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蘅没有回头,只是稍微侧了一下脸,问洛子晚:“你醒了?”
“你怎么知道我刚才睡着了?”对方轻眨动一下眼睫。
“如果刚才你是醒着的话,不可能反应这么慢。”青蘅极轻快地回答,手里捏着刚才掐好的诀往后一丢。
那道诀无声地炸开,毫不留情地把背后的少年影子炸了个开花。紧接着,炸开的灵力化成一团透明的气流,其中的符纸从青蘅的身侧掠过,回到主人的身边。
靠在对面花轿边的少年抬手接住飞回来的符纸,望过来,笑了一声:“好凶啊师妹。”
原来刚才和青蘅说话的只是一张符纸幻化出来的人形。大约是醒来时察觉到背后有东西在盯着他们,洛子晚递了张符纸去青蘅那边提醒她。他的那句话通过灵力传达,也只有青蘅能看得见那张符纸,他们那时的对话不可能被任何人或者鬼察觉。
不过那样忽然贴近她背后说话的方式,显然是这个满怀恶意的少年知道会惹她生气才刻意使用的。
要不是已经习惯了洛子晚带着恶作剧意味的作风,青蘅很可能在他突然出现在背后说话时被吓一大跳,这大概就是这王八蛋想要达成的效果。
这时,“哗啦”一声响,一袭大红嫁衣的少女拨开织着金线的帘子,从挂满红绸缎的花轿上下来,赤足踩着拖地的衣摆走过去,摇晃的珠钗流苏在夕阳下反射着潋滟的金光。
她站在对面的少年面前,稍稍踮了踮脚,仰着脸,扯住他的衣领,贴近他的脸颊。
泼金般的夕阳的光洒在两人的身上。洛子晚微低着头时发梢被霞光照得染上一点透亮的金,青蘅仰起的侧脸也被勾出暖橘色的轮廓,他们彼此对视的影子映在光芒里如同灿烂水面上的一对倒影。
这在外人看来无疑是一个接近情人间亲密接吻的姿势,但青蘅的指尖凝着一点威胁性的灵力,她凑近到洛子晚的颊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
“不许靠我那么近——就连你的符纸也不可以。”
她仰着一张明艳动人的脸,语气充满了危险意味,“否则就杀掉你。”
一想到等一下就要和他拜堂成亲,她对这家伙的讨厌程度就达到了顶峰,不过依然保持着笑容甜美明亮,揪着他的衣领让他低下头,踮着脚,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吐息,亲昵得好似在和情人耳语。
“从现在开始你要距离我在十步之外。”
她歪着脑袋,用甜蜜的语气说着恶狠狠的话:
“脚靠近一步,就砍掉脚。手靠近一寸,就砍掉手。眼睛再看我一眼,就挖掉眼睛。”
然后她提起嫁衣裙摆转身就走,留下背后的少年撑着手肘斜倚在花轿边,垂着眸,也不生气,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
此时此刻,月老庙前的其他几个人都还没有下花轿。
拄拐杖的八旬老太太是因为腿脚不便,那三个外乡人则是因为还被捆绑着。表情视死如归的柴夫已经在花轿里坐成了一尊八风不动的石像,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被送到了月老庙。
至于赵小石,他干脆闭上眼睛,幻想面前的猪不存在。
许久之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什么软乎乎的东西蹭了蹭。
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只睁大圆眼睛盯着他的小猪仔。
“呜呜呜你不要过来啊!”
