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四十训他想听的,是别人的一句,“……


    面对辜苏的提议,林鸢显得有些迟疑。


    抛开一切不谈,她实在想不出来,到底什么情况下,小傅总才会不选辜苏,而选她。


    她看得出来,小傅总对辜苏是真心诚意地好,而他那样一个拎得清的人,一旦决定了心意,就不会允许任何可能让他失去辜苏的局面出现。


    辜苏和她相对无言片刻,察觉了林鸢的沉默,于是小心翼翼问:


    “很难吗?”


    林鸢抬手,轻拍辜苏的脑袋,用近乎哀叹的语气道:


    “少看、不对,少听点儿言情小说。”


    辜苏听这话就明白林鸢办不到,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有些丧丧的状态:


    “他打算在三个月后办订婚宴。你加油。”


    她不觉得林鸢会成功,但潜意识里又希望她成功。


    辜苏不想长久地被困在黑暗中,这让她一日比一日更依赖傅行舟。


    她不想变得患得患失,把全部情绪都系在一个人身上,于是迫切地想要完成任务。


    林鸢听了辜苏的话,心头一紧。


    她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这订婚宴是为她而办的。


    多半是和辜苏。


    所以,辜苏是在明示她,如果要做什么,她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正好,她家的破产清算,也在三个月后。


    林鸢来找辜苏之前,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盘算。


    她轻轻握住辜苏冰凉的手指,缓声道:


    “今天之后,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相信,我并非站在你的对立面,可以吗?”


    辜苏任由她捧着自己的手,从攥紧的力道中感受到了对方的决心,一丝不安一闪即逝,但她确实需要一些外力,来打破僵局,于是欣然颔首:


    “好。”


    ……


    和林鸢的谈话过了没几天,辜苏就听说她提交了辞职信,已经在交接工作,马上就要走人了。


    林鸢走前,同事们自发为她举办了饯别宴,没有邀请傅行舟。


    可那天晚上,傅行舟却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出现在了他们的包厢里。


    带着辜苏。


    在他踏入包厢的那一瞬,原本热闹的气氛,顷刻间凝固下来。


    有几人巴巴儿地举着酒杯,正准备跟林鸢碰杯,见到他来,这酒杯举也不是,不举也不是。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为,是他退婚林鸢,逼得她伤心辞职,对他的这一行为表示不齿的同时,又碍于他的老板身份,不敢当面骂他,只能背地里骂。


    在他出现之前,已经被骂过好几轮了。


    在场各位都很尴尬。


    还是林鸢先开了口:


    “傅总,没想到您能来,随便坐吧。”


    傅行舟让服务员添了两把椅子,扶着辜苏坐下,顺便对服务员低语了几句,把这一桌的帐提前结了。


    辜苏坐在林鸢旁边,他则坐在辜苏旁边。


    众人面面相觑,见到他神情自若地开始给辜苏布菜,有人咳了一声,率先接上刚才的话题:


    “之前说到哪儿了?林鸢,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被提及的人抿了口红酒,环顾一圈,才淡然道:


    “创业。我手头有些钱,也有些成熟的想法,还有几个靠得住的朋友,打算试试。在座各位有兴趣投资的,


    随时欢迎来找我咨询,就当赚个养老钱。”


    说完,视线坦坦荡荡地转向傅行舟:


    “傅总,也随时欢迎你的加入。”


    傅行舟神情淡淡,却很给面子地一点头:


    “自然。”


    在场人看懂了他的态度,有一部分人却不是很理解。


    明明是他执意退婚,赶走了林鸢,现在怎么还一副舍不得的样子,还要给人家的项目投资?


    傅行舟没有给他们解释的义务,只是喝下了林鸢敬他的三杯酒,之后不久就借口有事,告辞了。


    辜苏全程低头吃饭,但也从傅行舟的行为中读懂了他的态度。


    他是在给林鸢撑腰。


    对于离职的前下属,他的态度是扶持和尊重。


    离开酒店后,直到坐上车,傅行舟才斟酌着对辜苏解释道:


    “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离开伏龙集团,她会做得更好。我今天过来,是希望以后能多个朋友,而不是对手。”


    辜苏疑惑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我觉得有必要说。”他可疑地顿了一秒,“你想听就听,不想听就忘了吧。”


    辜苏嗯了一声,没再开口,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上车后,傅行舟没有放开她的手,她也没有如同以往那般疏离地挣开。


    车里气氛一时陷入窒闷,辜苏闭上眼,向后靠去,想先在车里睡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睡眠中的体温慢慢降低,空调风悄无声息地、冰冷地扫过来,辜苏刚迷迷糊糊地搓了搓胳膊,就有件外套披过来:


    “周叔,麻烦空调打高点。”


    辜苏半阖着眼帘,抬手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腕。


    那被衣袖掩盖得很好的疤痕,如今好像有往手掌蔓延的趋势,以至于被她这样轻易地摸到了。


    她这段时间竟然没有察觉。


    傅行舟不动声色地收回左手,将手掌背在身后,却听辜苏问:


    “你晚上还是睡不好吗?”


    还会偷偷地起床,做伤害自己的事情吗?


    这是她罕见的关心。


    傅行舟的心脏狠狠收缩了一把,说不上是酸涩还是欣喜,语气很平淡,试图把这件事掩盖过去:


    “嗯。这几年睡眠一直不太好。醒了就睡不着了。”


    “傅行舟。”


    “嗯?”


    “我不知道你过去发生了什么,但问题的根源肯定不在你身上,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折磨自己。”


    傅行舟失笑:


    “你怎么能肯定,不是我的错?”


    辜苏卡了一会儿壳,才仓促掩饰道:


    “你、你给球球找的训犬师有跟我讲过,关于小狗长大后行为异常的分析。”


    球球就是他送她的那只萨摩耶的小名,辜苏还没想好大名叫什么,就先叫球球。


    傅行舟听到她把自己和狗相提并论,又好气又好笑:


    “你说说,我跟球球哪里具有可比性了?”


    “一般,成年犬出现攻击和自残倾向,都是因为幼年时期产生了非常严重的童年阴影,比如被狠狠打过,或者长时间虐待,禁闭,导致出现应激反应,或是刻板行为。我觉得,你现在已经属于刻板行为了。”


    辜苏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可以用来开玩笑的事情,探手去抓他手腕,拢在手中,指腹拂过他疤痕交错的手腕内侧,语气非常严肃和缓:


    “每一只小狗生下来,都是一张白纸,基因也许占一部分,但更大程度上决定小狗性格和行为的,还是主人的引导和反馈。你说过,你们一家人都有罪,但是我觉得并不是这样,你们是一家人,拥有相似的基因,但却是不同的人。


    “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也许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但是我在你身边看了好几个月,许多事情叠加在一起,包括今晚你对林鸢的态度,让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和你们家族的人都不一样。”


    傅行舟难得没有第一时间开口接她的话,而是怔在那里。


    辜苏听不到回应,便继续慢慢说:


    “小狗是没有能力选择自己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拥有什么样的主人的,你也没有。看到被主人打到应激咬人的小狗,我会想,那不是小狗的错,而是给它暴力反馈的主人的错。所以,看到你这样残酷地对待自己的时候,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而是你经历过的环境,塑造你的人的错。你原本应该是个——”


    话音未落,她就被男人抱了满怀,冷香气息扑面而来,她几乎要被他揉进胸膛里。


    有些难受,但她没有挣扎,而是抬起手,在傅行舟后背轻轻拍了拍,安抚一般,轻声补全刚刚的话:


    “你原本应该是个很善良,很有是非观的人。你宁可伤害自己,都不愿意把情绪发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如果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你应该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当然,你现在也已经很棒了。”


    “我的医生……”他开口时声音发着颤,“我的医生,说过和你类似的话。他们说,不是我的错,我不该沉湎于过去,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应该还对原生家庭耿耿于怀——我耻于告诉任何人,我究竟生在了怎样一个原生家庭,所以他们都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他究竟拥有一对怎样的父母,他这辈子都耻于告诉她。


    他抱得更紧了些:


    “可只有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你是真的这样想的。”


    他的成就太高了,家世也太高了。


    他的心理医生们,穷极一生,都无法到达他的起点。


    所以他们的夸赞是苍白的,他们的安慰是虚浮的。


    人与人的情绪本就不能共通,更何况阶级相差如此之大的双方。


    他深知这一点,于是高筑心墙,表演一般对心理医生复述着浅尝辄止的套话。


    没有人能走进去,他也不允许别人走进去。


    直到辜苏出现。


    接近一年的时间,她旁观了他一天中的大部分生活,也见识过他最卑劣不堪的一面。


    这样的她,竟还愿意坦然地告诉他,他是个很好的人。


    她的证词,是最可信的安慰。


    傅行舟一路都紧紧握住辜苏的手,不肯放开,像是要从中汲取力量与肯定。


    他也想了一路,他穷极一生,究竟在追寻什么。


    车子停在别墅门口,挡板降下的时候,他终于想通了。


    他想听的,是别人的一句,“你和他们不一样。”


    ……


    意外发生在一个非常普通的周末午后。


    林鸢离职后,和辜苏依然保持着朋友一样的联系频率。


    偶尔,还会约出来喝下午茶。


    林鸢很喜欢辜苏养的球球,她自己要工作,要为家里的工厂奔走,没有时间,偶尔能约出来摸摸球球,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天,她照常约辜苏出来喝茶,想顺便请她帮忙问问傅行舟,说好作为退婚补偿打给冉冉的医疗费,什么时候到账,还有一些表格需要他签字确认——


    辞职之后,要联系上傅行舟就需要预约,而正常走流程需要提前一个星期,她等不起,只好走捷径。


    虽然可以发微信问,但傅行舟做什么事都有严格的计划,日常非常讨厌别人用这种小事插队,这会打乱他的安排。


    好在,辜苏对她非常友善,愿意在傅行舟允许的范围内,提供一些帮助。


    二人在咖啡厅待了四十分钟左右,便出了门,可辜苏的车在一条没人的路上被扎了轮胎,周叔下车查看时,被人从背后一棍子敲晕,辜苏看不见,刚要问周叔情况,就被人捂着口鼻拖下了车。


    昏昏沉沉之间,辜苏听到抓住她的人在低声交谈,除了她的名字之外,还提到了不久前分别的林鸢的名字。


    林鸢身上特有的香水味萦绕在车后座上,她也在车里。


    辜苏并没有感到慌张害怕,还以为是林鸢想通了,要帮助她安排“二选一”的局面。


    她有些好奇,林鸢真的有把握,让傅行舟选自己吗?


    第92章 第四十一训割我自己。


    辜苏不知道他们被带到哪里了,只感觉车停之后,整个人被一只胳膊架了起来,麻药退了一点,被半推半拽走了一段漫长的路后,像个大件行李一般,丢到地面的软垫上,右手用手铐铐在一边,双腿也被绳子绑住。


    辜苏平静地想,这是她人生第二次被绑架了。


    好在这一次是假的。


    不过绑匪很粗暴,她右手手腕一圈已经被手铐勒得生疼,不知磨破皮了没有,双腿也被麻绳绑得有些血液不畅。


    他们还不知道她看不见,多此一举地给她把眼睛蒙上了。


    绑匪有好几个人,在附近来来去去地走动,抽烟,打牌,低声聊天,似乎在嘀咕要不要弄点水把她们浇醒。


    辜苏花了点时间才摆脱麻药的影响。


    林鸢比她醒得晚,听到身边人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辜苏就知道对方醒了,努力凑近,用很小的音量问她:


    “需要我做什么吗?”


    林鸢缓缓睁开眼,看到蜷在身边的辜苏,又看到了几个面生的男人,瞬间明白了辜苏那句古怪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她倒吸一口凉气,小声道:


    “不是我找的人。”


    “……啊?”辜苏愣了一会儿,“那他们为什么要绑架我们?”


    回答她的,是其中一个耳朵尖的绑匪:


    “你就是伏龙集团总经理,傅行舟带在身边的女人?”


    明显是冲着她——冲着伏龙集团来的。


    辜苏小声嗯了一个字,又问:


    “你们要找伏龙集团的麻烦,为什么要绑架林鸢?”


    那人哼了一声,蒙着面,所以声音是闷闷的:


    “她做过傅行舟的秘书,他做过什么脏事,她能不知道?”


    林鸢有苦难言,想到晚上还要赶去医院看望冉冉,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焦躁,压抑着情绪好言好语劝道:


    “我只是个整理资料的,集团机密怎么可能让我接触?退一万步讲,我现在也已经离职了,消息早就没那么灵通了。”


    绑匪很不耐烦地打断她:


    “闭嘴!我们只要傅行舟过来就行,你们两个,谁给他打电话?!”


    林鸢看了眼辜苏,辜苏却犹豫了。


    从刚才的对话来看,这些绑匪好像确实不是林鸢找来的。


    如果傅行舟真的过来,在这种情况下,万一绑匪谈崩了,牺牲掉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


    可现在她没得选。


    辜苏的手心渗出细汗,嗓子发干,在静默了几秒后,最终还是小声道:


    “我来吧。”


    绑匪把她的手机找出来,却发现是个特殊定制的按键手机,骂了一句:


    “什么情况?这年头谁还用老人机?”


    辜苏:


    “……不是老人机。”


    绑匪没理她,自顾自拨通了通讯录里备注“傅行舟”的号码,那边几乎是秒接,开了外放后,傅行舟沉稳冷淡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


    “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谈。”


    他已经听周叔讲了经过了。


    “不许报警,听到没?”


