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五十训他垂首,在辜苏右颊落下一吻……
傅儒许的案子又有了新的变化,傅行舟要求重启调查母亲之死,警方用了两个多月都没什么进展。
年代太过久远,他当时做得又隐秘,实在难以推进。
傅行舟在创业之余,公司警局两头跑,每天十二点之前不能归家。
辜苏则在别墅里和冯姨一起,一点一点地将花园重建。
“也许这样做没有意义。”她顿了顿,“也许有意义。谁知道呢。”
冯姨利落地将花盆搬到地上,再用抹布擦干净花架,笑道:
“一定会有意义的。等这里重建好了,少爷看到一定会很高兴。”
辜苏坐在亭子里,手上慢吞吞地编穗子,那是她准备拿来做温室装饰的。
技多不压身,她从前无数个兼职里,就有做手
工一项,因此现在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编出好看的穗子——只要冯姨告诉她颜色。
二人正交谈间,冯姨的手机响了,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起手机,那边却是周叔焦急的声音:
“少爷去监狱见老爷了。”
“见他怎么了吗?”冯姨还不觉得有什么,“老爷毕竟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他以保外就医的形式,把老爷接出来了。”
说到这里,冯姨还没有察觉不对,一边耳朵灵敏的辜苏已经听到了周叔的话,蓦地起身:
“他在哪里?”
“在……”周叔似乎转了一下头,声音变远了一瞬,“在去老宅的路上,我借口加油,顺便上个厕所,才有时间来告诉你们。”
辜苏的手机丢在卧室,他打不通,才打了冯姨的电话。
“冯姨,麻烦帮我叫车,我得去找他。”
辜苏起身,手中穗子掉落在地。
……
傅家老宅偏僻处的废弃教堂内。
惨淡阳光被玫瑰窗扭曲成七彩的颜色,洒在破败长椅上。
最前方牧师布道的宣讲台早已损毁,只余下破烂的木架。
傅儒许在狱中再次中风,这次没有那么好运,有顶级医疗设备随时待命,他的治疗耽误了片刻,便已造成半边身子不能动弹的严重后果,平日里悉心保养的年轻皮相也憔悴不少。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任由傅行舟将他推入教堂,没有注意到,傅行舟熨烫妥帖的西装裤袋中鼓起一小块。
“这里是我父亲和母亲宣誓结婚的地方。”傅行舟将他推到过道中央,正对着前方巨大的、绘有圣母像的玫瑰花窗,说话时的语气很是怀念,“听母亲说,您当时对她很满意。”
傅儒许不开口,傅行舟便自说自话:
“您满意她没有强势的娘家,没有显赫的出身,长得足够漂亮,能留下优秀的基因,性格还温顺,不会像祖母一样强势。可是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满意她了呢?”
傅儒许依旧板着脸,在听到关于蒋莹的部分时,才微微抽动脸皮,一开口,声音就比往日苍老了十岁:
“我没想到,你会为了一个外人,置我们的血脉亲情于不顾,还为了她,大费周章地把我弄到这里。”
“母亲葬在这里,是您不允许她入祖坟的,所以父亲把她埋在了教堂后面的紫罗兰花海里。您想去见见她吗?”
傅行舟语气温和,却不给他选择的余地,问出口的瞬间,就已掉转轮椅,将傅儒许向外推去。
“混账!你难道还想听我向她道歉认罪不成?当年她已经坏掉了,在发布会上当着所有媒体的面发疯,你父亲也因为她的事情烦心,到处求医问药,还错过了几次重要的合作!你为了她,你死活不肯出国留学,捏着国外名校的offer,非要在国内读大学!再这样下去,你的前程就毁了!”
“那又如何?”
“坏掉的东西就该消失,是你们太优柔寡断!”傅儒许坐在轮椅上,神情激动,“我是为了公司的利益,为了更多人的生计,为了更大的成就!伏龙集团就是在她死后才做到行业龙头的,如果她还活着,如晦的心思根本就不可能放到经营上!我没有做错,你们却被世俗的善恶观洗脑了!我们这种地位的人,信奉的丛林法则,和那些时薪只值十几块钱的普通人不一样!杀一人是错,杀一人救千人就是善!伏龙集团扩张以来,提供了多少岗位,养活了多少张嘴,你数过吗?伏龙集团的哪个员工不感激我,哪个人不是领着我发的工资!?没有我,他们要怎么活!?”
傅行舟神色平静地推着他往墓地走,不把他的申辩放在眼里:
“可如果没有您,城南老街的那些人也不用死。”
“……”
傅儒许如卡了壳的机枪,喉咙噎住,不再发出动静。
秋露深重,黄昏的墓地四周种满紫罗兰,此时不是花季,紫罗兰的叶片呈暖黄色,让此处景色看上去不至于过分萧索。
傅儒许不信教,因此从未来过这里。
墓碑上刻着“李清溪”的名字和生卒年。
傅儒许此时即使面对墓碑,也没有丝毫愧疚:
“退一万步说,她那个状态,出事是早晚的事,我只不过帮了她一把,结束了她的痛苦罢了。行舟,你难道要为了一个死人,跟活人翻脸吗?”
许是自恃身份,相信孙子不会把他怎么样,又也许是为了伏龙集团入的狱,劳苦功高,所以他相当有恃无恐。
“不是死人,她是我的母亲。”
傅行舟垂首望向墓碑,瞳眸幽深,单手伸进裤兜里,缓缓掏出藏了一路的东西。
傅儒许眼角余光看到,立即向前俯身,挣扎着要从轮椅上下去:
“你疯了!”
“我疯了?您真是了解我。”傅儒许绕过轮椅,一步一步,缓缓靠近已经摔在地上,只用手臂的力量向前爬行的傅儒许,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给过您机会,是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的底线,伤害我最亲近的人,背叛我对您的信任。我不想听您讲您的善恶观,我其实也根本不在意这世上的善恶——善恶只是工具,用来替自己谋利的工具,您认为您是善——”
傅行舟伸直右手,带血槽的军刀尖端径直指向祖父的鼻尖:
“我认为,您是恶。”
傅儒许呼吸急促,后背已经紧紧贴在墓碑上,语速极快地劝诫:
“我现在还在保外就医阶段,我要是死了,会有人来调查的!而且、而且!你没必要把自己变得跟我一样满手鲜血!我是你的亲祖父!傅行舟!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他不为所动,蹲在已经抖如筛糠的祖父面前,面无表情:
“我很好奇,母亲当年,也这样求过您吗?父亲呢?你想过他们是您的儿子,是您的儿媳吗?您为了一己私欲,杀妻杀子杀媳,如今又来求我,要我看在一点血脉亲情的份上放过您——祖父,您的脸不疼吗?”
夕阳沉落,最后一丝光芒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将世界归还给黑暗。
墓园里亮起了白惨惨的灯,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
傅儒许眼瞳中倒映出惨白灯泡,他死死贴着身后墓碑,脖颈被冰凉坚硬的刀锋抵上,习惯了商业谈判与话术斡旋,活在锦绣堆里的傅儒许,第一次直面足以威胁他生命的凶器:
“你想要什么,可以谈!都可以谈!”
“我只想要一个真相。”他单手揪住祖父衣襟,举刀的右手高高扬起,“告诉我,我的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傅儒许双手胡乱挡在身前,高声叫道:
“地屈孕酮片!我买了地屈孕酮片!这种药是用来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的!但是也会加重抑郁的病情!我加到了她的茶水里就离开了!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抛下了一切!”
是她不要的你!
傅行舟的双瞳一瞬间失去高光,像是陷入了泥沼中的旅人,四周无所凭依,只好一路向着深渊之底陷落。
——你的母亲曾经很想活下来。
——傅行舟,她很爱你。
不知是谁的轻声细语刺破了黑暗,如一道闪电照亮了无垠黑夜,傅行舟瞬间驳斥了傅儒许荒唐的揣
测:
“她不是自愿死去的!是被你害死的!公道、正义、活着的自由,在你眼里,是那么不可饶恕的东西吗!?”
军刀在灯光下反射出寒光,那一点反射的光芒远远映入了正在扶着辜苏,往这里赶的冯姨眼中。
“他要对老爷行凶!”
冯姨急切道,辜苏闻言,立刻高声喊他的名字:
“傅行舟!不要做傻事!我说过的!”
这喊声如同伸入地狱的绳索,扼住了他往下戳刺的右手。
冯姨大松口气,扶着辜苏紧赶慢赶了几步,刚要走到傅行舟身前,就听他平静地发疯:
“冯姨,闭眼。”
“你疯了!”
冯姨与傅儒许说出了相同的台词。
“傅行舟!”距离傅行舟还有一段距离,辜苏为了拖延时间,一路上打好的草稿,不假思索地流淌而出,边劝他,边缓步向他靠近,“我从未向你许下完美的的正义……我也从未向你许下和平与幸福,我伸出援手,只为祝你享有为上述一切而战的自由!你还记得你给我读过的这段话吗?如果你认为这世上从来没有玫瑰园,也从来没有所谓的公平和正义,那请你至少相信,有人会对你伸出援手,有人会帮你,我会帮你——所以不要一个人冲锋陷阵,可以吗?”
“……”傅行舟默然片刻,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会帮我,挥刀吗?”
他想要的,不是救赎,也不是战友,他已在地狱之中。
善恶的界限已经被模糊,他现在所做的也许是“恶”,也许,是更大的“善”。
辜苏面上稍露迟疑,他手上的刀已经落了下去。
“不要——!”
冯姨尖叫起来。
辜苏推开冯姨,跌跌撞撞地往前扑去,没能摸到傅行舟衣角。
冯姨的尖叫,还有傅儒许的大叫,两道高低不同的叫声几乎震破耳膜,她高喊着“住手!”,跌跪在他面前。
军刀没入傅儒许心口,傅儒许惊惧地叫了半晌,手脚发冷,缺氧到大脑麻痹,最终才发现,无事发生。
傅行舟面无表情地把刀收回,收入刀柄的伸缩刀锋又弹了出来。
“……”
短时间内经历大悲大喜,死里逃生,傅儒许捂着心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傅行舟按下手机的停止录音,将其收入衣兜。
他要的证据,“作案手法”、“害死母亲的凶器”,已经到手了。
辜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傅儒许已经死去,她下意识想要去摸索傅儒许的尸身,却被一只微凉的大掌握住手腕。
傅行舟疲惫道:
“走吧。我们回去。”
“你杀了他?”
辜苏整个人都在抖,被他强硬地拽着手腕从地上半抱起来,一只有力手臂环住她腿弯,将人打横抱起,语气带着平日里罕有的狠戾与阴郁:
“杀了又怎样,不杀又怎样?辜苏,是你说要帮我的,是你说要助我享有正义和为正义而战的自由——杀个人而已,你就要离开我了?”
辜苏如坠冰窟,整个人蜷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脸色难看到极点,但还是努力颤抖着手指,揪住他衣襟,小声道:
“你去自首……去自首,不对,先叫救护车,然后——”
“不去。”他闹起脾气,将吓傻的冯姨和傅儒许全都抛在身后,心情差到极点的他,撕去了温和冷淡的伪装,咄咄逼人,“我杀了他,你要怎样,离开我吗?还是——”
“啪!”
一道用尽力气的耳光落在他的左脸。
他舌头顶了顶左腮,感受着颊上火辣辣的痛感。
奇异的是,被打了之后,他的心情竟然好了许多,刚才和祖父交锋时压抑着的那些黑暗的、混乱的情绪,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
他垂首,在辜苏右颊落下一吻,迎接他的,又是一记耳光。
辜苏一字一句道:
“现在,放我下去,然后,叫救护车。”
他轻笑出声,胸膛震颤,把脑袋埋在辜苏颈项,用和她打他时截然相反的力道,亲了亲她的肩膀,声音是笑着的,细听却有哭腔:
“辜苏,看着我。不要让我再回到地狱——我可以相信你吗?”
