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粉白色的山桃花从上方翩悠悠地飘落下来。
浮满了花瓣的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一只很小的鬼就那样呆呆地浸泡在清澈的溪水里,仰着一颗脑袋,透过水面望着天空,偶尔有嬉戏的小鱼穿过它半透明的身体。
背负木剑的少年路过小溪边,驻足,停在一棵古槐树下,半蹲下来。
伸出的一根手指碰了碰水面,察觉到水底下某个无法被常人看见的东西。
“已经死去很久了么。”他轻声说着,自言自语,“引渡掉就可以了吧。”
贴了一张符纸在水面上,熟练地画了个叩灵的阵法,他微低着头,手指点燃符纸,让燃烧在水面上的灵火照出这只小小的亡魂的生前之事。
许久后,少年垂着眼,声音极轻:“原来是这样死掉的啊。”
他轻声说:“对不起。”
浸泡在水底下的鬼物没什么反应,还是呆呆地望着天空。直到一根手指从溪水中伸进来,碰了碰它的脑袋,它的第一反应是张着嘴就想咬。
蹲在溪水边的少年笑了一声,似乎觉得它的反应是件极有趣的事情。
“记得自己的名字么?”他问。
听不懂。浸泡在水里的鬼物张了张嘴,吐出一连串水泡泡。
“生辰呢?”
还是听不懂。可以咬一口吗。
“这样啊。都不记得了啊。”
少年又说,极有耐心地同它讲话:“这里是赵家村。那你就叫小时,赵小时。”
他解释道:“书里说,时者,四时也。天有四时,春秋冬夏。期也,物之生死各应节期而至。”
……这下更听不懂了。
蹲在溪水边的少年还要再往下解释,水底下的小鬼物睁大眼睛,露出一个凶巴巴的表情,制止了他的讲话。
片刻后,它想了想,又挪动着,靠近过来一点点,很慢地,蹭了蹭少年的手指。
蹭完就想跑,却忽然被人捉住了。弯下身的少年从溪水里捞起这只小小的鬼物,没留神的时候被它狠狠咬了一口,手指冒出几大粒血珠。
这一口咬下去,小鬼物害怕了,缩起来又要逃跑,却被人再次轻轻地碰了碰脑袋。
“没事。”少年很浅地笑了笑,轻捻了下被咬伤的手指,“别怕。”
于是小鬼物急刹了一下步子,慢吞吞地转过头,挪回到少年的身边,蹭了蹭少年受了伤的手指,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
“没关系。”少年带着笑意的干净声线又重复一次。
小鬼物干脆爬到少年的袖子上,坐下来,扯了扯他的袖角,问问题。
“我么?你问我的名字?”少年似乎听懂了它的意思。
站在古老槐树的树荫下,明晃晃的日光落进眼瞳里,斑斓日影里的少年笑起来,笑声里有那么几分清风明月、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我叫洛清尘,清风的清。”
“‘望云际、有真人、安得轻举继清尘’的清尘。”
-
那一年赵家村里的人都说,山上荒废了好久的土地庙里来了个小神仙。
很少有人见过他。不过见过小神仙的人都说,那是个朗朗如日月的少年,生得极漂亮,总是穿一件白色道士袍,踏着清风云雾来去,身边跟着大片纷飞的鸟群,就像是山野间的一只白鹤。
世人说仙鹤化人,渡化苍生,大抵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土地庙里的小神仙一待就待了很多年,停留在此地镇压邪祟、驱妖除鬼。
那些年里,土地庙香火旺盛,许的愿望大都得了灵验,于是来还愿的人也多,甚至有外乡人不远千里来这里烧香拜神,求一个诸事顺利、家人平安。
小神仙性格很好,爱笑,爱亲近人,喜欢热闹,总是化身成各种各样的身份混进人群里,在茶楼里点茶、在棚子里听戏,过年的时候挤在人堆里看傩戏,还会猜灯谜、逛庙会、和人抢新年彩头的红荔枝。
过了一些日子,土地庙不远处搭起了个小屋子。屋子是用木头做的,连一根钉子都没用,全靠精巧的手工艺搭起来,坐落在水声潺潺的小溪边,远眺可以看见山下连绵的村舍。
屋子只开了一扇很小的窗户,平时关着,从不放阳光进去,连阴天也要裹上一层白色的布。
路过的人往里面看,从来看不见人影。
偶尔却有风吹过,卷起窗台上的纸风车,就好像有个摇晃着双腿的孩子坐在窗台上吹风车。
赵家村里的人开始传说,这座神秘的小屋子就是神仙的居所。
