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丞相的前妻 > 20-25
    第21章


    大庆殿内, 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穹顶,御座高台之上, 象征着至尊皇权的龙椅上,空无一人。


    左下侧,摆放着一张紫檀木太师椅,其上端坐的,正是当朝丞相, 陆渊。


    他姿态放松地倚着椅背,紫色官袍的暗纹在殿内烛火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金丝楠木扶手上, 一下, 又一下, 轻叩。


    笃,笃, 笃……


    声音不大, 却奇异地压过了殿下的喧嚣。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淡漠地掠过阶下, 那些为蝇头微利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的群臣。


    如同俯视着争食的蝼蚁。


    叩。


    指尖的动作毫无征兆地顿住。


    陆渊眉心倏然蹙起, 一道极细微的裂痕出现在他冰封般的面容上。


    阶下, 方才还剑拔弩张,几欲拳脚相向的臣子们, 瞬间如被掐住了喉咙, 噤若寒蝉。


    慌忙各自归位,垂首屏息,连眼风都不敢乱瞟一下, 死死钉在自己靴尖前寸许之地。


    心头骇浪翻涌,惴惴不安。


    莫不是,方才争辩过激,言语间触怒了这位权势滔天的陆相?


    陆渊虽年轻,近来也甚少发脾气,甚至还有些修身养性。


    但朝中只要经历过当年那场宫变的,至今想起仍会不寒而栗。


    那日太极殿前的汉白玉阶,被鲜血浸染得看不出本色。


    年仅弱冠的陆渊一袭素袍立于血泊之中,手中长剑滴血,脚下踩着先帝最宠爱的三皇子头颅的画面,至今仍是许多老臣午夜梦回时的梦魇。


    不但如此,他还霹雳手段,将老皇帝给废了。立了皇帝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当今的陛下。


    他自己则独揽摄政大权。


    陆渊豁然起身。


    紫袍带起一阵凛冽的风。


    他步履如风,径直步下九级丹陛,穿过那两列站立得整整齐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群臣。


    偌大的殿堂,死寂一片。


    唯余他皂色官靴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的一声声沉实,冰冷的闷响。


    咚,咚,咚。


    那声音,如鼓槌,一下下砸在满殿臣工的心脏上。


    直到那抹摄人的紫色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殿内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骤然解冻。


    众臣面面相觑,惊魂未定,这才敢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议论着。


    今日陆相这前所未有的异常举动。


    殿外,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如浸透了脏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皇城连绵的琉璃飞檐之上,压得人心头发闷。


    徐明候在玉阶下,远远瞧见陆渊疾步从大殿内出来。心下一凛,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色。


    才刚到辰时末刻,远未到散朝的时辰。


    相爷竟提前离朝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徐明不敢怠慢,慌忙小跑迎上前,躬身行礼:“相爷,可是……”


    他喉头发紧,后半句“出了何事”的猜测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敢问出口。


    陆渊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沉凝到极致、几乎化为实质的寒意,让他将余下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回府。”


    陆渊的声音低沉冷冽。


    话音未落,人已踏上马奴刚摆稳的脚凳,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垂落的靛蓝色车帘之后。


    能让相爷中断朝会,如此火急火燎赶回去……定是府里出了天天的事。


    徐明心头剧跳,不敢有丝毫耽搁,猛地攥紧缰绳跃上车辕,手中长鞭凌空一甩,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驾!”


    车轮碾过宫道的青石板,急促地滚动起来。


    车厢内光线幽暗,陆渊靠坐在车凳上。


    缓慢地将左袖袖口轻轻掀起,冷白色的腕间,赫然嵌着一粒殷红如血的圆点,约莫绿豆大小。


    这便是母蛊。


    没有人知道,他将母蛊种在了自己身上。


    方才在朝堂上,这红点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虽只一瞬便隐去了。


    但他感知得到,那是子蛊传来的。


    要么她出事了,要么她……逃了。


    不管哪一种,他都绝不允许!


    节因用力而泛白,陆渊眸底寒光凛冽,声音穿透车帘:“在快些。”


    “是。”


    徐明再度扬起马鞭,马儿嘶鸣一声,跑得更快了。


    很快,马车便驶进了相府,在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要往东院的方向去时。


    陆渊的声音再次传来:“去闭阁。”


    徐明握着马鞭的手一顿,心中恍然。


    原来相爷这般十万火急地赶回,是为着夫人啊。


    他立即勒紧缰绳,熟练地调转马头,车轮在青石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朝着相府西南角那最荒僻的院落驶去-


    闭阁,位于相府西南一隅。


    此地经年荒废,路径被肆意疯长的野草和湿滑的青苔覆盖,高大的古树枝桠横斜,浓荫蔽日,马车根本无法通行。


    陆渊与徐明弃车步行。


    两人皆有功夫在身,步履轻捷,踏过荒径,很快便到了闭阁外。


    入眼的是破败倾颓的景象。


    院墙斑驳,爬满枯藤,仅存的半扇门扉朽烂不堪,在穿堂而过的阴风中发出“吱呀呀”的呻吟。


    仿佛垂死者的叹息。


    陆渊的脚步在院门前停下,目光沉沉地扫过这片荒凉,眉心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


    这里,他并不陌生。


    幼年时,他因着性情阴郁孤僻,远不如兄长那般光风霁月,温润如玉。


    他便成了这府中最不受待见的存在。


    一点微末小事,动辄得咎。被罚入这闭阁思过是家常便饭。这荒僻冷寂的院落,他住得比自己的寝院还要长久。


    那些被遗忘的,带着霉味和刻骨寒冷的记忆,随着眼前更加破败的景象,倏然翻涌上来。


    只是……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控的孱弱少年。


    他是执掌乾坤、翻云覆雨的当朝丞相!


    陆渊眼底最后一丝波动被强行压下,恢复成惯常的清冷淡漠。


    他抬步,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吱呀。”


    门轴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屋内,空无一人。


    昏暗的光线从破损的窗棂透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那张破旧的桌子依旧在,桌上的油灯早已熄灭,灯芯焦黑蜷曲。旁边散落着几张抄写过的宣纸,墨迹未干透。却不见人影。


    徐明紧随其后,探头一望,下意识低呼出声。


    “咦?夫人怎么没在?”


    见陆渊脸色不好,徐明暗骂自己嘴快,慌忙找补。


    “许是夫人将家规抄完了,自行回了离院歇息。”


    陆渊淡淡看过去。


    徐明被那目光看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慌忙垂首。


    “属下……属下这就去找。”


    没一会儿,徐明去而复返,脸色复杂凝重。


    “相爷,夫人被带去了阑院。秦太医也被叫过去去了。”停顿了一下,悄悄觑了陆渊一眼,添了一句。


    “是老夫人下的令。”


    “轰隆——”


    天际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闷雷,惨白的电光撕裂铅灰色的天幕,映得陆渊脸色森寒可怖。


    须臾,他转身大步离去,紫色官袍衣摆在空中刮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徐明紧跟上去,他不明白。


    给夫人种下离蛊,用夫人的血做药引,这,不是早计划好的么?


    相爷怎么突然反应这么大?-


    阑院正堂,沉水香在鎏金博山炉中无声氤氲。


    老夫人端坐在主位,一身深青缂丝锦袍,衬得她本就肃穆的面容更添几分刻骨的冷硬。


    发髻纹丝不乱,仅簪一枚色泽沉敛的墨玉珠钗,那点幽光,是她身上唯一的华彩。


    手指捻着一串乌木佛珠,缓慢地转动着,珠串相碰,发出细微而规律的轻响。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堂内的沉寂。


    老夫人眼皮微抬,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疾步入内的陆渊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渊儿?这个时辰,你不在朝堂理事,怎会突然回府?”


    陆渊的脚步在堂心顿住。


    他朝老夫人方向草草一揖,目光却如鹰隼般直直刺向主位。


    “她在哪?”


    “嗒。”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那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并未立刻回答,眼睑微垂,目光却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移向右后方。


    那扇紧闭的木门。


    无需言语,答案已昭然若揭。


    陆渊的下颌线条骤然绷紧,周身散发着凛冽寒气,堂内的温度也随之降到了冰点。


    他一步踏出,就要越过老夫人,走向那扇门。


    “啪!”


    老夫人手中的乌木佛珠被她重重拍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莫不是忘了?!这是早定好的,是你亲自点头应允的。”


    “若不是她体质特殊,适合种下离蛊,她一个微末的商户女,怎能一跃成为相府夫人?”


    “这是她该担起的责任,是她的命数,也是她存在的价值。”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声音放缓。


    “渊儿,你是陆氏盛兴的希望,是摄政天下的丞相。大业当前,岂能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乱了心神?”


    “这,不该是你!”


    陆渊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是啊……


    这本就是计划好的。


    在离蛊种入她体内的那一刻,一切就已注定。


    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容器,一个工具。


    这一天迟早会来,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


    这本就是他……亲手为她铺就的……路。


    窗棂外透进来的光线,落在陆渊俊美的脸上,在他高挺的鼻梁处,划下一道锋利的线。


    一边脸被照亮,令半边脸却隐在阴影里。


    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他眸色几度变幻,终是将所有情绪都压下去了。又变回了那个清冷淡漠,深不可测的陆相。


    仿佛方才的失态,不过是一场幻影。


    他确实是着相了。


    陆渊缓缓转过身,准备离去。


    然而。


    双脚却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捆缚,又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铅水,任凭他如何都抬不起分毫。


    “我去里面看看。”就看看。


    陆渊推开门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


    几盏烛火在角落里摇曳,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投在墙壁上,仿佛幢幢鬼影。


    陆渊一眼就瞧见了被绑在小榻上的明妩。


    她的头无力地偏向一侧,散乱的乌发黏在汗湿的鬓角。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唇瓣毫无血色,干裂起皮。


    整个人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即将破碎的玉人偶。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陆渊心脏骤然一缩。


    不及理清那陌生的钝痛,便见秦太医手中小刀寒光一闪,刀尖正欲划向明妩腕间。


    “住手。”


    秦太医的手猛地一抖,刀尖险险停在半空,惊疑不定地看向陆渊。


    躺在另一张榻上的齐蓝侧头看来,眼中飞快掠过一抹心虚,随即挤出温婉笑容。


    “相爷,不用担心,我还受得住……”


    陆渊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明妩身上。


    榻上一直无声无息的明妩,喉间忽然逸出一声极其微弱,破碎如幼兽哀鸣的抽气声。


    “……疼……”


    那声音细若蚊呐,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在陆渊紧绷的心弦上。


    他伸出的手骤然僵在半空。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明妩干裂苍白的唇瓣,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无意识地,本能地呼唤着什么。


    “……阿……渊……”


    陆渊瞳孔剧震,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地破土而出。


    他以为不会在意。


    可当他看到她苍白如纸,被缚在榻上,如待宰羔羊;


    看到,她眼角流下的泪水没入发髻里。


    看到,她放弃挣扎。


    看到,她那双曾经盛满星辉,满满都是他的杏眸里,只剩下死寂,再无一丝光亮。


    还有那声"阿渊"。


    ……


    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将那东西都拆了。”


    一声厉喝,带着雷霆怒火,与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慌,骤然炸响。


    “相爷!”


    秦太医不敢置信,计划了这么久,眼看就要成功了,相爷却要在这个节骨眼放弃?


    陆渊已大步朝明妩走去。


    齐蓝的小榻在明妩的旁边,她见那高大身影走来。以为他是担心她,是来看她的。脸上浮起一抹娇羞的笑。


    “相爷,我……”


    话未说完,陆渊已目不斜视地越过她,停在明妩的榻边。


    齐蓝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恨意翻涌,指甲深深抠进掌心。


    示意秦太医动手。


    她要抽干明妩的血,要她死!


    秦太医在陆渊慑人的目光下,哪敢再动?


    陆渊蹲下身,低头凝视着明妩。


    她依旧安静,鸦羽般的长睫纹丝不动,唇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惨白透明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那只无形的手再次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情,但他清楚:他不想看她了无生气地躺在这里,更不想她死。


    他想看她笑,看她鲜活,看她明明害怕却强装凶狠的模样……


    陆渊抬手,毫不犹豫地拔掉了扎在明妩腕上的空心银针。


    秦太医脸色大变。


    “相爷!不可啊!离蛊已被完全激活,此刻强行中断,蛊虫反噬,齐蓝姑娘恐有性命之忧……”


    齐蓝也失声尖叫:“相爷!别……”


    “闭嘴!”