辜苏还在气头上,没有说话,他闷声道:
“你闻闻,没有血腥味。”
辜苏依言在空气里嗅了嗅,忽然意识到什么,不等她开口,他就答道:
“我没有杀他。刀是可以伸缩的道具刀,找人定做的。只是想诈一诈他,好让母亲的案子往前推一点。辜苏,我从地狱里爬出来了——因为你。”
第102章 第一训人人爱沈恤,没有人爱他。……
辜苏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比系统预估的久得多。
她完成任务之后,愧疚值系统就不大管她,只在每十二年出现一次脱离机会的时候提醒她,其余时间为了节省能量,陷入沉睡。
第一个十二年,她利用傅行舟的投资,研发了专门为盲人服务的辅助手机——可以智能识别并扫描书本文字,转化成AI语音读出来,并且搭载了包括烹饪、导航、呼救等功能在内的生活辅助系统。
傅行舟教的金融知识被她用来和对家打商战,初次试手,赢得艰难。
不过后来,她的对家老板反而三番五次地约她出去吃饭谈合作,气得傅行舟抄起商业武器,好一通针对。
第二个十二年,她主持组建的导盲犬训练机构日益成熟,以每年三十只左右的速度,为需要帮助的盲人提供导盲犬。
这个机构不但不盈利,每年还在往里面倒贴钱,即使有政府补助,年底的报表也能叫任何一个会计心梗,可无论是辜苏还是傅行舟,都没有放弃运营它。
第三个十二年,她作为B市人民代表,提出改善无障碍公共设施,尤其是盲道的议案,第一次明确对不铺设盲道路段、占用盲道行为的惩罚机制。
除此之外,还有对其他残疾人有利的人性化提案,得益于此,虽然微小,但大街上愿意抛头露面的残疾人,正在确确实实,一点一点地多起来。
这些年来,受限于攻略者身份,辜苏无法诞下后代。
傅行舟一生无子,早已将遗嘱立下,他去世后,所有遗产都归辜苏所有,如果辜苏也去世,那就由辜苏指定继承人。
系统逐渐目瞪口呆,暗自琢磨,它绑定的到底是愧疚值系统,还是大女主系统。
仔细一看,辜苏似乎也不是纯粹的大女主——在家里,她几乎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什么,冯姨照顾她的生活,傅行舟则每日雷打不动地给她读书(在AI朗读诞生后依旧如此),与她交流今日遇到的事情,指点她在推进工作时遇到的难题,对待她的态度不仅仅是妻子,更是事业上的战友。
她想要做什么,傅行舟便主动递上他所有的资源,任她挑选,恨不得替她开路,诸般邪祟,不得近身。
大女主……不是这样的吧?
万一哪一天,傅行舟不爱她了呢?
她依旧是那个需要依附他人才能生存的菟丝花——吗?
系统不确定地遍历了一回自己的数据库,依然没有得出答案。
但是与不是,只是它纠结的问题,辜苏本人不在乎。
有资源就用,至少她帮助到的人,推行出去的提案,是实实在在的。
而且,她赢来的声望,也反哺了傅行舟的公司。
她不需要别人用一个简单偷懒的词汇来概括她。
她学到的东西,脑子里的设想,能有一个平台供她验证与发挥,对她来说已经是极佳的机会。
很快,系统就不再困惑了。
因为某一日,已经退居幕后的傅行舟,在某次乘坐飞机去大洋彼岸,亲自为辜苏挑选生日礼物时遇难。
他的尸体与包装精美的礼盒一起被送了回来。
葬礼上,辜苏面覆黑纱,在冯姨的搀扶下,戴着他亲自为她挑选的项链“Apollo(光明神)”,神态自若地迎来送往,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这些年来亲眼见证了他们爱情神话的宾客们窃窃私语,先是惊讶于辜苏的态度,可到最后都在讨论,傅行舟死后那一大笔遗产的金额究竟有多少,辜苏会怎么用它。
辜苏不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最后给他上了一炷香。
第二日,她被发现,伏于他的棺木上没了气息。
那条镶嵌了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红钻的项链,静静地坠落于地。
红钻内部用激光刻印了一行字:
你在注视我。
……
系统空间。
纯白的空间
里,辜苏缓缓睁开眼,这是她时隔数十年,第一次重获光明。
【积分结算完毕。自动修补灵魂,“目”已治愈。】
辜苏在这个世界滞留的时间过久,系统不得不对她的记忆进行了提纯与隔离,将那些记忆作为“经验知识”,而不是“情感记忆”,以免影响她的下一个任务。
辜苏沉睡了一整年,才将这些年来关于傅行舟的感情记忆压缩完毕,之后只要上传,就能只留下他教给她的知识与技能,删除与他有关的、多余的、会影响她状态的记忆。
普通人只能活一世,而辜苏在任务完成之前,都要给系统打工,这种记忆重置,不是一种掠夺,而是一种保护。
在上传前一刻,系统基于收集资料的需求,多问了她一句:
【宿主,你对傅行舟,到底是怎么看的呢?】
辜苏怔愣了很久,这一段空白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她想了些什么。
但片刻之后,她缓缓抬起手,捂住眼睛,身体的颤抖由轻微变为剧烈,从喉咙里溢出极力压抑的呜咽,断断续续地哽声道:
“我还没有见过他的模样……我还没有‘看见’过他……”
怎么看他?
她怎么看他!?
那些伴随着低沉磁性的声音入眠的夜晚,那只黑暗中坚定不移牵住她的手掌,那些几乎已经融入日常的探讨与互动。
她当初与无边的黑暗对抗,在离开与留下之间,做出的最明智也最不明智的抉择。
给予她新的高度与“视野”,骨子里矜傲自持,却低下身段,教会她许多知识的男人。
最终都在系统的叹息声里,化作一道数据流,汇入系统的数据库之中。
……
辜苏迈入前往下一个世界的传送门,片刻恍惚后,缓缓睁眼。
面前沉木雕花的卧室门扉紧闭,别墅里负责照顾沈悯的保姆阿姨正在向辜苏叮嘱注意事项:
“医生嘱咐,少爷的病情不能吃重油重盐的食物,也不能吃辣,还有要按时吃药,吃什么他自己清楚,问他就行。”
辜苏还想就沈悯的病情详细问问,保姆却已经低头看了眼手机,说句“时间到了,我该走了”,便匆匆转身,像逃离一个大麻烦。
辜苏叹口气,不禁抬手,摸了摸额头上贴着纱布的伤口。
时间倒回数日前——
她这具也叫辜苏的身体,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但比先前的她幸运的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在父母去世后,有幸得到了一对富商夫妇的资助,得以顺利读完大学。
这对富商夫妇膝下有两个儿子。
长子沈悯从生下来就病痛缠身,从来不在人前露面,医生断言他活不过二十五岁;
次子沈恤年轻有为,身体健康,是夫妇俩指定的企业继承人。
直到她毕业这年,沈恤因车祸意外去世,沈夫人又已经无法生育,从未对她提过要求的沈氏夫妇,第一次求到她跟前来,以恩情为交换,求她给沈家生一个孩子。
起初并未牵扯到沈恤,原定要与她生孩子的,是沈先生。
她陷入恩情与自由的两难,最终是沈夫人亲手将她送到丈夫床上。
辜苏至今仍然记得,她从燥热中醒来,睁开眼,看到与她共处一室的沈先生时的惊惶。
房门被从外面反锁,她喘着气,浑身发软地冲进洗手间,边往浴缸里放冷水,便用冷水一遍遍洗脸,甚至试图拆开剃须刀,用刀片割开血管。
好在很久之前有过被下药的经验,为了不再陷入类似的窘境,她了解过这种情况下该怎么自救。
沈先生年近五十,保养得其实不错,虽然因为年纪太大,肌肉难免有些松弛,但依旧比同龄的中年男人好上太多,英俊面容上也多了年轻人没有的沧桑沉稳,对部分女人来说,甚至颇具吸引力。
可辜苏依然不愿。
靠着对他们来说不值一提的金钱资助,就想买断她今后的人生,支配她的身体——没有这个道理。
她咬着牙,铆足了劲用额头撞墙,试图利用疼痛保持清醒,鲜血顺着脸颊流淌,混入涔涔冷汗。
身后的沈先生似乎轻叹一声:
“抱歉,是我夫人一时心急,才做了错事。我不会碰你,也不愿意背叛她。但如果这件事不解决,她不会死心,今后你依然会不得安宁。”
辜苏红着眼圈,扭头看他,喘着气道:
“我可以把你们这些年资助我的钱,两倍,三倍,十倍地还给你们!但我绝不会同意以这种方式!”
沈先生考虑许久,才说:
“那你一会儿出去见到我夫人,就照我教你的说。”
他的解决方式就是,让辜苏主动提出,去照顾沈悯,生下沈悯的孩子。
一则可以让沈夫人暂时消停,二则沈悯休养的别墅远离沈家,沈夫人即使想管,也鞭长莫及。
她要在别墅里照顾沈悯,这期间不必她做多余的事情。
他会替她在自家公司挂名,给她正常发工资、交社保,就当是雇了个保姆。
沈悯最多活不过今年冬天。
等他去世,沈先生作主,她可以直接进沈家的公司历练,就当是照顾沈悯的补偿。
至于孩子,他会想办法劝说沈夫人。
看上去似乎是个不必出卖尊严与身体,就能获得好处的工作。
辜苏思索片刻,体谅到沈先生的爱子、爱妻之心,有些动容。
尽管这份约定对她来说,依然需要她牺牲一定的职业生涯,但她现在的学历与体面,是仰仗沈家得来的,沈家已经让步,于情于理,她都没有资格拒绝。
在秘密和沈先生签下那份“保姆协议”后不久,她就被送来了这栋名为“听泉云居”的山间别墅。
辜苏坐了半小时的车才抵达别墅,心中升腾起一个模糊的怀疑——
沈氏夫妇真的关心这个名叫沈悯的长子吗?
这样远的山路,一旦沈悯发病,甚至不需要叫救护车,可以快进到呼叫灵车来,直接把尸体拉走。
更何况,她查了地图,山下也根本没有像样的医院,只有一个镇级卫生所。
辜苏甩开一闪而逝的困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面前的这扇门。
门后就是传说中从不露脸、也从未留下过照片资料的沈家大少爷。
也不知他的诸多病症中,包不包含耳聋,总之在保姆已经推着收拾好的行李箱走到楼下时,辜苏依然没能敲开面前这扇铜墙铁壁般的大门。
她无奈,轻道一句“抱歉”,拧动把手,向内推开。
屋内拉着厚重窗帘,一丝缝隙也无,导致里面黑咕隆咚的。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腐气息,并非什么东西腐烂导致的,而是一种浓郁到连活人都能清晰体会到的,名为“死亡”的氛围。
沈悯当然没有死,他在辜苏推开门的一刹那,就将手中餐刀飞出,枯瘦如柴的手指却格外有力,刀身划破空气,“嚓”的一声,辜苏耳畔长发应声落地。
餐刀飞了一阵,撞到她身后大理石立柱,发出一声脆响,当啷落
地。
他本以为进来的会是保姆——除了那个天天机器人一样板着脸催他按时喝药、按时吃饭,除此之外把他当死人的马脸保姆,这栋别墅哪里还有活人?
他这副烂身子骨,早就该死去,好笑的是,他竟然熬赢了那个身体健康的弟弟。
啊哈,那个光环加身,背负万千人希望的救世主沈恤!
人人爱沈恤,没有人爱他。
可那又怎样?
死的是沈恤,而他沈悯还活着!
他很快就要死了,但他不甘心就在这座寂静的别墅里,无声无息地死。
他恶劣地想,就算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那个在他发病时冷眼旁观的保姆就不错。
可谁知餐刀脱手的瞬间,他看清了门外亮处剪影是长发,而不是保姆一贯的短发,指尖一抖,千钧一发之际,餐刀射偏,堪堪擦过对方的长发,侥幸没有钉入脖颈。
辜苏惊魂未定,僵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想好的台词也忘了个精光。
她从来没有一推门就得正对直冲面门来的暗器的经验,更何况屋里一片漆黑,她没有看清是谁差点伤到她,也没有看清飞过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等到她谨慎地微微侧过半边脸,眼珠转动时,才注意到落地的是一把锋锐餐刀。
心脏跳动的声音响彻耳膜,如果不是状况实在惊险,这次会面甚至可以被戏称为“令人心跳不已的初遇”。
实际上呢?
糟糕透顶。
她有那么一瞬,想转身就走。
这个沈悯是个疯的。
她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可沈先生疲惫的眼神,还有沈夫人的苦苦哀求浮现在眼前,辜苏的双腿只挪动一寸,就被钉回地面。
好吧——好吧。
她哀叹着想,至少命没有丢,说不定小少爷是故意给她个下马威,不是要她死呢?
说不定,他只是脾气差了点,人是善良的呢?
更何况,他是她的攻略对象,而且活不久了。
她没有时间了。
辜苏向屋里走了一步,眼睛逐渐适应了屋内黑暗,视线还未来得及捕捉到沈悯的身影,就听角落里传出一道阴沉嘶哑的声音:
“滚出去!”
与声音一起袭来的,还有一只烧开的水壶。
壶盖脱落,滚水兜头泼下。
第103章 第二训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滚!……
辜苏只来得及侧身,抬手挡住脸。
滚水泼向她的上半身,相当一部分洒在了手臂上,剩下的则落到肩膀和侧腹。
水壶烧开过了一段时间,但水温依旧灼烫,辜苏只觉得半张身子的皮都要被撕开,第一时间感觉到的不是热而是冷,紧接着便是疼——痛觉几乎不需要介质,直达神经。
缩在房间黑暗角落的沈悯,便这样冷眼旁观她拍亮电源,跌跌撞撞地跑进套房内的浴室。
水流声起,她在试图用冷水冲刷伤处。
辜苏咬紧嘴唇,将自己置于莲蓬头之下,用冰凉的水流持续不断地冲刷着伤处,但烫伤已经透过肌肤层层渗透,经过表皮,渗透到真皮层,热度不减,依旧在往里渗去。
紧闭的浴室门外,突兀响起一声砸门的动静,接着是重物落地声:
“新来的保姆?滚出去!”
