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训她现在时常会露出这样的表……
辜苏见了楚沉,把头一低,便想进屋,手臂却被他攥住。
下一秒,人已经被推进屋内,咔哒一声,身后门牢牢锁住,等回过神来,已经被一具灼热身躯压在门板上,紧紧相贴,动弹不得。
他已经一退再退了。
可他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无论是和那个穆氏国际的总裁打照面时,感受到的危机感,还是刚才听到室友谈论的,关于穆总正在追辜苏的事情,都让他……
心急如焚。
身前男人眼里有辨不清的隐痛与酸楚,他一手环她腰,一手擒她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哑声问:
“他在追你?”
他说这句话时,不受控制地想起刚才看到的男人。
精致,威严……昂贵。
那个人出现在这样的破败小楼里,突兀得就好像和背景不在一个图层。
而他楚沉,却和这种泥泞环境融为一体,像是天生
就属于此处,此后也会死在此处,不见天日。
放在以前,他根本不必担心,辜苏会跟着别人跑掉。
那时候,他是光芒万丈的拳场新星,前途无量,拥有向好的事业,健硕的身体,俊朗的面容,和大把的青春。
走在街上,常常会被漂亮女生,甚至是男人要联系方式。
想要“包”他的富婆,也不是没有。
就连刚入狱那会儿,也有不少人给他送礼物。
可现在……
如今辜苏看他的眼神,似乎和看别人并无区别。
年少时留在她心上的痕迹,无论曾经多么光耀惊艳,终究蒙了尘。
他的心像是被扔进了无底洞,无限向下坠落。
那是一种会失去眼前人的预感。
可他先前已经与辜苏说好,不会再逼她,也不会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面对他的追问,辜苏没有回答。
在她的沉默中,楚沉只好憋屈地松了力道,咬牙妥协:
“我不会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发展到哪一步了,刚才他来做什么。但是……”
辜苏歪头看他,不解其意。
他“但是”了半天,都不肯说出后半句话。
最终,他自暴自弃地后退一步,烦躁地拉开房门:
“我出去冷静一下。”
辜苏拉住他的袖子,他充满希冀地回头,只见她写道:
“烟味散干净了再回来。”
楚沉:
“……行。”
……
穆盛洲一直没有放弃游说辜苏去他的公司面试。
她没有再拉黑他,因为她知道,当一个有钱有权的上位者真心想联系她的时候,她是没有能力避而不见的。
他总能找到她。
半小时前的造访就是例子。
普通人的隐私,在钱权面前不值一提。
不过好在,即使她拒绝,穆盛洲也没有继续坚持,只说过一段时间会再来。
总归是麻烦的。
她叹口气。
同时,辜苏自己找工作的过程也不太顺利。
她想做的工作是整理资料的文员,这份工作不需要开口说话,工资也会比保洁和服务员高一点。
但她的履历不好看,学历也低,还是个哑巴。
即使是从前答应接收她的、需要残疾证申领政府补助的公司,此时看了她的过往工作经验,也直摇头。
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
没有公司会要一个只有酒吧服务生经验的员工。
这晚,当楚沉回到家时,看到的就是她坐在桌前,对着一桌流麻材料发呆的样子。
桌上材料有些凌乱,手工流麻已经完工。
贴纸图案是壁炉与落地窗,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由粉白色闪粉构成。
她将图案正过来,闪粉从顶部缓慢飘落,透过窗户窥探到的雪景宁静悠远,在灯光下,光影从亚力克板的边角斜射进去,丁达尔效应形成朦胧光柱,画中景物仿佛自成一体的小世界,如梦似幻。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流麻中的雪花飘落,眼神旷远,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开门声都没听见。
楚沉心中隐隐酸痛,像是泡在了醋里。
她现在时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可他却连问一句在想什么都不敢。
他缺席了她太多人生,从前能轻易看穿的、属于她的喜怒哀乐,现在他好像都看不懂了。
又也许,是她经历了太多,叫她不敢轻易将喜怒哀乐端到人前,叫人看破。
楚沉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将塑料袋举到她面前。
直到香气扑鼻而来,她才回过神,迷茫地看向楚沉。
后者轻轻敲了敲手上打包盒,邀功一般:
“给你带的宵夜,把桌子收拾一下,吃饭吧。”
辜苏放下流麻,先是在软木板上挂着的“订单”一栏,某一行后面打了个勾,接着才打字告诉他:
【我吃过晚饭了。以后不要给我点那么贵的外卖,我们没有那么多钱的。】
楚沉表情一滞,含糊道:
“这算宵夜。你太瘦了,要多吃点。钱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找到工作了,下个月就能去入职。”
辜苏将散了一桌的流麻工具整齐收好,楚沉将打包盒放在桌上,掀开盖子,浓郁的、带着烟火气的饭香立时飘了出来:
“还记得我们以前经常去吃的那家私房菜吗?他们家菜做得干净,味道也好。我今天顺路去看了一眼,竟然还开着,就买了点给你带回来了。”
辜苏手指一顿,本来要去拿筷子,现在却缩了回来:
【那家很贵。】
“人均八十,不算贵。”
楚沉这话说得没错,以从前的消费水平,他是能支撑得住辜苏每天吃这么贵的。
她却还是踌躇着:
【你吃了吗?】
“吃过了。”楚沉见她面露怀疑,忙补充道,“有个应酬。”
辜苏多问了句:
【什么应酬?】
他犹豫几秒,才回答:
“是我下一份工作的老板,他打算新开一家拳击馆,请我去做教练。今晚就是叫我去和几个未来的同事见个面,等下个月拳击馆正式开业,我就能去上班了。”
他没有告诉辜苏投资的事情。
辜苏听到专业对口,先是松了口气,但楚沉靠过来之后,又闻到他身上浓烈酒气,拧了拧眉。
一直关注她表情的楚沉立马道:
“我去洗个澡,你先吃。”
辜苏看着他的背影,想的却是——
这段剧情终于还是来了。
……
拳击馆的开业仪式就在一周后。
开业当天,所有员工都要到场。
楚沉为了门面,临时给自己买了一身稍贵的运动服。
即使是以宽松为主的设计,也被他穿得宛如高奢,隔着布料都能想象出底下饱满的肌肉线条。
至于他原来穿的那一身衣服,被他临时存在了拳击馆的更衣室里——
他没办法对辜苏解释,自己哪来的钱买这身昂贵的品牌运动服,于是只好计划回家之前把这身衣服换下,从此只在拳击馆穿。
他也不担心辜苏会找过来,因为她其实并不喜欢拳击这种暴力运动。
从前他和别人比赛,不管输赢,她都不敢现场看。
看一次要心疼好久。
楚沉神游天外地想着从前的点点滴滴,直到开业仪式结束,男女顾客都蜂拥过来找他办卡,甚至还有揩油的。
他难得手忙脚乱,不得不解释:
“我不负责开卡的,你们去找前台吧……小曾!小曾,带客人去办卡!”
曾程脖子上挂着工作人员的胸牌,忙过来把客人领走。
楚沉松了口气,不经意间抬头,目光越过重重人群,宿命般捕捉到了马路对面的一抹身影。
“苏苏……?”
他呢喃出声,却见她的目光不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了人群另一头,看那表情,像是见鬼了一般。
距离太远,他分不清她看的是谁,但她目光的落点附近,正是热火朝天的开卡现场。
他向辜苏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他确信她看到了他的手势,可下一刻,她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淹没在了人海之中。
楚沉皱眉,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前台。
曾程正在招呼客人,一切毫无异状。
……
穆盛洲这几天总觉得右眼皮跳得厉害。
俗话说,左跳财,右跳灾,右眼皮跳就代表有坏事要发生。
他把最近的战略计划又重新捋了一遍。
集团效益蒸蒸日上,除了老本行IT行业之外,还在房地产、制造业等实业领域有了成果,在他的带领下,穆氏集团一日比一日坚不可摧。
如今最困扰他的心腹大患,就是和楚沉还有辜苏有关的事情。
他不放心,给服侍穆家多年的黄管家打了个电话,开门见山:
“还记得楚沉吗?当年的事情,善后做得干净吗?”
管家虽然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一茬,但依然在短暂回忆后,谨慎答道:
“给楚沉和辜苏手机消除记录的,是暗网找的黑客,没有透露委托目的和委托人姓名,比特
币交易,钱货两讫。现在即使是我们要联系上那名黑客,也需要费一番波折,所以他那边可以放心。
“至于死者家属那边,死者生前是与家属商量好的。据说他走失多年的孙子找到了,但是老人家里不但一贫如洗,还患了癌,没办法给孙子留下太多财产,再加上死者的孙子在外面还欠了债,被人割了手指,债主还扬言下次就切胳膊。
“死者太心疼孙子,这才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当年也按照说好的价钱,把现金给他们了,全程没有留下任何电子设备可查的痕迹还有录音,他们就算想翻案,也没有证据。”
穆盛洲安静听完了黄管家的汇报,手中签字笔轻轻点了点桌面,忽然问:
“他的孙子知道这件事吗?有没有可能觉得这整件事很可疑,要重查旧案?”
管家迟疑:
“不太可能。死者的儿子和儿媳答应了保密,就算他们告诉了孙子,也没有实质性证据。更何况,死者的孙子在死者去世后不久,就去了外省打工,好几年都没有音讯,他不太可能知晓内情。”
“人有的时候是不讲证据的。”穆盛洲的语气冷了下去,“公司现在在急速扩张阶段,正在准备打通海外市场,处于关键时期。所以这件事的真相,我不希望今后有任何人通过任何手段查出来,能做到吗?”
管家听到他的语气,立刻知道他这句话是认真的,随即也更加谨慎三分:
“这么一想,有几个人已经没在定期确认现状了,我再去排查一遍。”
“等下。”穆盛洲闭目想了片刻才道,“死者的孙子叫什么名字?”
