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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陆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仿佛能轻易洞穿他所有卑劣又隐秘的心思,无所遁形。


    陆沧的心猛地一沉,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兄长看出来了。


    那点他深埋心底, 日夜煎熬、对二嫂明妩滋生的,见不得光的心思。


    此刻都像是被剥光了衣物,赤裸裸地摊开在陆渊冷冽的目光下暴晒。


    羞愧,难堪……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凭什么?


    既然兄长待她冷淡,不知珍惜, 那他为何不能争取?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心里最隐秘的地方,破土而出。


    说出来!


    就在这里,此刻, 当着明妩的面, 与兄长光明正大地争上一争。


    陆沧脊背绷得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颌线条收紧,眼中燃起孤注一掷的决然。


    他猛地抬头, 迎向陆渊那两道冰冷凌厉的目光, 胸腔鼓噪,正欲开口。


    视线, 却不经意间扫过了站在高大战马旁,娇小柔弱的明妩。


    她站在那里, 纤细的身影裹在素色衣裙里。


    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唇瓣失了血色,微微抿着, 那双总是含着一泓春水的眼眸此刻低垂着, 浓密的羽睫不安地轻颤。


    脆弱得像枝头将坠未坠的玉兰。


    仿佛一阵稍重的风,就能将她彻底摧折。


    陆沧的心神剧震。


    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熄灭了所有的火热。


    他不能说。


    若是他此刻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将她置于何地?


    她是女子,是兄长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的二嫂。


    于伦理纲常,于国法家规,他这点龌龊心思一旦暴露,对她而言,便是万劫不复。


    这个世道,女子的名节清白何其重要。


    先不说,兄长会如何暴怒。


    单是那些无处不在,能杀人于无形的流言蜚语、指摘唾弃……


    她如何承受得起?


    光是想象那些腌臜言语加诸她身的画面,便已让陆沧痛彻心扉,肝胆俱裂。


    汹涌的冲动被狠狠压回去。


    陆沧死死捏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陆渊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审视目光,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不带一丝异样。


    “回兄长。”


    声音出口,果然干涩沙哑得厉害。


    “我……只是路过此处。见二嫂似要出门,便……驻足询问一声。”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齿缝间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血腥气,灼烧着他的喉咙。


    陆渊的目光在陆沧身上停留了片刻,深不见底的眸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隐没。


    还算识相。


    若他当真敢说出来,染指属于他的人……


    即便血脉相连,他也定会让他知晓,什么叫生不如死。


    眸底杀机一闪而逝。


    他不再看面色惨灰的陆沧,仿佛他只是路边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视线转向身侧一直沉默的明妩,凌厉的目光在触及到她苍白面容时,竟奇异地柔和了几分。


    陆渊开口问:“是这样吗?”


    他藏在玄色广袖中的另一只手,指腹缓缓摩挲着袖兜里那封,昨日收到的情信。


    当时他想都没想,就丢下政事,策马往临安的方向奔来。


    但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


    这信,不像是她写的。


    虽然他未曾注意过她的笔迹;甚至都不清楚,她是否通文墨……


    但自她醒来后,她对自己的疏离,排斥……他都看得分明。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会写出这般情意绵绵的情诗?


    果然。


    刚踏入城门,就收到了暗卫传来的消息。


    她要逃。


    陆渊薄唇勾起一抹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明妩,就像胸有成竹的猎人,看着被困在牢笼里。


    妄图做徒劳挣扎的小幼兽。


    明妩努力眨了眨眼,想挤出一滴泪,可她的泪好似方才流干了,怎么也挤不出来了。


    明妩心里着急,又怕陆渊看出来,只得快速地低下头。


    “三公子所言句句属实。”


    明妩没有看到在她说出这句话时,陆渊眼中的柔色褪去,面色阴沉得可怕。


    “妾身思念母亲心切,想趁早回娘家一趟。方才在此处,恰巧……恰巧碰到三公子路过,说了两句话罢了。”


    “相爷您怎能……怎能如此疑心妾身。”


    空气依旧凝滞得令人窒息。


    明妩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越来越重。心里很慌,怎么回事,他方才看着不是信了么?


    怎么她一开口,就又……


    就在这时。


    “沧哥哥。”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娇蛮的女声,突兀地打破了这死寂。


    只见不远处的路上,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徐徐驶来。


    车帘掀开,一位身着鹅黄锦缎宫装,头戴精巧珠钗的少女轻盈跃下。


    她容貌明艳,眉眼间尽是天之骄女的矜傲与跳脱。


    正是宋雨萱。


    她几步奔到陆沧身边,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此处诡异的气氛。极其自然地伸手便挽住了他僵直的胳膊。


    嘟着嘴撒娇般地晃了晃。


    “沧哥哥,你让我好等。不是说好了寅时末在此处汇合,一同去西郊泛舟么?我在巷口都站了小半刻了。”


    她娇声抱怨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端坐马上,气场森寒的陆渊。


    她浑身猛地一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但随即,脸上又恢复了天真烂漫的笑容,对着陆渊敛衽一礼。


    “二表兄安好。”


    紧接着,她转向明妩,笑容明媚地扬了扬手。


    “表嫂,多谢你替我来知会三表兄。我们就先走啦。再耽搁下去,湖上的晨雾散了,那景致可就不美了。”


    说着,她已不由分说地拽着陆沧往马车走去。


    陆沧手臂微动,本能地想要挣开,却在看到宋雨萱暗含深意的一瞥后。


    所有力气瞬间泄去,只能木然地被她拉向马车。


    临上车前,他终究忍不住回头。


    目光越过宋雨萱,最后望了明妩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


    有未诉的情意,有深切的担忧,有无法言说的歉意……最终都化作了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灰败。


    然后,他被宋雨萱毫不留情地塞进了马车里。


    宋雨萱的出现与这番“证词”,虽处处透着牵强与刻意,却意外地提供了一个台阶。


    随着马车辘辘远去。


    陆渊身上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也如同潮水般退去。


    东面的云彩红得越来越浓,突然,划出一抹嫣红,从那嫣红里猛地跳出了一个红彤彤的光轮。


    太阳出来了。


    万缕红霞四溢,和这氤氲的晨霭交融,变幻出五光十色的光环。


    那光,浸染了她周身的肌肤。


    额角,鼻尖,下颌那柔美的弧线,皆被镀上一层极薄的金边。随着她微微侧首,那光痕便如流水般在她清丽绝伦的脸蛋上浮动。


    晨风撩起她耳畔的一缕青丝。


    发丝在璀璨金光中飞扬飘舞,宛若游动的金线。而她,就在这片夺目的辉煌之中,缓缓抬起了眼。


    刹那间,天地万物都骤然失色,就连这朝阳也黯然了。


    陆渊心尖毫无征兆地一颤。


    仿佛有一缕极细,极烫的流火,顺着那漫天的霞光,无声无息地钻入了他心底最幽暗,最坚硬的深处。


    他动了。


    身体猝然前倾,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精准地扣住了明妩纤细的手腕。


    “呀!”


    明妩猝不及防,惊呼出声。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整个人瞬间被带离了地面。


    天旋地转。


    下一刻,她已被那强悍的力量稳稳捞起,侧身坐在高大战马的马背上。


    就在陆渊的身前。


    粗糙的马鞍硌着她,背后紧贴着的,是男人坚实宽阔的胸膛。


    即便隔着几层衣料,也能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那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滚烫体温。


    “既是要回明家,”陆渊低沉冷冽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我便亲自送夫人一程。”


    话音未落,他单臂已环过她腰际,紧紧勒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


    棕色战马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前蹄扬起,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夫人!”


    瘫坐在地的春楠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便眼睁睁看着那玄色的披风在漫天金辉中猎猎翻卷。


    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巷口尽头-


    明府门前。


    朱漆大门打开,明家家主明承业领着府中男丁仓皇奔出。他额角还挂着未擦净的汗珠,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疾跑过来的。


    他抬头。


    陆渊端坐在高头大马上。


    他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霸道地横在明妩的腰肢,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


    身后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像压在众人头顶的沉沉黑云。


    明承业被陆渊浑身的气势骇到了,肥胖的身子猛地一颤,随即,又激动得脸色潮红。


    这可是,自女儿嫁入相府后,这位权倾朝野的姑爷,第一次登门。


    这是不是代表着……相爷对他明家的认可。


    只一想到,以后他明家就可以依附在相爷这棵大树上。


    明承业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青石板上。


    “微臣拜见相爷。”


    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


    他虽无实职,但捐纳得了个开国男爵的虚衔,自称“微臣”,也是过得去的。


    他身后一众明家子弟,管事,小厮,哗啦啦跪倒一片。人人额头抵地,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喘,唯恐惊扰了的贵人。


    陆渊居高临下,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众人一眼,迟迟未叫起。


    明承业额头渗出冷汗,心跳如鼓。


    莫不是……明妩在相府惹下了滔天大祸?


    这个孽女!


    正欲惶恐请罪。


    陆渊开口了:“起罢。”


    明承业如蒙大赦,慌忙爬起身,腰身躬得极低,语气极尽谄媚。


    “相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相爷移步正厅歇息?”