赵小石“汪”一声哭了,连滚带爬地往旁边躲,这才发现绑自己的绳子已经被解开,塞在嘴里的苹果也被人拿走了。
他抬头一看,其他几个人都已经被放下了花轿,全部聚在月老庙的门前。
“人齐了。”
靠在树下的少年正微微弯下身,尝试用苹果块喂小猪仔,看见赵小石翻滚了起来,随手一抛,把苹果扔回他那里,而后拍一下手,转过身,“走了。”
“一定要进去吗?”赵小石发出哭腔,盯着月老庙鬼气森森的门。
“你回头看。”洛子晚偏了下头,指了下外面,“不进去的话就会死。”
赵小石回头一看。
无数盘旋升腾着的黑色雾气正在缓缓地包围这座庙。那些都是噬人血肉的鬼气,它们围绕着整座月老庙形成一个庞大的罩子,并且正在一点一点地缩小包围圈。
“借这个一用。”
对面的少年懒懒地说,欠身取走了赵小石手里的苹果,很随意地往外扔出去。
“嗤”一声轻微的碎裂声响起。
被丢进鬼气里的苹果在转瞬之间被吞噬,化作了一个干枯的果核,悄无声息掉落在地。
紧接着,那些黑色的雾气像是被食物的气味所吸引,疯狂地涌向了掉在地上的果核,到最后地面上连一点渣都不剩。
表情僵硬的赵小石甚至怀疑自己听见了那团鬼气小声打了一个饱嗝。
“待在外面的话,”洛子晚歪头看赵小石,“你也会变成这样。”
“从外皮开始,到血肉,再到骨骼,一点点地被拆解、吞噬、吃光……直到什么都不剩。”
“也许下场还要更惨一点。”末了,他补充。
赵小石闭了闭眼。
他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温柔体贴善良无害的少年怎么能微笑着说出这么残忍可怕的话。
不过他这番话确实起到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本来徘徊在月老庙门口犹豫不前的几个人都开始跟上了弹簧一样往前跑。
连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老太太都拿出了年轻时跑八百丈长跑的力气,一抖一抖地爬台阶,跟在旁边一起努力往上爬的是那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很会审时度势的小猪仔。
这场面倒是让洛子晚微微愣了一下。
“倒也没必要那么紧张。”
他叹口气,拽住正打算拼命跑起来的赵小石,另一只手指了一下旁边的青蘅,说:“她会去最前面带路。你们跟在她后面。”
“我留在最后。”他说完,转过身。
几个人跟在穿嫁衣的少女身后匆匆往上走。独自站在阶下的少年微微抬起头,面对着扑面翻涌而来的鬼气,缓缓地抬起手,手指自上而下一划。
涌动的黑色雾气倏地停住了。
就像是打开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沿着少年手指的动作,一个庞大而无形的灵力罩铺展开来。那些扑过来的鬼气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拦住,砰砰地撞在了他的面前一寸,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碰撞着的鬼气与灵力罩发出吱嘎的声响。
带起的涌动的风吹起少年低垂的黑色碎发,迎着黑色雾气的身影犹如一柄锋利的刃插在狂风中。
另一侧,青蘅带着另外几个人来到了月老庙的门前。
赵小石脚程快,跑到了最前面,因为太害怕被鬼分尸,对着月老庙的门就往里面冲。
结果“啪”一声巨响,他被撞得倒飞了出去,差点没掉在台阶上滑下去,慌得在原地打了一个滚,这才稳住身形。
赵小石捂着被撞疼了的脑门,眼泪汪汪地往青蘅那边看,声线凄楚,惨兮兮问:“我怎么进不去?”
青蘅也感到一丝奇怪:目的是赶着他们进去拜堂的鬼新娘,怎么也不应该在门口设置阻碍。
她伸出手,手指往门里探,很快碰到了那道阻挡赵小石的结界。哪怕在她的灵力的对抗下,那道结界仍然极其顽固,丝毫没有放人进去的意思。
门上的结界在与她手指接触的地方滋滋作响。
“师妹,你好慢。”下方传来少年带着抱怨的一句。
他以掌心抵在灵力罩上,数不清的黑色雾气冲撞过来,一下下撞得灵力罩发出声响。偶尔有几缕黑气钻进来,他头也不回,另一只手向下划,甩出去的剑气将之切斩成碎片。
上方的青蘅仍在飞快地尝试解开结界。她连续换了好几种方式,可是守门的结界依旧以一种近乎冥顽不化的姿态挡在那里。
眼看着涌过来的黑色鬼气越来越多,赵小石焦急得在门口跑来跑去,就在他忍不住要开口再问的时候,站在门口的少女忽地停下手,转过头,说:“我知道了。”
“姑奶奶你知道了什么就快说吧!”赵小石快哭出来了。
“因为是抓人进去拜堂,所以一个人进不去。”
青蘅对他们解释道:“只有成双成对的人做出亲密的姿态才可以进去。”
“什么是亲密的姿态?”其中一个人提问。
“比如说……”
青蘅晃了晃脑袋,“手拉手?或者抱在一起?”