村里有好奇心重的小孩子,时常跑去那附近偷看,运气好的时候真能瞧见一个穿白色道士袍的少年,倚坐在小溪边的古老槐树下,摊开着一卷书,明晃晃的日光给他的侧颜勾上一层温暖的浅金色。
少年极好听的声音说着话,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和什么人说着话。
有胆子大的小孩子凑近一些,还能听清楚声音。
原来靠在树荫底下的少年是在翻看一卷诗书。
有时候他极认真地一字一句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顿了下,解释一句:“蒹葭就是生长在水边的那些草。”
再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似乎有什么人问了话,他回答道:“与子偕老就是和喜欢的人一直在一起。”
再翻一页,念到“白骨露于野,万姓以死亡”,少年的手指忽地顿一下,也不说话,垂着眼,很安静地翻过去。
往下念到“鸡栖于埘,日之夕矣”,他就说:“这个故事讲的是有一位姑娘在等待她外出打仗的丈夫,等了很多年,等到太阳都落山了,那个人还没有回来。”
声音停顿一下,似乎有什么人缠着他问了句什么。
于是少年手指压在纸页上,很轻地笑了一声,午后煦暖的阳光里,他清澈好听的嗓音像是盛满了春日酿的梅子酒。
他笑着转过头,回答说:“等到了。”
-
待在土地庙里的那些年里,赵小时从一只爱咬人的鬼物长成了一个极快乐的姑娘。
一开始她学着说话、走路、认字、念书,再后来学着沏茶、听戏、看傩舞、帮忙在过年的时候抢彩头红荔枝。
赵小时是鬼物,除了洛清尘,没有人看得见她,她也习惯了不被人所见、无法和人说话。
白日里赵小时不爱出门,只爱窝在树荫里睡觉。不过在心情好的阴天里,她常常飞快地掠过人来人往的街道,好似一阵忽如其来的清风,撞得屋檐下的铃铛叮叮当当地一阵响。
那之后她常被提着后衣领拎起来,拎着她的少年把她放到树荫底下坐好,把一卷书盖在她的脑袋顶上,自己也坐下来,抱着卷书在她的身边翻开一页,一本正经的语气说:“不许捣乱。多读书。”
被批评了的赵小时就“噗”一声变回一只黑色小团子,停歇在少年手指压着的一页纸上,跟着他念书。
那时候的赵小时已经发现,自从长大了以后,她就不再被允许黏着他、趴在他的身上、或者蹭着他的手指。
倘若她想要撞进他的怀里,还会被一根手指抵着额头推开。
弯身下来的少年认认真真地告诉她:“你是姑娘家,不可以这样做。”
被推开的赵小时不高兴地想,可她就喜欢待在他怀里。
那里很暖和,有少年咚咚的心跳。
这样想的时候,她就变回一只小小的鬼物,一点一点地挪过去,沿着少年的袖角往上爬。
每当这种时候,他拿她没办法,无法拒绝这样一只小团子,只好任凭她乖乖巧巧地趴在他的胸口,脑袋轻轻地贴在他的心口上。
赵小时那时候想,她不想做人了。做一只鬼也很好,可以待在喜欢的人身边。
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很好。
有段日子里岁星发生异动,人间出现了不少凶兽,时不时有怨灵和鬼物靠近村子。
那阵子洛清尘很忙,时常离开土地庙,去附近一带驱鬼,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不带上赵小时。
赵小时经常坐在小木屋的窗台上玩风车,等啊等啊等到太阳下山,都没有等到回来的少年,只有纸风车吱吱呀呀地转。
直到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自己偷跑出了赵家村,找到了在林子里驱鬼的洛清尘。
那是个没有星月的晚上,鬼气升腾。
站在林地间的少年以木剑刻下一道庞大的渡灵阵法,遍身浮起无数道凌厉的剑气,死死束缚住了出逃作乱的鬼物。
最后一刻,被束缚在阵法里的鬼物灰飞烟灭,化作星星点点的魂火,如同烧尽的香灰一样消散了。
而站在阵法前的少年在那一刹仿佛有所感应地回过头,目光恰撞上了躲在树后偷看的赵小时。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回土地庙。
挨着坐在潺潺的小溪边,赵小时把脑袋抵在洛清尘的肩膀上,纤长的睫毛垂下来,声音轻轻的,问:“‘引渡’,是什么意思?”