    他小心翼翼地侧身引路,姿态卑微至极。


    陆渊并未推拒,抱着明妩,翻身下马,动作利落。


    明承业见状,心头狂喜,几乎要笑出声来,忙不迭地高声吩咐管家。


    “快!速去备下最好的席面。用库房里珍藏的玉盘金盏……”-


    男人们要谈事,明妩则被送回了为她准备的院子。


    自然不是她待字闺中时,住的那座偏僻冷清的旧居。


    而是她嫁入相府后,明家特意为她,不,更准确地说,是为陆渊可能驾临而新建的华院。


    这院子,明妩还是第一次来。


    甫一进门,便被那满目的金碧辉煌,刺得几乎睁不开眼。


    俗艳得像是暴发户的库房,毫无雅致可言,只透着一股子急功近利的铜臭和谄媚。


    明家的一众妾室,庶女,旁支女眷得了消息,早已候在院内。


    见明妩进来,慌忙上前行礼问安,姿态恭敬中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


    与以前对明妩的态度截然不同。


    但她们并未能停留太久,便被随后赶来的林氏不耐烦地轰出去了。


    林氏今日穿了一身极为喜庆的绛红色牡丹锦缎裙,脸上更是堆满了夸张的笑容。


    她现在可得意了,因为明妩这个女儿,她在明家可以说是几个妯娌中最得势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当初为女儿谋划了一门好夫婿。


    她觉得这是她自己的功劳。


    林氏好似完全忘记了,那日在相府,母女间的不愉快。


    亲热地上前,一把拉住明妩的手,将她按在铺着厚厚锦垫的木椅上。


    “阿娘的法子没错吧?”


    林氏凑近明妩,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得意。


    “我就说嘛,男人嘛,就没有不爱新鲜刺激的。你看,相爷这不就被你迷住了?都亲自送你回门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明妩:“??”


    她哪只眼睛看出陆渊被她迷住了?他送她回明府,分明是疑心未消,还在审查她呢。


    不过,明妩没有反驳。


    她太了解林氏了。


    一旦争论起来,林氏能喋喋不休,胡搅蛮缠到地老天荒。


    今日逃跑功败垂成,身心俱疲,她实在提不起半分精神,在这浪费口舌。


    只想求得片刻清净。


    林氏却浑然不觉明妩的冷淡,疲惫。兀自沉浸在“计谋得逞”的兴奋里,噼里啪啦又是一通说教。


    “……听阿娘的,回去后更要加把劲儿。好好伺候相爷,把他的心牢牢抓在手里。”


    “这男人啊,心在你身上,什么好处没有?你爹的前程,你兄长的差事,咱们明家的门楣…”


    “可都指望着你呢,你可千万不能……”


    林氏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无非就是要明妩听话,好好抓牢相爷的心,好为明家多谋点好处。


    末了,林氏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子,不由分说地塞进明妩手里。


    明妩立即就想到林氏以前塞给她的那些不堪入目的春宫图册,欢宜香……


    脸色蓦地一变,如同被火炭烫到一般,立刻就要将这“烫手山芋”丢回去。


    “阿娘,我不要。”


    林氏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按住明妩欲挣脱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脸上却还挂着笑。


    “哎哟,瞧你这孩子。成婚都这么久了,脸皮还是这么薄。放心,放心。这回不是那些个玩意儿。”


    “阿娘是为你长远打算。趁着相爷现在心里有你,你得赶紧要个孩子。有了嫡子傍身,你这相府夫人的地位才算是真正坐稳了。”


    “这可是……”


    “阿娘!”明妩猛地抽回手,声音生硬地打断,“我的事,你莫要再管。”


    林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沉了下来。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阿娘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


    “老夫人。”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丫鬟的通报。


    “相爷来了,就在院外。说……请夫人即刻动身,一道回相府。”


    林氏那沉下的脸,如同变戏法般,瞬间又堆满了谄媚逢迎的笑容。速度快得惊人,眼角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


    她立刻转向明妩,仿佛刚才的不快从未发生,急切地催促。


    “快去快去,莫要让相爷等急了。”-


    回到相府。


    青石小径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


    春楠提着裙摆从廊下奔来。


    她一把攥住明妩的衣袖,指尖微微发颤,将自家主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三遍,见她并无不妥。


    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要吓死奴婢"


    她是真怕相爷会对夫人不利。


    明妩任由她拉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淡淡的阴影。


    "不过是回了趟明府。"


    "是相爷"


    春楠突然噤声,目光越过明妩,正看见陆渊解下墨色大氅递给侍从的身影。


    小丫鬟慌忙退后半步,垂首行礼时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


    明妩没有回头。


    她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发,径直往内室走去。


    春楠小跑着跟上,直到转过影壁才敢继续追问:"是相爷陪您去的?"


    "嗯。"


    这声应答轻得像片落叶飘进深井里。


    春楠还要再问,却见自家夫人已经推开雕花槅扇,单薄的背影被烛光剪出一道伶仃的轮廓。


    内室里,香炉吐着安神香。


    明妩站在镜前,铜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色。


    眼下浮着淡青,唇瓣被自己咬出几道细小的痂。


    昨夜没怎么睡,早上又被惊吓到了,去了明府,还得应付阿娘的唠叨。明妩是真的累,人累,心更累。


    "备水吧。"


    她抬手拆下发间玉簪,青丝如瀑泻下。


    春楠手脚麻利地伺候梳洗,几次欲言又止。


    当棉帕拭过明妩腰侧时,春楠突然倒抽一口气。


    只见那雪肤上赫然印着几道狰狞的红色指痕,正是在马背上时,被陆渊的手臂勒出的痕迹。


    "夫人这"


    "不妨事。"


    明妩截住话头,扯过寝衣掩住痕迹。


    她以为自己沾枕即眠,然而甫一躺下,脑子里像是有无数细密的针,在扎。


    春楠在帐外小声吩咐:"去小厨房温着参汤,再"声音渐渐飘远,化作模糊的呓语。


    半梦半醒间,一缕熟悉的沉水香悄然靠近,冷冽,极具侵略性。


    明妩在睡梦中下意识蹙紧眉头。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她眼下,惊得她睫毛轻颤。那温度在她唇畔停留一瞬,最终轻轻掀开锦被。


    她感觉有些冷,下意识往里缩了缩,却碰到腰间隐隐作痛的伤处,不由轻轻"嘶"了一声。


    "醒了?"


    低沉的嗓音在帐外响起,惊得明妩倏地睁开眼。


    烛火昏黄,隔着轻薄的纱帐,一个高大身影投下浓重的暗影,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冷白的手探入帐中,挑开了轻纱。


    烛光从他身后漫进来,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让他的眉眼都隐在更深的阴影里。


    他怎么来了?!


    明妩心头剧震,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相爷……"


    她撑着身子要起,却被一只灼热的手掌按回枕上。


    陆渊在床沿坐下,玄色常服的下摆带着夜露的微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裸露的手背。


    他手中握着一只莹润的白玉小罐,指尖挑开盖子,清苦的药香顿时在帐内弥散开。


    "春楠说你伤着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波澜,目光却沉沉落在她紧掩的寝衣上。


    春楠那丫头怎么什么都说?!


    正想着,突然,他伸手探向她寝衣的系带。


    明妩大惊,慌忙想要阻止。


    “别乱动,再伤到自己。”


    明妩充耳不闻,继续挣扎,即便腰间的伤处被磨得她倒吸一口气,她仍没有放弃。


    陆渊无奈地叹口气,又不能用蛮力制止,便手指在她身上一点。


    明妩感觉自己瞬间就动不了了。


    惊恐地瞪着他。


    他对她做了什么?!


    陆渊没有解释,只是捏住那系带,一点一点抽离,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紧接着,微凉沾着药膏的指尖猝然覆上她的皮肤。药膏的沁凉与伤处火辣的灼痛,激得她浑身一哆嗦。


    “嗯……”一声破碎的嘤咛,不受控地从紧咬的唇齿间逸出。


    她能说话了?


    明妩仓惶抬眼。


    正撞进陆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他坐在床沿,微微倾身,宽阔的肩膀几乎挡住了所有光源。


    深邃的五官在光影切割下显得愈发冷峻。


    他垂着眼,视线如实质般锁在那片刺目的红痕上。


    “我……我自己……”明妩声音在发颤。


    “别动。”


    指腹,沾着冰凉的药膏,沿着那淤痕的边缘,极其缓慢地、一圈一圈打着旋儿按压。


    力道不轻不重。


    却让明妩的呼吸乱了。


    每一次他指尖落下,都像是在她紧绷的心弦上重重一拨。


    她想蜷缩,想逃离。


    身体却软得使不出一丝力气。


    心底甚至还生出想要拥抱他的渴望。


    明妩紧咬着牙,双手死死攥紧被褥,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丝绒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心底,一片悲凉。


    她的身体,好像无法拒绝他。


    时间过得很慢,帐外,有一支蜡烛燃尽了,屋内骤然暗沉了下来。


    终于,他指尖的动作停下了。


    明妩大松了口气。


    陆渊缓缓抬起眼,幽深的目光,直直攫住了明妩。


    “阿妩,让你的兄长在户部做个笔帖式,如何?”


