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御春宴如期而至。
卫怜也是直到临行前才知晓,今年的宴席不在行宫,而是移到了御苑外的莫兰山。父皇身边的道人在山脚择定吉址,新建了一座流华宫。
在她年幼的时候,父皇尚不沉迷玄妙之事。许是戎马生涯日渐淡去,毕生所求……便转为了寻仙问道。
流华宫檐下用玺彩绘着龙凤图,待转入殿内,迎面竟是一座以紫檀木镶嵌的巨幅水晶壁,流光溢彩,满室生辉。
宴席之上,男女分席而坐。卫怜刚咽下两口清茶,便见八公主卫姹在一众宫娥的簇拥下步入殿中。
她一袭华美的软烟罗裙,娇靥含笑,显是心情极佳。落座时瞧见卫怜,略一点头算是致意。
父皇尚且驾临,临近的两名官家小姐趋前与她轻声谈笑。二人坐席离得近,话语一丝不漏地飘进卫怜耳中。
“听闻贺小姐为猎那雪狐伤了手,可四殿下连看都没看两眼……”其中一人难掩笑意。
此事卫怜也知晓,可卫姹却初次听说似的,手中团扇半掩朱唇,黑白分明的眸子也睁圆了,眉梢挑起几分幸灾乐祸,语气倒是不无惋惜:“竟有此事……当真是可怜……”
几人莺声燕语,笑作一团。
卫怜默默移开眼,低头继续喝茶。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殿阁窗棂尽敞。席间觥筹交错,酒气缠绕着殿外浓郁的花香,袅袅浮动。
待宴过三巡,席间谈笑祝酒愈发热络之时,两名宫人提来一对鎏金鸟笼,笼外还覆着素白细绡,颇为神秘。
父皇兴致颇高,笑问贺昭仪:“这便是世侄所得的那对百年难见的雪雁?”
殿中数十道目光皆投向那鸟笼,贺昭仪婉声应了,眼波流转间难掩自得:“鸟之白者,古以为瑞,正昭示——”
然而随着宫人揭下布帘,贺昭仪柔媚的嗓音戛然而止,笑意也僵在唇边。
霎时间,满殿鸦雀无声。
卫怜呼吸一滞,几乎要疑心是自己眼花了——
只见笼中那双雪雁早不复当日皎洁,双翅上布着斑驳的暗红,乍一看像是污血溅了上去,格外刺目,沉沉笼罩着一股不祥之气。
她脑中嗡嗡作响,鼻端也仿佛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腥气,下意识揪紧裙裾,甚至不敢转头去看父皇神色。
贺昭仪与贺之章最早回过神来,双双离席,扑通跪倒在御座之下。贺昭仪满头珠翠随着叩拜簌簌乱颤,咬牙道:“陛下息怒!妾昨日还曾亲自探视过白雁,定是遭人恶意污损,其心可诛!”
地砖上淌着尚未清扫的酒渍,贺昭仪华美的裙角正跪在那片脏污中,裙上的百花纹样也被染污了。
父皇脸色阴沉,目光如利刃般扫过那双白雁,复又冷冷落回贺氏姑侄身上。
此事任谁都能想到,贺家除非疯了才会干出这种蠢事。可雪鹤祥瑞之说早已传遍御苑,此番又当众献于御前,不论如何都难以收场。
卫怜视线被阻,瞧不见贺之章的神情,只能看到他僵直着的背脊。
卫璟与卫琢旋即跪倒求情,而卫怜是最为清楚雪鹤原貌的人,她又看了一眼那双瑟缩的雁,正想随皇兄起身陈情,手臂便被卫姹猛地一把按住。
卫姹投来的目光带着警告,如同卫怜疯魔了似的。
殿内不知静默了多久,父皇满脸阴鸷,一字字从齿缝中迸出:“此事疑点重重,给朕从头彻查!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不待众人应声,他又厉声斥贺之章:“有负朕望,还留在御苑作甚?着即返回长安闭门思过,非诏再不得出!昭仪亦有失察之错,该当自省!”