    陆渊厉声打断,目光自始至终只看着明妩,看着她因为他握住她的手,而微微蹙起的眉心。


    那细微的反应,像一道光,刺破了他心头的阴霾。


    她还活着,她还有知觉。


    “救她!本相要她活着!”


    他的目光扫过那根连接着明妩与齐蓝的透明软管,眼中戾气翻涌,毫不犹豫地抬手。


    “嗤啦!”


    坚韧的软管被生生扯断!


    “啊——!!!”


    齐蓝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那断掉的软管抽走了她赖以生存的源泉,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额角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淋漓。


    陆渊却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给她一丝。


    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想要触碰明妩微凉的脸颊


    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猛地顿住。


    他看到了什么?


    她紧闭的眼睫下,那细微的蹙眉已然消失,仿佛刚才的痛楚只是他的错觉。她又回到了那种毫无生气的,彻底的安静里。


    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


    “阿妩……”


    他低唤出声,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近乎恳求的意味。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


    陆渊的心,彻底沉下去。


    他猛地直起身,对着早已吓呆的秦太医和闻声冲进来的仆从,厉吼。


    “愣着干什么?!传所有太医!救不活她,太医院提头来见!”


    太医们很快都围了上来,用尽全力救治。


    陆渊站不远处,看着那小榻上气息奄奄的人儿。一种尖锐陌生的痛楚碾过五脏六腑。


    他以为她是容器,是棋子。


    他以为她的心死枯萎,与他无关。


    他以为自己不会在意。


    直到此刻……


    他才惊觉,有什么东西,早已在他毫无防备时,悄然生根-


    意识,仿佛沉在冰冷黏稠的漆黑深渊。


    每一次挣扎上浮,都被无形的巨力狠狠碾回原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令人绝望的虚弱。


    将她牢牢囚禁。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终于刺透了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明妩的眼皮重逾千钧,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视野里,只有模糊晃动的光影,仿佛隔着一层浑浊的的水。


    耳边是持续的嗡鸣,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鼓噪,其间夹杂着极低,极模糊的交谈声,时断时续。


    “……脉象……如何?”


    “……回相爷……有母蛊……夫人险关已过……只是……”


    “药?”


    “……煎好了……这就……”


    这些声音钻入她混沌的脑海,带着一种遥远不真切的虚幻感,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倏地,一团温软湿热的东西贴了上来,强势地撬开她紧闭的唇齿。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苦涩,在她口中弥漫开。


    她下意识地蹙紧眉头,舌根本能地向上顶去,想将那苦涩的东西抵出去。


    然而,舌尖才一动,就被一条更加强势的“巨蟒”死死缠住。苦涩的药汁被强行渡入喉咙深处。


    她被迫吞咽,那极致的苦味瞬间冲上鼻腔,激得眼角不受控制地沁出泪来。


    “呃……”


    她挣扎着想偏开头。


    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已牢牢扣住了她的后颈。


    指节深深陷入她散乱濡湿的发间,力道不重,却让她动弹不得。


    灼热的气息,再度覆压上来。


    这一次,唇齿间弥漫开的,竟是一□□人的甜。


    明妩正苦得发蒙,见状,几乎是下意识地,迎上去,想要攫取更多。


    迷蒙混沌间,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哑的闷哼。


    近在咫尺的灼热呼吸骤然顿住,随即变得粗重起来。


    紧接着,仿佛有无数条滑腻的蛇,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来。


    勒住她的四肢,缠上她的颈项,将她拖向更深的深渊……肺腑间的空气,被一点一点抽离……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时,那束缚着她的力量松开了。


    明妩心下一松,残存的意识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地向更深的黑暗坠去。


    “阿妩……”-


    明妩醒来,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全然陌生的房间里。


    透过低垂的绯色纱帐,能望见外面渗入的阳光,氤氲在纱帐上,宛如洒了一层浅淡的碎金。


    春楠卷起纱帐,阳光唰地倾泻进来,洒在床下的小榻上。


    她眼圈红红的,眼眶里还有泪水在打转。


    见到明妩是真的醒了,她抬手用手背粗暴地摖干脸上的泪,破泣为笑。


    “夫人,您醒啦?”


    明妩问:“我睡多久了?”声音沙哑得在粗粝的木屑上摩擦过。


    “夫人昏睡了一天一夜了。相爷一直守着夫人。今早朝中有紧急军情要处理,才走的。”


    明妩当没有听到,她左右看了看。这屋子装饰得很精致,家具用的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屋子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琉璃花瓶,瓶子插着几支刚摘下来的海棠花。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东院,是相爷专门为夫人布置的。”春楠一脸得意。


    “什么?”


    明妩大惊,这里是东院?她不要呆在这里。


    “春楠,扶我起来,我们回离院。”


    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只是四肢百骸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才抬起上半身,就又软绵绵地跌回锦被里。


    春楠忙道:“夫人,您千万别动。太医说了,您身子太虚,得静养。”


    “奴婢知晓,夫人现在心里难受。”


    “可夫人,您被抓过去是老夫人下的令。她们是趁着相爷上朝时动的手,相爷并不知情啊。”


    “相爷因担心夫人,连朝会都没散,就急着赶回来了,可见相爷心里是有夫人的。”


    “心里有我?”


    明妩嗤笑了一声。


    目光空洞地望着绯色纱帐顶端繁复的祥云图纹。那图纹此刻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他若无此意,秦太医怎敢?”


    蛊是他亲手种下的,这本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她,不过是他选中的,温养蛊虫的容器罢了。


    春楠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再说说相爷赶回来时那骇人的脸色,不顾一切扯断软管的决绝。


    可看着夫人眼中那潭死水般的绝望,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泪水滚落。


    至于齐蓝……


    明妩扯了扯嘴角。


    想笑,却只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自齐蓝进府,他哪次不是向着齐蓝?她说什么,他都不信。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也算是心里有她?


    也就春楠这个单纯的小丫头,才会这般认为。


    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春楠抹干眼泪,快步走到门边,压低声音斥道。


    “怎么回事?不知道夫人在歇息吗?还如此喧哗。”


    小丫鬟答道:“是阑院的蓝莺,说是求夫人,给一些血,救救齐蓝姑娘。”


    “什么?”


    春楠气得险些跳起来,强压着怒火低吼。


    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后,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屋内,见没有动静,夫人应是没有听到。


    这才压低声音道。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夫人都被她们害得险些没了性命,还好意思来求夫人?”


    “把她轰出去!再敢吵到夫人歇息,仔细你们的皮!”


    “是。”


    小丫鬟低下头快步往外走。


    没一会儿,外面的喧闹声就消失了。


    门口的这一幕,明妩自然也听到了。不过她没有问,只当什么也没发生。


    她又不是圣母,对于一个想要她性命的人,怎么可能去帮?


    因着身体虚弱,精力不济,没一会儿她又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屋里已点上了灯。


    窗外夜已深沉,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汁。院子里廊檐下挂着的灯笼,发出微弱的萤光,在寒风里摇曳。


    像是顷刻就会熄灭了。


    外间有人在低声说话,隐约只听见“子蛊……母蛊……”几个字。


    其中一个是陆渊的声音。


    她方才做了一个噩梦,梦到她又回到了那个阴沉恐怖的房间里。


    她就像是一个待宰的羔羊被绑在小榻上,她努力挣扎,她大喊大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尖锐的长长的针管扎进肉里。


    温热的血,一点一点被抽离……


    她看到她死后,陆渊搂着齐蓝,站在她尸体面前笑得张狂……


    “咚!”


    明妩恨恨地一拳锤在床榻上,因着她身子还虚,力气不大,只发出一声极为细微的声音。


    外间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沉稳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神经上,由远及近,径直朝床榻走来。


    他伸手攥住绯色纱帐的边缘。


    然而,在掀开时,那手却蓦地顿住了。


    仿佛是在犹疑,又仿佛是在极力克制着某种翻涌的情绪。


    他身后漏进来的烛光,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轮廓,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实在生得太过高大,特别是此刻她躺在床榻上仰视。逆着光,他就像是一尊顶天立地的神祇。


    他来做什么?是看她没死,又要来抽她的血吗?


    右手小臂内侧隐隐生痛。


    明妩下意识地按住那里。


    那一刻,她脑子里竟诡异地感觉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仿佛无形中有一根线,将她与未知的另一端,强行捆绑在一起。


    明妩没有看到。


    在她按住那五瓣花印记时。纱帐外那道高大冷峻的身影,极其细微地僵硬了一瞬。


    “唰!”


    绯色纱帐被蓦地掀开。


    露出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光影在他身后流动,衬得他逆着光的脸庞愈发深邃莫测。


    那双惯常清冷的黑眸,此刻深不见底。像暗夜里翻涌的深海,表面平静,深处却蛰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他的视线,一寸寸,缓慢又极具侵略性地碾过她的脸。


    从她因紧张而绷紧的下颌;到她微微颤抖的唇;最后,牢牢锁住她因惊骇而紧缩的瞳孔……


    “醒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丝沙哑。


    陆渊缓缓在床沿坐下,柔软的被褥因他的重量深深凹陷下去一块。


    他身上特有冷冽的沉水香,霸道地侵入她的每一寸感官。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起伏时带动的气流,拂过她颈侧裸露在外的脆弱肌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无法自控的战栗。


    明妩害怕地往后缩,可身后是坚硬的床榻,退无可退。


    陆渊的眸色微沉,只一瞬后,又恢复如初。


    他缓缓抬手,似要去抚摸明妩的脸颊。


    明妩几乎是应激般地侧过头,躲开了。


    “别碰我!”


    陆渊那只伸出的手,就这样突兀地僵滞在半空中。


    他黑眸沉沉,嘴角线条绷成一条直线。精致的五官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床帐里的温度骤降到了冰点。


    一只麻雀从树梢飞下,落在半开的窗棂上,像是被房间里的凝重惊到,又立刻扑簌着翅膀仓惶飞走了。


    一息后。


    陆渊的手,缓缓改变了方向,伸向她脆弱纤细的脖颈。


    明妩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呼吸停滞,全身血液似乎都冻结了。


    然而,那只手并未扼住她的咽喉。而是极其自然地,捻起,她唇边一缕散乱的碎发。


    慢条斯理将那缕发丝,别回她小巧的耳后。


    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她敏感的耳廓肌肤,留下细微的麻痒。


    随后,他收回手。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自己一丝不苟的玄色袖口。


    眼皮轻抬,目光如实质般压向她。


    “恨我?”


    恨吗?当然是恨的!


    可那又能怎样?


    他是权倾朝野的当朝丞相,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上位者。她的恨于他,恐怕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


    下位者对上位者说恨?那是多么可笑的一个词。


    她是不聪明,但也不蠢。


    至于那些话本子里提的,和离。


    她倒是有过这个念头,可陆渊会答应吗?还有老夫人,那么要体面的一个人,恐怕她若今日提和离。


    今夜老夫人就会让她无声无息地病逝。


    更何况,女子没有独立的户籍,一旦离开了夫家,就只能回去娘家。


    以母亲攀龙附凤的性子。


    她要么是被一顶轿子送回相府,从此成为一个姬妾都不如的存在。


    要么就是像姐姐一样,被逼着嫁给一个酗酒打女人的鳏夫。


    所以在没有将女户弄到手前,她不能跟陆渊撕破脸。


    明妩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脆弱的阴影。


    藏在被褥下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她却浑然不觉。


    “相爷是妾身的夫君,妾身怎会恨相爷。”才怪!


    陆渊眉心微蹙。


    这本是他想听的话。


    可不知为何,这话却像一根细小的刺,猝不及防扎进,他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


    他不喜欢看她这样,她想看到她鲜活的样子。


    像以前那般对着他笑,眼波流转;拉着他衣袖撒娇,嗓音软糯;哪怕是气恼了,瞪圆了杏眸跟他闹小脾气,腮帮子鼓鼓的……


    都好过眼前这副。


    没有灵魂,只剩一具苍白躯壳的木偶模样。


    一股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失落感涌上来。竟比朝堂上最棘手的政敌,更让他烦躁。


    曾经。


    他以为自己要的是一位出身名门世家,知书达理,恪守妇道,视夫君为天的“完美”妻子。


    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无需情感羁绊。


    曾经,他以为自己要的是这样一个出身世家,循规蹈矩,三从四德,视夫君为天的妻子。


    可现在,看着眼前的明妩……


    他竟荒谬地觉得。


    以前那个不够“完美”,不够“规矩”的她,才是好的……


    虽然她出身不好,也不是大家闺秀,就连贵女都会的琴棋书画,她都一窍不通。


    那又如何?


