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地上的鬼新娘终于还是被吓哭了。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往后退,转过头对上了青蘅的目光。
也许是觉得这个漂亮姐姐看起来比较好说话,她眼睛里一下子雾气蒙蒙的,仰起一张哭丧着的小脸就要求人救命。
“别怕别怕。”
明霞般的嫁衣裙摆垂下来,新娘子一样漂亮的少女弯下身,笑盈盈摸了摸赵小时的脑袋,“和那个王八蛋不一样,我不杀人的。”
“我只杀鬼。”
补充说明的时候,她弯弯的眼睛像是含着碎光,神情天真又诚恳,“而且手法都很温柔的,死的时候一点都不痛。不信的话等你被送去往生以后可以问问那些被我杀死的鬼。”
瞪大眼睛的鬼新娘很缓慢地反应了一会儿,后退到一半的动作刹住。
她回过头,再次对上了背后半蹲着的少年微笑着的眼神。
被这对可怕的恶人师兄妹一前一后夹击,坐在地上的赵小时干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师妹你欺负小孩。”洛子晚懒懒地说。
青蘅被他这副恶人先告状的态度弄得卡住一下,末了瞪他一眼,指着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小女孩鬼,说:“你吓哭的,你来处理。”
洛子晚也无所谓,笑一声,欠身起来,站在赵小时的面前,手指握着剑柄扣一下符纸,他问:“想要找洛清尘吗?”
听见这话,赵小时立刻不哭了,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嗯嗯!”
“那就先把情蛊解了。”对面的少年很不客气地接道。
“我不会解。”
小女孩鬼非常真诚地回答,“我只会牵红线,不会解红线。”
“你那么喜欢给人下蛊干什么?”一旁的青蘅托着脸,问,“还喜欢把人拉到月老庙里成亲。”
看完那段叩灵产生的回忆画面之后,基本可以猜出来:他们所处的这间藏在鬼气里的小木屋就是当年洛清尘和赵小时住过的小屋子。
洛清尘消失不见以后的那些年里,赵小时花了好多好多的时间,一点一点把这座记忆里的小屋子搬到这里。
她每天把这间屋子认认真真打扫干净,往里面搬运了很多与人间嫁娶之事相关的小物,把这里塞得满满当当,每天就和这些东西住在一起。
然后剩下的时间大概都用来专心制作给人牵红线的东西了。
“因为……”赵小时低下头,声音变得轻轻的,“我想着把大家都拉过来成亲,土地庙重新热闹起来了,也许洛清尘就会回来。”
她纤长的眼睫垂着,声音很轻很轻地说:“他最喜欢热闹了。”
几乎可以想象没有人来过的那段漫长又黑暗的时间里,这只小小的鬼物就守着这些没有人要的东西,坐在满地的金箔纸和喜烛之中,一心一意地制作了好多好多红线。
幻想着这里重新热闹起来的那一天……那个人是不是就会回来。
“我们之前想过这里要么有一只很狡猾的鬼,要么有一只很笨的鬼。”
对面的洛子晚抱着剑靠在门边,头也不抬地说:“但没有想到能笨到这种程度。”
“虽然我对那种性格天真的人一点也不了解……”
他歪着头,指着坐在地上的小女孩鬼,“不过以洛清尘的性格,知道你把人绑架到月老庙里害人,他大约会很生气吧?”
“我没有害过人!”
