


    蚀虫潮很快就会彻底笼罩大陆,退到哪里都是一样,还不如回到江城,免得被蚀虫潮初临的喧闹反复打扰。


    反正白榆也无所谓蚀虫,蚀虫既打不过她,感染不了她,也几乎不会主动攻击她,对她其实没什么影响。


    不如回老家等待见证解铃剧本的结局,还能省一笔房租。


    资产管理的要诀之一,节流。


    白榆铭记在心。


    “乐正明在哪,我送你回去?”临行前,白榆好心地关怀了一下残疾人。


    “乐正明……已经牺牲了。”师灵秀有点脱水的面颊上竟然倏地滑落水珠,“他已经……他为了疏散人群,稳定人心,团结中枢,撑着还没完全痊愈的身体超负荷努力,已经……”


    “哦。”白榆礼貌地,“那我送你下去?”


    “……”


    师灵秀没有驳斥什么,只把握机会,打开铁盒。


    里头是一个装满化学药剂的罐子,药剂中浸泡着一颗眼球,暗淡的眼球上有浅浅的星星印记。


    “「另一枚毁掉了,抱歉。」”师灵秀颤抖着复述。


    白榆静静凝望印记。


    半晌,她问:“乐正明要你带什么话?”


    “「沈殊星不会想要五十一亿的祭品。」”


    白榆嗤笑一声。


    “痴心妄想。”她骤然冷下脸来,“永远向前的时间,这不正是他所期望的吗?事到如今又后悔了?人总不能只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支持操控时间。”


    白榆冷冰冰地说:“我不会倒流时间的。”


    她转身就走。


    “别走!”一声巨响之后,师灵秀再次跌落轮椅。


    这一次,没有人再来搀扶她了,而她也不需要搀扶。


    她只是死死抱着那个盛放眼球的铁盒子,像抱着信仰的残骸,一开口就忍不住哭腔:“别走*!求求你!求你——只要你愿意倒流时间,我什么都愿意做,拜托了,别走!”


    她伸出义肢向前划动,好像这样就能在地面前进了一样,干裂的嘴唇不住地张合,吐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为正义而战斗的人,为他人的幸福而努力的人,安然生活的每一个人,都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想要哭泣,可是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落下来的,只有星星点点的血。


    “拜托了,你有这样的能力,别袖手旁观,别冷眼旁观——求你了——”


    “都是、都是——”


    都是我们的错——师灵秀说不出口。


    她可以把错误归咎自身,都怪她没能发现组织中的害虫,都怪她的能力保密差引来爱神,都怪她实力低微提供不了帮助,都怪她独自生还对自己和爱神的关系百口莫辩,都怪……她可以怪自己无数遍,但她怪不了同伴。


    他们没有错。


    他们已经为保卫家园死去了。


    他们没有错。


    说谎吧。


    为了未来,她应该说谎。


    为了同伴,她应该说谎。


    可师灵秀偏偏无法说谎!这可恨的超能力,不允许别人欺骗她,更禁止她欺骗别人。


    她无法说谎!


    偏偏是她来完成乐正明的遗愿……为什么要选择她这个废物来完成乐正明的遗愿?


    师灵秀痛不欲生。


    “想要消灭超能力有什么错!”


    她忍不住大吼出来。


    “超能力给人类带来什么好处了?人类从没有因为超能力得到过一丝一毫的好处!超能力就是纷争,是死亡,是不幸的代名词!”


    “想要消灭不幸有什么错?”


    她死死盯着白榆的背影,声声泣血:“你凭什么生气,凭什么高傲,你倒是回答我——”


    “想要消灭不幸究竟有什么错!”


    “杀死沈殊星,究竟有什么错!”


    白榆捏紧了拳头,骤然回头——


    “轰!”


    尖锐的警报声中,拳头不偏不倚正中人类的鼻梁,血肉之躯登时如断线风筝一般飞远,狠狠撞到墙壁上,猛得呛出一口鲜血,咳出几块赤红的碎肉。


    “敌袭!”


    “长官!”


    “乐正先生!”


    白榆厌恶地甩去手上鲜血:“拳头果然还是应该揍到本人脸上。”


    血液像泼洒的颜料一样泄落,很快染红视野,乐正明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在喘息的间隙抬头,与白榆对视。


    “乐正明,复述一遍给我听听。”侵入安全基地如入无人之境,击飞阻拦力量自然也不费吹灰之力。


    白榆跨越时间而来,闲庭散步般走近,刹那便穿越人潮炮火,与乐正明近在咫尺。


    她俯身,紧紧扼住乐正明的咽喉,眼中杀意犹如实质。


    “「沈殊星是纷争,是死亡,是不幸的代名词」、「杀死沈殊星,究竟有什么错」。”


    “何必拐弯抹角借用他人的口舌?来。”白榆面上浮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我就在这里,亲口说给我听。”


    第96章 百无一用


    警铃在尖锐地鸣叫。


    乐正明感到阵阵眩晕。


    他艰难地聚焦视线,勉强挤出字句:“时间、空间你都复制到了……你从何时何地来,这就是你的极限?”