管家一怔,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么一句话,道了句稍等,片刻后才给过来一个名字:
“程安。领养回来之后就改了程姓,曾用名要查的话,需要花点时间。”
陌生的名字。
穆盛洲心中的不安还是没有消去。
他常常会有一种敏锐的第六感,正是这种感觉让他在商场上如鱼得水。
可他已经好久都没有出现过这种心慌的感受了。
让他坐立不安。
他闭上眼,试图细细思索其中的问题所在。
五六分钟后,他遽然睁眼。
第22章 第二十二训你不需要为了我,去欠别的……
穆盛洲刚有了点头绪的思考被打断了。
秘书敲门进来:
“穆总,您预约的阿卡曼先生正在等您。”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脑海里划过的一线灵光也随之消散,但阿卡曼是他的贵客,砸重金请到的催眠大师,不好让人家等。
自真皮座椅上起身,穆盛洲理了理袖口,冷淡道:
“请他进休息室。”
……
早在几天前,穆盛洲就约S市警局的副局吃了顿饭,详细咨询了关于未能及时报案的杀人未遂案件,该如何处理和立案,以及是否有人脉可以加快侦办进度。
副局得知他的意图后坦言,辜苏这种情况,虽然报案没有规定期限,但一是年代久远,证据湮灭,监控也不可能有留存,侦办起来压力确实很大;
二是案件存在追诉期,根据情节严重程度划分,追诉期为十年到二十年,如今八年过去,按照最坏的猜想,他们也只不过剩下两年时间。
总之一句话,找到凶手的希望渺茫。
副局的话并没有打消穆盛洲追查的决心。
副局在离开前,说了段意味深长的话:
“穆总,我们业内有个说法,在命案发生后,存在一个黄金时间,一般是72小时之内。这个时间段,大部分监控都没来得及覆盖,目击证人的记忆也还清晰,不太可能被时间修改,连案发地点的痕迹也是新鲜的。可一旦超出这个时限,办案难度会指数级上升。”
穆盛洲面色沉肃:
“是,当年没有及时报案,都是我的过失。这件事还要劳烦刘局帮忙看顾了。”
副局摆摆手:
“我想说的可不仅仅是这个。现在时间过去八年,72小时不作数,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你是案发现场的第一目击证人,而且也和凶手撞了个照面。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等穆盛洲想明白,副局就说出了答案:
“你会是短时间内解开案件的唯一钥匙。”
穆盛洲,会是解开案件的唯一钥匙。
这件事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已经压了好几天。
预约的英国顶尖催眠大师阿卡曼,在今天给他做了初步梳理,如同掀开一层记忆的薄纱,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成效。
在阿卡曼的帮助下回到的“过去”,以梦境的形式展现在他面前。
案发当天是个阴雨天,空气里浮着潮湿的草腥味,腥咸清新。
他撑着昂贵的手工雨伞,踏入楚沉和辜苏租住的筒子楼。
这一次,比记忆中多了很多细节。
楼前电线杆上贴着小广告,楼道墙壁上也满是涂鸦。
台阶上还留有水泥未干时不知谁留下的鞋印,深深刻在坚硬水泥表面,难以磨灭。
楼体防水做得不好,天花板已经烂了,雨水腐蚀了一大片墙面,顺着脏兮兮的白墙向下流淌,被他踩在脚下。
那扇二人共同租住的出租屋门板上贴着红红的手写对联,看着喜庆又可爱。
但那样的红已经被更鲜艳的红油漆替代,原本的文字不可辨认。
【杀人犯】
【凶手】
【去死】
穆盛洲没有分给那些字一个眼神,冷漠地将雨伞收起,竖立在墙边,抬手敲门。
屋内寂静。
忽然之间,雨停风止。
窗外雨滴悬停半空,圆润水珠倒映出他黑色的影子。
空气躁动,有什么东西隐在暗处,搅动着敏感神经。
不是阴雨天,不是杀人凶手,不是门板上的红油漆。
穆盛洲大口喘着气,坐直身体,睁开眼时,空茫视线正对着总经理休息室的挂钟。
才过去二十分钟。
“穆先生,您的心理防线太高,属于是难以被催眠的那类人。如果要完整回忆起当年发生的事情,可能还需要两到三次催眠。”
阿卡曼已经站起身,收拾东西,似乎对这次的失败早有预料。
穆盛洲静静地等待乱跳的心脏恢复正常,对着正要离去的阿卡曼问出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
“回忆里看到的东西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阿卡曼顿住,转身,对他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回忆和梦境一样,是可以被篡改的。不过有一些深层记忆,即使被改得面目全非,也还是能够被解读的,毕竟人不能凭空捏造出没有见过的东西,即使再离奇的景象,背后也一定有其合理的逻辑存在。而凭借逻辑找出回忆中的隐喻和暗示,就是我们催眠师的职责所在。”
穆盛洲拧眉,他不清楚阿卡曼想说什么。
见他没有理解,阿卡曼耸了耸肩,用简短的英文解释:
“我的意思是,梦是日常思维的反映,记忆也是。回忆当然会被篡改,不过我会帮你还原它本来的面目,这是我的工作。”
……
“苏苏!”楚沉穿过马路,追了一百多米,才一把拉住走得飞快的辜苏,“你今天怎么来了?”
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楚沉才发觉自己手劲大了,连忙松手,她这才慢吞吞从兜里掏出手机:
【刚刚去参加了一个面试,结束了,顺路过来看看你。】
楚沉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怎么样?等这边忙完,我们一起回家。”
辜苏却不做回答,只是长久地凝视着他。
“嗯?”楚沉微微弯下腰去,凑近她,“不想去?”
辜苏后退半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一个合适的范围,才打字道:
【是谁给你介绍的工作?】
“曾程啊,你还记得他吗?以前经常来我们家的眼镜哥哥。他说他前些年去外地打工了,最近才回来,所以我入狱的那八年,他也没来看过你,他心里挺过意不去的,还打算请你吃顿饭,三个人聚一聚。”
楚沉说这些话的时候,辜苏一直低着头,攥着衣角。
那是她紧张的时候会有的小动作。
“苏苏?”他不由得打住话头,关切询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抬起头,眉头微蹙,神情凄惶,半晌,才问他:
【楚沉,你辞职,好不好?】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嘴唇微颤,刚想继续打字,就听身侧传来一声:
“楚哥!”
辜苏肩膀猛地一抖,侧目看去,是挂着工作牌的曾程,正站在马路对面,双手卷成喇叭状:
“楚哥,下午就要正式开始营业啦,老板叫你回去!”
“就来!”楚沉喊了声,回头问辜苏,“我下午五点下班,你是过来一起还是先回家?”
她急切地在手机上写下——
【你辞职,好不好?我也有认识的人,他那边也缺个教练,我可以介绍你去那边工作】
她还没打完字,就被楚沉按住了。
男人的大掌将整个屏幕盖住,他已经很努力地在控制语气,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点:
“你说的认识的人,是那个‘洲’?”
她怔住,只这一瞬迟疑,就被楚沉看穿。
他神色复杂地将她的手整个包住,语气似不甘,似恼怒:
“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不需要为了我,去欠别的男人人情。”
辜苏刚想摇头,就听他说:
“我以前确实把你看作是我的东西,所以才会做了一些错事。但我已经努力在改了。你不喜欢的事情,我不会去做,所以我不会叫你把他们删掉,这是你自己的交际圈。
“但是苏苏,你要明白,我们之间的联系比任何人都紧密,我们一起走过的路几乎和一辈子一样长,所以你有什么事,都可以依靠我。我现在养得起你,也不需要你替我介绍工作。”
辜苏还想写什么,他的手已经松开,匆匆往回赶:
“你先回去吧,等晚上回家,我给你带好吃的。”
辜苏追了几步,眼睁睁看着他越过了斑马线,红灯骤然亮起。
二人被红绿灯分隔两头,中间隔着川流不息的冰冷铁壳。
流动着的不像是汽车,像是岁月长河。
浩浩汤汤,一去不返。
……
楚沉早早地下班回了家,还给辜苏带了那家私房菜馆的招牌菜。
他一进门就开始念叨:
“老邓私厨的老板娘备孕了五年,好不容易怀上了,说是接下来三五个月都要关门歇业,跟老公一起回家养胎,这可能是咱们今年吃的他们家最后一顿饭了。”
辜苏正趴在桌子上做流麻,听见他进来,头也没抬,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楚沉忙把饭盒放桌上,扣住她手腕:
“手上脏,别揉。”
说着从桌上抽了张纸递给她。
辜苏用纸巾擦了擦眼睛,把刚刚困得打呵欠逼出来的眼泪拭去,然后开始收拾桌子,腾地方给晚餐。
楚沉看到她眼底淡淡乌青,想起这些天她白天出去找工作,晚上回来做流麻,连半夜都在看求职APP,投简历,不禁有些心疼:
“你不用这么着急,我的工作能养活我们两个,你歇个一年半载的都不成问题。”
辜苏摇了摇头,本想打字,想了想又放弃了,只是打开盒饭,示意楚沉来吃。
他们俩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上,坐在床上的那个像是不知疲倦一般,给她分享今日见闻,絮絮叨叨说着没营养的废话:
“今天我回来的路上发现附近有一家水果仓,里面品种好像还挺全的,明天正好周五,等我下班了带你去逛逛。你不是爱吃车厘子?想吃多少买多少。以前总舍不得买太多,就半斤半斤地称,那家水果店老板背地里叫我们两个半斤,你听了就说我肯定是两斤的那个,你是半斤……”
辜苏安安静静地吃饭。
以往,叽叽喳喳说话的那个总是辜苏,现在角色反过来,她居然有种淡淡的诡异感。
不太习惯。
楚沉察言观色,见她对这个话题好像没什么兴趣,便将话风一转:
“你有没有想去的城市?等下个月工资到手,我带你去旅游。”
辜苏诧异地抬头,问他:
【你工资多少?】
楚沉估摸了一下:
“到手六七千,交五险一金的。”
比起他从前打比赛的奖金,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不过辜苏也不在意这些。
两千多工资她都能活,无非是活得好不好的区别。
飘零身世让她从小习惯了压抑需求,因此物欲很低,无所谓。
只是在想到过去的时候,眼睛不经意地飘向了楚沉胸口,锁骨处那道浅淡的旧伤。
第23章 第二十三训我能弄到你身边最亲近之人……
那是与穆盛洲一战时,因对方的阴招留下的伤痕。
严重骨裂,动了刀子,休养了很久。
医生叮嘱他至少三个月不能上擂台,他表面答应着好的好的,转头不到两个月,就又嚼着布洛芬上场去了。
辜苏知道为什么。
那段时间,他在想方设法地给她攒大学学费。
楚沉把奖金捐给了穆怀灵,又从过去的积蓄里扒拉出一点点,带辜苏出去旅游,实现他曾经的承诺——如果她考入高三的火箭班,就带她出去玩。
为了让她玩得开心,甚至连奖金捐出去的事情都没告诉她。
他们足够幸运,抽中了一家豪华酒店两日一晚包食宿的五折券。
楚沉咬咬牙,带她入住,让她吃到了之后也许一辈子都舍不得吃的美味佳肴,还蹭了一场不知道哪家千金为了过生日,准备的烟花庆典。
那日,辜苏手里捧着果盘,仓鼠一样窝在酒店落地窗前的沙发里,浴袍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背靠一副暖融融的胸膛。
屋里地暖彻夜不熄,烤得人骨头发酥。
窗外璀璨烟火极尽奢华,映在她白净面庞,明明灭灭。
令人目眩神迷的,不知是光影,还是眼前人。
楚沉忍不住亲她侧脸时,发觉女孩眸中含着泪光,又慌又莫名:
“今天是你十五岁生日,大好的日子,怎么哭了?”
辜苏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烟火,一双眸子不知何时噙满了泪,水润得厉害,声线努力压抑着颤抖:
“哥。我好羡慕她。”
她没有指明是谁,但楚沉听懂了。
她们在同一天过生日。
为什么对方可以拥有一整场仅为她一人而燃的烟火。
而她只能躲在角落,蹭别人的东西用?
烟火与烟火的短暂间隙,黑暗侵袭,恰好藏得住她偷偷发芽的不甘。
一滴泪折射着烟火的缤纷色泽,随着眼睫轻颤,自眼眶滑落,顺着脸颊沉甸甸坠下,没入唇角。
他揽着她腰,在最后一捧写着千金名字的烟花升空绽放时,抬手捂住她双目,在哭泣的小姑娘耳边轻声道:
“苏苏,生日快乐。”
顿了顿,又补充道:
“等你十八岁那年,我会给你一个这样的生日庆典,相信我。”
可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抽泣。
掌心浸透了辜苏的泪水,楚沉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沉默地抽了张纸,慢慢替她拭泪。
她哭了一会儿,翻了个身,搂着他的腰,小兽一样舔了舔锁骨那道动过手术的疤痕,低低地说:
“我不要生日庆典。
“我要你。”
……
经年之后,如今的楚沉顺着辜苏的视线看去,猜到她在想什么,也顺理成章想起了她当年的那句生日愿望。
心蓦地柔软起来。
不管如今怎样,至少曾经有那么一刻,他的小姑娘是真心实意地爱着他。
楚沉笑着抬手,捏了捏辜苏腮边软肉,刚要说些什么,手机就响了。
他眉头不易觉察地皱起,等了几秒才接起:
“现在是下班时间。”
对面支支吾吾起来:
“楚、楚哥,那个,陈老板让我转告你……那个,那个,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他语气陡然沉了下去:
“什么意思?”
