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06
1章决绝慕容鸾……
慕容鸾音哄得萧远峥把她送回慕容家,她一踏入自家垂花门,就把头上戴的小厮毡帽摘下来扔了。
萧远峥见她翻脸,忽的明白过来,脸色微变,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阿音……”
就在这时何赛仙急匆匆迎了上来,“阿音,你爹爹受辱了。”
慕容鸾音一听,连忙道:“发生了何事?”
萧远峥见岳母神色憔悴,显见是家中有事发生,就松开手,让她们母女二人先说话。
“姑爷来了正好。你们快随我来。”
一时,慕容鸾音萧远峥随着何赛仙到了祠堂门外,就见慕容韫玉正站在门外向门内焦急喊话,“爹,你不吃也不喝,真想把自己饿死不成,饿死了,事情就解决了?咱们慕容家的脸面就能挣回来了?”
“哥哥,爹爹怎么了,为什么把自己关在祠堂不吃不喝?”
慕容韫玉回头一看萧远峥来了,连忙走下台阶道:“妹丈,你来的正好,我爹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当街拽下马车,砸了家主玉佩,还被一个老婆子臭骂了一顿,我寻思着,你才升官啊,谁不知道我爹是你岳父。”
慕容鸾音见母亲哥哥都只眼巴巴的瞅着萧远峥,心里顿生气恼,想了想道:“爹爹受辱,他不好意思说,当时跟着爹爹的是谁,叫来问问。”
慕容韫玉这才看着慕容鸾音道:“是三七叔,他只听爹的话,爹不让他开口,打死他他也不会说。”
萧远峥就道:“先叫来。”
“行。你官位大,能吓唬住他也未可知。”
慕容鸾音心里却想,三七叔是家中世奴,只认家主,未必会怕萧远峥。
“哥哥,爹爹那枚世代传下来的家主药兽佩当真被人砸了?碎片可在?”
慕容韫玉悲愤道:“被砸的稀巴烂,我听到消息赶过去就看见爹跪在人群里,捧着碎末子泪流满面。”
慕容鸾音想到那块家主玉佩代表的意义,顿时眼眶通红,“砸的是玉佩嘛,砸的是我们慕容氏世代医家的招牌和脸面,何其恶毒。”
“我自然知道。”慕容韫玉羞愧低头。
这时一个身材瘦长,两眼乌青的中年男人一瘸一拐走了来,跪下就道:“拜见夫人大爷、拜见大姑娘姑爷。”
萧远峥见状就道:“你这一身伤是忠心护主得来的?”
三七不答,跪向祠堂,以头抢地,嘶声哭道:“老爷,你放心,你前脚去了,三七后脚跟上。”
萧远峥一听,便知这不是普通家奴,不可威逼恫吓。
慕容韫玉见萧远峥犯难,就叹气道:“这是我家世奴。”
就在众人都不知该拿他怎么办的时候。
慕容鸾音走到三七面前,抬起手来,手张开,坠下了一块墨玉药兽佩,“三七叔,在慕容家只有我和爹爹的玉佩,是立兽,不同的是,爹爹那块立兽鼻孔下有两条须子,我的这块没有须子,所以爹爹那块是家主佩,而我这一块是继任佩,三七叔必然记得,为什么这块继任佩在我手里。”
三七缓缓抬头,盯着那块在眼前的立兽,一抹眼睛就两手虚捧着,嘶声道:“记得、记得,是大姑娘习得了金针术,祖宗规定,后代子孙,传承了金针术的,才能佩戴墨玉立兽佩,金针术第一的为家主,不论男女。”
“是,这是祖宗为了确保慕容氏金针术能一直传承下去定下的规矩。爹爹亲口说过,我的金针术已经超过他了,那么按照祖宗家规,我本该是下任家主,三七叔,你倘若真心为了爹爹,你倘若认我,你就把知道的说出来。”
三七连连点头,“认!有大姑娘这番话,三七说出来就不算违背家主了。”
当即就把自己知道的一点不漏的都说了出来。
三日前,庆和大公主疼爱的长孙腹泻腹痛,就让身边的掌事嬷嬷亲自来请慕容文博过府瞧病,那时慕容文博正吃午饭,就连忙说吃过午饭就去。
谁知半个时辰后,承恩伯府就派了车来接,说府中小公子咳嗽堵痰,急请慕容文博去救治,慕容文博让三七背上医箱就上了承恩伯府的马车。
那边庆和大公主等到黄昏不见慕容文博的影子,就派人来急催,待得知道慕容文博竟然先去了承恩伯府,庆和大公主大怒。
于是,就派人拦截慕容文博的马车,当街羞辱了一顿。
慕容鸾音听后就道:“这、这……爹爹怎能如此办事?”