    绑匪恶声恶气道。


    傅行舟停顿了一下,可以听到他那边非常安静:


    “好,不报警。你可以提出你的诉求了。”


    绑匪听他说话文绉绉的,嗤笑一声:


    “给你个地址,明天早上八点,你一个人来,带上三百万现金!”


    傅行舟应了声好,绑匪又说:


    “现在林鸢也在我们手上,你敢报警,我们就杀了你的小情人,再逼林鸢把你干的脏事都抖出来!”


    傅行舟这时才知道他们绑了不止一个人,敛眸,声音沉了下去:


    “她们两个受一点伤,我们就没得谈。让她们跟我通话。”


    绑匪就近推了一把辜苏肩膀:


    “叫你呢!”


    辜苏闷哼一声,傅行舟的声音立刻变得有些急切:


    “他们动你了吗?”


    “没有。”辜苏挪了挪有些发麻的手脚,轻声道,“我没事,没有受伤,林鸢——”


    林鸢立刻道:


    “我也没事。”


    “那就好。你们等我。”


    他这句话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承诺。


    “行了,别肉麻了,知道人在我们手上就行!到时候见!”


    绑匪啪一声挂了电话。


    傅行舟望着已经黑下去的通话界面,垂眸看向他们发来的地址,神情微动,抬起手机,向面前的警察展示:


    “需要我做什么,我会全力配合,在此之外,也请允许我采取一些符合我做事风格的措施。”


    看到警察不赞同的表情,他云淡风轻地浅笑:


    “放心,不会耽误你们的办案进度。”


    他的嘴角弧度上扬,眼睛却没有在笑。


    警察和他僵持片刻,叹了口气:


    “原则上我们是不让家属参与解救行动的,但这次情况特殊,也许你能为我们提供帮助。所以,可以破例分享一条情报给你——我们已经录下了犯罪分子的声纹,之后可以在数据库找到他的身份信息,包括照片。有消息了会通知你的。”


    傅行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颔首致谢:


    “万分感谢。”


    ……


    凌晨,辜苏在垫子上躺得很不舒服。


    现在还是三月初,和她去年第一次来到傅家别墅是差不多的时间,白天冷,晚上更冷,地面寒气升腾,隔着垫子往骨头缝里钻。


    她紧紧蜷着,林鸢察觉到她在打哆嗦,往她这边挪了挪,胳膊贴着胳膊,给她提供了一些温暖:


    “冷吗?”


    她嗯了一声,刚想说什么,忽然鼻子嗅到了一股隐约的刺鼻味道,心中一紧,压低声音,在林鸢耳畔道:


    “汽油。”


    林鸢一惊,仔细闻了几秒,这下,她也闻到了那股很有辨识度的气味。


    难道绑匪的目的其实不是钱,而是傅行舟的性命?


    辜苏瞬间紧张起来,她知道不能坐以待毙了,等明天早上,傅行舟按时赴约,很可能会是他们三个一起被烧死的结果!


    她不确定周围有没有绑匪,会不会听到她们说话,干脆试探着开口:


    “有人吗?我想喝水……”


    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有人抬头,困倦地斥道:


    “大半夜的喝什么水!没水给你!”


    辜苏过了一会儿又开口了:


    “我想喝水,我好难受……”


    被三番两次打扰睡眠的绑匪相当不爽,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把揪起辜苏衣襟,把她半个身子都带离了软垫:


    “我们这儿可不是傅家,没人伺候你!”


    辜苏咳嗽两声,弱声弱气道:


    “这里空气质量好差……我有哮喘,


    透不过气来了……求求你给我一杯水吧。不然我会死的……”


    林鸢在一旁附和道:


    “她从小身体就不好,确实有哮喘,还有心脏病,你别折腾她了,到时候人出了事情,绑架就会变成杀人了,罪加一等。”


    绑匪不知是真顾忌一条人命,还是不屑于和一个小姑娘计较,总之骂骂咧咧拿水去了。


    人走后,林鸢悄声问辜苏:


    “你打的什么主意?”


    辜苏沉默片刻,摇头不肯说。


    等绑匪把水拿回来,辜苏用拴着手铐的手捧着水杯,乖巧抿了一口,在将水杯递还给对方时,提前松了手,杯子“啪嚓”一声落地,碎成无数片。


    “啪”一声脆响,绑匪扇了她一巴掌,骂道:


    “想死是不是?”


    辜苏的瘦弱身体被扇向一边,她白皙脸颊立刻泛起一道掌印,连忙摸索着收拾玻璃碎片: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林鸢听到令人心惊的脆响,连忙替辜苏说话:


    “她看不见才失手的,怎么这也要怪她?”


    绑匪怕静夜里的争执声引来旁人,板着张脸,一把挥开辜苏的手:


    “边儿去!别想藏碎片!”


    说着一言不发地收拾起玻璃来。


    绑匪把碎片收拾干净,又让辜苏伸出手来,确认她没有藏不该藏的东西,才出去扔垃圾。


    辜苏在他走后,肩膀轻轻落了下来,松了口气,从林鸢背在身后的手里接过玻璃碎片:


    “谢谢你。”


    “一条绳上的蚂蚱,就别提谢不谢的了。”林鸢轻声道,“不过你拿碎片做什么?铐住你的是手铐,不是绳子,玻璃割不开的。”


    “不割绳子。”辜苏神情淡然,说话间,空气里已经弥漫起了血腥味。


    “割我自己。”


    她说。


    “滴答,滴答……”


    鲜血砸落地面,经年的尘土扬起包裹着血珠的灰。


    林鸢讶然,语气里已经掺了不可置信的慌:


    “你在做什么?”


    辜苏没回答,借着血液的润滑,用力抽动了几次,终于将右手从手铐中挣脱出来,双手自由了。


    即使林鸢心理素质极强,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辜苏的忍痛能力实在是太强了。


    她怎么这么不怕痛?


    辜苏马不停蹄地用玻璃和完好的左手半拆半割地解开了脚上的绳子,耳朵捕捉到出去倒垃圾的劫匪回来的声音,连忙将绳子绕在脚踝上,右手连同手铐一起藏在身后,造成还未挣脱的假象。


    她不能做高塔中等待王子来救的公主,必须找个时机逃出去。


    傅行舟决不可以来!


    林鸢见她如此决绝,心中发憷,但也生出了无限勇气,本想和她一样挣脱桎梏,但那块稍大的玻璃已经在刚才的一番操作中被磨钝了,她将它要过来,连绳子都没能割破。


    “没关系。”辜苏凑近她,用气声道,“等我出去后,救你。”


    林鸢心中没抱太大希望。


    辜苏看不见,连逃出去都够呛,又怎么能找到援兵来就她呢?


    “不要怕。”辜苏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握住她的手,安抚道,“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怕。”


    她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角落里的劫匪突然大声喝道:


    “什么人!?”


    扭头望去,在极淡的晨曦中,有个人影正缓缓行来。


    第93章 第四十二训三百万,先带走一个,然后……


    辜苏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但听那劫匪的声音,也明白生了变故,屏息凝神,听那边的动静。


    可不等她听到什么,立刻就有人从她身后过来,掐住她脖子,将她粗暴提起,猝不及防之下,她掩盖在脚踝上已经松散的绳子,还有并未扣在手腕上的手铐,尽数落入第二个劫匪眼中。


    “草!”劫匪怒骂一声,手上力道立刻加重,“还敢跑!”


    辜苏被人泄愤般摔在地上,踹了一脚:


    “眼睛蒙了还这么不安分!起来!”


    辜苏呜咽一声,那一脚踹到她腰窝,有一瞬间,全身产生了一种麻痹的错觉,接着漫上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疼。


    “不要打她!”林鸢高叫道,“不管你们和傅总有什么过节,她都不知情!打她算什么本事!”


    “你倒是提醒我了!”劫匪突然一脚踹上林鸢肚子,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你跟在傅行舟身边,肯定也不是好东西!”


    林鸢痛吟一声,钝痛之中仍然不忘刺探情报:


    “你和他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劫匪冷哼一声,并不避讳:


    “我们动不了他爷爷,他老子,还动不了他吗?我们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有亲人死在了城南塌房的事故里,你问我,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辜苏捂着侧腰,轻声争辩:


    “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那件事跟他没有关系,我有账本……”


    “去他娘的账本!”劫匪突然暴躁起来,“账本是吧?姓蒋的早给我们看过了,他妈的第一页就写着他们傅家人的名字!你跟我说他不无辜!?那他老子无不无辜,他爷爷无不无辜!?”


    辜苏听到蒋这个字,瞬间怔住。


    ……


    一个多小时前,傅行舟将金丝眼镜摘下,捏了捏山根,向后靠在椅背上,给围坐在电脑旁的警察展示两张照片:


    “这张是你们根据声纹,从数据库里找出的绑架犯的照片,这张是‘暗账’里所有涉案人员,经过筛选后,最终确定和绑架犯有亲属关系的人。”


    比对照片是个大工程,好在有电脑帮忙分析。


    而且傅行舟是伏龙集团的继承人,在特殊情况下,他有理由配合警方调用员工及其亲属的身份资料。


    能联想到暗账,还要多亏了绑匪将见面地点定在了城南老街。


    如果要选择藏身地,城南老街并非最优解,还选在那里大概率说明了一件事——


    他们幕后的人,非常熟悉城南区,甚至本身就和城南区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几名负责绑架案的警察围过来看,只见两张照片上的男人,容貌相似度极高,几乎可以确认是同一个人,而且照片上的绑架犯,还和‘暗账’上贪污最多、跟着傅儒许时间最久的一名集团元老有大额金钱交易。


    元老再过几个月就要退休了,而他的老来子,目前正在考公的关键时期。


    “他想找到‘暗账’,把自己过去的罪证销毁掉,给家人铺路。”傅行舟简单明了地总结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动机。”


    “这不对,如果图的是账本,为什么他们开口要的是三百万?”


    “别忘了,他们绑了两个人质。”


    很有可能,绑匪的打算是,三百万换一个人,账本换第二个。


    三百万只是幌子,账本才是真正的目的。


    几名警察面色凝重地讨论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分头行动,一部分人去集团元老的家里拿人,擒贼先擒王,另一部分人跟着傅行舟,趁银行还没下班,去柜台取现金,然后去交易现场救人。


    傅行舟垂眸望着展开在自己面前,引起骚乱的账本。


    这是老许心心念念要毁掉的东西,也是悬在所有名字在账本上的贪污者脑袋头上的一把刀。


    他们多是各个领域和部门的骨干,也有基层、现场的老员工,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为集团发光发热。


    无论当初是自愿还是被迫同流合污,总归在支撑着伏龙集团的同时,也组成了压死集团的稻草之一。


    如果要拔除这些人,伏龙集团少不了要元气大伤。


    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一声无慈悲的轻嗤,隐入夜色。


    ……


    第二天一早,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天空乌云盘绕,天地间像拉了灯的暗室,几乎不辨日月。


    城南一处侥幸没有坍塌的废楼。


    劫匪没有点灯,从二楼向下望去,透过破碎玻璃窗,看到一盏半死不活的路灯下,傅行舟推着行李箱,自雾霭中走来。


    他提早来了。


    这个点,室外可视度很低,室内更是昏暗,即使他报警,警方安排了狙击手,也没有视野,这让劫匪稍稍安心,隔了老远就嚷嚷道:


    “就停在那里,不许往前了!你没报警吧!?”


    “没有。”


    傅行舟依言停住,一整夜都没有换的西装随他一同奔波,生出细微褶皱来,裤腿处沾了干涸污泥——是和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模一样的境况。


    “三百万,想好赎谁走了吗?”


    劫匪只从窗户后面露出半个脑袋,打通了他的电话。


    傅行舟举着手机抬头,冷淡视线阴沉沉地掠过那躲在窗后的半个脑袋:


    “


    我要确保她们没事。”


    劫匪啧了一声,消失在窗后,片刻后,便一人揪着一个人质,按在窗前。


    傅行舟视力极佳,隔过羊毛般细密的湿漉雨帘,看到了辜苏脸颊上的红掌印,呼吸停滞一瞬,左手陡然握紧,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然而对劫匪喊话时,声音依然一如既往地平和:


    “三百万我放在这里,然后后退,你把她们带下来。”


    劫匪嚷道:


    “听不懂吗?三百万只能带走一个人!”


    他的猜想应验了:


    “那你应该在一开始就说要六百万。”


    “三百万,先带走一个,然后你进来,换剩下的!”


    他怔住,与预想不同的展开让他将接下来的计划全盘推翻:


    “你们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


    “换不换!”


    劫匪说话时,辜苏感觉到脖子贴上一道冰凉硬物,应该是刀具。


    她被迫仰着脖子,听到听筒里传来傅行舟冷淡的嗓音:


    “换。”


    “把钱放下,你后退!”


    傅行舟照做,劫匪看他退到安全距离后,便派出一人去回收行李箱,与此同时,阴鸷地问他:


    “你要先赎谁?”


