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艾伦医生,早上好啊。”


    “早上好啊。”年轻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小钥匙,打开了诊所的门,他生的苍白而消瘦,容貌平平无奇,穿着一套一丝不苟的三件套,艾伦科斯明斯是这块伦敦混乱街区里最好的医生。


    按理说他们不该有这么好的医生。


    以艾伦的医术,应该可以在更体面的地方拥有一家诊所。


    但是他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在这老鼠聚居的街道开了一家诊所,这个街区是伦敦最肮脏最黑暗的地方,有数不胜数的赌场,风月场所,流浪汉,逃犯,这里的房屋都是乱七八糟搭建的,导致反而像是依附着这片土地而生长出来的一样。


    因此他在夜间凝视它们的时候,总感觉它们也在低沉缓慢的呼吸,它们也需要进食。


    它们的食物就是这些社会底层人的血肉和汗水,以及再无利用价值的可悲生命。


    它们吃掉了一切,还是一副悲哀而贫瘠的样子,因为所有的养料都被送到了不远的地方,他抬起头,看向了富人区,那里有漂亮的博物馆,大学,书店和被这看不见的地下血管输送过去的养料和血液。


    但是他对这里的人类并无什么同情。


    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狩猎而已。


    自然界中的狩猎者,为种群清除老弱病残,所以没有了狼,鹿也不能过的很好。


    他就是狼。


    高高在上的狼。


    不过在鹿的地盘里,狼也最好伪装成一头鹿。


    “理由么,”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高高的鼻子,“我是个外来移民,我还是个犹太人,我就主动不和那些高贵的自命不凡的家伙混在一起了。”


    这是一个非常可信的理由。


    他也一直表现的安分守己,富有教养,勤勤恳恳,乐于助人。


    因此也没有人怀疑他来到这里定居的初心,取而代之的是对他命途多舛的同情。


    “艾伦医生实在是太倒霉了。”他们都这么说,“他是个那么优秀的医生,又有天然高尚慈悲的心肠。”


    “他和那些医生比起来,什么都不差。”


    “他比那些医生更好。”


    人们都这么说。


    这一点会在今天得到认证,艾伦想,他会在今天扮演一个英雄,解救一名因为开膛手杰克落网而幸存的女性。


    他比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女性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当然只有一个原因,他即是开膛手杰克本人。


    艾伦天资聪颖,他从小就是班级上的优等生,然而他视力不好,戴着笨拙的厚厚的眼镜,脸上满上雀斑。


    所以他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一次圣诞舞会能邀请到一位女性和他共舞。


    当然了,也有一些女性邀请过他,但是他不屑于接受这些同情心的施舍,而且这些女同学相貌平平,也不讨人喜欢,自己如果接受了,那岂不是显得自己连这种货色的施舍都急不可耐了。


    太掉价了。


    所以他在十几年的求学之中,从来没有一位异性友人,也没有一个拥有舞伴的圣诞节晚会。


    他的父亲虽然声名狼藉,但是毕竟富有,于是他有一位美丽非常的母亲。


    是他父亲从某种场所里带回来的。


    肮脏却美丽,天生擅长讨人喜欢,逗人一笑的女人。


    当然了,他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恩主,他是个商人,从来如此,所以他看中他的母亲只有一个理由,她可以作为他的资产,毕竟招待客人的时候,从外面雇佣不如自己的夫人就拥有这种才能。


    更何况犹太人可以娶不止一位妻子。


    所有男人,都可以让我母亲忠诚的服侍,艾伦想,然而他遭遇了一个糟糕的难题。


    那就是他应该也算是个男人吧。


    为什么他的母亲拒绝服侍他呢。


    难道他不是个男人吗?


    于是他拥有了第一个猎物,不,从公共良俗的角度来说,他有了第一个受害人。


    他将一切做的天衣无缝,他用绳子勒断了她脆弱的脖子,然后将她的肚子剖开,仔细地观察着,虽然他报考了医学院,以后这样的机会多得很,但是那些肚子,不是他诞生的地方,所以对他来说没有这样神奇的寓言意味。


    他凝视着深红色的人体器官,陷入了深沉的哲学思考。


    他对垂死挣扎的女人说,“你已经老了,一个老了的妓女是没有任何人在意的,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无足轻重。”


    “没有人会找你,甚至没有人会介意你的消失。”


    “我可以指望的唯一难道不是你么?”女人最后对他提出了一个问题,“艾伦!”


    艾伦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直到她的脖子发出了一声脆响。


    “因为你不爱我啊。”他喃喃自语道,“你承认那么多烂泥一样的家伙是男人,却不承认我也是。”


    “不过我杀了你,也是征服了你,而且比他们都征服的更深入。”他将血肉模糊的团块一把一把地捧起,“我要征服更多。”


    “我要把这些年世界亏欠我的都拿回来。”他说,“你说你爱我,可是我不需要女人居高临下的爱,女人比我更弱,我只需要她们被征服。”


    “被支配,被剥夺一切虚伪的惺惺作态的美好品德,最后泪流满面狼狈不堪的死去。”他低声说,“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食物链更高的一环,是他们的神。”


    他再一次从母亲的血中爬了出来,感觉自己又得到了一次新生,他站在水管下,将母亲的血一层一层地从身上洗掉,重新在镜子里露出他自己熟悉而陌生的面容。


    也许再次出生的不是那个沉默寡言木讷的艾伦,而是,开膛手杰克。


    然而那个女人留给他的东西还真是顽强,他毕竟白日里还披着艾伦这张人皮行动着。


    艾伦走进了诊所里,里面很干净,他没有收集任何受害者遗物的习惯,也从来不在自己的诊所处理尸体。


    最后一名受害者,被他藏在几条街外某个风月场所的废弃地下室里。


    他在作案的时候,并没有被她看到自己的脸,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特征,托那位吝啬的女人的福,她的美貌没有一星半点遗传给了他,他太平平无奇了,可以是伦敦的每一个人。


    她明明那么美丽,然而却让他如此平淡无趣,果然她什么都没有给我。


    而且他的皮肤苍白,身材瘦削,和那些人标榜的高贵有些相通之处,这名幸存者会指认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毕竟他们的身形是那么的相像。


    “有位小姐生病了?”他看着来人露出了一个微笑,那家风月场所是他的常客,所以一定会在那个受害者被饿死之前找到他去看病的。


    所以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发现受害者,然后把她送到警察局去,一切都看上去那么天衣无缝,顺理成章。


    他本来对夏洛克福尔摩斯没有什么兴趣。


    他可以对天发誓这一点。


    毕竟他已经给警察局寄了三封挑衅信,然而他既然是那群警察的好朋友,他们至今还没有抓到他,可见他们并非被神所眷顾的人。


    而他自己则是神眷之人,所以根本没必要对这么个侦探有什么特殊的关注。


    然而如今他又有了一个发现,那个人岂是不是神眷之人,简直是暴殄天物的愚者。


    那个少女。


    那个跟在他身边的少女。


    那个铂金色头发,有一双异色眼睛的少女,如果说杰克想用什么来为自己传奇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他愿意投入捕猎她之中。


    她的身体里蕴含着那样可怕的毁灭力量,然而却被所谓的规矩驯化的不流露出一分一毫。


    落单的,年幼的,被蒙骗的神明。


    好可怜啊。


    好可悲啊。


    他想要征服她。


    这样就可以报复那个所谓的西恩了,他仗着自己出生就拥有强大的力量,对自己指手画脚,然而他虽然持有杀戮的力量和名头,却根本不懂杀戮代表着什么。


    怪不得不少神秘学上都说,十三王不过是人类可以役使的使魔罢了。


    就像女人,天生就可以做到男人做不到的事情,但是不过是男人的奴隶罢了,她们拥有的生育孩子的专长,不过是为了给男人特化的本能罢了。


    他说不定可以征服十三王,杰克想,如果作为他最完美的金盆洗手,和证明自己能力的丰碑,能杀死那个少女就好了。


    艾伦医生脸上挂着谦和而富有同情心的笑容听完了病人老板的请求,然后表示刻不容缓现在就出发。


    他锁上诊所的门的时候,却没来由的感觉到,背后似乎有夜莺叫了几声。


    现在是早上啊,为什么会有夜莺,他忍不住想,他当然很介意那个少女询问的你有没有听到夜莺叫是什么意思,他在神秘学书籍上从来没有查到确切的含义。


    而且他这种似乎超出了里面记载的每一种情况。


    夜莺在前半夜叫,寓意着幸福,他已经听到过,夜莺在后半夜叫,寓意着财富,他也听到了,而夜莺在清晨叫,寓意着凶兆。


    而他三种全都听到了。


    杰克知道所谓的十三王,不过是神秘时代和人类角逐的手下败将罢了,他们的性质应该在神秘学中有隐晦的记载。


    但是这些夜莺叫到底是什么啊,他的心上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层阴霾,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任何有可能有夜莺栖息的地方。


    “先生,你刚刚听到夜莺叫了么?”他问道。


    老板按了按太阳穴,“夜莺?”他笑了一声,“城市里哪有夜莺,我已经得有二十年没听过夜莺叫了。”


    “不过可能是他们在练习口技。”老板说,“总得有点新花样招揽客人不是么?”


    艾伦笑了笑。


    莫非是那个少女的使魔,她还没长大,使魔的力量微弱也很正常,如果因此束手束脚,打乱了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那说不定正中她下怀。


    里世界的生灵绝大多数都是先影响精神来削弱人类的,他对自己说,夜莺叫大概也属于这种伎俩。


    而他举步往前走的时候。


    他再一次听到了夜莺的叫声。


    是三声。


    一声比一声凄惨,一声比一声颤抖,好像恐惧着什么的到来,好像宣告着什么恐怖的到来,好像最后一滴血也要流尽了,只能垂死挣扎地在世界上留下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的不甘与恐慌。


    仿佛垂死的泣血,足以令每一个手上沾过鲜血的人胆战心惊。


    看来那个少女的力量还不弱,杰克想,不过既然看透了这个伎俩的本质,他也就没有任何可以害怕的了。


    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美丽而高贵的金发女人静静地抬着手,而夜莺落在了她的手指上。


    真是个轻狂而残忍的人类,戈尔德想,她闪烁着黄金一般的光芒的长发盘城了复杂而精美的发辫,归拢在脑后,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简单的连衣裙,连裙撑和花边都没有,然而却一眼就让人觉得她是一位世所罕见的贵人。


    “凶兆已经被提示过了,我等仁至义尽。”她笑了笑,笑得宽仁而温柔,“我等对信徒的慈爱,也可以宣告结束了。”


    黑色玫瑰在青年男子的脖子上无声无息地形成了合围,而在后颈留下了一个圆环,仿佛在邀请着铰链从中穿过。


    而他自己全然无知无觉。


    没过多久,他们来到了那个地方,青年男子装作早上没睡醒一样一脚踩空,然后大喊着有秘道,很快警察们到达了现场,在这栋纸醉金迷的小楼下方,的确发现了一条密道。


    很快一个女人被裹着毯子从中被警察们扶了出来,她发着高烧,瑟瑟发抖,语焉不详,被抬上了担架,街区从一瞬间的混乱又重新变得寂静了下来。


    毕竟这里是伦敦最肮脏的地方,发现一具尸体也是家常便饭的事情,更何况只是个活人呢。


    涟漪激荡了一下,很快就被抚平了。


    “没事了,自己去忙自己的吧。”所有人都这么说着,“反正只是个妓女,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所以她到底叫什么名字?”有好奇的人问道。


    “玛丽?”有人说,“或者叫海伦,不过这有什么打紧的呢,光是这条街就有一百个玛丽了。”


    杰克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些议论,他挑选猎物向来如此,被所有人抛弃的残渣,你无足轻重,你死了都不会有人的大脑为你停留哪怕三秒钟。


    然而他又想起了一些不快的事。


    这些女人中有些在死前并没有流露出他所预料的丑态,反而对他破口大骂。


    自己居然被这样的渣滓鄙视了,他想,当天晚上就又抓了两个来实验,幸好实验结果令他满意。


    当然了,除了这些无人在意自生自灭的生命,他也实验过一些被宠爱着的小姐,或者倒霉迷路的夫人,或者贫穷的夫妻。


    但是搞的自己惹上了些讨人厌的尾巴,影响了他的生活,所以他就很少从舒适区里走出去了。


    不过那些死者的家人和爱人脸上的表情也真的很有趣,如果他不打算金盆洗手的话,估计还会再去品鉴品鉴。


    “好了,不要紧张,把药吃了。”他温柔地对女病人说,“应该休息几天就会好转了。”


    然后他收拾起了医药箱,回到了诊所,他知道警察会来找他,让他描述一下那个密道。


    而且他经常出入那栋小楼,所以他也可以提供一些关于谁是密室主人的线索。


    他已经将夏洛克福尔摩斯网在了自己的网里,接下来呢,他是接受命运,还是徒劳无益地挣扎着四肢都折断呢。


    约翰华生将手提包放在了桌子上,他急匆匆地拉开了女人的衣服,只看了一眼,他就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变凉了。


    女人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这也是她现在说话并不清楚地原因,但是应该两三天之后能完全恢复了。


    但是她的躯干上,纵横着无数令人看了心惊胆战的伤口,是被人用刀划出的浅浅的线条,凝固的勉强弥合的深红色线条标注着里面内脏的位置。


    而子宫的周围,还颇为耐心地画了一圈精美的花边,刻上了一对拿着花篮的小天使,甚至形成了一副迎接圣子的宗教画。


    这是划了多少刀,受害者得痛成什么样子,华生不相信凶手会好心地将受害者麻醉。


    “混账。”华生忍不住说,虽然大体看下来都是外伤,但是这样残忍的过程,这个女人后半生估计都难以从这个噩梦中恢复了。


    卢纳站在一边,为他递着工具,纱布,药水,小刀,栗色头发的年轻医生全神贯注地处理着感染和发热,终于将最后一道伤口也处理完毕了。


    他脱力地坐在了地板上,一动不动地缓了好一会,卢纳走了过来将水杯递给了他,然后乖巧地在他的身侧坐了下来。


    “他们说,犯罪嫌疑人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卢纳轻声说,打破了诊疗室中过分的安静,“你觉得是么?”


    “我觉得不是。”华生说,他将水喝光了,最后一滴也没有放过,他虚弱地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似乎恢复了一点精力,“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卢纳是无法出庭作证的,华生想,第一她没法组织出一套能让一般人理解的证词,第二她所能做到的事情和她的外表并不相符。


    但是她一定知道一切的真相,而他相信她。


    卢纳静静地抱着膝盖,“这样啊。”


    “那他同意去死么?”少女轻声问道,他要把自己亲手送上绞刑架么,她想着开膛手杰克问她的问题,夏洛克福尔摩斯有勇气面对这样的罪恶和死亡么。


    “如果是他干的,他肯定会去死的。”华生说,他摸出了一块糖,扔到了嘴里,压在了舌头下,总算让自己眼前的黑雾散开了几分,“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也会。”他说了一半,然而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虽然这位幸存者的证言里外貌描述和他一致,而且他也的确符合作案时间这些事情。”华生说,按了按太阳穴,“而且我作为一个医生,也得承认梦游症和第二人格是存在的。”


    “但是。”华生吐出了一个单词,似乎并没有想好下面的语言,所以他沉默了好一阵子。


    “所以卢纳,开膛手杰克是谁?”华生最终开口了,他认真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卢纳眨了眨眼睛,“在这么多你们的常识和推理逻辑面前,你依旧不觉得他是开膛手杰克么?”


    “而且他自己好像也想起来一些相关的记忆了。”卢纳低声说,偷眼看着坐在一边的年轻医生,这一天一夜对他来说太漫长了,让他的脸色灰黄,嘴唇干裂,整个人如秋日里经霜的植物一样。


    “你说不能背叛朋友是生存的铁则。”华生轻声说,“所以即使他怀疑自己,我也不能背叛他,仅此而已。”


    “所以卢纳,请告诉我,开膛手杰克真名是什么吧?”他问道,他转过了头,虽然这个青年男子一脸憔悴,但是一双蓝色的眼睛却出人意料的明亮,甚至是炽热的。


    就像是海水上的火焰,在晴朗的万里无云的日子里没人会想到它存在的可能性,然而在雷暴来临之际反而燃烧的更为热烈。


    “艾伦,”卢纳轻声说,少女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了一个名字,“开膛手杰克其人是在棚户区开诊所的艾伦科斯明斯医生。”


    她听到了身边的青年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出气声,像是万钧重负被卸下去了一般,然后她听见了一声闷响,是人撞到地板的声音。


    卢纳伸出手,摸了摸华生的脖子,血管在皮肤下跳动着,他还活着,大概只是疲劳过度后精神骤然放松而一下子陷入了昏睡。


    应该不要紧,卢纳想。


    戈尔德站在了她的身后,“为什么不让他去查呢?”女人慢条斯理地逗弄着手指上的夜莺,慢慢地问。


    “难道是因为他缺乏调查的天分么?”戈尔德问。


    卢纳摇了摇头。


    “算是为朋友做些什么吧。”她轻声说,“他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不背叛朋友,所以按照道理来说,是不是和他交朋友是很好的选择。”


    戈尔德笑了笑,“的确是。”


    她垂下了眼睛,“是这样的,卢纳。”


    “毕竟我们虽然和人类不同,但是我们一直生活在一片天空之下,当然也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了。”戈尔德说,将手放在了少女的肩膀上,“所以你现在也需要朋友吧。”


    “西恩在等你。”戈尔德说,


    卢纳眨了眨眼睛,“我的确有好一阵子没见到西恩了,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戈尔德笑了笑,“西恩当然好的很,敢惹西恩不痛快的,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不是么?”