一旁的赵小石回过头,对上了坐在台阶上的小猪仔瞪大的迷惑的圆眼睛。
赵小石露出一副痛苦的神情。
“我开始怀疑鬼新娘是个恶意给人凑对看笑话的古怪老婆婆……”他喃喃。
没有办法。赵小石一把抱起小猪仔,一咬牙,踏着门槛就走进了月老庙。
这一次门口的结界没有拦住他们。见到赵小石和他的猪进去了,另外几个人也纷纷学着他们,一对接一对地牵手走进了月老庙。
结界发出细微的滋滋响声,仿佛一个张开的巨大的口,把走进去的人身影吞没在其中。
这时,下方的灵力罩无声崩碎。无数暴涨的黑色雾气纷涌而来,提剑的少年足尖踩地落在青蘅的身侧,翻卷的衣袂犹如纷飞的蝴蝶群。
青蘅指了一下结界,然后抬起头,伸出一只手,冷着脸,对他说:“牵我。”
她的表情显现出十二分的不情不愿,对面的少年笑出了声,偏过头,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仍不忘嘲讽:“有人说过靠近的话就要砍手。”
青蘅冷哼一声,在他牵住自己的手时悄悄捏了个雷电诀,细小的电光沿着她的手指噼里啪啦地炸过去。
她能感觉到洛子晚很轻地蜷了一下指尖。这一次他很明显中了她的陷阱,尽管装成无事发生的模样,她也知道这家伙必定被炸得有点麻。
刚在心里得意了一下,她的手指忽地被反握紧,那道电击被.干脆利落地弹了回来。
青蘅的灵力本来就与雷电和火亲近,这一下噼里啪啦的电流传遍了全身,连她的头发丝都被炸起来几缕。
“洛、子、晚。”她咬了一下牙。
“头发乱了。”这个令人讨厌的少年弯起嘴角,另一只手伸过去把她的头发揉得更乱,在她要还手时忽地侧身,手指划开一道剑气挡住一缕撞过来的黑气。
“没时间了。”他扫了一眼不断涌来的鬼气,“该走了。”
青蘅拉着他的手走到门口,踏进去时额头却被撞了一下。
她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和洛子晚牵住的手,又往里走,然后再被结界撞了一下。
“喂,师妹,你到底有没有弄清楚进入结界的办法?”