    他已位极人臣,并不需要妻家的势力来巩固朝堂。


    “那就是怕我?”


    陆渊忽然俯身。


    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他的拇指指腹不知何时沾了些许微凉的茶水,缓慢地,一点一点摩挲过她干裂的下唇瓣。


    明妩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喉咙发紧。


    她该恨他的!


    该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该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逃离这个恶魔!


    可她的身体却在这一刻,背叛了她的意志。


    在他的手指碰触到她皮肤的刹那,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无法抗拒的酥麻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她像是被无形的藤蔓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更可怕的是,一股源自小腹汹涌的热流,竟疯狂地叫嚣着,驱使着她。


    贴上去!


    双手攀上他宽阔的肩背,抱他,亲吻他……


    这……怎么可能?!


    陆渊不动声色地将明妩眼中翻腾的恨意与身体的细微战栗尽收眼底。


    黑眸深处,快速闪过一抹幽暗难辨的异色。


    指腹在她唇上流连,粗糙的薄茧刮过细嫩的肌肤,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却又莫名地让她脊背发麻。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股要命的,想要迎合他的冲动。


    贝齿深陷,几乎要将唇瓣咬出血来,倔强地不肯泄露出半点呻吟。


    陆渊的眸色骤然一暗。


    下一秒,他高大的身躯带着山倾般的压迫感骤然逼近。


    他高挺的鼻尖几乎贴上她的,灼热的呼吸,霸道地拂过她颤抖的唇缝。


    “阿妩,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明妩几乎要气得笑出来。


    不会伤害?


    是谁在新婚之夜,连盖头都懒得揭,只冷冷丢下一句“安分守己,莫生妄念”。


    是谁在与她行那夫妻之事时,如同完成一项任务,从不吻她。甚至在结束的瞬间便抽身离去,从不曾在她的床榻上留宿片刻。


    也从未……在事后,给予她哪怕一个安抚的拥抱。


    又是谁,在夜宿的次日,让秦嬷嬷端来一碗避子汤。哪怕她有胃疾,喝了汤药后,痛得脸色发白。


    甚至,他娶她。


    也只是因为她的体质特异,适合种离蛊。待到离蛊成熟,就要将她的血换给他的心上人齐蓝。


    尽管最后,是他救了她。


    随即,想白日蓝莺来闹的那一场。


    原来他又是为了齐蓝。难怪会这般耐着性子,这般……“温柔”。


    “相爷是来取血的吗?”


    说着,缓缓拉起衣袖,一寸寸露出凝脂般的小臂。那道狰狞的血痂盘踞在雪肤上,像一条吐信的赤蛇。


    虽然已用上了最好的金创药膏,但只过了一天一夜,痂痕边缘还泛着未愈的嫩红。


    因她方才的动作,有几处又渗出丝血珠来,顺着腕骨滑落,在锦被上洇出暗色的小花。


    陆渊的视线猛地钉在那道伤痕上。


    他瞳孔骤缩,指节发出“咔”的轻响。


    他从袖兜里掏出一个白瓷罐子,打开盖子,食指舀了一些药膏。轻轻地慢慢地涂抹在那疤痕上。


    他神色专注,俊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怜惜。


    明妩愣住了。


    一定是她看错了,他怎么可能会怜惜她?


    “怎么哭了?是太痛了么?”


    直到,微凉的指尖抚上她的眼角,明妩才惊觉自己竟哭了。


    她抬起眼,透过朦胧的水光,看着近在咫尺的陆渊。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母亲曾说过的话。


    她有一副极好的皮囊,只要她多哭一哭,多装一装,男人就会怜惜她。


    那时,她总是嗤之以鼻,觉得这手段,是对爱情的亵渎,她不屑用。


    她爱他,就要用最真的心来对他,不能有一点点虚假,算计。


    现在想来,自己真的是错得离谱。


    不过,若她的眼泪能有效,她不介意将它当成武器。


    这是陆渊第一次给人摖泪,动作有些笨拙,力道没有掌握好,有些重。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娇嫩的皮肤上,擦出一条刺目的红痕。


    像极了,无数个夜晚,他在她白皙肌肤上留下的道道印记。


    陆渊眸色暗了暗,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声音暗哑。


    “阿妩,不会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抽你的血。”


    是吗?可她不信呢。


    她那么相信他,结果呢,他给她种蛊,将她送到阑院,要将她的血换给齐蓝……


    信任一旦摧毁了,就再难建立。


    陆渊的唇近在咫尺,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唇上。只要他再向前挪动一寸,那薄唇便能彻底碾上她的。


    “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是明妩曾经最想要的,可如今,她只觉得虚伪。


    见明妩没有回答,陆渊也知那件事伤害到了她。


    默了默,第一次许下承诺。


    “阿妩,以后我们好好过。”


    明妩愕然地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怎么能?!


    怎么能在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碾碎她所有的希望和尊严后,还能如此平静,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


    仿佛那些锥心刺骨的伤害,那些深入骨髓的绝望,都不过是轻飘飘的,可以随意抹去的尘埃。


    明妩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瞪着他,眼中恨意翻涌。


    然而,可悲的是。


    她的身体却在他的气息笼罩下,不受控制地阵阵发软,甚至生出一股隐秘的渴望,让她几乎要支撑不住自己。


    陆渊低低地唤,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就像诱惑人的魔鬼,带着蛊惑的意味。


    “阿妩。”


    明妩眼神渐渐迷离,伸出手朝他的胸口摸去……


    第22章


    她的手在就要触及到他胸膛时, 明妩蓦地一顿,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倏地收回手。


    只以为是自己又被他的美色蛊惑了。在心里暗骂自己, 没出席。


    陆渊也没有制止,只用他那双能洞悉人心的黑眸,定定地看着明妩,好像要将她的灵魂看穿。


    忽然,他低低地笑了, 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阿妩。”


    他的气息拂过她颤抖的唇瓣,宣告般落下。


    “你逃不掉的。”


    陆渊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沉沉落下, 每一个字都像烙印, 烫在明妩的心尖上。


    明妩心里猛地一紧, 冰凉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上头皮。


    他是……看出什么了吗?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仿佛能看穿她所有隐秘的心思。


    明妩心头警铃大作, 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才勉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慌乱。再抬起眼时,已是恰到好处的柔弱与顺从。


    "相爷说笑了, 妾身是相府的夫人,自是要在相府的。"


    手指死死揪紧身下的被褥, 上好的锦缎被面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成婚大半年, 她对陆渊还算是了解。他表面看着光风霁月,实则性子霸道, 容不得人忤逆。


    就是那种话本书那种:宁可我负天下人, 不可任何人负我的枭雄。


    若是背他知道了她想逃离,他一定会将她关起来。这,不是他舍不得她, 更无关情爱。


    而是,他将她视作了他的所有物。


    就算不爱,也容不得,她脱离他的掌控。


    陆渊并未接话。


    他只是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连跳跃的烛火都僵滞了一瞬,只在他深邃的眼瞳里投下两点幽微的光。


    深不见底。


    “笃笃……” 极轻的叩门声打破了死寂。


    “相爷,太医丞到了。” 门外是徐明刻意压低的声音。


    陆渊的目光终于从明妩脸上移开,那无形扼住她的压力也随之散去。


    他直起身,高大的身影离开床沿,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拂过明妩裸露在外的肌肤。


    明妩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仿佛溺水之人终于得以短暂浮出水面,呼吸。


    “进来。”


    陆渊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冽,不带一丝波澜。


    绯色纱帐被重新落下,隔开内外两个世界。


    明妩透过纱帐朦胧的孔隙,看着太医丞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身后跟着垂首捧着药箱的药童。


    陆渊的声音隔着纱帐传来:“给夫人请脉,仔细些。”


    “是,相爷。”


    太医丞连忙应声,在春楠搬来的小凳子上坐下。将一方丝帕覆在明妩伸出帐外的手腕上。


    指尖随即搭上脉搏。


    良久,太医丞终于收回手,起身,对着陆渊的方向深深一揖。


    未及开口,陆渊一个眼色,太医丞便噤声,躬身随他退至外间。


    明妩望着那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垂了垂眼眸。


    唤春楠打来温水,简单拭擦了一下身子,便沉沉睡去。


    睡得朦朦胧胧间,明妩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她猛地睁开眼。


    帐内昏暗,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绯色纱帐,在地面投下朦胧的微光。一个高大身影就伫立在床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是陆渊。


    借着那点微光,明妩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样。


    墨色长发随意绾起,发梢还滴着水。水珠沿着他紧实的下颌线滚落,没入敞开的衣襟深处。


    他身上只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深色寝袍,衣带系得敷衍,领口大敞,露出大片精壮的胸膛和线条分明的锁骨。


    冷白色的肌肤在昏暗中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带着沐浴后的温热潮气,与周遭微凉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还有,他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要做什么?!


    明妩瞬间睡意全无,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动声色地往床榻内侧缩去,一面悄悄拔下发间那支最尖利的金簪,紧紧攥在汗湿的掌心。


    冷声问:“你来做什么?”


    陆渊没有答话,而是缓缓俯身。


    高大的身躯倾轧下来,投下的阴影彻底将她笼罩。


    冷冽的沉水香混合着皂角的清香,瞬间强势地侵占了狭小的帐内空间。


    他敞开的衣襟离她不过寸许,那带着热意的胸膛几乎要贴上她的。


    一滴水珠从他湿漉的鬓角滑下,沿着刀削斧凿般的下颌线条,堪堪停在那利落的下颌尖,颤巍巍地悬着。


    “嗒”


    水珠落下,不偏不倚,砸在明妩裸露的颈侧肌肤上。


    激得她浑身一颤,细微的麻痒感却仿佛带着钩子的电流,瞬间在四肢百骸窜开。


    那股熟悉的不受控制的酥麻感又涌上来了。


    明妩咬紧牙关,竭力克制着。


    攥着金簪的手因用力而骨节泛白,指尖冰凉。她整个人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又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若是他敢……她一定……


    陆渊说得理直气壮:“自然是来睡觉的。”


    “不行!”


    话音刚落下,陆渊的手就已探进被褥里。


    他动作很快,明妩都来不及反应。


    滚烫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丝绸寝衣,若有似无地擦过她腰侧软肉。强烈的酥麻感从尾椎骨轰然炸开,直冲头顶,险些让她失控地嘤.咛出声。


    紧接着,掌心一空。


    那支被汗水浸透的金簪,已被陆渊轻松夺去。


    他拈在指间,随意瞥了一眼。


    “这簪子有些旧了,待明日,我让人送些新的来。”


    说罢,随手一抛,金簪被抛出帐外,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明妩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唯一的“武器”就这样没了。


    陆渊黑沉的眸子落在她惊怒而微微泛红的小脸上,嘴角竟不自觉噙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


    “夫人莫不是忘了,这里是东院。”


    明妩一噎,挣扎着便要起身:“那我自己走。”


    陆渊眸色骤然一沉。


    她就这么不想跟自己待在一起吗?