    “那倒是。”卢纳笑了起来,“西恩的力量真的令人羡慕。”


    “西恩做了草莓蛋糕。”戈尔德说,将夜莺放飞了,“你可以试试他的厨艺有没有长进。”


    “他做饭不是一直超级好吃的么?”卢纳站了起来,在脖子上摸索着王钥,“我反正一直都很喜欢吃西恩做的饭。”


    “如果你当面说的话,他说不定一鼓作气做一大桌子呢。”戈尔德说,“那家伙可是禁不住夸。”


    “我要吃烤肉。”卢纳认真地说,思考着,“还要吃很多很多的奶酪。”


    “我严重怀疑夏洛克福尔摩斯是不是饿到你了。”戈尔德说,两个人将王钥扔了下来,世界溶解颠倒又重塑,站在了里伦敦死寂而飘飞着白色灰尘的街道上。


    “而且经过这件事,他会不会憎恨你。”戈尔德轻声问道。


    卢纳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因为你就像是个灯塔一样,王的体量太重了,引力也是非常庞大可怕的,所以各种各样诡异的,邪恶的事情,都会被吸引到你的身边,然后也相当于吸引到他的身边。”戈尔德解释道,“据我所知,人类的精神是很难扛住这样的压力的。”


    卢纳沉思了一会。


    她认真地注视着面前的街道。


    “这样么?”她问道,“可是他愿意的啊。”


    “我以为你会为了不连累凡人而离开的。”戈尔德笑了笑。


    “嗯,”卢纳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的确离开比较好。”


    “但是我觉得如果我离开了,他肯定会到处找我。”卢纳说,“毕竟他觉得我很重要,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什么影响,所以他肯定不会放任我在什么地方自由作案的。”


    “作案?”戈尔德笑了一声,“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那么用什么单词啊。”卢纳诚恳地问道。


    “王不可以和作案联系在一起,你所作所为,都必须是正确的,符合你的性质的,一旦你对自己引发了怀疑,那么崩毁和分崩离析也不远了。”戈尔德告诫道,“换句话说,不论人类或者什么东西怎么评价你,你都要觉得你所做的都是正义的。”


    卢纳点了点头,“好的,我记住了。”


    “我也没有违背过我的性质。”卢纳认真地说,“开膛手杰克捅我,我因为你和西恩,都没有杀死他。”她骄傲地抬起了头,像一只等着被人夸奖的小兔子。


    戈尔德忍不住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嗯,”戈尔德笑着点了点头,“我非常非常感谢您,殿下。”


    “戈尔德,”卢纳轻轻地出了口气,“你还寂寞么?”


    “我不可能不寂寞。”戈尔德轻声说,“这也是我的性质之一么。”


    “虽然这些奇形怪状的人类能暂时提供一点刺激,但是我的确还是很寂寞。”她说,她的声音从来很凉,好似冬日里最深的雪夜,“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到故乡呢。”


    “我们还真的能够回到故乡了么?”戈尔德轻轻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可以的。”卢纳说,声音不高但是却极为认真笃定,“我相信故乡是存在的,我们也终究会回到故乡的。”


    “我们一起。”她伸出手,抓住了戈尔德的手,“一起回到永远的故乡里去。”


    圆桌上的地球仪还在缓慢的转动着,而圆桌上的确摆放了一个草莓蛋糕和一个炉子,西恩正穿着围裙切着肉片,做着一场宴会的准备工作。


    “西恩,开膛手杰克是个什么样的人?”少女在圆桌旁边坐了下来,仰起脸看向了站着的西恩,好奇地问道,“他很聪明或者强大么?”


    被称作西恩的王在信徒面前示人的时候一贯以一个身材魁梧不苟言笑的威严男人形象出现。


    而西恩实际上很少保持那个形态。


    比方说现在,他就恢复了他本来的样子,一个苍白虚弱的金发少年,穿着漂亮的蕾丝花边白衬衫,系着一条白色的围裙,拿着一把漂亮的厨刀切着鲜红的肉片。


    “聪明,算是吧。”西恩淡淡地说,“但是他很瘦,满脸雀斑,还带着眼镜,所以他从来没有在异性之中获得过他想要的地位过。”


    卢纳点了点头,托着下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你要是不喜欢他的话,直接掐死他就好了。”西恩说,“反正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类,戈尔德也会理解的,毕竟你更重要。”


    他将一组肉片切好,放进了精致的小碟子里,放在了一边,“今天谁过来?”他问道。


    戈尔德在桌子边上也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慢慢地喝着。


    “哈尔芙过来,弗雷也过来,瑞尔看情况。”戈尔德尝了一口红茶,虽然这杯红茶既没有加奶有没有加糖,但是她的脸上显出了些满意的神色。


    “宴会啊。”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莉莉丝。”卢纳抬起手挥了挥,红发女人在桌边坐了下来,“我可是饿坏了,西恩亲自下厨,我会感动的流泪的。”


    戈尔德不动声色地避了避身子,莉莉丝拿起了一罐啤酒,快乐地喝着。


    戈尔德和莉莉丝一直都是这样的,卢纳想,他们毕竟算是一对相反的性质。


    戈尔德是寂寞,空无和绝望。


    莉莉丝是欲望,冲动和希望。


    强欲之王莉莉丝,她有着一头长长的红发,明亮的金色眼睛,和戈尔德一模一样的五官,然而戈尔德是与她恰好相反的金色头发和绯色眼睛,所以世人总是觉得戈尔德美丽且高贵,莉莉丝放荡且邪恶。


    “世界上居然会有人把玩求生欲。”莉莉丝看着啤酒里冒出来的气泡兴致勃勃地说,“这个人类还真是讨厌。”


    “你去杀了他也无所谓,毕竟他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类。”西恩平淡地说,又切了一份肉,“也没有什么人爱他,也没有什么人觉得他很重要,他既没有家庭,也没有后代,所以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分量轻如鸿毛,如果这么一条生命能让你开心也不错。”


    “我没有那方面的兴趣。”莉莉丝说,“而且我一贯很爱戈尔德的。”


    “爱这个单词在你的嘴里出现频率太高以至于让人非常怀疑真实性。”戈尔德淡淡地说。


    “我是真心的。”莉莉丝说,“我爱你,也爱卢纳,也爱西恩。”


    卢纳眨了眨眼睛,似乎咀嚼了一会这句话。


    “有什么问题么?”莉莉丝问道,手指快乐地敲着啤酒杯壁,让更多的气泡出现了。


    “华生医生说,对每个遇到的人都说爱的人是品德败坏。”卢纳郑重地说。


    戈尔德忍不住笑了出来,莉莉丝抬起手捂住了脸,过了一会,“好吧,世俗意义上,的确没有问题。”


    “那是因为一个人类所拥有的爱太少了,这样给出去他就是个寡淡冷漠自私自利的人,但是我有很多很多的爱,我完全可以做到。”莉莉丝申辩道。


    卢纳思索了一会。


    “那为了莉莉丝的爱不要被用光,”卢纳推理道,“我已经和莉莉丝很好了,所以就不需要莉莉丝爱我了。”


    戈尔德又一次笑了出来,她抿着嘴,端着茶杯的手不住的发抖,显然忍得很辛苦。


    莉莉丝揉了揉脸,似乎想把自己扭曲的表情重新摆正。


    “早知道不投票同意你去人类那里了。”莉莉丝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好了。”莉莉丝一击掌,“我来这里也不只是为了蹭饭的。”


    “西恩。”她收敛了笑容,“那个街区要信仰我。”


    “你觉得我应该回应么?”她问道。


    “你想回应的吧。”西恩慢条斯理地说,“既然他们陷入了开膛手杰克的恐惧之中,那么崇拜莉莉丝也是很合理的。”


    “是啊。”莉莉丝浅浅地喝了口啤酒,“但是我有一种预感。”


    “他们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这件事。”她说,看着啤酒杯里的气泡徐徐升起,然后在水面上清清浅浅的破裂,就像是记载着古老传说的羊皮古卷在阳光下不堪一击一样。


    “所以你不打算自作多情去做这个注定会被抛弃的保护神了?”西恩问道,目不斜视地继续切着肉。


    “这算什么自作多情。”莉莉丝寡淡地说,“伸冤在我,我必回报。”


    “我们又不是人类,原则可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本能啊。”莉莉丝叹了口气,“不过这也算是个好兆头不是么?”


    “是啊,信仰他们自己,也就意味着,我们离还乡更近了一步。”西恩说,他的余光在卢纳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就看看你的预感到底能不能成为真实吧。”


    第22章


    “处决夏洛克福尔摩斯!”


    报纸的头版头条上赫然印着这样一句话。


    卢纳将报纸拿了起来,“现在不是还没有宣布到底是不是他么?”


    “人类喜欢这种感觉,如果嫌疑人中有一位是曾经破获疑案的正义的英雄的话,那么大家更希望是他。”戈尔德淡淡地说,“因为看英雄跌下神坛对人类来说是一种精神享受。”


    “为什么?”卢纳问道。


    “不知道。”戈尔德轻声说,“因为他们的天性杂糅,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大概如此。”戈尔德说,“他们渴望正义,但是又不相信有人会纯然的正义。”


    “这样会显得自己很鄙陋。”戈尔德慢条斯理地喝着红茶。


    华生观察着卢纳带来的这位朋友,卢纳说戈尔德完全可以信任,但是他也忍不住考虑另一件事,那就是卢纳是否可以完全信任。


    他并不怀疑这个少女的本质,毕竟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神秘学中的神明,居然会对信徒许下那样的条件,但是他怀疑卢纳对人类社会的理解。


    她找来的帮手到底是能事件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烂这件问题上还值得商榷。


    卢纳眨了眨眼睛,看着报纸,已经有很多媒体人绘声绘色地描写这一罪行了,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封来信上。


    “夏洛克福尔摩斯对少女有不正当的渴望。”她读出了信件的内容,“他在公寓中就豢养了一位疑似智力有问题的少女。”


    卢纳偏过了头,仔细地思索着每一个单词的含义。


    “智力有问题的少女。”她咀嚼着,然后抬起了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是说我么?”


    “你能这么快领悟到,可见在人类社会融入的还是很快的。”戈尔德友善而温柔地鼓励道。


    华生不得不在心里说,你们之间的感情如果套用在人类之间,一天保底挨八顿打。


    但是卢纳对这个称赞是满意的。


    “这封信是谁写的。”她的目光落了下来,“这个名字,我好像见过唉。”


    她将手中的报纸翻了过来,递给了华生。


    华生看到了那个名字。


    “那个执政官。”他说,重重的咬了一下烟蒂,那个狗娘养的家伙,他后来回访过他几次,那家伙公开道歉之后,被降职处分了。


    不过那之后也没有玩具熊跟着他了,跟着他的是无处不在的谴责声,当然华生期待着和他如影随形的声音是从他的内心发出的,良心的声音。


    不过他好像明显没有那个。


    玩具熊和卢纳的记忆被人类常识强大的惯性修复了之后,他对这件事的认知就变成了自己办案之后,有个不识趣的小说家将这件事曝光在了报纸上,才让他如过街老鼠一样。


    而在他的认知里,福尔摩斯,正是他这个三流小说家的朋友,素材来源者。


    华生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他现在很想按响那家伙的门铃,好好地给他几个上勾拳,让他未来的几天都打着绷带上班,但是现在无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那位执政官的来信只不过是为这个流言推波助澜罢了。


    但是的确周围人都知道,他和夏洛克福尔摩斯收留了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少女。


    虽然这么说不太礼貌,但是卢纳在世人眼里,应该就是个智障少女。


    卢纳坐在另一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表情,将双手放在了膝盖上,异色的眼睛眨了眨。


    “那么卢纳小姐。”华生试图整理出了一个首要的任务,“你有办法阻止福尔摩斯的记忆和杰克的融合么?”


    “看来应该是薰衣草液的能力。”戈尔德提醒道,尖着手指开始吃一块糕点。


    “你有办法?”华生问道。


    “没有,”卢纳摇了摇头,“如果我能对付的了,我就不讨厌薰衣草了。”


    “薰衣草是某种媒介。”卢纳含混不清地解释道,“对于人类的精神,它就像菱镜,菱镜能把日光折射成七色光,那么薰衣草也能将人类的精神世界解离,和一些其他的零件拼接在一起,然后他们主体还意识不到问题。”


    “你们说过,杰克是个人类。”华生双手十指交叉,前倾了上半身问道,“人类可以做到这个么?”


    “人类才能做到这个。”戈尔德轻声慢语道,“人类才理解人类。”


    “我们没法精准的拼凑,也没有办法天衣无缝,因为我们不是人类,也永远成不了人类。”戈尔德说,她注视着卢纳的头顶,“就像我们都觉得卢纳是个不折不扣的强者。”


    “而人类,”她摊开了一只手,一根一根地舒开了手指,发出了一声冷笑,“说她是个智障少女。”


    “智障少女这件事,我觉得暂时可以过去了。”卢纳不满地说,“等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人类都记住我,我是最伟大的慧眼持有者,是一切真相的主人。”


    “并且是个智障少女。”戈尔德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在撸一只小兔子。


    卢纳抬起了眼睛,“智障少女和前面的难道不冲突么?”


    “对人类来说不冲突的哦。”戈尔德抬起了一根手指,笑得眉眼弯弯。


    华生在心里觉得戈尔德对人类的确是更了解一些的,但是也只是从她的角度而已。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戈尔德,听上去似乎是gold的谐音,他们的名字都是人类取的,虽然戈尔德不愿意透露自己的性质和真名,但是看她雍容优雅的外表和亲和的举止。


    是不是她就是那位传说中的丰饶之王呢。


    然而丰饶之王又如何自称是最适合对付杰克的呢?


    华生抬起手,用掌根按了按太阳穴,他必须试着推理,并不是因为他多么善于此事,只是因为他还有朋友需要他去救助。


    麦考夫福尔摩斯承诺会尽量摆平舆论。


    “但是这并不好办。”麦考夫说,他掐断了手中的烟,“华生医生,这个展开实在太符合人类的偏好了。”


    “他们真的对这样的故事过于喜闻乐见,到了即使是假的,也渴望它是真的那种程度。”


    人类就喜欢看高贵者蒙尘,正义者堕落,而且这是何等刺激的双面人生,白天里是伦敦坊间传闻里的名侦探,而晚上则是最穷凶极恶的变态杀人狂。


    杰克就是福尔摩斯。


    光是这个猜想,就足以让生活空乏枯燥的市民们振奋起来。


    听说了么,杰克就是福尔摩斯。


    这么一句话,就可以成为在酒馆里的明星。


    开膛手杰克竟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这样一个头版头条,足以让任何一个报纸赚的盆满钵溢。


    人们停不下来。


    越是禁止越是狂热,而且一旦禁止讨论,他们肯定认为这就是真相,并且编造更加有趣的黑幕与阴谋,更加激烈的讨论起来。


    这比关心少女的冤屈有趣多了。


    不得不说,开膛手杰克是个大恶棍,还是对人类理解十分透彻的那种大恶棍。


    令人恶心,但是又难以战胜。


    “听说你杀死她们之前,都要和她们发生性关系。”狱卒点上了烟,好奇地问道,“那你和多少人发生过关系了。”


    灰瞳男人静默地坐在灰色的囚室里,他看着自己的手,和单调的地板。


    他极有可能是开膛手杰克这个前提之下,无数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


    在这座监狱里,他们的生活更无聊。


    比起真相来说,血和性更受欢迎,也更永恒。


    夏洛克福尔摩斯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大脑中似乎有了一些谋杀的片段,他不排除自己就是开膛手杰克这个事实。


    人在梦游之中,也会有性行为的,他知道这个是已经被证实的。


    然而。


    他微微地抬起了眼睛,看向了站在门口一脸好奇的狱卒。


    “我不知道。”他说话了,久为使用的声带生疏而嘶哑。


    狱卒明显兴致勃勃了起来,这个青年已经三天没有说话了,他本以为所有的问题他都不会回答,但是他居然开口了。


    “梦游中的事情,是很难记得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说,他抬起了头,一双灰色的眼睛直视着狱卒。


    被这家伙直接看着还真让人不舒服,狱卒想,他用力地抽了口烟,在心里鄙夷不屑地想,要推给做梦么,据说这样可以减免刑罚,他有个身居高位的哥哥,应该是安排了这套说辞。


    他笑了一声,“这些你可以和法官去说,和我说可没用。”


    “你来这里四个晚上了,你晚上睡觉一动都没动过。”狱卒轻蔑地说,“难道你今晚要梦游一下,装装样子么?”