“是……有个客人,他认出了你,知道你八年前……”
【杀人犯】
大门上的红油漆,突兀地穿透记忆,浮现在眼前。
轻轻的一声“啪”,是美梦破碎的声音。
……
第二日,楚沉去上班时,曾程特意把他引到了后门,叮嘱道:
“陈老板让你从这里进,不要给客人看到了。”
就好像他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楚沉阴着脸,念及是有正事要谈,才没有发作,忍着不满从后门进去。
曾程跟在他身后上楼,低头掩去眼底阴郁仇恨。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缀了一条小尾巴。
推开陈老板办公室的门,里头一个穿着运动服、女学员打扮的妖娆女人立马“呀”了一声,从沙发上弹起,没了她的遮挡,二人这才看清坐着的陈老板。
“咳咳,你先去上课吧,我待会儿再去找你。”
陈老板说着,隐秘地在女人腰上摸了一把,才把人放走。
女人离开前,视线在楚沉硬朗俊美的脸上停留几秒后,给他抛了个媚眼。
楚沉视线微偏,和她对视一瞬,又不动声色地错开。
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一样东西从女人手中交接到了楚沉手中,他手腕一翻,将东西藏入袖底。
女人离开办公室,下楼时,与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女人狭路相逢。
这里很少有人来,女人好心提醒了一句:
“你走错路了,厕所在一楼。”
年轻女人抬眸瞥了她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片刻后颔首,表示知道了,步子却没停。
女人耸耸肩,不感兴趣地下楼去了。
看对方那目中无人的样子,连话都懒得跟她多说,她也就不去贴冷屁股了。
……
办公室。
曾程把门关上的工夫,楚沉已经大步走到陈老板面前,隐忍着:
“陈哥。”
“先坐。”陈老板冲楚沉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指了指他对面的沙发。
楚沉依言坐下,就听陈老板闲适道:
“按理说呢,楚老弟你是咱们拳击馆的股东,怎么说也不可能亏待了你。”
楚沉安静听着,双手习惯性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那是监狱中培养出的标准坐姿,已经刻入骨髓。
他这样沉默坐着,无形中反而给对方施加了压力。
陈老板摸了摸鼻子,把心一横,话锋一转:
“但是这件事既然已经被人知道了,确实影响也不好,来练拳击的客户里,有不少都是女客,她们就是想学点防身术,遇到事情好保护自己。可要是知道上课的地方就有个有前科的男教练,恐怕会引起恐慌和退款,对我们拳击馆的声誉也会造成影响,出于这一点考虑,我才决定劝你另谋高就。
“而且你看,这拳击馆里还有你的一份股份,咱们的利害是一致的……”
楚沉没有被他的话绕进去,只沉声问了一句:
“是谁泄露的?”
“说什么泄露啊,这么难听。”陈老板摆摆手,责怪地看了楚沉一眼,“是有人认出你了,八年时间虽然说短也不短吧,但架不住人家记性好啊。”
楚沉看着陈老板有恃无恐的表情,沉吟片刻,才道:
“我要撤资。”
“别呀。”陈老板笑意更甚,“你的资金都已经投入运营了,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而且生意场上半途撤资,这行为有多不厚道,你不知道吗?”
“我要撤资。”
楚沉强调,语气不容置疑。
“你认真的吗?”陈老板半点不慌,反而和楚沉若有所察的目光对上,“你要是手头紧,急着用钱,我这里有二百块钱,就当是哥借你的,你先拿去花——”
“合同有问题,是不是?我投的五十万,你打定主意不还我了?”
楚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丝毫没有被骗钱时应有的愤怒、不可置信,或是歇斯底里。
就像是早有预料。
陈老板虽然觉得他态度奇怪,但迅速回想了一番合同,确定没有疏漏,才笑道:
“这叫什么话?我说了年底分红,别着急啊,该你的少不了。”
楚沉将一支录音笔往桌上一拍,打开播放键,里面传出有些回音的对话声,还掺杂着水声,应该是在浴室或澡堂里。
先是一道女声:
“你那合同还有那么多玄机呢?不如说给我听听,也让我偷师学一两手?”
接着是陈老板带笑的声音:
“想从我身上学东西,可是要拿别的东西来换的。”
“讨厌!”
二人打情骂俏了片刻,又听陈老板道:
“合同大部分都没问题,就是关于分红那里,说了当拳击馆开始盈利的时候再进行分红,可没人知道,我那拳击馆,是开来合理避税的……太复杂的你也听不懂,你只要知道,那家店将来只会亏损,而且是一年比一年亏。别说分红了,他连本金都拿不回来!”
“你也不怕他狗急跳墙?”
“怕什么?程序上,合同上,都是合法合规的,就算有不合情理的条款,他也签了字,能奈我何?”
“你这么做,就不怕他报复你?五十万,也不知道是他攒了多久的钱——”
楚沉按掉了录音,目光阴郁地看着对面中年发福的陈老板:
“这件事属实吗?”
见撕破了脸皮,陈老板也不装了:
“先声明,你要是想对我动手,我这里都有监控,到头来吃苦的还是你这个有前科的杀人犯。”
楚沉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攥紧又松开,守在一旁的曾程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插在兜里的手已经摸上了手机,随时准备报警。
过了几秒,陈老板看楚沉没有暴起揍人的意思,胆子也大了些:
“你真以为投资是那么容易的事?十投九输,都是很正常的事,你第一次下场,我这也算是给你买个教训,以后可别轻易相信人!”
楚沉遽然起身,视线缓缓扫过骤然开始紧张的二人,突兀地笑了一声。
二人都被他的笑声弄得心里发毛,下一刻,楚沉便道:
“我在投资之前,是会不择手段地做背调的,毕竟,这是我‘第一次下场’,当然要慎之又慎。”
他缓缓倾身,双手撑在横在二人之间的玻璃茶几上,慢慢凑近他,肌肉虬结贲张,如一只毛发根根直立、随时准备进攻的雄狮,死死盯着陈老板的眼睛,意味深长道:
“我能弄到你身边最亲近之人的录音,你猜,还有什么是我弄不到的?”
他手上握着陈老板的什么把柄,他不说;
今后会做什么,他也不说。
只留给陈老板惊惧不安地去猜。
上者伐谋。
“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三年之内,连本带利还给我,利,必须是你承诺的比例。如果做不到,我会采取一些不那么正大光明的手段,而且向你学习,都是‘合法且合规’的。”
楚沉的话语,犹如重锤,击在陈老板心头。
法律是底线,道德是准绳。
当一个人不要道德的时候,在底线和准绳之间的操作空间,其实是很大的。
大到足以威胁到陈老板这样有点坏水,又怕被报复的人。
直到放下狠话的人大步离去,陈老板才惊觉,自己后背出了好多汗。
他心有余悸,用袖子擦了擦脸和脖子上的冷汗,跟曾程埋怨道:
“你也没说他这人心眼子这么多,我还以为就是个满脑子肌肉的傻大个……我靠,他不会真要搞我吧?”
曾程也震惊地看着楚沉离去的背影,喃喃道: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的楚沉,热情,慷慨,光耀照人。
是
如今的反义词。
走出拳击馆的楚沉,从二楼走廊的窗户往外不经意瞥见个熟悉的背影,但不等他辨清,身影就一晃而过,消失在了人海中。
他下了楼,在后门处碰见了刚刚办公室里的那个女人。
她嘴里叼着烟,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训原来在我心心念念,真诚……
楚沉从兜里掏出一叠现金交给她,女人笑嘻嘻道:
“除了钱,能不能给点赠品?”
他把钱塞进人手里,无所谓道:
“要什么赠品?”
女人双指将烟夹走,点了点自己的红唇。
“……”
楚沉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眼女人。
对方见他不上钩,缓解尴尬般耸了耸肩:
“好吧,看在你曾经帮我弟教训那群混混的份上,原谅你的不解风情。”
“只是觉得没必要去解。”楚沉视线盯着被风吹到自己这边的烟雾,怕被沾到一般往侧边移了两步,“你干这个不是长久之计,趁这个机会,早日脱身吧。”
女人笑容掺了丝冷冽:
“我?我就一初中毕业的文盲,除了卖,还能干什么?”
楚沉本来说完已经准备走了,闻言停下脚步,认真思考了片刻,才说:
“我把成人自考的资料发给你。你脑子灵活,情商也高,只要肯下功夫,干什么都能有成就。”
那本来是他搜集来,准备跟辜苏一起备考的。
现在觉得,发她一份也未尝不可。
出来之后,他旁敲侧击地了解到,辜苏当年其实没有能考上大学。
他的入狱还是给了她很大的影响,高三那年几乎没怎么复习,一直奔波在给他翻案的路上,到最后高考直接缺席。
可能是自知考不上,可能是没钱上大学,也可能是因为已经哑了,看不到前路。
总之,她在成年当天就进了酒吧工作,再也没提上学的事情。
楚沉想到这里,心头似镇了块积年的压菜石,又沉又酸。
她成绩本来很好的,即使考985、211也不在话下。
可就因为他……就因为他……
对面,女人听到他的提议,有些诧异,随即扯起红唇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用指节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妆略微有些花,透出眼角细纹:
“楚哥,要不是知道你心里有人,我真想跟你的。”
楚沉顿了顿,没说话,转身走了。
……
另一边,穆氏国际总部,二十三楼的会议室,参会人员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室内昏暗,投影仪映着洗牌之后重新设立的宣传部门的发展规划。
“刚才提到的几个部门,各自抽调一到两名精英过来,三天之内组建好,设计师控制在三到四名内,我这里也会出一个人,但是到岗时间不定。还有疑问吗?”
穆盛洲条理清晰地安排,做了总结陈词。
底下的人一致沉默,似是对此并无异议,但暗流涌动中,相互交流的眼神并不似他们表面那般平静。
总经理要亲自塞人。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他一向以作风公正严明著称,上任这么多年,连情人要见他都得经过何助审批,想走后门进穆氏简直是痴心妄想。
所以能让他开口塞的人,那必定是惊才绝艳的。
他们开始好奇,什么样的设计师,能入他们不苟言笑、能止小儿夜啼的总经理的眼?
正在这时,穆盛洲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按理说,开会时手机要静音,但穆盛洲常有重要事项,所以这条规矩,他不必遵守。
已经散会,准备离开的人里,走得晚的几个有幸听到了刚刚还在铁面无私、一脸挑剔地否决他们提案的穆总,在接起电话的瞬间,气场骤变,语气温和得甚至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怎么了?有事找我吗?怎么不打字?”
那边传来静悄悄的呼吸声,什么都没说,穆盛洲却屏息凝神,听得专注。
“我听到报站声了,你在地铁里,对不对?”穆盛洲仔细去听,却听到了对面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
他的心瞬时揪紧,声音更是柔了三分,生怕吓到对方:
“你哭了?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你在哪里,发个定位给我,我去找你——”
正在此刻,对面报站——
“宜溪路,到了……”
是穆氏国际总部所在的街道。
何助端咖啡进休息室的时候,正看到自家素日里积威甚重的老板,亲手从小冰箱里取了块小蛋糕,放到眼眶微红的女人面前,有些讨好意味地往前推了推:
“吃点东西,然后慢慢跟我讲。”
他从未对哪个女人这样温言软语过。
那些跟衣服一样轮换的情人,只有需要出席宴会时才有幸见他一面,连劳他递杯水都费劲。
可辜小姐却……
何助脚步一顿,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出去,手里端着的两杯咖啡好像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穆盛洲注意到他,招手示意他进来,何助这才遵循指示,将两杯咖啡分别放在二人面前,然后识趣地转身离开。
辜苏坐在单人沙发上,穆盛洲则坐在斜对面单人沙发靠近她的一侧。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垂首时小巧精致的耳廓,白皙脆弱的脖颈,还有耳畔垂落的一缕乌发。
他想替她将发丝拢起,手指刚一抬,就又克制地收了回去。
辜苏没有去碰咖啡和蛋糕,低着头,安静地在手机上打字。
穆盛洲便不声不响地坐在她身侧贪婪凝望着她。
明明是非常熟悉的人,如今再近距离看她,却已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自那日在酒吧一别,他们就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好好对话了。
如今,他有些贪恋这样的时光。
这种他从未珍惜过的、和平相处的时光。
辜苏将输入好的屏幕举到他面前,穆盛洲回过神来,定心去看——
【我刚刚得知楚沉投资了别人五十万,现在拿不回来了。】
看到这里,穆盛洲瞳孔微微放大,眼珠下意识往旁边偏移了一下。
五十万。
她怎么知道的这件事?
楚沉把那笔钱的存在告诉她了吗?
她有没有起疑心?
以为她要开口借钱,正在犹豫是该直接掏钱,还是顺水推舟提点条件时,辜苏的下一句话几乎让他肝胆俱颤:
【他投资这件事,你知情吗?】
穆盛洲呼吸急促起来,不可置信道:
“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般开门见山地质问,几乎笃定是他在背后做了手脚!
此时,她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睛直视着他,捏着手机的手指已经止不住震颤,可她的神情依然是平和的:
【这些年来,我除了做服务员分内的工作之外,也会被指名,陪你和你的客户喝酒。酒没有记在我名下,所以你一次也没有跟我提过提成,但是,楚沉出狱前不久,我在徐经理那里,无意中看到了一张我的提成明细,还有汇款单,对方账户就是楚沉的银行卡。】
那双明净如琉璃的眼此时蒙了阴霾,泫然欲泣,却强撑着没有在他面前落泪。
她拼命眨着模糊的泪眼,在手机上一字一句地质问他:
【你把我陪酒的提成,都给了楚沉,等他出狱,又设局骗走了他的钱,是不是?】
穆盛洲脑中轰然炸响,望着她被泪水沾湿的眼睫,还有雾蒙蒙的泪眼,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一向杀伐果断、条理明晰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辜苏冰凉的双手,苍白解释道:
“我没有做过这种事,你给我点时间去查,好吗?等我查出来是谁在害楚沉,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那五十万,我也会替你们追讨回来!”