    听筒对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非常残酷的二选一局面,无论是先赎谁,剩下的那个,危险系数都会指数级倍增,因为劫匪的条件变了——他们不要账本也不要钱,而是要他以身涉险。


    傅行舟转瞬就明白了,他们打算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一旦他死掉,傅家后继无人,祖父死后,伏龙集团依旧要倚仗他们那帮老功臣。


    到那时,他们自然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寻找账本下落,销毁罪证。


    对他们来说,傅家继承人死了,比活着更有用。


    正当劫匪开始不耐烦时,傅行舟的声音从听筒里很轻地飘出:


    “先换辜苏。”


    他的这个选择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算错,辜苏眼睛看不见,即使留下,也是累赘。


    林鸢自保能力强一些,也有一定的防身功夫,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不得不正面相斗,林鸢也不会拖后腿。


    辜苏和林鸢都知道他的盘算,被留下的林鸢甚至松了口气,瞥一眼辜苏鲜血淋漓的手腕,语速极快地对她说:


    “等出去了,就赶紧往远处走,走得越远越好,然后找人求救。我看到从这里出去之后就是大路,前面没有障碍,一直往前走!”


    林鸢的声音在发抖。


    她也是第一次经历绑架,又亲眼看到歹徒用刀抵着辜苏,如今自己还成了被留下来的那个人,如何能不害怕?


    可害怕是最没有用的感情,而她林鸢,向来只做有用的事情。


    辜苏好像在想心事,听到她这样说,才忽然反应过来,靠近话筒,高声喊道:


    “不行,傅行舟,换林鸢!”


    傅行舟眉头微拧:


    “辜苏,别任性,我会把林鸢一起救出去。”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她刚才听林鸢的提示,知道了林鸢的眼睛是没有被蒙起来的!


    为什么他们单单蒙了她的眼睛?


    他们不知道她看不见,为什么只蒙了她的眼睛,没有蒙林鸢的?


    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林鸢和傅行舟活!


    辜苏不知该不该在此时说出来激怒劫匪,只是拼命喊道:


    “傅行舟,相信我,求求你,先救林鸢!”


    “麻烦现在就换人。”


    傅行舟对劫匪说。


    辜苏挣扎起来,她死死拽住林鸢的手,掌心全是手腕上流下来的血,蹭到了林鸢手上:


    “不行,林鸢,你先走,你相信我,你留下来会很危险的!”


    “我当然知道危险。”林鸢的声音已经显得镇定许多,“但你留下来更危险啊。”


    辜苏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到被林鸢浅浅地抱了一下,轻浅寒梅香气从对方发丝幽幽飘来:


    “辜苏,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能拜托你帮忙照顾我妹妹吗?你只要看见她就能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孩子。”


    辜苏张了张唇,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劫匪从林鸢身边揪开,往前推了一步:


    “行了!换人了!”


    “林鸢!”辜苏还想说些什么,就被人粗暴扯开,劫匪骂道:


    “你姓辜不姓傅,也没在傅家干过活,我们不跟你为难,别把好不容易捡来的命再丢了!”


    辜苏还在挣扎间,忽然听到哗啦的水声,有几滴液体溅在她脸上,味道异常刺鼻。


    是汽油……是汽油!


    辜苏挣扎着被扭送下楼,听到身后传来林鸢的尖叫声。


    第94章 第四十三训在林鸢和辜苏之间,他选了……


    空气里到处都是汽油的味道,辜苏想要折返,但擒住她的力量太大了,她脚下踉跄,近乎被半拖半拽着往下走,好几次踩空台阶,又被人硬生生提起。


    被推搡着出了门,湿漉的密集雨水瞬间凉丝丝地铺了她满脸。


    也有雨水落在鲜血淋漓的手腕上,疼痛之中又生出一丝麻痒。


    辜苏咬着牙,往前踉跄走了几步,就被拥入一个湿透的怀抱,手中塞进她早已丢失的盲杖。


    傅行舟不敢碰她的伤处,于是手掌抚在了她受伤红肿的脸颊,垂首在她耳边轻声道:


    “一直向前走,等我救下林鸢,回来找你。”


    他在雨里站了许久,眼睫早已被水洇湿,水珠不停地顺着睫毛、眼角和下巴往下淌,没入已被染成深色的白衬与西装。


    辜苏紧紧环着他腰,踮脚在他耳边急切地压低声音:


    “林鸢在里面,他们浇了汽油,要烧死她,也要烧死你!”


    傅行舟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


    “别担心,我会见机行事。”


    辜苏打着哆嗦,握紧了盲杖,感觉到他松开手,与她擦肩而过。


    她的大脑紧张又飞速地运转,试图从这千钧一发的局势中,找到一条谁都不必死去的生路。


    天地晦暗,废楼中可见度更是不足一米。


    这里反常地寂静。


    傅行舟不知道的是,在他摸索着上楼的时候,劫匪已经带着林鸢从另一边楼梯下去,将退路堵死。


    他即将前往的二楼,除了满地汽油之外,只有一个自制的土炸.弹,在门把手上挂了机关,一旦他推门,炸.弹将会自动引爆。


    “啪嗒,啪嗒。”


    鞋子里灌了雨水,脚步声黏腻地停在了门前。


    “叩,叩。”


    他抬手,屈指,在门板上轻敲两声。


    里面没有人应,他伸手推开了门。


    几分钟前。


    楼下,辜苏并没有按照他的吩咐掉头就走,而是守在原地,屏息凝神地试图从雨声中听出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掌握劫匪的动向。


    这是只有双目失明的她才能做到的事情。


    在遮掩罪行的雨幕之后,她确实听到了什么。


    是林鸢特有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笃笃声。


    绑匪里面没有女性,即使有,也不会穿高跟鞋。


    雨声掩盖下,那高跟鞋的声音随着一众轻而纷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绑匪挟持林鸢离开废楼了?


    为什么?


    交易达成了吗?


    不可能,傅行舟还在二楼,他甚至才刚刚进去!


    那么——


    辜苏很容易就猜到了绑匪们的意图,他们已经撤了,现在楼里只剩下了傅行舟!


    “危险……有危险!”


    辜苏低喃一声,攥紧盲杖,跌跌撞撞地冲进楼里。


    她记得的……她刚才下来的时候都记得的!


    进门之后右拐,走二十五步,楼梯有十五阶,左拐是走廊,走三十三步,就是绑匪之前所在的房间!


    她看不见,所以她记得!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废楼内部,她能比傅行舟更快地找到目标!


    辜苏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她为了不弄乱步数,不敢奔跑,拐弯之前还撞到了墙,好在台阶记得非常清楚,拄着盲杖,上楼时就在边跑边喊:


    “傅行舟,快出来!”


    与此同时,被她喊着的男人侧头看向漆黑一片的楼梯间,手上已经将面前的门推开一条缝。


    ……


    另一边,林鸢被堵住嘴巴,绑匪一人一边架着她往外跑。


    她浑身湿透,但刚刚浇在她身上的,不是汽油,而是清水。


    毛衣吸饱了水,沉甸甸的,她边跑边试图回头看,却被绑匪拽得更紧。


    她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拼命扭动身躯,试图逃跑,却听绑匪不耐道:


    “配合一点!我们不要你的命,你也老实些,大家都好过!”


    她努力呸掉刚刚仓促之下被塞进嘴里的衣服碎片,叫道:


    “你们想杀了傅行


    舟吗!?”


    “关你屁事?”绑匪视野里已经隐约看见道路尽头好像停着辆车,不确定是不是警方的车,手下加快速度,把林鸢塞进他们开来的面包车里。


    林鸢刚刚目睹了绑匪布置炸.弹的全过程,知道如果耽误下去会发生什么,气急道:


    “你们这是杀人!杀人罪!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我们炸死他算杀人,那他们傅家在城南的一栋楼倒下去,杀了多少人!?他们不该偿命吗?”绑匪骂了一句,“妈的,要不是有人一定要保你,刚才我就把你打晕跟他一起死了!”


    林鸢察觉到不对劲:


    “谁要保——”


    “轰隆!”


    身后废楼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林鸢目眦欲裂地回首望去,有火和烟在空洞的漆黑窗口后翻涌,浓烟被雨势压倒,又往屋内卷去。


    爆炸的气浪甚至让面包车的玻璃都咯噔咯噔地震颤了一会儿。


    雨幕背后,拉响警笛的警车遥遥驶来,绑匪啐了一声,眼底猩红一片,哐地拉上车门,脚踩离合,几秒后,面包车冲了出去。


    在被迫撞上路障、面包车轮胎被子弹击中后,共计四名绑匪,没了继续负隅顽抗的心气,挨个举着双手从面包车里出来。


    林鸢被解救的时候,抓着最近的一名警察叫道:


    “快去救傅总,傅总还在楼里!”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一旁道路上,救护车鸣笛呼啸而过的声音。


    ……


    数日后。


    林鸢捧着鲜花来到了接收傅行舟和辜苏的私立医院。


    宽敞的单人病房里,本应躺着人的洁白病床上,此时却空空荡荡。


    林鸢将郁金香花束插进花瓶,出去问了护士,辜苏在哪里,循着护士所指方向,来到了重症监护室前。


    透过观察窗往里看,辜苏是趴着的,整个后背被绷带裹得密不透风,许多看着很复杂的仪器一刻不停地运作着,心电监测仪上,心跳不是很平稳。


    而观察窗外的走廊里,雕像一般坐着半个身子都缠满绷带的男人。


    林鸢静悄悄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轻声问:


    “她怎么样了?”


    傅行舟脸色很差,没了往日的从容精致,透过病号服的领口,能看到他的胸口也缠了密密麻麻的绷带。


    伤势本该很严重才对,不知道医生护士是怎么允许他出来活动的。


    他看见来人是林鸢,张了张口,眼眶泛起细微的冰裂纹一样的红,哑声道:


    “不知道……还没有醒。”


    林鸢见他的精神状况很不好,恐怕不愿提及当天发生的事情,但她今天过来,是受警方所托——傅行舟不肯去警局录笔录,他要守着辜苏醒来。


    “你在这里守着,她也不会早点醒,还是早点去把笔录做了,查出幕后真凶是谁比较好,你觉得呢?”


    她循循善诱,指望傅行舟能自己想通。


    可她说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懂?


    一向以大局为重,认为在此之下所有个人感情都应该抛却的傅行舟,此时却鸵鸟一般抱住脑袋,弯下腰背,仿佛脊梁都被压折,喃喃道:


    “我想让她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她想骂我也好,打我也行……我想向她道歉,是我……是我……害了她。”


    前些天发生的事情太过兵荒马乱,林鸢对废楼里发生的一切更是不知情,听他这么说,似乎在她被绑匪带走之后,还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林鸢不知该不该问,正犹豫间,傅行舟哑着嗓子道:


    “我那个时候看见你了。从窗户里。我看到你被绑匪们带走,我想穿过房间去找你……辜苏拉住了我。她说,里面危险,让我跟她原路返回。可是,从外面走,要绕一大圈,等我绕过去,你恐怕早就被带走了……我就,没有听她的。”


    辜苏要拉着傅行舟从来时的楼梯下去,再绕过楼体去救林鸢。


    可在当时的他看来,这条路线太长、太绕了。


    他明明透过南北通透的门窗,看到对面也有一条楼梯,正处于他和林鸢的中间。


    走那条路,会快很多。


    辜苏急得直拽他,说这里危险,要他赶紧跟着她离开。


    可他眼睁睁看着因为辜苏的十几秒耽搁,林鸢被绑匪带上了面包车。


    那一瞬间的焦躁,即使是他,也不禁埋怨起辜苏来——


    她一个瞎子,能知道什么最短路线!?


    不能再拖了!


    他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在辜苏拼命把他往回拽时,用力抽回了手:


    “别闹了,你快出去,我去救林鸢!”


    沉沉宿命发出窃笑。


    二选一。


    在林鸢和辜苏之间,他选了林鸢。


    辜苏被他的力道带着往前踉跄几步,一头栽在了门板上,门板轰然洞开,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轻微的丝线断裂声。


    几乎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耀目火光与冲击波顷刻间迫在眉睫,他只来得及将辜苏抱进怀中,下一刻就被强大的冲力震飞,如同迎面遭受火车撞击,后背重重砸上走廊墙壁,瞬间失去了意识。


    有些事情,他是醒来后才知道的——


    在爆炸发生的时候,她被他的力道拖拽,背对着房间,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整个后背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肤,由于爆炸发生时,她身上是湿的,蒸汽加高温,使得烧伤更加可怖。


    除此之外,还有爆炸碎片扎进脊骨,需要进行多次的高难度手术,才有极低的可能性取出。


    如果手术失败,她会再也无法站立。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比起以后能不能站立,皮肤烧伤能不能修复更重要的是:


    她昏迷了整整四天,都没有醒来。


    傅行舟抱着脑袋,沉闷痛苦几乎具象化,萦绕在他身周的空气中: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相信过她。”


    他一直觉得,她是个需要自己照顾的瞎子。


    她不需要自己做任何事,他可以把她照顾得很好。


    但他在照顾她、表面尊重她的同时,也在轻视她。


    他走了父亲的老路,把心上人当成了一样工具,一只花瓶。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辜负她的那句,“你们不一样”!?


    是一样的……是一样的啊!


    傅行舟十指插进头发里,俯首发出一声沉痛呜咽。


    第95章 第四十四训求你,不要后悔…………


    “傅先生!”走廊尽头传来护士焦急喊声,“傅先生,该上药了,请您回病房去吧,再在外面走动,伤势会恶化的!”


