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从未告诉过哪吒自己的名字。因为知道他是谁,所以一下就忘了自我介绍这回事。初次的见面不算,后两次居然也会忘记这茬。
于是心想着下次,下次见面就告诉他名字。
只是我没想到,下次的见面机会来得那么快。
再次出现在陈塘关的时候,陈塘关的天穹仿佛被巨大的墨池泼翻,压得城垣摇摇欲坠。城墙之下,是令人窒息的水墙,浑浊的红海水里翻滚着粼粼的波光,那是深海龙宫的虾兵蟹将,狰狞的面孔在怒涛里若隐若现。漫天神灵俯视着大地,带来极为可怖的压迫感。难怪说凡人没法反抗神灵,神灵光是现身,就足以令凡人胆战心惊。此时的凡人啊,对神灵除了畏惧还是畏惧。
我立于墙头,赤红的混天绫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烈焰燃烧的旗帜。风卷着咸腥的水汽,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脸上。脚下那曾庇护百姓的雄关,在四海龙王掀起的滔天巨浪面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浪涛的撞击,城墙都在痛苦的颤抖,砖石的细缝肩渗出冰冷的水线,蜿蜒爬行,浸湿了那些破碎的人类肢体与哭喊,想来这便是所说的三千人牲,或许还有陈塘百姓。
祭祀的过程发生了一些变化,很好猜,哪吒从来不是愿意低头的人。只是我此刻而来,一场激战早已结束。
而激战带来的后果便是如此。
这是毫无疑问的。我知道接下来的发展,但却无力阻止。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已经成了哪吒人生的一部分。而我只能静静地注视着他人生的这部分开幕与结束。
我面无表情地看向口中不断怒骂着“孽障!还不认错!”的李靖。似乎也只有《哪吒传奇》中的李靖能让人另眼相看,或许那里的哪吒并没有拔龙筋的那样的壮举,所以一切似乎都可以解决。毕竟是子供向,过于残暴小心被封。殷夫人被几名仆妇搀扶着跪伏在一侧,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啜泣声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鸟儿,凄惶而微弱,“吾儿,吾儿,认个错吧!娘……求你了!”
大部分的设定中,殷夫人给我的印象,大都相似,柔弱的,贤惠的妻子与慈母形象,虽然套路,但确实让人感到母性的光辉。曾经有一部的殷夫人是女将军的设定,倒是新颖。只是可惜的是,女将军只是一个人设。我完全想不明白给殷夫人套上一个女将军的设定是为了什么,纵观整部剧,我只看到了她为丈夫,为儿子无脑付出的感情。纵然感人,但与那些苦情戏又有何分别?女将军不该是那样的,她不该围困在丈夫与孩子间。
哪吒立在父母的身前,挡住了身后愤怒的咆哮与绝望的啜泣。似是有所感应,他的目光蓦地射向我的方向,许是错觉,我竟看到他朝我笑了下。
四方龙吟震耳欲聋,我捂住了耳朵,此时哪吒已转过身去,面对着翻滚的巨龙爆发出震彻天地的狂笑。
“哈哈哈——”
笑声如同惊雷,劈开沉闷的风雨,盖过了脚下汹涌的波涛和城下撕心裂肺的哭喊。
“认错?”
“我何错之有?!”
吼声在风雷中炸响。
“杀那为非作歹,强掳童女的恶龙,何错之有?!护这陈塘关下无辜百姓,何错之有?!”
他抬手一抓,李靖腰侧的宝剑噌的一声,落入手中。剑锋铮鸣,仿佛在应和着他的愤怒与不屈。
“我哪吒一人做事一人当!”
四条巨龙在乌云中剧烈地搅动着,震耳欲聋的龙吟,带着被哪吒挑衅的怒意,轰然压下!下方的巨浪仿佛被无形的巨手再次拨高,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朝着摇摇欲坠的城墙狠狠拍下。
“不——”
哪吒手持宝剑,转向跪地的李靖,声音清越如金石裂响:“父亲,你既说这身骨肉皆是你所赐予……”话未落音,他手中那柄寒光凛冽的宝剑已猝然刺入臂膀!殷红的血珠霎时喷涌而出,滚烫地溅落在殷夫人素色的裙裾之上,仿佛雪地上绽开了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花。
殷夫人失声惊呼,双手徒劳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指甲深深陷入头皮,却无力阻止那骨肉分离的惨剧。
“而这血肉,今日便还了母亲!”哪吒的声音在剧痛中竟无丝毫动摇。继而,他手中利刃疾转,毫不留情地刺向自己的肋骨之间——只听一声“喀啦”的脆响,刀锋刮过骨头,那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利刃如同刻刀般在骨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刮磨声。他强忍剧痛,厉声喝道:“这身骨头,今日便还了父亲!”
当最后一块带血的骨头被掷于冰冷的地面,那曾经鲜活的身躯轰然倒塌。
“拿……去!”
“都拿去!”
我呆呆地望着完成了剧情杀的哪吒,却是手脚冰冷。为何会如此的壮烈?仅仅一句“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背后却是血腥与惨烈交织的悲恸。
很疼的啊……
真的很疼的啊……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止不住地往外涌,我控制着自己的四肢向着哪吒倒下的地方前进。可是双腿总是不听使唤。好不容易爬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满身的血污,却又不知所措。
“你……”
他侧着的头看向了我,刚张了口,血水便从口中喷涌而出。
我捂住他的伤口,血水从指缝中渗出,蜿蜒着,再次染红了殷夫人的裙裾。
“名字……”
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都这个时候了!