    无所谓白榆蓦然加重的力道,他不回应白榆的怒火,只自顾自说:“如果只有这种程度是见不到沈殊星的……咳、容照雪能将其他世界线的记忆读取并储存进记忆球,记忆主体以外的人触碰记忆球时,有一定几率进入记忆幻境……咳咳,我曾在里面见过从前的海城。”


    “先知,你或许实际见过。”乐正明断断续续地说,“由华幽心发明的,强制抽取超自然能量维系运作的人工智能,曾被用来统治海城,我本应毫不知情。”


    但如今,他却无比清晰的描述出了先知的模样,一字一句不像来源他人转述,确是亲眼所见。


    白榆不为所动:“你觉得我需要的是幻梦?”


    “如果……咳咳咳,如果能提取所有的记忆,再注入一具容器之中……”


    白榆又加重了力气:“我如果是你,就不会开这种一不小心就会害自己魂飞魄散的垃圾玩笑。”


    “我以为……你认可这样的复活,要不然……”乐正明艰难地换了口气,“为什么放任沈开阳实验?他依照这样的思路制作了不计其数的「沈摇光」。”


    白榆松开手,这是让他说下去的意思。


    下属见缝插针,立马想来搀扶,乐正明却挥挥手:“解散吧,让我们单独谈谈。”


    下属不肯。


    “别让我用超能力。”乐正明说。


    他们无可奈何地退走了。


    没了旁人,乐正明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


    白榆双手抱臂,无动于衷地俯视他。


    乐正明胸膛剧烈地起伏几下,勉力止住了咳嗽,简述起沈开阳的复活计划。


    他语气平静得像个假人:“我以为你多多少少会关注下他。”


    “警察都不关注犯罪分子,能让人逍遥法外这么久,我又怎么会吃饱了撑的去关注人上人?”


    白榆讥诮道:“旧世界的罪孽都让伟大的超能力者独自背负了,新世界的罪孽,难道不应由掌控一切的YZ负责处理么?”


    “我很抱歉。”乐正明说。


    他显然不只是为疏忽沈开阳道这一句歉。


    ——令人作呕。


    乐正明的惺惺作态让白榆想吐。


    但她没有因此暴怒叱骂,恰恰相反,她一改冲回过去的狂暴姿态,近乎温和地笑起来。


    “你感到抱歉?”


    白榆轻声细语地说:“你明知道——殊星温良宽柔,从不是恃强凌弱之辈,也并非人类刀剑相向、自相残杀的真正理由,但你还是杀了她。”


    “这样的你,竟然会感到抱歉?”


    “因为殊星可以永生且同理心强,你就料定她一定会有不能再忍受他人悲惨,进而干涉他人命运的那天。你害怕她会将人类圈养进永恒的花园,成为多情的暴君,也害怕她干脆抛弃那只会伤人的同理心,成为无情的神明……”


    “你害怕世界存亡系于一人之喜怒,害怕人类失去选择和前进的自由,因此,你不停强调无上伟力与人之心的不兼容,给她压力、迫她抉择,最后终于成功逼死了她。”


    “你成功让她选择了第三条路,你成功以人类之躯完成了弑神的伟业,你简直就是救世的英雄,人间的传奇——”


    白榆微笑问:“这样的你,竟然会感到抱歉?”


    痛楚堵在乐正明的咽喉,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嘴唇嚅嗫好几下,艰涩地呢喃:“……我不是。”


    白榆并不在意他的回答。


    她凝视着这个狼狈的、恶心的、惨兮兮的蠢货,好似在欣赏一个会行走的笑话、一个装正经的小丑:“你怎么可能会感到抱歉呢?为了什么?为了没能将我们这些邪神的信徒铲除干净吗?”


    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的确,如果没有华幽心就不会有海城覆灭,没有解铃就不会有现在的末日景象,你还是那么会抓住问题的本质。”


    白榆声音轻柔,讥讽如蛊惑:“如今,是到杀我的时候了吗?你把我从未来引诱至此,为的就是这个吧?”


    “杀了我,这一切的灾厄一定就会停止了。”


    声音在她唇舌间绕了一圈,伴着微微上扬的尾音,被她重重地咬出:“对吧?”