    傅行舟抬眼时,林鸢才得以仔细看他的脸。


    爆炸时,他几乎是直面爆炸源,但不知为何,他的脸远没有辜苏的烧伤那般可怖,当时环着辜苏的手臂,伤势反而更严重些。


    “傅总……”


    林鸢看到他的眼睛时,发出震惊又担忧的呢喃。


    她本以为他的眼睛通红,是哭过了,但凑近了看才发现,那是被烟熏后留下的痕迹。


    他的视线没有焦距。


    所以他刚才其实不是靠眼睛认出她的,而是靠声音?


    “你也……看不见了吗?”


    林鸢极小声地问。


    此时快步走至近前的护士谨慎看了她一眼,小心去搀扶傅行舟:


    “先回去上药吧。”


    他摇头,固执地不肯走:


    “麻烦把药拿过来,我在这里上药。”


    等护士无奈答应,他又回答了林鸢刚才的问题:


    “我的眼睛暂时被烟熏坏了,要休养一段时间。”


    林鸢忧心忡忡地看了眼躺在ICU里的辜苏,再看看此时此刻颓然坐在走廊长椅上的傅行舟,心中轻叹口气,蹲下身:


    “那我麻烦警察来这里给你做笔录,你要配合他们,才能把参与这起绑架案的人都找出来。”


    “不用找了。”傅行舟双目空洞茫然,瞳眸无光。


    林鸢不敢相信,傅行舟竟然会将这件事轻轻放过:


    “你为


    了辜苏的伤,这么忧心难过,现在却跟我说,你要放弃追查?”


    傅行舟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出口的却是:


    “我该上药了,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去忙自己的吧,我记得你还要创业,最近会很忙。”


    林鸢深吸口气,缓缓吐出。


    她确实很忙,拉投资,磨团队,监控市场动向,分析产品数据。


    创业初期,什么都必须亲力亲为,每天回家,只来得及卸个妆,有时衣服都懒得换,倒头就睡,都搞不清是睡过去的,还是昏过去的。


    就连今天来探望的时间,都是她忍痛牺牲了一笔大单子换来的。


    看到的却是傅行舟的这个死样子。


    她原先觉得他过于冷酷无情,即使成人礼上,辜苏遭遇侵害,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把事情压下去,以大局为重,使得傅家免于明面上的流言蜚语。


    后来看到他守在ICU门口,仪容不整的模样,又觉得他好歹有情有义,知道什么东西才最重要。


    可现在,她又看不懂他了。


    或许他从未变过,他这次依然会选择把这起绑架案压下去——因为背后牵扯到许保泉,也就是目前已经被警方逮捕的幕后指使之一。


    公司高层被卷进绑架丑闻,伏龙集团的声誉和利益势必会受到损害,竞争对手也会如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样跑过来争食。


    或许,他不愿意为了辜苏,承担这样大的风险。


    已被逮捕的许保泉,被傅如晦踢出权力中心多年,现在在总部领着份养老的闲差,他不可能知道辜苏的具体行程。


    所以,他必定还有同党。


    难道傅行舟为了集团利益,连背后的同党也不愿追查了吗?


    林鸢越想心里越凉,看他的眼神也开始如同辜苏成人礼那晚般鄙夷:


    “她知道你的打算吗?”


    傅行舟的头微微一侧,像是下意识要回头去“看”辜苏的反应。


    但下一刻他就控制住了自己,闭了闭眼,淡然道:


    “她不知道。我也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好……好得很,小傅总。


    “这件事,你不查,我查!别忘了,受害者也有我的一份!”


    林鸢再次用挎包狠狠砸了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蹬着高跟鞋走了。


    ……


    参与绑架的四名绑匪,亲人死绝,原本已经是光棍四条,即使被关进看守所,要面临绑架、非法制作储存运输与使用□□、蓄意杀人等多项指控,也没有太大的惊慌。


    早在决定绑人的那一天,他们就没想过活着。


    可偏偏,在他们决定放弃的当天,就有个人自称是他们的“朋友”派来的律师,要帮他们翻案。


    而且,所有费用都由律师背后的委托人支付。


    能活,没人想着死,更何况还有人帮忙捞。


    没想到幕后主使竟然有如此好心——不管是怕他们中途招供,还是真的出于好心,对他们来说,都求之不得!


    几名绑匪原本还不是很信任律师,说话说一半留一半,但在律师给他们看了完备的适用法条、演示了庭审流程后,原本没抱太大希望的绑匪们,心思立刻活泛起来。


    庭审在一个月后,幕后主使会尽力给他们争取保释。


    在保释后,他们能获得一笔不菲的报酬,有专人送他们远走高飞。


    这一切都太诱人了。


    接不接受,最坏不过一个死。


    四名亡命之徒聚首商量片刻,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接受了这个条件。


    取保候审的流程走得相当顺利,他们的认罪态度良好,再加上有招供情节,得以在家中等待开庭。


    可是——


    家?


    他们哪里还有家?


    城南老街已经塌成了废墟,他们不过是游荡在人间的几抹孤魂。


    走出看守所的那天,他们身上戴着特殊的定位器,在“专人”的帮助下偷偷取下,依照律师给的地址,来到了一栋豪宅门前。


    从前,他们接下绑架杀人的委托时,并未直接接触委托人,而是通过中间人介绍。


    如今看这栋宅子的豪华程度,恐怕委托人真有能耐送他们离开。


    怀着警惕、期待与将信将疑的心情,几人走过敞开的庭院大门,进到豪宅内部,如猎物闯入巨兽口中。


    别墅大门在他们身后幽幽关闭,巨兽餍足合上嘴巴。


    几人后背寒毛皆是一竖。


    “终于,再次见面了。”


    淬了冰的声音,自二楼响起,他们抬头,看到一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


    尽管对方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他们依然凭借露出的部位认出了来者何人,那是他们无数次对着照片诅咒、唾骂与痛恨着的男人。


    也是本该死在爆炸中的人。


    男人身上露出的部位几乎都缠着绷带,腰背挺拔地站在那里时,却不显病弱,反而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折的冰寒之气。


    他扶着旋转楼梯的扶手,缓缓迈下台阶,随着他的接近,四人周围聚拢起人数数倍于他们的保镖。


    绑匪们这才发觉,一切都是计。


    给他们保释是计,送他们远走高飞是计,一切只为了将他们弄出看守所,引到这座宅子来!


    傅行舟在最后三级台阶停住,缓缓垂首时,四人已经被保镖绑住了。


    他站在那里,如一尊没有温度的神像,不会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降下垂怜。


    然后,神像开口了:


    “在正式开始之前,姑且问一句。是谁,用哪只手伤过辜苏?”


    林鸢问过他,辜苏知道他的打算吗?


    他不会让她辜苏知道他的打算。


    永远不会。


    ……


    林鸢说要查许保泉的同党,实际上,她并没有太多心力放在这件事上。


    创业已经占用了她几乎全部的时间,在这件事上,她没有外力和后盾,也不被允许失败,只能咬着牙前进。


    还好,妹妹的医药费有傅行舟垫付,他也不会因为医院里发生的冲突,就停了妹妹的药。


    她暂时不用忧心。


    她忙碌得几乎没有喘息之机,以前是每周都会去医院看冉冉,如今却一个月都去不了一回。


    只有在不那么忙的夜晚,给冉冉打个视频电话,哄她在医院要听护工和爸妈的话,姐姐忙完这一阵就去陪她。


    冉冉小小的脸已经瘦出了尖下巴,明明很想见姐姐,却还是懂事地答应她:


    “那等姐姐有空了,再带我去游乐园玩,我请姐姐吃冰淇淋!”


    林鸢笑弯了眼,眼里隐约有水光:


    “好。”


    某日的酒局上,她实在喝不下了,找借口出来透风,跑到露台上叼着根烟提神。


    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医院来的电话。


    她几乎秒接,听到那边传来照顾妹妹的护工难掩慌乱的声音:


    “林小姐,林冉她突发呼吸衰竭,已经在抢救了——”


    烟蒂跌落地面,猩红火光在夜色中静静燃烧,烟雾静默升腾而起,又被她远去时带起的厉风搅散,如同暴烈残酷的命运那般。


    ……


    辜苏轻薄的眼皮微微颤抖,眼睫紧


    了又紧,几秒后,缓缓睁开。


    无神双瞳映不出光彩。


    她第一感觉是累。


    身体很沉,呼吸很困难。


    就像被囚在了深海牢笼中,四周都是挤得人心口窒闷的水压。


    第二感觉才是疼。


    她试着张口,嗓音嘶哑:


    “有人吗?”


    立刻有一双手摸索着捉住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接着是傅行舟和她一般沙哑的声音:


    “你醒了!?”


    辜苏愣了一会儿,才懵然问:


    “为什么我是趴着的?”


    傅行舟见她神志清醒,松了口气,轻声安抚:


    “你背后的烧伤很严重,不能碰到。”


    辜苏轻轻地“啊”了一声,声音委屈,带着点泣音:


    “可我脖子扭得好痛。”


    她侧过脸趴着,整个脖子都是扭着的。


    “我帮……我请护士来帮你翻身。”


    他说着,几秒后,响起了护士铃。


    辜苏迟钝地眨了一下眼,她现在身上难受得厉害,也顾不得去想傅行舟略显反常的原因了。


    护士进来,小心地帮她换了个姿势,她又说:


    “我想喝水……”


    “你现在的情况,最好少喝水。”护士耐心解释,“辜小姐,你烧伤的面积太大,喝水可能会引起感染,耽误治疗。我给你倒一点盐水,你适量喝一些好不好?”


    辜苏沉默了一会儿,才迟疑地问:


    “我的烧伤,有多严重?”


    护士下意识看向傅行舟,但他眼睛上蒙着保护视力和防止感染的黑色眼罩,并不能看到她的眼色。


    好在,他最终还是主动接下了这个话茬:


    “我一定会让你恢复如初,不管花多久……不管用什么办法。”


    辜苏没有对他的话产生任何反应,就好像在听一道与她无关的誓言。


    她只是垂眸,好半晌,才吸了吸鼻子,小声道:


    “我后悔了……”


    傅行舟的脸色一点一点苍白下去,因为他听到她虚弱地喘着气,轻声说:


    “我后悔救你了。傅行舟,我好疼。”


    他记得清清楚楚,在门板被推开的那一瞬,他其实是下意识去扶她的。


    按照原本的轨迹,侧身过去的他,才会是最大面积暴露在爆炸中的那个人。


    可在千钧一发之际,在他伸手去揽住她的瞬间——


    不知她是听到了轻微的断裂声,还是女人的第六感使然,或是早有猜测,总之,在千钧一发之际果断背过身,挡在了他面前。


    昏迷前零点一秒,他的视网膜中深深刻下的最后一幕,是铺天盖地的爆裂火光,还有她惊惶失措的脸庞。


    那是他彻底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令他撕心裂肺的画面。


    她在害怕,可她依旧用羸弱之躯挡在了他面前。


    她如此地怯弱,又如此地勇敢。


    傅行舟的膝盖一点一点弯下去,他自床边的椅子上跪下,得以更近地伏在辜苏身前,轻柔地攥住她缠着绷带的手指,语气哽塞地哄她吞下止疼的布洛芬: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没有相信你……今后我会认真对待你的话,每一句话……我会对你好的,会比之前更好——所以,辜苏……不要说后悔的话了……”


    求你,不要后悔……


    不要后悔,救下我……


    否则,我不敢去想,我在你眼里,究竟还剩下分量几何。


    第96章 第四十五训原来在他们眼里,自己只有……


    辜苏住院的这段时间,傅行舟慢慢开始恢复处理集团事务,白天坐在病床上处理事务,晚上就去辜苏的房间陪床。


    新提拔的助理正在一项一项地读需要他拍板的企划,往往还没读完,他就已经理清了其中利害,给出简短有效的指示。


    助理暗中咋舌佩服,不知他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往往能在别人意识到之前,就走一步看百步,将所有计划和方案安排得妥妥当当。


    一些亟待处理的事项完成后,傅行舟靠在床头揉了揉太阳穴,歇了十几秒,等那阵用脑过度的眩晕过去,便吩咐助理:


    “扶我去辜苏的病房。”


    今天是辜苏做手术取出骨头里碎片的日子。


    他找来国内外最好的专家集体会诊,确认了最妥善的治疗方案,也一起开会反复讨论过多次,确认不会留下后遗症,而且能最大程度上恢复如初,这才开始安排手术。


    他坐上车后座时,手机响了。


    根据记忆右滑接听,对面传来冯姨惊慌的声音:


    “少爷,少爷,家里地下室好像闹了老鼠,总是有奇怪的动静,我想请专业的灭鼠公司来看看,可以吗?”


    傅行舟静默几秒,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寒凉:


    “不必了,应该是年久失修,木材老化了,不用管。地下室没有人会去,等忙过这段时间,我再找专人修缮。”


    冯姨这才稍稍淡定,拍了拍胸口:


    “那就好,这两天晚上我担心有老鼠,总睡不安稳……”


    傅行舟右手手指轻轻轮流敲着膝盖,在电话挂断之前,缓声道:


    “这两天麻烦你通知一下其他人,为了不打扰大家休息,一楼不住人了,都搬到二楼客房去吧。”


    冯姨不疑有他,点头应下。


    蒋其声瞳眸幽暗,将手机反扣床头。


    地下室的……老鼠吗?