辜苏缓慢又不容拒绝地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死死咬着嘴唇问他:
【你只否认了后半句,所以,我的提成,你都给了他,是吗?为什么?】
是为了羞辱我,还是为了羞辱他?
叫我孤苦伶仃,叫我穷困潦倒,叫我本应得到的财富落入他人手中,叫我只能倒伏于地,做那卑微的草木。
如今,连那一点财富,你也要设计剥夺。
看着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眸,穆盛洲没办法欲盖弥彰。
她陪酒应得的一百多万,被他用一种巧妙的、不引人怀疑的方式塞给了楚沉,是来自魔鬼的馈赠,是注定收回的傲慢的恩赐。
是考验也是戏谑。
如果没有辜苏告知穆怀灵死亡的真相,他确实是想过,将楚沉手中那一百多万再次谋夺过来。
最痛苦的事情从来不是不曾拥有,而是拥有之后又失去。
所以他要楚沉拥有一笔沾着血的巨额财富,再让他将那笔财富亲手败光。
助楚沉登上天际的凌云梯,是由辜苏的血肉铸成——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这件事即使不被戳破,也够他暗地里嘲笑个够。
万一被戳破了,再好不过,正好一箭双雕——能让他们两个一起痛苦。
他曾无比渴望看到楚沉距离幸福近在咫尺时,从云端跌落的样子。
光是想想复仇成功的那一刻,就足以叫他浑身颤栗发麻。
曾经的他,根本没想过会被发现,因此有恃无恐。
即使想过,他也不会在意——他做过的事,被她知道就知道了,除了躲起来偷偷哭,还能拿他怎么样?
不过是他复仇的赠品,趁手的道具,闲时逗弄的小玩意儿。
她怎么看他,怎么想他,他一点也不在乎。
从前种种阴谋算计,桩桩件件,如今都变成了灼热的银子弹,正中他的眉心。
炸得他神魂俱碎。
他不无辜。
他从来都不无辜。
如果一切按照他的原计划进行……辜苏的质问,就是对他罪行的拷问,可以明明白白将他锤死。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他就要亲手促成这件事了。
他站在岁月长河的这一头,回首过去那个自己时,发现他竟然如此地面目可憎。
令他感到陌生。
望着眼前辜苏蕴含着哀伤愤怒的泪眼,穆盛洲无比狼狈。
他小心翼翼地要再去握辜苏的手,却被她躲开,只好将手收回,声音嘶哑地解释:
“辜苏,我没有想过要羞辱——我……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从前恨你们的时候,确实想过这么做,但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真相,我没有动机再针对楚沉!”
面对他苍白的辩解,辜苏只是缓缓摇头,站了起来,单薄身躯摇摇欲坠,却又在穆盛洲下意识来扶的时候,抬手拍开他的殷勤。
她低头抹泪,肩膀颤得厉害,看他的目光,从之前的平和,转变为敌视和警惕,如同在他心上狠狠划了鲜血淋漓的一刀。
她说:
【穆总,一开始去你的酒吧工作的时候,我也是无比真心、热切地盼望着,你能救出楚沉。我视你为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为了救他出来,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可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在我心心念念,真诚地盼着你救出楚沉的时候,你也在心心念念地、真诚地恨着我们。】
她抬眸,一行清泪就那样顺着脸颊滚落,坠在了白底黑字的手机屏幕上。
【所以……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敢信了。】
泪水砸在“信”字上,将字体扭曲成了支离破碎的样子。
辜苏写完这句就要离开,手臂却被攥住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训——救她!混蛋,该死的,……
穆盛洲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庞,半晌,才讷讷道:
“我送送你。”
辜苏想拒绝,试着抽了抽手,没抽出来,只好红着眼睛妥协。
二人乘着总经理专用的电梯一路下行,在穆盛洲摁下“-2”层,打算开车送她回家时,辜苏又自己按下了“1”层。
看着她写满抗拒的沉默发顶,穆盛洲只好由她去。
今天原本想劝说她留在穆氏工作,还有劝她去警局给当年的案件报案,以及……他本想送她一双不磨脚的高跟鞋的。
可看现在的气氛,绝不是做这些的好时机。
又也许,这个时机,他永远也等不到了。
她低着头,默默抹着眼泪。
穆盛洲迟疑片刻,伸出手去,刚要揽住她肩膀,就被人应激地拍开,她一双还红着的眼睛盯着他,就好像连他的触碰对她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事情。
穆盛洲苦笑一声,收回了手。
收在兜里的手心,已被不动声色地掐出血来。
二人走出电梯,在闸机口迎面碰见了一名穿着西装套,打扮干练的职业女性,对方走来时,辜苏的视线与她不经意对上,忽然停住脚步,目送她远去。
穆盛洲顺着辜苏的视线看过去,立马一个激灵,身体在电光火石间作出反应,急走几步侧身挡在二人中间,借着低头问她的功夫,高大身躯隔绝了她们的对视:
“快到午餐时间了,要随便吃点什么吗?我请你。”
辜苏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他的阻挡,视线再次追上那名女性,眼睁睁看着对方过了闸机口,再次淹没在人海之中。
穆盛洲心中焦急,不由得又喊了她一声:
“辜苏?”
她终于一点一点地回过头来,等她完全直面他时,巨大的恐惧笼罩了穆盛洲,他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轻声唤她:
“辜苏?”
她又垂下头,恢复了刚刚那副不想和他扯上关系的样子,从他身边如一尾游鱼般滑走了。
穆盛洲站在原地,等她走远,才面色阴沉地给人事部打电话:
“不是让他们把周倩调到分公司去吗?她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倩,就是当年拉着辜苏去KTV庆生的小寿星。
……
回办公室的路上,穆盛洲接到了黄管家的电话:
“少爷,您还记得先前让我去查的,关于死者孙子的曾用名一事吗?”
这件事隔了几天,但穆盛洲一直放在心上:
“嗯。说。”
管家汇报的时候,语气里带了丝慎重:
“那人曾用名是曾程,但是在查这个人背景的时候,有一件很巧合的事情,他当年曾经在楚沉所在的雄心拳馆工作过。我再往下查了一番,发现他和楚沉果然认识,和辜苏也是认识的。”
“他们……认识?”
穆盛洲的语气也不由迟疑起来,有一种不好的、阴暗的猜测在心头盘旋。
“是的,据说他在外面欠了高利贷。如果没有楚沉及时借钱,他的左手就会被砍掉,所以楚沉对他算是有恩。但是奇怪的是,在楚沉入狱几天后,他就辞了拳馆的工作,说要去外地发展,抛下刚认回的亲生父母,音讯全无,直到最近才回来。我查了一下,他抵达S市的日期,正是楚沉出狱那天。还有,他现在工作的地点,也正是楚沉被骗投资的拳馆。少爷,这一切都太巧合了。”
从听筒传过来的调查结果,冰冷刺骨。
电光火石间,穆盛洲想通了其中关窍,也明白了管家慎重的原因。
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骨节发白,几乎要将其捏碎。
直到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设局陷害楚沉杀了曾程的爷爷。
曾程为了报复楚沉,让他体验一下失去重要之人的滋味,对辜苏出了手。
或许,或许……
他曾经,间接地促成了辜苏的被害。
……
下班后,总经理休息室还亮着灯。
例行的催眠治疗已经进行到最后一个阶段。
睡梦里,他终于踏入门槛,再次目睹了辜苏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少女穿着家居服趴倒在地,长发沾了鲜血,湿漉漉地贴在烟灰色地板上,露在睡衣外的纤细手足微微抽搐着,如一只折翼濒死的蝶。
残破,零落。
生机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体里流逝,她已看不清东西,却依然执着地向着门口踱进来的人呢喃求救——
哥哥,救我。
穆盛洲看得万分急躁,可回忆中的自己,竟然还停在原地,犹豫着要
不要救人。
——救她!混蛋,该死的,救她啊!
他在回忆中对着虚影呐喊,嘶吼,挥拳,毫无用处。
在少女终于不堪重负,闭上眼的瞬间,虚影终于动了,“他”拨通了私人医生的电话,吩咐人带着器材过来,顺便预约最近一家医院的VIP病房。
他长吁一口气,却在影影绰绰的回忆中留意到了一件从前不曾在意的事情。
在他进来的时候,被割喉的少女眼神已经涣散,脖颈上那道狰狞伤口,正在汩汩向外流血,血量慷慨可怖。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血液流速减缓了。
他敢肯定,绝不是因为流干了。
因为他自己过去就常常受伤。
在街头跟混混们干架,从他们手底下救出妹妹穆怀灵的时候,他大腿的大动脉被割开,如果不是救护车来得及时,他恐怕在那个时候已经死了。
所以他很清楚动脉被割开的凶险,也清楚鲜血是怎样流出身体的。
如果没有外力帮助,很难靠自身凝血。
不过,这个小小的疑点并没有困扰他多久。
他从未忘记,自己花重金催眠,回溯记忆,穿过时间长河,想讨要的,是怎样一份答案。
刚刚从门内出来,险些撞到他的身影,下意识伸手撑了一下墙,在墙面留下四根手指的血手印。
脑中回想起之前和管家的对话。
——那个曾程,有什么特征吗?
——他因为借高利贷还不上,被人切了一根小指。
命运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对上,从此刻起,开始运转。
……
辜苏在高中同学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周倩,我在穆氏国际总部看到你了,你在那里工作吗?】
被艾特的人不一会儿冒泡,非常高冷:
【嗯。】
辜苏给对方弹了条好友申请:
【有事找你,聊聊吗?】
周倩没有通过好友申请,冷漠地直言拒绝道:
【我以后就不在S市了,见不到的,没必要联系了吧。】
颇有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意思。
【八年前,KTV。】
三秒后,周倩通过了辜苏的好友申请。
辜苏给对方发了时间和地点,没有提供拒绝的余地:
【明天见。到时候如果你不来,关于当年的事情,我会亲自去问穆总。】
看到这条消息的周倩,心脏逐渐被巨大的恐慌笼罩。
那句晚了八年的质问,折磨了她八年的梦魇,现在终于逼到近前。
她无路可退。
……
自从辜苏在总部大楼偶然撞见周倩开始,穆盛洲就有些心神不宁。
他嘱咐心腹盯着点,果然收到她和周倩前后脚出门的消息。
收到心腹的实时汇报时,公司的几名部门经理正在他办公室据理力争,围绕着给新组建的文创宣传部门预算太多一事,拼命给自己的部门争取利益。
一个个急头白脸,却都不敢当着穆盛洲的面放肆。
他厌烦地示意经理们出去吵完再滚进来,随手接起心腹的工作电话——
不知她们约见的的地点,但可以肯定的是,辜苏坐的那趟地铁,是朝着市中心另一处商圈去的。
她平时基本只在出租屋附近找工作,不可能平白无故跑这么远。
心腹想到这一层,立刻联系了周倩,对方只犹豫了片刻,便交代了见面地点,其中也透着让穆盛洲过来收拾局面的意思。
当年的事情,周倩自认为只掺和了浅浅的一脚,没必要因此承担辜苏的全部指责。
穆盛洲得到地点后挂了电话,匆匆拿了外套,边披边往外走,何助跟在他身边匆匆道:
“穆总,下午有跟海外市场负责人的商谈,还有合作公司的人在——”
穆盛洲脚步一顿。
那是他筹谋了一整年,才获得的进军海外市场的机会。
今日本该是他这个穆氏集团掌权人,首次与海外战略合作公司代表见面。
这个会议直接关系到第一印象,非常重要。
他还背负着千万人的生计。
即使是他,也不敢怠慢。
穆盛洲闭了闭眼,脚下一转,往会议室走去:
“转告他们,会议提前。”
……
辜苏出门时,感受到了来自后方若有若无的视线。
等她转头,熙攘人群之中,却无人看向她。
她没有多管,径直上了地铁。
与周倩约好的见面地点,在小维也纳街的一处著名综合商场。
共有二十八层,普通的购物需求,在下面十二层就能满足,再往上,是权贵商贾们的地盘。
她和周倩就约在了第三层的一处人流量较大的咖啡厅。
这里比隐私性最强的包厢还要稳妥,没有人会在意她们聊些什么。
不过她来早了。
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下午三点,而她,上午八点就到了这里,换上了工作服。
她是来上班的。
第26章 第二十六训你想要什么?真相,还是钱……
先前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偶尔还有几个HR嘲讽她,这个履历还妄想做他们的文员,不如去应聘保洁。
找不到工作的第十四天,她望着“保洁”二字,发了很久的呆。
去应聘的事,没有告诉楚沉。
他不太可能同意。
接近下班时间,她给周倩发了消息,对方说还在路上,能准时到。
辜苏收回手机,从容地与人潮擦肩而过,背影纤薄,踽踽独行。
有员工推着手推车迎面走来,上头固定货物的绳子已经几乎滑落,就在大件货物即将倾倒在辜苏身上时,斜刺里冲出来一个人,将她手臂一拽,便避开了哗啦啦倒地的大型纸箱。
楚沉本不想跳出来。
她没有跟他讲,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他怕贸然出现,会惹她生气。
可终究还是暴露了。
货物倾倒,即将压在她纤薄身躯上的瞬间,他的理智已经焚烧成灰。
辜苏吓了一跳,惶然抬头,在对上楚沉掺着怒意和心疼的视线后,又急忙避开,试着将手腕从他手中挣脱。
既然已经暴露,他也就无所顾忌了。
“换衣服。跟我回家,苏苏。”
恳求的语气,手上力道却是不减,押着她就要往员工休息室走。
她挣扎起来,将身子往下沉,不肯离开。
他原本不想闹大,便只是拖拽,没有当场把人扛在肩上带走,拽她时也舍不得用力,可正是这一点迟疑,叫他失了先机。
帅哥纠缠清洁工,这种只有在小说中才会上演的戏码,围观群众们在现实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们这样一闹起来,立刻就驻足了不少猎奇心态的人呆头呆脑地围观。
就连远处的一些人也出于好奇,磁石一般被吸了过来。
本还对帅哥的眼光嗤之以鼻,但看到辜苏的容貌后,围观群众也不得不承认,帅哥确实慧眼如炬。
甚至想当场嗑个CP。
已经有人掏手机录像了。
事情眼看着要一发不可收拾。
正僵持间,就听一道惊诧女声:
“辜苏?”
