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第三十五训她是一面镜子。……
辜苏脸色煞白,不忍再看，双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爬起，然后躬身去拽沈悯。
可他太沉了……太沉了。
他明明是清瘦的身形，可此刻本人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因此她拽起他来,格外费力。
小腿上的伤口不停地往外流血,他站也站不起来,脑袋已经向下垂去,仿佛落日西坠时分的向日葵，沉甸甸的、失去光明一般。
“沈悯……沈悯……”
辜苏不知说什么才能让他好起来,任何语言在此时都失去了作用，她只是慌张地、机械地喊着对方的名字，从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里面榨出力量来，拖拽着濒死的小少爷，想将他从滚滚浓烟之中解救出来。
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正满脸泪水地拽着沈悯,忽然从身后伸来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陌生的泰语在耳边响起,她茫然抬头,只见两三双手一起自身后和两侧伸过来，有人架着沈悯的胳膊，有人抬起他的腿，想将人抬上担架，但立刻有人发现他腿部伤势太过严重，不宜搬运，拦住了其他人。
穿白大褂的医生,回去车上取了自己的医药箱，跑过来蹲在沈悯身侧，决定就地做紧急处理。
不远处，横七竖八停着三四辆警车，还跟着一辆救护车……
辜苏被人从沈悯身边拉开，有救护车的随行护士给她检查伤势，她只愣了一秒，忽然回过神来一般，指着已经被浓烟吞没的小木屋喊道：
“有人在里面！还有人在里面！”
可惜没人听得懂她的话，反倒是几个警察看到辜苏神情激动，都以为她是创伤后应激，纷纷上来按住她，不停用泰语劝说。
也有几人回首看向小木屋，可里面已经完全被浓烟包围，什么都看不清了。
辜苏的眼睛死死盯着木屋，可就在两三秒后，一道金红色火光自内部爆开，木屋被炸得四分五裂，黑色浓烟里掺杂了熊熊火焰，被爆炸震飞的木屑、玻璃和其他杂物向四面八方弹射出去，不知是谁扑到了辜苏，用身体挡住了爆炸，等一切安静下来，原本是木屋的地方，已经只剩下一片废墟。
无论刚才里面是谁，都没有意义了。
这一间废弃的、似乎藏着沉重秘密的小木屋，被就此从世界上抹去。
荒原之上，黑烟自木屋径直向高处攀升，视线所及，仿佛一直延伸到万米高空之上，要与黄昏橘色的火烧云勾连，将天幕拽下一般。
阴沉绵延了一个下午的雨，恰在此时止歇，自云层缝隙投射下道道利箭似的天光，于这昼夜相接时分被染上暖融融的色彩。
属于今年的潮湿雨季，已经结束了。
护住辜苏的人将她从地上搀起，她望着浓烟失神了两三秒，忽然回过神来，向前几步，扑过去抓住沈悯的手。
如今生还的，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咳咳！”
新鲜冰冷的空气灌入鼻腔，腿部疼痛已经超过神经能承载的阈值，沈悯满头大汗，眼前一阵阵发黑，咳嗽两声，迟钝地半睁着眼，察觉到一滴温热泪水砸在他脸上。
如果不是温度不对，他还以为还在下雨呢。
仰躺在地的姿势让他轻易窥见那一束束稀疏天光，他怔愣几秒，才用虚弱的声音恍然道：
“你看……我就说，下午、下午就有太阳了……”
辜苏攥紧他的手，感觉到掌中瘦骨嶙峋的手指绵弱无力，凉得刺骨，还在沉沉地往下坠，而手的主人，此时还在费劲地挤出笑容安慰她：
“看……咳咳、雨停了……
“所以……你也……
“别哭……了。”
辜苏跪在他身侧，四周医生和警察来来往往，不停喊着什么，在这每个人都在穿梭忙碌的背景里，只有辜苏和沈悯二人，仿佛按下了静止键。
她看到沈悯嘴唇嗫嚅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眼神光已经有些涣散，连忙俯下身去，将耳朵凑近他。
她听到，他在宽慰她——
“别难过了。
“至、至少……我选择了……我想要的死法……
“憋屈了、咳、憋屈了一辈子……最后这一下，还挺……爽的、哈。”
不是在病床上，不是在手术室。
不是败给病魔，也不是对人世间失去留恋后，亲手结束生命。
而是将自己作为守护心上人的祭品，献祭给漫天神明。
这已经比他预设的无趣傻逼的死亡，要好上太多。