    当然他也清楚,这结果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抬手,轻易将明妩按回锦被中。


    “你身子未愈,不宜挪动。放心,我不会碰你的。”


    说完,他缓缓直起身,规矩地躺在外侧,阖上眼帘。


    他没有盖被子,因着方才的动作,本就松垮的寝衣衣带彻底散开。


    明妩只要一侧头,就能看到那微光中那一大片的冷白。


    她快速收回目光,慌乱地侧过身背对着他。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夜色静谧,矮柜上的水漏在滴答滴答地滴着。


    窗外月色一点点偏移,帐内的光线更暗了几分。陆渊的呼吸似乎愈发沉缓均匀,像是真的睡着了。


    明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一丝。


    直到传来明妩平稳绵长的呼吸,“熟睡”中的陆渊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床里侧那背对着他的,曲线玲珑的妙曼身姿上。


    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呼吸骤然变得粗重。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无法掩饰的强烈反应,唇角牵起一抹苦笑。


    子蛊与母蛊相连后,他的引以为傲的抵抗力愈发弱了。


    守在屋外的徐明,见陆渊一遍一遍去外间淋冷水,心里嘘嘘不已。


    好在,已入了春,温度高了些。相爷又常年练武,身体强健。


    要不然这么下去,非得折腾出病来不可-


    次日清晨,天空一碧如洗,像是一块蔚蓝蔚蓝的宝石,明澈透亮。


    管家垂首屏息,将一个分量坠手的乌木匣子,恭敬地奉至明妩面前。


    “夫人,这是相爷特地吩咐老奴给夫人送来的。”


    匣盖开启,满室流光。


    累丝嵌宝的凤头簪,点翠镶珠的梅花簪,缠枝莲纹的步摇……件件巧夺天工,价值不菲,璀璨得令人目眩神迷。


    只是这些多是内务省制的。


    换作旁的贵女,早已喜上眉梢。宫中御赐之物,是身份,是荣宠,是人人趋之若鹜的金字招牌。


    然而,这些落在明妩眼中,却是一文不值。


    只能压箱底积灰,连卖钱都卖不了。


    她只淡淡地瞥了一眼,便吩咐春楠收起来。


    日子如流水般滑过,转眼已是四月初。


    暮春的暖风带来荼蘼花香,在朱漆回廊间游荡。


    庭院里新发的枝叶早已褪去稚嫩,浓荫匝地,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明妩倚在窗边的湘妃竹榻上,窗外白花花的日头刺得人睁不开眼。


    她怔怔望着那灼目的光,只觉得心口也像压着一块被晒得滚烫的巨石,沉甸甸地坠着。


    陆渊……


    确实如他所言。


    同榻而眠时,他恪守着“不碰她”的承诺,甚至刻意在两人之间留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空隙。


    可那无处不在的威压感,如同无形的囚笼;


    那夜夜萦绕在鼻尖的,独属于他的冷冽沉水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即便背对着,那年轻男性躯体散发的,不容忽视的灼.热.,体温,隔着薄衾也清晰可辨……


    这一切都让她如芒刺在背,寝不安席。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这具身体日渐好转,一种玄之又玄的牵绊感,也在无声无息地滋长。


    那是什么?她不知道。


    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噌”地一下,明妩猛地站起。


    许是起得太急,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脚下绵软软的像是踩在棉花上。


    “夫人。”


    春楠大惊失色,慌忙抢步上前,扶住明妩摇摇欲坠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搀她坐回榻上。


    声音都变了调:“奴婢这就去请太医。”说着便要往外冲。


    “春楠。”


    明妩叫住了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收拾东西,我们回离院。”


    春楠面露忧色,迟疑道。


    “可是夫人,您的身子……相爷临行前特意吩咐,您还需在东院静养些时日,不宜挪动……”


    “无碍。”


    春楠见她心意已决,又观她此刻虽面色惨白没有血色,但眼神尚算清明,精神也还支撑得住。


    便只得依言点头,转身去收拾细软。


    明妩的物件本就不多,陆渊所赠的绫罗珠翠,珍玩器皿,她一件未动,悉数原封不动地留在了东院的偏屋。


    春楠手脚麻利,很快便将几件贴身衣物和常用之物打点好,遣小丫鬟先行送回离院。


    自己则小心翼翼搀扶着明妩,一步一顿,缓缓向外走去。


    刚行至庭院,一声清朗的声音响起。


    “二嫂。”


    明妩循声望去。


    李子树下,陆沧长身玉立。


    此时花期已过,葱茏枝叶间缀满了青涩的小果,指肚大小,在穿庭而过的风中若隐若现。


    乍见到明妩,陆沧眼中猝然亮起的光,瞬间驱散了多日的阴霾。


    什么叔嫂之防,什么礼教大防,在那一刻皆被抛诸脑后,他几乎是本能地快步迎上前来。


    他的目光,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与贪婪,紧紧锁在她身上。


    她竟清减至此。


    单薄得如同被风揉皱的素纸,仿佛下一刻便要随风散去。


    兄长……竟未能护她周全!


    剜心般的痛楚汹涌而至,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将她狠狠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不能!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生生压下喉头的苦涩。


    他想问,身子可好些了?他想问,这些日子……他待她可好?他想问……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在明妩清澈的目光里,陆沧胸口几乎要蓬勃而出的感情,瞬间沉寂了下去。他黯然地垂了垂眼眸。


    在距离她五步之外停下脚步,维持着合乎礼数的距离。


    面上又是那一副温和知礼的笑。


    “二嫂安好。”


    明妩靠在春楠身上,勉强扯出一抹虚弱的笑意,声音轻若蚊蚋。


    “三公子安好。”


    陆沧的目光落在她憔悴的容颜上,眼中快速闪过一抹心疼,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锦盒,双手奉上。


    “二嫂身子要紧。这是小弟机缘巧合寻得的一支百年老山参,最是温补气血,固本培元。二嫂莫要推辞,权当……小弟一点心意,万望收下,好生调养。”


    那锦盒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明妩忙婉拒:“三公子心意,我心领了。只是此物太过贵重,万万……”


    话音未落,陆沧已不容推拒地将锦盒按进春楠手中,仿佛怕她再拒绝。


    “二嫂保重!”


    他匆匆丢下一句,转身便走。


    然而,刚走出两步,他身形猛地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要紧的事,倏然回头。


    他快步折返,凑近明妩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凝重,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


    “二嫂,齐蓝遭蛊种反噬,有些不太好。母亲那边……恐会……二嫂务必多加小心。”


    明妩心头剧震,还未及细思。


    突然一道熟悉的娇叱破空而来。


    “你们在做什么?!”


    宋雨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疾步冲到近前。她发髻上那支赤金点翠凤尾步摇,随着她激烈的动作剧烈晃荡。


    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她不由分说,一把将陆沧从明妩身边狠狠拉开,声音尖锐得几乎变了调。


    “三表兄。你离二表嫂这么近做什么?!”


    陆沧一向温润如玉的面庞,因这当众的质问和拉扯而浮起怒意,他猛地甩开宋雨萱的手。


    厉声道:“宋雨萱!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


    宋雨萱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尖锐。


    “难道不是你自己心虚?你方才……”


    “住口!”


    陆沧脸色铁青,飞快地瞥了一眼明妩,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难堪。


    厉声截断她的话:“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言罢,猛地拂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宋雨萱死死盯着他决绝远去的背影,贝齿紧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明妩与春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措。


    明妩定了定神,斟酌着字句,试图安抚。


    “郡主……三公子他方才……或许是情急了些,并非有意凶你,你莫要往心里去。”


    宋雨萱缓缓转过头,看向明妩,眼神复杂难辨,似有委屈,有嫉妒,更有深深的挫败。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飘飘的,带着自嘲。


    “是啊,他急了……因为我戳中了他的心事。”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明妩心头微叹,她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觉词穷,不知该如何宽慰这个为情所困的少女。


    宋雨萱忽然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直直看向明妩,带着孤注一掷的祈求。


    “表嫂……你不要喜欢三表兄,好不好?”


    “郡主!”


    春楠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失声低呼。


    “您……您怎能说这样的话?这若传出去,夫人清誉还要不要了?”


    三公子可是相爷的亲弟弟,郡主便是再急,再伤心,也不能空口白牙,说这种话。


    宋雨萱被春楠这一喝,也猛然意识到自己言语的孟浪与可能带来的后果。脸上血色褪尽,愧疚地低下头,绞着手中的帕子。


    然而,她却依然固执地看着明妩,等待一个答案。


    明妩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唇角缓缓绽开一抹了然的笑意。


    少女的心事,她如何不懂?


    曾几何时,她自己亦是如此。


    哪怕只是远远见着陆渊与旁的女子说上一句话,或是无意间的一个眼神交汇,都足以让她心绪翻腾,辗转难眠。


    陷入情网的少女啊,总是这般草木皆兵,患得患失。


    将他身边所有的异性都当成敌人防范。


    只凭着一腔孤勇,披荆斩棘,却从来没想过,或许他根本就不喜欢自己。


    她收敛了笑容,郑重地看着宋雨萱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道。


    “郡主放心。我明妩,此生此世,绝不会对三公子有半分男女之情。此心此意,天地可鉴。”


    宋雨萱紧绷的肩膀瞬间松懈下来,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她深知,若明妩对陆沧有意,以陆沧那执拗的性子,怕是翻天覆地也要争上一争。陆家的男人,性子都固执,都有癫狂的一面。


    万幸……万幸明妩的心,在陆渊身上。


    心头巨石落地,宋雨萱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真心的笑意。


    她挽住明妩的手臂,声音软糯娇憨。


    “表嫂……方才是我失言了,你……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她是真心喜欢这位表嫂的,不愿因陆沧而生出嫌隙。


    “不会。”


    明妩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投向远处如黛的朦胧山影。


    她看得出陆沧对宋雨萱并没有感情,她不愿这个天真烂漫的姑娘,走她的老路。


    便想着劝一劝。


    语气带着过来人的苍凉。


    “只是郡主,爱上一个心不在你身上的人……这条路,太苦了。”


    “我不怕苦。”


    宋雨萱挺直了脊背,眼中闪烁着倔强的光芒,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固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我待三表兄好,真心实意,日复一日,他总能看见的。”


    她像是在说服明妩,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明妩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亮,终究只是轻轻一叹,未再多言。


    情之一字,若非亲尝其苦,旁人劝解,终是隔靴搔痒。


    “哦,对了!”


    宋雨萱忽然想起正事,语气又变得犹豫起来。


    “表嫂,你上回托我向兄长打听的女户一事……我同他说了,只是……”


    她欲言又止。


    明妩的心骤然悬起,指尖微微蜷缩:“怎么了?”


    宋雨萱忙道。


    “表嫂别急。兄长没有拒绝。只是……他说此事非同小可,涉及律法章程诸多细节,让表嫂……亲自去与他面谈方妥。”


    她小心地观察着明妩的神色。


    亲自面谈……


    明妩心中了然,求人办事,自当如此。


    她压下翻涌的思绪,面上浮起一丝礼节性的浅笑。


    “这是自然,理当如此。烦请郡主告知宁王殿下,明妩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不用改日!” 宋雨萱见她应允,立刻接口道,“兄长明日就在仙乐楼,他说……明日巳时四刻,仙乐楼天字号雅间,他在那里等你。”


    “好。” 明妩颔首应下。


    一旁的春楠却是脸色骤变,失声道。


    “夫人,明日……明日相爷就要回府了。这……这如何使得?”


    那宁王殿下,就是个风流子,坊间传闻他红颜知己无数,行事风流不羁,夫人孤身前去,万一……


    要是明日相爷回来,瞧见了……


    春楠脸色一白,不敢再想下去。


    明妩眼神坚定:“我意已决。”


    这或许是她挣脱牢笼、争取一线生机的唯一机会,纵有千难万险,她也必须去闯一闯-


    次日,仙乐楼。


    天字号雅间临水前而设,雕花窗棂半开,湖风送来湿润的水汽,吹散了室内略显甜腻的熏香。


    明妩端坐在铺着锦垫的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掌心。


    春楠站在明妩身后,警惕地盯着坐在对面的那位风流倜傥的王爷。就好像他是十恶不赦的采花大盗。


    宁王宋衍,一身云锦常服,玉带束腰,姿态慵懒地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玲珑剔透的白玉杯,目光却像是带着钩子,一点也不避讳地在明妩苍白却难掩昳丽的脸庞上流连。


    “表嫂想立女户,莫不是想……休了表兄?”


    就在这时,门外走过一道人影,那人听到屋内的谈话,蓦地停下脚步。


    “砰!”


    门被大力推开,刺目的光涌入,在门口勾勒出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玄色锦袍,正是刚回来的当朝丞相,陆渊。


    赫然立于门前。


    第23章


    门被撞开的巨响在雅间内回荡, 震得明妩心头发颤。


    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该午后才到的么?


    她特意换了身不起眼的素色衣裙,藏在宋雨萱的马车里溜出来。本想着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完事,再悄无声息地回去。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他站在门外多久了?又……听去了多少?