二人动作齐齐一顿,同时转向声源处。
一身干练职业装打扮的周倩,立在人群之外。
似是经过时漠不关心地瞥了一眼,便被容貌与高中时期相差不大的女人吸引了注意力。
岁月不败美人,才叫她时隔八年,依然记忆犹新。
十分钟后,三人已经坐在了咖啡厅的角落里。
辜苏给周倩看了眼手机:
【我接下来还有工作,所以希望我们的谈话在
半小时内可以完成。】
周倩心里没底,不知道她今日来找自己,是为了算账,还是威胁。
穆总身边的何助没有回她的消息,也不知道穆总今天究竟来还是不来。
她一个人,总归是说不清楚的。
而且万一楚沉情绪激动起来,动起手……
千头万绪压在心头,周倩目光复杂地看着坐在面前的二人,就像看向自己来自过去的罪孽:
“你想要什么?真相,还是钱财?”
坐在一边的楚沉,则完全不明情况。
他的视线在二人之间逡巡片刻,不知道辜苏突然要跟这个高中时期不太熟的同学叙什么旧。
只是耳朵在听到“真相”二字时动了动,楚沉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眉头微拧:
“什么真相?”
周倩看向楚沉不似作假的困惑表情,嘴唇微颤,吐出几个字:
“当年那个定位,是我用辜苏的手机发的。”
楚沉定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连眼睫都仿佛静止了。
其实他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想起关于定位的事情了。
就算没有辜苏的证词,他也难逃干系。
他只能自认倒霉。
谁让他恰好出现在那个地方。
谁让他恰好摔了一跤,机车上出现了与撞人时相似的可疑划痕。
生活总是不讲道理的,他只能躺平任操。
即使知道有人背后搞他又怎么样?
他查了这么多年,依旧一无所获。
既然查不到结果,那他能做的只有不再挂心,不要内耗。
他这些天一直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可没想到,事情竟然还有另一个版本。
直到好半天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说:
“什么意思?”
周倩抬眼看向自己面前这个俊朗阴郁的男人——
他刚出狱,头发长长了些许,和辜苏一样,都裹着一身版型大众的地摊货,眉眼间掩着难以形容的沧桑感,而这份沧桑,是狱中岁月带给他的。
不可否认,他现在依然高大帅气,甚至多了份沉稳,可是……
她是见过年少时的楚沉的。
远比现在耀眼。
那时的自己,只是个家境贫寒的贫困生。
重男轻女的妈,酗酒赌博的爸,嗷嗷待哺的弟,还有阴暗晦涩得像剥落墙漆般破碎的她。
那时候,同学们都知道,辜苏有个帅到没边的哥哥,没有血缘关系,靠打拳为生。
那个年纪的孩子们,身边家长多是训诫他们要好好学习,长大之后考教师、公务员,当律师、医生的,乍然出现个八块腹肌、打架厉害的拳击手大哥哥,简直是活生生的酷炫叛逆代名词,如狂风过境般,强势掳夺走了一众少男少女的心。
她当年也是仰望他的一众少女之一,可惜也只是仰望而已。
和他的唯一一次交集,是他来接辜苏放学。
那时他骑了辆黑色的金吉拉机车,长腿撑地,头盔夹在腋下,百无聊赖地在校门口等人。
看着像是刚从拳场上下来,下颌处有一块挫伤,拿创可贴敷衍地补着。
校门像闸门,喷吐着一群又一群穿着校服、高矮胖瘦不一的少男少女,他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与她只有不到零点一秒的交集,便兀自移开了。
许多人在偷偷瞄他,但没有几个敢上来搭话。
她心跳如擂鼓,从他身边走过时,故意放慢脚步,试图延长和他靠近的时间。
“喂,那个背灰色书包的!”
意外的是,楚沉开口竟叫住了她。
周倩犹犹豫豫回身,只见楚沉朝她逗小猫一样招了招手:
“你过来。”
她的脸刷一下不争气地红了,慢吞吞走过去,低着头不敢看他。
“小朋友。”楚沉侧身弯腰,面色如常,用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到的音量提醒她,“你裤子脏了。”
很不巧,他的鼻子和眼睛都对血腥气很敏感。
她蓦然瞪大眼,来不及确认,连忙慌里慌张地脱下校服外套系在腰上,结结巴巴道:
“谢、谢谢……”
楚沉此时已经坐直,俊朗眉眼和蓬勃的男性气息离她远去,不等她作出什么反应,就听见他说:
“小事情。我家小姑娘出来了,走了。”
金吉拉从她身边风一样掠过,她回首,看到楚沉和刚走出校门的辜苏说了句什么,单臂将人捞上后座,头盔扣在对方头上,一踩离合,风驰电掣地远去了。
楚沉。
他这么体贴。
这么帅气。
对非亲非故的自己,也这样好……
如果……
如果,没有辜苏……
她会有机会吗?
这种念头,她自知荒谬,所以一直压抑着。
但野蛮疯长的情感如同杂草,半点不由人。
它是如此贼心不死,以至于无论被压在怎样的千钧巨石之下,总会寻到自己的出路。
在穆盛洲找上她的那一刻,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内心,一颗草籽自巨石底下萌芽,撬动石块的微小声响。
即使现在想起来,也要赞一声穆盛洲的慧眼如炬,从万千仰慕楚沉的少男少女中,挑出了最阴暗的一个自己。
她遵从穆盛洲的指示,用辜苏的手机给楚沉发了定位,又迅速删除了记录。
善后自有穆盛洲的人来做。
她天真地盘算,辜苏跟楚沉吵了架,心情不好,她又假装辜苏,给楚沉发了个错误的定位。
他们一定会吵得更凶。
到时候,如果她能跟楚沉说上话,安慰他几句,之后不管是提供跟辜苏和好的方案也好,趁虚而入也罢,她都是有机会的。
只用做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就能拿到丰厚的报酬,远离那个有毒的原生家庭,不用被迫嫁给老男人,还可以毕业就去穆氏集团任职……
简直是一箭三雕的好事。
无知的少女就这样成为了清醒沉沦的帮凶。
她一直期盼着找了一晚上人的楚沉,能跟辜苏吵个天翻地覆。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指控他杀人的噩耗。
在她得知这条消息之后的一小时内,就在自家客厅见到了被父母恭恭敬敬请进来的男人。
屏退左右、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威严矜贵,从气场上就和她这样阶级的人区分开来。
她捏着手机的手指发抖,整个人如坠冰窟,却听到面前这个即将掌管穆氏集团的男人缓声威胁:
“这件事如果说出去,你也会因作伪证而被判刑。或许,你更想待在这个家里,等年底被嫁出去,当个赚彩礼,补贴弟弟的工具?”
她咬着牙,抖如筛糠,这时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追悔莫及……
可覆水难收!
她已经上了贼船,此时跳船,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穆盛洲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
“如果你不说不该说的话,我会在穆氏集团慈善项目的助学名单上加上你的名字,等你毕业后,只要学分绩点过得去,就保你进总部招聘的终面。”
周倩心如擂鼓。
年少慕艾,与自身前途性命,被一同放在天平上衡量。
她感觉到自己一点一点沉入浓黑淤泥,口鼻耳喉都被堵塞。
然后,她听到自己用口型说——
“好。”
第27章 第二十七训他这个位置,想要什么,没……
周倩喝了一口咖啡,在说出是自己发送了那个定位的瞬间,感到一种无比畅快的解脱感。
这份罪恶,她足足背负了八年。
如今的她,已经成长得足够茁壮。
不再畏惧和留恋原生家庭,也能接受父母其实不爱她这件事。
还有,即使离开穆氏,也能生活得很好。
她的工作能力已经得到了业内认可,如果透露出离职的意思,会有一堆猎头抢着要她——即使她被前公司开除也是一样。
而且,如果穆盛洲真的要开除她,也得根据行业规矩给她赔偿N+1。
所以,她无所畏惧。
只是下一刻,突然有一只手从
后搭上了她的肩膀。
她回头,在意识到来人是谁的一瞬间,周倩浑身寒毛直竖,那种来自八年前,几乎已经被她遗忘的、久违的恐惧,再次自她的每一寸毛孔,渗了进来。
在拍了她的肩,止住她的话语的同时,几乎一路小跑赶过来的穆盛洲,衬衫领带微微凌乱,眸色如夜,定定地看向坐在周倩身前的二人。
他拿出了自己毕生的效率,以最快速度结束了会议,却没想到,赶过来时看到的,会不止辜苏一人。
……
“穆总……”
周倩嘴唇无力张合,如脱水的鱼,小声叫出了面前人的身份。
明明是她把人喊了过来,此时对方真的来了,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掩饰性地端起咖啡杯,才发现手指抖得厉害。
穆总对被认回穆家之前的经历讳莫如深,但公司有很多人都在猜测,以他的手段和性情,过去必定是混黑的——
曾有个竞争对手通过散播黑料、造谣抹黑的方式恶意竞争,第二天就被发现只穿了条裤衩,被绑在情人家十六楼公寓的窗外,吹了一夜的风。
正常的商战,没有这么搞的。
所以她怕他,这很合理。
“穆盛洲。”男人没多理会她,站在她身侧,隔着桌子对着楚沉伸出手来,态度平静。
富贵权势养人。
这些年,穆盛洲的变化太大,即使是当年和他一起混街头的喽啰们也不见得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他。
更别提只有一面之缘的楚沉。
于是,楚沉只是伸出手,和他虚握一下,就立即松开,态度冷淡:
“我知道你。穆氏国际的总裁,我们在佳元小区见过面。”
从电梯里出来的那一眼,让两个男人都看清楚了对方。
“穆盛洲”这个名字,也让楚沉瞬间和辜苏微信里那个“洲”联系起来。
对视瞬间,两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硝烟无声弥漫。
穆盛洲扯唇,不置可否:
“对。我们见过。”
他又垂眸看向坐立不安的周倩,只一眼,就让对方硬着头皮道:
“穆总,你们叙旧,我先走了。”
她知道他那一眼的意思。不该说的别说。
确实,最关键的真相还没有来得及告知楚沉。
但只要楚沉有点脑子,和辜苏对一下账,就能将当年真相猜得大差不差。
总之,真相不是从她口中说出,她不算违反和穆盛洲的约定,自然也不必从穆氏离职。
工作和名誉都能保住。
接下来的事情,都和她无关。
周倩起身,背上自己的爱马仕铂金包,最后看了一眼楚沉,她年少时的梦想与罪恶。
可对方只是警惕地盯着穆盛洲,没有分给她一个眼神,也没有跟她道别。
她露出个落寞自嘲的笑容,毫不留恋地走了。
周倩离开后,穆盛洲径直在二人面前坐下,将周倩点的那杯咖啡用手背往外推了推,平静看向楚沉:
“一直想跟你正式见一面,今天正好是个机会。”
楚沉记起当日听到室友提及的,穆盛洲正在追辜苏的事情,再看到他今天不知为何,急匆匆地黏上来,眸色不由一暗,语气阴郁:
“你们有钱人,都这么闲?”