    笔帖式虽只是个七品小官,但对明家这样的商贾之家已是莫大的恩典。


    明妩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兄长不是做官的料。相爷不必为明家破例。”


    先不说,兄长那个人,大字都不识几个,整日游手好闲。若真入了仕途,只怕是会酿成大祸。


    更何况,她已经决定离开了。


    怎么可能还受他的人情?


    陆渊微微讶异,后宅的妇人都是想尽各种办法,为娘家谋取福利。他的母亲,也不例外。


    却没想,明妩既这般聪慧,达理。


    陆渊眼中闪过一抹赞赏。


    他单手撑在她耳侧,俯身,两人贴得很近,近到几乎鼻尖抵着鼻尖,彼此呼出的气息纠缠在了一起。


    “阿妩,我们要个孩子吧。”


    第27章


    明妩心神猛地一悸, 随后是灭顶的悲凉席卷而来,瞬间将她淹没。


    要个孩子?


    曾经,她也渴望有一个孩子, 一个有着她与他血脉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是他给的,她都欢喜。


    可他是怎么做的?


    每一次温存过后,他都会准时命秦嬷嬷端来一碗浓黑苦涩的避子汤。


    她不愿喝。


    然而, 抗拒的话语尚未出口,他就已冷下了脸。


    春楠悄悄开解她:


    说他是怜她身子孱弱,恐她承受不住生产之苦。


    她竟信了, 天真地信了。


    所以, 哪怕每一次灌下那碗汤药, 胃里就刀绞似的疼。她都咬牙忍了,一滴不剩地咽下去。


    她总安慰自己:


    没关系, 他们还有长长的一生。


    等她将养好了身子, 总有那么一天,她能堂堂正正地为他生儿育女。


    “呕……”


    回忆与现实狠狠撞在一起, 胃里一阵熟悉的翻江倒海。


    明妩猛地侧过身,伏在床沿干呕起来。


    空荡荡的胃囊里, 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烧着喉咙, 呛得她眼泪直流。


    纤薄的肩胛骨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陆渊按在她肩头的手掌,微微一僵。


    剑眉极轻地蹙了下, 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快得像错觉。


    “叫秦太医。”


    门外有人应声,脚步匆匆远去。


    陆渊的手转而落在她背上,力道放得极轻, 缓缓拍抚。


    声音刻意放柔:“可觉好些了?”


    明妩没应。


    此刻她浑身脱力,更不愿面对这个男人。只胡乱抬起衣袖,草草擦去唇边的污渍。


    便躺回到床上,闭上眼。


    陆渊有洁癖,他的目光锁在明妩的衣袖上。剑眉拧起,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片刻,目光缓缓上移动,在她苍白紧闭的脸上停留片刻。终是起身下了床榻。


    他对着纱帐外低声吩咐了一句。


    很快,有丫鬟进来,脚步很轻。


    一会儿后,纱帐被轻轻挑起一角,熟悉的沉水香重新在帐内弥漫开来。


    是他。


    明妩没有睁眼,她微阖着的睫毛轻微颤了颤。


    紧接着,身侧的床沿沉沉陷下。


    即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那高大身影在逼仄床帐内带来的压迫感,沉沉地罩下来。


    “拿来。”


    明妩听到陆渊低沉的声音。


    微凉的杯沿猝然抵上唇瓣,惊得她睫毛猛地一颤。温热的水流进口中,带着一丝丝甜味,冲淡了嘴里的苦涩。


    是蜜水。


    明妩缓缓睁开眼。


    陆渊放大的俊脸近在咫尺。这么近的距离,他的皮肤精细得不见一丝瑕疵。难怪早年间,曾有好事者称他:貌若好女。


    后来,那好事者。在外出时,遇到劫匪,被挖去眼睛,割了舌头。


    当然这事,是她从宋雨萱那听来的。


    明妩敏锐地觉得,那事与陆渊有关。


    他有多记仇,与他成婚的大半年里,明妩深有体会。


    “夫人怎么这般看着为夫?”


    明妩回过神,烛光映在他脸上,让他整个都笼上了一层暖意。特别是那双眼,被烛火这般映着,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呵!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温柔?还是对着她?


    垂下眼眸,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很硬,硬得像是握着一块石头。


    “不敢劳烦相爷,我自己来。”


    陆渊的目光落在她握着自己手腕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上。温软的触感,让他心神轻微一荡。


    他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手背上青筋一根根突起。


    明妩感觉到,他的皮肤更硬了,像是一烙铁。灼得她心尖一抖,正要松手。


    陆渊长睫垂了垂,很配合地任她将他的手拉开。


    明妩长松了一口气,忙将手藏到被褥下。随后,又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便又将手拿出来,规矩地放在被褥上面。


    抬眸看他。


    他还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倾身看着她。


    这种仰视,被禁锢的感觉,让明妩很不舒服。于是,便想起身,只是她才动了一个念头。


    陆渊就将茶盏放在了床头的案几上。俯身,一手圈着她腰肢,另一只手稳住她肩膀。


    明妩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抱起来,坐靠在了床头。


    随后,他拿起案几上的茶盏,递给她。


    明妩接过。


    陆渊松开手时,指尖若有似无地地掠过她手背,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明妩眼睫颤了颤,默默低头喝水。


    一杯水喝完。


    陆渊接过空盏,问:“还要不要?”


    明妩摇头,正欲开口赶人。就见陆渊起身出了纱帐。


    “给夫人更衣。”


    侯在外间的春楠,忙捧着铜盆和干净巾帕进来,盆中热水氤氲着稀薄的白气。


    春楠一面为明妩更衣,一面低声问:“夫人,可要用些膳?炉子上还温着鸡汤。”


    “没胃口。”明妩摇头,看了一眼帐外,“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已经戌时了。”


    明妩点点头,感觉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便打断继续睡。


    外间隐隐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禀相爷,秦太医在阑院,老夫人……”


    静默了片刻,陆渊的声音响起:“去请太医丞。”


    “是。”


    随后是两道脚步声。一道匆匆跑远。一道沉稳地朝着内室走来。


    春楠担忧地看着明妩:“夫人,您……”


    明妩摇头:“我无事。”


    她不是早知道了吗?


    一旦事关齐蓝,他从来都是无条件维护。齐蓝要抽干她的血,他也只是将人幽禁在阑院。


    若换作是她对齐蓝下手……


    他怕是早要了她的命。


    也是,齐蓝可是他心尖尖上的人,怎么可能会舍得?


    他这几天对她的和颜悦色,不过是想要她给齐蓝输血吧。她记得,陆沧提过,那日蛊种被打断,齐蓝遭到了反噬,有些不太好。


    需要她的血。


    至于为何不强抢?大概是那离蛊,需得要她心甘情愿吧?


    明妩心下冷笑。


    又想到。


    这男人今早那番作态,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吃味了呢。


    不但陪她回明府。


    方才还说,要跟她生个孩子,亲自给她喂水。


    呵。


    他堂堂相爷,屈尊降贵做到这份上。对那齐蓝,还真是情意深重呢。


    太医丞来得很快。


    隔着纱帐,明妩听见细微的衣料摩擦声。


    须臾,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探入帐内,搭上她冰冷的手腕。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药香。


    帐外,陆渊的声音低沉响起:“仔细诊。”


    “是,相爷。”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几人细微的呼吸声,和指腹下脉搏的微弱跳动。


    太医丞的指尖在她腕间停留了很久。久到明妩几乎要沉入那无边的疲惫里。


    忽然!


    那搭在她腕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明妩阖着的眼睫,在烛光里投下小片阴影,纹丝未动。


    陆渊的视线落在太医丞微变的侧脸上。


    “如何?”


    太医丞缓缓收回手。


    “禀相爷……”


    “出去说。”


    “……是”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明妩垂了垂眼眸:“春楠,将门锁了。”


    春楠眼皮一跳:“夫人,相爷他……”对上明妩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眸,春楠终是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转身去了外间。


    将门落栓-


    次日清晨,空气里还带着露水浸润后的微凉。


    明妩方用完早膳,管家像是掐着时间,领着几名小厮,鱼贯而入。呈上一溜儿精致的锦盒。


    盒盖次第揭开。


    名贵的阿胶凝如琥珀,血燕盏盏莹润剔透,老山参根须虬劲饱满……无一不是补血养气的珍品。


    管家垂手侍立,姿态比往日更添了十二分的恭敬,腰身几乎弯成一道弧线。


    “夫人,相爷一早就吩咐了,说这些最是滋养气血,命老奴务必亲自送到您手上。相爷对夫人的心意,老奴瞧着,是真真儿刻在骨子里的。”


    他说罢,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扫过明妩的脸庞。


    那张清丽的面容上,却寻不着一丝欢喜。


    管家又继续道。


    “相爷特意免了夫人往后的晨昏定省。老夫人最重规矩,为着这事,可发了好大的脾气呢。都被相爷一力给挡了回去。”


    春楠心头豁然开朗。


    难怪!