啊啊……无论是神的旨意还是命运的巧合，他愿意捧着一颗从未被教导过感恩的心，来感谢这一切。
他的唇角浮现释然笑容，眼帘逐渐阖上。
“不要睡，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辜苏自我欺骗般一遍遍向他强调着，心里却不受控地浮现出系统预设的时间。
沈悯，会死于这个月。
无论多少人，用什么手段，都无法延长他的生命。
这是命定之死。
是设定好的离别。
……
在紧急包扎的途中，沈悯就陷入了昏迷。
前往医院的路上，医生宣布，患者已经失去生命体征。
人道主义抢救依旧在进行，但已经没有意义了。
辜苏跪坐在一边，眼睁睁看着昨天还鲜活精神的小少爷，今日便沉静地躺在她面前，面上蒙了一层死气，安静得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段小憩，而不是死后的长眠。
她活了这么久，很少经历死别，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心态来接受这一切，心绪还在乱成一团，系统已经上线：
【宿主，任务已完成，任务对象已经死亡，是否脱离世界，结算积分？】
她缓缓闭上眼，哑声道：
【等我处理完他的后事。】
此次沈悯在绑架中去世，曾经跟随商界大佬傅行舟浸淫商场多年的辜苏，几乎已经可以推算出，沈琢会怎样利用这次绑架案，挽救濒临破产的企业。
极力渲染沈悯悲惨身世、营销沈琢与其生母的爱情故事、加工此次沈悯的泰国之行，来赢得大众印象中的同情分，从而增
加自家产品热度，以求力挽狂澜。
这不仅仅只是她的推测，在得知沈悯死后的几分钟内，沈琢的电话就打到了她的手机上，似乎早有预谋——
他让她以沈悯未婚妻的身份，扶柩回国。
很明显，他要给沈悯捏造一段可歌可泣、相知相守的爱情故事，把他们塑造成一对苦命鸳鸯，来卖惨博取大众关注，为自己的营销加码。
沈悯不会愿意死后被这样利用的，尤其是对方还是他最讨厌的生父。
她要维护他最后的尊严。
面对她在任务之外多余的举动，系统沉默片刻，问她：
【是吊桥效应吗？】
【什么？】
【是吊桥效应，让你以为自己爱上他了，然后在为他的离去而难过吗？毕竟，现在选择脱离才是最明智的举动，你的时间不多了。】
辜苏想了很久，才找到答案：
【我只是不想，让一个用生命保护我的人，在死后被人拿来做文章。这和道义有关。】
【道义……吗？】
系统的声音有些意味深长。
不过，在最后确认了她暂时不会脱离世界后，系统没有多问，安静下线。
辜苏之后奔走了好几天，联系了沈悯的律师，想找办法合法火化他的遗体，却意外得知，在去泰国之前，沈悯就已经将自己的一切全权托付给了她，模棱两可地弄了个“无行为能力人”的证明后，悄悄将她改为了监护人。
换言之，她有权代理他的一切事务。
拿不到结婚证，就拿监护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开的。
律师还说，在沈悯死后，通过一系列复杂操作，她可以继承他的所有遗产，而他的父亲沈琢，则连边也沾不到。
辜苏在与律师的跨国通话中，顶着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委托对方将遗产全都捐给了和沈悯一样患有先天性疾病的儿童，并注明，想要接手这份遗产的基金会，需要保证接受捐赠后，所有账目都必须公开透明，每年年底，都在官网公布给全社会监督。
做不到，就换一家机构。
这是她最后能做的事情了。
律师小心地问她：
“您真的一点也不给自己留吗？他的遗产除了现在已经跌至最低点的沈家公司股份外，还有他母亲那边的家族留给他的信托基金、庞大的集团股份，粗略估值就有九位数，全都要捐出去吗？”
辜苏坐在酒店房间里，视线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安静地摆着精致的乌木骨灰盒。
“张先生。”辜苏沉思片刻才开口，“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神明，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是存在因果报应，还有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的。所以我以沈悯的名义将这些钱捐出去，是希望，如果有来生——”
如果还有系统——
“他能自由自在地，活过一世。”