    他没有梦游症,夏洛克福尔摩斯身体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好像从冰水中爬了出来一样。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梦游症,而如今他应该是没有梦游症的。


    但是那些零散的片段,的确是出现在自己的脑子里的。


    他有没有遇到过什么,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


    有这样的事么。


    他放下了手,轻轻地靠在了墙上,然后他感觉背后有羊毛勾住了粗糙墙皮的感觉,他伸出手来摸了摸,然后他摸到了自己的外套上一个小小的凹陷。


    这是什么?


    他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外套烧坏了么?


    不,不是他自己烧坏的。


    大脑属于人类常识的掩饰开始一层层的退潮。


    他看到了灰蒙蒙的白色的里伦敦,然后看到了空荡荡的街道上,站着一个异色眼眸的少女。


    “卢纳。”他轻声吐出了一个名字。


    她叫卢纳,这是自己给她取的名字,她是里世界的王,是第十三王,也是那天晚上开膛手首次失手的猎物。


    卢纳,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他突然感到了某种联系在他的身上复苏了起来,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了淡金色的新月。


    她的赐福果然在自己想起她的一瞬间再一次笼罩了他。


    果然,离开王不到三天,人类的记忆都会被近乎于修正于无形,他也是如此的,卢纳那个轻率的协议虽然脆弱,但是也能很好地保护她,让没有任何一个人类可以一直记得她。


    卢纳,王,里世界,信徒,开膛手,所有的信息在常识的掩饰下瞬间退潮。


    他知道,为了记得这些信息,他不能再喝水了。


    他舔了舔干燥嘴唇上白色的死皮,静默地垂下了眼睛,既然全部的信息都回笼到了他的脑海之中,他一定可以在自己渴死之前找到那个男人。


    这里没有人在意真相。


    然而真相对他来说,远比血与性更让他灵魂振奋。


    “能将报纸给我看看么?”他问道,看向了狱卒,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大面值硬币,递到了对方的手里。


    第23章


    “证明我智力正常?”卢纳抬起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啊?”


    “如果我智力不正常,你们就要去找收容机构。”她读着纸上的字,她为什么要向人类证明自己很像一个人类,这对她的体面有什么好处么?


    名侦探和他囚禁饲养的小女孩,这个故事和名侦探其实是变态杀人狂一样让人感兴趣。


    “啊?”卢纳抬起了头,她抱起了双臂,看向了对面衣冠楚楚的工作人员,然后她微微眯了眯眼睛,她漫不经心地用皮鞋抵着桌子腿,轻轻地摇晃着自己的椅子。


    “什么是正常?”她问道,她捏起了自己的答题纸,无论是计算,还是图形,甚至人际关系她都在哈尔芙的帮助下答到了不低的分数,虽然她自己虽然未必能做的这么好,但是她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但是这些人依旧表示,她智力不正常。


    “什么是正常啊?”她反问道,“我感觉测试结果来说,我应该是有自主判断力,有自我认知的吧。”


    她生而为王,可从来没有被这样拷问过,少女的手指摸着扶手,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她抬起了头。


    记者似乎觉得这个少女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她的眼睛似乎一瞬间出现了什么,又隐没了。


    可能是幻觉,这段时间因为这个重磅新闻,整个行业都在不眠不休,他揉了揉眼睛,看了过去,少女的眼睛又恢复了天鹅绒一样的暗淡无光。


    然后卢纳前倾了身体,她微微地张开了嘴,尖尖的犬齿在灯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彩。


    “这就是你觉得更有价值的么?”她问道,“为什么?”


    记者被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弄得怔了一下。


    “我明明已经无话可说,但是你却穷追不舍,那个女人有很多话想说,然而你却问了一两句就走了。”卢纳说,她抬起手,扯开了窗帘,窗子下除了看热闹的,还有一个孤单的,靠在灯杆上的虚弱而瘦弱的女人,她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看不出什么特征。


    但是记者好像意识到了她是谁。


    那个幸存者。


    这场狂欢中最不被重视的那个。


    很多很多人去采访她,她没有愈合的喉咙又肿了起来,但是他们都不愿意听她把话说完。


    异色眼睛的少女端详了一会茶壶,然后拿了出来,向里面丢了个茶包,然后倒上了热水,“这样红茶应该就可以了吧。”她一击掌,然后将茶杯递给了女人和记者。


    然后卢纳乖乖巧巧地站在了记者的身后,然而记者感到了脖子上泛起了一股寒意,他战战兢兢地偏过头,发现一把果酱刀被放在了他的颈侧。


    “不许走。”卢纳轻声说,“否则我就在这里让你离开这个世界。”


    然后她把一只手放在了记者的肩膀上,记者像是感到了一座山赫然压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那就是他在潜意识里认为这个少女比她弱小很多。


    但是实际上,她的存在量级和自己相比,就如同一座高山和一粒石子罢了。


    这样恐怖的存在量级的差异,让他无法判断对方的实力。


    他走不掉了,除非按照她所说的办。


    他的冷汗从额头上滚了下来,掉进了衣领里,他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喉结夸张地抖动了一下。


    “他消瘦而显得偏高,手套上有化学试剂腐蚀的痕迹。”记者说,“你认为凶手不是这个警方查获的犯人,那么你认为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女人说,她喝了口红茶润润喉咙,“但是我敢肯定不是你们抓到的这个人。”


    “为什么?”记者问道,“你还有什么线索么?”


    “他嘲笑我反抗没有用的时候,说你们中最厉害的也不过是在我的胳膊上留了道疤。”女人说,“可是你们抓到的这个人,胳膊上根本没有疤。”


    “存不存在他是在误导你呢?”记者问道,“这样你就会对警方说,他的胳膊上有道疤,就可以让他逍遥法外了。”


    “还有一件事。”女人说,“他不抽烟。”


    “我接待过很多恩客,”女人说,她握紧了杯子,“常年抽烟和第一次抽身上的味道,我能分得很清楚。”


    她抬起了眼睛,憔悴的脸上的眼睛却炽烈而火热,“你们虽然看不起我们,但是分辨男人,我们可能比苏格兰场最好的侦探还擅长。”


    “他从前肯定没有抽过烟。”女人说,“那天晚上,他想让我认为他抽烟。”


    “对此我十拿九稳。”她说,“而且我也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不让我继续说下去,就说明你们也认为这个案子没有那么简单。”


    “不是吗?”她厉声质问道,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女妖,每一根头发都滴着复仇的毒液。


    卢纳点了点头,“我觉得对。”


    然后她轻轻地将刀又往里压了几分。


    “你要干什么?”记者惊慌失措地说。


    “杀了你啊。”卢纳漫不经心地说,“你看,我就算把你杀了,现在下面那么多围观群众,他们都刚刚听见了你们大声讲话,觉得你们应该是发生了争吵。”


    “而且我是个小女孩,她比我高也比我结实,也比我更有动机。”卢纳慢条斯理的说,“我把你杀了,然后他们会杀掉她来给你偿命的。”


    “你是不是很开心?”卢纳笑着问道。


    “我怎么可能开心。”记者身上的冷汗一层又一层地往外涌着,心脏已经跳到了极限,然而就算肾上腺素如此飙升,他还是难以在这个少女手中动弹一丝半毫。


    “唉,”卢纳微微地偏过了头,尖尖的白色犬齿显得清纯而残忍,“你应该很开心啊。”


    “这不就是你正在兴致勃勃地对她做的事么?”卢纳问道,“你还希望她感恩你,为她报道了她的悲惨遭遇,所以你也应该感激我啊。”


    “我也会努力为你们写一篇报道的,作为这个凶杀案的唯一目击证人。”卢纳认真地说,“但是据说人死掉之后就不会说话了。”


    “麻烦你在死之前对我表示强烈的感激吧。”她笑着说,笑得十分灿烂,没有一丝一毫的负罪感抑或是阴霾。


    “我也是很喜欢人类的感激的。”少女笑着说,手中的刀又往下压了压,像是撒娇一样的催促着,“快一点啊。”


    “我可是很讨厌等待的,你知道从来都是子民恭候王的到来。”她说,“我已经十分尊重你了。”


    “人类。”她轻轻地念出了那个称呼。


    记者感觉裤子一热。


    他失禁了。


    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这个少女绝非人类。


    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她所说的好像没有任何问题,这的确是他正在做的事情,然而如果他被杀掉了,他会容忍自己的死亡成为花边新闻,然后真凶依旧逍遥法外么。


    光是想想就让人感到了血管破裂的愤怒。


    少女静静地凝视着他。


    “怎么可能,感激你啊。”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单词。


    少女笑了笑,将小刀收了起来。


    “嗯,”她笑着说,“我也不强求啦。”


    “福尔摩斯说感同身受是少数人类才有的天赋,只有相同境遇才更能激发人类的同情心。”少女认真地说,“是这样的么?”


    记者已经浑身无力地瘫软在了沙发上。


    “是。”他沉重而缓慢地吐出了一个字,“能借我一条干净裤子么?”


    “啊,我不知道啊。”卢纳说,“但是我的你也穿不上。”


    “人类不是不可以随便处置别人的财产么?”她问道。


    她说的没错,记者忍不住想,这个少女总是会说一些正确无比的废话,但是她貌似真的把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当成了人类社会的铁则。


    她还真是被养的挺好的。


    少女看着他,眼睛里的纹理又一瞬间出现而消失,“我的名字叫卢纳,世界里侧的第十三王。”


    “我听闻您是这座城市新闻行业的无冕之王。”她说,“所以我尽力尊重了一下您。”


    “还希望您不要过于见怪。”少女认认真真地施了个礼。


    记者吞了口口水,“您既然拥有如此超自然的力量,想必对于这个案件,您已经知道真相了。”


    卢纳抬起手指摸了摸嘴唇,“嗯,开膛手杰克是艾伦科斯明斯。”


    “艾伦医生?”女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居然是艾伦医生。”


    “怎么了?”卢纳问道。


    “他今天早上还给我开了药。”女人说,她慌忙地将手提包倒了过来,“幸好我还没有吃。”


    “他应该不会这个时候谋杀你,这样不就暴露了么?”记者说,他出了口气,捂住了嗡嗡作响的大脑,“你们让我缓缓,我明天再联系你们。”


    卢纳最终还是拿了一条福尔摩斯的裤子给他,毕竟这件事是他拜托自己做的,那么他为其中的意外开支负责倒是也合情合理。


    而惊魂未定的女人依旧在沙发上瘫坐着,卢纳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突然抓住了她的裙角。


    “请您保护我。”女人跪在了地上,“请您保护我。”


    卢纳露出了一个介于不快和为难之间的表情。


    “不好意思冒犯您了。”女人的手马上缩了回去。


    “我真的很想收你做信徒,”少女转过了身,蹲在了地上,郑重而认真地说,“好难受啊。”


    她捂住了眼睛,“算了,我没有这个能力的。”


    “莉莉丝。”她轻声叫出了一个名字,“我就勉为其难把这个人让给你了。”


    “以后机会多的是么,小卢纳。”一个女子从虚空之中走出,她热情地环住了卢纳的脖子,“您好啊,小姐,我是莉莉丝,是天生的**,是强欲之王。”


    “想要生育也好,想要活着也好,我精通此道。”她热情地招呼着,“所以,成为我的信徒?”她眨了眨眼睛。


    女人怔了一下。


    莉莉丝笑了笑,走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地埋头在了她的脖子上,烙下了一个绯色的吻痕。


    “好了,我的信徒又多了一个,戈尔德会嫉妒死的。”莉莉丝说。


    “我觉得戈尔德从来不嫉妒你,她只是很烦你。”卢纳轻声说,“虽然你说很爱她,但是她好像真的很烦你。”


    “那我送这位美丽的小姐回去了。”莉莉丝欢快地说,揽住了女人的肩膀,“多么美丽又顽强的生命力,我已经开始爱上你了。”


    “她谁都爱。”卢纳在后面补充道,“戈尔德说信她的鬼话就会死。”


    “别这样。”莉莉丝回头招了招手,“我是真的爱你。”


    第24章


    莉莉丝降临在这片灰暗的街区,她饶有兴致地看着错落的自然生长一般的板屋,这里的人会自己盖这种风雨飘摇的房子,然后十几家或者更多,公用一个水管和一个卫生间。


    这个地方太肮脏也太混乱。


    但是对于她而言反而是温床。


    因为这里也是人类努力活下去的证明。


    他们在抵抗荒谬的不合理的命运,这个世界在为他们准备好可以让他们好好活着的资源之前,就允许了他们的降生。


    而这将带来悲剧。


    不过人类大概已经习惯了这种荒谬了。


    所以他们踏上了追求意义的旅程。


    人类与他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人类为自己赋予性质,他们可以成为英雄,也可以成为败类,当然了人类在这种自由中也表现出了相当的愚蠢。


    比方说很多败类会认为自己是个英雄。


    比方说这位优秀的开膛手杰克。


    他肆无忌惮地把他自以为优秀但是一文不值的遗传基因灌进他的猎物的体内,他宣布着自己的优越,他对同类的倒毙没有任何的同理心,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超出了同类。


    这就是他为自己赋予的意义。


    莉莉丝安静地走在了路上。


    但是戈尔德并不希望她诛杀他,因为这样并不能从中产生深邃而黑色的绝望,她更想看到他被他看不起的生命扳倒的样子。


    即使神明将力量慷慨地借给了你,然而你依旧会被蝼蚁们绑赴绞刑架,乌鸦会撕吃你的死尸,所有人都会说,看啊,那是个恶心的家伙,他根本就不配做人。


    虽然莉莉丝没法理解戈尔德的愿望,但是她选择维护朋友。


    如果戈尔德有我爱她的一半爱我就好了,莉莉丝想着,那应该也是很多很多的爱了吧。


    西恩对此嗤之以鼻。


    “你那过分充沛的爱,就未免太廉价了。”西恩说,“你难道不知道人类社会的一条铁律么?”


    “什么铁律?”莉莉丝问道。


    “货多不值钱。”西恩悠然地说,“所以你的爱太多了,就非常的廉价,像我和戈尔德这种,爱就比较金贵。”


    “给你一点点你就感恩戴德吧。”西恩笑着说。


    “你这是什么歪理邪说,”莉莉丝说,“难到我们比较善良的这一侧都是便宜货么?”


    “你们信徒又多,又很喜欢说爱什么的,按照人类的价值观来说,当然是便宜货了。”西恩挥了挥手,“我们就比较值钱。”


    “不和你说了。”莉莉丝说,撩了撩头发,蹲在了灰色的屋顶上,“给我引见一下你那位信徒啊。”


    “我不是已经来了么。”西恩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但是我感觉不到他了,他好像现在不在这里了。”


    “那能去哪里呢?”莉莉丝问道,用手指梳理着厚厚的绯色头发,“发财了乔迁新居了,还是害怕自己被抓到然后逃跑了。”


    “应该只是暂时不在这里。”西恩说,“他的诊所并没有关门,他好像也没有带什么行李。”


    “去狩猎了么?”莉莉丝说,她将厚厚的浓密的红色长发拢在了脑后,“这可就不太聪明了。”


    “明明找了一个替罪人,然而却忍耐不住自己的天性出发了,”莉莉丝笑了一声,露出了尖锐的不属于人类的犬齿,“简直算是某种人类败给本能的荒诞故事了吧。”


    “我猜不是这种类型的荒诞。”西恩慢条斯理地说,“他之所以出发,是打算杀死一个人,一个好像已经窥见了他某方面真实的人。”


    “他向报社寄挑衅信。”莉莉丝笑着说,“我以为他很喜欢被抓住呢。”


    “这也算是人类的某种荒诞了吧。”她慢悠悠地说,“以为自己比本能更高贵,然后最终发现还是得对本能缴械投降的绝世荒诞剧。”


    开膛手杰克曾向报社寄过三封挑衅信,向全世界公开叫板,说他们永远不可能抓到他,也永远不可能战胜他。


    记者提着灯,在仓库里试图翻找着它,他记得这几封信有共同的特征,都是用左手书写的,遣词造句十分考究。


    他终于找到了,他将所有的证据和自己的稿件一同装进了一个手提箱里,然后走出了报社。


    他拦住了一辆马车。


    “去苏格兰场。”他吩咐车夫道。


    不得不说,有了答案之后倒推因果变得简单了许多,他如今已经拼凑出了犯人是一位医生的完整线索了。


    “一位医生?”雷德垂斯抽了口烟,“如果仅仅是一位医生也不能排除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作案嫌疑,毕竟众所周知,他有一位优秀的医生作为朋友。”


    “是这样的,”记者说,“不过我打算把这些都公布出去,这样很多人会参与进来,就会找到最合适的那位医生了。”


    雷德垂斯点了点头,对他的方案表示了赞同,华生拿过了他的稿子,读了起来。


    “不愧是伦敦新闻界的无冕之王。”华生由衷的赞美道,“但是这里面这位侦探托马斯又是什么人?”