辜苏不答,她进来时已经反锁了,他一时半会儿踹不开。
等她浑身湿漉漉地在衣服外头披了条浴巾走出来时,看到这位初次见面的沈少爷正坐在轮椅上,指间把玩着餐叉,抬眸正打算再警告她几句,却在看到浑身湿透的辜苏时,瞳孔震颤,薄唇微张,发了足有三秒的呆。
辜苏也在这时终于看清了沈悯的庐山真面目。
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白,是香灰燃到尽头,零落成泥、泛着死气的白。
也许是常年不出门的缘故,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皮肤裹着的青筋血管纤毫毕现,手背、脖颈,还有赤着的脚背上,都蛰伏着纤细黛青色细线,不用凑近就能看清。
除此之外,就是如鬼魅般鲜红的唇,也不知是不是涂了口红,但辜苏觉得,他应该没那个闲心。
那张轻薄红唇不悦地抿着,和它的主人一样,待人一向没什么好脸色。
也许是因为病中,沈悯的脸颊微微凹陷,头发不知多久没打理,凌乱披在肩头,显出极致的颓废来。
一双点漆黑眸反而幽深如夜,看人的时候,里头仿佛有块黑洞,深不可测。
辜苏迈开腿,一步步走向沈悯,对方这才如梦初醒,向后靠在轮椅上,浑身肌肉看似放松,实则每一寸都在用力,蓄势待发,如一只努力试图驱逐侵略者的野兽。
他迅速用眼神将她上下扫了一通,随即将视线别开,夸张地恶劣嗤笑:
“有什么好遮的?没一点看头。”
辜苏没有把他明显挑衅的话放在心上,用毛巾擦拭着头发,以不会让他感到威胁的速度,缓步走到他面前,在他由敌视转警惕的目光中缓缓蹲下,与他平视:
“医药费我会算进工伤赔偿,如果你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赶我走,大可不必。你父亲已经和我签了协议,接下来都会是我负责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沈悯暴怒,手臂抬起,餐叉划过锋锐弧度,携一丝寒芒,稳稳停在她眼睫前方:
“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滚!”
他不介意将自己最恶劣的一面展现给她,反正今后也不会有交集。
“我滚了之后,沈先生还是会源源不断地送人过来,不如我们两个磨合一下,凑合相处,你也能过得清静些,你觉得呢?”
辜苏双眸直视着他,纤长眼睫在餐叉逼迫下微颤,身体却没有退缩。
沈悯神情几度变换,手上餐叉依旧没有放下:
“你倒是查得清楚。”
“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的父母总不会让你无人照顾。”
沈悯听到这话,发出好大一声嗤笑:
“往死里照顾?”
他没有错过辜苏眼神中的错愕,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开始弓腰咳嗽,缓过劲后,才单手捂着嘴唇,抬眼看她,目光讥诮:
“沈琢在外面有了私生子,他巴不得沈恤死,也巴不得我死!怎么,沈琢跟你签协议的时候,没告诉你,怎么让我死得快些?”
辜苏有些茫然,轻声道:
“我不知道这些。我签的协议,仅仅是照顾你而已。”
沈悯将餐叉收回,看也不看,反手钉入辜苏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指间,动作狠厉熟练:
“那是他要观察你,是不是一条好用的狗!沈琢要我死,他老婆要我活,好给她生一个能和小三打擂台的儿子!现在你清楚要面对的是什么了?不赶紧滚,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辜苏低头看向犹在她指间震颤的锋利餐叉,皱眉将其自扶手上拔出,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
“你身边不应该有这么危险的东西,我会替你换一批。”
“你!”沈悯见她油盐不进,颇为恼恨,“喂,你叫什么?”
“辜苏。古辛辜,姑苏的苏。”出于礼貌,她轻轻笑了一下,谁知却扯到脸颊先前被烫伤的小块肌肤,笑容一闪即逝,下意识用濡湿的毛巾轻按住侧脸烧伤处,摇晃着起身,“我去上药,等我一会儿,可以吗?”
沈悯在她转瞬即逝的笑容中怔愣,嘴巴张了张,在她背过身去时才恶声恶气道:
“医药箱在客厅壁橱里,你不知道在哪,推我过去!上完药就赶紧滚!”
……
辜苏就地对着客厅的穿衣镜,用棉签蘸了药膏,细细擦拭脸上烫伤处。
脸部肌肤细嫩,已经起了一串小水泡,她不敢去挑。
沈悯抱着医药箱,坐在轮椅上,僵着一张脸,等她上完药才把箱子推到她怀里,自己转身去柜子里翻药瓶。
辜苏看到他从柜子里熟练掏药,边收拾医药箱,边问道:
“你该吃药了是不是?能不能告诉我你该吃什么药,我以后会替你记着。”
沈悯不说话,只当她不存在。
“沈少爷——”辜苏绕了半圈,用身体挡住柜子,躬身平视他,状似无意地将烫伤起泡的半边脸凑到他面前,“多个人照顾你不好吗?而且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签的是合同,又不是卖身契,别说合同没有坑,就算有坑,大不了交点违约金,反正我是不会听他们的话害你的。”
沈悯眼眸微闪,听到她的话,反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相信我说的话?不觉得离奇?”
“离奇什么?”
她见他态度有所转变,眼角眉梢漫上欣喜之色。
“世上怎么会有希望子女死的父母?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在编故事。”
辜苏想了两秒,缓缓蹲下,微抬头仰视着他:
“你是说,以前的保姆都觉得你在编故事,我是第一个相信你的人,是吗?”
沈悯警惕地把嘴闭上了,与她僵持半晌,才忿忿道:
“不许分析我的想法!滚出去!”
辜苏再度将烧伤的那边往他跟前凑了凑:
“不滚的话,你要打我吗?”
他胸膛急剧起伏,后脊紧贴轮椅靠背,目光更是没有落在她脸上,看样子是被她的得寸进尺气到了: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
说到一半,他忽然蹙眉捂住胸口,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了起来,口中含糊咒骂,看上去十分痛苦,大口呼吸着,抖着手指一个个拧开堆放在腿上的药瓶,艰难数出要吃的数量,熟练地倒入
口中,没有水,只能干着往下咽——就连干吃药这件事,他也习惯了。
以前的保姆要么不给他倒水,想让他最好自己噎死,好拿到那个男人的“奖励金”,要么一心想接近他,爬他的床,好生下孩子,拿到那个女人的“补偿金”。
他就像个物件,像个跳板,没有人在意跳板本身,他们只会在乎踩着跳板,能够着怎样的奖赏。
人人叫他沈少爷,无人看见他沈悯。
“水!”
这一次却有所不同,辜苏将满满一杯水递到他面前,澄澈双眸中盛着的不是算计和欲望,而是纯粹的担忧。
他眼神复杂地扫过她的脸庞,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等他缓过来,才有余力细细咂摸:
“刚才的水,味道好像不对。”
辜苏眼神游移:
“不知道你家饮水机在哪里,所以接了水龙头的水。”
沈悯刚刚才有所缓和的脸色,瞬间铁青,玻璃杯在手中几乎捏碎,刚刚压下去的痛感,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他深呼吸,吸气,呼吸,往复好几次,才调整好情绪,用一种近乎漠然的姿态问她:
“你要怎么才肯走?”
“我走了就没人照顾你了。”
“我不需要!”他随手抄起一旁医药箱中的剪刀,抵住辜苏咽喉,“不滚我就刺下去了!”
辜苏经历过几世的心理素质何其强大,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将脖颈往前送了送,剪刀尖端扎破了她的肌肤,一线鲜血如蛇,顺着细嫩脖颈蜿蜒流下。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他不肯撒手,辜苏也不肯退缩,视线交汇处,有某种晦涩的情绪在蔓延。
第104章 第三训我们家的保姆,没资格上桌吃饭……
沈悯眸中隐约有幽暗风暴凝聚。
他如同被挑衅到的犬科动物一般,鼻子迅速皱了一下,将剪刀收回,平放在膝盖上,动作间已经平复好了情绪:
“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辜苏垂眸在医药箱里翻找创可贴,神情自若:
“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要动不动就死啊死的,”
沈悯轻哼一声,自顾自道:
“你要留下来,可以,但我们要约法三章。”
辜苏拆开一包创可贴,伸手递给他:
“在那之前,能麻烦你帮我贴一下吗?我自己看不到。”
沈悯冷笑,两只手都稳稳地放在扶手上:
“第一条,我讨厌肢体接触,非必要情况,不许碰我。”
“……行。”
辜苏无奈起身去找穿衣镜,对着镜面往脖子上涂碘伏,贴创可贴。
“第二条,我想吃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没问题。”
这是她的职责所在。
“第三条——”他拖了长音,苍白如鬼魅的脸上,薄唇微启,“除非我叫你,否则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真的很讨厌她了。
辜苏好脾气地一一应承,看了眼手机:
“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你平时几点吃晚饭?”
沈悯视线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抬起下巴,朝着一侧扬了扬:
“推我去厨房。”
辜苏将创可贴抹平,走过来正要将手搭在轮椅后面的扶手上,就听他恶声恶气地警告:
“小心点,别想碰我一根头发。”
辜苏胸口起伏几下,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推着他向厨房走去。
这栋别墅的设施相当齐全,厨房也很宽敞,冰箱里塞满了食物,还用保鲜膜封了几只碗。
她拿出来一看,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豆芽炒菌菇……青椒炒豇豆……番茄蛋花汤……你每天就吃这些?”
她仔细看了眼沈悯,觉得他这样没有血气的脸色,多半是因为营养不良。
沈悯本人无所谓地扯了扯唇角:
“既然知道我每天吃的是什么垃圾,你总该知道该怎么做饭了吧?”
“有忌口的没有?”
辜苏已经将围裙摘了下来,往身上系。
“随意。”
沈悯在她身后,嘴角扯出个冰冷弧度。
……
沈悯不耐烦在这里看她做饭,乘电梯回了自己房间。
辜苏等汤煲好的时间里,扶着椅背,慢慢坐到一边椅子上,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六点,于是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用温水送服,缓缓闭上眼,直到定时器的铃声将她惊起。
十分钟后,沈悯面无表情地被她推至餐厅,鼻子先于眼睛,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着的菜香,是他久未沾染的荤腥味。
他喉头微滚,咽喉收缩,不动声色地压制住隐隐泛上的反胃,扫一眼桌上菜色——
三菜一汤,也许是照顾到他生着病,胃口可能不太好,菜的量都很少,用小碟分装。
有开胃活血的洋葱炒蛋,蛋白质丰富的红烧肉,由茄子土豆和青椒组成的地三鲜,还有一小盆鲜鸡汤。
他的面前则摆着一小碗珍珠米饭。
同样的菜色,桌子对面应该是她的座位前面,也摆着一份。
辜苏将他推到桌前:
“厨房里没找到料酒,味道可能差点,你先尝尝合不合胃口。”
她的水平也就只能做些家常菜,如果今后小少爷突发奇想,点一些奇奇怪怪的菜色,她就只能现学现卖了。
沈悯用瘦得皮包骨的苍白手指别住筷子,迎着辜苏期许面容,夹了一筷红烧肉往嘴里送。
胶质弹滑、肥瘦相间的红烧肉进到口中,便引起他口腔甚至是胃部的痉挛,他用筷子使劲将肉往嘴里怼去,紧紧闭上嘴唇,叫那直冲脑门子的油腥味被锁在这副皮囊之中。
“怎么样?”
辜苏有些紧张地问他。
她已经有很久不做饭了,刚刚的饭菜全是临时上网查的,她自己也拿不准,到底好不好吃。
回答她的,是轻微的艰难吞咽声。
沈悯微微张开眼,眼睑半阖着,声音有些怪:
“还能入口。”
辜苏大大了松口气,正要往自己的座位走,便听他冷冷道:
“谁允许你上桌的?”
辜苏怔住,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对面,自己的那一份饭菜,有些明白过来:
“这也是你的规矩吗?”
“我们家的保姆,没资格上桌吃饭。撤下去!”