    “我不是。”乐正明终于不堪忍受般回应了。


    “我不会引导师灵秀说那样的话,更没有完成什么弑神的伟业,我做的……我只是……”


    他无意识地颤栗着。


    “我只是杀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他颤栗着,终于将那长久的,萦绕在他心中的悔意吐露,“我很抱歉……为我杀死了一个人类,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我很抱歉。”他近乎哀泣着,将巨大的挫败感表露,“我搞砸了一切,我没能阻止超能力扩散,没能阻止灾厄天使发狂,也没能阻止过载泛滥,我让这个世界变成了炼狱……我很抱歉。”


    “我搞砸了一切。”乐正明不住地重复着,“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很抱歉。”


    白榆的嘴角压平了。


    她再也无法保持微笑了,即使那个虚假的、讥诮的微笑。


    “骗子。”白榆冷冷地说,“你感到抱歉,只是因为千千万万的人因为你的决策失去了生命,只是因为殊星死后的世界比她活着时更加残忍,仅此而已。”


    “你感到抱歉,根本不为你的傲慢,也不为你逼死一个十六岁孩子的狂妄。你因为一个孩子成长中的失误,就笃定了她人生的轨迹,然后趁她对个人的认识还迷茫之际,利用她的同理心逼死了这个尚未长成的孩子。”


    白榆俯下,近距离与他贴近,让他印有星星的眼瞳清晰地映照自己此刻的眼睛。


    这双眼睛中酝酿这不息的烈焰,多年以来从未平息,是仇恨、是厌恶,是悲伤、是痛苦,是与乐正明全然不同的震颤。


    她重重地掐住乐正明的脖子,再度将他掼到墙上:“这才是为殊星悔恨的眼神!”


    压抑的怒火再次爆发了。


    “该死的骗子,自以为是的混账,下作的杀人犯!你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还高坐庙堂之上,指挥正义,指点秩序,你有什么资格掌握权力号令人间——你这逍遥法外的恶徒!”


    “你摆出一幅甘愿为世界牺牲的姿态给谁看,圣人的假面戴久了连你自己也被骗过去了吗?真叫人恶心!你以为自己是谁,世界从来都不需要你!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付出,低声下气的牺牲,莫名其妙的指引,更不需要你来做主杀死沈殊星!”


    “你根本不感到抱歉!”白榆叱骂道,“你让我的殊星白白牺牲了,你却——根本——不感到抱歉!”


    “我没有!”痛楚从乐正明的咽喉,眼眶,颤栗的心脏和痛苦的叫声中淌了出来。


    “我不想让她的牺牲白费。”乐正明眼眶湿热,“我不想让她的牺牲白费——超能力复苏的第一时间,我就转入了政府部门,想要阻止超能力扩散,但我失败了!我想要阻止超能力造成伤害,但我失败了!我不想让沈殊星的牺牲白费——但我失败了!”


    他仰望着白榆:“我失败了!我失败了……对不起。”


    “对不起。”乐正明气若游丝,“你,你们,还有……沈殊星。”


    “对不起。”


    “对不起……”


    他呜咽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


    白榆退开了。


    乐正明剧烈地咳嗽着,鲜血大股大股地流出,原本被超能力复原的右半身也有了崩解的征兆。


    他在白榆说话的同时还在用超能力遥控着前线,协助抵御蚀虫潮,如此不顾惜自身的做法自然要他付出代价——他就要死了。


    他的手下们终于无法忍受地冲进了门,把他搬上病床,想要给他续命。


    乐正明就要死了——或者说,在白榆刚刚离开的未来,他已经死了。


    他在伤害沈殊星的悔恨中死去了。


    白榆本该俯视着这奄奄一息的落水狗,轻蔑地喊出一声“活该”,为这出烂戏画上快意的句点……


    但她心中丝毫涌现不出相称的快意。


    她没有感到慰藉。


    乐正明悔恨也好,不悔恨也罢,根本没有意义,沈殊星不会因为他的悔恨复生,不会因为人们的哀恸重现,沈殊星——已经不在了。


    沈殊星已经不在了。


    “殊星……哪里都不在了。”白榆喃喃道。


    “在超能力回归的第一时间,我就尝试过了,我没法见到她。所有的超能力都不对殊星生效,我没法看到她的幻影,没法看到她的记忆,我没法看到她。”


    “容照雪的能力没有用——容照雪一次性可以制造两个记忆球,在海城覆灭之前我就见过她,拿走了她其中一个空白记忆球,但没有用。”


    “殊星哪里都不在了。”