    “我总不能说,这些都是我自己查出来的吧,万一开膛手杰克在你们抓住他之前,就报复我了呢。”记者说。


    “但是我有个同事,的确就叫托马斯。”雷德垂斯托着下巴说,他的指节翻了过来,若有所思敲着桌面,“鉴于这名犯人实在穷凶极恶,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位托马斯侦探的话,他也许真的会找上门来,然后不知道做些什么。”


    “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改一个更为少见的名字,最好像莎士比亚那样自己捏造一个单词出来,这样就不会有哪个倒霉蛋承受那家伙的怒火了。”雷德垂斯提议道,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已经通宵工作一天了,精神上实在有点撑不住。


    记者点了点头,“那我回去就把他修改成,”他把钢笔在手中转了转,思考了一会,“特尔斐怎么样,特尔斐神殿在古希腊是昭示真理的地方,而且在现代是不会有人叫这种名字的。”


    “然而我再加上一个后缀,就叫特尔费尔,你们觉得怎么样?”他问道,将钢笔塞进了上衣的口袋里,从华生的手中拿回了文稿,“既然其他地方你们都觉得没有问题的话。”


    “我回去将这个名字改掉,然后明天就把它发表出来。”记者说,将稿子塞进了手提箱里,“我觉得很快就会搜集到关键性证据的。”


    他当然已经准备了关键性的证据,在他们的剧本中快要登场了。


    “不错不错。”华生热情地说。


    不得不说福尔摩斯牵扯这位记者入局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华生并没有那么大的社会能量来引导雷德垂斯破案。


    而他们不能让雷德垂斯接触神秘侧的东西,否则他的权威性就会大打折扣,而卢纳无疑不具备出席人类法庭的能力。


    所以安排卢纳设法将这位记者拉下水,以他的社会能力和对舆论的把控能力,以及出色的编排能力,的确可以将雷德垂斯推着一步步地走向真相。


    发表这篇文章是很关键的一步,然后记者已经准备好了能证明此医生最大可能性为艾伦的证据,到时候只要见报之后,找到一个举报人拿上这些东西,就可以把这位臭名昭著的开膛手杰克送上法庭了。


    而雷德垂斯全程对其中神秘的属于里世界的力量都一无所知,自然也具备说服公众和法官的能力。


    有莉莉丝保护贫民窟的其他人,有戈尔德拴住他不让他逃到国外去,这个计划获得成功不过是时间问题。


    华生忍不住感到了一阵疲惫,雷德垂斯也抬起手,按摩了一会太阳穴。


    “说实话,华生医生,我从最开始就觉得不可能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所为,但是比起来相信我们的友情,我必须得先相信证据。”雷德垂斯说,他挠了挠后脑,让他本来稀疏的头发就显得更加雪上加霜了。


    “而且如今除了把他关在监狱里,别的办法都不太好。”雷德垂斯说,“开膛手杰克很狡猾,他留下的痕迹太少了。”


    “而且外界也基本上相信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就是开膛手杰克这件事,有好几位好丈夫或者好父亲已经扬言想要私刑结果他了。”雷德垂斯不堪重负地将头埋进了手里,“民意很多时候真的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样,杀死一个人,太容易了。”


    “他还不肯喝水么?”华生轻声寻问道。


    “喝的很少。”雷德垂斯说,重重的捏了捏眉心,“今天早上的时候他发了高烧,但是医生要求他喝水补充水分的时候,他还是拒绝喝超过一杯的水。”


    “他为什么这么抗拒喝水。”雷德垂斯忍不住说,对此感到了十分的奇怪,“很多人说,是不是某种邪教的影响。”


    华生知道是为了不忘记和卢纳相关的情报,但是作为一个医生,他知道缺水的后果,发高烧只是第一步,然后还有更多可怕的事情的发生。


    得想办法安排卢纳和他见面。


    然而卢纳和他见面之前必然要见到雷德垂斯,雷德垂斯的神经就会受到影响。


    除非还有一种可能,他们能在两天之内,把开膛手杰克抓捕归案。


    这种可能大么,华生忍不住画了个十字,他向上天,不论是上帝还是神明忍不住祈祷着。


    “主啊,你说过,你将拔下毒蛇的獠牙,将狮子踩在脚下,而如今这样的恶魔居然在世界上游荡。”华生在心里想,“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


    “请让我们胜过他吧。”


    “请让他一文不名的尸骨,永远地腐烂在绞刑架上吧。”


    记者下了马车,走进了报社里,他打算通宵工作一番,然而他却莫名感到了一阵异样。


    报社的门好像被人打开过一次。


    因为牵扯到很多案件和各种各样的恶棍打交道的缘故,记者每次出门的时候,都喜欢在门锁上放一根头发,而他可能是太累了,推开门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好像没看到那根头发。


    然而好像已经迟了。


    他感到了一阵寒意,一个人已经把尖刀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记者感觉喉咙发紧,整个人冷汗迅速地流了下来,“你,是开膛手杰克?”


    “你还真的有几分本事,”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然后他听到了箱子的声音,好像这个人用脚勾过来了一只箱子,他知道,那多半是他装着所有有关指控这个男人证据的箱子,“居然找到了这么多东西。”


    他要死了,然后证据也会灰飞烟灭了。


    记者的心中无可奈何地涌起了这个念头。


    而如今他的确没有任何办法逃生了,而这些证据消失之后,这个人终于补全了他完美犯罪的所有漏洞,将要彻底的逍遥法外,而一位新的倒霉的医生,将接替他,死去。


    甚至是华生医生。


    可以说华生医生为了他的挚友,杀死了找到证据的记者,烧毁了证据。


    按照现在外面的舆情,他们会相信的。


    这些人都会相信的,整个社会都会相信的,所有的乌合之众都会相信的,毕竟这是他亲手种给他们的,他太了解他们的心了,这个假说肯定大受欢迎,他们一定会信以为真,并且找到所有有利于他们的证据来补完这个喜闻乐见的故事。


    然而杀死他的人,会永远逍遥法外,在暗处嘲笑着一切。


    他感到了愤怒。


    他感到了由衷的愤怒,好像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烧了起来,他愤怒的眼睛充血,他终于明白了那些冤死的人在死前到底有多么不甘,如果他们有鬼魂的话,想必看到自己写那些文字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愤怒。


    他理解了一切,在他死前的一瞬间。


    然而凡人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突然捕捉到了什么,他想起了一件事。


    这件事一定有用,他在杰克手中的刀划下去之前,大声说,“这些都是特尔费尔侦探给我提供的,你杀掉我没有用,他说等我付了尾款之后还有一些东西要给我。”


    “特尔费尔侦探。”他听到对方重复了一句,然而他感到自己的气管被切断了,滚烫的血浆烧尽了他的肺里,他喘不上气,倒在地上无助的抽搐着,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见到的无头蜻蜓。


    然后他想起了祖母给他讲的故事,蜻蜓是最勇猛的动物,他们永远不后退,永远勇往直前,是妖精们的坐骑,妖精们就骑在它们的身上,一次又一次地浴血保卫着森林的安全。


    “是特尔费尔侦探。”他用喉管挤出了这句话,落在自己的耳中的确可怜而垂死挣扎。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做礼拜的时候,牧师说,我的责任已经尽了,我的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祂的国将为我敞开,我的未来是光明的,万能的父将医治所有的痛苦,抚平所有的创伤。


    只要你在临死之前深切地醒悟。


    朝闻道,夕死可矣。


    是这样一回事么,他想,他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光,似乎又没有。


    艾伦伸出脚来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尸体,的确已经完全断气了。


    他既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就是有力的证人,怎么可能让他活下去呢,这个可怜的卑鄙小人,临死之前还在试图卖友求荣。


    艾伦忍不住感觉自己这次制裁也是正义的和合理的。


    不过这个特尔费尔的确有点本事,他想,反正自己是发现那个幸存者的医生,明天也许可以去警局问问这位幸存者的近况,然后顺便打听一下,这个特尔费尔是何许人也。


    第25章


    “受害者是么?”雷德垂斯说,打了个哈欠,吸了口烟强打着精神,他昨晚睡的不好,十一点才睡下,凌晨四点就被叫了起来。


    因为有人发现那位记者死在了报社。


    而且办公室也失了火,没有任何物品幸存下来。


    那记者也烧的只剩下了一具焦尸,分不出是他杀还是什么其他的死因了。


    “他昨晚见过什么人么?”雷德垂斯问道。


    “他直接坐马车回去了,一边的流浪汉说他自己进了门,再也没有出来,而且报社中也没有其他人了。”


    “很多人说他是被这起变态连环杀人案逼疯了,于是自焚了。”小警员轻声说,显然对这位死者充满了同情,雷德垂斯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这样深沉的黑暗和罪恶的。”雷德垂斯例行公事地感叹着,“昨夜你也累了,你先回去睡觉吧,我来整理这个案件的相关。”


    自焚了,雷德垂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个凶手,这个婊子养的,还真有本事啊。


    他一定要亲手把他抓住,让他在法庭上丑态百出,让他被他所戏弄的世人审判。


    “我想问一下,开膛手杰克案的幸存者现状如何了。”来者是一位苍白的文质彬彬的医生,雷德垂斯从堆积如山的案卷之中抬起了眼睛,看了他一眼,他对他有些印象,他赶回来处理学生的丧事和接手案件的时候,和这个人交谈过。


    “艾伦医生是吧,”雷德垂斯说,“玛丽恢复的很好,也一直在警方的保护下。”


    “需要喝杯茶么?”他问道,站了起来,“这雾真的很讨厌,冷湿湿的,前段时间我去地中海度假的时候,那边的阳光可真好,真想永远不回来了。”他随意地闲谈着,让对方觉得自己还算和蔼可亲。


    不知道是谁制定的指标,他在心里想,虽然他也不支持直接一拳打断语焉不详的证人的鼻子,但是如果不会聊天就当不好警官么?


    “地中海啊,”艾伦笑了笑,“我也很喜欢地中海。”


    “雷德垂斯警官去地中海度假是去找朋友么?”艾伦问道,“有什么好朋友在那边?”


    雷德垂斯倒了一杯红茶,递给了他,他浑浑噩噩的大脑懒得做出反应,于是他嗯了一声以作应答。


    “请问警局中有希腊来的警官么?”艾伦问道,“我好像听我那边的人说,有人要模仿开膛手杰克作案以洗清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嫌疑,开膛手杰克大多选择近东外貌特征的女性,但是他曾公开嘲讽过警局,所以警局的诸位也该注意安全才是。”


    雷德垂斯坐了下来,他一双眼睛盯着红茶上的涟漪,他轻轻地吹了吹红茶,“有个姓特尔费尔的。”雷德垂斯不动声色地说。


    “天呐,”艾伦医生说,“我好像见过这个名字,他是不是得到过什么表彰之类的。”


    “他最近在秘密查案,这种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这可麻烦了。”雷德垂斯说,他的手指在背后悄无声息地聚拢成拳。


    他很想现在就把对面这个男人一拳击倒,然后大声的喊出开膛手杰克就在这里。


    但是他不可以,报社的办公室已经被烧掉了,看来里面是有关键性证据的,他不能用一个推理来说服法官,更何况这场推理只有他和华生与死者在场。


    雷德垂斯让自己显得惊慌了起来。


    “多谢您的提醒。”他说,“我们约定过指定见面地址,我们会尽快联络他的。”


    “需要我们增派人手来保护您的人身安全么?”雷德垂斯露出了一个和蔼可亲地笑容。


    “不用了,我每天作息时间很规律。”艾伦答道,“我就不浪费宝贵的警力资源了。”


    “而且如果我死了,我近日里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会被排查,他也跑不掉了不是么?”艾伦笑着说,“我在那边颇受尊重,诊所里总是有人的。”


    雷德垂斯紧紧地握着杯子,看着那个医生走出了警局的门。


    然后他转过了身,冲进了警局自己的办公室,他关上了门,大脑运转如风暴上的大海。


    “今夜,今夜我要诱捕开膛手杰克。”他喃喃自语道,用手掌紧紧地压着突突暴跳的太阳穴,“我会让他脱掉一切伪装,把他这张贴的严丝合缝的人皮整个剥下来。”


    这家伙,这家伙衣冠楚楚,的确是贫民窟广受尊重的医生,而且态度永远和蔼可亲,雷德垂斯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去。


    他太正常了,正常的外表,正常的性格,正常的职业,正常的人际关系,这个隐藏在人群中的杀人鬼,然而最终还是被揪出来了。


    但是雷德垂斯并没有提前为自己开庆功宴。


    他记得道格拉斯的身手非常不错,在学校里格斗成绩很好,然而他看过道格拉斯的尸检报告,他是被一个远超过他强大的人杀死的。


    在那个人手里,道格拉斯甚至无法周旋和防御。


    这位医生有什么深不可测的武功么?


    或者是,他接触到了某些药剂,可以让自己力大无穷。


    总而言之,他都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敌人,雷德垂斯知道杰克能够查询自己警局里的记录,所以他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手下在那个时候能发挥作用,只能让他们蒙在鼓里假戏真做,起到这么一点作用而已。


    他在决战的时候,能够依靠的力量只有自己的,和华生的,虽然华生医生上过战场,但是他依旧感到了心中的无力。


    他需要多做些准备,做一些即使自己被杀死,也能把艾伦是开膛手杰克这个信息传回警局的准备。


    雷德垂斯伏在了桌子上,他必须马上睡觉,补充睡眠,然后晚上,月亮下,白雾里,他将对最凶恶的杀人鬼宣战。


    但是他并没有感到恐惧。


    他只是感到了愤怒。


    被愚弄的愤怒,被伤害的愤怒。


    前者来自强者,后者来自弱者。


    “卢纳小姐。”华生回到贝克街221号的时候,那个少女正坐在沙发上吃一份小蛋糕,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人流,闻言她转过了头。


    “如果晚上对战开膛手杰克的话,你有办法不被雷德垂斯探长发现的帮助我们么?”华生问道。


    “啊,”卢纳眨了眨眼睛,她似乎思索了一番其中的因果。


    “没有必要的。”她轻声说。


    “为什么?”华生急匆匆地脱下了外套,坐在了她的对面。


    “你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和他战斗。”卢纳轻声说,“戈尔德不会让他逃跑的。”


    “戈尔德永远会跟着他直到绞索勒紧的时候。”卢纳平静地说,“而且西恩已经回家了。”


    华生记得卢纳说过,开膛手杰克接受的是西恩的赐福,西恩已经回家了,说明开膛手杰克现在和普通人类应该没有什么差别了,至少在身体素质方面。


    “说起来,戈尔德说,她很感激昨晚人类让她大饱眼福。”卢纳轻声说,然后她拍了拍放在一边的一个手提箱,“所以她把这个从火场里带出来了。”


    华生打开了手提箱,他对这种失而复得感到了巨大的情绪波动,差点当场休克过去。


    卢纳安静地看着他,“不过戈尔德能把它取出来,是因为用血把它淋湿了。”


    “所以对于戈尔德来说,那个记者如果不死的话,她就没有办法拯救这个箱子。”卢纳说,似乎思考了一会戈尔德给她的留言,“她说大概是这样,而且那个记者如果让他和这个箱子之间二选一的话,大概也会选这个箱子。”


    “虽然我觉得不一定。”卢纳谨慎地补充道。


    华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巨大的喜悦让他浑身瘫软,整个瘫软在了沙发上,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真的累的狠了,居然指尖都是麻木的。


    “太好了,”他喃喃自语道,“虽然好像胜之不武。”


    “不存在不公平的。”卢纳淡淡地说,切下了一块蛋糕,“因为他能从警局看到资料也好,能轻而易举的杀死别人也好,能混乱别人的记忆也好。”


    “都是因为有我们的帮助。”她波澜不惊地说,“所以我们如今给予另一边一点帮助,也是很正常的。”


    “你们还真是随心所欲啊。”华生不由感叹道,“所以你们有正义和邪恶的观念么?”


    “有的。”卢纳认真地回答道。


    “那你们认为什么是正义的,什么是邪恶的。”华生问道。


    “神明的所作所为,均是正义的。”卢纳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地答道。


    华生对此感到了几分诧异,“唉?”


    “因为我们的性质先于存在而诞生,我们就是为了某种功能而出现的,而这种功能正是被世界所需要的。”卢纳平静地说,“所以神明所作所为,均是正义的。”


    华生觉得这个逻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好像真的没问题,而且他也没有力气反驳了。


    “所以,我们今晚要对付的杰克,只不过是凡人艾伦而已。”华生长长的出了口气。


    “嗯,”卢纳说,“戈尔德觉得这样很有趣。”


    “西恩也这么觉得。”卢纳说,又切下了一小块蛋糕放在了嘴里。


    “那你呢?”华生轻声问道。


    “那你呢?”卢纳看着他的脸,将问题抛回给了他。


    “他杀了那么多人,到最后只是在绞刑架上用绳子勒断脖子就得了未免便宜了他。”华生轻声说,“所以你的朋友觉得这种事很有趣也很正常。”


    “我们也希望他能多感受一些痛苦。”华生忍不住说。


    卢纳眨了眨眼睛,“这就是人类所说的复仇么?”


