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复生后,莲池就剩下了我一条鱼。他时常蹲在岸边,喂我吃莲子。若我想吃藕,他便伸出手臂,让我咬一口。我想想还是算了,倒也不是心疼,主要是心理上过不去。
唉,感觉鱼生又没了盼头。得知自己转生成了一条鲤鱼,我就想着当一条平平无奇的鱼,平平无奇地养老,然后成为一条死鱼。后来认识了小莲花,偶然得知它就是哪吒后,就盼着它早日复生。至于梦境之流,完全就是个意外。在我看来许是和小莲花待得久了,所以可能受了些影响。总之究竟如何,我是说不上来的。
我吞下莲子,看着缠在他臂弯间飞舞的混天绫和脖子上的金环,道:“你师父把法宝还给你啦。你是不是要下山去了?”
哪吒不紧不慢地剥着莲子,听了我的话,便说:“纣王无道,且封神大劫已至。师父便让我前往西岐,辅佐姜师叔,兴周伐纣,完成封神大业。”
我问:“没有其他原因了吗?”而后再次接过他投喂的莲子。
哪吒顿了顿,眉眼压低,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我安慰道:“反正都要下山,就去看看你的母亲吧。虽然你非肉身,按理说已经与殷夫人毫无干系,只是情理上终究是过不去的。”
他一定会去看殷夫人的。可能不太好意思说,或者只是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说。
就让我替他说出来吧。毕竟青少年有点叛逆是很正常的。
哪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神色看起来有些怪异。须臾,忽而笑道:
“我知晓。只是在封神大劫结束前,你莫要离开莲池。”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大哥,我只是一条鱼啊,我也不会飞,要怎么做才能离开莲池呢?
再说了外面这么乱,我哪敢离开啊。
许是看出了我郁闷的表情,他失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等我回来,倒是我……算了,等我回来再说。”
如果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哪吒,我会觉得这句话是个flag。但因为是哪吒,所以我毫不怀疑他能回来。只是下次见他,或许他已经封了神。
神啊……
我忽然有些恍惚,脑海中蓦地出现了少年与众神对峙的场面。
“那你小心哦。”
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是他的命运轨迹,顺应天命。
那我的天命呢……想到太乙真人的箴言,我浑身充满了无力感。不会真让我离开乾元山然后去积什么功德吧?
……真愁人,不对,真愁鱼。
我只想当一条普普通通的鱼嘛,积功德很累的。
哪吒很快就离开了乾元山。莲池中的莲花在哪吒复生后一股脑儿地都开花了,一幅恶霸走了之后歌舞升平的景象。
我仍旧待在池子里,白日里晒晒太阳,夜晚看看星星,饿了就去啃莲茎,或者莲子。也不知为何,这些莲茎和莲子啃起来着实有些乏味。
如果挑食是病,那我大约是病了。
数月之后,我收到了哪吒的信——大约算是信,是刻刀在木牍上刻了字。信是哪吒的师弟金霞童子带来的,我是第一次见他,他当然也是第一次见我,对我好奇极了。他十分有礼地将木牍插在了岸边的泥土里,看得我心情极为复杂。但更让我复杂的是,木牍上的刻字我不认识。
转生后,咱也是当上文盲了。
我与金霞童子大眼瞪小眼,还是身旁的仙鹤用翅膀拍了拍他的头,“你瓜娃子嗦,它是条鱼噻,认球不到字!”
金霞童子恍然大悟,随后向我作揖,拾起插在土里的木牍。
他道:“那也是师兄考虑不周。”
仙鹤:“说你瓜戳戳嘞还不认,就是喊你念噻,得行不嘛!”
金霞童子看了眼木牍上的内容,忙避开了眼,而后扭捏着将木渎反过来,语气慌张而羞涩:“我、我不好意思……”
要不是知道哪吒的性格,我真的会以为木牍上写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容。
金霞童子看着十一二岁,但毕竟是修仙之人,自然不能以外貌来概括他实际的年龄。
“算了,给我吧。我自己估摸着能看懂。”
当然看不懂也没有关系,按哪吒所想,木牍上的内容无非就是报平安。
听我这般说,金霞童子骤然松了口气,而后小心翼翼地眼将木牍给了我,我咬住木牍游到一片莲叶上,九品莲池的莲叶到底不是凡间之物,哪怕过了数月,也依然涨势极好,就是味道不太好。
我刚把木牍放上去,鹤便落到了莲叶上,轻踩着莲叶,昂着头大笑起来。
“瓜娃子哟,宝器!他在臊皮得嘛!”
我:……
听不懂,但不影响我知道它在看笑话。
“你也回个信嗦,得行噻?”
我推了木牍一把,将它推进了池子里。随后也猛扎进池中,远离了碎嘴子的鹤。
自从它开始说川话后,它就已经不是我心目中的仙鹤了。也是奇怪,之前两次它愣是没开过口,我还以为仙鹤不会说话呢。没成想只开口就是王炸。
关于它调侃的“臊皮得很”,我还是认为是它夸张了,毕竟看热闹不嫌事大。
木牍不太好保存,不过一直放在池底,就好像那些沉船,应该也能保存一段日子。
之后哪吒的书信每隔一个月便送来一次,除了第一次是金霞童子送来,之后的几次都是仙鹤衔来的。它将木牍扔在莲叶上,而后便在上面盘旋着,那长长的喙里,不断地扬声喊话。
而我已经从无奈到麻木,也懒得去理会它。
若是哪天遇到太乙真人,倒是可以向他告会儿状。
我也这么说了,不想鹤笑了起来,说太乙真人已经不在乾元山金光洞了。
我想了想,竟也没觉得意外。只是有一点没想到,太乙真人下山不带着他的坐骑吗?