    自夫人醒来这几日,没再去梅院请安,老夫人那边竟也风平浪静,没遣人来催问。


    搁在从前,只要夫人还能下榻,便是刮风下雨,也得按时去立规矩。


    她原以为是老夫人发了慈悲,原来是相爷在替夫人挡了。


    春楠心中欢喜,觉得夫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明妩淡淡道:“有劳管家了,替我,谢过相爷。”


    至于管家口中那些关于陆渊如何维护她的言语,她恍若未闻。


    管家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急切地向前半步,笑着提议。


    “夫人,相爷此刻就在东院书房理事。不如夫人去亲口一句道谢。老奴斗胆说句僭越的话,若是夫人前去,相爷必定,更欢喜。”


    “相爷公务要紧,我就不去打扰了。”


    管家急了,还想再劝:“夫人……”


    明妩打断了:“我乏了,春楠,送管家出去。”


    管家见明妩已转身往内室去,嘴唇蠕动了几下,终是将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摇头轻叹了一声,随着春楠默默退出了房间。


    以前夫人每每去东院求见,相爷都装没听到,甚至还勒令夫人不准再踏进东院。现在,他想见夫人。


    又是巴巴地送东西,又是命他来传话。


    可夫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管家在心里嘘嘘不已。


    门扉轻合,室内重归寂静。


    明妩的手指在那些锦盒上一一拂过。


    她确实需要这些。


    她已计划好了:待拿到女户文书,就离开临安。


    当然,她也清楚,她与春楠两个弱女子孤身上路,前路必定艰险重重。


    可她不能留在临安。


    陆渊自不必说。便是明家,她也躲不过去。所以,她只能远走他乡。


    她想过了,她要去青州找姐姐。看看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所以,她必须要有个好身体。


    没一会儿春楠就回来了,将锦盒都收起来,又特意拣出一支品相极佳老参,匆匆去了小厨房。


    说是要给明妩炖参汤,补身子。


    日头渐高,爬上树梢。


    初夏的阳光已有了些热度,穿过庭院中层层叠叠的枝叶,投落在地上,变成一个个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


    风吹过,枝叶婆娑起舞,地上的光斑也随之摇曳,流动,像撒了一地碎金。


    明妩独自倚在窗前。


    花圃园子,牡丹开得正盛。


    大朵大朵的魏紫,姚黄,恣意怒放,张扬得近乎跋扈。


    层层叠叠的花瓣,裹着灿金的花蕊,宛如无数绫罗绸缎精心堆砌的华美宫装,艳丽逼人。


    这些,都是前些日子,陆渊命人移载过来的。原以为这娇贵的花活不成,未曾想,竟都活了。


    明妩正出神,一个鹅黄身影缓缓从月洞门那边缓缓走了进来。


    是宋雨萱。


    她的步子不复往日的灵动轻快,带着一种心事重重的滞涩,连裙裾的摆动都显得无力。


    明妩眉心微蹙。


    宋雨萱的心思很简单,她的喜怒哀乐,从来只绕着一个人打转,陆沧。


    难道是昨日……


    宋雨萱进了屋,只低低唤了一声:“表嫂。”


    便沉默地坐在明妩对面的椅子上,垂着头,往日那双总是盛满星子般笑意的眼眸,此刻像是被一层薄薄的阴翳笼罩。


    眼眶泛着明显的红,显然是不久前哭过。


    “郡主?”


    明妩明妩放柔了声音:“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她伸出手,轻轻覆上宋雨萱搁在膝上的手。少女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宋雨萱被明妩温热的掌心一触,眼底的雾气瞬间更浓了。几乎要凝成水珠滚落。


    她猛地侧过头,避开明妩探询的目光,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微哑的嗓子低声道。


    “没……没什么要紧的。”


    见宋雨萱不愿多说,明妩也没再问,只是安抚地握着她的手。


    温热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暖流,流入宋雨萱的心里。


    当昨日陆沧斩钉截铁地对她说:让她彻底死心,他此生不会再爱上旁的女人时……


    她是有恨过明妩。


    恨她,明明已为人妇,为何还要来招惹她爱的男人?


    更恨自己,堂堂郡主之尊,倾尽所有,却换不来心爱之人的一丝垂怜。


    那一刻,她甚至阴暗地想过。


    用她在王府后宅见惯的那些腌臜手段,毁了明妩这张脸,毁了她的清白。


    看陆沧到时,还如何爱她?!


    这念头如毒蛇般窜出的刹那,宋雨萱自己都被惊得遍体生寒。


    果然。


    血脉里的东西改不掉么。她也终究流着宋家薄情寡义的血。


    无边的自我厌弃,几乎将她淹没。


    可现在。


    看着明妩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担忧,感受着手心传来的真切暖意。


    宋雨萱心头那点因嫉妒而生的恨意,悄然融化了一角,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羞愧。


    表嫂有什么错?


    她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陆沧对她的心思。自己怎么能将这一切都怪罪到她身上呢?


    宋雨萱反手用力回握了一下明妩的手,仿佛汲取了一点力量。然后重重吸了口气,强打起精神。


    “表嫂,我是来替兄长传话的。”


    她顿了顿,似乎在极力稳住声线,但那声音依旧带着哽咽。


    “兄长,让我来告诉你一声。你托付他的那件事,成了。”


    女户文书办好了?!


    明妩的心猛地一跳,巨大的喜悦瞬间冲上心头。


    然而,这汹涌的喜悦还未来得及在脸上绽放,便被眼前少女强忍哀伤,泫然欲泣的模样生生压了回去。


    她是过来人,太懂得,这种爱而不得的苦。


    她紧紧握住宋雨萱的手:“……郡主谢谢你。”


    宋雨萱茫然地摇摇头,目光失焦地落在窗棂交错的影子上,仿佛灵魂已飘向别处。


    “兄长说,文书已经办妥了,就放在他那儿。让你得空了,亲自去一趟。”


    明妩能清晰地感受到宋雨萱每一个字里透出的痛苦。


    明妩心中一痛,看着宋雨萱就像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


    转移话题,试图将她那痛苦的漩涡中暂时拉出来。


    “宁王殿下,可还说了别的?”


    宋雨萱像是被这问话拽回了几分神智,想了想,低声补充。


    “过几日,便是母妃的寿辰。母妃虽不喜张扬,但每年也会在府中小聚一番。只是,母妃与舅母之间……”


    明妩知道,宋雨萱说的舅母,便是陆老夫人。


    宋雨萱顿了顿:“关系不太好。这次寿宴,应是不会给相府的女眷下帖子了。”


    太妃与陆老夫人的积怨,何止“不睦”?简直势同水火。


    若非陆渊位高权重,两府怕是老死不相往来。如今所谓的走动,也不过是小辈间维系着一点微薄的体面。


    “但二表兄是当朝丞相,母妃不会拂他的面子。”


    宋雨萱抬起眼,看向明妩。


    “所以,表嫂,那日,你需得想法子,同二表兄一道来王府。”


    明妩郑重点头:“好,我明白了。替我多谢宁王殿下。”


    看着宋雨萱依旧红肿的眼眶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愁绪,明妩心中怜意更甚。


    “那日我一定去。只是你今日……若心里实在憋闷难受,就在我这儿多坐坐,喝盏茶,我们说说话,可好?”


    宋雨萱闻言,嘴角费力地向上扯了扯,勉强挤出一个笑,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相府的每一寸空气里都仿佛残留着那个人的气息,每一刻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陆沧。


    想起他那日绝情的话……


    “不了,表嫂。”宋雨萱猛地站起身,“我……我还有些事,得先回王府了。”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


    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向外走去,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恶鬼在追。


    那鹅黄的裙裾在门槛处慌乱地绊了一下,旋即消失在门外刺目的阳光里-


    太阳已经落山了,西边天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膳食已摆好了。


    明妩刚要落座,熟悉的脚步声便从屋外传来,夹杂着仆从低低的问安。


    是陆渊。


    她心尖微微一跳。这个时辰,他怎会过来?


    门帘被挑开,陆渊走了进来。


    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


    他径直走到明妩身侧的椅子坐下,目光扫过满桌油腻的鸡鸭鱼肉,眉心微蹙。


    “你身子还虚,需忌油腻。”


    他声音低沉,头也不回地对紧随进来的徐明吩咐:“换些清粥小菜。”


    徐明应声退下。


    不过片刻,丫鬟们便悄无声息地撤下荤腥,重新布菜。几碟精致的素点,一盅碧玉羹,几样时鲜小蔬,清淡得有些过分。


    明妩看着自己面前清一色的素净。


    脸都绿了,她又不是兔子,不吃草。


    但迫于陆渊的淫,.威,不敢发作,只握着筷子,狠狠地一下一下戳着碗里的米饭。


    以前她盼他,求他,来陪她用个膳,这男人理都不理。现在,也不知道发什么疯,竟然要与她一起用晚膳。


    害得她,连肉都没得吃。


    她因为自小吃得不好的原因,对肉食有一种近乎执着的偏爱。


    也许人就是这样,越是缺什么就越在意什么。


    陆渊瞥见她皱成一团的小脸。


    他唇角微勾,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今日在书房枯等她一日的烦闷,竟奇异地散尽了。


    执起公筷,夹了一片清炒菌子,稳稳放入她碗中。


    “尝尝这个。”他语气寻常。


    肉菜都撤了,她肚子又饿,总不能不吃,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便闷闷地夹起那片菌子,送入口中。


    鲜甜脆嫩,汁水在舌尖迸开。


    明妩眼睛倏地亮了:“好吃。”


    徐明在一旁暗自嘀咕。


    能不好吃么?