    “可是人已经死掉了,让杀人者痛苦好像也没有意义了。”卢纳轻声说。


    “复仇从来不是小人得志。”华生低声说,“也没有真正的赢家,也许只是给后来人一个警告罢了。”


    “天理昭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说,“大概这样吧。”


    然后青年医生忍不住困乏,躺在了沙发上,睡了过去。


    卢纳站了起来,学着他们平时的样子,去找到了一条羊毛毯,然后放在了华生的肩上。


    她蹲了下来,看着他的脸,在睡梦中依旧被紧张焦虑和不安裹挟着的脸。


    人类可真弱小啊,卢纳想。


    但是人类的精神似乎又很顽强。


    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死死地咬住仇敌的脖子。


    因为人类是存在先于意义的生物,所以他们可以为意义付出想不到的东西,产生想不到的力量,应该是这样的吧。


    所以弗雷说,凡人皆有一死,而凡人皆需侍奉。


    卢纳坐了下来,继续吃着自己的草莓蛋糕,今天晚上他们就要出发去抓捕开膛手杰克了,她想,果然人类还是要由人类来打败的。


    她看着被白雾笼罩着的街道,果然我们应该回到故乡里去。


    少女轻轻地哼着一首歌谣,华生在半梦半醒之间似乎看到了被青草覆盖的山坡,白衣的精灵正在为什么人举办着庄严的葬礼。


    “ErfielhierfürRechtundEhre,(他为正义和荣誉倒地)


    undseinGrabmahntEuchalle,dirihrweint:(他的坟墓使哭泣者铭记)


    Stehtvereint!(让我们保持团结统一!)”


    听到这里华生忍不住觉得眼睛有些发涩,即使在睡眠的迷茫之中,依旧感到了眼角有什么湿润温热的东西滚了下来。


    人类可以很好,也可以很坏,这本该是他的常识。


    然而很好的人为什么会被很坏的人杀死呢。


    也许人类正是因此从远古走来的,借此创造了在地球上的统治,因为他们的强者会选择为弱者死,因为他们会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意义。


    而不只是满足于自己的存在。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鄙薄存在本身。


    “真可悲啊。”金发女人轻声喟叹道,“既然他觉得自己高于本能,高于人类,为什么在有暴露的危险的时候,选择了杀人呢?”


    “这场游戏难道不该是他被找出来告终,才能称之为一场真正的游戏么?”戈尔德轻声说,“不过结束游戏之后,大家会拥抱挥手,约定明天的见面。”


    “然而他如果被找到的话,大概就会被杀死了吧。”卢纳轻声说。


    “是这样的。”戈尔德笑了笑,“所以他并不理解游戏,也不了解人类,总而言之可悲地让人想笑,又想为他做一出荒诞剧。”


    卢纳笑了笑,“戈尔德总是喜欢这些事。”


    “我上次就是在这家吃的松饼。”她抬起手,指向了一个小酒馆的招牌,戈尔德动了动鼻子,“好像这家的松饼也不是什么顶级水平。”


    “他家的钢琴师说,在人类那里,庸人也有庸人的用处,而且世界上大多数事情都是由庸人来完成的。”卢纳认真地解释道,“所以我觉得他说的很对,如果我不想走太远的话,这里也是有甜甜的松饼吃的。”


    戈尔德看着卢纳的脸,过了一会,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人类很有趣吧,卢纳。”她问道。


    “我不知道。”卢纳答道,“很复杂也很艰深就是了。”


    “我也不知道对待这样复杂的东西,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有趣。”卢纳微微转过了头,吐出了一口气,“我感觉好难。”


    “每个人都像一本合起来的书,或者一个复杂的字谜。”她抬起手在虚空之中比划了一下,“总而言之很困难就是了。”


    “那你要放弃么?”戈尔德问道。


    “不。”卢纳摇了摇头,“我们应该还乡,我们必须得还乡。”


    戈尔德转过了头,直视着路的前方,虽然被厚重的白雾挡住了,什么都看不到,她的目光却依旧坚定而平稳,“我们一定会回家的。”


    “回到我们出生的地方,回到永恒春日的理想乡里去。”她笃定地说。


    卢纳点了点头,“我们会回去的,就像人类会拯救自己一样,不是么?”


    戈尔德笑了起来,“你还真是出人意料的敏锐。”


    “没错,”她静静地伸出一只手,似乎在指着某一个行人,也似乎什么都没有指,“只有人类能拯救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我们能提供的,只有奇迹。”戈尔德轻声说,“像是某个人被杀死了,他的血液意外地让他最想保护的东西没有被引燃这样的奇迹。”


    “也就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她轻声说,“如果人类一直去尝试,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的话,世界都会站在他们的这一边的。”


    “于是奇迹就诞生了。”戈尔德淡淡地说。


    卢纳沉默了一会。


    “所以奇迹都是要流血的么?”她问道。


    “奇迹总是由无数血泪哺育出来的。”戈尔德说,“这是人类的自愿交换。”


    “每一个奇迹也好,英雄人物也好,背后都是这样的。”戈尔德说,“正像我永远甩不掉莉莉丝一样。”


    “我倒是有和莉莉丝说她不要继续纠缠你了。”卢纳恳切地说。


    戈尔德笑了一声,“怎么可能呢?”


    “我们的确很难被分开的,卢纳。”她笑了笑,“不过今夜可不是她的主场。”


    “说起来卢纳还没有见过绝望王的盛宴吧。”戈尔德笑着说,她抬起了一只手,打了个响指。


    “夜莺。”


    “开始叫了哦。”


    夜莺在叫,艾伦科斯明斯的的确确听到了夜莺的声音,“您听见夜莺的叫声了么?”他忍不住问眼前的患者,而患者是一位老妇。


    她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我从十年前不大声讲话就听不见了,艾伦医生,你是有办法治好我的耳朵么?”


    “这是衰老所致的,我实在无能为力。”艾伦彬彬有礼地说,然后他耐心地扶着老妇离开了诊所,甚至友善地把她送回了家。


    他在这片街区一直是远近闻名的老好人,和讨人厌的怪人夏洛克福尔摩斯完全不同。


    他的确听到了夜莺叫。


    然而是谁提醒他他会听见夜莺叫的,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然而那个人却朦胧不清,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大脑就像是被降下了一层半透明的幕障一样,让他完全想不起那个人的面容和一切相关信息。


    他只记得一个声音,但是甚至听不出是男是女,也听不出年龄。


    它说,听到了么,夜莺在叫了哦。


    夜莺又意味着什么,这都是些什么装神弄鬼的事情,他忍不住想,但是不要紧,一只夜莺也没有办法从他的手下救下一个巨大的人类的性命。


    夜莺只不过是一种灰色的小小的鸟而已。


    然而他却想起了安徒生童话里,夜莺顺利地赶走了死神。


    原理很简单,因为爱永远活得比死长。


    第26章


    “卢纳,”


    “你见过绝望么?”


    “有些人会在绝望中升华。”


    “有些人会在绝望中暴露。”


    “所以我品鉴绝望。”


    铂金色头发的少女坐在屋顶上,她抬起手,让夜莺落在了她的手指上,卢纳静静地看着这戈尔德的使魔,这是一种很常见的鸟,但是人类给它赋予了很多意义。


    他们总觉得它是爱。


    是纯粹的爱,是对于生命和爱情本身的热爱。


    而人类笃定地认为爱活得比死长。


    而事实似乎也是莉莉丝总是能追上戈尔德,不论戈尔德在什么地方。


    卢纳托着下巴,静静的等着月亮升起来,她脖子上的王钥掉了出来,在夜色中闪着细碎的光斑,然后她垂下了眼睛,看向了脚下的街巷。


    “我还是不能品鉴绝望。”卢纳轻声说,戈尔德笑了笑,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头顶,“因为你不会品鉴人类。”


    “我好像也不会品鉴我们的同类。”卢纳轻声说,“总是觉得品鉴这种东西,好像和真理相去甚远。”


    “的确是这样的。”戈尔德说,“你不擅长品鉴。”


    “因为品鉴也好,赏玩也好,都是一个过程,也就是一个事件的孕育,延伸,发展,”戈尔德轻声说,“而你是一个点。”


    卢纳眨了眨眼睛,看着戈尔德的脸,似乎对这个论断感到了疑惑。


    她并不清楚自己的性质,她实在太年轻了。


    “说起来,卢纳你见过死亡么?”戈尔德问道。


    “见到了。”卢纳认真地说,“前段时间,那位雷德垂斯侦探的弟子,就死在了客厅里。”


    “但是你觉得他走到终点了么?”戈尔德问道。


    “没有,”卢纳摇了摇头,“他的人生被人折断了,戛然而止了。”


    “那么当这个人被杀死的时候,血债终将血还,天平又一次得到了平衡,这起事件将形成一个闭环。”戈尔德在虚空之中画了个圈,“你就目睹到theend,也就是终焉了。”


    “这样。”卢纳性质缺乏地说。


    戈尔德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少女似乎心情不佳。


    “怎么了,卢纳,遇到什么事了么?”戈尔德问道。


    卢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戈尔德,为什么我会如此容易就被人忘记呢?”她轻声说,“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没过多久没有见面,他似乎就已经把我归于常理化了。”


    “他的记忆就拒绝了我。”卢纳说,她异色的眼睛看着天空,似乎倒映着什么,又似乎空空如也。


    “每次我帮助过人类,他们也很快忘记我了。”卢纳说,“你们也是这样的么,还是说你们的入会仪式要留下什么东西,或者被赠与什么东西,可以随时提醒你们的存在。”


    “后者当然是一部分。”戈尔德说,她偏过头,看着卢纳的侧脸,王没有说谎的性质,但是戈尔德擅长把真理只说一半。


    但是卢纳从不在她欺骗赏玩之列。


    “你也的确比我们更容易被人类忘记。”戈尔德说,“这是人类大脑的自救,遇到我们这种超乎常理的生物之后,将我们修正成符合他们常识的事件。”


    “但是我们被修正,大概需要耗费人类几年的时间。”戈尔德轻声说,“而你,只有寥寥几个小时,即使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共处了那么久,他对你的记忆也很难超过一个自然日。”


    “第一,是因为你的分量太重了,对他们来说,也太危险了,”戈尔德竖起了一根手指,“所以他们调动了每一个细胞和每一份潜能,加急施工,来保护自己理智的安全。”


    “第二,因为你对我们很重要,所以这也是你的保护色。”戈尔德说,又竖起了一根手指,“所以你会被很快忘记,是一个对表里世界都很有好处的设定。”


    “可是,”卢纳轻声说,“感觉好孤单。”


    “不想被他忘记。”卢纳安静地说,“我不想再一次在街道上看到他的时候,他会像第一见面一样审视我。”


    戈尔德很想说,你的性质就是孤单的。


    但她没有说。


    “那你把他拉到世界的里侧不就好了。”戈尔德提议道,“反正他在世界的表侧好像过得也没多好。”


    “你看这次的事件中的报纸。”戈尔德笑着说,“不得不说,他们这种人物很多最后进入了世界的里侧,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嗯。”卢纳点了点头,“也许我可以问问他。”


    王并非群居动物,所以卢纳在来到这里之前对报纸并无认识,而且他们不与外人分享朋友的情报。


    所以卢纳并不理解这种集体性的狂热。


    他们既不认识夏洛克福尔摩斯,也不了解夏洛克福尔摩斯,他们从报纸中知晓了他的一切,却又在报纸上否定了他的一切。


    既然他们从前对华生医生撰写的故事深信不疑,那么他们应该如华生一样笃信自己的朋友没有变态杀人狂的灵魂。


    然而他们很快又对这种截然相反的论调深信不疑。


    如此看来,他们应该不是他的朋友。


    人类并不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生物。


    “某种角度来说,是这样的。”戈尔德说,“所以他们会说,他人即地狱。”


    “但是人类最大的特点,就是复杂。”戈尔德举起了一根手指,“人类太多了,又太复杂了。”


    “我们要想要理解人类,实在是一个可怕而浩大的工程,他们从中得到了可能性。”戈尔德说,“不过我从来不羡慕这种生存方式。”


    “当然也不鄙夷。”戈尔德说,她伸出手放在了卢纳的肩膀上,“这就是我们对他们应该有的态度。”


    “我们和他们不是一种生物,我们不是人类,也成不了人类,请记住这一点。”戈尔德温声说。


    “我记得。”卢纳说,“我知道,我永远成不了人类。”


    “我也不会成为人类。”她说,她垂下了眼睛看着街道,所有人都埋伏了起来,落网已经张开,蛛丝足够坚韧,就算是天空中最为横行霸道的蜻蜓,也不过只有垂死挣扎的份。


    更何况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勇壮的空中飞龙。


    “说起来,他是怎么把计划传递给你的。”戈尔德双手捧着脸,“他毕竟呆在监狱里,但是你好像完全知道他要让你做什么了。”


    卢纳眨了眨眼睛,“靠杜比和瑞尔了。”


    “我不得不说,杜比那可怜的性质,快要让他的大脑都透成筛子了。”戈尔德说,“所以夏洛克福尔摩斯用他想让你做什么,换取了杜比想让你做什么的情报?”


    “应该是这样的吧。”卢纳说,她偏过了头,思索了一会,“但是杜比并不期待我做什么,所以他只是和我说,夏洛克福尔摩斯希望我能帮助他。”


    “他递交了这样一份想要交换信息的申请,但是杜比的脑海中并没有可以用来兑换的东西,所以他的申请被拦住了,杜比只知道他的意图,却不能知道他的相关。”卢纳说,“所以他找了瑞尔。”


    “他神通广大的兄长为自己的弟弟弄来一面镜子的确也不是什么难事。”戈尔德点了点头,“瑞尔能在所有有他身体组成部分的镜子的地方突然出现和消失。”


    “所以瑞尔给你带了字条?”戈尔德笑了笑。


    “嗯。”卢纳点了点头,“不过我很奇怪,杜比和瑞尔为什么同意帮助他了,是因为他同意做他们的信徒了么?”


    “不是。”戈尔德说,笑了一声,“是因为我们同意帮助你了。”


    “这件事复杂而具备寓言意味,对你来说,应该很难。”金发女人笑了笑,“而你不是也需要朋友么?”


    “谢谢。”卢纳说,她看向了夜色,“但是这样对他的精神浸染的程度深的有些可怕了。”


    “你们大概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他拉到世界的里侧吧。”卢纳轻声问道。


    戈尔德点了点头,她脸上挂着一个安静的微笑,“是这样的,因为他遇到了你,你需要这样一个人类。”


    卢纳点了点头。


    “他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们也没有办法把他拉到世界里侧的。”戈尔德说,“虽然人类的愿意有些时候真的带着浓重的悲剧色彩。”


    “但是最终还是需要他愿意的。”戈尔德笑了笑,看向了卢纳的眼睛。


    少女点了点头。


    “我会问他的。”卢纳说,她垂下眼睛,看向了怀里的碎花拼布兔子,“为什么说人类的愿意带着浓重的悲剧色彩呢?”


    “有些是这样的。”戈尔德说,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到时候就会明白了。”


    “否则人类也不会称献身是神圣的了。”戈尔德说,卢纳静静地咀嚼着这几个单词的。


    神圣的献身。


    说实话她不是很理解其中的因果。


    正如这些报纸的因果她也不能理解。


    不过听起来夏洛克福尔摩斯也不是什么标准款的人类,华生医生经常这么说。


    从任何角度讲,她的邀请都应该是在做一件好事。


    但是卢纳感觉自己的心脏上似乎附着了什么东西,让它跳的更艰难了起来。


    “我会问他的。”卢纳重复道,她看着静悄悄的街道,现在所有的端倪都被隐蔽了起来,这条街道看上去一切如常,和每一条不太热闹的小巷没有任何区别。


    雷德垂斯探长和他的手下就像是溶解在了夜色之中,卢纳虽然知道他们在那里,但是她也知道人类是不可能知道的。


    她向华生保证过,现在的开膛手杰克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但是华生应该没有办法把这个情报共享给其他人,因为他无从解释它的来源。


    所以雷德垂斯的脸上带着紧张或者惶恐的表情,仿佛他可能在今夜去世,就像那位不幸的道格拉斯警员一样,整个被开膛破肚,死的凄惨无比。


    或者像那名记者一样,尸骨无存难以分辨,连死因都不得而知。


    但是他还是按时来到了这里,沉默着做着准备工作,一言不发地等着夜幕的降临,那传闻中的杀人鬼即将到访,他不知道他到底是人类还是怪兽。


    也许他和他的手下都会死。


    他正在不自量力地带着他被蒙在鼓里的手下奔赴黄泉。


    “如果杀人犯不死去的话,就还会有人被杀死。”雷德垂斯抽了个烟,这是他今天的第十根烟了,他从业多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


    结实如猎犬的小个子男人静静地叼着烟,看着黄昏昼夜交替,烟上闪烁着熹微的火星,他突然按灭了烟,拿起了枪。


    “来了。”


    第27章


    艾伦科斯明斯再一次听到了三声夜莺的叫声。


    这一次他没有好奇它的来源,因为他正忙着摆脱身后穷追不舍的警察。


    他对这里肮脏混乱的街道很是熟悉,他常年在这里狩猎居住,他相信那群苏格兰场的废物是抓不住自己的。


    他看到了前方分开了两条小巷。


    一条里传来了隐微的狗叫,似乎警察们正在搜索他,他注视着一片漆黑,他们人手有限,如果只是一人一狗,还是不成问题的。


    然后他的目光移向了另一条小巷。


    得救了。


    他在心里说。


    因为另一条小巷只有一个独自走夜路的不检点的女人。


    即使他现在失去了西恩的赐福,杀死一个女人还是轻松的很,毕竟男人就是天生比女人更强的。


    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外面,这个女人一定是个死不足惜的婊子,他想,不管怎么样,从这条路走准没错。