    “一切都没有意义……”悲伤从酸涩的眼眶淌落,白榆说,“你向我低头,对我卖惨,尝试道德绑架我都没有意义。逸散在外的超能力回不去殊星身上,过载泛滥是迟早的事,解铃不过是加快了这进程。”


    “静待终局吧。”白榆喃喃道,“说不定……解铃才是正确的呢?五十一亿人死亡后,殊星和摇光都会回到我身边……”


    白榆决定走了。


    她不想再欣赏苦痛、悔恨、哀鸣……这些没意义的东西。她只想回江城,待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等待奇迹降临,等待谎言成真,等待自己的家人回家。


    偏偏乐正明不死心。


    “沈殊星不会想要五十一亿的祭品。”他说。


    乐正明附身到了手下的身上,这下他可以顺当地说话了,即使这超负荷的运转需要他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压制住了软弱的情绪,就像从前每一次那样。


    他没有时间耗费在内心的痛苦之上,在被悔恨彻底吞噬之前,他还有未竟之事,他必须脱离软弱的情绪。


    乐正明再次强制挥退了手下:“爱神不可信。”


    他尽量保持了语气平静:“爱神抛出的猜想是,超能力是沈殊星的一部分,超能力重临是沈殊星复活的前兆,因此,加快超能力扩散有助于加速沈殊星复活,五十一亿人命更是沈殊星的需求……但你我都清楚,沈殊星不会想要五十一亿祭品。”


    他没有给白榆接话的机会:“超能力没有表现出和沈殊星明确的相关性,只表现出了与我们的关联。”


    “1241年以来出现的超能力类型只有五类,分别是你的能力类,我的生物类,二三的规则类,沈摇光的转化类和爱神的拟物质类。我们目前认为,这些超能力的来源有二,其一为与赋予性超能力者理念共鸣,其二为对超凡能力的渴望。后者相对来说和超能力的匹配度会更低,往往副作用更大,化身蚀虫的概率也更高。”


    乐正明操控他人之躯,从狼藉的废墟里摸出一个平板,点进文件夹,翻出里面大量的实验报告和科研文章。


    他调转屏幕,将这些研究资料呈到白榆面前。


    “如果猜想为真,那我们的状态就会对超能力觉醒的与否、快慢等因素或多或少造成影响。”


    这猜想似乎并不为真。


    在过载爆发之前,几类超能力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沈摇光对应的转化类超能力人数很少,但少,不代表无。且如今,解铃和华幽心也死了,拟物质类和规则类并没有停下极速增长的脚步。


    但他提出这个猜想总是有理由的。


    “我有支持猜想的成果。”乐正明调出实验报告。


    白榆快速看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7月……也就是六天前,生物类超能力停止增加了约6小时,三天前,又停止增加了约12小时。


    “你不会以为我会轻易相信几页人为编纂的报告吧。”白榆说。


    乐正明道:“你可以亲自验证。回溯时间让过去的我调整成果出现的时间,或者,用你手上的记忆球。”


    他说:“我对超能力重现的理由另有猜想,我想用它和你交换一个机会,换一个你回到过去,让一切重来的机会。”


    “我不需要从你口中知道理由。”白榆道,“任何东西我都可以自取,而你也从不比解铃更可信。”


    “……你说得没错。”


    乐正明承认了:“我不值得你交付信任,回溯时间,但……沈殊星可以。”


    他凝视着白榆,又好像凝视着另一个不会再回应的人:“沈殊星的死亡……不能毫无意义。”


    白榆一定会答应的。


    他如此笃定。


    在这不断崩塌的世界里,唯有这悲伤,依旧被笃定。


    第97章 无神之地


    “你不觉得自己的叙述有些冗长了吗?”


    白榆对过去的自己嘲讽现在的自己一事耿耿于怀,在策划——姑且就这么称呼过去的自己吧,她在策划停顿的片刻当即不甘示弱地嘲了回去。


    “你这样的叙事能力怎么好意思做策划?怪不得我感觉这游戏一点都不好玩,到处充斥着复杂而无用的信息。”


    策划语带不虞:“否定过去的自己对你有什么好处,我难道不是你?自己骂自己有意思吗?”


    白榆不由:“你好意思说这话?”


    “你可不一定就是未来的我。”策划说。


    “哈?”


    策划道:“你对我和乐正明的争吵、对峙、谈判等等不感兴趣——的确,结果已经明明白白摆在你面前,纠结自己最终同意的理由没有意义,重要的只有游戏开始了。”


    她说:“回溯是有极限的,所以需要别的超能力帮忙,世界游戏化可以实现这个目的,所以这场游戏开始了。乐正明限制了游戏的开局,而我设定了失败的条件,我和他各自留下了一则讯息,如你所见,他的是初始道具那封伪造的信,我则是此时此刻正在和你对话的幻影……啧,我本来以为根本用不上的,谁想到我丢了一点记忆之后就像丢掉了智商一样!”