站在前方的少年一只手被她牵着,另一只手抬起,以掌心的灵力罩挡住不断撞向他们的鬼气,飞溅的黑色气流擦过他的发梢,“再这样下去我们说不定得死在这里。”
青蘅也有点没弄明白。她眨着眼,思考了一下,突然想清楚了。
而后她冷着脸,解开隔绝他们的雷电诀,手指勾住他的手指,很慢地,放进他的指缝间。
十指相扣。
这一次结界没有再拦住他们。
走进月老庙的那一刻,挡在外面的灵力罩彻底崩碎。密密麻麻的鬼气撞击在门前的结界上,如同无数密集成阵的箭矢,发出一阵砰砰的巨响。
最后一线夕阳的光芒消失了,大开的红漆木门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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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蘅再睁开眼时,明灿的烛火光芒落进她的眼瞳里。
她抬起头。
四面八方都摇曳着明晃晃的烛火,金灿灿的像是盛满了一室的流光。
两侧的花梨木架子上摆放着红色的喜烛,成片的大红绸缎悬挂在木梁和柱子之间,织在布料上的金线反射着洒金般的烛光。
正前方的月老娘娘像下,放着一张铺着红布的婚桌,桌上摆着一只盛交杯酒用的匏瓜,里面的酒水微微荡漾,散发着本地乡村特有的果酒香气。
模样还是月老庙的模样,可是里面的一切全变了。
原本破败的小庙变得光鲜又亮丽,一切破烂的地方都好似被缝缝补补,恢复了风光正盛时的样子。
可以想见好多年前的土地庙,风和日丽的春日傍晚,堂内到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挤得连站都站不下,唢呐喇叭齐声奏乐,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红着脸和新郎官对饮交杯酒。
甚至连塌了一角的天花板都恢复了原样,大片的金箔纸从上方娓娓地飘落,如同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金色的雨。
站在月老娘娘像前的少年伸出手,接住了一片从天花板上掉落的金箔。
“是真的。”
他垂眸凝视着停落在指尖那一点金,“不是幻象。”
“要制作出这么真实的场景,大约要花费上很多年吧?”
青蘅也抓住一片金箔纸,回过头,“说起来,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不见了。”
对面的洛子晚松开手上那片金箔,任凭它晃悠悠地飘落,他回答:“这里面应当是一个类似秘境的巨大空间,进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分散到了各处。”
“看起来想要鬼新娘现身,只有一个办法。”
他指着面前的婚桌。
“——成亲。”
好似在回应着他的话语,四面八方响起热闹的乐声。
唢呐高昂,喇叭明快,伴着咚咚锵的锣鼓喧天,曲调喜庆又热烈,令人想到傍晚时分的乡间春社,男男女女笑着杂坐在一起,神采飞扬,好多人跳着舞唱着歌,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如急雨。
应和着这支欢喜快乐的曲子,虚空中隐隐约约有虚幻的人影在手拉手欢快地跳舞。
时光仿佛在一瞬之间倒流,回到了六七十年前煦暖的春日,虫鸣咿咿呀呀,熙攘的人群挤在小小的土地庙里,欢快的笑意好似流水那样满溢在夜色里。
褪了色的记忆忽地鲜活起来。仿佛有什么人等待了一辈子那么长,终于在春日流水的傍晚,白发相逢,故人魂兮归来。
两片填了红漆的金箔纸飘落在月老像下,幻化作两个喜娘打扮的纸片小人,一个手捧喜烛,一个抱着婚书,乖巧又规矩地侍立在婚桌两侧,脆生生的娃娃音开始唱:
“春日宴。”
站在月老像下的少年反手牵住身边穿嫁衣的少女,她被迫装出新娘子的模样,被他牵着走到婚桌前。
“绿酒一杯歌一遍。”
“咔嚓”一声响,一身喜服的少年执着身侧少女的手,用桌上一柄裹着青布的小刀将匏瓜一切两半,酒香气溢散开来。
“再拜陈三愿。”
倒映在清亮的酒光里,婚桌前的两个人各取半个匏瓜,对饮合卺酒,相交的手腕合在一处,垂落的大红衣袖缠在一起。
“一愿郎君千岁。”
行拜礼时青蘅掐了个决,炸起的电流传过去。
“二愿妾身常健。”
再拜时对面的洛子晚轻动了一下指尖,炸开的火光被一模一样地原路返还回去。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两个人一边结婚一边在底下打架。
就在这场激烈无声的打斗进行到快要白热化的时候,婚桌底下一只小小的鬼手悄悄摸摸探出来,小心翼翼而不易察觉地牵住了他们的袖角。
然后那只由一团黑色鬼气形成的小手,仔仔细细地、把一根红线缠上了他们的手腕。
并且非常努力地打了个死结。
解不开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