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怜胸口火急火燎地痛,小腿正止不住打颤,卫琢手臂却猛然发力,一把将她拽入密林深处,眼前最后一缕月色也消失无踪。
勉强奔出一小段路,身后的刀光剑影似乎暂且被隔绝于另一片天地。
周遭逐渐只余风声、虫鸣,及无边无际的沉浓夜色。
林中辨路艰难,卫怜被横生的荆棘挂住裙角,脚下猛地一绊。卫琢也被她带得瞬时失了平衡,下意识便将她整个身子拢在怀中,二人重重摔入深草丛里。
着地的一瞬,卫怜紧咬住唇,强忍着不敢出声。卫琢环抱着她,将她脑袋死死护住,任凭臂膀上的灼痛蔓延开,也全然顾不得。
黑暗里,卫怜急忙伸手去摸皇兄的脸庞,想知晓他可有受伤。
卫琢刚摔出一声闷哼,一双柔软的手心便发着颤伸向他,此刻不管不顾的在他胸膛、颈肩间来回摸索,哽咽的哭腔紧跟着响起:“伤着哪儿了?痛不痛?”
……他又闻见了那缕香。
像被雨水浸透的玉兰,湿漉漉的。
而臂上那阵痛楚,也奇异地淡了下去。取而代之是她十指过处,肌肤上悄然泛起的绵软痒意。
“皇兄!”见他久久不语,卫怜彻底慌了神,一路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摇他衣袖:“你说话呀……”
泪珠砸落在卫琢的衣袖上,滴答两声,晕开几点湿润的水痕。
“方才那般惊险都不见你哭,我还当小妹不爱哭鼻子了……”卫琢唇角牵起一抹无奈的笑,抬手为她拭泪。
两人相扶着起身,卫怜发髻乱糟糟的,发上的珠钗也早不知掉去了哪儿,脑袋上还顶着两根草,肩头仍在抽动不止。
“我、我魂都要吓没了……你还笑……笑我……”她泪眼朦胧地抽噎着。
“好。”卫琢温声道:“我不笑你了。”
卫怜从他的嗓音中,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用力眨了眨眼,眼睛终于勉强辨出些轮廓来。
卫琢倚靠着树干,几缕墨发散乱垂下,面色苍白如纸,右臂虚虚地垂着,似乎不大使得上力气,衣袖上还晕着一团暗红。
她呆呆坐在原地,脱口就想问询他是何时受的伤。
……可这简直就是句蠢话。
自己本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人了,又何必还要再问这全然无用的话?
见妹妹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卫琢无声地叹气,嘴唇微动,正想挤出只言片语来安抚她——
下一瞬,卫怜却吸了吸鼻子,抬袖胡乱抹掉眼泪,跪行到他身前,来不及多想,伸手便去解他衣襟上的系带。
卫琢微微一怔,袖中的指节蓦然蜷紧……不过顷刻功夫,襟口便已被这双巧手散开。
他肤色生得比大多女子都要白皙,也正因如此,右臂上那道紧挨肩胛骨的伤痕才愈发显得狰狞,似乎是被箭矢擦过所致。
清瘦的皮肉上,暗紫色的血仍未止住,犹如绽开了一朵不祥之花。
卫怜瞧这血色有异,急得伸手按向他伤处,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再去看卫琢,此刻竟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好似浑然不觉痛……她不由喉头发紧,颤声问他:“这箭……是不是淬了毒?”
卫琢其实万分不愿她受惊吓,更不想再惹她落泪。
方才决意躲入密林前,他便察觉到箭有异样。幸而入肉不深,行动虽有些受阻,倒还不至于危及性命。
他有意放缓语气:“暗卫已前去流华宫求援,我们至多躲到天明……便能得救。”
话音未落,一只温热的手已然抚上他裸露的上臂,细软的素帕随之包覆住创口四周,再被她用力按实。
卫琢垂下眸,视线只能触及她白皙匀净的额头,与一双因凝神而蹙起的细眉。几缕散落的发丝浑然不觉,缓缓拂过他的耳廓。
这细柔的微痒,引得他身形不由轻颤。
待绢帕扎紧,卫怜咬了咬唇,俯身凑近伤口。
尚不等他反应,两片滚烫的唇瓣便毫无预兆地覆上伤处——灵巧的舌尖小心翼翼探出,用力向外吮吸着。
片刻后,卫怜才含着泪抬头,侧过脸,用力吐出口中血水。
卫琢浑身的肌肉都骤然绷紧,一把攥住她手腕,颈侧青筋跳动:“不可如此!”