    相爷今日特地差他拿着令牌去天香楼,硬是插队让头灶大师傅现做的,道道都是按夫人喜好来的。


    他跟着相爷这么久,还从未见过相爷对哪个女子这般用心。


    相爷这是真动心了。


    可夫人好似已……


    徐明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好像已预见到了相爷以后艰辛的追妻路了。


    “喜欢就多用些。”


    陆渊又给她夹了一块糖醋藕片。


    见明妩吃饱了,陆渊也放下了筷子。丫鬟们见状,将膳食撤下,又摆上可口的糕点,茶水。


    陆渊倒了一杯茶,送到明妩面前,仿若不经意地开口。


    “郡主今日来过了?”


    明妩握着茶盏的手一紧。


    宋雨萱常来串门,他何曾问过?


    难道……他知道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明妩你别自己吓自己。他虽是丞相,但也不是神仙。而且,近来,他一直在忙着政务,哪有时间精力,来关注她这点小事?


    肯定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嗯,坐了会儿。”


    她稳住声线,抬眼看他。


    他垂眸盯着茶盏,侧脸线条冷硬,辨不出喜怒,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明妩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


    “郡主提及,过几日是太妃娘娘的寿辰。不知……相爷可收到王府的请帖了?”


    陆渊轻轻掀起眼皮。


    那双深邃的眸子,像是一汪不见底的寒潭,直直望进她的眼底,像是要看穿她所有的心思。


    明妩眼眸闪了闪,视线飘到陆渊身后的窗外。


    暗色一点点晕开,宛若悬浮在浊流中的泥沙,渐渐侵蚀了整个世界。


    檐角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在暮色里摇曳,将临窗的枝叶映得忽明忽暗。


    陆渊放下茶盏,拿起一旁的素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收到了。” 声音听不出波澜。


    明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指尖蜷缩着。


    “那……相爷赴宴时,能否……带妾身一同前去?”


    陆渊手上动作微钝,淡道。


    “母亲与太妃关系不睦,由来已久。太妃设宴,不会邀请相府女眷。你去,母亲不会欢喜。”


    明妩的心直直沉下去。


    若是陆渊不帮忙,老夫人是铁定不会让她去宁王府的。而且,即便是她去了,没有陆渊护着。


    以太妃跟老夫人的“交情”。


    说不定会把她撵出来。


    但那女户文书,她必须要拿到。当然她也不能去责怪宁王给她出这个难题,毕竟人家能帮她办好文书。


    已经是感恩了。


    她不能得寸进尺。


    明妩伸出手,轻轻攥住了陆渊玄色袖袍的一角。


    “我想去。”


    声音很轻,却异常固执。


    陆渊纹丝未动。


    他垂眸,视线凝在她那只攥着自己袖口的,纤细莹白的小手上。


    指尖动了动。


    明明知道她另有目的,他却突然舍不得拒绝她。


    也罢。


    反正,任她如何,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缓缓俯身。


    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属于他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


    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他的目光深邃,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紧紧锁住她。声音刻意压低,尾音拉长,像有一根细细的羽毛拂过最敏感的神经。


    “哦?阿妩想去?”


    “那……”他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灼人的热度,“阿妩……要怎么求我?”


    第28章


    求他?


    像从前那样, 卑微地,满含希冀地祈求他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垂怜。然后换来一碗苦涩冰冷的避子汤?


    他可知道,每一次秦嬷嬷端着那碗汤药进来时, 那眼神是何等的刺骨?


    轻蔑,鄙夷,仿佛她根本就不是这相府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而是一个依仗颜色,供他狎玩的低贱玩意儿。


    是啊, 在他心底,他的妻子从来只有齐蓝。


    她明妩,不过是一个鸠占鹊巢的赝品, 一个用来种离蛊的容器罢了。


    所以他不许她为他孕育子嗣。


    所以在她初嫁进相府时, 不过因一次晨起迟了, 便背老夫人当众罚跪。


    那一刻起,她成了阖府上下眼中最大的笑柄。


    她惶然无助, 想寻他, 想躲进他的羽翼下,求得一丝庇护。可她却被禁止踏进东院。


    直等到半夜, 他终于踏着月色来了。


    他甚至都未曾留意她眼底未干的泪痕,就径直将她拉上床榻, 沉重灼热的身躯不由分说底覆下来。


    未经滋润的干涩, 带来撕裂般的疼痛,瞬间碾碎了她强撑的委屈。


    她忍不住, 呜咽着抱怨了老夫人几句。


    他动作骤然停滞, 旋即冷下脸:“新妇晨昏定省,这是规矩。”


    话音未落,他已抽身而起, 玄色衣袂带起一阵冷风,毫无留恋底消失在门外。


    现在,他竟还要她放下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去求他?!


    心口翻涌的屈辱,悲凉,几乎要将明妩淹没。但有一个更清晰,更坚决的声音在脑中轰鸣:


    她要离开临安!离开他!


    为了这唯一的生路,她可以暂时低下这早已被他践踏得,一文不值的自尊。


    浓密的长睫颤动了几下,最终缓缓垂下,遮住了眼底翻腾的所有情绪。


    再抬眼,对上他他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直视内里。


    明妩很想像以前那般,装出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痴缠模样,蛇一样地缠上去,勾住他的脖颈,凑在他耳边,用最甜腻的嗓音唤他:


    “夫君。”


    可她,真的做不到。


    担心会被他看出来。


    于是,她仓皇地垂下眼睫,避开他迫人的视线。目光落在他玄色衣襟的盘扣上。


    为了能永远离开他,拼了。


    她闭上眼,颤抖着伸出手,一点点攀上那盘扣。


    指尖猝然触碰到他颈间温热的皮肤。


    明妩心脏一抖,睁开眼。见陆渊没有丝毫反应,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陆渊袖袍下的手指,骤地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因为慌张,因为心里抗拒,这本该是做过无数次,很熟悉的动作,如今却笨拙,僵硬,陌生。


    时间过得特别漫长。


    夜风从半开的窗棂吹进来,轻轻掀起纱帐的一角,羞得又快速褪去了。


    盘扣,一点点、一寸寸地向外推。玄色的丝线缠得极紧,仿佛在无声地抗拒她。


    终于,盘扣松脱。


    一颗,两颗……


    衣襟微敞,一线冷白的肌肤在烛光下骤然显现。


    那肤色像是一块上好的寒玉,又像是初冬落下的第一场雪。


    在玄色衣料的映衬下,白得刺目。


    烛火在他锁骨凹陷处投下浅浅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玄色的盘扣在她指尖被艰难解开,一点点,一寸寸地向外推。玄色的丝线缠得极紧,仿佛在无声地抗拒她的触碰。


    她的指尖猛地顿住。


    他竟然,只穿了外衫。


    这个禽兽!


    明妩想后退,可那只圈在她细腰上的大手,收紧。


    她被迫贴在他身上,脸颊贴着他灼热的皮肤。她甚至都能感受到他颈侧淡青的血管下,沸腾的血液。


    “继续。”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在这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即将失控的危险感。


    明妩不敢看他,只得听话地继续。


    夜色沉沉,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在纱帐上投下交错的影。


    烛芯“噼啪”爆开一朵灯花,那光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那跳跃的光,映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上。


    细密纤长的羽睫剧烈地翕着,一缕青丝不知何时散落,垂在微湿的腮边。


    此刻的她,宛若一块被狠狠碾碎在地的美玉,美得惊人,又脆弱得让人,心口发紧。


    陆渊的视线,牢牢地锁在她脸上。


    将她每一丝细微的惊惶,每一寸强装的镇定,每一次睫毛的颤动,都收入眼底。


    他并未阻止,只是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那双古井一般的眼眸,此刻深邃得像是黑夜里的大海,暗流汹涌。


    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彻底吞噬。


    当明妩解开最后一个盘扣时,陆渊滚烫有力的大手,猛地覆了上来。


    灼热瞬间包裹住她柔若无骨的销售,那温度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攥住,动弹不得。


    “够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抬起另一只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缓慢地,抚过她紧抿的唇线。再沿着绷紧的下颌,一点点描摹。


    那触碰,很慢很轻,像是将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宣告所有权。


    明妩被迫仰着头,迷蒙的水眸无措地看着他,像一只被钉在祭坛上,只能引颈待戮的羔羊。


    “这就是你的‘求’?”