沈悯傲慢地用筷子指向对面。
她怔怔地看了他几秒,一句话没说,转身默默将自己的那份饭菜撤下去,搬到厨房去吃了。
餐厅里一时间只剩下沈悯一人,他眼神晦涩地看着辜苏离去的背影,许久才把目光收回。
许久不沾荤腥的沈悯,只是吃了块红烧肉,胃里便痉挛得难受,几次欲呕,都被他硬生生忍了下来,等缓过一阵,又伸筷去夹肉,连那盆飘着油星子的鸡汤,也被他喝得一滴不剩。
等他吃完的那一刻,辜苏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
“我推你回房间。”
他闭着眼,正坐在轮椅上与那股反胃对抗,辜苏一推轮椅,如同往骆驼背上轻轻放了最后一根稻草。
“呕——”
他突兀捂住嘴,背部弓成虾米,宽松的白T恤包裹住骨节突出的脊椎,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残渣前赴后继地被胃部挤压出来,涌过喉管,吐了一地,间或掺杂着
血丝。
“沈少爷!?”
辜苏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的饭菜里有什么相冲相克的成分,连忙要绕过来扶他。
沈悯眼眶中溢满生理性泪水,浑身剧烈震颤着,双眸不敢置信地瞪大,在那一瞬,所有的傲慢和尊严都被击得粉碎,顾不得还在灼痛的胃部和喉咙,狠狠推了她一把,嘶声驱逐她:
“滚开!离我远点!不许看!再看杀了你!”
他嘶吼着不让她靠近,又忍不住弯下身来咳血,地板上一片狼藉,辜苏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跑进厨房给他倒了杯温水,递到唇边:
“喝点水润润嗓子——”
“滚!”
他的嗓子已经喑哑,手上腿上满是秽物,为人的体面和对外撑起的矜傲荡然无存,眼尾通红,生理反应造成的泪水自眼眶落下,反手将玻璃杯用力拍开,杯子砸得粉碎,炸裂一地晶莹尖锐。
“沈少爷……”
辜苏又去拿纸巾替他擦拭,可依然被他粗暴地拒绝,甚至推搡了她一把。
辜苏没料到他身体这么差,可手劲却不小,再加上地面湿滑,尖叫一声,径直向后倒去,手掌被玻璃碎片割破,鲜血瞬间涌出,被满地水渍晕成淡粉色。
可她顾不得许多,采取了一些强硬手段,拉着轮椅,将沈悯从地上那堆狼藉中救出来,不容抗拒地用纸巾替他擦拭了嘴唇、下巴,又用力拉过他攥紧的拳头,将指缝中的脏污也擦了一遍,再端来温水,语气强硬了许多:
“喝下去,缓一缓,我去叫救护车,带你去看一下。”
“我不去!”
沈悯说着又要摔杯子,被辜苏眼疾手快一把拦下——同样的错误,她不会犯第二次。
她第一次没有蹲下平视着他说话,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父亲和我签订的合同,履行期限是直到你去世为止,但我不想因为想要得到自由,就盼着一个无辜的人去死。所以我不但不会害你,还会努力让你活得久一点,更久一点——我希望你和我的目标一致,就当——就当,不让你的父亲阴谋得逞,可以吗?”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软了下来,打一棒子,给了个甜枣,这几乎是以他的盟友角度考虑了。
沈悯瞥向她还在滴血的手掌,眼神微动,但胸中坚冰非一日之寒,他作出无所谓的表情,嫌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脏了的裤子:
“这招没用,劝你省省力气。”
辜苏没理他,拨通120,向他们说明了情况,挂断后把沈悯推到他的卧室,刚想替他找一件出去穿的牛仔裤,却发现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睡衣。
“你从来没有出过别墅吗?”
她侧身,看向坐在床头,躬身吃力脱下睡裤的沈悯。
“关你什么事,随便拿一条!”
他说完将脏污的裤子狠狠掼在地上,神情嫌恶,不知是在嫌恶这条裤子,还是在自我厌恶。
辜苏叹口气,找了一条和他上衣同色系的裤子,走过去半蹲下,正要替他穿上,便被他一手抵住肩膀:
“滚出去,我自己穿!”
辜苏的视线在他过分纤细苍白的腿上转了一圈,将疑问咽回,在他暴怒之前,把裤子递过去:
“那我在外面等你。”
在辜苏推门出去之后,沈悯分别慢慢抬起两条腿,将裤子穿进去,又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站起,穿好。
等辜苏进来时,他已经端正坐在轮椅上,衣装整齐,仿佛恢复了初见时那个苍白如鬼魅,却又过分漂亮的沈少爷。
……
听泉云居周边除了山,就是一座名叫涌泉镇的小镇,据说是因为山上的温泉得名。
镇上只有一个卫生站。
听了辜苏描述的咳血病情后,医生欲言又止:
“病人长时间只吃素菜,突然接触大量荤腥,是有一定概率会出现呕吐症状的,再加上病人的胃不是很健康,发生了剧烈呕吐,不过不用担心,问题不大。我开一点药,回去按时吃——”
辜苏忙道:
“他还有几种药一直在吃,能麻烦看看冲不冲突吗?”
沈悯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医生翻了一下病历,提笔准备记录:
“也好,他的病历最后一次更新是在一年前,我不确定这期间有没有改变用药,麻烦报一下。”
辜苏看向沈悯,他眼神放空地坐在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辜苏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恹恹地报了几种药名。
他身上各种奇怪病症不止一种,可笑居然活到了今天,活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辜苏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还有叶酸片。”
“你偷看我的药!?”
沈悯瞬间挺直腰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遗传性溶血性贫血,”辜苏侧头看向他,脸色在白炽灯照射下,有一丝和他如出一辙的苍白,“你吃药的时候,我只是扫了一眼。不是偷看。”
得了这种病的人,平均寿命只有二十年。
无法治愈。
沈悯眼神变冷,下巴抬起,与坐在他右手侧的辜苏对视:
“别以为这样就能讨好我。”
“不是讨好。”辜苏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和你一样。”
她将手伸至他眼前,手心向上打开。
白皙瘦弱、生命线寡淡的掌心中央,躺着他十分熟悉的小瓶。
沈悯瞳孔微震,他眼中如万年寒冰般的倨傲冷漠,在这只平平无奇的小瓶面前,寸寸碎裂。
第105章 第四训辜负真心的人,不得好死。……
正在沈悯要伸手去拿时,辜苏蓦地缩回手:
“别看了,你自己也有……还有,今天的事,是我没考虑周全,抱歉。”
他顺着那只收回的手,目光偏向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
指间血迹已经干涸。
他别过脸去,台词有些磕绊:
“把该处理的伤都处理了,然后回去。”
辜苏低头看向掌心,才发现还有几块非常细碎的玻璃嵌在里面,于是将手掌伸到医生面前:
“麻烦了。”
那医生倒是见怪不怪地起身去拿镊子和酒精,坐回来时委婉劝道:
“既然你和沈先生是一个病……还是趁着年轻,多享受享受人生吧。”
辜苏垂眸盯着他熟练地处理伤口,随口道: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医生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叹口气,不再劝,等她包扎完伤口,又开了一管烫伤膏后,便叫门口保安下班顺路开车把他们送回山上。
沈悯在五菱宏光的车后座上安坐如山,透过后视镜,看着辜苏在保安的帮助下,吃力地将他的轮椅叠好,准备抬入后备箱。
保安看上去快三十岁了,虎背熊腰的汉子,皮肤晒得黢黑,穿一身洗得发皱的白色老头衫,见她是个女孩子,压根没让她出力,一个人就把轮椅轻轻松松抬了上去,使力时肌肉鼓胀,青筋虬结,看上去很有力量感。
沈悯冷冷地旁观辜苏向他微笑道谢,放在双腿上的苍白手指蓦地收紧。
等到东西搬完了,辜苏刚打开副驾驶的门,就被他喊住:
“滚到后面来。”
她看了眼开车的保安,有些犹豫:
“这样不好吧……”
“行。”他冷哼一声,“那你回去就收拾行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而且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又发脾气!?
辜苏再次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也忍不了他多久了,对保安说了句抱歉,转而开了车后门,从另一边上了车,跟沈悯解释道:
“如果我们都坐后面,不就显得把大哥当司机了吗?”
“不是吗?”
他面容冷峻地看向后视镜。
他的眼尾天生微微上挑,没表情的时候就显得异常不好说话。
辜苏刚要调节有些凝滞的气氛,只见保安大哥憨厚一笑:
“没事儿,你俩坐后面还能有个
照应。
“哎,不过话说回来,我看他脸色不太好,回去之后可能还得调理一段时间,妹子,我看要不咱俩加个微信吧,以后要是他再有什么不舒服的,你直接微信叫我——”
“用不着。管好你自己。”
沈悯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眉头已经越皱越深,到最后直接打断,脸皮绷得很紧,毫不掩饰他的厌恶。
保安大哥嘴角耷拉下来,这时才似有所感地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不再开口了。
辜苏都快尴尬死了,小声道:
“人家好心帮我们,你干嘛呛他?”
她说话时不自觉带了些嗔怪,为了不让保安听见,还靠得近了些,叫他闻到了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体香,在一车令人头晕目眩的机油味中,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沈悯端坐着,脑袋不动,只有眼珠微微往她的方向瞥了瞥,不知为何心脏竟有些烦躁的刺痛,开口时并未控制音量:
“什么人都能加你微信?”
辜苏第一时间去看保安脸色,对方表情不太好看,但也许是念在他是个脾气很差的病人,或者看在他有钱有势的份上,没说什么。
她道了声不好意思,又扭头看向沈悯: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恶劣吗?”
他不答,抿紧嘴唇,定定地看向窗外,就好像外面有什么百年难遇的流星之类。
辜苏见他拒绝交流,也就歇了搭话的心思,坐远了些,靠在另一边的窗户上闭眼假寐。
在她闭上眼的几分钟后,沈悯才慢慢扭过头来,视线落在她脸侧被烫伤的皮肤上,又慢慢游移到她绑着绷带的肩膀、侧腹和手心上。
医生要给她包扎的时候,她要求让女护士来,所以他没看到她身上那半边烫伤到底有多严重。
但女护士出来时,看他的眼神明显不善。
沈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都是快死的人了,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他莫名想看看辜苏身上的伤。
想看看……他留下的印记。
这也许是他在世上能留下不多的痕迹之一了。
……
回到别墅时,时间已经不早了。
辜苏下车之后,说什么都要给保安一点小费,保安推脱着说不要,等她把轮椅卸下来后,一踩油门跑了。
辜苏只好推着沈悯回去,轻声细语道:
“我给你熬点粥吧,你现在应该很饿。”
她的话瞬间将他拉回数小时之前的不堪,沈悯刚刚有些转晴的心情又蒙上阴霾,语气强硬:
“不需要!送我回房!”
辜苏看了眼他的脸色:
“那你要是饿了,可以随时叫我,我住你隔壁的客房。”
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似乎对她住哪儿毫无兴趣。
……
第二天清晨。
不知沈悯平日里几点起,但当辜苏打着哈欠下楼时,看到的便是坐在落地窗前的沈悯背影。
别墅的落地窗占据了三层楼高,采光良好,窗户外面就是一览无余的山下景色,视野开阔。
不过此时还未日出,山间飘着雾。
沈悯坐着轮椅的背影与巨大玻璃形成鲜明对比,一身白色居家长袍,颜色淡得几乎要溶入雾气之中。
“早,早饭我给你做鸡丝粥好不好?”
辜苏怕打扰他,隔着一段距离向他搭话。
沈悯没有回头,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句:
“手机给我。”
辜苏迟疑,就听他怒道:
“昨晚我找不到你!加个微信,以后二十四小时待命!”
辜苏这才明白过来,快步走过去,边递手机边猜测:
“你昨晚真饿了呀?”
沈悯转过轮椅来,脸色很臭。
饿了一晚上肚子的人,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辜苏轻咳一声,有些懊恼,低头却见到他是用她的手机发送了好友申请,然后才在自己的手机上点了通过。
行,连加微信都得是别人求着他。
这个少爷的脾气真是坏透了。
辜苏接过手机,却听他漫不经心地问:
“手好点没?”
她下意识以为他在关心她,有些诧异地微张着唇,却见他不耐道:
“什么蠢表情,问你手好了没,会不会影响做饭!”
辜苏眼神微闪,默默垂下眼睫:
“不影响的。”
接着又补充道:
“放心,就算真的没办法做饭,我也会想办法联系人来帮忙,不会饿着你的。”
谁知沈悯听了这番话,并没有露出满意的表情,反而更显焦躁,皱眉盯着她,直到她试探着问:
“那我去做饭了?”
他这才拧着眉出声:
“我从小没跟外人接触过——其他保姆不算!”
辜苏不太理解地“嗯?”了一声。
沈悯恨恨地盯着她:
“所以我不管外面的人怎么样,在我这里只有一条规矩,想跟我套近乎,就必须遵守!”