    然后他就会逃进如蛛网一样复杂的棚户区,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


    他可以迅速偷渡出国,去南美洲之类的避避风头,毕竟世界上每个地方都需要医生,尤其是他这种好医生,说不定在南美洲他可以发点财,建一个庄园,在当地狩猎游玩呢。


    虽然被这些狡猾的警察摆了一道,但是他还没有输。


    远远没有输。


    他将来还可以从南美洲寄信回来,继续嘲讽着这些拿着微薄周薪的废物。


    而且他们如果不杀死一个开膛手杰克,怎么向公众交代,现在他们交差了,十年后自己重出江湖,岂不是一场完美的愚人秀,他比所有人都聪明,比所有人都强壮,现行的法律真是无理取闹,他是超乎于人类的存在,人类可以狩猎麋鹿,他为什么不可以狩猎女人。


    想到这里他突然感觉心情十分的舒畅,也不疲劳了。


    他飞快地冲进了那条巷子。


    然后他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这条巷子的白雾,似乎比其他的地方更浓一些。


    他熟悉这雾气,他一直在它的掩护下行凶,因为伦敦这浓厚的雾气,目击者很难真正看清他的身形。


    这雾气是他的同伴,是自然规律站在他这一边的象征。


    说明大自然容许了他的狩猎。


    然而人类却要宣布它非法。


    何等可笑啊。


    然而这里的雾,为什么这么浓呢,他忍不住想,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小巷似乎变得熟悉而陌生了起来,而且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没有摩擦声,也没有生活的声音,也没有警察和警犬的声音。


    只有无穷无尽的白雾。


    和雪片一样落下的灰烬。


    这是什么地方,他忍不住想,然而下一秒钟,夜莺再一次叫了起来。


    依旧是三声。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这样的叫声响在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诡异,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恐惧。


    “夜莺,叫了哦。”他的脑海里又没来由地响起了这个声音,这次他回忆了起来,这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理解了夜莺的叫声好像是和自己有关的。


    这是唯有他才能听见的叫声。


    “是丧钟么?”他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来缓解内心的恐惧。


    “不是,”他听见了一个淡淡的声音,“是个提醒。”


    “是善意的提醒呢。”对方回答道,“大概是前方有危险,请勿继续前进这样的意思呢。”


    他听到了女人的脚步声,一个金发女子从白雾中显露了出来。


    她一头灿烂的金发结成了精致而优雅的发辫,她穿着一件罗马式的长裙,带着闪闪发光的黄金首饰,一举一动无比优雅而温和,高贵无比。


    仿佛每一个男人梦中的女神。


    艾伦记得这位神明,人类记载她温柔而热情,丰饶而令人向往。


    遇到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兆头。


    看来运气还是站在我这边的,艾伦忍不住想。


    而他突然感到了身后也传来了脚步声。


    他猛地回过了头。


    “如果你不想遭遇最可怕的结局的话,那么请和我走。”他身后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红发女子,她穿着一件放荡的白色连衣裙,丰腴的双乳若隐若现,一头浓密的红发披散着,金色的眼睛妩媚地眨着,好像每个男人都会幻想的那么一个对象,在发泄之后还可以骂一句真脏,然后毫无心理负担的一脚踢开,自己好像又是个清清白白的好人了。


    的确好像如果自己在每次夜莺叫的时候,缩回去不要继续前进了,不至于陷入现在的困境。


    于是他向前走了一步。


    他听到了一声淡淡的叹息,从身后传了过来,这声叹息很轻,但是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母亲,或者说一切身体不洁的女人。


    眼前的女人笑得温文尔雅,然后她转过身,往前走了过去。


    “您需要我什么供奉么?”艾伦问道,“您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才能,我可以给您很多很多供奉。”


    女人静静地走着,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


    “也许是我失礼了,我不该问您需要什么供奉,我会给您所有我能得到的供奉。”艾伦说,不得不说他在贫民窟的好人缘并非天上掉馅饼,他在甜言蜜语的时候比撒旦还巧言令色。


    “请告诉我您的名字吧。”艾伦谦卑地问道。


    女人没有回头。


    “我以为你知道的。”她淡淡地说。


    “我在书上曾读到过一位叫做戈尔德的神明,她是丰饶与财富,她不像其他神明那样去帮助烂泥扶不上墙的弱者,只有强者能得到她慷慨的施予,然后让他们创造奇迹。”


    “您应该就是戈尔德吧,丰饶之王,强者的王,引领人类进化和进步,让人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艾伦热情地说。


    “我是戈尔德。”女人答道。


    “果然我被您选中了。”艾伦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在过去,我也向您证明了,我凌驾于人类智商,我狩猎不干净的部分,来保存种群的纯正。”


    “就像狼爱护鹿群一样。”他说,频频看着那个女人。


    戈尔德没有说话。


    艾伦注意到了她的眼睛是绯色的,很美,是最名贵的宝石鸽血红的颜色,但是也让他联想起了血液。


    果然强者都是用弱者的尸骨孵化的。


    戈尔德突然间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微笑来的太快,仿佛圣母像一瞬间裂开了,里面是铺天盖地的黑色苍蝇从裂口里一瞬间喷涌而出一样,让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他突然不敢往前走了。


    “怎么了?”戈尔德轻声提问道。


    “你说的没错,我的名字是戈尔德,”她轻笑了一声,“而我也没有说谎,你看,夜莺的确是在提醒你面前即是万劫不复。”


    “不该前进了。”她柔声说。


    艾伦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神明从不说话。


    但是他们会隐瞒。


    会混淆。


    不该前进了。


    而当时戈尔德站在自己的前方,另一位神明站在自己的后方。


    如果说她没有骗自己的话。


    自己刚刚在听到夜莺叫的时候。


    依旧选择了前进。


    冷汗一瞬间铺天盖地地淌了出来。


    而那个金发女人转过了头,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她依旧那么的美,那么的纯洁。


    “我是戈尔德,”她笑着说,“也的确是引领着强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神明。”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她淡漠地重复着,“难道不是摔下来,粉身碎骨的意思么,对于我们来说好像不算特别可怕的事情,但是我们实验了一下,从百尺竿头摔下去,如果是人类的话,应该会死的很难看吧。”


    艾伦的大脑一瞬间被恐惧填充了。


    戈尔德微微笑着。


    “而且我作为神明,没有必要被人类的封号困住吧。”她不冷不热地说,“我也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个封号吧。”


    “你为什么不反驳。”艾伦慌乱地说。


    “因为弗雷不介意。”戈尔德说,“丰饶王都不介意,我为何要介意呢。”


    “丰饶王,叫弗雷?”艾伦喃喃自语道,“他在哪里,他帮助谁,他需要什么供奉?”


    “他在他家里。”戈尔德淡淡地说,“弗雷不接受供奉,他自认为是个正直的人,所以他只接受交易。”


    “弗雷笃信凡人皆有一死,而凡人皆需侍奉。”戈尔德慢条斯理地说,“所以弗雷只接受为公共事业的献身。”


    “当你所侍奉的战胜了你对死亡的恐惧,你们人类一般称这种人为英雄吧,”戈尔德笑了笑,“只有英雄才会得到弗雷的赐福。”


    “他以他们的牺牲来回馈他们的种群,以他们的鲜血方能浇灌人民的丰饶。”戈尔德慢慢地说,“人类不是有一句谚语,叫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


    “我们也是啊。”戈尔德笑了笑,“如果没有得到材料,我们也没法满足你们的愿望不是么?”


    “弗雷是丰饶王,那你是什么?”艾伦问道,他感觉自己眼球充血,被深深的黑色的绝望所攫住了,动弹不得。


    戈尔德安静地看着他。


    “我是属于暗一侧的王,”她笑着说,“我的性质为强!欲的二分之一,而方才出现在你身后的那位则是另外二分之一。”


    “众所周知,人类拥有求生欲与求死欲,人类可以为了种族的延续而长远打算,也容易被一时一地所蒙蔽。”她笑着说,“我操纵的则是这一半。”


    她抬起了一只手,艾伦看到了她的无名指上赫然带着一枚黄金戒指。


    “也许你听说过它的赫赫威名,也就能理解我这抽象无比的性质了。”戈尔德笑着说,“这就是你们诗歌中传颂的莱茵的黄金。”


    “尼伯龙根的指环。”她的手很平稳,展示着那枚让无数人流血漂橹,让无数英雄豪杰自相残杀,肆无忌惮地展现出自己人性最邪恶的一面的传说中的黄金指环。


    而它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冰冷的,如同冷若冰霜的绝世美女一样的光线证明了这一点。


    这就是如假包换的尼伯龙根的指环。


    那么这位恶劣的神明顿时和历史上无数凶恶恐怖的事件联系在了一起。


    “你是个魔鬼!”艾伦后退了一步,指控道。


    “我从来没有杀死过人类,”戈尔德平静地说,“唯有人类方能杀死人类。”


    “我只是,有时候很无聊的在某些人的背后,轻轻地推了一把而已。”她笑着说,“好了,我也可以对你进行一个自我介绍了。”


    “我是戈尔德,十三王之一,莱茵的黄金的持有者,尼伯龙根指环的主人,”她彬彬有礼地行了个屈膝礼,“无数大暴乱的首席观众,千万残酷图景的赏玩者。”


    “其真名为,绝望王。”她笑着说。


    “艾伦科斯明斯,你已经走到了尽头,”她轻笑了一声,“既然你笃信一个规则,你可以狩猎比你弱的群体。”


    “那么请将它贯彻到底吧。”戈尔德抬起手,尼伯龙根那恶名昭著的指环在如此诡异恐怖的白雾之中依旧金光熠熠,美的惊人,她优雅无比地打了个响指。


    而无数飞龙迅速地现身,它们无声无息在灰烬中悬浮着骨翼,不发出任何声音,盘旋着,就像是鹰隼在端详着野兔。


    “我的王侍们饿了,”戈尔德波澜不惊地说,“我允许它们狩猎了。”


    “而且提醒您一件事,”戈尔德笑着说,“这里的时间流速和外面是不同的。”


    “空间也是不同的。”她说,诚恳地补充道,“既然那些女人信奉了莉莉丝,莉莉丝也给予她们赐福的,所以她们现在可能比你要强一些。”


    最后她看着脸色惨白的男人,突然轻快地笑了,“我忘了还有一件事。”


    “你至少不用担心尸骨无存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她笑着说,“我的一位朋友希望警方能得到你,而且弗雷也认为这该是给他们的报酬。”


    “所以最后你还是可以回去的。”戈尔德笑了笑,但是艾伦觉得她的眼睛没有笑,里面结着一层彻骨的寒冰,“你真是幸运啊,居然可以回到家乡,不至于迷失在别的世界。”


    “不要这样憎恨地看着我啊,”戈尔德摊开了双手,“你这么看着我,我也不会受伤啊,你不知道自己是何等可悲的弱小的生物么?”


    她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语调轻快地说,“既然你觉得我对待你是不合理的。”


    “那你报警怎么样?”


    “毕竟你终究还是能见到警察的。”


    戈尔德一拍手,她的神情单纯无比,就像处女看到了新生的蝴蝶一样兴致勃勃,天真到残忍,“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就去报警吧。”


    第28章


    “真可怜呢,错过了所有的能给自己一丁点救赎的机会。”


    浑身是血的艾伦科斯明斯抬起了头,方才出现在他身后的女人如今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俯着身,看着他的脸,露出了一个悲怜的表情。


    她的确与戈尔德截然不同,戈尔德虽然笑得很好看,但是眼睛里从来都没有笑意,而她的每一次悲怜似乎都发自肺腑。


    “你是谁,是希望么?”艾伦呻吟道。


    女人笑了笑,“不是,我们不敢以人类至高向往命名的。”


    “我们对自己了解的很深入,知道没有谁可以真正给予人类希望。”她温和地说,“刚刚戈尔德可能和你说了。”


    “唯有人类才能杀死人类。”她抬起了一根手指,艾伦注意到,她和戈尔德一样,说话的时候喜欢举起手指,然后戈尔德喜欢用左手,而这个女人则是右手。


    “那我也可以告诉你,唯有人类方能救赎人类。”她轻声说,“所以我能刺激人类求生欲,我能提醒他们世界上尚有无数美好的东西存焉。”


    “最肮脏的泥潭里抬起头,也能看到星星。”她说,“我让他们变得冲动,尤其是在面对生命的时候。”


    “冲动的摄食来延续生命,冲动的结合来诞育生命,抑或是冲动地献出自己的生命来捍卫别人的生命,我掌管这种种群的求生欲。”她柔和地说,声音温情如水,好似母亲的摇篮曲,“我的名字是莉莉丝,十三王之一,为强欲之王。”


    “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好一些了。”她笑着说,“我可以把你的所有力量都激发出来了,如果这样的话你应该是可以逃掉的。”


    “戈尔德建议你去报警。”莉莉丝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我也是这么建议的。”


    “如果你感觉不公平,或者受伤了的话,按照人类的规矩,的确是应该报警的。”


    “要不然试试报警吧。”她笑着说,“不过这一次,你还真的不可能被伸张正义了。”


    “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莉莉丝轻声说,“路是你走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你做的。”


    “你们难道不是在拿我开心。”艾伦质问道,“你,戈尔德,西恩,编织了一个陷阱,看我挣扎,很有趣么?”


    莉莉丝眨了眨眼睛,“我在这件事上完全无辜。”


    “不过就算是个陷阱,进不进来,走到哪里,不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么?”她轻声说,就像是学校里温柔的女老师一样,“半点怨不得旁人。”


    “如果我让你救我的话,需要付出什么?”艾伦问道,他浑身的伤口都在流血,他咬着牙问道。


    “别着急。”莉莉丝伸出了一只手,“我不正在和你说这件事么?”


    “虽然我可以帮助有强烈求生欲的人,但是总是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她笑了笑,“那条街区的女性祈求我的保护是在你前面的。”


    “而且她们给了我这个。”莉莉丝笑着说,然后取出了一个手提箱,“拜托我做一件事。”


    “这是你杀过所有人的照片。”她静静地说,“每一张都标着他们的名字。”


    “你要在每一个死者面前忏悔你所作所为的一切。”莉莉丝安静地说,然后打开了行李箱,将里面的照片一张一张地铺开。


    “里面有二十个玛丽,十个海伦,三个伊丽莎白,不过你应该一个个的来,”莉莉丝轻声说,“因为她们对她们的朋友来说,也是不同的人。”


    “也是曾经活过的人。”她认真地说。


    “如果你不能理解人类生命的分量,我也不能帮你挽救你的生命了。”她说。


    “我有什么好处。”艾伦说,环顾了一下四周,大概是因为惧怕王的体量,那些幽灵和飞龙在外围盘旋着,不敢越雷池一步,让艾伦暂时有了些喘息的空间,他的理智也渐渐回笼了,他不屑地在地上吐出了一口血沫,“我就算能从这个鬼地方跑出去,不也会被抓捕么?”


    “不是还有可能性么。”莉莉丝温和的,循循善诱地说,“你对这里这么熟悉,如果能从里世界跑出去,你很快就会消失在小巷里,就像你方才盘算的那样。”


    “不是么,艾伦科斯明斯先生。”莉莉丝柔和地问道。


    他用力咬了咬牙。


    他的确难以拒绝这个诱惑。


    莉莉丝看着他的表情从狰狞的愤恨的逐渐转向了谄媚的温顺的。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让自己的悲怜散发出来。


    真是个彻头彻尾令人可怜的东西啊,莉莉丝想,毫无令人称道之处,只是这样苟活着,却狂妄的觉得自己可以判定别人是否有存在的价值。


    不过那些都不要紧,那些少女觉得这样的请罪仪式是有价值的,那么她就会去做。


    莉莉丝就是这样的神明。


    她没有哈尔芙那样强大,能用绝对的二分之一来制裁强敌。


    但是莉莉丝知道能呼唤自己的人们是杀不死的。


    他们想活着,想吃,想繁衍。


    这些应该是正义的。


    她宣布如此。


    而她既然诞生了,那么她所作所为均为正义。


    “他要从这里逃进后面的棚户区去。”华生指了指那一片黑暗,“我们还追得上么?”


    雷德垂斯俯下身喘着气,每到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想,从明天开始,他要好好锻炼,以防下次遇到这种场合,还是被甩在后面的那一个。


    “狗娘养的。”雷德垂斯骂道,“他就没想好好当一个医生,当医生至于锻炼成这样么?”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华生高低要反驳他几句,医生真的是个重体力劳动,所以最好不要惹骨科大夫,他一拳下去你可能要躺很久。


    华生拧紧了眉头,他捏着手中的板机,但是这样的距离对于手!枪命中来说实在是太难了,必须再近一点,如果能近上一两米的话,他就可以打中那家伙的腿了。


    但是由于求生关头的肾上腺素,艾伦现在就是个感受不到疼痛全力向前冲刺的疯子,所以自己必须打断他的骨头才能阻止他。


    突然间,这条寂静的小巷对面走来了一个人。


    华生忍不住在心里痛骂了一句,难道所有的运气真的都站在这个狗娘养的那边吗。


    来者只是个不小心撞进来的惊慌失措的穷苦女人,她瘦弱而虚弱,万一被挟持做了人质就难办了。


    华生大喊出声,想让那个女人赶紧逃跑,然而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开膛手杰克也看到了那个女人。


    和他预判的不同,那个家伙并没有一个箭步冲上去挟持住她,反而,好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步伐顿了一下。


    这家伙会害怕一个女人?


