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张静娴拔出银针,用热水清洗过后,重新放好。
在谢蕴平静地放下衣袍之时,她忍不住又看向他腿上发黑并隐隐腐烂的伤口。
“笃,笃。”有人敲起了院门,张静娴默默收回视线,朝屋外走去。
打开门,是姗姗来迟的孟大夫。
对着张静娴,他有些歉意地解释了迟来的原因,“旁边村子的一户人家非拦住我说是家中小儿病了,结果一把脉人根本没有事。”
孟大夫说起来面露鄙夷,“十五岁的男子,可以撑起门户了,竟然为了逃避农事装病在家。更可恨的是,被我说穿后,那户人家诊费也不给,气煞我也。”
旁边村子,十五岁爱偷懒,不讲道理……张静娴眉心一动,问那户人家是否姓杨,门口有两棵酸枣树。
“不错,张娘子认识他们?”孟大夫点头称是。
闻言,张静娴皱了皱鼻尖。
舅父告诉她两棵酸枣树是她的阿母嫁过去时带着欢喜种下的,结果娶了她阿母的那个男人却没有给阿母带来应有的幸福。
如今,他再娶生下的儿子亦是如他,懒惰,满口谎言。
幸而,舅父当年将她带回了西山村,否则她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现在会变成什么模样。
“有过几次往来,以后孟大夫遇到他们最好绕道走,那家人欺软怕硬惯爱占人便宜。”
“是极,是极。”
孟大夫进入屋内,意外发现张静娴已经给贵人施过了针,他检查了一遍,不住称赞。
手法娴熟,力道刚好,以后他就不必再赶路了。
“今日我又带了几副药,贵人坚持服用,半个月后我再过来。伤筋动骨需得百日,这百日内贵人一定耐心休养。”
孟大夫捋了捋颌下的胡须,对谢蕴腿上明显发黑的伤口视而不见,对他来说,只要不再流血就算极好。
先保住性命,能不能恢复走动,因为没有把握索性就直接略过去。
谢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脸色微沉,但也仅此而已,乡野之中的大夫医术大多平平,能知用银针刺-激穴道已是难得,别的不可妄求。
“孟大夫,郎君腿上的淤血不需要处理一下吗?”提出疑问的人反而是一开始打算置之不理的张静娴。
孟大夫的神色略为尴尬,“化淤需要将伤口划开,可是贵人的伤势过重,我怕贸然动手,风热入体,伤及性命啊。”
话罢他担心自己被误认为敷衍,又加了一句,“倒是有不必划开伤口的法子,医书上记载有一种金疮圣药,名王不留行,内服外用,可快速化瘀。不过,这种药太过稀少,得到建康城那等繁盛之地去寻。”
他简单描述了一番王不留行的样子,张静娴拿着一块炭认真地记了下来。
她在一片麻布上比划,谢蕴在看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只一双黑眸温柔地诡异,你看,这个农女又在摆弄她身上的矛盾,生怕他发现不了。
为他扎针的时候,她看了一眼他的伤口,恍惚的神情中带着冷漠。而现在,她又用心记下孟大夫说的每一句话。
武陵郡离建康城有千里之遥,这里的人终极一生可能连武阳县城都未离开过,去建康城寻一味珍稀的药?
简直是天方夜谭。
送走了孟大夫,小院恢复寂静。
谢蕴坐在榻上,隔着一道竹窗无声地看着女子忙碌。
洗衣,浇水,熏蚊,一遍遍夯实拖走了青石的地面,用暮食之前她还去了一趟田中拔草。
今天的暮食格外的丰盛。
张静娴拿自己染的布从村中换来了一只鸭子,和芦菔放在一起炖煮,麦饼放上荤油烘烤的焦焦的,菜团子也蒸了很多个,加上油煎的野鸡蛋,摆放了满满的一小桌。
望见此番场景,谢蕴挑了挑眉,含笑问今日可是什么大喜的日子。
张静娴摇摇头,抬眼对上男人的脸庞,“郎君,我明日一大早要进山捕猎,许到傍晚才归,来不及做朝食和暮食。菜团子和麦饼可以放两日,你先将就两餐。”
她本来想请邻居秦婶儿为他送来餐食,但一想秦婶儿家素来节俭,吃的还不如她,于是作罢。
晃动的火苗在女子的脸上投下一片暖黄,谢蕴突然伸手过去,触碰她的脸颊。
张静娴始料未及,呆愣在那里,没有往后躲。
“沾到了灰尘。”他笑着用指腹轻轻擦了一下,触感冰凉,又说,“阿娴记得早些归家,不然…很危险。”
语气像是关心,可她愣是听出一股威胁的意味。若是她未及时归来,一定会发生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张静娴的身体猛地打了个冷战,向一旁移开,“除了二伯秦婶儿,村人几乎不会到我这里来,郎君一个人若无聊,也可到村中走一走。傍晚我归来,再帮郎君施针。”
她避开谢蕴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吃了一个大鸭腿。