“名字……”
“别说了,求你别说话了!”
“名字……”
“好好好,名字名字……阿虞,我叫阿虞。”
他嘴角扬起,伸出食指勾住了我的指尖。
“谢谢……你,阿……虞。”
“真的,求你别说话了!”
“我……碰到你了。”
而后,手指落下。
我望着已经毫无动静的身躯,头一次陷入了寂静。明知道他会依托莲藕身复活,可是,可是……
——啪嗒。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哭了啊。
我竟然也会哭啊。
——
灵魂再次回到了莲池中,我整条鱼都很安静。哪吒惨烈的死亡总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时候我竟有些懊恼我为何不是一条普通的鲤鱼了。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还是早点忘光光比较好。
好难受啊……
真的好难受啊……
我抑郁了,我需要心理医生。
可是整片莲池中,唯一说得上的话只有小莲花。而小莲花从我醒来至此,似乎一直都没有醒。哪怕我去啃它的莲茎和花瓣,它都没有反应。
我游向岸边,一只仙鹤翩翩降落在岸边,正是太乙真人的坐骑。
我整条鱼一呆,正要猛扎进池子里,那仙鹤居然开口说话了。
“跑啥子呦,瓜娃子!”
我:……
救命!我听到一只仙鹤说川话!
“他嘞,怕是要变人形了哦,咱摆龙门阵,等他老汉儿来哦。”
我:……
啊啊啊!
救命啊!
这种仙鹤已经不仙了!
“你为什么要说话!求你闭嘴吧!”
闭嘴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闭嘴!川仙鹤在那儿喋喋不休,问题是我不擅长川话啊!
就在这时,莲池中忽然一阵金光。
川仙鹤展开翅膀,不断地踩着脚。
“哎呦喂!我的眼睛啊!我的眼睛要糟晃瞎了哦!”
我:……
饶了我吧!
我游向了散发着金光的小莲花,喊着它的名字。只是它一无所觉。
此时太乙真人以至。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内赫然躺着一颗青碧透亮、光华流转的灵珠,正是哪吒一部分魂魄所寄的灵珠子。
他口唇微动,无声的真言如无形波纹般扩散开来,那灵珠随之缓缓升起,悬停在盛开的莲花之上,幽幽流转着微光。
真人再一扬袖,池中的莲花连带着淤泥中的莲藕升至半空。刹那间,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莲藕的断口处竟自动分开,根须如银线般游走,藕节亦悄然隆起。
倏忽间,灵珠光芒大盛,又轰然碎裂,化作了一缕青色光华,径直钻入藕段之中。
藕身骤然剧烈颤动,藕孔深处仿佛有无数细微的银色光丝疯狂游动、编织、缠绕,那是藕丝在重塑经脉。
我与川仙鹤看得啧啧称奇。和电视剧里演的差不多。
此时,藕节开始缓缓隆起、伸展,渐渐勾画出少年的轮廓——头颅、肩膀、手臂、腰身、双腿……
莲藕的白皙在光晕里渐渐染上温润如玉的肤色。
当最后一缕青烟完全没入藕身深处时,轻微的“噼啪”声接连响起,那莲藕人猛地睁开了双眼!那双熟悉的金瞳,令我心头一颤。
他胸膛剧烈起伏,第一次深深吸入人间的空气,随后微侧过头,目光茫然掠过自己藕段捏成的手指,又缓缓移动视线,最终落在面前那位眼眶微红、鹤发童颜的太乙真人脸上。
“师……”
太乙真人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拂过莲藕少年光洁的额头,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落下。
“师父……”
那声音,如风掠过残荷,带着莲藕的微涩清甜,轻轻拂过太乙真人的耳畔。真人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潸然滚落,他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那由莲藕塑造、魂魄重燃的身躯。
“我的孩儿!”
看着相拥的二人,我也忍不住落泪。对我来说其实也相当奇妙。前一秒还沉浸在哪吒自刎的场景里,结果下一秒他就复生了。人生可真的是大喜大悲。就好像自己的老婆怀孕了,结果发现孩子不是自己的那种感觉——虽然是倒过来的。
“简直太感人了!我眼泪花儿都包不住了!”
我收起了眼泪,面无表情地看着川仙鹤。
此时小莲花——好吧,已经不能称呼小莲花了,应该称呼哪吒,他看到了我,那张梦中的昳丽的面容露出了笑容。
“阿虞。”
他朝着我走过来。
我发出尖锐的爆鸣:“衣服衣服你没穿衣服!”
川仙鹤适时地张开翅膀捂住了我的眼睛,也不顾浸在池中的翅膀有多难受。
哪吒:……
哪吒面容微红,身后传来太乙真人的低低的偷笑。
他绷着一张脸,抬手一挥,那莲花与莲叶分散开来,包裹住他的身躯,待金光一闪,一身莲花与莲叶裁成的衣物骤然形成。
等等,为何围在腰间的花瓣是缺了口子的?
哦,是我咬的。
嘻嘻。那没事了。
哪吒他手持莲蓬,来到岸边,剥出一棵莲子给我。
“答应你的。”
莲子塞入口中,甘甜的清香瞬间蔓延。“还要还要!”我跃出水面讨莲子。
“瓜娃子,要腌透了!”
我:……
川仙鹤又在那儿说风凉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