没事就跑来觊觎别人的老婆……他自己没有老婆?
穆盛洲见他态度抵触,也不恼,而是转而问他:
“那五十万拿到手了吗?”
——就在楚沉拿陈彪的录音威胁对方之后不久,对方就主动把欠的五十万连本带息地还给了他。
听到穆盛洲主动提起五十万的事情,楚沉迅速瞥了一眼辜苏,她果然生了疑:
【五十万?】
楚沉的大脑飞速运转,先是在隐瞒和坦白之间迅速选择了前者,接着磕磕绊绊地临时编了个模棱两可的谎:
“就是……是……银行贷款的钱。对,我出狱之后借了一笔钱,打算投资拳馆,怕你担心,就没跟你讲。”
对面的穆盛洲此时也手心生汗。
楚沉隐瞒在狱中得到的巨款,是他做得不对。
可这笔钱如果是正当所得也就罢了。
如今辜苏已经知道,那是她本应得的……
她此刻是以怎样的心情,用这个问题来试探楚沉的呢?
面对楚沉的谎言,早已知道真相的辜苏,心里又有多难过呢?
对于仍然选择欺瞒的楚沉的说辞,辜苏先是一怔,接着面色不变地一点头,表示接受。
将一切看在眼中的穆盛洲,面色黯淡下来。
在她面前,楚沉永远有改正和认错的机会,即使楚沉选择欺瞒,她也愿意装作一无所知,来维系他们之间经年以后,千疮百孔的感情。
可他没有机会。
他犯了错,她的回应就是,再也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如果不是那笔所谓“医药费”,像风筝线一样牵在他手中,恐怕下一秒,辜苏就会消失去不知何方,他将再也见不到,也无法弥补她了。
有那么一秒,他想拆穿楚沉拙劣的谎言,想在辜苏面前宣告,这个男人配不上她。
可他也明白,主动剥削她的自己,才是最不配的那个。
他不敢。
另一头,在辜苏不再追究五十万的来源之后,楚沉松了口气之余,又迅速反应过来。
穆盛洲怎么知道那五十万被拿来投资的事情?
又是怎么知道五十万已经讨回来了?
他迅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陈彪那边,是你做的局?”
穆盛洲早已被辜苏误解过一次,这次明显有经验得多,视线扫过坐在楚沉身侧、将一只手轻轻搭在对方臂弯的辜苏,忽略心口那股不受控制的酸涩感,沉声开口:
“不是我。不如说,如果没有我,你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把钱要回来。陈彪手里有好几个项目被穆氏卡着,如果你觉得气不过,我可以帮你把这些项目全都毙掉,这样一来,他少说要蒸发掉一半身家。”
言谈间是上位者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般的漫不经心。
楚沉只觉可笑:
“你帮我,条件呢?”
说话间已经将辜苏细白的左手拉下自己胳膊,攥在手心,明目张胆地十指紧扣。
辜苏讶然看他,但也没拒绝,就那么乖顺地任由他宣誓主权。
玻璃桌是透明的,从穆盛洲的角度,能把楚沉扣她手指的动作,还有她不闪不避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
穆盛洲无知无觉地咬紧了后槽牙。
他心里确实对楚沉有亏欠,也决心去弥补。
但这不代表他会忍下对方蹬鼻子上脸的挑衅。
在高位待久了,他早就已经不会把幼稚低级的挑衅放在眼里。
横竖不痛不痒。
可不知为何,楚沉的这个举动,却精准地踩在了他的爆点上,叫他身体里潜伏多年的、属于十年前那个眉眼暴戾的少年的热血,重又沸腾起来。
碍眼。
太碍眼了。
明明这八年来……在她身边的人是他。
可她心心念念的人,却都是楚沉。
就连叫她听话,都必须得搬出楚沉的名字。
他就好像是横在他们二人之间PLAY的一环。
他穆盛洲,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很好。
——非常好。
惹他不高兴的人,谁都不要想好过。
穆盛洲扯了扯嘴角:
“我帮你的条件,待会儿再说。不过,我查到了一些事,你也许会有兴趣。”
不等楚沉表态,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封,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你可以看看。”
原本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出示。
可他现在太想看到楚沉痛苦的表情了。
也太想把对方从辜苏身边赶走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如恍然大悟:原来他依然恨着楚沉。
却早已不是因为穆怀灵。
他这个位置,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
既然已经确认了想要辜苏……
那楚沉,还是早日
摁死,叫他不能翻身为好。
私家侦探用来装照片的、外表毫无亮点的普通信封,在光滑桌面上打了个旋儿,正正好停在楚沉面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辜苏,见她也面露迷茫,不像是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的样子,便动手拆开,捻出第一张来看——
是一张身份证的照片,上面写着“程安”,照片上的人脸却是曾程。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穆盛洲一眼,只见对方颔首,示意他接着往下看。
辜苏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穆盛洲。
被她注视着的男人手指轻叩桌面,似乎很享受她的关注一般,向她露出个极浅极淡的安抚笑容。
那边,楚沉已经接着往下翻到了第二张照片。
眼睛骤然张大,隐隐泛出血丝。
那是……那是当年被他“撞死”的老人,和家人的全家福。
每个人的名字和身份都用签字笔标注。
老人本人,他的儿子儿媳,还有……
他的孙子,程安。
楚沉呼吸急促起来,再往下翻,是最后一张照片,看上去年代有些久远。
血。
全是血。
少女倒在血泊中,如落入血池的花朵。
拍照的人大概并不在意她的死活,居高临下的照片里,暗含着对少女生死的漠视。
楚沉的视线一秒也不能从照片上移开,血液逆流,耳朵里听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现在他终于明白,穆盛洲给他看照片的用意了。
假如这些都是真的——
他脑海里迅速闪过众多疑点。
为什么曾程在他入狱后就立刻从拳馆辞职,去了外地?
为什么辜苏受了这么多苦,把她当亲妹妹疼的曾程,却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为什么他出狱后的第一时间,曾程就恰好从外地赶回来,一回来就要给他介绍工作?
假如这些都是真的,当年在他入狱后不久,曾程就拿着刀去找了辜苏!
是他引狼入室,是他疏于防范!
直到辜苏柔软的手覆上他青筋微凸的手背,他才意识到,照片已经被自己揉皱。
他侧头,与她视线对上。
辜苏面容不见哀切,也不见委屈,只有对他的担忧。
心间如注入一汪清泉,蓦地静了下来。
却不知对面有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四目相对的情景,已经非常不耐烦。
“怎么样?对我的礼物满意吗?”
穆盛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强迫自己将神思归拢,照片反扣桌面,大掌将其死死按住,仿佛在抑制即将喷涌而出的恶念,抬眼用比方才更加警惕的目光盯视着对方:
“你到底想要什么?”
穆盛洲礼貌地勾了勾唇角:
“路见不平而已。毕竟,我只是查陈年旧事的时候,顺手翻出这件事罢了。”
“什么陈年旧事?”
穆盛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暗示道:
“刚才和你们聊天的那个……叫周倩。她在穆氏集团的贫困生资助名单上,毕业后按照合同要求,来了我司工作。最近牵扯进了一件商业间谍案中,目前还在秘密调查阶段。具体在查什么陈年旧事,恕我不能透露,不过她已经有了投靠对家的意思,在临走之前,可能会因为怀恨在心,反咬一口,往我身上泼点脏水。”
说完,无所谓地补充道:
“比如把她做的坏事安到我头上,说是受我指使之类。”
这是一招以退为进。
他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周倩的那句“定位是我发的”。
听上去似乎还没有开始摊牌,牵扯出他来。
如果是他先说了这一句,将因那句话而生的嫌隙摆在台面上,反而能减少几分嫌疑。
还来得及。
来得及瞒住。
那之后,周倩的事情,他自会去料理。
过往的阴影,一辈子也别想再出现在辜苏面前。
楚沉心中犹疑不定,穆盛洲却已经起身:
“好了,该说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他目光移向一旁一直异常沉默的辜苏,语气温和:
“辜苏,我的邀请终身有效,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楚沉立马像触发了关键词一样看向辜苏:
“什么邀请?”
她眨了一下眼,有些迟疑,穆盛洲已经替她答了:
“我们公司新设立了一个文创宣传部门。我想邀请她去做设计师。”
楚沉刚想说你做梦,就听对方道:
“毕竟你们两个现在都没有工作,生活一定会很困难。辜苏在我这里工作,我可以预支工资,解决你们生活上的难题。”
他加重了“没有工作”四字的语气,幽暗眸中流转着某种奇异且恶意的光,声音压低几分,瞥一眼楚沉后掠过,只一味盯着辜苏:
“一个月多少薪资,随你开。”
第28章 第二十八训他还是他,分毫未变。……
穆盛洲打量了一眼辜苏身上套着的工作服,强调了一句:
“你该知道做什么选择才对自己有利。”
无论是工作,还是男人。
他的条件都比楚沉优越得多。
辜苏别过头去,没有看他,低垂视线只落在楚沉攥紧发白的手指上,忙着轻柔地一根一根掰开,明显是对他充满诱惑力的提议不感兴趣。
——现在想想,从他进来开始,除了最初的一眼外,她几乎再也没有和他对视过。
穆盛洲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前齿,压下此刻就把人抢过来的暴念:
“还有,陈彪那里,我会给他点苦头吃。如果你愿意来我们公司工作,我可以把他的处置权交给你——你们。”
辜苏蓦然抬头,用一种类似于受到惊吓的眼神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游离着对他这样随随便便定人生死的不解与畏惧。
穆盛洲敏锐地读出了那丝熟悉的怯色,唇角慢慢压平,恢复成了日常微微下撇的状态。
她怕他。
她怎么可能不怕他。
一股后知后觉的悲哀弥漫上来,又被他冷酷压下。
楚沉则感到窒闷烦躁。
今天受到的冲击太多,需要思考的真真假假也太多。
他的忍耐已经快要见底,偏偏这个穆盛洲还当着他的面,贴脸撬墙角。
真是……
不知死活。
“不是说要走了吗?不认识路?”
楚沉将照片一股脑塞回信封里,紧紧盯着那个流连不去的男人,逐客令下得异常坚决。
“翻脸不认人?”穆盛洲冷笑,轻嘲时句尾与眉梢一起上挑,流露出不属于他这个身份的痞气,“不是我,你这辈子查得到凶手吗?”
这句话正中楚沉死穴。
查是能查到,但必然不会这么快。
穆盛洲手上的资源和人脉,都不是他可以比拟的。
这一点,他无可辩驳。
楚沉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胸腔中翻涌而上的不甘与愤怒。
然而,就像是要故意激怒楚沉一般,穆盛洲对着迎面而来的服务员道:
“这一桌消费记我账上,账单算到二十六楼01号房间。”
说完,拎起挂在沙发背上的黑色山羊绒长外套披在肩头,头也没回地往外走。
他背过身去时,冷淡地想,当年的楚沉是何等意气风发。
与对方一战前,他研究过楚沉比赛的回放。
力沉,势猛。
下盘稳健,悍不畏死。
一拳挥出后,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是与他如出一辙的锋锐与决绝。
所以他很容易就判断出来,这是个为了生计而去打拳的男人。
脚后跟就抵在悬崖边上,无路可退。
和他一样。
可悲又可敬。
而如今,楚沉坐了八年牢出来,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不见那
般锋芒。
刚才,有好几次,他隐约感觉到楚沉其实是想动手揍他的。
可都忍了下来。
因为他们已不再是拳场上的对手。
权势面前,天王老子也得折腰。
何等软弱啊……何等怯懦。
恐怕当年的那个与他浴血撕咬的对手,早已经死了。
无趣至极。
连做对手都不配了。
还是快些叫他不能翻身吧。
……
曾程在陈彪的拳击馆前台工作,正低着头百无聊赖地刷手机。
眼角余光瞥见玻璃门被推开,于是抬头说了句“欢迎光——”
领子突兀被大力揪起,对方太过用力,以至于坚硬指骨重重磕到了他的下颌,钝痛过后,他才来得及使劲垂眼,去看清眼前人的脸。
铁拳抬起,目睹这一刻的瞬间,瞳孔因恐惧而放大,曾程扑腾着颤声道:
“这里有监——啊!”