    白榆无视了她的抱怨,迅速理清了事实。


    策划他们的猜想是:过载是一种超能力阈值管理失效,失效使超能力强度超越栖身宿主所能承受的最高限度,从而导致宿主身体衰变的病症。


    当人类神经系统衰变速度更快时,人类会被超能力反向支配,形成「蚀虫」,当身体其他器官和功能衰变更快时,人类则会死亡。


    而超能力阈值管理失效是因为沈殊星死亡。


    基于这个猜想,解铃诬赖乐正明,说他认为人类注定灭绝,因此需要以献祭人命的方式复活沈殊星,牺牲部分人换取人类文明存续。


    乐正明本人则以为事已至此,应当继续消灭超能力,以利用超能力的方式。


    “真是荒谬。”策划冷笑一声,“用一场游戏来回敬这荒诞的选择,为这可笑的世界草草收场,实属人之常情。”


    策划继续道:“事实证明就算重来一次,事态发展也不会发生根本性的逆转,毁灭是既定的结局,挣扎毫无必要……所以,别再空耗光阴了。”


    “赶紧结束这场游戏吧。”策划催促她,“随便选一个结局结束。”


    “……结束?”白榆重复道。


    她俯视废墟,环顾猩红,不禁向过去的自己发问:“就这么结束?就这么狼狈不堪地结束?”


    “继续不过是延长他们的痛苦罢了,你难道还觉醒了欣赏他们惨叫的爱好不成。”策划说,“早点结束一切让殊星复活才是正途。”


    “这不对吧。”白榆道,“你凭什么料定殊星会复活?哪里有她要复活的迹象了,解铃的说法始终只是一面之词吧。而且你同意游戏的目的不是知道超能力重现的原因吗,这么草草结束又从何得知真相……还有游戏结束之后,时间会到什么时候,延续现在,回到你的时间,又或者——”


    白榆凝住了。


    “你已经有了答案。你不可能为不一定能得到的报酬入局,还给予乐正明在游戏中设限的优待,乐正明也不可能在你付出真正的行动前拿出筹码,也就是说,超能力复苏的理由就在这游戏之中,而你已经知晓了,所以需要结束这游戏,因为这答案不能……”


    她意识到了。


    “……不能被我知道。”白榆喃喃道。


    “结束游戏。”策划说。


    白榆充耳不闻:“你能回溯的时间有限,无法有效验证这个猜想,但我可以,所以我不能知道。但我为什么可以?乐正明。”


    “因为我表现出了要和乐正明交流的态势……而曾经推断出真相的乐正明如今说不定已有了猜想,更别提,乐正明参与了游戏的构架,设置的条件和留下的信息发挥了远超想象的作用,几乎引导了我的行动,我和他的每一次直接接触都是一种冒险。”


    “游戏架构……”白榆自语道。


    电光火石之间,先于一切,真相浮现在了她的眼前:“是——”


    “结束游戏。”策划说,“算我求你了。”


    白榆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游戏面板。


    白榆机械地点亮手机:“研究所的位置……”


    “结束游戏!你难道真想去确认不成?”


    “天清市……”


    “我不想知道真相!你也不想!早知道是这个理由,我绝对不会同意的!该死的乐正明,他一定骗了我,是陷阱,是谎言,那家伙搞别的不行,搞阴谋诡计有一套,这一定也是——”


    “……”


    “白榆!”策划吼道,“不许去!”


    白榆轰开了超自然力研究总所的大门。


    她随机选中了一个看起来是领导的人:“能力类超能力者的数量统计报告,给我。”


    警报呜啦啦响个不停,小领导惊恐地望着她,嘴唇嚅嗫,半晌没吐出话来。


    “放开他,你要的东西在我这。”乐正明说。


    白榆侧过头,在这混乱的时刻,乐正明的本体既没有在指挥中心,也没躺在专属病房,却在研究所。


    乐正明将手上的纸质资料递给她。


    白榆没有接。


    他便说:“我不是来伪造数据的。研究所的资料你可以随意查阅,需要和谁对峙,也可以让我先下令解除支配,确保无人受我控制,如果真有大规模地篡改数据,总会留下马脚。”


    白榆才不是认为他会做这种蠢事。


    乐正明也不是真觉得白榆在怀疑这个。


    乐正明说:“6月6日至黎明舰坠落期间,新登记的能力类超能力者增速断崖式下跌,研究所和办事处近期一直在核对这批新登记的能力类超能力者的确切超能力觉醒时间,目前……未有一例有明确证据可证明其觉醒时间在6月6日后。”


    “……”白榆没有说话。


    “闭嘴。”


    策划代替她做出了回答,但可惜,乐正明听不到。


    他继续说:“我的能力可以对自己短时间生效,前线现在也有华幽心控制,我在计划验证结论。”


    “拒绝他。”策划冷冰冰地说,“我不需要任何实验,过载泛滥的节骨眼上做什么呢,你们不该去在意人类的生死存亡吗,白白浪费掉一个好使的超能力者做什么,表现出来的在乎原来是逗我发笑的笑料吗?”