    明妩搁在桌沿的手倏地攥紧,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软肉,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喉头涌起的惊悸。


    方才还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宋衍,脸色微变,手中把玩的白玉杯无声地顿住。


    侍立一旁的春楠更是魂飞魄散。


    陆渊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


    逆着光,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只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扑面而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气。


    几乎瞬间就让房子里的温度, 骤降到了冰点。


    他那深不见底的黑眸, 毫无温度地在屋内一一扫过, 最终落在了,脸色惨白的明妩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唯有楼下画舫飘来的丝竹靡音, 伴着歌女婉转悱恻的吟唱, 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背景。


    宋衍最先反应过来。


    他放下把玩的白玉杯,脸上重新挂起惯常的, 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


    丝毫没有自己私下约人家妻子出来,还挑唆人休夫, 被当事人撞见的尴尬。


    “表兄?何时回来的?怎不提前知会一声?小弟也好设宴, 为表兄接风洗尘呐。”


    陆渊置若罔闻。


    他的目光,自破门而入的那一刻起, 便牢牢钉死在明妩脸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 带着山崩海啸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寸寸碾过她苍白的肌肤。


    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骨骼在这威压下发出细微的哀鸣。


    她想别开脸,然而整个人就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缚住,完全动弹不得。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 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


    房间里静得可怕,连呼吸都仿佛成了奢侈。


    陆渊动了。


    他缓缓抬步。


    皂色官靴踏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笃笃笃”声音不大。然而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得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了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他每逼近一步,雅间内的空气便稀薄一分。


    春楠再受不住,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突然的声响,惊得明妩浑身一抖,她下意识地想往后撤,背脊紧贴在冰凉的椅背上。


    宋衍甚至有一种又回到了,当年宫变那日。陆渊踏着满地血污与残肢断臂走来的情景。


    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他面色一白,握着白玉杯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


    几息后,他再次扬起笑。


    “表兄何必动怒,我与表嫂不过闲话几句家常……”


    陆渊微微侧头,目光终于第一次正式落在宋衍脸上。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所有物被觊觎的阴鸷薄怒。


    “宁王身为皇家子弟,私下邀约内子,于礼不合吧?”


    宋衍嬉皮笑脸地摊手:“表兄,你还不知道我么?向来不拘小节……”


    话音未落,陆渊冰冷的视线已如刀锋般剜来。


    “你如何本相不管,但你不该将主意,打到本相夫人的身上。”


    宋衍面上的笑僵住。


    陆渊虽是他表兄,但到底是臣子。他身为亲王,陆渊却当众这般教训他,丝毫不给他面子。


    陆渊并没有将宋衍放在眼里,说完,再不看他一眼。


    他大步走到明妩面前,高大的身躯完全遮蔽了窗棂透入的光线,投下浓重阴影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囚笼。


    将她彻底笼罩住。


    他垂眸,沉沉地俯视着她。


    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夫人病体未愈,不宜在外久坐吹风。”


    这屋里哪里有风?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


    当然这话,明妩不敢说。


    她紧抿着唇,坐着一动不动,低头看着白瓷杯中微微晃动的茶水,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


    陆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朝她伸出手。


    “不要。”


    几乎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刹那,明妩如躲避洪水猛兽一般,身子猛地向后一缩。


    她的动作太大,带倒了面前半满的茶盏。


    温热的茶水倾泻而出,瞬间浸透了桌布,深色的水渍迅速蔓延。


    茶杯在桌上滚了几圈,“哐当”一声落在地板上,碎成数片。


    陆渊的手,就这样停在了半空。


    指尖距离明妩的衣袖,不过寸许。


    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是那只悬停的手背上,根根虬结的青筋无声地暴起,昭示着他被压抑着的怒火。


    空气彻底凝固了。


    连楼下那缠绵的歌声,也在这一刻被掐断。


    雅间内,静得能听见茶水从桌面滴落的“嗒嗒”声,以及春楠压抑到了极致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宁王见过陆渊发怒的样子,可这般隐忍不发,还是头一次见。


    他不由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被陆渊高大身影笼罩着的女子。


    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截修长白皙如天鹅般优美的颈项,姣好的樱唇天然地微微上翘。


    即便被陆渊的气势压得身体微微颤抖,她那单薄的背脊却仍倔强地挺直着,不肯弯折半分。


    宋衍见过的美人很多。


    可这般,柔弱,坚韧又娇媚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心头猛地一跳,一种混合着惊艳与怜惜的异样情绪悄然滋生。


    他清了清嗓子,笑着道。


    “表兄,表嫂只是应我之邀,来谈点小事。你这般阵仗,未免太过吓人,也着实唐突佳人了。”


    陆渊凌厉的目光倏地扫向宋衍。


    “此乃本相的家事,宁王未免管得太宽了。”


    话音未落,他已俯身,不由分说地将明妩打横抱起。


    “啊!”


    明妩惊呼一声,本能地挣扎扭动。


    臀侧突然被一只大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唇几乎贴在她耳垂上,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威胁。


    “再动一下,本相就当着宁王的面,把你按在腿上,好好教训。”


    他说话时,呼出的灼热气息打在她耳珠上,钻进她耳朵里。


    明妩浑身一僵,耳尖瞬间烧得通红。


    是气的。


    裙裾下,那只掐在她臀上的手,拇指甚至恶劣地摩挲了一下。


    明妩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禽兽!


    他怎敢……怎敢在旁人面前如此……


    明妩呼吸一窒,长睫剧烈地颤抖,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心里将这狗男人骂了千万遍。


    陆渊很满意她的乖巧听话,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奖励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抱着她,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宋衍面色有些难看,他知道,陆渊此举,是在宣示主权,同时也是在警告他。


    “啧,表兄这是要当众上演夫妻情深,羡煞旁人么?”


    宋衍语气有些酸溜溜。


    其实自上回在乌衣巷见到明妩,他就被她的美貌惊艳到了。所以,在妹妹宋雨萱说出,她想咨询女户时。


    他立马就答应了,还要求她出来见一面。


    陆渊脚步下不停,只在与宋衍擦身而过侧时,微微侧目。


    “宁王若羡慕,不如奏请太妃,早日为你择一位贤良淑德的王妃。”


    说完,陆渊抱着明妩走出雅间。


    仙乐楼内的宾客,在见到陆渊竟抱着一个女子出来后,都惊诧得瞪大了眼。在陆渊冷目扫过了时。


    又都齐刷刷地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仙乐楼外。


    宾客们才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交头接耳。


    “传闻陆相不近女色,便是新娶的夫人,也不亲近。现在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一个姑娘。只是不知这姑娘是哪家的贵女。”


    “应该是齐家姑娘,坊间不是都在传,那才是陆相心尖尖上的人么。”


    “哎,只是可惜了那丞相夫人,听说生得极是貌美。”


    ……


    走出仙乐楼,天色骤然阴沉,厚重的乌云吞没了最后一丝阳光,雨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迷蒙水雾。


    斜飞的雨丝,在她素色裙裾上洇开深色水痕。


    未等她反应,一件带着体温的玄色大氅已不由分说地兜头罩下。


    独属于他的气息瞬间将她吞没。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唯有他衣襟边缘,银线勾勒的繁复云纹,在昏暗天光下折射出幽冷的微芒。


    随后,她感觉自己被放置在柔软的坐垫上。


    头顶遮蔽视线的黑暗被骤然扯开。


    刺目的光线让她不适地闭了闭眼,长睫颤动。再睁开时,发现人已置身在一辆华贵宽敞的马车里。


    陆渊并未立即坐下。


    他就那样半蹲在她面前,一手撑在她身侧的车壁上,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姿势,将她娇小的身子完全困在他高大的阴影里,密不透风。


    两人离得极近。


    近到两人的胸膛几乎贴到了一起。


    明妩心尖一颤,下意识想伸手推开他,然而指尖刚触到他微凉的衣襟,全身便泛起一阵奇异的酥麻酸软。


    仿佛被抽去了骨头,根本没有一点反抗之力。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沉沉地锁着她,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古井。


    翻涌着她看不透的暗流。


    明妩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去仙乐楼做什么?”


    车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天幕!刺目的光如银蛇般,倏地从被风卷起的车帘缝隙钻进来。


    将昏暗的车厢照得亮如白昼。


    那一瞬,雪亮的光照亮他的脸。


    他眸色如墨,下颌线条凌厉得像是被刀削过。


    半垂的睫毛在冷光中镀上一层近乎锋利的银边,连呼吸时微微滚动的喉结都清晰可辨。


    光褪去时,他的轮廓又重新陷进黑暗里。


    哗啦——


    天像是破了一个大洞,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车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将车厢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明妩的心脏在狂跳,手指紧紧抓住车凳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木纹里。


    强作镇定地迎上他的目光。


    “……只是出来随意逛逛。”


    “哦?只是逛逛?怎么那么巧,就与宁王呆在一间屋子里。若是我不去,你们是不是……”


    听他竟用如此龌龊的心思揣测自己。


    明妩气得浑身发抖。


    连日来积压的委屈,恐惧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防。


    她几乎是本能地扬起手,狠狠朝他脸上扇去!


    只是陆渊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会被她一个弱女子打到?


    她才抬手,就他精准地擒住了。


    陆渊冷笑:“怎么?被本相戳破心思,恼羞成怒了?”


    捏着她手腕的拇指恶意地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重重碾过,留下暧昧的红痕。


    明妩狠狠瞪着他,杏眸中怒火中烧。


    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想将手腕从他的禁锢中抽出。然而,那箍她手腕的力量却跟铁钳似的,纹丝不动。


    “陆渊。你……你放开我。我没有,我与他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


    陆渊嗤笑一声,眼神却愈发阴鸷,俯身迫得更近,几乎与她鼻尖相抵。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明妩,你当本相是傻子,还是当天下人都是瞎子?”


    他空着的那只手猛然抬起,捏住了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她小巧的下巴


    “告诉我,他碰你哪里了?”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是这里?”拇指用力碾过她被他捏得泛白微肿的下唇。


    “还是……这里?”


    他的目光,从她纤细脆弱的脖颈,缓缓滑下,停留在她被雨水洇湿的衣襟处。


    薄薄的衣料紧贴着肌肤,清晰地勾勒出饱满的曲线。


    明妩被他话语里的暗示刺激得浑身剧烈颤抖。


    “陆渊!你混蛋!你无耻!”


    她猛地抬腿,用尽全身力气向最脆弱的地方袭去。


    然而,他却早一步。


    有力的长腿抬起,以一种绝对的姿态,强硬地压制住她的双腿。


    将她彻底钉在座位与他身体形成的狭小空间里,动弹不得。


    最令她绝望的是。


    即便在如此屈辱,恐惧的时刻。


    她的身体深处,竟因他强势的贴近,他灼热的体温,他充满侵略性的气息。


    无法控制地泛起一阵阵陌生的,令她羞耻欲死的欢愉。


    这感觉与恐惧,羞耻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尖叫,在挣扎。身体却背叛了她,像一滩不受控制的春水,在他的禁锢下软成一团。


    明妩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难堪,泪珠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重重砸在陆渊捏着她下巴的手背上。


    那泪珠滚烫,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指尖猛地一缩。


    几乎是狼狈地,他骤然松开了钳制她下巴和手腕的手,像被那滴泪灼伤到。


    他猛地直起身,退开一步,坐回到对面的车凳上。


    他侧过头,紧抿着唇,望向车窗外被狂暴雨幕模糊的街景,下颌线紧绷。


    车厢内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车顶狂暴的雨声。


    半晌,他才生硬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哭什么?”


    明妩微怔,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她没想到,方才还暴怒凶兽一般的陆渊,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难道……真的是母亲说的,女人的眼泪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


    既然如此……那她……


    若可以,她真想让他爱上自己,然后再狠狠将他抛弃。让他也尝尝自己尝过的痛苦。


    当然,明妩也知道,这只能是她不切实际的幻想。


    像陆渊这样冷酷无情,没有心的人,是不可能真正爱上任何人的。


    明妩垂下眼,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肩膀微微瑟缩,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和刻意的柔弱。


    “妾身知道……相爷素来不喜妾身……可妾身对相爷的心意,天地可鉴……相爷怎能……怎能这般污蔑妾身清白?”


    “相爷这是……要生生逼死妾身吗?”


    她刻意将“逼死”二字咬得又轻又颤,带着无限委屈。


    陆渊的瞳孔微颤。


    明知她这话里掺了水分,算计。


    可听着她带着哭腔的控诉,心脏深处却蓦地泛起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感。


    像是有无数根细密的针,一下一下,扎在那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缩在角落,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女人。


    轻叹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语气虽仍显生硬,却已明显软化。


    明妩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不依不饶地追问。


    “那相爷是何意思?”