赵小时很大声地反驳,接着又声音很小地说:“我答应过洛清尘,要做一只好鬼。”
她低低地说:“好久好久都没有人再来土地庙里了。我只是想要大家都来这里玩,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但是那些来这里的人,”对面的少年平静地打断她,“一个都没有回去。”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赵小时说话大声起来,“明明只是想要大家都过来这里,可是来的人一个接一个都不见了……我越努力想要把这里变热闹,这里就越来越少有人愿意来……”
赵小时语无伦次地解释的时候,青蘅回过头和洛子晚对视一眼。
其实这种现象也很正常。
赵小时是存在了一百多年的鬼物,又孤独地在黑暗里等一个人等了很多年,那些因为等待而产生的强烈的悲伤和不甘情绪早就化作了庞大的鬼气盘踞在此地,她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紊乱的鬼气了。
那些在月老庙里消失不见的人,有可能是被卷入了涌流的鬼气之中。
“我更好奇的是六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靠在门边抱着剑的洛子晚说,“那天晚上洛清尘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洛清尘是那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顿了下,他补充:“结丹的年纪比师妹还早一些。”
青蘅对于他这种随口踩她一下的行为感到恼火,但是暂时没空和他吵架,狠狠剜了他一眼。
“十九岁金丹期全盛的天才剑修,这样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不见。”
仿佛看不见她的目光,他接着说:“那一夜洛清尘必定遇到了某件无法解决的事,以至于连一封口信都来不及留下。”
“而且这件事恐怕至今都没有解决。”
他说完,不太客气地指了一下坐在地板上的小女孩鬼,“仅仅是这么笨的鬼,不可能引起内阁的重视。”
被点了名的赵小时一下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满怀期待地问:“你们会带我去找洛清尘吗?”
“先去把那些被你的鬼气卷进来的人找出来,解开情蛊,再去找洛清尘。”
靠在门边的少年语气懒懒散散的,“虽然六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死没死。”
几乎就在听到“死”这个字的那一刻,赵小时眼睛里再次雾气腾腾的。
聚起的泪珠子还没掉下来,脑门上被“啪”一下重重贴了一张禁言符。
赵小时眼泪汪汪捂着脑袋往上看,对上了前方的少年的视线。
他弯下身,站在小女孩鬼的面前,黑色的额发稍稍垂下来,微笑着的眼神如同浸着血的罂粟花。
“不要总是装成一副小孩样子。”
他微笑道:“洛清尘不会舍得你哭的。但别人可不是。”
而后,洛子晚歪着脑袋,仿佛极有耐心,用哄小孩子一样的方式,对小女孩鬼伸出一根手指,指出:“你已经是老婆婆了。”
“就算从你长大成人开始算起,也活了六十多年了。”
“按照年纪算,洛清尘如果已经死了,他现在应该叫你奶奶。”
一听到这句话,小女孩鬼眼泪立刻跟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但是因为被贴了张禁言符,哭不出声音,只能坐在地板上不停地掉眼泪,看起来像一只被人拍扁了的气球。
“师兄。”旁边的青蘅托着脸,对着洛子晚,向他指出:“你欺负小孩。”
“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洛子晚懒洋洋答一句,提了剑鞘在地面上轻划,低着头画阵的时候说:“把鬼新娘抓过来用。”
青蘅真想把他这副样子用留影符录下来,带回去放给宗门全体弟子集体观看,使他们得以知晓这个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少年私底下是什么糟糕性格。
不过很可惜,这次她没带留影符。下次一定。
青蘅双手飞快捏了个诀,往赵小时脑门上再拍一张符,把这只吧嗒掉眼泪的鬼物搁在洛子晚画下的阵法中心。
旋即,站在他的身侧,展开一个罗盘,接过他以剑鞘从鬼气缭绕的阵法里剔出来的灵力丝线。
阵法很快起了作用。
那是一道利用鬼气寻人的探灵阵法。
数不清的灵力丝线在流动的鬼气之中蔓延开来,尝试捕捉被卷入鬼气的人残留下来的气息,捕捉到气息以后丝线会亮起光芒,再把相关的线索传递到对应的罗盘上。
托在青蘅手里的罗盘浮起来,指针呼啦啦转了一会儿,最后依次指定了三个不同的方向。
“应当是跟我们一起进来的赵小石他们。”
青蘅说,想了想,又有点疑问,“不过之前月老庙里进来过那么多人,还有好几个仙门弟子,怎么都不见了?”