三七连忙解释道:“不是老爷捧高踩低巴结承恩伯,是老爷忘了。”
“忘了?你是说爹爹把庆和大公主府的邀请忘了?”
“是。老爷被拽下马车,被大公主府的掌事嬷嬷痛骂哈巴狗的时候,还说不认识那嬷嬷,说那嬷嬷找错人了,那嬷嬷一听气的了不得,就说,午饭的时候才见过,转脸就不认人了,就骂老爷不是东西。”
慕容韫玉急着插嘴,怒道:“你一直跟着,怎么就没想着提醒一句,啊?!”
三七苦着脸道:“我以为老爷是顾虑着咳嗽堵痰那边危急,就先去了承恩伯府,哪里想到老爷是忘了。”
说到这里,三七急忙道:“大姑娘、大爷,老爷近日来多有忘事的时候。大概是五日前,老爷一个在边城军营做医官的弟子期满回京,到医馆看望老爷,老爷竟不认识,那弟子叫刘满园,是老爷比较看重的一个,刘满园一听老爷说不认得他,吓得脸都白了。我提醒了一句,老爷还骂我,执意说不认得,把刘满园撵了出去。还有一回,老爷在医馆坐久了腰疼,不想坐车,说要走着回家,老爷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老爷竟走到了相反的方向。竟仿佛不认得回家的路了。”
何赛仙和慕容韫玉听后,都慌了。
慕容韫玉急道:“爹这是怎么了,醉酒没醒吗?”
慕容鸾音闭目落泪,哽咽道:“病了,咱们家传医书上有记载,痴呆病。”
何赛仙顿时哭道:“我说过他无数次,我说你都手抖捏不住金针了,就把酒戒了吧,他不听,还说不喝酒手更抖,活着都没意思,我没法子,只得随他去了,都是酒水害得他。”
慕容鸾音想到痴呆病的其他症状,连忙道:“哥哥,快让人把门撞开,这个病不能让他一个人呆着,有危险。”
萧远峥一听,主动走到门前,撩起袍子,抬脚踹门。
谁知里头的慕容文博却大喊大叫,“不许进来!不许进来!”
“嘭”的一声门开了,慕容文博却涨红脸,慌忙往供桌底下钻。
慕容鸾音急忙入内,“爹爹,爹爹你别怕,你只是病了。”
“滚!都滚!”
何赛仙哭着去拉他,“你像什么样子,快出来,咱们有病治病。”
慕容韫玉也去帮忙,“爹,你出来。”
萧远峥却闻到了一股尿骚味,往蒲团上一瞧,就轻扯了一下慕容鸾音的衣袖。
慕容鸾音望着他指的蒲团,一下子明了了,失禁,是痴呆病的病症之一,顷刻间悲从中来,泪落如雨。
“哥哥,我们出去,让阿娘留在这里照顾爹爹。”慕容鸾音一抹脸上泪痕,看向萧远峥,“你随我来。”
萧远峥从她踏入家门扔掉小厮毡帽那一刻,心中就隐隐不安,又见她拿出墨玉药兽佩和世奴说出了那样一番话,而慕容文博又得了这样的病,他心中隐隐的不安便化成了一泻千里的恐慌。
“阿音。”萧远峥蓦地握住她的手腕。
慕容鸾音垂眸望着他紧攥不放的手,轻声道:“松开。到我院子里说话,别在外头闹出来,让下人看笑话就不好了。”
萧远峥只得放手,随她去了她未出嫁时所居的院子。
她的院子是整座慕容府邸第二精致的院子,有三间正房,堂上挂着一块匾额,写着“杏林春暖”四个稚嫩的字,那是她第一次拿针刺穴就感知到气息流动时,慕容文博狂喜大呼,慕容氏金针后继有人,抓着她的小手,和她一起写下的。
慕容鸾音站在厅上,仰头怔怔看了一会儿,就道:“我骗了你。”
萧远峥连忙阻止她说下去,灼热的大掌抓着她两条手臂,“岳父病了,咱们把岳父岳母接到府中照料,你看如何?”
慕容鸾音轻轻摇头,“我回家了,就没打算再回去。峥哥哥,老公爷为何不许我踏出府门,我踏出府门了,他为何要杀我?怕我死了,你会殉情?你会吗?”