他这副样子,不像是要给人立规矩,倒像是冻僵的旅人,既想要篝火的温暖,又怕掉进灼灼火光里,万劫不复。
辜苏半蹲在他面前,与他平视:
“嗯,我在听,你说。”
“——辜负真心的人,不得好死。”
他目光狰狞,像是要吓唬她,但他那张过于苍白英俊的脸实在没有威慑力,因为做了这个表情,看着反而比平时生动了不少,有了丝活人气。
辜苏歪头想了一会儿:
“你的意思是,你想跟我做朋友,用真心换真心?”
沈悯几乎要气疯了!
她怎么能这么扭曲他的话,怎么能把他形容成急着交朋友的小孩子!?
他沈悯,一个快死的人,要什么朋友!?
“辜苏!”他咬牙切齿叫她名字,“我今年已经24岁了,我不需要朋友!我只是不赶你走而已,你不要蹬鼻子上脸!”
“不需要朋友是小孩子才会说的话,”辜苏看穿了他的脆弱一般,伸手点了点他瘦骨嶙峋的心口,“没有人能够独自活着,再强也不能。”
他挥开她的手,冷冷垂眸看她,浓密纤长的眼睫在眼睑上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辨不清眸中神色,只是让人莫名觉得他在委屈:
“我不想听说教。”
“那,换个说法吧,”辜苏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拇指向上,掌心虚拢着伸到他面前,“沈悯,我愿意做你的朋友,也会真心对你。你不会再孤单了。”
她说得平淡,笑得也温吞,就在伸手的那一刹那,朝阳跃出迷蒙云层,将金光泼洒向茫茫森林与深山。
在湿漉漉的雾霭与晨曦之间,蹲在他轮椅前方的女人,眼瞳里映着他的倒影与背后金红色太阳,连发丝都镀着层暖光。
他听到心弦垂死挣扎,然后绷断的声音。
沈悯眼睛圆睁,雕像一般静止许久,才缓缓伸出手来,与她交握,冷冷地扬着下巴:
“希望你说到做到。”
……
二人相安无事地过了大半个月,辜苏给他做了几天的清淡饮食,逐渐往里面加对他身体好的鱼虾、肉类,补充蛋白质。
好在他并不是不能吃荤腥,只是乍一接触,不太适应。
这几日的胃口明显比之前好很多。
可某日早晨,辜苏做好了饭,迟迟等不到他发消息告诉她自己醒了,便去敲门,房间里无人应答,推门进去才看到,她刚束好的厚重窗帘又被拉上,整个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几乎与初见时一模一样。
“沈悯?”
她叫了一声,刚想去摸开关,却听他吼道:
“不许开灯!”
她只好收回手,凭着记忆,摸索着往前走。
好在瞎过几十年,她很快摸到了沈悯床前,轻轻拧开昏暗的床头灯,看到他把自己包成一个茧,不知道正面在哪里。
她推了推茧:
“沈少爷?下来吃早饭了。”
他的声音从茧里闷闷传出来:
“他们要接我回去。”
“他们?”辜苏很快反应过来,“你爸妈?”
“他们不是!至少那个女人不是!”他在被子里闷了半
晌,终于憋不住气,把头伸出来,深吸一口气,“那个女人是后妈,我妈死了之后进的门。”
辜苏无意了解这些豪门秘辛,只斟酌着问他:
“他们叫你回去,你不愿意?为什么?”
“你不如问问他们为什么叫我回去!”沈悯唇边噙着丝冷笑,“二十几年来都把我丢在这里不闻不问,现在我快死了,反而要把我接回去上演父慈子孝,肯定没好事!”
辜苏对他的猜测也很赞同,但——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回去吗?”
“我——”
他话音未落,楼下响起了门铃声。
沈悯浑身泄力般闭上眼,用手背捂住眼睛:
“接我的人来了。”
第106章 第五训你对你的保姆下人吆五喝六也就……
令他们二人都感到意外的是,来接沈悯的不是司机或管家——沈氏夫妇二人是一起来的。
辜苏掀开一线窗帘,看到门口停着的库里南,又回头看了眼裹在被子里不想动的沈悯:
“起来换身衣服吧,我下去开门。”
不管他愿不愿意,既然沈氏夫妇亲自来了,那就没有他能挣扎的余地了——他现在住的房子都是他们给他买的,他没有任性的资格。
等辜苏给二人泡了茶,正准备上楼去叫沈悯时,便见他推着轮椅,已经来到了二楼楼梯处,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坐在客厅沙发的父母。
沈先生没有碰茶杯,仰头与他对视,说话的语气一以贯之地温和:
“小悯,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向父亲,而是对着辜苏勾了勾手指,她会意,小跑着上了台阶,帮忙把他的轮椅卡在楼梯扶手安装的滑轨上,推着他平缓下楼。
沈悯的气色比初遇辜苏时好了很多,但或许是父子俩太久没见,沈先生依旧叹道:
“瘦了。没有好好吃饭吗?”
而沈夫人,从进来之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只是安静落座,无声地打量着沈悯,眼神又在辜苏伤痕未消的脸颊、脖子上转了一圈,不动声色。
沈悯没有对沈先生的心疼发表任何看法,直接开启了新的话题:
“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沈先生对他的态度习以为常,斟酌片刻才道:
“跟我回家。小恤去世后,我跟你妈虽然伤心,但也没想过再要孩子,现在公司请了CEO打理,我们也闲下来了,想着能多陪你一天是一天。”
沈悯迎着他期待目光,手指轻轻敲击扶手,唇角噙着一丝讥讽的笑,但终究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抬手一指辜苏:
“这个保姆,我要一起带走。”
“当然可以。”
沈先生甚至松了口气。
……
沈悯回家这件事,看似只是从一个地方住到了另一个地方,其中牵扯到的利益纠葛却比想象中要多。
有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听闻这件事,都满脑袋困惑。
虽然医生说他活不过25岁,也就是说撑不过今年冬天,但如果沈先生真的对他没有感情,就像从前那样把他丢在深山里自生自灭就好了,又为何要接回家里来?
难道沈先生看到儿子大限将至,想起了他的生母,陪自己白手起家的原配亡妻,开始良心发现,把迟到的父爱全弥补在儿子身上了?
但一些知情人在困惑了片刻之后就明白了——
沈悯手上有生母去世之前留给他的5%公司股份,如果他死了,按照他成年时立下的遗嘱,这5%将会平均赠与董事会的五名大股东。
不为别的,这五名股东跟他也不熟,但他就是不想让沈琢痛快,不想让后妈痛快。
其中一名股东,是当初技术入股的科技大拿,名叫贺连嶂,所持股份是除去沈先生外第二多的,如果再拿到这1%股份,根据公司内部规定,他将会在重要决议上享有一票否决权。
而最近,这名姓贺的股东,与沈先生在公司发展方向上,产生了非常大的分歧,公司内部山雨欲来,有眼色的人甚至开始提前暗中站队。
如果沈先生不想办法让沈悯修改遗嘱,等沈悯死后,这位贺连嶂一定会在公司管理上跟他唱反调,造成巨大动荡。
也许是知道外界肯定会有万千揣测,沈先生刚把沈悯接回家,就吩咐他准备好第二天晚上去参加他为沈悯举办的接风宴。
沈悯当时面无表情地听着,一回到卧室,就对着空气发脾气:
“狗屁接风宴!是他把我赶出去的,现在又说要接我回来,我是什么想丢就丢,想捡就捡的东西吗!”
辜苏本来坐在床边削苹果,被他一吼,手指一抖,原本长长的一条苹果皮削断了。
她望着掉到垃圾桶里的苹果皮,又翻转手腕,瞧了瞧只削了一半的果肉,瞥他一眼:
“苹果还吃吗?”
“不爱吃!”沈悯坐在床上划平板,显然余怒未消。“你也滚……你也出去!”
辜苏俯身,将削好皮的那一侧转到他眼前:
“削都削了,吃一口吧。医生说你最好多吃点水果。”
他瞪着眼睛,只听她下一句话就是:
“我手上的伤还在疼……好不容易削了这么多,你多少吃一口。”
有些示弱的语气,虽然没有撒娇的意味,他听着却觉得心脏一软。
他迅速瞥了一眼她的手心,先前玻璃扎进去的伤势已经落疤,但终究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
说伤口疼明显是借口。
不过,她侧脸的烫伤比手上严重许多,虽然及时处理了,但毕竟伤处娇嫩,再加上过度劳累,以及她本身好像也存在一些免疫系统的缺陷,因此脸颊偏下颌那块、以及一大片颈侧皮肤,都显露出与附近皮肤不同的深色斑痕,即使隔了一段距离也能看出来。
每当看到这些他造成的伤疤,沈悯不知为何心情总是会平静下来,甚至有种隐秘的、占有欲被满足的快感。
不过他没有让任何人看出来,对着辜苏颐指气使道:
“放床头柜上,我自己吃!”
辜苏从善如流,将苹果放下后,叮嘱了一句早点睡,便离开了。
沈悯在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才拿起床头柜上的苹果,端详了一阵,朝着削了皮的部位,重重咬了一口,汁水四溅。
……
第二日下午四点,沈悯便被送到了接风宴所在酒店的休息室,他将在这里完成上妆。
他脸色很差,只能靠妆。
但他的脾气和脸色是不相上下地糟糕,到处挑刺,连化妆师给他抓发型时左右次数不同都要生气。
化妆师职业生涯中从未遇到过如此难伺候的主儿,比某些明星还要离谱,但他爸给的实在太多了,自己也不好说什么。
辜苏一直坐在旁边刷着剧陪他。
根据沈先生的吩咐,今晚他的一切事宜都交由辜苏负责。
她原本也得化妆,但化妆师拿着刷子对着她的脸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有什么需要加工的地方,至于烫伤的肌肤,医生嘱咐过最好不要化妆,化妆师颇为惋惜地哀叹:
“这么好看的脸,可惜了。”
辜苏没什么所谓,反倒是沈悯,脸色变得更差了几分。
在等待的过程中,看到沈悯对化妆师发脾气,辜苏先是频频抬头看他,等他不知收敛地怪化妆师给他打的高光太假,抬手要擦时,终于忍不住开口:
“沈少爷,温小姐是给许多明星都化过妆的专业人士。”
沈悯正因为身体里灼烧神经的钝痛焦躁不安,听到她的话,没好气地反唇相讥:
“是,我是外行,我连自己的脸都没资格支配!”
辜苏听到他毫无道理的、小学鸡水平的找茬,忽然福至心灵:
“身体是不是很疼?”
他平时虽然脾气差,但还没有到无差别攻击的地步,也不会没事找事,上赶着骂人。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焦躁另有原因。
他发病了。
沈悯听到了辜苏的问话,下意识嘴硬,绷着张脸,藏紧
发抖的牙根:
“你懂什么!?”
辜苏走过去蹲下,抓住他已经攥出指甲印的双手,拢在掌心,抬眸看他:
“你忘了吗?我和你是一样的。所以我懂的。”
她和他有一样的病痛,知道发作起来是怎样令人难以忍受、钝刀子割肉一样的疼痛。
“你——”
在沈悯诧异又有点感动的时候,辜苏将掌心他拘谨地蜷着的、修长枯瘦的手指拢到一起,紧接着看向化妆师:
“时间不多了,我抓住他了,你赶紧化吧。”
化妆师如释重负,道了句谢,在沈悯杀人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继续给他上妆。
沈悯不可置信地看向辜苏,口中怒斥,手上却没挣开:
“你是哪一边的!?”
辜苏垂着眼睫,不回答。
几分钟后,化妆师化完妆,逃难似的收拾自己的箱子跑了,辜苏便立马放开了他:
“抱歉,知道你不喜欢跟人接触还这么做,是我违反约定了。你要是不开心,就罚我吧。”
沈悯第一反应是——
“什么约定?”
话一出口,他也反应过来了,是她刚到他身边那会儿,他单方面定下的约法三章,其中第一条就是,他不喜欢肢体接触,让她平时没事别碰他。
可刚才,当那双温软的手握住他时,他竟然不舍得挣开。
沈悯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上,喉结微动,小声道:
“那个,你、你知道就好,没想好罚你什么,等今晚结束了,回去再说。”
“……好。”
辜苏的回答有些冷淡,说完就推门出去换衣服了。
化妆室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人。
沈悯将目光投向镜子,一时间有些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谁。
他向内凹陷的脸颊被高光和阴影修饰得饱满起来,过于苍白的脸色用粉底和腮红遮盖。
现在他的病容被彻底掩盖了,看上去就像是个体面的、健康的阔少。
镜子里的人乍一看不像他,仔细一看又是他。
是没有生病的他。
也像极了沈恤,他那个早死的弟弟。
思绪飘到了沈恤身上,他的目光便沉了下来,整个人变得恹恹的,与镜子里的人对视几秒,便抄起手边的手机,重重砸向镜子。
碎裂声引来外人敲门,一道模糊男音在外面响起:
“我听到里面有动静,请问需要帮忙吗?”