我看向鹤,鹤仿佛也知道我要问什么,扇扇翅膀,正要开口,天上一排的仙鹤飞过,如此的仙气袅袅。
我收回视线与它相视,忍不住笑了:
“原来真人也嫌弃你碎嘴子啊。”
……
开玩笑的,真人自然没有嫌弃它碎嘴子,它只是充当人“邮递员”的角色。
池底的木牍越来越多,我渐渐也琢磨出上面刻字的意思。木牍上刻的甲骨文,鹤说的是川话,而我虽然不太擅长川话,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鹤待久了,也琢磨出来了。所以对于甲骨文的意思,也了解了些许。
事实上,木牍上刻字的意思并没有鹤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旖旎缱绻之意,皆是很平常的报平安或者督促我修炼的内容。也不知鹤在脑补个什么劲,说到底还是金霞童子起了个坏头,如此普通的内容,究竟为何扭捏羞涩,至今我也是想不明白的。
随着哪吒寄来的木牍越来越多,我观池底竖起的一块块木牍,仿佛是什么水底墓葬群,便让鹤带句话。
“下次木牍就别送来了,若是有什么话,还是等他凯旋后再说吧。反正我总归待在这里的。”
鹤送去了。
但不知为何,我心底有种隐隐的担忧。在传话的时候,鹤真的不会添油加醋吗?
实际上,我担忧也只是一瞬。嘴巴长在鹤的身上,它说什么我也没法控制,总归不会说得太过分。
几日后,鹤再次归来。这次它口中没再衔着木牍,反而是一条红色发带。这是当初我用来翻花绳的。
忽然间,我明白了一件事。哪吒似乎从未问起过小鲤鱼的我为何会出现在他的过去,即便这个答案我自己也困扰已久。
鹤松开了发带,发带飘飘然地落在莲叶中心。我叹了口气,给一条鱼带来发带,有什么用呢?
于是我请鹤带来金霞童子,将发带系在我的尾巴上。
我一直不清楚我是什么品种的锦鲤鱼,但我有一条又大又长的尾巴,以及连鱼鳍也是如扇形一般,在水中是飘逸得像羽毛。我很喜欢我的尾巴,这样稍微可以弥补一些眼睛带来的硬伤。
鹤果然将金霞童子带来了,一听我的请求,金霞童子毫不推脱地答应了。我咬着发带递给他,而后转过身。金霞童子手持着发带伸入水中,将发带系在了我的尾巴上,还是一个蝴蝶结。
发带系得并不紧,但也不松,不会游几日就脱落,我还蛮喜欢的。
自将发带送来后,鹤就未曾离开乾元山。以至于人间地战争进行到了何种地步我也是不清楚的。
那天我在和鹤唠嗑,它去过的地方多,见过的事物也多,一切听起来是那么新奇。虽然它的口音总是让我很出戏,但至少无聊的时间过去的很快。
意外就是这样发生的。
那天我和鹤一如既往地聊着山川大河,聊着茹毛饮血的野人。正聊得起劲,池中的水突然变得不安分起来,我被卷进了漩涡的中心。鹤要来救我,长喙正衔住了我,却不料满池的莲叶将它的脚也缠住了。
我们俩都被漩涡卷了进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甚至来不及尖叫,身体就像被投入了滚筒洗衣机,卷的七荤八素。
转生成鱼后不想卷,但还是莫名地被卷了……
说到底,为什么九品莲池里会发生漩涡?那只是一个池啊。
相比之下,我更加相信是某位神灵的法宝引发的灾难,虽然我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醒来之后我没见到鹤,我和鹤分开了。被卷入漩涡后我就失去了意识,自然也无暇顾及鹤。可鹤毕竟是为了救我才被波及,这让我心里总有些愧疚。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鹤。
这是一条不算大的河,平静,从容不迫。两岸草木葱茏,丰茂得连风也难以轻易穿透。近水处,柳枝婆娑,垂着长丝绦探向水面。我探出头,这里的气息不似乾元山那般澄澈,其中夹杂着几缕浊气。
这是人间。
不仅如此,我能化形了,虽然我的尾巴还是鱼尾,红色的发带随着鱼尾的摆动而飘荡,我很平静地接受了此刻的身份——人鱼。
鱼生虽然还没当够,但人已经当够了。现在折中一下,人鱼也不是件坏事。
何况我这什么也没做就化了一半的形,已经是撞了大运,还是不要凡尔赛的好。
正当我下潜时,岸边响起了一道声音,那嗓音带着些许的激动,以及颤音。
“姑、姑娘!”
我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名青年男子紧扣着一堆衣物,见我望过来,他害怕似的后退了一步,然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但手中的衣物依然被他紧扣在怀中。
“你叫我?”
我向前游了一段,看到他怀中的衣物,微微挑了下眉。
青年男子紧张道:“我观姑娘貌若青女素娥,在下甚是心悦。不知姑娘家住何方,改日必遣媒妁,具礼登门求聘。”
我笑了笑,问:“若我不呢?”
他表情一僵,目光瞥了眼手中的衣物,梗着脖子道:“那姑娘的衣物……”他后退了几步,像是要逃跑。
这河中仅有我一人,而这衣物也不是我的,那又是谁的?何况我也不知这个人间对女子的清白如何看待,倘若他将女子的衣物广而告之……
那这事就没法善了。
“我开玩笑的。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我朝他笑了笑。
然后游了过去,在经过垂柳的时候,抬手折下几根。在他欣喜地靠过来的时候,将柳枝绕在了他脖子上。
对上他惊骇的表情,我轻笑道:“说说吧,从哪儿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