    “哈哈。”策划不带感情地吐字。


    白榆不语。


    乐正明说:“过载泛滥的当下,人们对超能力的恐惧和渴求已至巅峰,超能力者增速飙升,如果能在此时实现某一类超能力的零增长,我想,结论就很清晰了。”


    策划冷冷地:“清晰个屁,你凭什么保证统计准确无误,你错判的东西多了去了,我才不会中计。”


    “拒绝他。”策划咬着重音,“「我」。”


    白榆张张嘴,想说的话喉咙间挣扎着、翻滚着,把喉头搅得好难受。


    那言语好不容易蹦到嘴边,却既不是拒绝也不是接受,而是:“我拒绝……有意义吗?”


    胃部抽搐着,除了疼痛什么都没有挤出来。


    ……好痛。


    她明明不该感到痛的,这是她天生的残缺,也是她与生俱来的优势——如果没有遇到沈殊星的话。


    如果没有遇到沈殊星的话,她分明不会感到痛的。


    “我的愿望……为什么只听最初的那一个?我明明撤回了不是吗?”


    “我分明——撤回了不是吗!”


    白榆将那载满可恨信息的纸张打落,步步后退。


    她又被那种深深的无力和挫败俘获了。


    超能力重返的理由是记忆,是他们关于沈殊星的记忆。只要将关于沈殊星的记忆封存,超能力就能停止扩散,停止增长。


    这世间所有因超能力重现而起的纷争,都由对沈殊星的思念助燃。


    ……开什么玩笑。


    乐正明还在白榆耳边嗡嗡叫个没停,什么“你是不是有别的信息来源”、什么“结论需要实验验证,如果你……”,白榆不想听。


    她抓住乐正明的肩膀,从他指尖抢过残留的纸张,随意锁定了一个新的、研究所的生物类超能力者,然后一刀捅进自己的胸膛,回到那人尚未获得超能力的时刻,强迫这刹那不明状况的乐正明发动能力,再一刀划开他的脖子。


    血飞溅到她的脸上。


    尖叫与叱骂在侧,白榆充耳不闻,推开用来控制变量的器具,一心一意地盯着眼前人。


    一秒、一分、一时。


    本该觉醒生物类超能力的人如此恐惧、如此慌乱,但至始至终,他也没再能觉醒生物类超能力。


    “哈……”


    滞留在脸颊的血如此炽热,竟穿过皮肤、越过骨骼,烫伤了白榆的心。


    从前,沈殊星在个人的生命和他人的性命之间选择了后者,而现在,这选项变本加厉,变成关于沈殊星的记忆和他人的性命了。


    明悟一切的瞬间,白榆对这破烂世界的恨意达到了巅峰。


    第98章 蚀虫浪潮


    秦无右已经要对哀嚎麻木了。


    屠杀的队伍正随着战线推进壮大,当人们失去的足够多后,他们就不得不相信解铃描绘的未来了。


    ——牺牲五十亿人,神便会重临,然后逆转时光,抹去所有的痛苦,夺回所有的失去。


    他们不再关心这屠杀究竟是哪方的主张,也不再关心这宣言究竟是真是假,只是怀揣着希望,捡起血迹未干的刀,挥刀向其他不相信的人。


    作为回报,秦无右释放了仅剩的两头过载鲸鱼,营造出过载在向其他生物蔓延的假象,让现实如预言所显示那般演绎,让这些孤注一掷的同伴们在更大的希望中战斗、前进、死亡。


    哀嚎、痛呼、惨叫一浪高过一浪,不绝于耳。


    但没关系……很快就会结束了,很快就会结束了,一切必定将如预言所示那般推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秦无右!为什么!秦无右啊啊啊啊啊——”


    秦无右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近乎惶恐地望向声源,认出了那被卷入蚀虫铁蹄下的人类——他昔日的队友,曾经的战友,机动四队的同僚。