    是时候处理掉了。


    ……


    林鸢赶到医院时,林冉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她最后一次进去。


    林鸢前天晚上熬了一个大夜,一路奔波过来,感觉心脏和大脑的血管一起突突地疼,跌跌撞撞赶到手术室门口时,于拐角处听到了父母和祖父的争吵。


    “冉冉本来病情都快稳定了,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她突然病发?”


    这是祖父的声音。


    母亲不停地解释,语句凌乱,颠三倒四:


    “我没有,今天早上还好好的,今天早上还好好的啊……说不定,说不定是新药的副作用……”


    林冉出生的时候,正是林家企业走下坡路的时期,林鸢的父母没空带她,就把她寄养在了祖父家,所以祖父是最疼林冉的。


    此时会为了她争吵起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林鸢正要转过拐角,突然听到母亲惊疑不定地猜测:


    “是不是傅行舟知道什么了?”


    林鸢脚步一顿,下意识将身形隐于墙后,心脏怦怦直跳,血液逆流而上,脑海中鬼使神差地浮现出那天绑匪的话——


    有人要保你。


    会嘱咐绑匪保她的人,只有不希望她死的人。


    会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吗?


    那边祖父压低声音,愤恨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就算知道,又没有证据!那件事我没有沾手,都是托人去办的……而且我又不是主谋!”


    “糊涂啊……爸,你真是老糊涂了!”父亲的音量稍有提高,又立刻被他克制地压下去,“你也不想想,即使只是一点怀疑,只要傅行舟停了冉冉的治疗,或者换次一点的药,我们能拿他怎么办?!你为什么非要跟他作对?”


    “他个白眼狼,不娶林鸢,傅家的产业就和我们家没关系,我管他死活做什么!你是做生意的,心不狠一点怎么行?他活着,我们林家就永远没有出头日!”


    祖父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如果不是走廊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林鸢是绝对听不清楚的。


    她越听,心越往下沉。


    不等父亲再说什么,她就从拐角处走了出来,脸色僵硬阴沉:


    “祖父,您就是这么拿冉冉的性命,出你自己的气的?”


    她走出来的那一瞬,祖父脸上闪过难堪之色,紧接着又话赶话道:


    “什么叫出我自己的气,他退婚,你心里没有怨?你为了他,放弃读艺术,大学选了不喜欢


    的工商管理,结果现在他说退婚就退婚,你面子往哪儿搁?”


    林鸢眼瞳震颤一瞬,又恢复如常,皱眉强压怒火:


    “我读MBA,是想接手家里的企业,和他没有关系。冉冉年纪还小,爸妈百年之后只有我能撑起林家,不读商科读什么?您自己想除掉他,不要拿我做借口!”


    母亲连忙站出来打圆场,偏帮祖父:


    “好,好,就算不想嫁傅行舟,找个上门女婿不好吗?这么些年你过得有多辛苦,你自己不觉得吗?别人家女儿漂漂亮亮地在国外读书,课余要么做美甲,买衣服,到处旅游,要么谈男朋友,你呢?你朋友圈天天发图书馆的定位,跟在教授后面做课题,给人白打工……我看着都心疼啊!傅行舟现在不要你,你这些苦不就白受了?”


    林鸢一双漆黑瞳仁定定地注视着母亲,好像长这么大,才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女人一般。


    原来在他们眼里,自己只有嫁了个男人,才算完整,才算成功,才算“不吃苦”。


    除此之外,“林鸢”本人的价值,是不被承认的。


    她突然发觉,跟他们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索性与他们擦肩而过,走到距离手术室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语气疲惫:


    “我很累,想休息一会儿。不管什么事,等冉冉情况稳定之后再说。”


    她的祖父涉嫌买凶杀人,早晚会被查出来,她心里纷乱,确实也需要好好地思考一下。


    可她刚刚在椅子上躺下,眼皮一合,意识就断片了。


    ……


    在辜苏进手术室之前,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原本那台手机被炸坏了,傅行舟给她配了台新的,还装了一键求救系统。


    她接起手机,电话那头没有人开口,她试探着“喂”了一声。


    “你还好吗?”


    许久没有听过的音色透过话筒,飘进她耳朵里,一时间恍如隔世。


    不对,明明距离上次见面,还不到半个月。


    辜苏听出了对方的身份,想了好几秒,才答道:


    “不太好。”


    那边传来隐忍的颤音:


    “傅行舟封锁了你的消息,你的号码也换了,我找了你很久,到处都找不到你……辜苏,你的伤势严重吗?需要我做什么吗?”


    “很严重。但是我想,你应该什么都做不了。”


    她说。


    “我的饭店开分店了,”蒋其声急切道,“再等等我,虽然暂时做不到傅行舟那样的高度,但我很快就能给你更好的生活,我会越来越有钱,不会再让你跟我过苦日子了……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好不好?”


    辜苏垂下眼帘,阴翳遮住无神双瞳:


    “蒋其声。”


    “我在!”


    “那些绑架我的人,是怎么知道账本的事情的?”


    傅行舟跟她讲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


    账本的存在,只有蒋莹的律师、辜苏自己和蒋其声知道。


    就是傅行舟,也是后来才听蒋其声说的。


    即使真的有人要针对傅行舟设下计谋,也不会想到用账本做饵。


    “是你,把账本的消息卖给了傅行舟的敌人,对不对?”


    听筒对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蒋其声才哑声问:


    “你在录音吗?”


    “没有。”


    “……是我。”他的声音压抑颓丧,“我没想到,他们会冲着你去。我本来只是……只是想给傅家一个教训,还有让许保泉替我查出,姨奶奶的遗体到底在哪里……”


    蒋莹的死,已经成了他的心结。


    父母在治理家业上的才能不多,不够拓展版图,但守成绰绰有余。


    除了工作之外,小夫妻两个十几年如一日地蜜里调油,一有空闲就环球旅行,反倒将他冷落一边,像是捡来的孩子。


    所以,他是蒋莹带大的。


    蒋莹虽然也是个女强人,家里还有个不省事的老公,却将他照顾得很好,不仅仅是物质上,也在学业和前途上给他支持。


    除了,不让他考音乐系之外。


    他至今犹记蒋莹在填志愿前夕,对他语重心长的教诲——


    声声,不要怪姨奶奶说话难听,你在这一行没有天赋,干不长久。


    将来等你继承了家业,把它当作一项爱好去做,也是一样的。


    现在蒋家只有你一个独苗,你父母去世之后,你想过自己要怎么办吗?


    她没有打扰他的思考,只让他自己去想。


    可惜,年轻的蒋其声,心高气傲,听不得别人说他“没有才华”。


    他盘算着,他要当少年辍学,离家出走的天才吉他手,像小说、电影里那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等他华丽归来,就雇个职业经理人打理公司,他自己开个娱乐公司,进军唱片业,岂不美哉?


    直到不久以后,他才明白,姨奶奶说的全是大实话。


    他的音乐才华,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一块,撑不起蒋家。


    可他再也没有可以认错的对象,没有可以回去的家了。


    听筒对面,辜苏的呼吸声很轻。


    他听到隐约有女声在叫她名字:


    “辜苏小姐,可以做手术了。”


    他惊慌起来,像是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着急忙慌地问她:


    “辜苏,我可以来找你吗?我想守着你,照顾你,就当是,就当是弥补我的过错——”


    “蒋其声。”辜苏打断了他的话,声音轻若鸿羽。


    她说:


    “我不欠你了。”


    救命之恩,已经相抵。


    第97章 第四十六训你放心去死吧,你死了,就……


    辜苏的手术做完,在医院休养了大半个月,才被批准回家。


    她的脊椎保住了,但医生的建议是短期内不要剧烈运动,不要出门,不要吃辛辣重口的食物,不要喝太多水,不要穿粗糙的衣服……


    注意事项列下来比进货单还要长。


    傅行舟干脆吩咐冯姨白天贴身看顾着,工资另算。


    冯姨本身就是保姆兼家庭医生的角色,照顾起病人来也算得心应手。


    不知是因为真的太忙,还是怕她说出什么他不爱听的话,傅行舟这几天一直躲着她。


    他眼睛上的纱布已经拆了,但看东西还是有些模糊,需要过几天才能恢复如初,便以此为借口,连晚上的读书时间都取消了。


    连这件事的传达,都是通过冯姨之口。


    不知为何,他有些愧对辜苏。


    他还有确切的、可以复明的那天,她却要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中,做什么都必须假手他人。


    让她短时间内见证他的失明与复明,她心里必定会很难过。


    好几次,他一时冲动,想去找她,和她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他的心境也能平静下来。


    可他又无数次说服自己,再等等。


    他要向她赔罪,不能空口白牙。


    他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她。


    ……


    傅行舟受伤停摆的这段时间里,伏龙集团几乎都是靠傅儒许顶着。


    不过有人给老爷子使了绊子,向上头举报了当年伏龙集团承接开发度假村的项目时,联合一部分内部人员偷工减料,欺上瞒下,侵吞工程款,这才导致了前段时间的城南老街坍塌事故。


    调查程序已经启动,伏龙集团一时间被送上风口浪尖。


    傅家老宅里,傅儒许正和律师密会时,书房门忽然被推开,傅行舟和他的助理携着外头冷冽的风闯了进来。


    “你来做什么?”傅儒许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没人跟我通报?”


    “是我让他们不要打扰您,毕竟您现在在做的事情,不太光彩。”傅行舟缓缓走近,将傅儒许下意识想遮住的合同拎起,丢给助理,“麻烦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助理下意识接住,只略微扫了几眼,心中就有了数:


    “是财产转移的合同。”


    “祖父,”傅行舟往前走了几步,他的视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仿佛有些遗憾看不到傅儒许脸上表


    情一般,轻叹口气,“您这些年来,一直在把自己跟集团做切割,不是吗?伏龙集团那么大的亏空,当年烂尾的城南项目,您在里面也出了不少‘力’吧?我原本还以为您不让人提,是不想想起伤心事,现在看来,只是想转移别人的视线吧。


    “项目无限期中止之后,伏龙集团一日不如一日,即使是我父亲那么厉害的手腕,都救不了大厦将倾,反而揪出了躲在集团的血肉里吸血的蛀虫——现在我想听到您的回答,我父亲的癌症,真的只是偶然吗?”


    傅儒许面皮微微抽动几下,险些维持不住平静假象:


    “你在说什么?说话要讲证据,更何况是污蔑你的亲人。”


    “祖父……”傅行舟面容冷肃,缓声问他,“您真的想让我拿出证据来吗?”


    傅儒许听着他隐含威胁的话语,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认识到,他引以为傲的孙子,已经爬到了他无法企及的高度,可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这个已经成长得独当一面的孙子,产生了近似于畏惧的情绪。


    傅儒许嘴唇嚅动几下,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问题:


    “你想要什么?”


    “您要是想进去蹲几年,避避风头,我可以替您操作一下,让您不受打扰地服完刑。要是不愿意,就把集团的所有股份,还有您转移走的所有财产都交出来,我可以给您另外准备养老钱,只不过就没有那么丰厚了。”


    “你在说——”


    “毕竟城南事故中的受害者家属,不止上次绑架了辜苏和林鸢的四个人,而剩下的数量、身份不明的敌人,还隐在暗处,现如今,他们也知道是您导致了这一切,您猜,他们会不会来找您?他们会怎么对您?坐下来亲切地交谈吗?”


    傅行舟说这段话时,缓缓向前迈步,来到了祖父面前,微微俯身,窒息般的压迫感隐隐在二人之间流动,可他的态度依然非常平和冷静,威胁亲祖父时,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您只有五分钟时间考虑。”


    说完,他转身,往书房外走去,甚至好心地替祖父带上门,在门扉即将关牢的那一刻,傅儒许叫道:


    “等等!”


    他停住脚步,听到身后祖父的声音,在被逼至绝路后,苍老了许多:


    “我会去自首。所有罪行,我会全部担下。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傅行舟侧过半边脸,讥讽地勾起唇角:


    “是吗?当年父亲的病床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年,傅如晦的去世,明面上是肾癌引发的,不可避免的死。


    可在父亲弥留之际,和祖父单独会面之后,原本还算平静的情绪,就变得激动起来。


    他记得,父亲死前握着他的手,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说不出话,所以祖父放心地将想说的话都对着一个将死之人倾吐,却没有想到,父亲在最后时刻,用尽全力,暗中塞给他一支录音笔。


    录音笔清清楚楚地录下了祖父的声音。


    傅儒许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说,我会好好培养行舟的。


    你放心去死吧,你死了,就没有人会追查城南的案子了。


    这是你作为儿子,最后能为我做的事情了。


    父亲为什么会在死前录下祖父的话语,傅行舟已经无从知晓,但这句录音,确实解开了许多谜团。


    他最后看了一眼祖父,抛下一句话:


    “您自首的时候,记得加上谋杀亲儿子,还有猥亵养女的罪行。”


    不等傅儒许气得骂人,他就补充道:


    “我会亲自盯着您。”


    门扉在他身后闭合,助理担忧又敬佩地瞥他一眼,却见到他并不如想象中扳倒敌人那般欢欣雀跃,或是如释重负。


    他缓缓闭上眼,眼睫盖住一片细碎晶莹,微不可见。


    ……


    辜苏趴在床上,冯姨正在替她上药。


    由于烧伤面积太大,所以植皮手术是分批次做的,用的是人工皮肤。


    辜苏自己倒没什么感觉,背部本来就没有太敏感的神经,只是冯姨上着上着药,就开始叹气。


    她反倒宽慰起冯姨:


    “如果你是在为我难过的话,我自己都没什么感觉呢,别叹气啦。”


    冯姨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唉,我知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叹气也没用,就是觉得可惜……我这力道不疼吧?”