下一秒,拳头已经重重地砸到了曾程左脸,揪着领子的手没有放松,因此他连往后倾倒以避开攻击范围都做不到。
提气,收拳,蓄力。
接着又是沉闷的一击。
连痛呼都发不出声。
曾程在被打的第一时间就抬手去掰楚沉的手指、去捂自己的脸,可是没有用,楚沉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把他牢牢桎梏住,把他整个人的上半身都从前台后面硬生生拖拽了出来,迫他狼狈地撑着桌面。
除了一开始落在脸上的拳头外,又有重击捶落腹部,险些没把午饭都吐出来。
“救……救命……”
曾程颤巍巍张口的时候,舌头明显顶到了一颗松动的牙。
满口血腥。
楚沉眼眶猩红,腮帮微鼓,像是压着股郁气,默不作声地又是一拳砸落。
痛楚是催化剂,叫曾程心口翻涌出无边颤栗惧意。
这时他才明白,陈老板说的那些都是屁话。
什么蹲了八年牢,老虎都变成钝爪子老猫了。
什么过气的拳王,过了三十岁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直到亲见楚沉挥出这一拳,曾程才浑浑噩噩地明白。
他还是他,分毫未变。
……
警察局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辜苏正在厨房尝鱼汤的味道。
是楚沉的号码,落入耳朵的却是个陌生的男音:
“请问你是——苏苏吗?麻烦来一下立民区派出所。”
她神思恍惚一瞬。
与八年前近似的口吻,近似的台词。
仿佛时光回溯,她还站在当年分岔路口,接这一通电话,分不清今夕何夕。
天幕已坠,霓虹满目。
她打了辆车赶往警局,路旁一排排香樟树一棵接一棵地向后退去,而出租车载着她奔向令人不安的前方。
辜苏望向车窗外虚幻的霓虹时,什么也没有想。
也不敢想。
警局。
楚沉正面无表情地坐在调解室长桌的长边中央,正对面是鼻青脸肿的曾程。
长桌短边的主位,坐着两名警察。
如果要严格按规章制度办事,楚沉得以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罪名,被关上五六天。
可曾程这个当事人,却好似理亏一般,反过来连连劝警员,要签谅解书,不予追究。
真是稀奇事,头回看到被打的替打人的说好话的。
是不是他杀人被人家看见了?
楚沉勾唇冷笑着看曾程表演,间或不耐地抬眼看向墙上挂钟。
晚上七点半。
门外本就喧嚣,隐约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大人吵架的声音,像是世间所有愤懑与冷暖都聚集在这小小的派出所内,直将脚步声掩在下面。
所以在门打开之前,楚沉都没有察觉有人过来。
吱呀一声轻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声音:
“家属来了。”
家属二字令人心尖一颤。
楚沉抬眸,一眼锁定了她。
也许是一路赶过来的缘故,鬓边发丝还有些凌乱,微微翘着,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丸子,扎得很随便,这是她做家务时的习惯。
脖子上裹着条浅咖色云朵围巾,正好挡住了那道疤,在室内看着有点热,但她没有摘下。
她进来之后视线扫一圈,扫到中途定到了他身上,接着便急急赶过来,要确认他的安危,途中大腿却撞上椅子边缘,纤薄身子踉跄了一下,楚沉倏地站起,手臂托住她一截腰身,把人扶稳,焦急问她:
“撞到哪儿了苏苏?”
她摇摇头,推开他,揉着腿肉坐在了他身侧。
楚沉从她进来后就看不见别人,此时见她坐下,便抬手替她将鬓边乱翘的发丝压平,轻声安抚道:
“不用怕。没事的。”
他看到她紧绷的脸,和慌乱的四肢。
和她同步地,想起了八年前兵荒马乱的那一夜。
那时的她,有多害怕呢?
心中浮现出怜惜与愧疚之情,刚才面对警察时都没有丝毫软化的楚沉,此刻却干脆利落地低头向她认错:
“抱歉,是我冲动了。不该让你担心的。”
辜苏与他对视两秒,又回头去看对面坐着的曾程,脸色很苍白,甚至无意识地往楚沉身上靠了靠,后者立刻意识到她在怕什么,握住她手,抬眼望向令她如此害怕的源头。
曾程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楚沉瞳孔黑漆漆的,深不见底,从中渗出刺骨的寒意来。
“好了,把调解书签了,就可以把人领走了。下次遇到事,记得别这么冲动。”
警察见家属来领人,无形地松了口气,拍拍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过去。
“调解书先不急。”
楚沉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搭在桌面,面无表情地看向曾程。
后者心头一颤,又将当年事回忆了一番,慌乱之下也没想出是不是有证据没藏好,落到了楚沉手里,只勉强撑着表面的镇定。
楚沉将他的惊慌尽收眼底,从刚才一反常态地愿意签谅解书开始,二人之间就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知道你干了什么。
我知道,你知道我干了什么。
如今看的,就是证据。
楚沉的手伸进衣兜,划过穆盛洲提供的照片。
不甘一闪即逝,但在目睹辜苏方才看到曾程时的表情后,那点不甘已经被他强行压下。
三张照片像扑克牌一样被挨个儿甩到桌面,盯着曾程一点一点白下去的脸色,楚沉淡声道:
“我要报案,曾程——不,是程安,八年前杀人未遂。受害者,就是我身边这位。”
原本还松弛着的几名民警,闻言立时直起了身子,目光齐刷刷投向表情僵硬的曾程,还有眸底带血的楚沉。
人证物证,齐聚一堂。
第29章 第二十九训可我不后悔。
尽管年代久远,但人证就在警局,再加上上头副局亲自交代了些什么,所以曾程当天就被关了起来,留待调查。
曾程被押着离开时,经过二人身边,眼神如一条泠泠的蛇,只死死凝着楚沉,咬牙切齿:
“你知道吗?我只恨当年没有直接杀了她。”
楚沉比他高了将近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我说过,你爷爷不是我杀的。你该信我的人品,如果真是我干的,就算是杀人罪,我也绝不会认怂,不过是一命抵一命。”
“难道你的意思是法院会错判吗!?那是我盼了十四年的家人!是对我最好的爷爷!你怎么会觉得,你过去对我的一点小恩小惠,就能让我把你放在血脉亲人之上,原谅你的罪行!?”
楚沉冷冷勾唇,不和他多言:
“和你说这么多只是看在当年情分上。看来你并不需要。所以我只有一句话送你——曾程。去治治脑子。”
曾程目眦欲裂,似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字字泣血:
“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我爷爷死掉,害我跟爸妈八年都见不着面!你没爹没娘,怎么可能懂我的心情?”
最后一句尚未落地,楚沉双目倏地圆睁,猛然抬臂,立刻被辜苏及时拉住,生生止住去势。
曾程粗重地呼吸着,瞪视楚沉,即使已经鼻青脸肿,眼镜碎裂,依旧毫不畏惧。
已经撕破了脸,他什么都无所谓了。
押着曾程的民警立刻大声斥责了他:
“你别惹事!行了!
去单间蹲着吧!”
说完就赶紧推着人往前走,生怕夜长梦多。
擦肩而过的瞬间,为了避免楚沉再生事,辜苏主动往他怀里钻了钻,下一刻,就被以保护姿态整个人按进怀里。
温热鼓起的胸肌,隔一层柔软毛衣贴着她颊面,微微起伏。
她听到楚沉的声音落在发顶,带着安抚意味:
“别怕,他不会再伤害你了。”
耳畔,皮肉之下的心脏跳得很快。
曾程离开后,辜苏暂离他心口,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
【穆盛洲是故意告诉你真相的。目的就是让你对曾程动手。】
他故意把真相和刀同时递到你面前,而你毫不犹豫地全盘接收,如他所愿,成了他的马前卒。
真是傻透了。
他期待你失控,期待你动手,或许还期待过你冲动之下,能直接把人捅死。
这样,你就会再次入狱,永世不得翻身。
而他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虽然辜苏暂时还不明白,已经将真相说开之后,穆盛洲为何依然执着于针对楚沉,但她眼中所见,那个阴晴不定的男人对楚沉,依旧毫无善意。
楚沉低下头,大狗一样,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她微凉面颊,喃喃道: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辜苏愕然,侧过脸去,困惑望入他眼中。
楚沉的眼睛很漂亮,瞳孔漆黑,外围角膜则是琥珀一样的棕黄色。
与他高大且具有侵略性的外表不同,是温暖柔软的颜色。
也因此,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也是温暖柔软的:
“可我不后悔。”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粗糙指腹插入辜苏围巾下沿,顺着她优美颈线一寸一寸往上爬,直至指腹触到那道祛疤膏都难以磨灭的伤痕。
指腹温热,疤痕却微凉。
他单手揽着她的腰,抚摸伤疤的力度轻柔珍重。
不知想到什么,又哑声重复了一遍:
“我不后悔。”
……
楚沉和辜苏并肩走出警局的时候,就好像有人监视着他们一般,楚沉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看到陌生号码,迟疑一瞬,接起,对面是穆盛洲的声音:
“当年,你杀了人也不过只判了八年。这一次,这个叫程安的是杀人未遂,你觉得,他会有什么量刑?”