沈悯正阴郁着,没好气地抄起手机残骸,掷到门板上。
外面静了静,便响起了第二道声音,是沈先生的:
“你对你的保姆下人吆五喝六也就算了,对我和公司股东也打算这样吗?”
他说着推门进来。
沈悯抬眼,看到紧跟着他父亲进来的,是那个和他仅有几面之缘的——
贺连嶂。
第107章 第六训你等谁死?你要试谁?
贺连嶂看上去和沈悯差不多大,跨过一地残骸,站在了沈悯面前。
他今日穿的西装颜色比沈悯略浅,剪裁合体,更衬得他肩宽腰窄,意气风发,上衣口袋里牵出一根怀表金链,仅仅只看露出链子的精工程度,就能想象到那是一块多么价值不菲的怀表。
反观沈悯,因为与外界脱轨十数年,如今又是仓促回家,别说手表之类的饰品了,连西装都是临时凑的——
沈家压根没有时间给他定制动辄耗时数个月的手工西装。
他穿在身上的是大众版型,很明显与他这个病了半辈子的骨头架子体型不符。
沈悯撑不起这身西装。
他自己也清楚,但决不允许别人用怜悯或凌驾于他的目光看他。
面对着沈悯森冷目光,贺连嶂表现得温和有礼:
“真是许久不见了。”
沈悯微微抬起下巴,虽是坐着的,神情却倨傲得仿佛他才是物理上高人一头的那方:
“你来做什么。”
“今夜我有个重要的国际会议,需要飞往国外,航班在三小时后起飞,因此——”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二十分钟后我就必须离席了,特来向宴会的主人告罪。”
沈悯往椅背上一靠,无所谓道:
“这场接风宴,承办的是酒店,出钱的是沈琢,我只是个吉祥物,你要告罪,该向出了钱的沈琢,而不是我。”
他嚣张的态度,和贺连嶂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一旁听他胡言乱语的沈先生,表情变得非常难看,但说话时依旧压着火气:
“小悯,我不知道这些年你无人管教,竟然连对别人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都忘记了。”
“我无人管教!?”沈悯坐直身子,沈先生预感不好,但他已经开腔了,“是,我无人管教,那本该教我的人呢?去了哪里!?”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二人离去时,贺连嶂丝毫没有无意间窥见别人家丑的不自在,反而宽慰沈琢:
“沈少爷心中对您有怨,您在他气头上跟他沟通,只能是火上浇油……”
二人说着话远去,沈悯放在化妆桌上的手攥成拳头,将上头的灯光、收纳与一系列价格昂贵的化妆品统统扫落在地,动静比刚才大上百倍,却再也无人管他。
……
数分钟前。
辜苏没有单独的更衣室,只好跟其他酒店服务员共用。
她的定位并非沈悯的女伴,而是负责照顾他的保姆,因此地位与服务员等同,要换的也是这间酒店的员工服。
沈先生非常谨慎,为了不让有心人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找到漏洞利用辜苏,他刻意隐瞒了辜苏是沈悯的保姆这件事,只让她扮作酒店里一名普通员工。
正在单独的小隔间里换衣服,辜苏听到外面走进来两个女服务生,边走边聊:
“听说是这次晚宴的主人公,我远远看着人长得超级帅,但看他脸色,感觉脾气不怎么好。”
另一人压低声音,用一种讲内幕八卦的语气神秘兮兮道:
“他六岁之后就被养在深山里等死,听说只有保姆照顾他,别说最基本的社交了,恐怕连情商都是负的,说不定话都说不利索,那种人看看得了,当心别真情实感。”
“谁要真情实感了!我只是随口说两句……哎别扯了,快换衣服吧,耽误了时间,一会儿王姐该骂人了。”
二人的交谈本该告一段落,正在此时,外面却走进来第三个人,听声音年纪不大,音调也更高一些:
“聊沈少爷呢?”
先进来的两人没有搭理她,看来是恨不待见这人。
第三人也不在乎,哼笑一声:
“像他那种从小缺爱的少爷,只要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就会屁颠屁颠地凑上来,赶都赶不走。要真被他看上了,不赶紧趁机捞一笔,图什么真情实感?”
“拜金!”
前头两人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钻进更衣隔间去了。
十几分钟后,几人都陆陆续续出去了,辜苏是最后一个从更衣间钻出来的。
她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刚想往外走,眼前忽然一阵发黑,手还没伸出去,便险些摔在了地上,如果不是身侧就有椅子,恐怕少不得要见血。
她跌坐在椅子上缓了缓,将旧衣服兜里的药瓶取出,数出几粒,和着温水吞下,又把药瓶、保温杯与衣服一起锁进置物柜。
刚关上柜门,手机便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对面传来沈悯不耐的声音:
“你人呢?”
辜苏声音有些虚弱:
“衣服已经换好了,我现在就回去。”
沈悯那头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
“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嗯?”
“我自己一个人可以,不需要你,你可以滚了。”
“……我衣服都换了……”
“换回去!”
“我去找你。”
辜苏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名义上她是他的保姆,实际上,辜苏听他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沈悯对她的自作主张无可奈何。
……
十几分钟后。
宴会上,身着各式礼服的男男
女女于铺着金丝镶边桌布的长桌上落座。
沈先生敲敲杯子,台下优雅交谈的人们静了下来,接着,便是由辜苏推着的沈悯亮相。
他西装上衣口袋里叠着块白色方巾,吸走了部分视线,叫人们不至于过分注意他那短至腕骨之上的袖管,与不太贴肩的西装肩部。
踩在踏板上的双腿,瘦骨嶙峋,即使有布料遮着,也能在行进时透过晃荡的布料,目测出底下是怎样一具皮包骨的骷髅。
与这样引人同情的现状相反的是,他立体精致的面容,与脸上那副与病弱身躯截然相反的矜傲神情。
很像是一颗鸡蛋,都知道他不堪一击,内里也是一盘散沙,可握在手中,无论如何使力,似乎都攻不破他那层脆弱的蛋壳。
沈先生简短宣布了将把仅剩的长子接到身边养病的消息后,便以他身体不好为由,让宾客们自便了。
辜苏推着沈悯下台,有几位想和他攀谈的同龄人刚往这里走,沈悯便抬起右手,往左边一挥:
“找个清静的地方,先吃点东西,饿死我了。”
辜苏推着轮椅,匆匆找了个位于人迹罕至露台上的室外桌椅,把沈琢安顿在这里后,便回头去找服务生来点餐。
她走后,沈悯百无聊赖地揪着雕花栏杆上爬着的紫藤叶,一枚一枚地往下掷,忽然听到对话声由远及近:
“可靠吗?”
“不可靠我会拿出来说?沈琢的头一个儿子,老婆怀孕之前就生了,比沈悯还大上一岁,现在被他改名换姓,养在公司里,已经做到采购部总监了,等到沈悯一死,股份到手,就跟老婆离婚,把他调到身边学习……”
说话声越压越低,到后来几不可闻,不过二人明显是在沈悯身后的餐桌上坐下了。
他和二人之间隔着花架,如果他不站起来,他们是看不到他的。
沈悯停下手中撕叶子的动作,侧目凝神细听。
以为这里没人的二人,聊了两句沈琢的私生子后,又将话题扯到了他的婚生子沈悯身上:
“要不怎么说知子莫若父呢,儿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老子能不知道?看见没?今天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女人,长得漂亮,脸上有斑的那个——听说是跟沈悯一起回来的,说不定就是沈琢给他儿子找的女人。他手上5%的股份最后会归谁,得看那女人的肚子争不争气。如果她能在沈悯死之前怀上,骗沈悯把股份都转让给她,沈琢会给她留1%,那可是每年好几百万的分红!唉,我怎么就不是个女人呢,赚钱多容易啊。”
“别瞎想了,你就算是女人,沈悯也不是谁都能看上的,不然你以为沈琢为什么费尽心思资助了个那么漂亮的?”
“哎,我要是她,我就把5%都自己留着了,反正是他转给我的,进了我的口袋,就没有吐出去的道理!”
“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她有什么把柄在沈琢手上……”
二人聊得兴起,又因为这里无人光顾,更加肆无忌惮,越说越不像话。
其中一人叹道:
“可惜啊,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等沈悯一死,高低得试试——”
话音刚落,他只觉得肩膀被人拍了拍,悚然一惊,回过头时,一只尖锐餐刀已经物理意义上迫在眉睫。
“你等谁死?你要试谁?”
餐刀尖锐处映着大厅内璀璨冷光,距离他颤抖扩大的瞳孔只有毫厘之差,只要沈悯的手稍微抖一抖,或者今晚的风再大一点,他的眼珠子就会被毫无疑问地被破开。
男人连叫都不敢叫,恨不得连呼吸都停了,轻声细气地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沈、沈少爷,您怎么在这儿。”
他对面的男人更是吓得要掏手机,沈悯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冷冷道:
“不许动,两个都是。”
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被制住的男人更是感觉喉头发紧:
“沈少,沈大少爷,是我不好,是我口嗨,你看,我改日到你家登门赔罪怎么样?还有,你们沈家想要什么项目,我都可以送——”
“搞清楚,”沈悯持刀的左手稳得可怕,右手慢条斯理地掐上对方的脖子,扣紧,像掐住一只濒死的大鹅,“第一,沈家生意做得如何,我不关心,你送一百个项目都跟我没关系;第二,我已经是个快死的人了,杀个人不过分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将男人的上半身向后按去,对方几乎45°倾斜于桌面,后背更是冷汗涔涔,湿了一片,可连发抖都不敢,眼睫更是一眨不敢眨,整个视野里只剩下悬在眼前变得无比巨大模糊的刀刃:
“沈少爷,是我错了,我错了,要怎样才肯放手,您说,只要我能做到……”
沈悯眼眸放空一瞬,似乎在思考,下一秒,便给出答案:
“你们说的那个女人,叫辜苏,我要你们帮我个忙,试试她到底是被沈琢派来骗我的,还是真的不知情。不要想糊弄我,也不要想背叛我——”
他松开右手,晃了晃手机:
“你们说的话我都录音了,虽然你们没说什么犯法的内容,但也够下流无耻的,送不到警局,送到你们老婆孩子手上,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你们说呢?”
二人连连应是,他才微微撤了左手,手指一松,刀尖擦过男人裤.裆,叮然落地,把对方又吓了一跳。
沈悯伸手拍了拍男人发福面颊,心情愉悦:
“你们安安分分帮我,是最明智的选择,毕竟我‘快死了’,死一个是死,两个三个都是死,不是吗?”
直到二人落荒而逃,奔出十几米远,其中一人才忽然回过神来:
“他、他不是站不起来吗?刚刚,他是不是,站着的?”
另一人则完全没有心思管这些:
“今晚的事情别再提了!回家等消息吧……真是晦气,这酒店隐私做得也太差了!”
二人骂骂咧咧走远,无人注意,刚才话题中心的辜苏正从拐角处绕出,身后跟着一脸“吃了大瓜”表情的服务生。
第108章 第七训不许丢下我!不然杀了你!……
那晚之后,辜苏就一直等着沈悯出招“试探”,但他却像是得了健忘症一般,毫无动作。
次日的体检,负责他的家庭医生有了新发现。
医生之前每年会去听泉云居给他做一次体检,上一次是在十个月之前,如今换了环境,保险起见,又做了一次。
带来的是个好消息。
沈悯的病情恶化状况比起医生预估的要好太多,原本半死不活的免疫系统好像突然之间注射了一剂强心针,开始各司其职地运作起来。
他开的药并没有变化,不知该如何解释沈悯的突然好转。
有可能是回光返照,也有可能是医学奇迹,但他不敢往晦气了说,只能说是少爷有福气。
沈氏夫妇拿着体检报告单,听着医生给他们的汇报,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藏得很深的思量。
当晚的饭桌上,沈先生就开口了:
“小悯。”
沈悯正在挑剔辜苏给他剥的虾皮没弄干净,闻言头也不抬:
“什么事?”
沈先生眼神示意,便有管家给他递来一份孕检报告:
“你很快就能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沈悯眼神扫到那份报告,孕妇一栏写着沈夫人的名字:范玉。
他神情很淡,把报告扔回去:
“不是说她不孕不育吗?”
对他的冒犯,沈夫人眉头微拧:
“是可以治好的。这些年我们一直没有放弃治疗。”
沈先生看了沈夫人一眼,也不绕弯子了:
“沈氏集团的股份,你现在手上还有5%。我和你妈手上的25%,到时候会转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如果再加上你的那份,孩子就能有30%,超过了所有的持股股东,这样至少能保证他以后在公司的话语权。”
“你们的孩子,你们自己去管。至于我手上的那5%,是我妈死前留给我的,要给谁是
我的事,你们想要,就自己去买回来。”
他将龙虾肉一口吞下,筷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辜苏的手背,似是嫌弃她剥虾的动作不熟练,不让她再干了。
辜苏捂着手背,隐晦地瞪他一眼,他就当看不见。
沈先生敏锐注意到了他们的互动,慢条斯理道:
“《公司法》的一些规定,你可能不太清楚,你手上的是原始股,过了这么些年,价值早就翻了好几番,即使是我们,想要买回来,也得伤筋动骨。而且……你不是一直对小恤的死心有愧疚吗?就当是补偿他,好吗?”