    “不疼。还可以再快一点。”


    她这句是实话,人工皮肤现在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层塑料膜,和衣服没什么区别。


    冯姨不敢真的快,用棉签沾着药水,一点一点涂抹,生怕把好不容易长好的娇贵皮肤再给揉坏了。


    此时,门外响起“叩叩”两声轻敲,冯姨迟疑一下,放下棉签,起身去开门,挡住了屋内裸着后背的辜苏:


    “少爷。”


    傅行舟的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是最近他第一次主动来找辜苏:


    “我有事要跟她聊,能麻烦你出去一下吗?”


    虽然他用的是疑问句和礼貌用语,但冯姨知道,他不接受拒绝的选项,只好轻叹口气:


    “我在给她上药,药水还没干——”


    “我来吧。”他视线移到床头柜的药水瓶上,“那瓶涂满后背就行了吧?”


    “……”冯姨欲言又止,“您先涂这么多吧,还有其他地方,您来做不太方便。”


    傅行舟喉头骤然一哽,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只低低应了声“好”。


    辜苏趴在床上,听到脚步声靠近,有些窘迫,但又不能在药水没干的时候把衣服穿上,只好僵硬地把头埋进臂弯,假装自己不存在。


    轻微的碰撞声后,冰凉的药水被棉签蘸取,轻柔地滚在她赤.裸后背。


    “疼吗?”


    他轻声问。


    “不疼。”


    他于是保持着这个力度,边仔细上药,边说: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辜苏用鼻子嗯了一声。


    “不,应该说是好几件事。第一件事是,我的祖父应该会坐牢。具体多少年,还要看证据搜集和协商结果。第二件事是,赵川从我手里拿走的那家公司,已经被我撤走了所有来自伏龙集团的合作,他现在在到处拉投资,没有心思来骚扰你。第三件事……”


    他说到这里,迟疑地抿唇。


    辜苏已经被他说的前两件事弄懵了: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在婚礼之前,我会处理掉欺负过你的人。”他的声音和手上动作一样轻柔,“这里面还牵扯到一些陈年旧事……不过,最终是你让我下定了决心。”


    辜苏听他说这些话,没什么表示:


    “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是……”他刚要开口,停了很长一段空白后,摇头,“不,没什么。”


    还不是时候。


    ……


    大半个月之前。


    林鸢终于等到了漫长的手术结束,她在急匆匆跟着妹妹回到病房的途中,与两辆医用担架车擦肩而过,有医生询问情况的声音零星飘进她耳朵里。


    “病人的精神状况似乎很不好……”


    “全身严重烫伤,目测应该有70%~80%的样子。”


    “被送来的时候,视力有严重损伤,应该是长时间待在没有光线的地方,突然接触强光导致……”


    “手腕上有捆绑痕迹……朱医生,要报警吗?”


    “……嘘……”


    担架车远去了,林鸢压根没有把这些对话放在心上。


    等到她跟完妹妹的手术,创业的公司也进入了平稳发展期后,才有空喘口气,却在这个时候收到了傅行舟见面的邀约。


    第98章 第四十七训辜苏,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


    林鸢带着礼物登门拜访时,来开门的是冯姨,将她引到了平时很少用的会客室。


    傅行舟已经在里面等着她了。


    “坐。”他轻轻颔首,吐出的这一个单字生硬又冰冷。


    林鸢不知道他找自己做什么,将礼物交给冯姨带下去后,便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二人中间隔了一个沙发桌。


    傅行舟在她坐下的那一刻,就丢给她一份转账记录:


    “你的祖父涉嫌买凶杀人,这件事你知情吗?”


    林鸢脸色瞬间苍白起来,她嘴唇抖了抖,像是想说什么,又放弃了,然后再次鼓起勇气——总之经过了反复几次的挣扎后,用微弱的气声道:


    “他毕竟是我的祖父。”


    “他用你的性命做饵,来杀我。”


    “……”


    “没关系,我当初也不是立刻就能下定决心的。”傅行舟不辨喜怒,用轻描淡写的口吻道,“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林鸢立刻抬起头,但眼里的希望在看到傅行舟的眼神后就破灭了。


    他说:


    “我会卖掉伏龙集团,从零开始创业。我们以后会是敌人还是朋友,全看你今天的选择。”


    “卖掉?为什么!?”


    “托祖父和一群蠹虫的福,伏龙集团已经是个空壳子,要么破产清算,要么卖给其他资本,看能不能救——反正对我来说,从头开始反而更容易些。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就是给我一个答案——做朋友,还是做敌人?”


    林鸢的脸色还是很白:


    “我祖父的事情……”


    “他动了不该动的人,所以这件事不在交易范围之内。”傅行舟的声音异常冷酷,“不过这也是件好事,让你看清楚,我的底线在哪里,会把做了什么的人送进去。”


    林鸢闭了闭眼,一瞬间,祖父、林冉、父母,还有她创业团队里所有人的面孔,快速从脑海中闪过。


    再睁开,已经不再犹豫,她伸出手,越过沙发桌:


    “只要保住林家不倒。”


    “合作愉快,林总。”


    他也伸出了手,和她轻轻交握。


    ……


    傅行舟以最快的速度将伏龙集团股份转让给了竞争对手,要求在原有架构和人员不变的前提下先平稳运行三年。


    伏龙集团因为有了新的注资,稍稍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不过这已经和他没有了关系。


    傅行舟选择技术入股林鸢的创业公司,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管理金融产品,替中上层阶级投资理财。


    他过去的人脉带来的客户直接让林鸢跨过了创业初期最难熬的阶段,说起来在B市也开始小有名气。


    “说起来也是有趣,”林鸢在一次招待客户的聚会上,笑吟吟道,“不产生任何物质财富的行业,却掌握着社会90%的财富资源。”


    傅行舟坐在一侧,领口纽扣敞开最上面一颗,垂首盯着指间红酒杯,微醺的脸上,是不置可否的表情。


    有他坐镇,每次出席应酬,林鸢都没有受到太多为难。


    尽管伏龙集团股权变更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傅儒许和部分高层也不明原因地锒铛入狱,但在没有官方文件出来之前,依旧无人能敢轻视傅行舟。


    他一路靠着自己的手腕和积威,为林鸢保驾护航。


    而这种职场上的并肩作战,有时会生出不必要的错觉。


    散席后,已是夜晚十点多,林鸢喝了酒,在酒店门口等出租车。


    秋日晚风还烘着些暖意,拂过面颊时,使得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


    她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身心舒畅的同时,酒意也散去不少。


    眼角余光看到将西装外套折在臂弯的男人走到自己身旁,眉眼疏冷,面容还是她熟悉的模样。


    据说多亏了辜苏,之前的爆炸烧伤没有殃及他的脸,他只在医院躺了一周就好得差不多了。


    非常勇敢的女孩子,如果她是他,恐怕会更加爱得不可自拔,直到彻底混淆爱意与感激。


    林鸢唇角微弯,借着醉意,含笑问他:


    “行舟,你还记得咱们高中毕业之前的那次聚会吗?”


    傅行舟微微低头,侧身看她:


    “记得。那次我中途就走了。”


    林鸢的笑容像是焊在了脸上,纹丝不动得甚至有些假,让人很难窥到背后的情绪:


    “我点了首歌,但是在你走之后才轮到我唱。”


    傅行舟不感兴趣地把脸转回去:


    “突然说这件事做什么?”


    “行舟。”林鸢似乎在克制着什么,但酒精让她的大脑难以思考,还是说出了当下最想说的话,“他们都觉得,我只爱事业,和你联姻只是为了家族利益——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她可以是事业做得风生水起的大女主,但与此同时,面对一直以来都和她并肩作战、鼓励她、支持她的未婚夫——现在是前未婚夫了,面对这样的男人,难道她的内心就没有过一丝罅隙,没有过一丝遗憾和贪欲吗?


    傅行舟怔住了,扭过头,第一次认真地审视着身边双颊染上酒气的漂亮女人。


    片刻后,他轻叹口气,语气放得前所未有地柔和:


    “林鸢,我很佩服你。你能在周围的同龄女性都沉迷于物质享受的时候,专注于提升自己,为此放弃了大部分享乐与体验。这是非常难得的一件事,所以,我希望你孤身留学、努力读研,还有创业、学习……做这一切的答案,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我。”


    林鸢静静地听他说完,晚风吹拂过来,她的酒似乎也醒了大半,脸上面具碎裂,突然露出个洒脱的笑容:


    “自作多情,谁说为了你,我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配得上曾经吃过的苦,是为了我自己。不过,感谢你对肯定和佩服,我爱听,以后可以多说点。”


    傅行舟颔首:


    “你的车来了,到家记得给我发个消息。”


    林鸢没说话,背对着他,抬手举过头顶,随意招了招,便向着自己叫来的出租车走去——也不知是在向出租车司机致意,还是在向他挥别——或是向过去年少慕艾的自己道别。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不可能完全不心动。


    但在她看来,年少的感情只占她生命的很小一部分。


    她还有无比广阔的未来,和拼搏不完的事业。


    可就在傅行舟转身离去的瞬间,有个人影从街对面床后闪过,相机镜片反射一线微光。


    ……


    几日后,又是一次应酬过后,傅行舟回到家时,已经接近深夜十一点。


    辜苏在二楼他的卧室隔壁睡着,他进自己房间时轻手轻脚,不想吵醒她。


    可就在他拧开房门,正准备去浴室洗漱的时候,怀里对讲机响了起来。


    自从上次去瑞士度假后,她就再也没有用这个对讲机呼叫过他,尽管如此,他依然贴身带着。


    怀着一丝明显的慌乱与欣喜,他摁下接通键,声音很温和:


    “还没睡吗?”


    “没有。”辜苏的语气很困,但还是强撑着跟他说话,“你能来一下我房间吗?”


    “嗯。”


    早在接通的那一刻,傅行舟的脚就已经在往外走,话音刚落,就站在了辜苏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门。


    关于她大半夜找他要说的事情,傅行舟心里隐约有些猜测。


    她背上的伤还没好透,他不敢在这个时候让她去试婚纱,于是也将订婚宴的事情搁置了下来。


    如果按照原本的约定,现在应该是她给


    出最终答复的时间。


    会是他想听到的答案吗?


    傅行舟犹豫一瞬,推门进去,屋内一片漆黑。


    当然,以辜苏的情况,开不开灯都所谓。


    他按亮门边电源,没有在床上看到人。


    视线在室内转了一圈,他很快在露台上找到了那道倚着栏杆的背影。


    “你还不能起来走动——”他边说边急着走过去,脑子里转的全是医嘱,“而且外面凉,快进来吧。”


    辜苏背对着他,好像没有听到一般,一动不动。


    “辜苏?”


    他穿过阳台门,来到她身后。


    为了不伤害到新生的皮肤,辜苏身上穿的是最柔软的、刻意收购过来的旧衣,轻薄飘逸,在晚风中微微摇曳。


    听到他走过来的脚步声,辜苏才缓缓侧过头来:


    “你能帮我看一样东西吗?”


    “是什么?”


    他为辜苏语气里的异样感到心惊,快步走过去,辜苏抬手,她的手心里攥着一张冲洗出来的照片。


    他刚要接过,在看到照片的瞬间僵住了。


    是借位照片,拍的是前几天他和林鸢在酒店门口谈话时的情景,从照片的角度来看,他微微侧身,垂首,像是在亲吻林鸢。


    辜苏是怎么拿到这张照片的?谁给她的?又是谁告诉了她上面的内容?


    是该死的谁在挑拨离间!?


    他呼吸不畅了几秒,极轻地将照片从她手里接过,对折,从中间撕成两半,交叠,再从中间撕开,直至撕碎,扬手洒在风里: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那天我们的聊天内容,我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你。”


    辜苏侧过脸,尽管看不见,他却觉得她在审视他。


    等到他开始慎重思考该怎样解决这个该死的误会时,辜苏却轻声说:


    “是蒋其声给我的,他说让我看清你,但我觉得,你不会在这种事上犯错。不过,即使你和林鸢在一起,我觉得也无所谓,我可以不——”


    “辜苏!”傅行舟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攥起她冰凉的手掌,包在手心里,“你这样讲,是你不够相信我,还是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辜苏沉默了很久,才问:


    “如果没有呢?”


    傅行舟在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感觉身周所有空气都被抽离。


    孤立无援,留他一人在茫茫夜色中独自窒息。


    最终,他挤出一句“迟早会有的”,便匆匆转身离去。


    辜苏面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襟。


    在刚刚的某个瞬间,好像确实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离去,被一同剥离了。


    回想起先前蒋其声的话,她恍惚觉得,他在自己面前发的疯,不无道理。


    ——“你别找借口了!什么一不小心,什么来不及逃跑!一样的爆炸,凭什么他那么快就活蹦乱跳,你却伤得那么重?是你救了他,对不对?辜苏,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才是最长的,你就算要喜欢,也是喜欢我,对不对!?你对他,只有兄妹之情,对不对!?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把他当成兄长依赖,才会下意识救他——你根本就不爱他!”


    面对他的诘问,她少见地张口结舌。


    她不知道。


    但她可以试。


    “傅行舟!”