    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眸,此刻被泪水洗过,清澈明亮得仿佛一汪清泉。


    眼尾处还残留着哭过的淡淡嫣红,像是春日里初绽的桃花。


    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他,显得格外乖巧,软糯,又带着一种惊魂未定,惹人怜惜的脆弱。


    陆渊素来坚硬的心,竟被这眼神看得微微塌陷了一块。


    他大手一伸,动作霸道,又刻意放轻了力道,地将明妩揽进自己怀里。


    “我不该那般说你。”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安抚意味。然而下一句,话锋一转,命令道。


    “但。你以后,不准再见宋衍。他那个人风流得很,接近你,绝非好意。”


    陆渊第一次在背后说人怀话。


    在陆渊看不见的角度,明妩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宋衍不怀好意?


    你陆渊自己呢?


    恐怕比之宋衍,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明妩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乖巧地点头。


    “……妾身知道了。”


    她只说知道了,没说会不会照做-


    雨一连下了数日,直到这日才终于放晴。自那日陆渊将明妩送回来后,就又急匆匆离开了。


    许是不放心,他将徐明留下了。


    从徐明口中,明妩才知道,扬州的事务尚未了结。将她送回府里后,又马不停蹄地折返去扬州了。


    明妩坐在窗前,整理着妆奁盒子的信件。


    她纤细的指尖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流连,目光看向窗外。


    天空一碧如洗,像一片蓝色的绸缎子,上面飘着一片片薄纱似的白云。


    “春楠,将这些……都拿去烧了吧。”


    春楠一惊,这可是夫人最宝贝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问:“夫人,真的要烧吗?”


    明妩沉默了片刻。


    指尖再次抚过盒盖冰凉的木质纹理,仿佛能触碰到里面封存的旧日时光。


    良久,她才轻声道:“罢了……收起来吧。”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是。”


    春楠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妆奁盒子,转身去了偏室。


    庭院里,几株被雨水洗过的海棠,花瓣零落,新叶绿得发亮。


    “表嫂。”


    院外响起宋雨萱的声音,话音未落,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已一阵风般旋进来。


    春楠刚安置好妆奁从内室出来,见状忍不住笑着打趣。


    “郡主今日偷跑出来,就不怕太妃娘娘又派人来‘请’你回去?”


    宋雨萱萱浑不在意,捏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道。


    “才不会呢。”


    “母妃她现在,正忙着为兄长相看王妃呢。哪还顾得上管我?”


    她得意地扬了扬精巧的下巴,咽下糕点,眉眼间全是逃出生天的松快。


    “我可算能透口气了。”


    “宁王殿下?”


    宋雨萱用力点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可不就是他嘛。”


    “你说气人不气人?都二十三了,后院空荡荡的,别说正妃侧妃了,连个侍妾通房都没有。这临安城哪家公子像他这般?”


    她凑近了些,一双灵动的杏眼滴溜溜转,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


    “你们不知道,母妃私下里跟我嘀咕,都疑心皇兄他……”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压低声音,“是不是有那断袖之癖呢。”


    “啊?!”


    春楠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声音压得比宋雨萱还低。


    “那……那宁王殿下他……真、真是……”


    她“是”了半天,也没敢把那个词说出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随即又觉得不对啊,宁王殿下的风流是满整个临安城都知道的,怎么可能会是断袖?


    若不是宋雨萱今日说,她都要以为宁王后院妻妾成群了呢。


    主要是他的名声实在是……不好。


    宋雨萱眼睛一瞪,立即为兄长辩护。


    “自然不是。兄长亲口跟我说的,他有喜欢的人了。只是……”


    她小脸垮了下来,带着几分惋惜。


    “只是……只是那女子,唉,已经嫁作他人妇了。”


    春楠不太相信,宁王虽权势不如相爷,但那也是个亲王,当今皇帝的堂兄。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女子求而不得?


    “是不是宁王殿下不想成婚,拿这做借口。”


    宋雨萱恍然大悟,一拍桌子。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兄长真是太可恶了,亏我还可怜他,竟然骗我。不行,我得去把这事告诉母妃去。”


    宋雨萱说着就风风火火往外跑。刚跑出门,想起还有正事没办,又折返回来。


    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素笺信封,递给明妩。


    “喏,差点忘了,兄长让我带给你的。”


    明妩先是一愣,随后想到她摆脱赵衍的事,莫非是……


    眼睛一亮,忙伸手接过。


    拆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信纸。


    信笺上,宋衍说。


    “女户”文书已办妥,只待最后几道官印落定,过些时日便能送到她手上。


    信的末尾,他还特意添了一句:若她想离开相府,他可以助她。


    第24章


    明妩死死盯着那几行字, 看了又看,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是真的。


    女户文书真的办妥当了。


    她真的可以有机会离开了。


    ‘离开’这两个字,像是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火, 驱散了她连日来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屈辱与不甘。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指尖死死掐着信纸边缘,薄薄的纸页微微颤抖了起来。她死死盯着女户文书那几个字,仿佛要将它刻进骨子里。


    对末尾那句可以助她。


    她没有当真。


    毕竟, 宁王与陆渊是表兄弟,他的亲生母亲太妃,就是出自陆府, 也就是陆渊的姑姑。


    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怎么可能会真心帮她?说不定他就是在试探她的口风。


    “表嫂?”


    宋雨萱见她神色有异, 拿着信纸半晌不动, 心下便有些忐忑。


    莫不是兄长那风流性子又犯了,在信笺里写了什么孟浪轻浮之语, 冒犯了表嫂?


    “可是兄长在信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混账话?”


    没待明妩回话, 她又快速道。


    “兄长那个人就是那样,口无遮拦, 没个正形。表嫂,你别往心里去。”


    明妩回过神, 将信叠好重新放进袖兜里, 笑着摇头。


    “郡主多虑了,并无不妥之处。有劳郡主亲自跑这一趟, 明妩感激不尽。”


    “哎呀, 表嫂跟我还这般客气作甚?”


    宋雨萱闻言松了口气,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但很快, 那笑容就敛去了。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花,眼神飘忽,几次偷偷瞥向明妩。


    欲言又止。


    明妩静静看着她,心中了然。


    宋雨萱素来明媚张扬,快言快语,说话做事从不拐弯抹角,能让她露出这般神情的。


    除了陆沧,还能有谁?


    陆家的男人,果然都是祸害!


    明妩温声道:“郡主可是还有事?但说无妨。”


    宋雨萱脸蛋倏地一下红了,神情也变得羞涩扭捏起来。低头摆弄着桌上的茶杯,期期艾艾道。


    “表嫂,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啊?”


    “何事?”


    宋雨萱快速又掏出一个信封,与方才那信封的纸张是一样的。只是在信封的右上角画了一个粉红的小红心。


    嗅着有淡淡的桃花香,是用桃花做成的颜料画的。


    可见其用心。


    “表嫂,请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三表兄。”


    明妩眉头微蹙,想拒绝。


    一是,陆沧是她的小叔子,到底男女有别,她不好与他接触,更何况这种私相授受的东西。


    二则,她希望宋雨萱不要越陷越深。


    “我……”


    宋雨萱蹲到明妩一面,双手合十,一双眼祈求地望着她。


    “表嫂,好表嫂,求求你了。”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陆沧就不再见她。她用尽了办法,他都不为所动。


    宋雨萱知道陆沧是在气她,气她险些将他见不得人的心思说出来。


    冷静下来,宋雨萱也知道是自己错了。


    即便陆沧喜欢表嫂又能怎样?他是永远都不可能跟表嫂在一起的。既然这样,她为何还要计较?


    陆沧这般用情,不正是说明了,他是一个重情的人么?


    俗话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她宋雨萱偏不信,以自己一片赤诚真心,日复一日,水滴石穿,会暖不化他的心?只要他肯给她机会……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会看到她的好的。


    看着面前少女眼中不顾一切的执着,与卑微。


    明妩终叹了口气,点头应下了。


    “多谢表嫂,表嫂你最好了。”


    宋雨萱眼中迸射出璀璨的光彩。她欢喜得跳起来,她觉得,只要表嫂出面。陆沧定会看到这封信,定会出来见她。


    她慎重地将信封放到明妩手里,又紧紧握住明妩的手。


    像一个啰嗦的老太太,反复叮咛。


    “表嫂千万记得,一定要亲手,交到三表兄手上。一定啊。”


    直到得到明妩再次肯定的应允,她才如释重负,带着满心的雀跃与希翼,离开了离院。


    “夫人,真的要去送信?”春楠问,


    明妩点头,既然答应了的事,就要做到。这是她为人处事的原则。


    不过,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个。


    她将那信封放在桌子上。


    吩咐春楠将门窗都关好,又让她坐在自己对面。


    春楠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不自觉地揪紧了裙裾,指节微微泛白。


    夫人从未如此郑重其事地与她单独密谈。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明妩斟酌了,慎重地问。


    “春楠,若有一日,我需离开相府,再不归来……”


    她刻意顿了顿,给春楠消化的时间,清晰地看到春楠瞬间瞪大的眼睛和陡然苍白的脸色,才继续道。


    “你,是愿随我同行,还是选择留在相府?”


    她看着春楠惊愕得几乎失语的模样,又温声补充。


    “不必立刻回答,更无需有负担。无论你作何选择,皆是你的自由。若你愿留下,我定会为你安排妥当去处,寻一处安稳差事,保你后半生无虞。”


    “春楠,若有一日,我要离开相府,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相府。若你决定留下,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你的去处。”


    她心中已有计较,若春楠留下,她就将春楠托付给宋雨萱。


    春楠想也没想就给出了答案。


    “奴婢跟夫人走。”


    “好。”


    陆渊去了扬州,没在府里,这是她最好的机会。


    “春楠,你找个时间去旁敲侧击一下,看相爷什么时候回来。”她得赶在他回来之前离开。


    春楠点头,正欲出门。


    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明妩脑子里浮现出在仙乐楼的那一幕,心蓦地一紧。


    该不会是……陆渊又回来了?!


    这个猜测让她一下子慌了神,倏地一下站起来。因为起得太急,袖口一松,藏在里的信件,悄无声息地掉落在了地上。


    “夫人,明府老夫人来了。”


    明妩紧绷的肩线骤然一松。


    还好,不是他……


    随即又唾弃自己,没出息,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干什么要怕他?


    恐怕自己主动离开相府,成全了他跟齐蓝,正合了他的意吧。待到她走后,再宣布她的病逝。


    既不损他的名声,又维持了相府体面,她也脱离了苦海。


    一举三得。


    多好。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太善良了,他与那齐蓝那般对她,她不但没有报复,还主动成全他们。


    天下有她这样不计前嫌,知情达理的前妻吗?


    当然,最主要的是,陆渊权势太大,又太聪明。她便是拼上所有,都动不了他一根毫毛。


    说不定还会连累身边的人,跟着她一起陪葬。


    她虽然不聪明,但一向识时务。


    既然不可为,那就不为。


    正想着,门外便传来一声不耐的催促。紧接着,“咣当”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又弹回些许。


    一个身着簇新大红描金裙衫的妇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带起的风让发髻上的金步摇摇甩出残影。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明妩的母亲,林氏。


    林氏甫一进门,目光便如探照灯般精准地落在了明妩身上。


    她快步上前,担忧地问:“阿妩。听闻你身子不爽利?可好些了没?”


    这句关心的话。就像一把钥匙,猝然拧开了明妩连日来,受到的委屈,恐惧,和被当作药引的屈辱。


    她眼眶一热。


    泪险些流了下来。


    她快速扭过头去,假装望着窗外。


    极力压制着眼就要汹涌而出的泪意。


    午后的阳光,褪去了温柔变得有些炙热,透过盖在屋顶的梧桐枝叶的缝隙,从窗棂肆无忌惮地洒进来。


    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光斑。


    一阵风过,那光斑就都摇曳舞动了起来。


    待到光影重归平静,明妩也勉强压下了心里的波澜。


    她缓缓转过身,对着已在主位坐定的林氏,敛衽深深一福,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劳母亲挂心,女儿……一切尚好。”


    林氏接过春楠奉上的茶,漫不经心地撇了撇浮沫,浅浅呷了一口。这些饮茶的贵妇做派都是她来临安后,跟那些官夫人们学的。


    眼皮微撩,目光淡淡扫过明妩略显苍白的脸。


    “嗯,无事便好。”


    这轻飘飘的“无事”二字,像根刺扎在春楠心上。


    夫人总是这样。


    什么都忍着,受着,自己扛着。


    难怪明老夫人从不曾真正在意过。


    她从小听老人说: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夫人就该把在相府受的苦楚,桩桩件件都告诉老夫人。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疼女儿的?