    他低语,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鼻尖,眼神晦暗不明。


    “笨拙得可怜。”


    他顿了顿,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


    “……又,该死的勾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明妩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陆渊强有力的手臂,已骤然圈紧,她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腰肢,将她打横抱起。


    身体骤然悬空失重的恐惧,让明妩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双手本能地,攀住了他的脖颈。


    陆渊唇角勾了勾。


    松散的玄色衣袍拂过桌案,带倒了那杯早已凉透的残茶。


    白瓷茶盏滚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深褐色的茶渍迅速洇开。


    膳厅内守候的丫鬟,早已低下头,红着脸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陆渊抱着她,大步流星,径直走向内室那张大床。


    明妩被轻轻抛在柔软的锦褥间,还未来及挣扎起身,陆渊高大迫人的身影已如影随形地覆压上来。


    他的吻狠狠落下,带着掠夺意味。


    唇齿间是强势到近乎蛮横的纠缠,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与她口中残留的清新茶香,混合在了一起。


    形成一种令人窒息又沉沦的暧昧漩涡。


    明妩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双手死死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分不清,自己是想推开他,还是想抱住他。


    每一次肌肤相触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点燃她身体里深埋的火焰。她紧闭着眼,将头倔强地偏向一侧,试图逃离。


    然而,陆渊却不容她逃避。


    他的手掌轻易便制住了她,抚过她的胸口,感受着她急促慌乱的心跳。


    指尖所过之处,像是燎原的星火,点燃一串串细小的,足以焚烧一切的火苗。


    她不能再沉沦下去!


    身体和理智在极限拉扯。


    明妩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试图让自己在这沉沦中清醒几分。然而,这微弱的挣扎又在他强势的引领下,很快溃不成军……-


    次日清晨。


    天光熹微,透过轻薄的纱帐洒了进来,在锦被上铺开一层朦胧的暖意。


    明妩是在一种全然陌生的暖融里醒来的。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痛便先一步席卷了她。


    她下意识地微微一动。


    腰间那条沉重的手臂,将她圈锢在怀中。


    脊背紧贴着他坚实宽阔的胸膛,那沉稳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一下下敲打在她的骨头上,震得她心头发麻。


    鼻息间,是他身上独有的,清冽的沉水香。


    陆渊?


    他,竟还在?!


    记忆里无数次。


    睁眼便是空荡的床榻,指尖触及他睡过的位置,只有一片刺骨的凉。


    那时心口涌上的失落,沉重得能将她溺毙。


    她曾在心底千百遍地期盼,哪怕只有一次,醒来时能看见他还在身侧。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满足了。


    如今。


    他不仅未如往常般早早离去,还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将她整个圈在怀里,仿佛她是那失而复得的珍宝。


    可为何,她却不是得偿所愿的欣喜。


    而是,无边无际的凄凉,讽刺。


    他此刻这般亲近,算什么?迟来的施舍?


    明妩用力闭了闭眼,压下眼底翻腾的涩意。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试图将自己从他的臂弯里挪出来。


    她刚有动作。


    腰间的手臂瞬间收得更紧,将她更深地按回那具滚烫的胸膛。


    “醒了?”


    男人初醒的嗓音,低沉沙哑,带着未散的睡意。


    如同粗粝的砂纸磨过她的耳膜,灼热的气息随之拂过她颈后的肌肤。


    明妩身体猛地僵住。


    陆渊缓缓掀开眼帘。


    深邃的眸子在朦胧晨光下,敛去了平日的锐利,多了几分温柔缱绻。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高挺的鼻梁亲昵地,蹭过她纤细的后颈。随即,温热的唇,轻轻地印在她颈窝细腻的肌肤上。


    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怎么不多睡会?”


    明妩紧抿着唇,偏过头不理。


    陆渊久居上位,习惯掌控一切,何曾被如此背对忽略?


    一丝不悦迅速掠过眼底。


    他大手一转,轻松地将明妩掉了个面,迫使她面对着自己。


    四目相对。


    她眼中未来得及掩饰的抗拒、委屈和一丝惊惶,清晰地撞入他眼底。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她白皙颈项间那几处暧昧的红痕时。


    心里的那股不舒服感,消失了。


    明妩不习惯与他这般亲密,被下意识地想推开他。


    却被他轻易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躲什么?”


    他声音低沉,指腹在她细腻的下颌肌肤上缓缓摩挲。


    “昨夜……不是很好?”


    陆渊刻意压低了声音,尾音微微上挑。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颈间的痕迹。


    那眼神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明妩的脸颊瞬间烧得通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觉得他就是在讥笑她!在羞辱她!


    明明他都这样对她了,明明心里都放下了,明明对他排斥……却又忍不住在他引领下沉沦。


    对他的愤怒,对自身反应的羞恼,让明妩失去了理智,口不择言起来。


    “对,不好。相爷的技术烂透了。”


    陆渊面色瞬间黑沉下来。


    床帐内,温度骤降至冰点。


    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艰涩。


    明妩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节泛白。


    恨不得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话,怎么能说?!


    尤其是在她清晰地感受到,紧贴着她的男人身体骤然绷紧,某种危险的变化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时。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很好。”


    陆渊这两个字就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翻身覆压下来。


    带着山雨欲来的狂暴气息,将她彻底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


    “我说错……”


    明妩话还未说完,已被男人的唇舌堵回去了。


    门外,徐明第三次抬头,望了望已升得老高的日头,心中纳罕不已。


    这个时辰了,相爷怎地还未起身?


    往常天未亮透就该去上朝了,今日可是有大朝会的。


    徐明犹豫片刻,正欲抬手叩门。


    听得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的,相爷咬牙切齿的声音。


    “说,我技术好,还是烂?”


    徐明:“???”


    他举在半空的手猛地顿住,眼睛倏地瞪圆。


    随后,他恍然大悟。


    难怪近来夫人对相爷总是冷冷淡淡,爱答不理。


    原来,竟是


    相爷在闺帷之事上力有不逮,被夫人嫌弃了?!


    徐明顿时觉得脚下发烫。


    蹑手蹑脚地后退了几步,恨不能把刚才听到的话从耳朵里抠出去。


    这事……这事可太大了!-


    明妩再次醒来,是被腹中的饥饿感唤醒的。


    阳光已变得明亮,透过窗棂投射进来,落在绯红色的纱帐上,氤氲起一层薄薄的红霞。


    “醒了?”


    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在床边响起。


    明妩心中一惊,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后怕猛地睁开眼。


    男人已卷起一侧的纱帐,衣冠楚楚地站在床边。


    他穿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身姿挺拔。


    明亮的阳光勾勒着他的轮廓,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此刻他眉眼舒展,唇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与平日判若两人。


    陌生得让明妩……不安。


    “怎么这般傻傻地看着我?快些起来,不饿么?”


    他的目光扫过她略显疲惫的脸庞,顿了顿,语气促狭。


    “还是……夫人要为夫亲自来给你穿衣?”


    说着,他竟真的伸出手,作势要去掀她的被子。


    “不要!”


    明妩慌忙裹紧被子往床里缩。


    “好了,不逗你了。”


    他直起身,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沉稳,对着外间扬声道。


    “春楠,进来伺候夫人更衣。”


    半盏茶后,明妩穿戴整齐,坐在膳厅,对着桌上几碟清粥小菜,默默拿起筷子。


    又没有肉。


    被折腾了这么久,明妩腹内早已空空如也,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顾不得许多,也顾不得对面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小口地吃了起来。


    “慢些吃,仔细别呛着了。”


    明妩动作一顿,狐疑地抬眼看向他。


    这男人……莫不是被人调包了?


    还是魇着了?


    不然,怎么跟平常不一样。还变得这么,啰嗦。


    明妩埋头吃完,丫鬟们迅速撤下碗碟,奉上清茶。


    她捧起茶盏,小口啜饮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陆渊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对面,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终于忍不住开口,逐客。


    “相爷不忙么?”她刻意加重了“忙”字。


    陆渊嘴角噙着笑,像一只餍足的雄狮,神情慵懒地往后靠进宽大的紫檀木椅背里。


    一手随意地搭在雕花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目光却始终胶着在她身上。


    “不忙。”


    既然赶不走他,那她自己走。明妩放下茶盏,刚欲起身告退。


    却见陆渊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份物事,轻轻搁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


    那是一份大红的烫金请帖,封面上印着繁复华丽的牡丹祥云纹样,透着一股子皇家特有的矜贵气派。


    “太妃寿辰的请帖。”


    明妩的动作瞬间顿住了。


    他这是……?


    明妩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陆渊将她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勾了勾。


    “后日,你随我一同赴宴。”


    第29章


    很快就到了三日后。


    清晨的阳光破开云层, 撒下一根根的金丝线,将浅灰,蓝灰的云朵缝缀成一副瑰丽的画卷。


    明妩走出离院。


    远远便瞧见了停在宽阔路口的, 那辆低调奢华的马车上。


    悬了三日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自那日,陆渊将请帖递到她手中,言明会带她同去后。


    他便去忙朝政了。


    虽然他每晚还会宿在离院,但都是她睡着后才回来, 又在她还未醒时,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若不是次日床榻上有他睡过的痕迹。


    她都要怀疑,春楠说的, 他每晚都来这话, 是骗她的了。


    老夫人不知从何处得了风声, 得知她陆渊要带她去赴宴。遣了身边的嬷嬷来传话,勒令她不准去宁王府。


    她还以为, 陆渊不会带她去了。


    明妩挺直脊背, 不再迟疑,步走向马车。就向走向即将自由的未来。


    “夫人, 老夫人唤您即刻去梅院一趟。”


    只见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陈嬷嬷,领着两个粗使婆子, 气势汹汹地走来。


    扶着明妩的春楠, 见状,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手指下意识地攥紧明妩的衣袖。


    低声问道:“夫人, 怎么办?”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跟老夫人冲突,而是去到宁王府,从宁王手里拿到女户文书。


    明妩安抚地拍了拍春楠的手, 缓缓转过身。


    “烦请嬷嬷回禀老夫人,妾身有要事在身。待晚些归府,定当亲自去梅院向老夫人请安赔罪。”


    姿态放得很低。


    再忍最后一次,待她……


    然而,陈嬷嬷却丝毫不买帐,三角眼一吊,声音陡然拔高。


    “夫人这是要,公然忤逆老夫人吗?”