贺之章叩首领旨,话音带着几分颤抖:“臣领旨。”
而提着鸟笼的两名宫人遇上这等祸事,早吓得魂飞魄散,只顾将头磕得砰砰作响。直至父皇怒喝一声“滚”,才如蒙大赦般退下。
近侍慌忙奉茶,连声劝请陛下保重龙体。父皇强咽一口茶水平压怒火,不料又呛得撕心裂肺咳起来,半晌也没能止住。
死寂的大殿中,唯独这令人心颤的咳嗽声反复回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贺昭仪也露出一丝惶然。卫琢还算镇定,一面低声命宫人速传御医,一面膝行至御座阶下,亲自为父皇抚背顺气。
事已至此,御春宴定然是办不下去了。
卫怜随着众人离席,踏出殿门之际,仍是忍不住回望了好几眼。
待出了流华宫,暮色四合,树梢上悬着一弯冷冷寂寂的斜月。
宫人引着贵人们依次返回行宫,卫怜心中犹豫不定,直至犹春搀扶她登上马车,她才忽地转身,攥紧裙角,快步向流华宫折返回去。
“公主还回去做什么?”犹春紧跟上她,急道:“陛下圣怒未消,公主该早些回行宫避一避才是……”
卫怜何尝不知这道理,父皇此番连贺昭仪都一并迁怒,她岂会蠢到再去御前自触霉头。
“我去寻皇兄……”卫怜步履匆匆,见犹春愁眉不展,仍是解释了一句。
她方才细细回想,愈发觉得那雪雁羽上的暗红不似血迹,反倒像是以花草汁液涂染而成。
这雁说到底是因她而落网,若能够寻出一丝端倪,也好教父皇早日息怒。
否则,这一双翎羽脏污不祥的雪雁……只怕也要性命难保。
——
月上中天,山间凉意渐重。远处一盏孤灯在风中摇曳,映得前路愈发昏暗不明。
卫怜刚快步绕过转角,冷不防撞上一人,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她捂住撞疼的额头,待看清眼前人,身子霎时一僵。
卫璟铁青着脸,神色阴郁得骇人。
他往日偶尔还会戏弄她两句,此刻眼中却只掠过一丝厌烦不耐。
“三、三皇兄无碍吧?”卫怜甚至不敢抬眼,竭力维持着嗓音平稳,身子怯怯向后缩去:“是我方才走得太急了。”
自道观那一夜后,恶心之余,她更是克制不住地忌惮这位兄长。
卫璟行色匆匆,似乎急于赶往何处,连半个字都不屑说,一甩袖便疾步离去。
卫怜与犹春对视一眼,只得埋头继续前行。
前路昏黑如墨,二人沿途连一个宫人的影子也寻不见,倒是卫怜身后,似乎传来些微轻细响的动……
窸窸窣窣,似风声穿林,细听却又分明不是风声。
卫怜脚步一滞,忽地打了个寒颤,回头望了一圈。
她屏住呼吸,脚下步伐愈发放得快了。
——
卫琢步出流华宫的时候,卫璟早已不见踪影。
方才贺昭仪好一番掩面垂泪,婉语哀求,父皇看似是心软了,最后竟也未曾逐她走。
夜风轻拂着衣袍,浓郁的酒气随风散去,这座贝阙珠宫竟也显出几分冷寂。
踏出宫门,卫琢一眼瞥见了燃灯石塔下等着的二人。
其中那道娇小身影望见他,似乎愣了愣,随即匆匆朝他跑来。
卫怜今日簪着对南珠钗,跑动时莹白的珠串晃动着,发出清脆细响。
“为何不回去?”卫琢微蹙起眉,语气刻意沉下几分,便是上回卫怜爬山夜归,他都不似眼下这般严厉。
卫怜闷声不答,早就料到皇兄会不高兴了。此处并无旁人在,她便悄悄伸出手,轻牵住他衣袖一角,如同幼时撒娇那般,晃来晃去。
卫琢被她晃得没法子,揉了揉眉心,终是无奈携着她朝自己的车驾行去:“是为雪雁一事?”