    但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华生抬起了枪,扣下了板机。


    子弹应声射了出去,正好命中了开膛手杰克的大腿骨,一下子血流如注,他摇晃一下,摔倒在了地上,那个女人发出了一声尖叫,浑身发抖地步步后退着。


    雷德垂斯捂着岔气的腰腹冲了上去,捂住了她的眼睛将她护在了身后。


    “快点过来!”他大声喊道,“抓住开膛手杰克了!”


    然后他抬起手中的枪,向半空中凭空鸣了一枪,告知了其他人自己的位置。


    抓住开膛手杰克了。


    华生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胃疼了起来,才想起自己从中午开始好像就没有再吃东西,现在他感觉自己饿的厉害。


    他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用手中的手枪顶着那家伙的脑袋。


    很快警察们就赶了过来,将此人团团围住,押送到了一辆马车上。


    华生对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挥了挥手,然后他的余光看到了卢纳。


    少女站在月色之下,“事情得到解决了么?”她问道。


    “应该是到此为止了。”华生长长的叹了口气,他伸了个懒腰,听见了自己的关节发出了响声,“果然我好像也很缺乏锻炼。”


    “但是感觉大家好像都不是很开心呢。”卢纳轻声问道。


    “只是暂时放松了而已。”华生又叹了口气,“怎么会开心呢,这么一个猥琐的家伙,居然让那么多人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人类死去的那部分,到底会去哪里呢?”卢纳问道,华生拉起了她的手,“饿了么?”他问道。


    “嗯。”卢纳点了点头。


    “我也不知道。”华生说,他抬起头看了看月亮,“我想,今天死去的某一头牛,应该会进我的肚子。”


    他觉得自己讲了个笑话,但是卢纳明显没能理解到他的笑点。


    华生感觉卢纳似乎从来不对地狱笑话感兴趣。


    “刚刚他看到那个女人,为什么害怕了?”华生选择找一个新话题。


    “啊,他刚刚见过戈尔德。”卢纳解释道,“所以可能是幻视了吧。”


    “这样。”华生点了点头,“不过这家伙居然也会害怕。”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他在绞刑架上痛哭的样子了。”华生说,“你想吃点什么吗?”


    “什么都好。”卢纳说,她看着肮脏的街道和干净的月辉,“从今晚开始,世界上就没有开膛手杰克了吧。”


    “没有人会怀念他的。”华生肯定地说,“大家应该盼这天已经很久了。”


    卢纳点了点头。


    她抬起眼睛,看向了华生的脸。


    “那么夏洛克福尔摩斯呢?”她问道,“如果他离开这个世界,大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为什么?”华生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你看,大家会像唾骂开膛手杰克一样唾骂他,”卢纳指了指手中的一小块报纸,“所以对人类来说,夏洛克福尔摩斯和开膛手杰克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吧。”


    “无论是谁死掉,他们都是一样的态度。”卢纳说,将报纸递给了华生。


    华生噎住了。


    他发现自己真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无数社会学家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关于乌合之众,关于集体,关于理智,关于舆情。


    然而最厉害的政治家也不敢说自己对此了如指掌。


    他就更没办法解释了。


    然而对于卢纳来说,她所看见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卢纳是这么觉得么?”华生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卢纳答道,“他们都说,人类是很复杂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直接下判断。”


    “这是真的。”华生附和道。


    “但是我以我的阅历和人生向你保证,世人对于开膛手杰克与夏洛克福尔摩斯,绝对不是一样的。”华生说,“我是这么相信的。”


    卢纳点了点头。


    “嗯。”她眨了眨眼睛,“我们去吃牛排么?”


    “好啊,”华生长长的出了口气,“既然开膛手杰克已经进去了,大概今天晚上就是福尔摩斯在监狱里的最后一夜了。”


    “不过他很有可能把水喝了。”华生笑了笑,“然后出来的时候,你俩还得重新认识一下。”


    卢纳点了点头,“的确有这种可能了。”


    她乖巧地看着前方的街道,寻找着还亮着的招牌。


    “华生医生也会忘记我的。”她说,“我也会从华生医生的世界里离开的。”


    “到时候华生医生也会是这样对待开膛手杰克的态度么?”她问道。


    华生愣了一下。


    他的确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是他绝不可能那样啊,真是要把他冤枉死了。


    年轻的医生抓了抓自己的栗色的头发,“朋友之间是不一样的了,卢纳。”


    “反正大概就是这样。”他说,“如果你离开了,我会很难过的。”


    “甚至想要设法记住你的。”他真诚地说。


    卢纳眨了眨眼睛。


    “设法记住我么?”她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少女歪过头,露出了一个笑容,“都说人类有很多种可能性,连这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么?”


    “卢纳小姐希望被记住么?”华生问道。


    少女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想要被记住,”她说,“也想要被喜欢。”


    “他们说我要做一件对表里世界都有好处的大事。”卢纳认认真真地说,“如果按照人类的常识的话,我应该是会被大家记住,被大家喜欢的吧。”


    “是这样的。”华生拉着她的手,看到了前面的确还有一家餐馆营业,于是向灯光奔了过去,“人类很多时候荒唐的可笑。”


    “但是大方向上总是能明辨是非的。”华生说,“否则我们怎么在世界上活了这么久,还建立了政权,创造了历史呢。”


    “走吧。”他感觉几乎把少女拽的要飞了起来,然后愧疚地放慢了脚步,“不好意思,我实在一秒钟都不想让牛排多等了。”


    第29章


    开膛手杰克归案,犯人艾伦科斯明斯落网。


    卢纳折起了报纸,看着上面黑色的大字标题,她抬起头看了看身边站着的栗色头发的年轻医生。


    然后她看向了监狱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们为什么看起来很高兴呢?”卢纳轻声问道。


    “因为以后不会再有人被开膛手杰克杀死了。”华生回答道。


    “我可以立功的。”铁窗后的男人说,伸出手去抓华生的外套,“我可以供出所有西恩的信徒。”


    艾伦相信这个信息可以为他换来女王的特赦令,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所有的杀人鬼找出来。


    发生的,以及还未发生的。


    而且人类不可能不觊觎这些王的力量,说不定他们可以为自己复仇,把那个戈尔德抓获。


    那个婊子,那个婊子绝对要付出代价。


    而走在华生医生身边的少女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艾伦突然感觉到自己仿佛被兜头浇了一大盆冷水,每个毛孔都透着彻骨寒意,那个少女异色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张开了嘴,微微露出了她尖尖的犬齿。


    “你刚刚说什么?”卢纳问道,“你提了谁的名字?”


    “谁容许你在外面提你所信奉的王的名字的?”她问道,她的眼睛紧紧地锁在他的身上。


    “我记得西恩不容许信徒提他的名字。”卢纳一板一眼地说,她那双特殊的异色的眼睛,好像某种无机质一样,死死地锁着艾伦。


    然而此时一名狱警的手放在了少女的肩膀上,“犯人要说什么吗?”他问道。


    艾伦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见到一个人类。


    “我要说,”他举起了一只手,“我一切都是西恩教唆的,西恩是一位神秘学中记载的神明,但是我保证他是真实存在的。”


    狱警打开了门,走了进来,然后他锁上了门,将那扇小小铁窗上的改版都划上了。


    “你说什么?”他不疾不徐地质问着,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带上了黑色的皮手套,然后下一秒,他重重的抽了对方一个耳光,“你再说一遍。”


    然后他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看向了这个金发少年的眼睛。


    蛇一样的竖瞳,猩红色的,因为光线缺乏而紧缩成了一条线,带着危险无比的气息,出现在了这个金发美少年的身上,而他身上自带一股乖张暴戾的气息。


    而王钥从他扎着领带的制服领子落了出来,骷髅的纹样和白骨的质地证明了他的身份。


    此人正是如假包换的杀戮之王,西恩本人。


    “果然还是得早点习惯人类的出尔反尔才行。”西恩慢条斯理地说,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人类一般管你这种人叫什么,背叛者,还是犹大。”


    “据我所知,在你们的信仰之中,地狱的最底层,是属于背叛者的。”他用靴子的后跟碾着艾伦的手,抬起了另一脚重重地对着他的脑袋踩了下来。


    “你先背叛了我。”艾伦嘶吼着,“你收回了你的力量。”


    “所以呢,”西恩平淡地说,“我需要和你解释么?”


    “王所作所为都是正义的。”西恩看着手套上的血渍,舔了一口,然后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这血液还真是不香甜。”


    “我记得,你说你要向警方宣战,我觉得很有趣,所以同意了你成为我的信徒。”西恩说。“当然了,我没必要遵守你们的道德,不打算对你制造谋杀案来戏耍警方发表什么见解。”


    “但是面对警方的胜利和找到真相的成功,你自己在心里认输了,你选了杀人灭口,所以你已经缴械投降了,我自然也不会管了。”西恩冷淡地说,“我只眷顾强者,你向我证明了你不是。”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最残忍和最严正的王,从来不给人第二次机会,因为人类没有第二次生命,这很合理,不是么?”他淡淡地说。


    “你让他交代西恩的事情,西恩不会生气么?”华生担心地看着紧锁的门。


    “啊,那没关系。”卢纳平静地说,“因为刚刚那个人,就是西恩。”


    华生惊了一下。


    “那只能住艾伦好运了。”他说,“不过他好像也用不到什么好运了。”


    “这次开膛手杰克事件,你们好像出动了好多位王呢?”华生随口问道。


    “因为的确是个大事件啊,的确涉及到了好多人。”卢纳说,“你们有不少人死了,但是好像你们相信自己会更好的活下去。”


    “的确是这样的。”华生点了点头,“卢纳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生气呢?”卢纳抬起了眼睛,“如果没有遇到我的话,你们也不用遇到这种怪物了。”


    “我们不是朋友么?”华生反问道,“而且我们本来就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的。”


    “我们为什么是朋友?”卢纳问道。


    “我们没有一起旅游,也没有一起去酒吧,”卢纳静静地说,“你们喜欢的事情,我都不懂。”


    “所以我们为什么是朋友?”她问道。


    “人类做朋友不一定非得一起玩,也不一定必须爱好相同。”华生说,然而这的确是个很难的问题。


    朋友到底是怎么被认为是朋友的。


    “比方说,你听到有人要出卖西恩,你会很着急,你们就是朋友。”华生试着说,“我听到你有解决不了的事情的时候,也挺着急的。”


    “所以我们应该是朋友的。”他说,摸了摸下巴,“如果你真的介意这个的话,要不然一起去旅游。”


    卢纳看起来显而易见的心神不宁。


    华生不知道什么在困扰她,但是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不是一个他能解答的问题,好像又应该是一个庞大无比的问题。


    卢纳不是以他的常识作为存在方式的生物。


    他真的可以帮上她什么吗?


    狱警带了夏洛克福尔摩斯过来,他的一切随身物品都归还给了他,华生迎了上去,给了自己朋友一个拥抱,灰瞳男人的目光落在了坐在椅子上的少女身上,少女没有看他。


    她只是看着桌子的另一端,抱着怀里的玩偶,摇晃着两只脚,似乎感到了无聊,和对一切没有什么期待。


    “卢纳。”


    少女抬起了头,她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看着灰瞳男人的眼睛,他指了指她面前的水杯,“你还需要么?”


    卢纳摇了摇头,他拿起了水杯,仰起头一饮而尽,然后深深地呼吸了两下。


    “好多了。”他说,长长地出了口气,扶着桌子看了看自己来的时候的走廊,“怎么的,你还有别的朋友在里面么?”


    少女摇了摇头,“我的朋友一般不喜欢这种地方。”


    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手指松开了玩偶兔子被蹂躏了半天的耳朵,然后抓住了灰瞳男人的手,“当然了,西恩的确还没出来。”


    “不过他会自己回家的。”卢纳说。


    “西恩过来了么?”福尔摩斯问道,他又拿起了华生面前的那杯,喝了起来。


    “嗯,他和他的信徒有点不愉快的事情要处理。”卢纳轻声说,“西恩总是到最后和信徒闹的不欢而散,不过没有关系,没有信徒能打得过西恩的。”


    她话音刚落,那名狱警就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将手套胡乱地塞进口袋里,用肩膀迅速倚上了门,将门里的惨叫声关在了里面,然后他抬了抬帽子,露出了一个笑容,如果忽略他领带上的血迹的话,此人还真是个苍白清秀的美少年。


    “嗨,卢纳。”西恩笑着说,“你打算怎么走。”


    “我不想坐马车了。”卢纳说,“马车真的感觉很颠簸。”


    她从领口拎出了那枚小钥匙,“从枢纽走吧。”她抬起眼睛,建议道。


    华生对这个提议表示了不解,“从枢纽?”


    “嗯,”卢纳认真地说,“通关王钥来到枢纽,然后我们那边和这里的空间规则不一样,可以坐火车到达目的地,然后再用王钥翻转世界就好了。”


    “这是最快的出行方式。”西恩笑着说,“我们平日里都是这么去别处的。”


    “比方说我下午就可以去希腊度假了。”他笑道,福尔摩斯注意到他的手指间也漏出了一枚小钥匙。


    不过他的是用某种白色的骨质品做的,他似乎注意到了这目光,笑了笑,“王钥这种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有的。”


    “不过有人出门不带钥匙。”西恩眨了眨眼睛。


    “不带钥匙还能回去了么?”华生问道。


    “看他们的性质了。”西恩轻笑了一生,血红色的眼睛依旧停留在福尔摩斯的脸上,“比方说,瑞尔。”


    “瑞尔出门就从来不带钥匙。”西恩摊了摊手,“虽然说没法管他,但是我还是要说,哪一天如果他的钥匙被人顺走了,到时候有他哭的。”


    “这样,难道你们的钥匙不是自己才能使用么?”福尔摩斯问道。


    “不是哦。”西恩笑了笑,竖起了一根手指,他手中的王钥落下,灰白的里世界枢纽徐徐展现在了眼前,“当然,也可以这么说,因为其他人虽然可以使用王钥。”


    “但是人类的灵魂是不能承担王的强度的。”西恩笑着说,“最臭名昭著的莫过于戈尔德的王钥。”


    “那家伙没少故意弄丢自己的王钥。”西恩说,他认真地看着列车时刻表,“你们大概听说过她的王钥。”


    “好像是叫做莱茵的黄金,尼伯龙根的指环。”卢纳眨了眨眼睛,“我记得在剧院门口还看到过剧目。”


    华生和福尔摩斯对视了一眼。


    他们倒是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件赫赫有名的东西,的确如西恩所说的那样,臭名昭著。


    “其实戈尔德的手上一直带着的。”卢纳看了一眼华生的脸。


    华生回忆了一下,好像那个叫做戈尔德的女人的手指上,一直都有一枚十分朴素的黄金戒指。


    “但是我看到它的时候,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看到它就被勾的什么都肯做了。”华生说。


    “因为它戴在戈尔德的手上。”卢纳说,“如果它戴在你的手上,其他人都会被它吸引过来,然后把你吃掉的。”


    “我们对于世界的体积本来就很大,本来就无时不刻不处于这种强烈的引力之中。”卢纳轻声说,“就像你们认识了我,所以各种事件就接踵而来了。”


    “而王钥,不过是这种吸引力的一点余波罢了。”卢纳说,“戈尔德的性质尤其是对人类比较有害的那一种。”


    “所以你的王钥,如果被别人拿到了,会怎么样?”福尔摩斯轻声问道,他在心里其实有了一个答案。


    然而少女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


    “我不知道。”她说,抬起头看向金发少年,“西恩,从前有这种事么?”


    “有一次吧。”西恩挠了挠后脑,“但是我实在不想旧事重提了。”


    “那真是一场可怕的灾难。”西恩说。


    “想来也是。”福尔摩斯说,西恩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移走了目光,轻快地吹起了口哨。


    “如果是你的话,猜出来卢纳的某些事倒是也不奇怪了。”西恩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这次倒了好大霉啊。”西恩说,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同情的东西,福尔摩斯听出了其中的某种端倪,他虽然在模仿人类,但是倒也有几分真情实感。


    “我觉得你最好去医院看看。”西恩建议道,“不过为什么昨天晚上不补充水分呢?”