“‘引渡’,就是送停留在人世不肯走的魂灵离开。”
洛清尘的声音也很轻很轻,好似一抹夏夜里的微风。他坐在草地上,微仰着脸,望向没有星星的天空,浅淡的萤火光芒落在他漂亮的眼瞳里。
“听说极东之海尽头有一个很深很深的洞,人世间所有的水最终都会流进那里。”
“仙门的人叫它‘归墟’,意思是没有底的深渊。所有死去的魂灵都会前往那里,经过很漫长的时间之后,再轮回往生。”
“我也是一只死掉的魂灵。”
赵小时把脸埋在他的袍子里,声音有点闷闷的,问:“我也要去那里吗?”
身边的人安静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点了一下头,轻声说:“嗯。”
“洛清尘,不要担心。”
听完这话,赵小时又抬起头,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说:“等到要走的那一天,我一定很乖很乖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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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然那样说,但其实距离赵小时要离开的那一天,还有很久很久。
洛清尘告诉她,她是一只迷失了一百多年的亡魂,死的时候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因此懵懵懂懂在人世间徘徊了很多年,忘掉了生前的事。
她要读书、玩耍、好好长大,做开心的事。等到有一天要走的时候,她自己会知道的。
平了那一场凶鬼之乱后,赵家村平静了很长一段日子,夜间出行的人不再怕鬼,小孩也不再夜啼。有村民商量着在河边建渡口,等到水道开通的那一天,四面八方的商旅都要走这里,村子一定能越来越兴旺。
村民们还商量着重新打造一座崭新的土地神像供在庙里,以感谢这么多年来小神仙的庇佑。
他们派了个代表来土地庙里求签。
香案上的求签筒“骨碌碌”一转,掉出来一张手写签文和一幅画,求出来的签文让人依照画里的模样来雕刻神仙像。
求签的人定睛一看,愣住:画里的人怎么是个小姑娘?
当时的赵家村里有不少人见过小神仙的长相,知道这幅画里的人绝对不是那个少年。
不过画里的小姑娘很漂亮,眉清目秀,眼睛弯弯的,笑起来像两颗小月牙,应当会是一位很好的结缘之神。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
那阵子村子里的喜事多,嫁娶之事也多。好多新人都喜欢在土地庙办婚事,说是庙里的小神仙很灵验,偏爱人多热闹的场面,会给在庙里拜堂的新人赐福。
于是村民们就继续商量着,干脆把这座土地庙改建成月老娘娘庙。
赵小时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直到那个春日的傍晚,她坐在槐树上摇晃着双腿发呆,赶在日落之前回来的少年“嗒”一声轻踩在树枝上,弯下身,指节碰了下她的脑袋。
在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前的人笑着问:“要不要一起去看人成亲?”