之后用过暮食,她和前头几日一样,端着烛台抱着草席去往厨房。
“慢着。”谢蕴掀开薄唇喊住了她,指着用木头铺就的地面,笑道,“阿娴明日既然要进山捕猎,今夜还是睡在这里吧。我占了床榻本就对不起阿娴,不该再委屈你。”
厨房的地面是灰土,又硬又凉,睡起来当然没有这里舒服。
张静娴犹豫了一瞬,仍旧抱着草席从房中离开。
她也不愿意委屈自己,等先把手头的事情忙完,会再打一方床榻。但和他同处一室,她做不到。
这一觉,张静娴睡的很不踏实。
睡梦中,她模模糊糊地总觉得有人在居高临下地审视她,想透过她的血肉看到她的梦里,心里。
她在想什么,她在说什么,她自始自终真实的念头。
实在心慌的时候,张静娴带着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厨房中除了她空无一人,不远处的烛台早已被灭掉。
打开厨房的门,她抬头看天,刚好是天色将明未明之时。
穿上草鞋,带上弓箭藤条还有麦饼水囊,张静娴轻轻关上院门,身后背着一个木框,向树木茂密的山林中走去。
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厨房的门蓦地被合上,带着一分阴沉的郁气。
-
阳山很深,山林中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正如村人告诉夏儿的那般,有熊,有狼,有虎,张静娴都曾遇见过。
可能是她身上有和山林相同的气息,它们并未伤害她,不感兴趣地瞥她一眼,全当她不存在。
后来,张静娴和玄猫红狐都成了朋友,她经常用田鼠和兔子同它们交换东西,一头未成年的小狼不知何时看见了,一天也装模作样地叼了一株野花来换她的兔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把手中的肥兔子递了过去,接受了一株平平无奇的野花,只因为她看出小狼的肚子很瘪,像是饿了很久。
小狼吃完了一只兔子,狼群也找了过来,原来它迷失了方向,跑到了山林的边缘。
原本,狼群都在阳山的深处生活。
这是张静娴和狼群唯一一次正面的交流,但她与狼群只对视了一眼,便默契地分开到不同的方向。
可是,张静娴回到村子后,那株野花被发现是能治疗虫病的使君子。
她没有迟疑,用一株花草熬制了一大瓮汤水分给全部的村人,并从他们每户家中得到了一大捧粟麦。
这一次,张静娴不仅想进山捉些山鸡和兔子回来,还想碰碰运气,看自己能不能找到孟大夫口中的王不留行。
只要是药草,无论珍稀与否,阳山中都可能长着一些。
她在常去的几个地方设下草笼,然后便对着麻布仔细地寻找相似的植株,一开始毫无所获。
但她也发现了几株能止血止痛的草药,可以制成她身上携带的药粉。
她采下来放到木框里面。
中午草笼捕到了两只野兔和一只斑鸠,她休息了一会儿吃了个菜团子又换了个地方。
张静娴去了一处长着许多野花的小山谷,那里有些远,可对她并不陌生。她家中的蜂蜜就是在山谷得来的,浓烟可以熏晕蜜蜂,她通常会割下一半的蜂巢取蜜。
不过上一次已经取过蜜,这一次她便没有惊动那些蜜蜂。
可是山谷逛了个遍,她仍旧未找到麻布上狭长的叶子和胭粉色的小花。
失望之余,她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煮好的野鸡蛋,咬了一口。
蛋黄的香气飘散,一只通身红色的狐狸悄悄地朝她靠近。
张静娴察觉到了异常,警惕地转过身,发现是它,脸上扬起一个笑容,“今天怎么只有你一只,小狸呢?”
她和红狐询问玄猫的动向,红狐安静地望着她,随后闭了闭眼睛。
张静娴恍然,玄猫定是趴在哪个高处呼呼睡起了大觉。
她见红狐始终与她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将一只兔子扔给它。结果红狐却没有动,而是看向她手中剩下的半个野鸡蛋。
“喏,鸡蛋给你。”
红狐走过来吞下了蛋黄,歪头碰了碰放在草地上的麻布,随后跑开,没多久,它的口中叼来了一株植物。
长长的叶子,胭粉色的小花,是王不留行。
张静娴开心地弯起了眼睛。
她跟着红狐,采了十多棵植株放进木框里面,总算安心往回走。
踏着最后一丝霞光,她在天色彻底变暗之前,推开了自家的院门。
随后,张静娴看到了让她呼吸骤停的一幕。
带着血的箭矢狠狠地将一个人的肩膀钉在木墙上,谢蕴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作势折断那人的脖子。
“郎君!”
张静娴大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