于卫怜而言,这世上似乎还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在皇兄面前加以隐瞒,她便一五一十说了。
“贺公子猎那双雁时,我也在他身边。雪雁羽毛纤尘不染,绝无半分异样。”卫怜忽然想起什么,眼睛微微睁大:“对了,皇兄可知那双雁被人带去了何处?若万一有人……此事可就死无对证了。”
卫琢唇畔那抹惯常的笑意若有似无,凤眸微眯,凝神静静听着。
沉默了片刻,他才抬眼看她,温和问道:“那双雁,是小妹陪他猎的?”
卫怜下意识便用力点头:“说来十分凑巧……他那时还指点我骑马,也正因我骑术不精,才惊起了那双雪雁……”说到此处,她愈发不安,话里带着几丝担忧:“父皇可有说,贺公子要被关多久?”
卫琢略偏过脸,盯着她,眼眸漆黑如深潭,嗓音却愈发轻柔了:“……马?”
卫怜面露迷茫,不明白皇兄为何要接连反问自己。她甚至凑近他,贴着卫琢的臂膀轻嗅,可也没有闻到什么酒味。
卫琢看她一眼,任她像只猫儿似的四处嗅,轻描淡写地开了口:“……小妹所说的雪雁之事,我已知晓。不过贺二公子年少轻狂,此次于府中静心思过,倒恰好磨砺心性,时日久些也无妨。”
说话间,几人在山道上渐行渐远,四周重又归于幽暗。
卫怜忍不住回头去看犹春,她想起了先前那不明所以的动静,这会儿再一次扯住了皇兄袖角,怯怯道:“这山路夜里好生吓人,连灯也没点…”
“来的时候倒不知道怕?”卫琢被她牵住衣袖一角,语气早不自觉软了几分:“上回我不许你夜行……可见是半句也未曾听进去。”
“就是怕,才来找皇兄的……”卫怜咕哝着。
脚下道路说不上平坦,卫琢时刻留意着她,所有感官在这黑暗中尤为敏锐。
即便如此,卫怜还是不慎踩到半截断枝,身子猛地一踉跄。
卫琢眼疾手快扶住她,正欲开口,神色骤然一凛,手臂用力一揽,带着卫怜急急向右闪避。
电光火石间,一支箭矢挟着尖锐风声破空而来,堪堪擦过二人衣袖,恶狠狠钉入树干,箭羽剧颤不已。
事发突然,卫怜和犹春惊得面色煞白,还不及反应,纷乱的脚步声如潮水般从昏暗中涌来,令人不寒而栗。
与此同时,又有数道黑影猛然从树林另一侧扑下,双方瞬间短兵相接,刀光剑影搅作一团。
卫琢毫不迟疑,一把将卫怜护在身后,拽着她就掉头疾奔。两名暗卫则在黑暗中如影随形,护在左右。卫怜震惊之余,脑中不由自主冒出无数疑问。
此处虽不比行宫,可到底还在莫兰山下,何况父皇尚在……究竟何人如此嚣张!而这些暗中保护他们的人更是行踪诡异,竟似蛰伏在此多时。
卫怜想不明白,索性不再乱想,只愈发留意脚下,紧跟皇兄,一颗心擂鼓般跳得飞快。
二人十指紧扣,不多时,掌心已湿冷一片。
混乱中,犹春脚下忽地一滑,整个人直直向前扑倒。卫怜想也不想便要去拉她,暗卫却抢先一步将人给拽了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身后催命的刀剑相击声与杂乱脚步急速逼近。
卫怜感到卫琢的手轻微一颤,随即将她的手扣得更牢:“别怕。”
守护在侧的两名暗卫不得已返身迎敌,有刺客倒下,卫琢探手夺过一把长剑,目光锐利,投向另一侧的密林。
卫怜本就体弱,这会儿几乎连气都喘不上了,全靠着他的手臂在支撑。
再沿这条山道逃下去……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