    “这些日子,您借口‘身子不适’,连晨昏定省都免了,老夫人念您‘年轻不懂事’,已是大度包容。可您呢?”


    明知老夫人与那宁王府的太妃早年结下过解不开的梁子,积怨颇深。


    身为陆家妇,竟敢主动去给仇敌贺寿?


    这不是把老夫人的脸面扔在地上踩,又是什么?!


    至于陆渊去,那是因为太妃先下了请帖,那是宁王府在巴结相府,是男人们朝堂上的事。


    可太妃却没有给老夫人,这个昔日的嫂嫂,下请帖。


    以要脸面的老夫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先低头,认输?更何况,如今是宁王府势弱,相府如日中天。


    要去,也该是太妃先送来请帖。万没有自个贴上去的道理。


    眼见明妩竟再次转身,一只脚已踏上车辕。


    陈嬷嬷大声喝道:“来人,还不快把夫人‘请’回梅院,老夫人等着‘教导’规矩呢。”


    两个婆子得了令,凶神恶煞地扑了上来。


    “本夫人看你们谁敢!”


    明妩猛地回身,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那两个蠢蠢欲动的婆子。那骤然迸发的威仪,竟真让两个婆子动作一滞。


    脸上掠过一丝犹疑。


    这几日相爷破天荒地夜夜留宿离院,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夫人怕是要翻身了。


    此刻对上明妩寒冰般的眼神,她们心头打鼓,一时竟不敢造次。


    随即想到最近相爷对夫人的反常态度。


    陈嬷嬷见状,厉声催促:“愣着做什么?这是老夫人的命令。还不动手?”


    婆子们眼神一狠,不再犹豫,直直地朝着明妩抓来。


    “夫人小心。”


    春楠惊叫,明明吓得浑身颤抖,却不知哪来的勇气,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子死死挡在明妩身前。


    “夫人快走。”


    只是,她力量弱小,被其中一个婆子狠狠一搡,便如断线风筝般摔倒在地,发出一声痛呼。


    “春楠……”


    明妩又惊又怒,想俯身去扶,却被另一个婆子趁机抓住了手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道低沉的含着雷霆之怒的声音骤然响起。


    所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陆渊大步流星地走来。


    他身着紫色一品麒麟朝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正大步流星走来。


    俊美无俦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寒霜,黑眸扫视过来,久居上位的威压,轰然碾过每个人的头顶。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了。


    陈嬷嬷和婆子们吓得魂飞魄散,忙放开明妩,“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相,相爷……”


    陆渊看都未看她们一眼,径直走到明妩身边。


    轻轻拂开明妩被抓皱的衣袖,目光在她腕上那圈刺目的红痕上停留了一瞬。


    转向地上那位抓住明妩的婆子时,眼神寒冷刺骨。


    “以下犯上,冒犯主母。拉下去,发卖。”


    两个婆子闻言,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死过去。


    陈嬷嬷到底是老夫人跟前几十年的老人,虽也吓得面无人色,却还强撑着一口气,涕泪横流地求饶。


    “相爷息怒。老奴……”


    陈嬷嬷是老夫人跟前的老人,她虽脸色煞白,身子抖得跟秋天的落叶似的。但到底还没晕。


    “相爷饶命啊,老夫人……”


    “你竟为了这么一个不知礼数、不敬尊长的女人,就要忤逆你的亲娘吗?!”


    老夫人被丫鬟颤巍巍地搀扶着,拄着蟠龙拐杖疾步赶来。脸色铁青,死死瞪着陆渊。


    陆渊淡淡扫了老夫人一眼。


    “母亲,明氏是儿子明媒正娶的夫人,是陛下钦封的一品诰命,更是这相府名正言顺的主母。”


    “她今日随儿子赴王府寿宴,是礼数,更是体面。”


    凌厉的目光扫向那些下人。


    “日后府中上下,若再敢以下犯上,对主母不敬。她们便是下场。”


    老夫人被他这番毫不留情面的话,噎得浑身发抖,拐杖重重顿地。


    “你……你竟为了她……”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


    从前他虽与自己不算亲近,但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母慈子孝,恪守孝道礼法。


    如今,竟为了这个商户出身的女人,当众驳斥她,忤逆她。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并非头一回了。


    以前陆渊虽也跟她不亲,但表面上对她还是尊敬的。


    当初她百般施压要他娶齐蓝,门当户对,于他仕途更是大有裨益。他却怎么都不。


    甚至不惜自污名声,硬是娶了这个用下作手段爬床,声名狼藉的商贾之女。


    两回忤逆,竟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陆渊。你如此行事,可对得起齐蓝?”


    陆渊已将明妩半护在怀中,正欲送她上车。


    闻言,他动作一顿,将明妩送入车厢内,这才缓缓转身。


    高大的身影立在马车旁。


    “本相如何对不起她?母亲不妨……细细说来?”


    老夫人被那双似能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心头猛地一慌,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声音也弱了下去。


    “渊……渊儿在说什么?母亲……母亲听不懂。”


    陆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


    “既然母亲‘听不懂’,那便算了。”


    话音落下,他利落地转身,靛蓝色的厚重车帘无声垂落,彻底隔绝了车外的一切。


    车轮辘辘,碾过青石板路,徐徐远去。


    老夫人僵立在原地,脸色青白交错。


    握着拐杖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胸口那股浊气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老夫人脸色变幻莫测。


    这时,不远处的树丛后,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素衣女子被丫鬟缓缓推了出来。


    正是齐蓝。


    她一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还隐隐透着一丝骇人的青灰。


    瘦弱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衣衫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剧烈地咳嗽着,声音破碎哀婉。


    “咳咳……老夫人息怒……莫要……莫要为了蓝儿……伤了您与相爷的母子情分……相爷……相爷心里……如今只有夫人……咳咳咳……”


    她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羸弱得令人心碎。


    老夫人看着她这副模样,再对比明妩方才的“忤逆不孝”,心头那股邪火更是熊熊燃烧。


    她手中的拐杖狠狠敲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本以为是个商户女,眼皮子浅些也就罢了,没想到竟是这等没教养、没规矩。”


    “亏得老身之前还想着,她若能生下嫡长孙,也算有功……”


    竟敢这般公然打她的脸。


    她看向咳得摇摇欲坠,却还强撑着劝慰自己的齐蓝。


    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充满了怜惜。


    “好孩子,是渊儿……对不起你。他竟被那狐媚子迷了心窍……”


    齐蓝闻言,低垂的眼睫下。她紧咬着下唇,用力摇头,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声音哽咽。


    “老夫人千万别这么说……是蓝儿……蓝儿福薄命浅……怨不得相爷……您万万不可因蓝儿……与相爷再生嫌隙……那样……蓝儿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老夫人看着她如此“懂事”、“识大体”,再想想明妩的“忤逆”。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齐蓝的手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你放心,有老身在一天,就绝不会让你白白受这份苦……”


    第30章


    靛蓝色的车帘随着马车的行驶, 荡漾出阵阵涟漪。一线一线白光,从车外泻进来。让车厢内的光线,不至于太暗沉。


    明妩安静地坐在角落, 背脊紧贴在车壁上。


    即使微阖着眼,她仍能感受到那落在她身上的,如有实质的目光。


    放在膝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紧。


    车厢内安静得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以及……那近乎凝滞的沉默。


    明妩感觉到周遭的空气, 好似都稀薄了。她终究定力不够,睁开眼,撞入一双漆黑, 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眸子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吸力, 要将她拉进去, 陷进去,让她论沉。


    霎那间, 明妩脑海里浮现出那日她无力地躺在床榻上, 眼睁睁看着血液被一点一点抽走的绝望感。


    她猛地一下回过神来。


    一面在心里骂自己,都到这个时候了, 竟还会被那副皮囊吸引。一面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转头看向窗外一点一点倒退的街景。


    陆渊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他能看出明妩对他的排斥。


    他有心想缓和两人的关系。


    可到底是位高权重久了。从来只有别人来巴结讨好他。这世上, 还没有需要他去讨好的人。


    他终是没有先开口, 也没有靠近。


    只是目光却没有从明妩身上移开。


    她侧脸的线条绷得有些紧。长睫低垂,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方才那副竖起身刺, 强作镇定的模样消失了, 此刻的她,像是一只受惊后强自压抑的雀鸟。


    他的视线滑落到她微抿的唇上。


    昨夜那柔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


    陆渊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心底那点因她抗拒而生的不悦, 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还疼么?”