    老夫人若知道了,定会为夫人做主的……


    春楠再也按捺不住,跪到林氏勉强,冲口而出。


    “老夫人有所不知的,夫人前几日险些都……”


    “春楠。”明妩出声制止。


    林氏搁下茶盏,描画得细细长长的眉毛一挑,看向春楠。


    “险些怎么了?说下去。”


    春楠得了允许,胸中憋闷许久的愤懑如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还不是那齐蓝。”


    “仗着相爷不在府中,竟敢胡说什么要用夫人的血做药引子治病。指使恶仆将夫人强掳了去,要放夫人的血。”


    “什么?!”


    林氏霍然起身,双目圆瞪,一掌狠狠拍在桌面上。


    “哐当!”


    杯盏被震得跳动了一下,温热的茶水从杯口溢出来。浅褐色的茶水,顺着雪白的瓷壁蜿蜒流下。


    洇湿了桌布。


    “岂有此理。一个连妾室名分都没有的贱婢,也敢爬到当家主母头上作践?反了天了!”


    明妩心中一暖。


    母亲,这是在为她动怒。


    或许,自己长久以来真的误会了,母亲心里,其实是疼爱她的。


    明妩突然生出了一股冲动,她要将自己打断离开相府的事,说与母亲听。


    她到底只是一个才不到十八岁的姑娘。阅历浅薄,这些天,这些事,压在她心里,沉甸甸的。


    连一个商量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遗漏掉什么。


    若是母亲能……


    “母亲,我想……”离开相府。


    她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刚开口。


    林氏训斥的话就已劈头盖脸砸下来。


    “没用的东西。”


    “被人欺负到这份上,连个声响都没有。你怎么这么窝囊。”


    “看看你阿娘我,你爹当年带回来那么多不安分的?哪个不是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谁敢蹦跶,我打折她的腿,撵她出门。”


    林氏越说越气,手指几乎要点到明妩额头上。


    “你就是个没用的。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不知道反击。”


    “阿妩,阿娘早教过你,做当家主母,心不狠,站不稳。你总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现在好了,连个下贱胚子都敢骑到你头上撒野,你连自己正室的体面都护不住。怨得了谁?!”


    她选择性忘记了,她忙着整天跟那些妾室吵架打架。根本没时间管明妩,不顺心了,就是训斥,责骂。


    要她听话,要她乖巧,要她懂事。


    从没有教过她,如何掌家,如何处理危机……


    现在又来指责她没用,没出息。


    林氏说累了,重新坐回椅中。见明妩乖巧地低着头一声不哼。心里的气消去了些,语气也放得柔和了几分。


    “你是我的亲骨肉,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我能害你么?”


    “这次吃个亏也好,长个记性。往后,要多听听阿娘的话,记住了吗?”


    春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满心期盼的老夫人能疼惜夫人,然而,等来的却是老夫人对夫人更深的苛责。


    夫人明明才是受伤的那个啊,为什么要去指责夫人?


    春楠想不通。


    “老夫人。您是没瞧见夫人当时有多凶险。那刀……”


    林氏打断:“那是她自个儿没用。”


    “我早说过。要趁着那狐媚子根基未稳,就该牢牢抓住相爷的心。”


    “只要男人的心在你这里,莫说一个齐蓝,就是十个,也翻不出你的掌心去。”


    “这都是阿娘活了这么多年,才得来的教训。当初,要是有人告诉我这些,我与你父亲也就不会……”


    林氏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阿妩,你不要怪阿娘念叨你。阿娘也是爱之深责之切,阿娘不希望,你跟阿娘一样,悔恨终身。”


    “你明不明白?”


    明妩垂了垂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一道浅淡的阴影。


    “母亲,我与你不一样。”


    林氏眼睛一瞪,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夫妻之间,男男女女的那点事吗?别以为当了丞相夫人就……”


    明妩声音清晰,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相爷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们……总之我的事,母亲不必再费心了。”


    林氏声音骤然拔高。


    “我是你母亲,你的事,我怎么能不管?”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商户之女,让你抬不起头。你怪我们给你一个好的出身是不是?”


    明妩只觉一股巨大的疲惫感铺天盖地涌来。


    “我没有。”


    “没有?我看你就是。你现在是丞相夫人了,了不起了,瞧不起我们这些商贾了,是不是?”


    明妩知道说不通,便干脆闭嘴,不说了。


    林氏见明妩沉默,觉得她就是被自己说中了。她气得面红耳赤。


    “明妩,我告诉你,不管你是谁,你永远都改变不了,你是我的女儿,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事实。”


    “明家将你养得这么大,你该为明家考虑了。”


    林氏语气生硬地问:“上回跟你说的,让你给你兄长在户部找个差事的事,怎么样了?”


    明妩抬眼,看着林氏,平静地道。


    “我没跟相爷说。”


    林氏的脸色瞬间铁青,她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


    "你说什么?我千叮咛万嘱咐的事,你竟敢……"


    “你这个逆女!”


    最后一个字是吼出来的。


    林氏怒极攻心,扬起手,带着一股凌厉的风,朝着明妩的脸颊狠狠掴去。


    明妩却昂起了头,不闪不避,清澈的眼底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决绝。


    打吧。这一巴掌落下,她对明家最后那点残存的眷念,也就彻底断了。


    先前她还顾虑着,自己若离开,陆渊会不会迁怒明家……


    现在,她不在乎了。


    “老夫人,使不得啊!”


    春楠大骇,尖叫着扑上去,用整个身体抱住林氏扬起的手臂,哭喊道。


    “夫人身子弱,刚受了惊吓,经不得打啊。您要打就打奴婢吧,奴婢替夫人受着。”


    林氏的手臂被春楠死死抱住,她怒视着明妩。


    当她对上明妩那双眼睛时。


    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孺慕,委屈,渴望亲近。


    只剩下冰冷的,彻底的疏离和漠然……


    林氏的心猛地一沉。


    她脸色煞白,踉跄着连退几步,撞在身后的椅背上才勉强站稳。


    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继那个与她决裂的大女儿之后,眼前这个从小乖巧懂事,无论她如何责骂都默默渴望她,亲近她的小女儿明妩。


    此刻,也与她……彻底离心了。


    她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难道……难道是我错了吗?”


    “不……不可能……我都是为了你们好……”


    “你们现在还年轻,不懂事……等你们长大了,吃了亏,你们就知道……”


    “就知道阿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


    春楠没有再理会林氏。


    她含着泪,小心翼翼地扶住脸色惨白的明妩,一步一步,支撑着她,朝着内室走去。


    明妩的脚步虚浮,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耗尽。


    林氏怔怔地看着女儿那单薄,消失在门帘后。


    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林氏看着明妩离去的背影,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


    一股迟来的、尖锐的痛楚刺穿了她。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怎么可能不心疼?!


    但是……心疼又有什么用?


    在这深宅大院,空有心疼能顶什么用?


    有夫君的宠爱,有稳固不可动摇的地位,那才是真真切切的。


    哪个高门大户的女人不是这么熬过来的?


    受点委屈怎么了?


    她当年受过的委屈、咽下的苦楚还少吗?她不是一样都熬过来了,还把这偌大的家业撑起来了?


    林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道理天经地义,方才那点动摇和刺痛被迅速压了下去。


    她甚至觉得是明妩太年轻,太不懂事。


    欲抬脚跟到内室再劝几句。


    转念一想,女儿现在正在气头上,油盐不进,还是等她身子养好些,冷静下来,自己再来“开导”不迟。


    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转身准备离开。


    目光扫过窗边那张案桌时,脚步却蓦地一顿。


    桌面上,静静地放着一封信。


    那信封颇为雅致,更引人注目的是,信封还用细腻的粉色颜料精心描绘了一朵小小的桃花。


    林氏心头一动,下意识朝寂静的内室方向瞥了一眼。


    见无人出来。


    她迅速走过去,拿起那封信拆开。


    里面是一张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信笺,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


    字里行间尽是女子对情郎,刻骨的思念爱慕,盼着相见。


    林氏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了然又得意的弧度。


    她无声地“啧”了一下。


    阿妩这丫头,嘴上硬气,说什么不喜欢相爷,私底下还不是害了相思病,巴巴地写情书呢。


    到底是年轻面皮薄,抹不开面子承认。


    她眼中精光一闪,迅速将信纸按原痕折好,小心翼翼地塞回信封。


    然后,手腕一转,那封信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滑进了她宽大的袖兜里。


    她记得清清楚楚,相爷陆渊此刻正在扬州办差……


    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疯长。


    让儿子明旺祖快马加鞭,亲自将这封信送到扬州相爷手上。


    一来,可让相爷知晓阿妩对他深切的想念,小两口闹点别扭,这情书一去,定能重归于好;


    二来嘛……这可是旺祖在相爷面前露脸的天赐良机。


    相爷看到爱妻情书,心情大悦之下,说不定一高兴,随手就能赏旺祖一个现成的官职呢。


    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林氏越想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儿子身着官服,骑着高头大马,走马上任的风光场面。


    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急不可耐的算计和憧憬。


    她不再停留,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内屋,明妩饮过苦涩的汤药后,便沉沉睡去。再睁眼时,日头已西沉。


    太阳已只剩半边,斜斜地挂在西边地平线上。像是濒死垂危的凤凰,发出最后一缕耀眼的红光。


    映得周边的云朵,像是被火烧着了般。


    “呀!竟这般晚了?”


    明妩匆匆下榻,草草净面漱口,便往外间走。


    在见到那窗边案桌上空空如也时,呆愣住了。


    她记得,宋雨萱给的那封信,就是放在这儿啊。


    怎么不见了?


    “春楠,你有没有拿桌上的信?”


    春楠闻声快步进来:“奴婢没拿,怎么了?是不见了吗?”


    明妩点头,秀眉紧蹙:“我记得分明,就放在这里的。”


    春楠想了想:“许是被风吹到地上了,奴婢找找。”


    说着,立刻矮身,利落地钻到宽大的案几下,指尖在微尘与阴影里摸索。


    片刻,她欣喜地轻呼:“找到了。”


    待她从桌下退出来,手上果然捏着那封信,只是信封的一角,赫然洇开一片深色的茶渍,边缘已微微起皱。


    “夫人,在这儿呢!只是……不小心沾了些茶水,湿了一角。”


    明妩只匆匆扫了一眼,便急急地往外走。


    “无妨,要紧的是里面的东西。我们快些去将信转交给三公子吧。”


    她已经想好了,为免夜长梦多,趁着陆渊还没有回来,明日就离开相府。所以今日得将这信送到。


    两人七转八弯,终于到了陆沧居住的海棠院。


    才走到门口,就见陆沧正巧从里面出来。


    见到明妩,他脚步一顿,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阶下那道熟悉的身影上,呼吸微滞。


    暮色里,她立在阶前,衣袂被晚风轻轻拂动,鬓边一缕碎发垂落,衬得侧脸愈发清丽。


    他心头猛地一跳,喉间无端发紧,几乎要脱口而出。


    “二嫂?”


    他嗓音微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却又在下一瞬生生压住,只低声道。


    “你……是路过此处?”


    他想问她,是不是专程来寻他的?


    可这念头刚起,便觉胸口发烫,连带着耳尖都隐隐烧了起来。


    这般孟浪唐突的话,他如何敢问?


    只得硬生生转了话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目光却仍凝在她脸上,不肯移开半分。


    “不是,我是专门来寻你的。”


    陆沧只觉得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擂了一下。随即又似有千万只鼓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震得他耳膜嗡鸣,指尖都微微发麻。


    春楠走到陆沧面前,将那封信微皱的信笺递过去。


    明妩解释了一句:


    “这是,郡主托我转交于你的。”


    专程……寻他?


    陆沧脑中反复回响着这几个字。


    连呼吸都忘了,只知咧着嘴,笑得像个骤然得了世间至宝的痴儿。


    他慎重地将手用帕子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


    当着明妩的面,抽出信纸展开。


    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纸上,只见几行墨字被茶水晕染开,模糊地粘连在一起,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零碎的词语。


    ……文书……离开相府……助她……


    她要离开相府,要他相助,这……这是要与他远走高飞?!


    她亦……欢喜他?!


    巨大的狂喜席卷全身,


    陆沧激动得全身都在发抖,捏着纸张的手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捧着的是世间最脆弱易碎的珍宝。


    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其揉碎了。


    他猛地抬眼看她,眸中翻涌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情意。


    “是……是什么时候?”走。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心尖上挤出来的。


    明妩被他眼中过于炽热的光芒,弄得微微一怔。


    郡主信中竟未写明时辰么?