    辜苏突然开口叫住他。


    男人脚步骤停,就像是在等着她这一声挽留。


    第99章 第四十八训你以前看上的男人也不过如……


    辜苏虽叫住了他,却还没打好腹稿,声音一出口就僵住了。


    要跟他说什么?


    要对他做什么?


    辜苏正踌躇间,只听傅行舟轻叹口气,接着脚步声折返,男人回来牵起了她的手:


    “进屋吧。”


    竟是把刚才那般尖锐的话题轻轻带过。


    “傅行舟。”她又叫了他一声。


    “嗯?”


    “为什么是我?”


    “什么?”


    “为什么想和我结婚?为什么不是林鸢?”


    傅行舟转过身,凝着她隐在夜色中的面庞,思考片刻,慎重答道:


    “在遇到你之前,我本来也以为,自己会接受和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婚,慢慢培养感情,要么活成我祖父那样,要么活成我父亲那样。但是辜苏,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什么?”


    她还不是很明白他的话,他的祖父、他的父亲,又过着怎样的婚姻生活?


    “像一对普通的夫妻那样,因为爱而不是利益走到一起。”他说到这里,不禁苦笑,“即使是单方面的爱也一样。”


    辜苏眼睫微微一颤,有些低落地垂下眼帘:


    “我从前总觉得,爱应当是衣食无忧的人才会考虑的事情。我自从有记忆以来,都在颠沛流离,除了吃饱穿暖之外,没办法思考过别的事情。生活在底层,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谈爱只会让我活得更加艰难。”


    这段话,不仅仅是在说这一“世”的辜苏,也是在说上一世、无数世的辜苏。


    她压根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


    辜苏缓了缓,字斟句酌道:


    “和你一样,我一开始,其实有些讨厌你。那时候的你,傲慢又刻薄,对我非常不好,有你这样的人做哥哥,当时我觉得天都塌了。”


    傅行舟窘迫地将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


    “后来,你还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情,把我关在屋外淋雨,警告我不要出现在你面前,隐瞒真实身份,把我当傻子骗,还有想把我推出去跟同性恋联姻……但是你与此同时又没有在物质上亏待过我,所以我就当是寄人篱下应该付出的代价。”


    “你怎么会这么想……不是寄人篱下,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这个家的主人之一。”


    傅行舟感到心惊,没有牵住她的那只手掌捧住她一侧脸颊,仔细端详她的表情,想在她流泪的第一时间替她拭去,却发现她没有落泪的意思,显得异常平静。


    “我和林鸢不一样,她是能够自力更生的女强人,我却似乎只能依附于你活着。如果你是因为你父亲夺走了我的视力,导致了如今的这一切,才对我产生愧疚,觉得需要用婚姻来补偿我,大可不必这样做。而且、而且——”


    辜苏说这些话的时候,傅行舟几次想要打断,却都忍住了。


    她踌躇几秒,才将憋了很久的实情和盘托出:


    “而且,我一开始接近你,其实是为了帮蒋其声的忙,一开始是想帮蒋家复仇,后来,是为了找他姨奶奶的尸体,我的目的从来都不纯粹,我也并不无辜,所以,你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她已经不欠蒋其声什么了,自然也没有帮他隐瞒的义务,更何况他们二人如今已经是合作开店的关系,这件事迟早要摊开来讲。


    直到她说完,等待他的回答时,傅行舟才从胸腔里挤出一声无奈叹息:


    “是我不好,我没有跟你说明白——辜苏,我调查过你。你和他的目的,我知道得比你们想象的要早得多。可是那又如何?你有做过对我不利的事情吗?你有害过我,害过伏龙集团吗?”


    辜苏怔住了,微微蹙眉仔细回想,不等她想明白,就被牵住手指往外带: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跟我来。”


    ……


    辜苏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被扶着走过长长的走廊,期间他走得很慢,时不时照顾着她大病初愈的身体。


    耳边响起他的提醒:


    “台阶。”


    她垂首,默默数着台阶数,在即将下到最后一级时,他提醒道:


    “到底了。”


    辜苏右脚踏上平地,随口道:


    “我数过,知道的。”


    她曾经告诉过他,她不会再摔倒了,她已经把家里的布局,楼梯的台阶数,都背熟了。


    她不需要他的帮助了。


    可她这句话不知戳到了傅行舟的哪个点,他呼吸重了些许,哑声道:


    “嗯。我也数过。”


    她困惑“看向”他,寻思着或许是他视力受损那段时间,也体验过她的感受,一想到这件事,竟有些天道好轮回的荒诞感:


    “你数它做什么?又用不了多久。”


    “那段时间……”他若有所思地无意识摩挲着她的手指,缓声道,“我虽然看不见了,却‘看到’了许多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


    辜苏不说话,静静地等他继续,可他终究是没有说下去,只匆匆嘀咕了句“快到了”,便搀着她继续向前。


    辜苏根据脑中记忆勾勒出了路线图,隐约觉得他既不是带自己去餐厅,也不是去客厅。


    最终,他松开了她的手,紧接着,沉闷的机关声后,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隐隐掺杂着福尔马林的味道。


    辜苏连连后退,捂住鼻子,有些慌张:


    “什么?”


    她看不见,心里才更没有底。


    “摸摸看。”


    他带她走下阶梯,捉着她的手,引她去摸前方的东西。


    辜苏有些害怕,想将手抽回,却被强硬地捉住,向前伸去,手底立刻碰到了一样寒冷的、带着冰渣的物体。


    是死物特有的触感。


    她忍住冲到喉咙口的尖叫,鼻端嗅到一丝血腥气,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


    怪不得小狗自从来到这栋别墅后,就常常在一楼徘徊,还经常趴在浴室附近的地板上。


    原来浴室旁边的地下,竟然有着一个密室。


    她几乎不能呼吸,手指都在抖:


    “这是什么东西!?”


    傅行舟知道吓到她了,随即松开手:


    “我知道蒋其声在找什么。”


    咔擦一声,他拿手机拍了张照片,将辜苏和面前冰柜里躺着的尸体一起拍进去:


    “把这张照片发给蒋其声,告诉他,我会把尸体还给他,叶落归根,你不欠他什么了,从今以后,也不必为了报恩而受他驱使。辜苏,你自由了。”


    辜苏怔怔的,冲击太过巨大,导致她下意识回避了他最后一句话,第一反应竟是:


    “尸体怎么会在你这里?”


    “祖母死前,叮嘱过母亲,要把她的尸体藏起来,她不想和祖父合葬。母亲想办法把她的尸体半路截下后不久,就因抑郁症病发离世,发病之前,她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告诉了我,把祖母的尸体保存在了地下室的冰柜里,让我找个时间,入土为安。可惜发现祖母的尸体不翼而飞后,祖父就有些……疯魔,他怀疑是我偷了尸体,安插了很多眼线在我身边,包括冯姨在内,还在屋里装了监控。我没有办法把祖母运出去,只好暗中托人做了防腐处理。”


    这一切听起来有些离谱,但如果她是他,确实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破局之法。


    辜苏出了会儿神,再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面前的尸体。


    冰棺寒凉,手底尸体保存得很好,抚摸到脸颊时,能感觉到肌肤的完整和轻微弹性。


    傅行舟静静地望着她一寸一寸地抚摸着眼前的尸体,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让蒋其声带人来把祖母请出去下葬吧。祖父现在已经入狱,没有人能拦他了。”


    辜苏从律师留下的遗嘱和录音中,了解过蒋莹是个怎样的人。


    她很佩服她。


    辜苏收回手,默默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她确实应该入土为安。”


    这句话落地,再没有人说话,二人之间一时间静默下来。


    “所以呢?你的答案呢?”


    傅行舟突然打破寂静。


    “什么?”


    辜苏显得有些慌张。


    “没有人和事物能够束缚你了,现在,辜苏,你愿意和我试试吗?先从订婚开始,可以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没意识到语句中的期待与忐忑,就像在参与一场极度凶险的招标,他使尽浑身解数,步步为营,把竞争对手全部踢出局后,依然会对结果感到不安至极。


    她沉默了片刻,自己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思考良久,直到傅行舟的心渐渐沉底,她才犹疑着使出缓兵之计:


    “我们先把你祖母的事情忙完,可以吗?”


    这整件事需要操心的人都是蒋其声而不是他,傅行舟不知道有什么可忙的,但他还是颔首:


    “我可以等。”


    在辜苏二十岁之前,他都可以等。


    如果那个答案是他想听的,那最好,如果是他不想听的……


    傅行舟缓缓闭上眼,脑海中一掠而过某些不可与人言说的手段。


    ……


    蒋其声来接姨奶奶离开那天,是个大晴天。


    “据说,好人死去的时候,天气会放晴。”辜苏站在台阶上,试图宽慰蒋其声,“重见天日的时候,应当也是这个道理。”


    蒋其声知道她的意图,但其实他也并不太伤心:


    “我明白。”


    姨奶奶已经死去许久,该做的心理建设早就做了,他现在的心中更多的还是空落落的感慨,看向傅行舟:


    “我没有想到,你还是个以德报怨的人。”


    傅行舟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这是在说,他拿照片坑他,他却还愿意将祖母的尸体还给他,算是一种以德报怨。


    他唇角微勾,不置可否:


    “我只希望你不要恩将仇报。从今往后,不要再来见辜苏了。”


    蒋其声僵住,扶着蒋莹棺木的手刚要抬起,就被傅行舟施力按下,二人站得很近,近到他能清楚看见傅行舟眼里的寒芒,如果改成竖瞳,活脱脱就是蓄势待发的某种冷血爬行动物:


    “她为了你幼稚可笑的复仇,差点旧疾复发,留下病根,又为了给你递把柄,险些遭到我祖父的侵害,还有因为你递上的账本,被炸成那副模样——她现在背后还有没好全的伤疤,我想,你应该不敢看吧?”


    蒋其声面色涨红,试图将手挣出来:


    “你不要挑拨离间,我们之间还有一起流浪的感情——”


    傅行舟用辜苏听不到的音量,在他耳边低语:


    “你带着她,她只能跟着你流浪,但是她跟着我,至少可以不用忍饥挨饿。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一旦我撤资,你的饭店就会被打回原形,到时候,你拿什么养她?不信?要试试看吗?”


    蒋其声不愿在气势上输给他,梗着脖子道:


    “至少我没有禽兽到娶自己的养妹。”


    “已经不是了。”傅行舟没有被他的激将法动摇,视线移到手下棺木,“她是你的姨奶奶,更是我的祖母,我想,我们都不希望她因为这些无聊的争吵,耽误下葬的时间,你说呢?”


    “傅行舟,你别得意得太早!”


    蒋其声吞下不满和愤懑,最后看了辜苏一眼,挥手示意请来的工人,推着棺木走远了。


    直至他们离开视线范围,傅行舟才走回去,握住辜苏的手:


    “我们回去吧。”


    她侧头:


    “你跟他说了什么?他好像不高兴。”


    “你在乎他高不高兴做什么?”傅行舟低头漫不经心地轻揉她的手指,像是怎么都摸不够一般,“我也不高兴。”


    辜苏觉得无语:


    “你不高兴什么?我听你们刚才好像在吵架,他没吵赢你。”


    “嗯,没吵赢我。”傅行舟相当自然地承认,“你以前看上的男人也不过如此。”


    “……”辜苏面无表情地转身,“我进去了。”


    “小心别走那么快。”


    傅行舟上去搀她,却被她反手一推,力道并不大,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免不了顺着力道愕然后退几步。


    辜苏抿着唇,回过头来“看”他,脸上有些不高兴:


    “他不是我看上的男人。我也不仅仅是因为恩情,替他做事。”


    傅行舟刚因为前半句话欣喜的情绪,又因为后半句话跌至谷底,他涩声问:


    “你喜欢他?”


    “我感谢他。”辜苏正过身子,神情肃穆又认真,“在我失明、逃出慈善机构之后的那段日子,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这是恩情,我已经还完。但除此之外,他不会把我当成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瞎子,遇到事情会和我一起商量解决,从来不会欺瞒我,这是尊重。傅行舟,你有尊重过我吗?”


    他曾经自我反省得出的答案,如今,题干从她口中说出。


    他尊重过她吗?


    喉结顺着颈部线条重重向下一滚,傅行舟上前一步,小心地再次牵起她的手:


    “正在学。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第100章 第四十九训我


    是自愿下地狱的。……


    辜苏久久地沉默,似在权衡,直到僵持了接近半分钟,才轻轻颔首:


    “好。”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傅行舟的整张脸都舒展开来,上前一步,将她拥入怀中。


    脑海里,系统久违地发出询问:


    【愧疚值早在他得知是你救了他那一刻就满了,宿主,你已经耽搁了太久,不去下个世界吗?】


    【去下个世界,我在这个世界的身体必须死掉,是不是?】


    【是的。】


    【我不想这么做。】辜苏又问,【我想多待一段时间。有些事还没有做完。】


    【……】系统提醒道,【不要因为心软就留下。这是过去许多宿主总结出的经验教训。如果你今年年底之前不走,再想走,就是十二年后了。】


    【嗯,我知道。】


    辜苏抬起手,环住傅行舟的腰背,眼帘低垂,若有所思。


    系统只负责提醒,不负责劝说,见她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多话。


    傅行舟听不到她和系统的对话,只对她心意的改变感到欣喜若狂,他小心环住她:


    “等你好了,我们就筹备订婚。”


    辜苏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问:


    “从今以后,你也会一直给我讲故事,教我各种各样的知识吗?”