    “那家伙被捕已经板上钉钉了,”西恩淡淡地说,“没必要这么万无一失吧。”


    “倒不是觉得雷德垂斯和华生会放走他。”福尔摩斯说,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探着头看着白雾中火车何时到来的少女身上。


    “你就当是某种人类的习俗好了。”他打了个哈欠,明显这段时间睡的也不太够。


    西恩偏了偏头,他看着指尖的血迹,“人类真是讨厌,为什么有说谎这项特权呢。”


    “车来了啊。”他挥了挥手,示意卢纳回来,“所以你知道卢纳是什么样的生物,也知道王钥离开她会发生什么。”


    “然后你还决定记住她?”西恩说,“这可不可以视作你对某种命运有了准备。”


    福尔摩斯没有看西恩,他只是看着火车慢慢地开进了车站。


    “卢纳呢,卢纳对她的命运有所准备了么?”他反问道。


    “卢纳从出生开始,只会百折不回的走这条路。”西恩说,“无论是流血还是流泪,因为她就是这样的生物。”


    “她不会有自己的想法么?”福尔摩斯问道。


    “也许会有吧。”西恩答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我一千年的寿命中,我见过她上百次毁灭。”


    “她从来没有犹豫过用自己的这次人生来交换世界的平衡。”西恩说,“我以为她会害怕,或者会犹豫,至少死之前说点什么,流点眼泪。”


    “所以卢纳的确很纯粹,她从来都是把性质放在存在之前的不折不扣的王,是我们中最强的,也是我们中最好的。”西恩笑了笑,“如果你决定帮助她,不用担心。”


    “即使你放弃了,即使我们都放弃了,即使这个世界也放弃了,只有卢纳自己,她也会一条路走到黑,然后在灰烬中重生,再一次去撞她的墙。”西恩平淡地说,“她就是这样的生物。”


    “所以你要是一直站在她的身边的话,就会一直被撞哦。”西恩笑了一声,“我不和你们一路,要去看绞刑了,卢纳。”他高声说,“麻烦帮我报一下站,地点就在刑场好了,时间调到下午五点钟。”


    第30章


    “哦,西恩已经说过王钥的事情了。”金发女人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红茶,她似乎对加奶和加糖都不感兴趣,甚至对茶也不感兴趣。


    “他说你的王钥是莱茵的黄金。”华生在对面坐了下来,“对于人类来说,这个名字可是如雷贯耳。”


    “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我生性恶劣。”戈尔德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抿了一口杯中的红茶,“我有些时候会很无聊的把王钥扔在人类当中,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


    “人类史上很多次大暴!乱背后的罪魁祸首都是我。”她宁静地说,尖着淡粉色的手指捏着茶杯,扬起了目光看向了华生。


    你不会感到恐惧么,华生想起了福尔摩斯问过自己的一句简短的问题,他当时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福尔摩斯的胆子只比他大不比他小,而且卢纳的确也不是什么高威胁物种。


    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卢纳很孤单很可怜,只是个过分努力但是总是徒劳无功的小女孩。


    而这样单独的面对另一位古神,他好像突然理解了福尔摩斯所说的恐惧是什么。


    他们不是人类,也不会成为人类。


    他们有自己的物理和自己的铁则,也有自己的自由。


    这种恐惧不是靠理性就能遏制住的,不是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些古神和他的日常生活基本上不会交集,他也不是他们喜欢的猎物这种事就能消除的。


    他要面对人类并非站在地球的食物链的最顶端的事实。


    和他们的逻辑也不是真理这样颠覆性的认知。


    他只要和他们邂逅一次,如果承认自己所见所感为真实,他就得否定自己从小学学到大学的知识,它们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


    那我算个什么,我该坚持什么呢?


    这种巨大的茫然和无助形成了恐惧。


    他看着戈尔德,女人看上去很放松,仪态松弛而矜贵,华生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指上,无名指的确带着一枚黄金的戒指。


    戈尔德笑了笑,她放下了杯子,将纤细柔软的手指慢慢地从戒指中抽了出来,“这就是被你们叫做尼伯龙根的指环的东西。”


    “要摸摸么?”她笑着建议道,“摸一下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我还在这里呢。”


    “不过应该会感到很大的愉悦。”她说,思考了一会措辞,不过她似乎也不能准确描述人类的体验,所以她选择的沉默,只是伸展开了手指,放在了华生的面前。


    年轻的医生一瞬间将头转了过去。


    “怎么了?”戈尔德的声音响起了起来,“你害怕了么?”


    “只是试试而已。”她轻声说,声音压低之后嘶嘶如甜美的蛇鸣,好像撒旦当年就是这样带着苹果诱惑夏娃的,“不要紧的。”


    “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卢纳肯定会不高兴的。”戈尔德补充道,“这点事情对精神的影响,对于一个成年男性来说,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然而华生没有睁开眼睛。


    他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东西,想到了自己还在战场的时候,他摸着身边的步枪,想着杀掉一个人也不要紧,他是军医,但是也是军人。


    于是后来他杀掉了很多人。


    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忍不住扣动扳机,不管那是兔子还是鹿。


    他花了很久才从那个地狱里爬出来,但是当他回首的时候,发现他也是制造那个地狱的一员。


    他们一起制造了这个地狱,然后又一起在其中挣扎。


    人性从来脆弱无比,他不敢睁开眼睛,然后他听到了戈尔德的笑声和叹息,女人将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手上,又端起了茶杯。


    “的确不去看是个很好的选择。”戈尔德笑了笑,“我遇到的大多数人类,它还戴在我手上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办法移开目光了。”


    “请恕我直言,您既然持有如此的力量,为什么没有成为世界之王呢?”华生轻声问道。


    戈尔德笑了一声,“我持有强欲的二分之一,但是我自己并没有什么物质方面的欲望。”她轻声说,抬起了手,观察着那枚戒指,“我是赏玩者也是局外人,我不想得到那些东西,我只要看着。”


    “能取悦我的,只有那一瞬间的毁灭而已。”她淡淡地说,“就像你们人类在储藏室囤积了多少烟花,都不如点燃它们的时候快活吧。”


    华生被说服了,他知道古神不会说谎,戈尔德也没有任何需要骗自己的理由。


    他们并不是蛮不讲理的生物,正因为如此,才对精神更有侵略性。


    无论是以何种封号为名的王,他们都意外的很讲道理,然而当你开始思索他们的道理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自己距离人类越来越远。


    毕竟他们的道理也不是什么人类的道理。


    “也就是说,你们不将王钥遗失,人类是不会捡到的么?”华生问道。


    戈尔德摇了摇头,“不要低估人类的欲望,他们对于想要得到的事情表现出来的执着可是非常强大的力量。”


    “那有过人类把王钥从你的手中夺走过么?”华生问。


    “这不能说。”戈尔德笑了笑,“不过人类似乎认为我们的力量是来自王钥的,所以涉足神秘学的人往往对王钥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他们认为拿到了王钥,就能把我们持有的力量为他们所用了。”她笑了笑,扶了扶额,“不过最后的下场往往不怎么好。”


    “王钥只是我们的体量一个延伸罢了。”戈尔德说,“我们对于这个世界,有着可怕的质量,所以就有着可怕的引力。”


    “我们会吸引到对我们的性质欲罢不能的生灵,作为仆从,作为附庸,或者作为盟友抑或是朋友。”她轻轻地抚摸着手中的指环,“我知道,你可能不信,只觉得我是在恐吓你不要对王钥有感觉。”


    “实际上。”华生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我应该也见过几把王钥了,我还没有对任何一把有感觉。”


    “可能你还很年轻吧。”戈尔德轻声说,“相信自己的人力可以做到很多事,不会渴求超乎常理的力量。”


    没错,他年轻,有着医学博士的漂亮履历,还是一位国家英雄,又结识了不同凡响的朋友,过着有趣的人生。


    没有人会保证他遇到了某些事之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告辞了。”戈尔德笑着说,“谢谢您的早茶,我只是想做一个善意的提醒,莉莉丝说你最近可能会遇到某些际遇。”


    “希望您能一直如今日一样铭记着您作为人类的尊严。”戈尔德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她拿起了帽子,静静地走了出去。


    我作为人类的尊严,华生对这个句子感到了由衷的恐惧,他知道这些王的能力,他也愿意相信他们并不是什么天性邪恶的生物。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时钟正在走向七点钟,他想起了今天似乎有一封电报要发,不如现在就出门,正好路上吃个早饭再回来。


    当华生心满意足吃饱喝足地带着些点心回来的时候,因为填饱肚子的舒心让他几乎忘记了早上的这一段简短的谈话,然后他推开了福尔摩斯的卧房门的时候,好心情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在干什么,夏洛克?”他问道,手中的东西差点掉在地上。


    半坐在床上的灰瞳男人虽然遵守了他的医嘱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静养,但是他的手里的东西,如果华生没有老眼昏花的话,他可以发誓。


    这家伙在把玩卢纳的王钥。


    “你!”华生伸出手打算一把抢过来还给卢纳,但是他突然觉得自己经手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猛地缩回了手,看向了坐在一边翻着画本的卢纳。


    “这样真的可以吗?”他问道。


    卢纳抬起了眼睛,然后她伸出了手,把王钥拿了回来。


    “啊,”卢纳微微偏了偏头,“没有关系的,医生,我们已经约定好了,如果有什么意外,我马上就拧断他的脖子。”


    然后少女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张纸递给了华生。


    华生用颤抖的手接了过来,发现这是一份和她所说内容差不多的合同,甚至一式两份按了手印做了公证。


    华生感觉这种大起大落对他的心脏和血压都不太友好。


    “这件事的主要责任人应该在你。”福尔摩斯抬起了一根消瘦的手指指了指华生,“如果你不是逼我还得在床上躺七天的话,我也不会有这种念头的。”


    “如果你不在监狱里绝食的话,你就不会这么容易地得重感冒,如果你得了重感冒的时候就遵守我的医嘱不去看什么雨中的拿破仑像,你早已经可以出去研究你那个劳什子的案子了,而不是在这里拿着一个随时可能害得你脖子右拧的东西在玩火。”华生一口气说道,卢纳低下头看了看脖子上的钥匙,然后她将它塞进了衬衫里面。


    然后她举起了一只手。


    “你有什么问题?”华生问道。


    “为什么脖子右拧呢,我习惯左拧。”卢纳眨了眨眼睛说,“是人类的什么仪式么,还是什么习俗,需要改过来么?”


    华生怔了一下,然后发现自己的怒火好像一瞬间消失了。


    “不用。”他说,“你怎么高兴怎么拧,福尔摩斯他应得的。”


    “不说那些了。”福尔摩斯的目光移到了华生的鞋子上,“你刚刚去发电报了?”


    “是,倒是没错。”华生出了口气,然后他把手中还热着的零食扔到了床上,落在了福尔摩斯的腿上,“这应该不算什么困难的推理吧。”


    “的确不困难。”福尔摩斯说,他将纸盒递给了卢纳,少女拆开了纸盒,对蒸腾着热气的食物露出了一个笑容,“每个人的日用品会留下他的痕迹,很多时候仅凭一件东西分析出主人的故事是个很有趣的探险。”


    “所以呢,”华生坐了下来,架起了一条腿,“比方说你摆弄了半天这个王钥,发现了卢纳小姐什么呢。”


    “说点我们不知道的。”华生挑起了一根眉毛。


    “这把王钥很旧了,说明历代卢纳小姐都是用的同一把王钥。”福尔摩斯说,“而她也有不同之处。”


    “什么地方?”卢纳好奇地微微前倾了身子。


    “你是左撇子,而之前大多数都是右撇子,从王钥的磨损方式可以看出来。”福尔摩斯说道。


    “我没怎么用过王钥唉。”卢纳出了口气,“你怎看出我是左撇子了。”


    “不过这个不是从王钥上看出来的。”福尔摩斯说,“华生医生说脖子右拧,只是一般人是右撇子方便发力,你喜欢往左,说明你是个左撇子。”


    “除此之外呢?”卢纳问道。


    “西恩说你的王钥曾经被人类拿走过一次。”福尔摩斯说道,“我大概知道他的死状了。”


    “不过这个就不说了,”他看了一眼华生,“以免他把我脖子右拧了。”


    华生抱起了双臂,表示如果我再看到你把玩这些东西,我是真的会提前给你个痛快的,来表现我们深厚的友谊的。


    “戈尔德可是说,占有了王钥的人类,死的都很痛苦的。”华生说。


    “戈尔德说的你觉得很可信么?”福尔摩斯反问道。


    “他们不是不能说谎么?”华生看了一眼卢纳。


    “但是戈尔德说话,很多人类都认为在骗他们。”卢纳含混不清地说,将脸埋在了纸盒里,“不过我觉得她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她肯定不会骗你的。”


    这个理由好像不是特别让人信服,华生想。


    他突然听到了门铃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去看看怎么了。”


    “梅丽蒙斯顿小姐?”华生拿起了哈德森太太托盘上的名片,看了看上面的名字,“我好像没有听说过。”


    “她是来找福尔摩斯先生的。”哈德森太太说,“说是自己遇到了个麻烦。”


    “但是现在福尔摩斯虽然自己认为自己活蹦乱跳的,我处于专业的角度来说,他的肺炎依然处于传染期,”华生说,然后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是么,但是我的事情真的很着急,如果您能帮助我也好。”


    华生从哈德森太太的肩头看了过去。


    这是一个有着浅金色长发的瘦弱少女,看上去似乎平生不顺心饱受命运的折磨,然而她表现出来的气质却依旧是温婉的柔和的。


    他从未见过这样惹人怜爱的女人,他见过的三大洲的所有女人中,比她美丽的不在少数,比她高贵的也数不胜数。


    然而他的内心却萌发了强烈的冲动。


    这仿佛是他命中注定要保护的公主,他应该分担她的苦难,做她的骑士。


    “如果我能帮上什么的话,我一定会尽力的,”华生打开了门,“请进来吧。”


    然而他的心上突然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莉莉丝说你好像要有某方面的际遇。”戈尔德的话如夜莺不祥的啼鸣一样响在了耳边。


    华生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从他的大脑中甩脱出去。


    他平生没有干过什么坏事,以后也会如此。


    “我的事情,真的很复杂,”梅丽坐了下来,她不安地捏着手套,“总感觉一种神秘的危险在靠近我。”


    然后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摞信件递给了华生。


    “这是今天早上寄来的。”梅丽拆开了其中的一封,“让我晚上七点钟带上两个朋友去赴约。”


    “我可以算一个。”华生热情地说,少女不胜感激地点了点头,“如果你能相信我的话,我可以带一位我的朋友。”


    “十分感谢您。”梅丽施了一礼,“我从没想过会从陌生人这里得到如此慷慨的援手。”


    在她要离开的时候,她的目光看到了一扇卧室门打开了,一个少女走了出来,她打着哈欠,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和深蓝色的小裙子,明显是在家里的打扮,然后她转过了头,看向了梅丽。


    华生出了口气,“卢纳?”


    “唉。”少女站住了,“怎么了?”


    “这位是新委托人。”华生说,“她好像遇到了麻烦,有人邀请她今晚七点钟去赴约,只能带两个朋友同往。”


    “所以你需要我现在和她成为朋友?”卢纳问道。


    “怎么说呢?”华生一瞬间发现自己还是大意了,他实在不能迅速和卢纳解释这件事的关键是需要人手,而不是这位小姐急需扩充朋友。


    “这很难吧。”卢纳偏了偏头,“我觉得她好像有点害怕我。”


    “弗雷说处于畏惧在一起的关系是主奴,不是朋友。”卢纳义正词严地说。


    “不过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试试的。”卢纳一本正经地说,“毕竟罪人的子女不一定是罪人。”


    华生感觉卢纳再说下去会把一切都搞砸的,于是他选择拼命对她比划一个噤声的姿势。


    卢纳听话地闭上了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异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梅丽,而后者明显被罪人的子女这个单词震惊了。


    然而少女似乎理解了她想要问什么,她看了一眼华生的背影,然后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什么都不会再说的。


    “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我可以去的。”卢纳点了点头,保证道。


    梅丽虽然常识告诉她,她也许更需要两个青壮年男性,然而她的直觉却告诉她,这个少女也许比一支军队更强。


    当她直视她的眼睛的时候,她连一秒钟都坚持不了,仿佛在面对什么巨大的古奥庄严的生物,只能本能地闭上眼睛祈求自己只是在一场噩梦之中。


    她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命运更可怕,还是这个少女更可怕了。


    “别担心。”华生轻声说,“卢纳真的是个挺好的孩子。”


    在他的宽慰下,梅丽似乎接受了这个观点,而当华生走回房间的时候,发现卢纳正在飞快地翻着一本自己的书。


    “怎么了?”华生问道。


    卢纳飞速地看着艰深的医学书籍,然后发出了一声心满意足地叹喟,“看完了,我确定了。”


    “这个少女应该不出十年就会死掉了。”她说,“不过我感觉你好像不太希望她死掉。”


    “什么?”华生忍不住反问道,如此美丽不幸的女人,竟然还有更糟糕的命运在等待着她么。


    “你确定了什么?”华生轻声问道。


    “人类没有办法救她。”卢纳合上了书。


    “那你们有么?”华生试探性地问道。


    “啊,”卢纳微微地出了口气,仰躺了过去,“弗雷的王钥可以。”


    “弗雷是丰饶王。”卢纳说,“他们说如果你问,我就告诉你。”


    “我还在想你为什么会对弗雷感兴趣呢。”卢纳说,然后她抬起了一根手指,“但是弗雷是不可以直接给人类赐福的。”


    “弗雷虽然很强大,但是锁缚他的规则也很多。”卢纳解释道,“所以如果说最好的办法,你可以从弗雷那里把王钥拿走。”


    “然后把其他生物的丰饶赠送给她,弥补她的贫瘠。”卢纳说,“无论是狗,猪,都可以。”


    “不过,”卢纳闭上了眼睛,似乎对说这些台词感到了不满,“我觉得不好。”


    “丰饶从来来自牺牲而非掠夺。”卢纳轻声说,“这是弗雷的信条。”


    华生愣在了原地。


    他明白,他命运的路口摆在了他的面前。


    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是这个女子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这样不幸的命运更是让他难以释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先处理晚上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