    血肉模糊的同僚惨叫着,被癫狂的人类扑在身下,然后一道被蚀虫洞穿胸膛。


    他们的尸体叠在一起,已分不清彼此,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死到临头也不肯闭合的眼睛,死死地锁定着秦无右,一瞬不曾偏移,证明这可怖的杀戮、悲惨的质问,都不是秦无右的幻觉。


    “对不起……”秦无右不禁说。


    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脸庞交替着在他眼前闪过,已分不清是超能力生产的幻觉还是他脑神经制造的错觉。


    过载的晶体在他身上疯长、乱爬,已然覆盖到了脖颈,让他难以呼吸。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紧紧攥紧手中——如果畸形的利爪那还能称之为手的话。


    他紧紧攥紧手中的布偶,几乎要将布偶的头颅扯下,残存的手指触碰到布偶身上的文字,触碰到曾经千遍万遍抚摸过的文字,才让他的哆嗦停了下来。


    「愿我的孩子秦无右永远幸福」


    “对不起。”


    他流着泪自语:“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我必须!我必须要倒流时间才行,我必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秦无右将破损的布偶举到面前,闭上眼睛,用知觉尚在的脸颊去触碰那行字,感受其中蕴含的、属于昔日的爱,试图再一次从中汲取无限的力量。


    自己有什么资格悲泣,自己又屠杀着谁的母亲?


    “对不起,对不起……”


    如雷的轰鸣骤然响起!


    亮光如利箭射过来,轻而易举洞穿了本该坚不可摧的过载水晶,径直朝着秦无右的面门而来!


    秦无右在仓促中闪躲,用尽全力还是被那亮光的余波烫伤了半边脸颊。


    秦无右迟钝地望向袭击者。


    黎明舰?超能力局?


    都不是。


    “好久不见,老同学,还记得我欠你的八千块钱吗?”白榆说,“我来还钱了。”


    ——是穷追不舍的过去。


    白榆遥望面目全非的故人。


    眼前的生物挂着秦无右的脑袋,身体却被过载水晶覆满,体积庞大,形状怪异,已经很难再被称之为人。


    “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它……他问。


    这头丑陋的怪物似乎还残留着秦无右的意识,能用那人类的头颅发出人类的声音。


    “这该问你,秦同学。”白榆说,“我不来见你,你也迟早会来见我的,不是吗?如此穷追不舍,一定是来讨债的吧,这件事上,我的确有那么一丢丢的错。”


    纸币在他们之间飞舞,白榆道:“现如今债款结清,你我能和解吗?”


    秦无右只说:“你记错了,你只欠我三千。”


    “是吗,那多余的部分就当利息吧,不好意思,我走过的世界线太多,记忆一团乱麻,已经分不清了。”


    秦无右努力想让自己语气显得不那么疲惫,但不是很成功:“是江城的时候给你的吧,他……我就给你五千吗?未免太少了。”


    “是吧!太抠了,你好歹是领两份工资的人,就分我这点零碎合适吗?说好的苟富贵勿相忘呢,发达了就选择性遗忘从前五五分的誓言了?”


    白榆痛心疾首:“组织对你很失望!”


    “……哪里来的组织,又哪里有过那种誓言了,不要擅自篡改记忆啊。”


    “是其他世界线的你承诺的!”


    “这样。”秦无右说。


    “这个时候该说的是‘不可能,哪条世界线都绝无这种可能’……才对。”白榆纠正他。


    秦无右不答。


    片刻后,他说:“二三活下来了,竟然能从那么憎恨二三的机动队手下保下她,你真的很厉害……机动队现在欠你一个大人情了。二三不仅能量产强力超能力者阻击蚀虫,还能强行压制超能力者们的能力,大大减缓过载病情发展,配合上YZ的控制,伤亡想必很快就能锐减下去了吧。再加上你……你若能更进一步,利用爱*神的超能力将蚀虫核心潮剿灭在此……说不定,暂时压下这次蚀虫爆发也不是梦话呢。”


    “爱神、二三和YZ,争锋相对的三方,超能力却这么相辅相成,适配合作,活像救世的搭配……真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


    “没错。”白榆说,“因为你,世界人们实现了大团结,怕不怕?”