沈悯原本还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但在沈恤的名字出现之后,眼神蓦然沉了下去。
他一扬手,餐刀飞越整张餐桌,不偏不倚地扎在沈先生面前的牛排上,入肉三分,还在兀自颤动:
“先不提我对沈恤有没有愧疚——补偿他,为什么非得把股份转给一个野种?”
沈夫人终于坐不住了:
“什么野种!是我跟你爸的孩子!还有,你对你爸什么态度?你知不知道你爸其实一直很想——”
沈先生抬手制止她,拔出牛排上的餐刀,见怪不怪地放到一边:
“看来精神不错。这样吧,你的股权,可以给你的保姆1%,毕竟如果不出意外,今后她会一直照顾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理应拿这一份钱。你说呢?”
听到1%,沈悯原本要去拿备用餐刀的手顿住,第一时间转头去看辜苏表情。
她愣愣地看向沈先生,不确定他是临时起意,还是真的知道了些什么。
但她又不能向沈悯解释,否则就会暴露她偷听昨晚对话的事实。
此刻她的愣神看在沈悯眼中,就是露出了狐狸尾巴。
他深呼吸,咬牙咽下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面无表情地拿起餐刀,熟练切开面前五分熟的牛排,切面平整带血:
“这件事,我要再考虑一下。”
“你最好给个期限。虽然我们期盼你能活得久一点,但有些事情也是拖不得的。”
这不像是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会说的话,但沈先生说得无比自然。
感谢十几年的骨肉分离,他如今没必要演得对这个儿子有多情深意重。
“一个月。”沈悯与他对视片刻,随口答道,“一个月后,我会告诉你们,我的答案。”
沈先生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但沈悯已经给了期限。
即使有夜长梦多的风险,也比没有进度条要好太多。
他没有再开口,一顿晚餐,三人吃得各怀心思。
晚餐过后,保姆收拾残羹剩饭的功夫,辜苏才能去厨房吃她的那一份,可在她把沈悯推进卧室,转身要走时,手腕却被攥住。
他坐在轮椅上自下而上地看她,神情执着:
“你想要股份吗?”
他这句话问得平静,眼神里却暗藏汹涌。
辜苏蹲下,反问他:
“你想让我拿吗?”
“我在问你。”
“那是你的东西,你愿意给谁就给谁,给我我就拿着,不给也没什么,我已经在领沈先生的工资了,钱是够花的。”
沈悯仔细盯着她,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到类似于“贪婪”、“拜金”的破绽,最终却一无所获,只好干巴巴地警告道:
“没有给保姆留遗产的道理,不然保姆会盼着主人家死。这……这不是我说的,是网上都这么说。”
他在我行我素的领域里一骑绝尘,通透敏锐,与人交谈从不会被绕到沟里去,主打一个遇事外耗他人,绝不内耗自己。
但在复杂些的人情世故方面,又只能倚仗网络上得来的真真假假的消息,活得相当矛盾。
明白了他的顾虑,辜苏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是这么想我的吗?”
她表现得不是很开心,沈悯的肢体动作立马透露出慌张的小情绪,攥着她手腕的手又紧了几分,语无伦次地生疏解释道:
“我不是说你是这样的人,我只是……不得不防——我是说……我是说,万一有人利用你……万一你被人骗了……”
“所以你要防我吗?”辜苏笑了,笑容却有些哀伤,“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活不了多久?我和你到底谁会先离世,还是未知数,你说我会因为贪图你的股份,盼着你死吗?”
沈悯瞳孔震颤,立刻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他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想抓住辜苏的手腕,却被她轻轻推开。
辜苏站起身,垂首看他,虽还是笑着的,眼里已经没了平日里看他时暖融融的温度:
“沈少爷,我记得您说过,不喜欢我碰您。”
“我……”
“还有别的吩咐吗?没有的话,我想先去吃晚饭了,我很饿。”
辜苏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别走!”
身后传来一阵凌乱动静,辜苏还未迈出几步,就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一撞,很快反应过来,贴上她的是一具微凉身躯,对方的双手还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肢,不放她走。
沈悯的下巴搁在她左肩,她微微侧头,以不会碰触到他的角度,小心打量他的脸色。
他的额上已经渗出汗水,脸颊和嘴唇都煞白。
这个金尊玉贵却疾病缠身的小少爷,身上有不止一种疾病,看他现在的样子,应该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偏头痛发作了。
辜苏顾不上去思考他是怎么从轮椅上站起来的,刚想抬腿,却听他带着颤音的威胁,台词凶巴巴的,语气却软弱得很:
“不许丢下我!不然杀了你!”
“我去给你拿药。”
她说了这句话,感觉覆在后背上的躯体才逐渐远离,回头看到沈悯满头大汗地跌坐在轮椅上,轮子甚至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力,向后滑行了一段距离。
她匆匆小跑着去给她拿药了。
沈悯发作起来根本无暇顾及周围,等辜苏带着药回来,他已经痛得伏在地上打滚,居家服被蹂躏得皱巴巴,扣子也崩了几颗。
她叫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佣人,费了好大劲才把药灌进他嘴里。
看着沈悯毫无尊严地被按在床上灌药,和精神病院的疯子待遇也差不了多少,辜苏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等到药水灌完,他也精疲力尽,佣人们才放心离去。
辜苏长叹一口浊气,坐到他床边,低头注视着他,却见他的眼角有一行晶莹没入鬓发,在灯光中反射着不明显的微光。
“我不是防你……”他张了张嘴,哑声道,“我不是防你,我只是怕你被人利用。我就像个镀了黄金的泥菩萨像,人人都想把我身上的宝贝扒下来,又碍于面子,要敬神畏神,所以不敢做得太张扬,只好往我身上泼水,指望我自己化掉,垮掉,死掉,他们好捡漏……辜苏,你就是他们泼向我的水,你知道吗?”
她默然不语。
她不觉得现在的沈悯需要回答。
又自顾自说了一堆混乱不堪、神神叨叨的话后,沈悯苦笑:
“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欠沈琢的助学贷款,等我死后会有人打给你,你拿去还债,然后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辜苏当然不可能走,无论是作为她自己,还是作为攻略者。
她抬手,在沈悯不解的目光中,将他的被子掖好,才道:
“你在家里闷久了,才会这样胡思乱想。明天陪我出去玩一天,好不好?”
沈悯没想到,自己这样沉浸式悲伤,她竟然还在想出去玩的事情: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在听。所以才觉得,你需要出去散散心。以前在深山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但是现在搬到了市中心,我觉得,你该去见见,别人都是怎么活的,免得你天天想着死,你说呢?”
沈悯的表情明显是觉得荒唐又可笑,但辜苏接下来的一句话将他脸上的怒意、讥讽与不屑驱散得干干净净: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和别人出去玩过,我们明天一起,好吗?”
沈悯久久凝视着她,半晌才矜持点头首肯:
“也不是不行。”
当夜,凌晨一点,那晚被沈悯威胁
的两个男人,原本心惊胆战得睡不着觉,却突然收到了来自沈悯的短信。
二人不约而同点进去看他究竟有何吩咐,打算如何试探辜苏,却见他发来的只有短短一句话:
“算了,不用试了,我信她。”
第109章 第八训两个将死之人的临终狂欢,也不……
出去玩的地点是沈悯定的。
他有意捉弄辜苏,报复她几次三番拿捏忤逆他,便自作主张,定了一家非常有名且昂贵的网红餐厅,餐厅的卖点就是——在高空用餐。
这里的高空,指的既不是坐在飞机上,也不是摩天大厦的顶楼,而是字面意义上的高空:
餐桌中央安装滑轨,可以沿着旗杆一样的装置上下移动,食客围坐四周,厨师现场烹饪。
和跳楼机有点像。
时长为两个小时的用餐时间里,整套餐桌椅连同食客和厨师,都会上升到数百米的高空。
与此同时,餐桌还会缓缓旋转,保证可以360°无死角俯瞰这座城市。
辜苏原本以为他只是带自己来简简单单吃个饭,在见到停留在地面的餐桌时,面上尚无异色,以为只是露天用餐,但在视线落到高耸入云的滑轨上时,就慢慢变了脸色。
她猜到接下来会在哪里吃饭了。
“沈少爷……”她推着轮椅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捏紧,骨节泛白,“我们换一家吧。”
辜苏在他面前时,总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即使初见时被他刻意恶意对待,也没有流露出愤懑激烈的情绪,连如其他保姆那般的鄙视厌恶都没有。
如今倒是从她脸上看出害怕来,沈悯觉得新鲜极了,存了扬眉吐气的心思,唇角勾起:
“订都订了,退订费你出?三千块钱,是你一周的工资吧?”
辜苏无可奈何,刚想说些什么,就听沈悯道:
“不是说要带我出来散心?这点愿望你都不肯满足,你不如现在就回去把工资结了,然后滚蛋。”
正在此时,已经有工作人员递来一张协议和签字笔,二人扫了一眼,大致是一些安全规定和免责声明。
辜苏抬头看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滑轨,心下生怯,沈悯看热闹一般催她:
“赶紧签字!”
工作人员忙制止他:
“先生,这份协议是自愿签署的,这位小姐如果害怕,有权——”
“让你说话了吗!”
沈悯没分给他半个眼神,只死死盯着辜苏,将签字笔塞到她手中。
她无奈接住,收回视线,认了命:
“不要对工作人员大呼小叫,这不礼貌。”
没人教过他什么是尊重和理解,也没人教过他什么是礼貌和社交,让他野蛮生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所以她从现在开始教,希望为时未晚。
可惜——
“你在教训我?”
沈悯更加不满。
“……”
笔尖悬停纸面之上,辜苏闻言,将笔一掷,默不作声地低头看他。
二人身周似乎萦绕着无形的低气压,叫人难以呼吸。
工作人员在一旁不敢说话,回头瞥了眼餐桌,大部分食客已经绑好安全带准备就绪,只有沈悯这边分外难搞。
他心中焦急,却不好开口催促贵客。
沈悯见辜苏丢了笔,脸色也不太好看,怕她真的要回去结工资走人,连忙将笔捡回来,再次强硬塞进她手心,手指圈住她的手握紧了签字笔:
“我不大呼小叫总行了吧?快签,我饿了!”
辜苏沉默签完字,他才接过协议,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还没写完就催促她:
“赶紧推我过去!”
辜苏没说话,推着他经过胆战心惊的工作人员身边时,悄悄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轻眨右眼。
那工作人员愣了几秒才恍然大悟,哭笑不得。
原来她不是闹情绪才给沈悯摆脸色,而是让他知道,他做得不对——不该对服务员无礼。
这个面色苍白的小少爷,仔细一想,好像也挺好懂的。
入座时,辜苏本想让他自己从轮椅上站起来,也省得她花力气,反正他似乎也并不是真正的不良于行。
他却借口站起来腿会疼,仰着脖子命令她搀他坐过去。
辜苏此时才知晓,他从前坐轮椅,只是因为懒和怕疼。
他的四肢常常会疼,那种疼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惫懒酸痛和潮湿恶意,坐轮椅能让他感觉好一点——但也就仅仅是一点点。
沈悯说这些时,目光状似不经意地落在她脸上: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疼了这么多年,就不能依旧怕疼吗?”
辜苏第一时间否认:
“我只是在想,我将来,会不会也变成你这个样子。”
她的症状算轻的了,这得益于沈氏夫妇肯花些钱替她续命,再加上他们有关于遗传性溶血性贫血的顶尖医疗资源。
可这种涉及基因的遗传病在医学上仍然是不治之症。
也是考虑到她命不久矣,沈氏夫妇才愿意放任她接近沈悯,不作任何约束。
一个将死之人,是成不了威胁的。
她不确定自己将来会不会也变得连站立片刻都会觉得骨肉酸痛。
总之看着沈悯,就好像看着自己的将来。
沈悯原本还想用话刺她几句,见她想的和他预设的差了十万八千里,甚至情绪有低落下去的趋势,眼神慌了一瞬,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好没话找话地硬聊:
“晦气,这种时候想那么多做什么!?你爱吃哪个?牛羊肉还是生蚝?一会儿上去都是现做,我请客!别想着给我省钱!喂,看我一眼!——啧,想不想吃龙虾?我给你剥总行了吧?”