没有疾病，没有痛楚，没有冷漠的原生家庭，而是做一个快快乐乐的，正常的小孩子，在充满爱的氛围中长大，被养得阴暗和自卑都没有生长的土壤，成为他这辈子的反义词。
成为他最看不惯的、也是最想成为的人。
律师没有再劝说，而是在礼貌的几句交接后，挂断了电话。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泰国的安达曼海边，一处陡峭悬崖上，辜苏坐在崖顶，悬在半空中的赤足前后轻晃。
她将半盒骨灰倾倒而下，一旁开着外放的手机里，传来沈琢气急败坏的呵斥：
“谁给你的胆子擅自把我儿子火化的！他要死也只能死在沈家！给我带着他滚回来！”
她淡声道：
“我只是遵照他的遗嘱办事而已。”
最后一点骨灰扬尽，辜苏将盒子搁到一边礁石上，缓缓闭上眼，脚踩岩边，向前纵身一跃。
在下坠的呼啸风声中，她忆起沈悯，顺势回首过去，发现她遇到的每一个作为男主的攻略对象，似乎底色都并不是纯黑色的。
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和不为人知的阴暗面，但在深入了解之后，她常常倾向于理解并接纳他们的不圆满。
她清晰地看到了他们的来时路，所以知晓，他们长成这个样子，究竟是如何有迹可循。
所谓的愧疚值系统，其实——
【其实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惩罚他们，而是为了让他们看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是不是？】
她是一面镜子。
映射出的，是男人们内心的欲望，和他们真实的样子。
辜苏自言自语道：
“所以，他们最终，都避免了更糟糕的结局。”
她是他们的惩罚，还是救赎？
在坠入海中之前，她如第一个世界那般，消失在了半空。
远处海滩上赏景的个别游客，只看到悬崖上似乎有个东西衬着浑圆落日下坠，但坠至一半，便消失无踪。
一枚亮晶晶的骨灰戒指沉入海中，被波涛卷走，不知会去往何方。
……
在回到系统空间之后，系统才回答了辜苏刚才的问题：
【前提是，他们的愧疚之心，能量足够庞大。不够庞大的、认不清自己内心、不会因此纠正自己行为的那些人，我们系统会判定为“男配”，他们提供的愧疚值，连给我们塞牙缝都不够。】
系统最后总结：
【那些做了错事，连愧疚之心都没有的男人，活该烂在泥里。】
辜苏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有些低落。
系统难得多了些人情味，安抚道：
【不仅仅是他们的人生，你的人生也被改变了，不是吗？】
她怔怔地坐在那里，发尾还混着海风的潮湿腥气。
她的人生吗？
被改变的人生？
她原本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原本的结局，就是在出租屋内，被人一刀割喉毙命。
可是系统救了她。
她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
如同楚沉期盼的那样，她飞得很高，很远。
她学了很多东西，从咖啡拉花到金融商战，从生活技巧到阅人识人。
这些知识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遗忘，而是被系统作为数据，储存在记忆里，随时可以调用。
她体验过曾经的她只能奢望的事物，无论是蹦极、坐直升飞机、出国滑雪，还是随时随地享用任何喜欢的食物，得到任何喜欢的首饰、裙子。
也曾落魄到挤在合租房，为了省几块钱，宁可去买最便宜的打折便当，或是缩在四面漏风的危楼里，靠吃百家饭过活。
如今站在时间长河回望，她快要记不清最初的那个躺在出租屋冰冷的地板上，鲜血流了一地的自己了。
无助吗？
已经记不清了。
但如果是如今的她，再次进入第一个世界的轮回，已经不会像当年那样惊慌失措、绝望挣扎了。
总归是成长了许多，不是吗？
半晌，辜苏微微弯起眼睛，露出一个浅淡的、温柔的笑容：
“是的。
“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而且——
“我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2025.6.14
文/舞子mai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