    秦无右凝望着她:“不怕。”


    “我已经没有任何惧怕的东西了。从知道妈妈偷偷来海城想给我一个惊喜,又在枫庄眼睁睁看到灾厄天使在海城上空升起那刻起,我就已经没有任何惧怕的东西了。”他说,“我什么都不害怕。”


    “与你为敌……与你们这些被选中的人为敌,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不害怕。”


    这样的话,竟然有朝一日会被自己说出,还是对着光芒万丈的、闪闪发光的白榆说出,十年前的自己一定想不到。


    他从一个小心翼翼瞻仰白榆光辉的路人、偷偷摸摸借用白榆光环的配角,变成了舞台正中央的角色。


    可这曾经在心中都不敢随意幻想的变化成了真,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如果早知道成为这样的角色需要牺牲、需要流血、需要流泪,他一定甘于平凡,固守江城,做一辈子平平无奇的秦无右。


    可他没得选。


    人生的剧本,由不得他选。


    “我不害怕。”秦无右说,“与世界为敌就与世界为敌吧,只要可以重回过去,只要可以回到那一天,我就可以舍弃一切,哪怕是……”


    黑色的晶体继续上爬,很快,他所剩下的,还属于秦无右这个人类的部分,就只有一双不肯后退的眼睛。


    他挪动畸变的、巨型的足肢,朝白榆冲了过去:“我的过去!”


    血红的蝴蝶四处飞舞,犹如蝗虫过境,遮天蔽日。


    蚀虫被他的动静引导,纷纷扑向白榆,幻象由蝴蝶的麟粉构造,群绕白榆眼前。


    战斗重启了。


    在超能力全然回归的当下,白榆复制的是超能力之主的能力,应对起来并不困难。


    她一边同这些畸形的怪物对打,一边还不忘提醒:“此处应有激昂的音乐和BOSS血条,策划,你的世界游戏尚未结束,可别偷懒啊!”


    策划冷淡地看着她。


    游戏面板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昔日的投影。


    从白榆强行捏合了华幽心和乐正明的人手,又一意孤行领下单挑蚀虫指挥系统的任务之后,她就不再骂骂咧咧了,只盯着一张与白榆已满一样的脸,用和白榆全然不同的目光盯人。


    如今白榆点名,她依然一言不发。


    白榆也不在意,一边殴打蚀虫一边和另一个过去交流:“回到过去?你真的认为杀死五十亿人就可以回到过去吗?解铃告诉你的?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个事实——”


    “我在江城识别出解铃的身份,是因为有个超能力者能够看到别人牵扯的杀戮因果数字,而解铃头上的数字是七位数。这数字仅记录当前世界线数据,而在过载爆发之前,事关百万性命、又能和解铃扯上关系的事件,只有海城的‘灾厄天使’。”


    白榆听到自己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声音:“海城覆灭是解铃促成的,你在为你的仇人卖命。”


    “怎么可……”这完全可能。


    “你在说……”她没有说谎。


    秦无右无比清楚,解铃完全做得出来。


    灾厄天使破坏力强得毫无道理,但如果是因为过载,那就合理了。不仅是灾厄天使,事关过载的种种、解铃对他莫名的看中……昔日不解的种种,只要接受这个事实,便都有了解释。


    这就是解铃留给他的最后惊喜。


    想要复活火海中复生的沈开阳,需要和沾染火焰的过载鲸鱼为伴。热爱混乱、自以为棋手的元祯,会在混乱开始的刹那成为被丢弃的棋子。


    就连大名鼎鼎的二三和YZ,解铃为他们编制的死亡剧本都充斥着恶劣的玩弄,区区秦无右,又凭什么幸免?


    “爱神……”秦无右痛苦地呼唤她的名号,悲愤交加,痛不欲生。


    可即使如此……!


    白榆砍断了他的半身。


    头颅随着半截过载晶坠落,在尘土飞扬的废墟中翻滚,沾满了污秽,但这具被过载支配的身躯不会这么轻易死去,他依然可以悲泣,可以惨叫,可以呐喊。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后退!”


    幻觉彻底解除了,某个一直被隐藏在蚀虫潮中心的庞然大物终于露出了真容——


    “这是……”白榆不由停下了攻势,仰望眼前的异物。


    那是一尊巨大的蚀虫,比目前出现的任何一头都巨大高耸,堪比大厦,它的形状独特,宛如开壳的海胆,尖刺四射而出,深深扎入地底,尖刺上面还密密麻麻缀连着葡萄串一般的硕大眼球状物,这些浑圆的眼球咕噜噜转动着眼珠,在幻觉解除的刹那,齐刷刷锁定了白榆。


    裸露的“壳”中心,悬坐着一个人形黑水晶,那水晶,与其说是水晶体,不如说是覆上一层不透光薄膜的人体,人类的手脚、肢体的曲线依旧清晰分明,与其他化作蚀虫后膨胀畸变的人类截然不同。


    人形物四周光环环绕,其胸膛中心还开了一个洞,逸散着璀璨的金光,流淌着黄金一样的液体。那身形和光芒看起来无比眼熟……


    “过载……爱神?”白榆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