    他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


    明妩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就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可陆渊清楚她听到了。


    只是,不想理会他。


    陆渊眸色一沉。


    身体微微朝前,伸手,不由分说地握住了明妩放在膝上的手。


    她的指尖冰凉,在他温热的掌心里细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试图抽回。他没有用力,却让她无法动弹。


    明妩猛地转头瞪他。


    陆渊修长的手指,轻轻掀开明妩的袖口,露出一截皓腕。


    只是那白瓷般的肌肤上,赫然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看着触目惊心。


    是方才被陈嬷嬷的指甲抓伤的。


    陆渊脸色蓦地阴沉。


    他面无表情地从一旁的小匣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盖子,白皙修长的手指舀起淡青色药膏。


    轻轻涂抹在那伤口处。


    他……


    明妩心里惊骇,手下意识地想往后缩,慌忙道:“一点小伤,不用……”


    话还没说完,陆渊冷厉的目光射过来,将明妩未出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手抽不出来,明妩只得硬着头皮任他为她抹药。


    没一会儿,伤口处火辣辣的刺痛感,很快就被药膏的清凉压下去了。


    上完药,陆渊刚松开,明妩就飞快地将手缩回了袖袍里,扭头继续看着车窗外。


    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


    若不是她已紧贴着车壁,若不是马车还在行驶,若不是需要他带她去寿宴……陆渊毫不怀疑,恐怕她早已跳车而去了。


    陆渊心里有些不舒服。


    若是别人敢这般对待他,早已身首异处了。


    可她……


    陆渊冷沉着脸,捏着瓷瓶的手指收紧。


    “堂堂相府主母,怎被一个奴婢所伤?你要记住,你是本相的夫人,你的体面即是本相的体面。”


    相府主母?


    呵!


    明妩在心里冷笑一声。


    原来他帮她,只是因为她失了他的体面。自己还险些被感动了,心软了。真是可笑。


    陆渊许是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冷硬,想说几句软和话。可见明妩没有接话,甚至都没有抬一下眼皮。


    将他无视得彻底。


    陆渊只觉胸口微微一堵。


    “夫人可是在气恼本相?”声音压抑着怒火。


    明妩垂了垂眼眸,她还要靠着他的请帖去寿宴,不能太过得罪他。便道。


    “相爷说笑了。”


    “是吗?”真当本相是瞎子不成?


    不过,她既然有了回应,陆渊也不愿两人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再度僵硬。声音放柔了一些。


    “你可是在为母亲的事气恼?”


    没待明妩回答,他又道:“我已让人将陈嬷嬷发卖了,你的气也出了。”


    有了他这次警告,母亲应会清楚他的态度。以后行事会顾忌些的。


    明妩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他的意思是,他处理了陈嬷嬷,所以她就该感恩戴德了?


    “相爷说得是。”


    陆渊眉心拧起,盯着她看了片刻。


    “今日寿宴,你安分待在我身边,不会有人为难你。”-


    宁王府虽已势微,但到底是皇亲,底蕴还是很足的。再加上,宁王府与陆渊的渊源。


    王府又早就放出消息,陆渊会来。


    是以,这日的宁王府,宾客云集,临安城中说得上名号的世家贵族,都来了。


    陆渊一进门,就被一堆人围住了。


    都是朝廷高官或是,世家家主,都笑得讨好,只为能在他跟前说上一句话。


    这是明妩第一次,这般清晰明确地认识到:陆渊的位高权重。


    她不仅有些怀疑,自己真的能逃离吗?


    不。


    她猛地甩了甩头。


    他最近那般表现,只是因为她对他的排斥,让他失了面子,所以他才会行为异常。


    并不是他真的想留下她。


    所以,只要她能成功离开,躲过最初的几天,就不会有问题。


    陆渊在与一个中年男子谈论着朝堂上事,趁他没有注意,明妩一点一点后退。很快,被人群挤到了外围。


    她扭头朝着另一边走去。


    打算找个丫鬟问问,宋雨萱在何处。


    “那是谁?怎么没见过?”


    “那位啊,在这临安城可是鼎鼎有名呢,不过啊,是臭名。”


    几道说话声飘进耳朵里,明妩抬头看去,是一群身着锦绣的贵女,站在路口说说笑笑。


    “瞧她那身打扮,倒是人模人样,可惜啊……”


    “商户之女,能有什么见识?今日太妃寿宴,竟也敢来丢人现眼。”


    “也不知是怎么勾了相爷,求得相爷带她来的。”


    “瞧她那张脸,果然有几分狐媚子气,难怪能爬床……”


    本想当没听到,可那些人越说越过分。那些话就像是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过来。


    明妩挺直脊背,朝那几人走了过去。


    有几个面皮薄的,见自己背后说人,被抓了个现行。有些难堪,便住了嘴。却有几个,见明妩过来,说得愈发起劲了。


    “整个临安城哪个不知,相爷喜欢的是齐家姐姐。”说这话的蓝衣女子,得意地睨了明妩一眼。


    以为明妩会伤心落泪,却没想明妩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蓝衣女子在心里暗暗咬牙:看你能装多久。


    笑着又大声道:


    “有的人啊。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以为能勾到男人。殊不知不过是即将被扫地出门的可怜虫。”


    明妩走到那几人面前,上下扫视着那蓝衣女子。


    蓝衣女子狠狠一瞪:“你看什么?”


    明妩嫣然一笑:“自然是看你这个没有姿色的可怜虫了。”


    蓝衣女子暴怒:“你说什么?!你说谁没有姿色?”蓝衣女子面容姣好,在一众女子中算是样貌出色的。


    她一向以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喜。


    可如今站与明妩一比,简直是萤辉与日月之别。


    相差甚远。


    衬得她平平无奇。


    “你这个贱人,你……啊!”


    突然,她脸色一变痛呼一声,是明妩一脚踩在了她的脚上。


    “不好意思啊,方才脚崴了一下。”明妩脸上没有一丝歉意,“这位娘子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将脚放在了我的脚下呢。这不,踩着你了。”


    “噗!”有人笑出了声。


    明妩转头,是,宁王宋珩。


    他一身月白云纹常服,相较于陆渊的凛冽威仪,更显清贵温雅。他斜斜地倚在不远处的石柱子上,双手抱胸,脸上挂着笑。也不知,在那,站了有多久。


    那蓝衣女子见状,立即换了一副面容。


    “王爷,这女人骂我,您快来帮我教训她。”


    宋珩直起身,缓缓朝这边走来。唇角带着笑,阳光下,看着风流倜傥。


    他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在那蓝衣女子身上瞥过,落在了明妩脸上。


    蓝衣女子得意地瞅了明妩一眼:“哼,你等着,竟敢踩本小姐的脚,王爷定饶不了你。”


    太妃这场寿宴邀这么多闺阁女子,就是要在她们中间挑一位,成为宁王府的王妃。


    而,太妃,相中了她。


    这也是她有底气挑衅明妩的原因之一,更何况,明妩虽明面上是丞相夫人,却不得陆相的喜欢。


    至于,今日陆相为何会带明妩来,应是相府老夫人的主意。


    蓝衣女子为难明妩,一则是为明妩的容貌在她之上,心生妒忌。二则是讨好,相府未来的夫人,齐蓝。三则是,为太妃打压相府老夫人。


    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她相信,宁王一定会为她出气的。


    毕竟太妃与相府老夫人不睦是人尽皆知的。


    “她没有说错啊。”宁王道。


    蓝衣女子愣住了:“什……什么?”


    宋珩上下看了蓝衣女子一会,看得蓝衣女子心脏砰砰直跳,面色绯红,娇羞地低下头,正欲开口。


    听得宋珩又道:“你确实是,姿色不及。”


    蓝衣女子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煞白,她嘴唇蠕动了几下,一跺脚一扭头,哭着跑了。


    其他女子见状,心生欢喜。一个个红着脸,上前与宁王打招呼。


    宋珩确实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就让那些姑娘,心花怒放,娇羞着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见人都走了。


    宋珩转过身,唇角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目光落在明妩身上时,带着不易察觉的欣赏。


    “陆夫人。”他声音温和。


    “见过宁王殿下。”明妩敛衽行礼。


    “不必多礼。”


    宋珩虚扶一下:“方才……夫人受委屈了。”


    明妩微微摇头。


    宋珩看着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眼底掠过一丝怜惜。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用锦缎妥善包裹的物件。


    “夫人托付之事,本王已办妥。”


    他将那物件递向明妩,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这是夫人的女户文书,临安府衙盖印,一应俱全。”


    明妩的目光瞬间被那文书牢牢吸住,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文书。


    “多谢殿下成全!”


    她声音哽咽,深深一福。


    有了它,她和春楠才算真正有了离开的底气,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


    “夫人快快请起。”宁王伸手去扶,“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只是……夫人今后有何打算?若需相助……”


    他的话语顿住,目光落在明妩身后,神色微凝。


    明妩似有所觉,猛地回头。


    只见陆渊不知何时竟站在廊道口,身形挺拔如松,面容隐在廊檐投下的阴影里,看不真切神情。


    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正冷冷地注视着距离过近的两人。


    空气,瞬间凝固。


    陆渊的视线从明妩惊慌失措的脸上,缓缓滑向宋珩,最后,定格在宋珩虚扶着她的手上。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死寂。


    “本相……来得不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