那是个春日流水的傍晚,土地庙前人群熙熙攘攘,人们手拉着手唱歌跳舞,到处是泼溅的果酒香气,欢声笑语就像是酒水那样满溢在夜色里。
洛清尘打扮作一个路过的年轻行商,带着赵小时挤在拥挤的人潮里,参加了月老娘娘像前的头一场婚礼。
那天是赵小时第一次看见这座模样七分像她的神仙像。
她只看一眼就明白了洛清尘的意思。
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许愿她永远有人喜欢,永远有热闹陪伴,永远有鲜花簇拥。
当月老娘娘像下红着脸的新娘子和新郎官共饮合卺酒之时,挤在人群之中的赵小时悄悄地回过头。
她的眼睛里没有欢呼的人群和热闹的婚礼,只是小心翼翼地望向人群里的少年。
烛台上的光芒照在少年白玉一样好看的侧脸上,洛清尘漂亮的眼睛里淌着极浅的笑意。
他是真的很喜欢热闹,很喜欢人群,也很喜欢笑,连带着要把他喜欢的一切都送给她。
她忽然好想要、亲一亲他的眼睛。
月老庙里的婚事一直闹到了很晚很晚。等到圆圆的月亮升起在天幕正中央,人群才散了,欢声笑语还隐约留在夜色里。
因为很高兴,那天洛清尘喝了点酒。
不善饮酒的少年有些醉了,躺在古老的槐树下,静静地闭着眼,任凭自己就这样睡去,遍身笼着一层朦胧浅淡的酒意。
仿佛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神仙,飘飘渺渺,杳杳冥冥。
他垂下来的一只手浸在树下的溪水里,浮动的衣袂在清澈的溪水里起伏,其中金红色的小鱼缠绕嬉戏。
赵小时坐在他的身边,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拨着少年浸在溪水里的手指。
她轻声喊他:“洛清尘。”
闭着眼的少年有点儿困,含着倦意的嗓音迷糊地应:“嗯。”
她碰了碰他的手指,问:“‘成亲’,是什么意思?”
因为醉了酒,反应慢半拍,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过一会儿才回道:“成亲就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那我也可以成亲吗?”赵小时接着问。
这个问题似乎让洛清尘愣了一下。片刻后,少年笑起来,声音仍然困困的,答道:“那不可以。等你长大了,才可以。”
“我已经长大了。”赵小时语气闷闷的,低着头,小声反驳,没让他听见。
躺在槐树下的少年不再说话,看起来大约是快要睡着了。
赵小时又碰了碰他的手指,喊:“洛清尘。”
少年迷迷糊糊地再“嗯”了声。
“你说。”
赵小时用一根手指戳着他的掌心,画了个圈,小心翼翼的,“会有人喜欢我吗?”
“会的。”洛清尘轻笑了一声。
过了好久好久,躺在槐树下的少年闭着眼,声音极轻地说:“早就有了。”
月亮的光从树梢上溅落下来,泼洒了遍地银水般的月华。躺在槐树底下的少年一动也不动,垂着的额发覆盖在闭拢着的眼睑上,他似乎已经安静地睡着了,很浅的呼吸里带着轻微的酒香气。
赵小时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睡着的样子,看了好久好久。
想要再靠近他一点点,于是变回那只小鬼物,沿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挪上去,趴在他的胸口上,听见少年的心口一声又一声咚咚的心跳。
她忍不住又想亲他了。
春夜里的风吹过黄白色的野花,草木沙沙摇曳。
远处是蒹葭苍苍,羊牛“哞哞”地叫。
夜色深浓,在古老槐树底下睡着的少年身上,一只鬼鬼祟祟的小鬼物正在趁人不备地、紧张又紧张地、一寸一寸地往上挪。
经过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胸口、些许敞开的衣领底下的锁骨、因为睡着了而微歪着的下颌,停在少年微微张着的嘴唇边上,贴近时感觉到他极轻极浅的、十分好闻的气息。
她不敢化成人,只维持着那只小小的鬼物的形态,很轻地,蹭了蹭少年的唇角。
然后亲了就跑。
沙沙作响的草木声中,在槐树底下睡着的少年仿佛没有察觉,仍然一动不动,安静地闭拢着眼睛,看起来睡得很沉。
浸在清澈的溪水底下,他的手指极轻地蜷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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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小时从来没想过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洛清尘。