    傅行舟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辜苏可能只是把他当成了免费的老师,而不是当成一个可以成为丈夫的男人。


    但他不在乎:


    “会的。”


    如果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教给她,换她不会离开他,他甘之若饴。


    谢天谢地,他还有东西可以教。


    ……


    傅行舟给辜苏买来这只叫球球的萨摩耶,本意是陪伴她。


    但是训犬师考虑到辜苏的状况,有意教了球球一些其他技能,它现在几乎成了辜苏的导盲犬。


    不管它上一刻玩得有多高兴,只要辜苏从坐姿变成站姿,或者想要去什么地方的时候,球球就会立刻丢下玩具,跑向辜苏,将身体紧紧贴着她的小腿,把背上扶手怼进她手心,引导她的方向。


    因为有了球球,辜苏愿意在别墅里走动的范围明显扩大了。


    从前她都不愿意离开卧室,现在牵着球球,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能爬到三四五楼去。


    这个家的所有房间都对她开放,她像是探险一般,摸索出了影音室、桑拿房、会议室之类的新地点。


    不过她最喜欢待的,还是顶楼的花园。


    冯姨用指纹替她开了门:


    “这里是从前夫人开辟出的花园,她喜欢花草,就让人在楼顶建了个温室,是半球形的,中间还有观景用的亭子,她常常在那里喝下午茶,那里风景也最好。少爷有时候也会来。”


    冯姨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感慨:


    “夫人走了之后,少爷就一直不开心,没多久,就叫人封了顶楼,这里已经有……七八年没人看顾了。”


    不用冯姨说,空气里衰败陈腐的味道也告诉了辜苏,这里许久无人造访。


    冯姨感慨道:


    “夫人在的时候,因为生病,逐渐就不太跟少爷说话了。少爷心里其实一直很难过,但是他不习惯表达,那个时候年纪也太小,只能一个劲地埋头学习,就等着哪一天,夫人能回头看他一眼,可惜,直到夫人去世都没有等到。”


    辜苏捂住嘴,被灰尘激得打了个喷嚏:


    “这样啊……那里面的花草还在吗?”


    “都枯死了。”


    她若有所思。


    傅行舟很重视他的母亲,从他再也不愿睹物思人就能看出。


    但一些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傅行舟曾经简短跟她说了母亲的事情,主要是为了解释她眼角膜的去处。


    他的母亲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死亡之前,大概率精神已经不正常。


    可她还是给他打了最后一通电话,交代了蒋莹尸体的去处,在那之后,才从酒店高层一跃而下。


    辜苏一直觉得违和。


    她研究过人类心理学,知道这种情况不符合傅行舟母亲的心理状况,一个重度抑郁的人,在走到寻死那一步之前,是不会想到这么细致的安排的。


    或者说,不太可能出现在人前,甚至出席儿子的成人礼——不是心理上的,而是生理上不允许。


    重度抑郁症的大脑结构,已经和正常人不一样了。


    他们无法正常分泌多巴胺,无法看到这个世界有快乐和阳光的一面,只会在自己的地狱里越陷越深。


    如果她真的出席了,那一定是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


    更何况她的死状那样不体面,如果真的是自杀,在极短的时间内,是无法完成从安排儿子去取蒋莹尸体,到一跃而下的转变的。


    看到辜苏一直沉思,冯姨小心叫了她一声:


    “这里空气不好,你要是喜欢种花,明天就请人来收拾一下,怎么样?”


    辜苏摇头:


    “这是他母亲的地盘,我不能随便动,等他回来,我问问他的意思。”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冯姨似是松了口气,放下什么包袱一般。


    少爷这些年一直困在母亲的死中走不出来,外表看着与常人无异,但冯姨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注意不到时不时出现的、没打扫干净的血点?


    是时候做出改变了,无论好的坏的,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


    窗外亮起车灯,傅行舟在别墅门口下车,冯姨立刻迎上来,替他脱下外套,搭在门口衣帽架上:


    “少爷,小姐有事找您。”


    傅行舟颇感意外,她平时都不主动找他的:


    “有说是什么事——不,我亲自去问。”


    说着,不等冯姨给他递口热茶,就松了松领带,迈步向二楼走去。


    辜苏通常都在自己的卧室待着的。


    “少爷,不是二楼。”冯姨预料到了他的目的地,在他身后提醒道,“小姐在顶楼花园等您。”


    傅行舟脚步一顿,骨节分明的手指扶上台阶,侧过身来:


    “顶楼?”


    她从来不去顶楼。


    诧异一闪而过,他回过身,脚步更急,匆匆离去。


    冯姨替他把鞋放好,心中升上一丝隐秘的忧虑。


    二楼许久无人使用,幸好灯还是亮的,电梯刚升上来,傅行舟就透过玻璃走廊,看到了前方七年不曾到访的温室花园。


    里头的花朵全都枯败了,花盆光秃秃的,只留下破烂茎叶,还有枯瘦枝干。


    温室里灯光亮着,原本花叶繁茂葱茏时,要绕几道弯走进去才能看到的亭子,如今没了花草枝叶的遮蔽,一览无余。


    亭中坐着道纤细背影,恍惚间,他竟以为是母亲魂灵回转人间,故地重游。


    下一刻,他就把这个荒唐念头从心里驱逐出去,匆匆按下指纹认证,不等门完全打开,就抬腿向那道身影走去:


    “辜苏,听说你找我有事?”


    温室里地暖也许是坏了,秋夜气温寒凉,她膝下趴着球球,将拖鞋踢了,两只脚正塞在厚厚的毛发里取暖,耳朵里塞着耳机,不知道在听什么。


    傅行舟没听到回答,走到近前才发现她的耳机,略一思考,便以不会惊扰她的方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辜苏身体一震,摘下耳机,回过头来:


    “你来了。”


    冯姨已经在亭子里备下与七年前相似的软垫,收拾出能够坐人的地方。


    傅行舟坐在她对面,膝盖抵着膝盖,习惯性去牵她的手:


    “是我。找我有什么事吗?”


    辜苏的手指有些凉,不知道等了他多久,她任由他牵着,开口并不说是什么事,却是一句家常话:


    “我听说,你以前很喜欢这里。为什么要封起来?”


    他和冯姨一样,误会了她的意思:


    “你要是想种花,种……玫瑰花,或者别的什么,我就让人把这里收拾出来。”


    “我不是想种。”


    “……”他略一沉吟,“封起来,是因为这里以前是母


    亲的秘密基地。母亲去世了,秘密基地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觉得,你的母亲真的是自杀的吗?”


    辜苏忽然问。


    “什么意思?”他的手指不自觉用了些力气,“她从前有好几次都自杀未遂,我想,那一次应该是铁了心想死,再加上那时候所有人都在忙我的成人礼,父亲派去看顾她的人疏忽了吧。”


    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


    “她一定觉得,离开父亲,还有和父亲流着相同血脉的我,是一种解脱。”


    他很早就知道,母亲其实不爱他。


    真正的爱是能感觉到的,而他的母亲,从小就吝于抱他,哄他,在生病之后,更是取消了读书给他听的环节,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没有来过花园。


    辜苏摇头:


    “我觉得不一定,所以我来这里,其实是想找些线索来证实我的观点,结果——还是球球替我找到的。”


    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傅行舟伸手接过,看清是什么的那一刻,瞳孔骤缩:


    “这是——”


    “验孕棒,两道杠。”辜苏轻声道,“我请冯姨帮我看过了。”


    她不知道的是,当她拿出验孕棒的那一刻,冯姨看她的眼神,立刻变得复杂起来,喜悦中夹杂着担忧,还有一丝丝欣慰。


    “这是……?什么意思?”傅行舟纵使聪明绝顶,也不明白她突然拿出这个是几个意思,“我没有……这不是我的孩子,是蒋其声的?还是赵川的?”


    “……”辜苏的表情裂开一瞬,随即用力将手从他掌中挣脱,恼了,“验孕棒不是我的!是你母亲的!球球在这张桌子的暗格里找到的!”


    傅行舟刚才只是没往那边想,如今辜苏一开口,他瞬间反应过来:


    “你是说……”


    “你看验孕棒上面的生产日期。”辜苏耐着性子跟他分析,“冯姨告诉我,生产日期是七年前,正好是你母亲去世前一段时间。她还回忆说,你母亲在那段时间抑郁症状有所好转,这才是你父亲派去的人松懈了对她的看管的原因。可谁知道她还是跳下去了——我不是说,一个刚怀了孩子,抑郁症还有好转迹象的孕妇不可能跳楼,我只是觉得可疑,所以又去查了一些东西。”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等辜苏拿出更多的证据,傅行舟遽然起身,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阴沉。


    辜苏怔然:


    “我还没说完……”


    傅行舟强压着心中几乎暴虐的情绪,重新坐了下来,疲惫道:


    “你说。”


    她不清楚傅行舟心里有些什么猜测,但还是按照原计划,拿出了第二件证据:


    “这个是我请冯姨帮忙,找到当年负责照顾你母亲的保镖,录下的口供。”


    录音笔按下,男人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温室里:


    “最后见过少夫人的,其实是老傅总,但是没呆几分钟,就从房间里出来了,之后不久,就听到了少夫人坠楼的消息,我一直守在门口,按照少爷的吩咐,每隔半小时进去看她一次,就是在那半小时里面,夫人精神病发作,跳下去了。


    “老傅总叮嘱过我不要告诉警方,他见过少夫人,不然说不清楚,而且他还是小傅总的父亲,我也只是拿钱办事……他替我拦下了小傅总的怒火,这么点忙,我总该帮他吧。”


    傅行舟听到后来,眼神已经变得空洞阴寒,辜苏浑然不觉,还在分析:


    “应该是傅儒许用了什么办法刺激了本就精神不稳定的你母亲,导致她跳楼自杀,这件事他不是直接凶手,年代久远,证据也不足,所以要走法律程序应该很难——”


    “辜苏。”肩膀被一双手抓住,力道甚至有些重,辜苏的话音戛然而止,“你为什么要查这件事?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件事!?她本来可以不用死的……她本来都已经想活了——!”


    她怔住,有些被他语气中的压抑和疯狂吓到。


    看不到傅行舟的表情,她无从揣测他的情绪,只能从语调判断,他现在应该在痛苦崩溃的边缘。


    辜苏有些无措,她不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往后瑟缩:


    “我……我只是觉得可疑,好奇,就顺手查了一下……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这样难过……”


    直到此时她才想起,有句话叫,无知是福。


    她不该上赶着揭穿这一幕丑恶谋杀,逝者已矣,傅儒许也早已入狱,一切本该在此时尘埃落定,她不该将活人也拖入地狱之中。


    许是她的怯意唤醒了傅行舟的理智,他颓然松了手,向后靠去,仰头,看到温室天花板上,母亲请人定做的玫瑰花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他禁不住眼眶发热。


    单臂遮住眼睛,他喉头重重滚动,努力试图压抑涌至胸口的恨意与不甘,片刻后才开口:


    “不是你的错。真相不该被掩埋,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


    心情稍许平复之后,他才哽然道:


    “我早该猜到是祖父。自从母亲有一次在新闻发布会上当众发病之后,他就不允许母亲出现在镜头前,将她视为弃子,如果他又知道了母亲怀孕的消息……为了保证傅家继承人只有一个,他很有可能对母亲腹中的孩子动了杀心。”


    听他这样说,辜苏难过的同时,也小心翼翼地佐证了他的观点:


    “你母亲的保镖也是这么说的,在你母亲去世之前一段时间,你的祖父经常找她麻烦,甚至有过一场不成功的车祸。”


    傅行舟闭上眼,嘴角苦涩勾起,双手伏于白皙肌肤之下的青筋暴起,似乎极力忍耐着什么。


    辜苏看不到他的反应,摸索着,从他的手掌,一寸一寸,摸到他的肩膀,然后,俯身抱住了他。


    “啪”,温室的灯年久失修,终于灭了。


    在一片黑暗中,响起压抑的泣声。


    辜苏轻声道:


    “我想让你知道,你的母亲没有抛弃你,她不是恨着和你父亲流着相同血脉的你,才丢下你一个人去死的,她曾经很想活下来,甚至克服了病痛,参加了你的成人礼,她死去是迫不得已,是被人害死的,所以——傅行舟,你的母亲很爱你。”


    傅行舟长久地沉默着,只有揽着辜苏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她轻抚他的后背,像是抚摸一只失路小狗:


    “而且,我听冯姨说,有温室指纹认证的人,只有你母亲,冯姨,还有你。你觉得,她为什么要把验孕棒放在这里?她是想让谁看见,让谁惊喜地发现,自己即将做哥哥了?”


    片刻后,辜苏听到他在自己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


    “他欠了太多条人命。辜苏……你会害怕今日之后的我吗?”


    辜苏环着他的手臂顿时一紧:


    “会,所以你不要做傻事。”


    他缓缓闭上眼,脑中仿佛浮现无数个在这里与母亲相处,却渐行渐远的日日夜夜。


    胸膛缓缓起伏,吐出一口浊气,他侧首,薄唇微张,气息洒在辜苏耳畔:


    “辜苏,你是想治愈我?


    “让你失望了。


    “我是自愿下地狱的。”


    左手掌住她后脑轻抚,滑落的袖口之下,是崭新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