楚沉不知不觉停住脚步,辜苏走出一步,察觉异常,也回身望他。
站在警局台阶之上接电话的男人,身材高大健硕,阴影被警局门口的灯光倒逼下来,堪堪拢住了辜苏。
他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阴鸷,几乎不像他了。
只见他对着电话那头阴森撂了句“做梦”,就狠狠挂断,按屏幕的手指几乎要把手机摁出裂屏。
辜苏歪头看他,他随口说了句“没什么”,收敛了一身戾气,拉着辜苏手腕道:
“走,赶紧回家吃饭吧,这儿晦气,别待了。”
与此同时,江景公寓中,穆盛洲单手插兜立于落地窗前,脚底踏着整个城市的霓虹碎光。
他神情晦暗不明地望向下方滚滚逝去的江水,将刚才的那句话拿出来,重又在心头滚了滚。
——离开辜苏,我可以让曾程被关到死……否则,他最后就会被无罪释放。
这句威胁中蕴含着得到辜苏的可能性,因此诱惑力被无限放大。
让它不仅仅变成了一个威胁,而是一条通路——一条通向辜苏的捷径。
用曾程来要挟楚沉,是他走得最妙的一步棋。
一个人是否有罪,是生是死,也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真理从来不服务于公道,而服务于权柄。
可笑有人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不过没关系。
他会让他明白。
……
几日后。
经过调查,曾程杀人未遂证据不足,予以释放。
事实上,因为年代久远,当年的监控早已纷失,现场被破坏,也找不到目击证人——穆盛洲也许算一个,但电话打过去,是他助理接的,以穆总正在海外出差为由,冷淡拒绝了警方的作证要求。
如果没有新的证据出现,那么仅凭辜苏一人的一面之词,很难给他定罪。
法律规定,疑罪从无。
就在曾程踏出看守所的那一刻,心有所感地抬头,看到街对面常青树的树荫下,立着个高大身影。
冬日肃杀树影披在来人肩头,静默无声。
今日正是除夕,有疏雪浮在翠绿树梢,看得人心生一丝涔涔凉意。
外头正零零散散地飘着雪,踏下一级台阶后,一片冰凉雪花坠进曾程眼睛里,他下意识去揉,再抬头时,对面的人已经不见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他匆匆低下头,打算从另一侧溜走。
对方并没有追上来,但是曾程如芒在背,走了很远都不敢回头。
他怕楚沉,却也不怕楚沉。
在看守所被关押的几天里,有一位有本事的人物给他递了话,告诉他,他不会有事的。
他原本还在忐忑,害怕当年事被大白于天下,不安地猜测,他的亲生父母是会感到欣慰还是痛惜。
可没想到几天后,他竟真的被无罪释放了。
就在昨日,那位又给了他新的指示,并承诺,只要他乖乖听话,就会给他和他的父母一笔不小的酬劳。
他信了。
因为此时他的兜里,就揣着一张薄薄的支票,金额一栏写着十万。
只要按照那位说的做……等拿到后续的酬劳,他就带着家人远走高飞,到一个楚沉再也找不到的地方,过着富裕的生活。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了……
畅想还没结束,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密集脚步声。
在清晨无人的街道上显得尤为突兀。
心下一悚,连头都不敢回,他立刻警觉地拔腿飞奔起来,几秒后,有什么东西呼啸而来,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温热液体粘稠流下,淌到了脖子里。
落地的是块砖头,粉灰四溅。
他晃晃悠悠,坚强地没有倒下,弓腰单手撑着路边的消防栓,试图侧过脸去看清来人是谁。
下一秒,太阳穴受击,眼前一黑。
昏迷前,只听到一句话:
“记得最后脖子上来一刀,照着照片上的弄。”
……
本地台报道了一名男子被杀死在小巷的新闻,死状凄惨。
手机钥匙钱包都在,不像是求财,倒疑似仇家报复。
他身上有多处贯穿伤,血流一地,推测死前进行过剧烈挣扎。
而真正的死因是喉咙左侧的致命一刀。
据知情人士透露,该男子在死前曾因与人争执,进过派出所,被爆出杀人未遂,被害者就是斗殴对象的女朋友。
不过经过调查,因证据不足,杀人未遂事实不成立,无罪释放。
微妙的是,在他踏出看守所的当天,就被杀了,致命伤和当年在辜苏喉咙上划的一刀,位置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某种蓄意报复。
很难不让人怀疑那个斗殴对象。
纵使辜苏帮他做了不在场证明,但因为两人处于正在同居的亲密关系中,她的证词效力打了折扣,楚沉依然被关押了起来,等待进一步调查。
当辜苏脚步沉重地离开警局时,一辆眼熟的迈巴赫停在街边,后车窗缓缓开启。
她抬眸,与车中人四目相对。
男人一身鼠灰色格纹西装,看上去比平日多了丝亲和力,见她向自己看来,嘴角微勾:
“上来。”
辜苏立在原地没有动,似是料到她会作此反应,穆盛洲那丝浅淡的笑也消失了。
他换了种语气:
“我不会说第二遍。楚沉以后会在牢里,还是牢外,全掌握在你手中。
“现在,上来。”
第30章 第三十训他只要人,只要欲。
辜苏最终还是低头钻入了车中,妥协一般。
车子平稳向前开去,何助默默升起挡板。
看着辜苏熟悉的、低眉顺眼的
模样,穆盛洲发现,还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他更习惯。
一切好像回到了原点,他用楚沉威胁她,而她不得不屈从,予取予求。
叫人在畅快的同时,又自心脏深处生出源源不断的绞痛。
顶着这股隐秘绞痛,穆盛洲侧过身去,右手越过她身前,指腹擦过她脸颊。
她下意识缩头闭眼,只听耳畔一道长长摩擦钝声,是安全带从她左肩上方被拉下,咔哒,扣入右下卡槽。
这其中还掺杂着男人衣服布料轻微的摩擦声,在升起挡板后静谧的空间内,显得有些嘈杂了。
而扣安全带的声响,像是某种捕兽夹蓄势待发的前奏。
辜苏睁开眼,看到穆盛洲轮廓分明的脸离得很近,看着她时,前所未有地认真。
他很少如此专注地打量她,墨黑眼瞳里落了她小小的影子。
他想,怎么就偏偏是她。
人的感情竟然真的能够复杂至此,一朝褪去恨的外皮,里面裹藏着的,竟是不见天日,因此被滋养得无边无际、阴暗蓬勃的爱欲。
辜苏受不住他这样意味不明的注视,有些不适地垂眸避开视线,就听男人凑到她耳边低声道: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辜苏怎么可能知道。
她身子僵着没有动,轻轻摆了摆头。
穆盛洲眼眸转向幽暗,说话时带着狠劲:
“我在想,楚沉出狱那天,我就该上了你。”
他早该这么做的。
他明明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将楚沉从她生命中抹去。
可他将光阴虚度了。
“……!”
辜苏闻言一惊,下意识想贴近车门,却被安全带牢牢捆住,躲不开,也避不了。
下颌被有力手指卡住,她被迫仰起头,撞进一双幽深晦暗的眸子里。
眼睫对着眼睫,近在咫尺。
他的眼神,与她被灌酒那日……天差地别。
那日,他伸手去她身后拿酒瓶,二人距离极近,她以为他要吻他,但他没有。
可此刻,不等她扭过头去避让,唇瓣就覆上灼热触感。
扑面而来的,是掺着旷远草木气息的男士香水味。
这一刻,她竟然分神地想,原来不管手段怎么狠辣强硬的男人,唇都是软的。
出神间,脸颊被强硬钳住,无路可退,她只好皱着眉忍耐他的亲吻,抬手去推他胸膛,可手腕被立刻擒住,牢牢按在身侧。
先是浅尝辄止的舔舐啃咬,见她无动于衷,便用了些力气,试图撬开唇齿。
她牙关紧咬,抗拒着他的侵入,直到他发了恼,在她唇间含糊道:
“楚沉。”
这个名字就像是最短的咒。
辜苏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牙齿松了力道,眼睫绝望地微颤,自眼尾处溢出不易觉察的晶莹来。
穆盛洲动作一顿,面色阴沉地微微直起身,凝着她英勇赴死般的表情,自胸腔挤出声嗤笑,不知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不等她作出反应,又重重吻下去。
恐怕几年前的穆盛洲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一向视女人为衣服,居然也会有一天,把一件衣服摁在后座上,亲得他硬得发疼。
亲吻间,大手扯开她颈上围巾,绕了几匝的针织围巾松松地顺着她肩颈滑落,下一刻,他的手由下至上抚上去,不轻不重地按揉着那处疤痕,不知想到了什么,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眶微湿,贴着她耳朵哑声问:
“你的声音,原本是什么样子的?”
他当然知道,她回答不了他。
是他间接害她成了哑巴。
也许,他这一生唯一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是在与楚沉对决的拳场上,那声撕心裂肺的“哥哥”穿透满堂喝彩,不是为他而来,却独独落入他耳中,成了他的定身符,改了四个人的命。
想来,他们三人从那个时候起就注定要纠缠不清。
辜苏被他亲得嘴唇发红,眸中漾着些许微光,可表情依旧是冷淡的,甚至别过脸去,看窗外的树和行人,就是不看他。
“你以后乖乖跟我,我帮你治嗓子,好不好?”
他松了手上力道,虚抚着她脖子,垂首吻了吻那道疤,又吻了吻她湿润眼尾。
询问的声音很温柔,带了点宠溺的意味。
辜苏扭过头来和他对视,脸上没什么表情,刚要摇头,就被他再次掐住下巴,止住了否决的动作。
他的声音重又冷硬起来:
“就这么定了。”
……
穆盛洲的办事效率很高,将辜苏带回公寓的第二天,就开始着手联系国外这方面的医学专家。
不等楚沉的调查周期结束,就带着辜苏坐上了前往A国的飞机。
董事会对他此举颇有微词。
先前由着他掌舵,是因为他足够拎得清,从不感情用事,又有大局观。
曾经想爬他床的女人无一例外都被他踹了下来,其中就包括了对家送来的探子。
可如今,铁树开花,他竟然为了个女人,直接翘了半个月的班去“出差”。
他们担心辜苏是竞争对手的饵,也担心穆盛洲会变成被色令智昏的“昏君”。
直到他拿出那家名叫“CORE”的海外战略合作公司邀请访问的邮件,才终于让董事会稍稍定下心来。
原来不是为了给小情人治病,而是有公事要办,治病只是顺路。
穆总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放心。
临行前,董事会一名除穆盛洲之外,持有最多股份的股东给他打电话:
“还记得最近在查的那桩蓝鸟案吗?”
蓝鸟案代指穆氏科技总公司旗下,某个代号为“蓝鸟”的高科技项目核心技术被盗事件。
事情距离发生过去不久,又因为牵扯到国家级保密技术外流,引起了上面的高度重视。
穆盛洲左手牵着辜苏,右手推着行李箱,耳朵上挂着骨传导蓝牙耳机,穿行在熙攘机场之中,冷淡地“嗯”了一声。
耳机那端继续传来股东殷切叮嘱:
“周倩跑了,现在还不知道躲在哪里。按照流程,已经把材料交给了*经侦局,但是案件破获还需要时间。你这次去人家的地盘小心一点,以周倩的本事,不可能藏得这么彻底,这背后可能涉及到……”
股东说到这里,不肯再往下说了,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穆盛洲先前说周倩牵扯到商业间谍案,只是为了避免引起楚沉和辜苏的怀疑,借题发挥,没想到他的嘴像开过光。
她竟真的敢背叛穆氏。
事情隐隐向着脱轨的方向驶去。
他紧了紧牵着辜苏的手,垂眸看她侧脸,只见她神情淡然地直视前方,以往察觉到他视线,就会立刻抬头看向他的女人,不知从何时开始,选择避开他的目光了。
穆盛洲收回视线,心情不是很好,对着电话那头冷淡颔首:
“明白。”
……
穆盛洲发现,辜苏不开心。
她从前一直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他没有关心过她的喜好和想法。
但当他停下脚步来,凝神观察她时,发现她其实物欲很低。
这不是一件好事情。
这代表着,她很难讨好。
即使他把最贵的、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恐怕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头等舱的空姐问她飞机餐想吃什么,她瞥了眼他点的餐,就点了和他一样的。
等菜品上来,她每一样菜都吃得很干净,叫他无从揣测她的口味。
或许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故意不叫他了解她。
用这种方式来隐晦地抗议,他对她和楚沉所做的一切。
心口钝痛地发疼,但穆盛洲无所谓。
他只要人,只要欲。
心在哪里,不是他能控制的。
能给他最好,给不了,他也不在乎。
这是作为一个处于掠夺者位置的上位者,应有的自觉。
飞机远跨重洋,落地O州机场后,何助去帮他们拿行李了。
穆盛洲索性就带着她在机场先逛了起来,又想到什么般,直接塞给她一张全球黑卡,在她耳畔道:
“赶得急,没带你的衣服和日用品,想要什么,现买。”
他披一袭
深咖色长外套,扣子没系,等着灌风般敞着。
别人身上可能到脚踝的大衣,到他身上只及小腿——他比她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可却喜欢低下头来跟她说话。
这样,就可以凑近点看她。
把她每一个从前不曾察觉过的、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辜苏嘴唇紧抿,看着黑卡,有一瞬间像是想塞还给他,但又仿佛是丧失了所有与他争辩的力气,无所谓地把卡塞进了口袋里。
反正她的意见,他从来不会听。
……
一行三人坐上酒店来接机的商务林肯,从机场离开。
A国不过新年,因此街上看不到喜庆的氛围,反倒是铲雪车在嗡嗡地运作,街道上湿漉漉一片。
来时预估到这里可能会很冷,穆盛洲叫人临时给辜苏备了件厚外套,但没想到落地后气温骤降,雪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落下了。
今年尤其严寒,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几度。
机场里暖气形同虚设,穆盛洲不畏寒,理所当然地忽略了。
却没想到身边这位是个娇气的。
辜苏笼在车内暖融融的热气里,捂着口鼻,小声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
穆盛洲微微侧脸,直起身,手刚抚上大衣领口,就见辜苏往窗边瑟缩了一下。
他没理她,将外套脱下,罩在她肩头,双手按了按,不容她拒绝他的好意。
公司事务繁忙,他能自由支配的假期不多。
如果她在这个关头生病,只会让事情变得棘手。
预约的看诊可能要推迟,与合作公司领导层的回访也会受到影响。
最重要的是,在M国的行程必定会被延长。
暗处的老鼠还在伺机而动,而他目前还不清楚对方身份。
滞留M国时间越久,对他来说越不利。
穆盛洲将外套给人披上后,又用手背贴了贴她额头。
目光凝重起来。
她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