如果早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次,她一定还要对他说好多好多话。她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没有问,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好多好多东西来不及告诉他。
她还没有告诉他溪水里的鱼又来了新品种,屋子后的野花长了又一茬,山上多了两三窝野兔,哪些鸟雀又迁了新居,她还没有完全摸清楚。
最想说的话是:可是洛清尘,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的姑娘是不是就可以嫁人。
长大了的我可不可以成为你的新娘子。
不可以也没关系,就这样一直待在你身边,一直待到你变得白发苍苍。
可是洛清尘。
你都还没有听见我说喜欢你呢。
怎么可以。就这样子。消失不见了。
那天早晨的时候,赵小时听见村里的人议论说,后半夜时不知为何村后突然下了一场夹杂着雷鸣的骤雨。
黎明前夕村后传出惊动屋舍牛羊的炸响,鸡笼猪圈里的动物都在不安地躁动。
有人披衣出门看见天空倏然亮起密布如蜘蛛网的闪电,密密麻麻地蔓延过整片天空。那些金色的纹路就像是无数道不知名的箴言,又像是一个以剑气铺展开的庞大的阵法。
那一夜漫天的星辰震动,又倏尔安静下来。风吹草低,蒹葭苍苍,羊牛哞哞,万物再次陷入沉睡。
无人知晓的是数万里之外的蓬莱三方山上,前一日曾经收到过一封来自山下弟子的传信。
信里说:人间没什么大事。凶鬼已除,星轨平稳,万物生长。弟子叩问师尊安好。
没有提过有关赵家村的事,也没有提过十几岁的少年曾无意间在山里偶遇一个小姑娘,一不小心停留了很多年,藏起来,耐心地把她养大。
于是也没有人知道。
那个夜半骤雨后的黎明,漫天的朝霞如同着了火,灼灼燃烧了半边天空,像极了红嫁衣的颜色。
那一日赵小时坐在窗台上,从清晨等到了黄昏,从朝霞等到了晚霞,等到太阳都落山了,放养的鸡群回了笼,成群的羊牛“哞哞”叫着从半山腰上下来。
然后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一代人都老了。
土地庙变成了月老庙,兴旺了又衰败了。赵家村改了名叫做蒹葭渡,从人丁稀少的小村庄变成了人来人往的小镇。
当年躲在树后偷看的小孩子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渐渐地也都不在了。
没有人再认得土地庙里的小神仙,也没有人还记得曾经有个总是穿白色道士袍的少年,喜欢热闹,爱笑,带着个看不见的小姑娘,掠过天空时身边跟着大片的鸟群。
像是一只山野里的白鹤。
赵小时一个人守着那些回忆,孤独地在黑暗里等了很多年。
等到白发生了,树都老了,还是没有等到那个人。
六十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段光阴。一个少女从豆蔻到白头的一段光阴。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
羊牛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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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结束。
青色的灵火裹着符纸一点点燃尽了。
被青蘅用剑鞘压着脑袋的鬼新娘眼泪汪汪,被门撞了的额头上一块红彤彤,穿着件拖地的大红嫁衣坐在地板上,委屈巴巴地抬起头。
“我没有干坏事!”小女孩模样的鬼坐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只是在等一个人……”
满是哭腔的话还没说完,脑门上又被“啪”地贴上一张符。
她害怕地退了退,不敢哭,抬头望着前方的少年踩着血泊走过来。他稍稍弯下身,沾着血的额发底下是一双干净漂亮的眼睛。
面前的少年生着那样一张骨相清绝的脸,比小神仙还要好看,黑漆漆的眼瞳极漂亮,像是黑曜石,浸着点笑意,微弯的眼尾带几分韧性的弧度,却显得很无情,微笑着望过来的模样,令鬼害怕。
“我不关心你在等什么人。如果不想被杀掉的话……”
他半蹲下来,用最温柔的语气威胁道:
“先把情蛊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