辜苏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视线开始闪躲,才轻笑一声:
“谢谢你。”
沈悯本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摸了摸鼻子,小声道:
“剩下的时间你跟着我,带你把没玩过的都玩一遍。”
两个将死之人的临终狂欢,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是不是?
……
餐桌缓缓升空,停稳之后,辜苏反而没那么怕了,也许是因为来都来了,加上面前的美食确实好吃,让她暂时忘记了恐惧。
再扭头去看沈悯时,却发现他的状态有些异常。
辜苏担心他又发病,仔细看他表情,却见沈悯四下张望,兴奋到面颊涨红:
“好高!”
他从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一直过得如同死水一潭,清汤寡水加上刻板的生物钟,毫无娱乐的深山隐居,叫他年纪轻轻就活成一把年纪。
普通的娱乐已经无法让他的心脏触动。
直到刚才,第一缕微凉高风,携令人心旷神怡的夜晚气息拂过他的脸颊。
他低下头,如神祇向脚底城市投去俯瞰一眼。
霓虹灯构成城市脉络,张开细密亮眼的网,几栋地标性建筑隐约可见,包括世界第三高的那座著名大厦。
沈悯曾经在归家途中自那大厦底下经过,远远地就看不到顶,等车驶过许久,再回首,依旧高不可攀。
可如今他虚弱的双腿凌空踏在大厦之上,向下看去时,头晕目眩。
高处的感觉,让人着迷,也让人颤栗。
人类根植在血脉之中对于高处纯粹的恐惧,大力敲击着他的心门,心率飞跃式上升。
在风中微晃的座椅发出轻微吱呀声,像极了死神逼近的脚步声。
他努力用理智指挥大脑控制着颤栗躯体,控制着血压与心跳,让他不至于因为过度兴奋晕厥过去,中断这来之不易的体验。
辜苏用餐刀柄轻轻碰了碰他肩膀:
“说好给我剥龙虾,算不算话?”
他因辜苏的打断,从置身高空的失控感与濒死感中解脱出来,回过神看她时的前几秒,眸中还有狂乱和迷茫,但几秒过后,便稳定了情绪:
“算,我说话当然算话。”
他点了份波士顿龙虾,戴了手套,开始一板一眼地帮她剥了起来,厨师在一旁礼貌问询:
“先生,我们提供剥壳服务。请问需要吗?”
沈悯眉心一皱,抬头刚
要说些什么,就撞上辜苏不赞同的目光,硬生生把那句“关你什么事”咽了下去,改成了:
“不用了。”
辜苏看着他,眉梢微挑,给了他一个继续的表情,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补了句:
“谢谢。”
她这才露出笑容,轻声夸他:
“很好,很有礼貌。”
他不满她教小孩一样教他,甚至隐隐觉得她有点像在训狗,却也没说什么,低着眉眼将坑坑洼洼的龙虾肉丢进她盘子里,嘟哝道:
“吃吧,本少爷亲手剥的,价值起码要翻三番。”
她咬了一口虾肉,虽然看上去坑坑洼洼,但虾壳都被他细心地剥干净了,入口全是细腻鲜香的虾肉,她咬了几口才注意到沈悯在偷偷打量她,但在她视线投向他时,当事人却又转过脸去,和盘中炙羊肉搏斗。
她转回脑袋,许久才发觉自己在笑。
笑着笑着,她又陷入了沉思。
沈悯的生命所剩无几,但如果刷不满他的愧疚值,她就会永远滞留在这个时空。
如今沈悯虽然也犯过错,但远远达不到让愧疚值的满值,今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让系统特地把她叫到这个世界?
她不知道,但也不着急。
按照系统的说法,他们的算法会预测“男主”与她预设的“身份”之间大致会发生的大事件,如果不是会发生足以提供给愧疚值系统庞大能量的重要事件,是不会将攻略者叫到这个世界的。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
自从那次高空用餐之后,沈悯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他回家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再出来时,兴冲冲找到辜苏,甚至连轮椅都不摇了:
“帮我收拾行李!”
她正在自己房间里,刚洗完澡,裹着浴巾推开浴室门,正好和闯进来的沈悯打了个照面。
头发上的水珠滴落锁骨,顺着莹润泛粉肌肤滑落,融入浴巾,因病痛而显得消瘦的身材多了一份弱不禁风的怯弱,先前被烫伤的暗伤依旧如一片深色污渍,趴在她白皙肌肤之上,自脸颊至肩膀、侧腹,都是这样大片蔓延的痕迹。
她在看到沈悯的第一时间就迅速回到浴室,将门拍上,隔着门板高声问他:
“你为什么不敲门!”
沈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脑海里还在回放刚刚看到的那些烫伤。
他比他预想中……将她伤得更加严重。
第110章 第九训从我身上滚下去!
十分钟后,沈悯坐在辜苏房间的沙发上,定定地看着她在他对面用毛巾擦拭湿发。
她擦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停下动作:
“你刚才好像说要我帮你做什么?”
他没说话,忽然凑近,伸手去碰她爬着伤痕的左脸,辜苏立刻往旁边一避,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所以其实她还是怕他伤害自己的,是不是?
沈悯悬在空中的手略一停顿,便再度贴上去,微凉指腹触及那片还未长好、褶皱不平的肌肤,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少爷?”
辜苏伸手想把他的手拨开,却被反手抓住手掌,沈悯没有开口,只是将她的手按回膝盖,指腹重新搭上她脸颊,顺着烫伤的疤痕慢慢下滑,划过颈线,止于纯白睡袍的领口边缘。
疤痕一直向里蔓延,他看不到了。
辜苏下意识将领子拢了拢,便听他沉声回答了她刚刚的问题:
“我之前说,要你帮我收拾行李,我要出远门。”
“目的地是哪里?”
“湘市。”
他收回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靠在沙发上,精致到锋锐的眉眼和他的人一样充满攻击性,看向辜苏的目光却晦暗难明,甚至有一丝柔软的意味。
他本以为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是不让所有人好过。
没有任何人会爱他,他也无法拥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
一日后,这趟说走就走的旅行抵达目的地,辜苏推着行李箱下了飞机,沈悯则早已被长途旅行和公共场合的嘈杂折腾得暴躁不已:
“早知道包专机了。”
辜苏瞥他一眼:
“不是不想让你爸妈知道你去了哪里吗?”
包专机需要报备航线,这样他去了哪里,会第一时间被沈先生知晓。
他没再说话,精神萎靡地摇着自己的轮椅,没走几步,抬头看路时,忽然顿住。
辜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几十米处被几名记者簇拥着的,正是曾经和他有过几面之缘的贺连嶂。
对方一身鼠灰色休闲装,身后跟着助理,唇角噙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的笑,边走边耐心和记者交谈,看上去氛围很好的样子。
沈悯这次是偷跑出来的,不想被熟人看见,将轮椅一转,掉头走了。
……
第二日是个晴好天气,无风无云,辜苏陪沈悯来到他此行的目的地,下了缆车,对眼前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
面前是起重机机械臂一样伸出峡谷的“桥”,还没走上去,站在峡谷边缘向下看时,就已经头晕目眩——底下是深渊一般的峡谷底部,纵深数百米,比他们不久前去的网红餐厅还要高上不少。
即使是这样险峻的地势,游客却依然不少,没走几步,就听见身旁一对小情侣中的女生在哄男生:
“别怕,一会儿眼睛一闭一睁,嗷一下就过去了!”
男生崩溃地蹲在地上不肯往前走,辜苏经过时,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就看到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抱着女生的腰,哭嚎道:
“姐,姐我错了,我不该跟你打赌的!游戏机全归你!我不玩了!咱们走吧!”
喔,原来是真姐弟。
原本还对男生的心有余悸感到小题大做的辜苏,在真正站到峡谷边缘往下看时,突然觉得他的哭嚎是真的人之常情。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踌躇着开口:
“要不我就不——”
“你跟我一起下去。”沈悯打断她,眼瞳深处闪着兴奋的光,紧紧盯着眼前正在绑安全绳的游客,“有双人蹦极项目。”
辜苏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行。”
签好免责声明,安全员给他们绑上绳子之后,让辜苏把头发扎上去,又细心讲解了安全规则:
“有心脏病、高血压、脑血管疾病、癫痫病史的人不可以蹦极,孕妇也不可以,问一下二位没有这样的情况吧?”
辜苏还在回忆,沈悯已经面不改色地点了头:
“没有。”
他的病虽然多,但好巧,刚好没有以上部分,这也是他将蹦极选为消遣项目的原因之一。
他想疯,但暂时还不想死。
辜苏依然有些担忧,往下看时,心中生怯,却见他伸手拽了拽她的安全绳,确认牢固:
“都绑好了?”
安全员点头:
“是的,还有一些注意事项——”
他话音未落,就目瞪口呆地看见沈悯揽着辜苏的后腰,向前倾身,推着她一起向下坠落。
“啊——!”
风将辜苏的尖叫吹上来,安全员也忍不住发出尖锐爆鸣:
“我还没说完——!”
已经没人听他讲话了。
辜苏只感觉自己在急速下坠,弹跳绳和绑带紧紧缠在后腰以及大腿上,沈悯则用力抱着她不肯放手,抱得她几乎发痛了。
在这世界急速上升的短短几秒内,她就已经体验过了从生到死的距离。
四周景物一片模糊,失重带来的恐慌让辜苏忍不住抓住手头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在这无尽坠落的恐慌之中,天地间好像只剩下将她紧紧按入怀里的人。
极致的生死罅隙,会生出扭曲的花朵。
他身躯并不健硕,抱着她的手却很稳,耳边呼啸的狂风里,传来他的一句模糊低喃。
“和我一起下地狱吧,好不好?”
他要带走她。
她和他何其相似,何其不幸,命中注定,会在地狱重逢。
她没有听清。
十分钟后,辜苏双腿发软地被安全员搀扶到一边休息,附近没有长椅之类的东西,她随便找了块平滑一些的石头掸了掸。
沈悯走过来发现地方不够,索性坐在她脚边的地面,侧着身子看她,眼睛很亮,刚刚过于兴奋的潮红已经褪得差不多:
“生气了?”
她捂住还在狂跳的心脏,好半天才开口:
“你能不能听别人把注意事项说完?”
他无所谓地耸肩:
“人家一天要讲百八十回,早就腻了,他该向我道谢。”
辜苏知道跟他说不通了,索性别过脸去,不再开口。
沈悯将胳膊肘搭在她身旁石头上,抬头看她侧脸,明知故问:
“真生气了?注意事项我都提前看过了,旅游册子上写着呢。”
辜苏没理他,几秒
后,眼角余光却见他捂住心口,缓缓缩紧身子。
“你怎么了?!”她赶紧弯腰查看,“是不是心率过快了?哪里疼吗?”
“呼吸……”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辜苏俯下身子,刚要解开他衣扣帮他通风缓解,就被一只手往下拽去,重心不稳,直直从石头上跌落,沈悯顺势往后躺倒,闷哼一声,用身体接住了她。
辜苏砸到他身上的那一秒,立刻单手撑住他身侧地面,试图起来,后腰却突兀贴上他的手掌,掌心发力,甚至用力把她往他身上按。
得逞的沈悯,在辜苏惊怒目光中,扣住她按在他纽扣上的手,指腹在她光滑手背上摩挲几下,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我说什么你都信啊?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辜苏难得沉下脸来,挣扎了两下,发现居然挣脱不开这个病秧子的臂弯,索性放弃,只严正警告他:
“这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情,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以后万一你真的发病,我当你在开玩笑,不救你怎么办?”
“那我也不会怪你。”他用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左颊,眼里闪着的,是兴奋、诡秘又复杂的光,“我们总会再见的。”
在地狱里。
辜苏垂眸看他,看他微微弯起却毫无笑意的眼睛,看他苍白到令人担忧的脸色,看他病态般红润艳丽的薄唇。
见她不说话了,沈悯也住了口,气氛冷却下来,他竟然后知后觉地感到紧张,视线不自觉地停留在了辜苏的唇上。
他们贴得很近。
近到这个距离如果接吻,刚刚好。
他早听到自己心如擂鼓,只好奢望辜苏能当场聋掉。
可她的手正被他按在心口,摸一摸就能知道。
是他不让她离开。
辜苏隔着薄薄的布料,不但感知到了他微热的体温,还触及了他不受控制的心跳。
那是一颗未被污染的,跋扈骄纵,却又无比恳切的心脏。
在沈悯期待又纠结的目光中,辜苏撑着他的心口起身,坐在他腹部,居高临下地垂眸看他:
“沈悯。”
“嗯?”
他确信自己维持住了平静表象,至少声音中的紧绷听不太出来。
“不要总想着死,死亡只是每个人都必定会到达的终点。”
在这旖旎时刻,辜苏兜头给他灌了一碗鸡汤。
“……”
沈悯这下是真的觉得呼吸困难了。
他恼羞成怒:
“从我身上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