“没找到他们的气息。”
站在身侧的少年微垂着眸,注视着浮动着灵力丝线的阵法,“只能说明他们不在这里。”
“他们怎么会不在这里?”青蘅轻眨了眨眼,“他们当时来的是月老庙,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不知道。”洛子晚随口答,“先找到人。”
循着罗盘上指针的指示,青蘅和洛子晚很快接连找到了被困在鬼气的几个人。
拜堂的时候都是成双成对的,被困着的人此刻也是两人一组。两个在鬼气里被吓得发抖的外乡人抱作一团,八旬老太太被砍柴人搀扶着,闭着眼不停念佛。
而赵小石正神情呆滞地抱着他的猪。
小猪仔也神情呆滞。直到青蘅和洛子晚从鬼气之中出现,它兴高采烈地“吱”了一声,在赵小石的怀里打了个滚。
“你们终于来救人了!”
赵小石“汪”一声就哭了出来,奔上去,几乎想抱住这两个人打个转。片刻后,他紧张兮兮问:“那个爱做媒的鬼婆婆抓住没?”
“这个。”对面的少年侧身避开他扑过来要抱的爪子,头也不回地指了一下被青蘅拎在手里的小女孩鬼。
“好小一只!”赵小石震惊。
“其实是六十多岁的老婆婆。”被拎着的小女孩鬼干巴巴地说。
她已经被解除了禁言,但脑门上还是贴着横七竖八各种各样的符纸,大约是被喜欢的人可能要叫她奶奶之类的话打击到了,耷拉着脑袋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红线交出来。”既然已经把被下蛊的人都聚在了一起,前面的洛子晚转过身,对赵小时说。
赵小时很听话地把袖子里藏着的全部红线都交了出去。那些都是她花了好多年才制作出来的情蛊丝线。
“师妹,接下来交给你。”靠在墙边的少年抱着剑,微低着头,闭上眼,像是在休息。
连续两个晚上使用叩灵之法,强行压制积累近两百年的、极度紊乱和不稳定的庞大鬼气,这种情况下灵力消耗不大才奇怪。但是他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只是心情有点坏,说话的时候很没有耐心。
不过这家伙一向都没什么耐心,有耐心的时候都是装出来的。
青蘅一点也不关心他,点燃了灵火,抓着几个中蛊的人围在一处,尝试利用那些情蛊丝线解蛊。
其实拿到了这些情蛊丝线之后,鬼新娘留在这几个人身上的蛊并没有那么难解。
这些人中的蛊毒不深,即便不行阴阳交合之事也不会死,最多就是有点浑身难受,那些威胁说不拜堂第二天就会死的传言只是拿来吓唬人的。
在给人解蛊的过程中,青蘅忽然意识到,赵小时给这些人做的配对看起来毫无逻辑,但其实是存在一定理由的。
行脚商、砍柴人、甚至老爷爷……每个都是当年洛清尘曾经扮作过的身份。
那些年里,喜欢热闹的天才剑修为了不暴露身份,经常幻化成各种各样的模样混在人群里,而赵小时总是设法用一些手段陪在他身边,尽可能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不过这小姑娘的脑回路非常奇怪。
比如说,她抓赵小石的理由是名字读音跟自己很像。
青蘅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赵小石这倒霉孩子。
一个接一个把这些人身上成对的情蛊解开之后,就轮到青蘅和洛子晚这最后一对了。
也许是等解蛊的过程太漫长,靠在墙边的少年居然低着头睡着了。
很浅的光影投在他低垂着的眼睫上,仿佛停落了一对雪地上栖息的黑蝴蝶。
这样短的一段时间,按理说睡得并不会沉,或者应该说相当浅,可是当青蘅拉起他的手腕要解蛊时,对面的洛子晚过了好一会儿才醒。
他极缓慢地轻眨了一下眼,醒来时眸光还含着些许困倦,望过来。
难得没有说什么嘲笑或是不好听的话,他只是微偏着头,垂眸注视着她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一团青色的灵火燃烧在两人之间,照亮彼此离得很近很近的脸。
倒映在眼底的火光很安静地晃动。
青蘅一只手以指尖燃着一小簇灵火,另一只手攥着洛子晚的手腕,在他清晰而分明的腕骨上反复地划来划去。
过了很久,她停住了,冷着脸,抬起头,说:
“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