卫怜眼眶泛着水雾,却极为罕见地倔强起来:“我……我吐出来就没事了。可你这是右臂……万一落下什么毛病……”
她分明没再哭了,可不知怎的,那股无声的泪意好似绵绵细雨,接连不断敲打着他的心。以至于原本紧攥着她的另一只手,也不觉松开了力道。
平生头一回,卫琢不知是该责难她,还是该抚慰她。
卫怜顾不上胳膊被他攥得生疼,固执地俯下身,又一次覆上伤口,用力去吮吸那颜色古怪的血。
如此反复,直至她额角渐渐沁出一层细密汗珠,双唇也在持续的用力中红肿不堪,微微发颤。
少女的唇舌柔韧而濡湿,伴随着每一次用力的吮吸,黑暗中便响起湿漉漉的水声,直直撞入卫琢耳中。
微凉的山风拂过,吹去了几分污血的腥甜。
唯独那缕幽香,缭缭绕绕,仿佛化为了一张无形而细密的网,在他周身缠绵不休。
伤口处的麻木渐渐退去,痛感复又苏醒。可他细细辨来,伤处又分明升腾起令他浑身战栗的热意。
辨不出究竟是痛……还是极乐。
卫琢喉结猛地一滚,浑身燥热无比,呼吸也难以自控地重了几分。
——
云消雾散,月光从浓密的枝桠间漏下,疏疏冷冷,如同碎了一地的雪。
二人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夜如何其,只觉这山林中寂然无声,死一般的静。
卫琢的伤处已经包扎过,两人彼此搀扶着寻到一处稍为隐蔽的山洞,总算得了片刻安身之所。
卫怜伏在卫琢膝上,身子有几分发冷,嘴唇破了皮,隐约泛着几缕刺痛。
她强打起精神,问了几句先前遇刺的事,声音却愈发微弱,倦意如潮水般涌上来。
见卫怜眼睫不住地轻颤,似要阖上,卫琢拍了拍她的背心:“若有动静,我叫你。”
膝上小小的人儿点了点头,便安安静静,再无声响。
就在卫琢以为她已然睡去的时候,妹妹却极小声地唤他:“……皇兄。”
他低下头,下颌轻贴着她的发顶,柔声回应:“嗯?”
卫怜嗓音里带着未散的鼻音:“对不起……都怪我执意折返,反而连累你受伤。”
倘若不是自己不争气,皇兄兴许早随着暗卫脱险了。犹春也不必受难,以至于和她失散。
“此事与你无关。”卫琢低声道。
卫怜只当这话是宽慰,心底的自责却难以挥散,更用力地揪紧了他的袍角。
卫琢温热的手指带着一丝迟疑,极小心地碰了碰她的脸颊。指尖缓缓滑落,在她略肿的唇瓣上轻柔摩挲着:“还疼么?”
“已经不疼了……”指尖带来的微痒令她不自在,下意识偏头避开。
他便也很快收回手。
二人紧贴着,卫琢耳中是她逐渐平缓的呼吸声。卫怜枕着他的膝睡去,身躯轻微地起伏,柔软的黑发散落开来,铺满他的掌心。
他小心翼翼,头颅几不可察地低垂下去,双眼微眯,悄然贴紧了她的发——
动作轻缓,而又贪婪至极。
鼻尖微微耸动……一下,又一下。
举头是高悬的明月,月色如霜似雪,倾泻而下,笼着二人被山风拂动的衣衫。她的气息缠绕而上,密不透风地将他裹住。
在这方寸之地……皎白的月华终于只独照他一人。
——
卫琢并不喜欢卫怜,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但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曾撞见过两回卫姹欺负人,强令卫怜代笔,写两份字迹迥异的课业呈给夫子。
而自己这七妹也蠢钝可笑,全无半分天家公主的模样。卫姹一声令下,她便老老实实伏案苦写,一笔一划,直写得眼睛泛红,揉个不停。
被人欺辱却不懂得反抗,人生便只会不断地坠落。果不其然,后来连跟在卫姹身后的那些官家子女也敢戏弄她了。
回去后他将此事告诉母妃,母妃沉默了许久,才蹲下身搂住他:“戚美人的母族……为陛下所不喜。连带着你七妹,你也要离她远些。”
年幼的卫琢望着母妃苍白的脸,极认真地点头。
他也的确如此做了。
卫琢心里从不把卫怜当作妹妹,更不觉得他要这样一个妹妹有何用处。像她这样的人,只会不断招来麻烦。
直至那一夜,母妃在披香殿磕得额头血肉模糊,再也没能回来。
第二年,久病的戚美人也撒手人寰。彼时卫琢落魄至极,连照看他的嬷嬷都敢在人后责打他。
他吃不饱饭,便将主意打到了为戚美人设灵的道观。灵堂的贡品近在眼前,饥寒交迫之人,何惧鬼神?
溜入灵堂的那一夜,他狼吞虎咽地塞着吃食,衣衫也装得鼓鼓囊囊。刚欲离开,几缕月光悄然透入窗隙,他这才猛然瞥见,殿角一个小小的身影默然跪着,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被撞破了。
可若要他放下到嘴的吃食,或是任她去告状……绝无可能!
卫琢面无表情地咽下口中残食,一步步朝她走近。
然而下一刻,却见小小的卫怜并未朝殿门处跑。她的腿似乎跪麻了,晃晃悠悠站起身,费力地踮起脚尖,够着了另一侧木柜的门。
柜门被她拉开,柜中赫然是些来不及摆上的鲜果糕点。
卫怜怯生生站到一旁,话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四皇兄……供桌上的,放久了,不好吃。你吃这里面的……”
卫琢愣住了,紧攥着的拳像被烫到似的,不知所措地松开几分:“这是……给你母妃的贡物……”
卫怜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点了点头:“嗯。可母妃……变成星子飞到天上去了。她用不着这些了。皇兄饿着,给你吃,母妃不会生气的。”
月光映在她眸中,如同漾着两池弯弯的湖水。
这道观里的漫天神像,卫琢一尊也不识得。
可他分明已经见过菩萨了——
就在那一夜里,就在她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