    她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但想到宋雨萱的嘱托,还是答道。


    “明日上午。”


    她记得宋雨萱说她约的,就是明日上午。


    “明日上午……”


    陆沧低声重复,心里像裹了一层蜜糖。


    他深深凝视着她,声音缱绻。


    “好。明日……见。”


    明妩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跳。


    为何是对她说?这约定分明是郡主与他的事。


    随即,她恍然大悟。


    是了,定是让她代为传话给郡主。他这般情态,想必是极期待与郡主相见了。


    明妩心中释然,脸上浮起一个得体的浅笑,温顺地点点头。


    便不再多留,带着春楠转身离去-


    另一边,扬州。


    陆渊结束视察,在一众官员簇拥下踏入府邸。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山去,西边天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步履沉稳,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冷冽气场。


    远远便见一个白胖身影杵在道旁,急切地朝他挥手。


    陆渊脚步未停,只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冷声吩咐:“拖下去。”


    侍卫应声上前。


    明旺祖顿时慌了神,肥胖的身躯一扭,扯着嗓子高喊。


    “相爷,相爷留步。我是明家大公子明旺祖。明妩是我亲妹妹。她,她托我给相爷带了封信。”


    陆渊脚步倏然顿住。


    他抬手,让侍卫将明旺祖放开。


    明旺祖得了自由,腰杆瞬间挺直几分,狠狠剜了那侍卫一眼。


    面向陆渊时,脸上瞬间堆出十足的谄笑,小跑着靠近。


    将贴身收在怀里的信,拿出来,双手呈到陆渊面前。


    陆渊嫌弃地蹙了一下眉。


    一旁的侍卫见状,上前想将那信拿起来。却被陆渊制止了。


    陆渊拿起信。


    先是端详了一下信封,是宫里的纸张。这纸,他前不久有给明妩送去一些。


    信封一角,有一朵粉红的小花。是用桃花花汁画成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她倒是用心。


    陆渊薄唇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看得旁边一众侍卫都惊呆了。


    这是他们那个人称冷面阎罗的相爷吗?他竟然会笑得那么……骚包。


    拆开信纸。


    看了信上的内容后。


    陆渊唇角的弧度更大了,他爽朗一笑,随即飞身跃上一匹棕色的战马。


    “本相有事先回家了,这里的事,就交予诸位臣工。”


    话音犹在风中回荡。


    马已如离弦的箭,绝尘而去。


    只余下一道扬起的烟尘,在府门前久久未散——


    作者有话说:陆渊:老婆要跟别的野男人私奔了,哭卿卿~


    第25章


    翌日清晨, 天还未亮。


    淡青色的天空点缀着寥寥几颗星星,偶尔闪烁一下。朦朦胧胧,像是在相府上空笼了一层薄薄的灰霭。


    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 立在高高翘起的檐角,喑哑地嘶鸣着,一声接一声,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刺耳。


    给人一种很不祥的感觉。


    春楠脸色倏地一白,弯腰拾起一枚石子, 狠狠朝那晦气的鸟儿掷去。


    奈何檐角太高,她气力又弱,石子只飞到半途便颓然坠落。


    那乌鸦仿佛通晓人意, 愈发聒噪地啼叫起来, 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春楠气得直跺脚。


    明妩一把拉住还想再捡石子的春楠, 压低声音道:“莫要节外生枝,时辰不等人, 我们快些走。”


    春楠心头一凛, 立时收敛心神,将臂弯里的包袱又抱紧了几分, 不敢再耽搁,紧随着明妩的身影。


    两人借着庭树花木的暗影遮掩, 猫着腰, 轻手轻脚,悄悄向后院角门摸去。


    她们调查过了。


    这后角门, 是门专供仆役采买或运送夜香之类的秽物出入的。不似府中其他门户那般守卫森严。


    平日里只几个上了年纪的门房小厮轮值, 并无侍卫把守。


    春楠凑近明妩耳畔,指着不远处低声道。


    “夫人,您看, 那门房里头……好像没人。”


    明妩凝眸望去。


    门房小屋内果然不见人影。


    不由疑惑地皱起眉头。


    不对啊。


    虽说现在是寅末卯初,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但相府的门房素来都是轮班值守的,断无空岗之理。


    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可她今日凌晨离开,是昨日临时决定的,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再加上陆渊不在府里。


    为防万一,她还特意寻了个由头,将徐明遣去城西办事,需得午后方能回转。


    春楠惴惴不安地揣测:“许是……内急,结伴解手去了?”


    明妩心中疑虑未消,却也只能微微颔首。


    “……应是如此。”


    屏息凝神,悄然靠近几步。却发现,那扇沉重的榆木角门,竟未落栓!


    两人惊疑地对视了一眼。


    有问题。


    可已经走到这里了,不可能再退回去。不管怎么样,都要试一试。


    明妩深吸一口气,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轻轻推向那扇虚掩的门。


    “吱呀”一声轻响,角门被缓缓推开。


    “二嫂。”


    几乎在门缝开启的同一刹那,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几分温润笑意的男声,猝不及防地钻入耳中。


    被发现了。


    明妩脑中“嗡”的一声,瞬间空白,甚至没听清那称呼。


    她僵硬地抬起头。


    暗沉的天光下,陆沧从根粗大的门柱阴影后走出来。


    他穿着一件靛蓝锦袍,温润的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他似是在这站了许久,发髻被露水打湿。


    “三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跟郡主约好了,上午去泛舟游湖的么?


    难道是……陆渊?!


    他提前知晓了,所以派了陆沧来这堵她?


    明妩喉咙发紧,只觉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陆沧仿佛没看见她眼中的防备,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放心,路线我都安排妥当了。车马就在巷尾槐树下候着,出城后一路往南走……”


    他没有再唤她二嫂,又不好意思唤她阿妩,只能含糊略过称呼。


    明妩没有听出陆沧称呼的变化,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绞着衣角的手指收紧,布料上原本柔软的绣纹,在这一刻,都变得狰狞起来。


    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挤出一个笑。


    “三公子说笑了,我…只是思念母亲心切,想趁早回娘家一趟。时辰尚早,不欲惊扰旁人罢了。”


    她顿了顿,语速加快。


    “倒是三公子,郡主那边……”


    他还是早些去赴郡主的约吧,别在这跟她墨迹,耽误时间。


    陆沧只当她是拈酸吃醋,心中欢喜,忙解释。


    “你不要误会,我跟郡主只是……”


    “我懂,我懂。”


    明妩连声应着,只想尽快将他打发走。


    陆沧见状,暗自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松,这才惊觉仅这一瞬,他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动身吧。”


    虽然不知道陆沧为什么要帮她,但只要能离开相府,离开陆渊……其他的以后再说,


    打定主意,明妩感激地对着陆沧一笑。


    “好。”


    晨光熹微,为她镀上一层浅浅的柔光。


    瓷白的肌肤,精致的五官,长长的睫毛轻垂着,在眼睑下投落一小片浅淡的阴影。更衬得那双杏眼黑白分明,清澈纯净。


    眼尾微微上挑,不经意间,流转出一缕不自知的妩媚娇艳。


    就像那水墨画中走出的仕女,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陆沧的目光不由得痴了。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看清过她。


    或者说,他从未敢这样放肆地直视她。


    在相府那些不得不恪守礼数的日子里,他只能借着奉茶问安的间隙,从眼尾余光里偷得半分她的剪影。


    而此刻,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将这容颜烙进眼底。


    她生得太干净了。


    陆沧想。


    在这污浊的相府里,怎么会有这样干净的人?


    一旁侍立的春楠见到陆沧那毫不掩饰的痴迷,心里咯咚一下,随即脸色煞白。


    三公子对夫人,竟存着这等心思!


    她慌忙看向明妩。


    只见夫人依旧懵然未觉。


    是了。


    夫人的心思素来只系在相爷身上,对其他男子,一概视若无睹。指望她自己瞧出陆沧的异样。


    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不过……这样也好。


    春楠垂下眼帘,敛去眼底的复杂,只作不知。


    “三公子?”明妩被他看得有些莫名,疑惑地出声。


    陆沧猛地回神,慌忙低下头,薄红迅速自耳尖蔓延至脸颊。


    “我……”他喉头滚动,却“我”了半天,吐不出半句囫囵话。


    明妩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像一张渐渐展开的纸。


    “三公子,时辰不早,我们该动身了。”


    若是再耽搁下去,被人发现了,可就不好了。


    陆沧如梦初醒,连连点头。


    “对,对,快走。离开这里,离开……兄长,我们一同……”


    话音未落,突然


    “哒哒哒……”


    一道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过一刹那,角门外那条被雾气笼罩的青石长街上,一个玄色身影,骑在高大的棕色战马上。


    缓缓行来。


    是陆渊!


    他回来了!


    陆渊端坐在马背上,玄色披风在身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单手勒紧缰绳,冰冷的目光如有实质。


    利刃一般,穿透稀薄的晨雾,精准地钉在明妩苍白的小脸上。


    空气彻底凝固了,沉重得像是有一块千斤重的铅块压在头顶。


    就连檐角那只聒噪的乌鸦都仿佛被这恐怖的威压,扼住了喉咙,先前还嚣张的叫声,戛然而止。


    只余下一片死寂在灰蒙的天幕下无声蔓延。


    时间被无限拉长。


    陆渊终于动了。


    他并未下马,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下。


    那匹训练有素通人性的战马立刻感知到主人的意志,它猛地扬起头颅,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威慑的嘶鸣。


    前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的一声闷响。


    这声响,如同惊雷炸在明妩绷紧的心弦上。


    陆渊薄唇抿成一道凌厉的直线。


    深不见底的眸底,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


    他的视线,终于从明妩身上移开,缓缓地,带着千斤重量,碾过她身旁僵立的陆沧。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他齿缝间逸出。


    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明妩浑身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住。


    春楠面无人色,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直接软倒瘫坐于地。


    陆沧更是如遭重锤轰顶,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却在陆渊冰冷的目光里,彻底哑了火,连一丝气音都挤不出来。


    陆渊唇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目光再次落回到明妩身上。


    他终于开口:“夫人与三弟,这是要往何处去啊?”声音低沉平缓,就像只是一句很寻常的问话。


    不带一丝情绪。


    他的语调甚至称得上“温和”,但明妩从那字里行间中听出了,滔天怒意。


    若是她不能平息他的怒火,那……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明妩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相爷就是这般冤枉妾身的么?”


    “冤枉?”


    陆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


    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庞大的身躯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逼近明妩。


    马鼻喷出的气息,吹动她腮边垂下的一缕发丝。


    “卯时三刻,天色未明,你与三弟在这后角门……”


    冷眸在春楠抱着的包袱上扫过。


    “你说,本相是冤枉了你?”


    这一声带着山雨欲来的暴虐。


    明妩怕得全身在发颤,但她仍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昂着脖子,与他对视。


    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露怯。


    就像荒野里面对凶兽,你若有一丝放松,它就会立即扑过来,咬断你的脖子。


    所以,即便是心里虚得要命,她也要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你就是冤枉我,你根本就没相信过我。若是你相信我,你就不会这般看我。呜呜……”


    泪水大颗大颗地眼眶里滚落下来。


    “你还说……说要好好待我的……我就知道……你是哄我的。都是骗人的鬼话。”


    哭得梨花带雨。


    借着以袖掩面,擦拭泪痕的间隙,她飞快地偷偷拿眼瞧他。


    见他眼中的暴虐似乎凝滞了一瞬,隐隐有了些松动。


    明妩暗暗长舒了口气。


    还好。


    他吃这套。


    没有理时,就胡搅蛮缠,将问题抛到对方身上。一哭二闹,这是她在明府时,跟母亲学到的。


    陆渊剑眉微蹙。


    显然是不太擅长应付这样的明妩。


    他习惯了明妩的柔顺,她的讨好,她的怯懦,甚至是她偶尔的小放肆,却从未见过她如此……


    蛮不讲理地将过错一股脑推到他身上,仿佛他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理智告诉他,她是在狡辩,自己应当是一句废话都不会听,直接下令惩处她。


    可看着那张苍白的小脸,那簌簌滚落的泪珠,那一声软软糯糯的指责……


    就像是有一把细小的钩子,猝不及防地挠在他的软肋上。


    他竟忍不下心。


    可让陆渊就这么算了,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将矛头对准了陆沧。


    “你来说。”


    目光凌厉,声音冰冷,浑身的气势毫不留情地朝着陆沧碾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