“你如同我的心脏。”
慕容鸾音戳戳他的心窝,眼睛一酸落下泪来,“所以你本心也想把我关在你的胸膛之内吗?可我不愿意了,你要撑起萧氏尊荣,我也有传承家族医术的重任。爹爹病了,被人所辱,慕容氏被砸了招牌,现如今唯有我可以把脸面挣回来。倘若你执意要把我带回去,听从老公爷的命令囚禁我,那我只有……”
话落竟从袖中拔出一把短匕来,作势自刎。
萧远峥猛地攥住,顷刻间便有鲜红的血从他指缝中流出。
第62章 第062章撕碎伪装慕……
慕容鸾音见他指缝流血,心上一疼,慌忙松手。
萧远峥将短匕掷于地,垂袖掩血手,猛地环住她腰身,撞向自己腰腹,低头衔住她唇瓣就强吻起来。
慕容鸾音呜咽着挣了两下就放弃了,把这一吻当做最后的诀别,缓缓抱住他,热烈的回应。
二人拥吻,一发不可收拾。她酥软如水,他硬挺如火。两身烧灼,似要融化在一起。
可一个吻怎么够,此时此刻,萧远峥迫切的想要她,急切的确认她是爱他的。
他抱她到拔步床上,紧搂着蹭弄她耳朵,哑声嘶语,“我该拿你怎么办?”
慕容鸾音缓缓睁眼,望着自己折枝山茶的床帐,身子虽被他揉弄的舒软,心却如同一面镜子,镜子里都是做过的一段段梦境,她也从这面镜子,把自己看的清清楚楚,也把他看的清清楚楚。
“我有个四全其美的法子。你我和离,我另嫁他人,从此不复相见。如此,我不必被你囚困于内宅,郁悔而终;如此,白玉京就不会认为我是你的软肋,我才真正安全了;如此,你没了弱点,就可以放开手脚与白玉京斗;如此,老公爷再也不用担心你会为我殉情,你们也可以祖慈孙孝。只要你肯……”
“休想!”萧远峥再也听不下去,怒声打断,一双星眸早已猩红了,“慕容鸾音,你竟对我如此狠心?”
慕容鸾音抚着他的脸轻笑,“你曾经宁愿看着我在内宅中枯萎,也不愿意对我吐露一点爱意,生怕我得知了你爱我,以爱为名拿捏你,控制你,不是吗?”
“我没有。阿音,你不能用梦里发生的事情套在我身上!”
“好,不说梦境,就说昨日,昨日你没要求我为你牺牲自由吗?”
萧远峥蓦地喉头哽住。
慕容鸾音嗤笑道:“可是,只要你肯放手,我就不用牺牲自由,你也不用忤逆老公爷,我们都没有损失不是吗?”
此时此境,他们二人身子是紧贴在一起的,可萧远峥却觉得被万箭穿心,每一支箭都带走了他一点血肉,致使他的心空荡荡的。
“或许,你费尽心机谋我就是错的,你很应该把老公爷对你的教诲贯彻到底。女人而已,以你萧远峥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你招招手,就有数不尽的美人甘心情愿爬上你的床榻。你放弃一朵山茶,便有百花等着你,你不亏的。”
萧远峥摩挲着她香软的红唇,眼神木木的,只想知道,从这张小嘴里还能吐出多少支利箭来扎穿他的心。
“还有吗?”
慕容鸾音愣了一下,“什么?”
“你心里还有多少怨恨,今日一次性都说出来,我受得住,好过被你凌迟。”
慕容鸾音心口一堵,酸胀起来,泣声道:“你没听懂吗?我的意思是,只要你肯放手,老公爷就不会再罚你,你便不用再受皮肉之痛,你也不必夹在我和老公爷之间挣扎恐惧,你就解脱了,我也能重回正轨,安安稳稳做好慕容家这一代的金针继任者,你我这场婚姻之盟,本就是错的!”
彼时,萧远峥只觉得自己的心也痛的麻木了。
“阿音妹妹,从我压制不住心底的渴求,谋娶你那一刻起,就没什么对与错,我想要你,娶到了手,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生要与我同衾,死要与我同穴。你尽可以用言语为箭,刺伤我,我心中越痛越是恨不得把你拆吃入腹,夜夜占有。”
话落,便是阵阵裂帛声。
他常年习武,手上茧子厚重,一时没控制住力道,慕容鸾音就哭着喊疼。他稍作清醒,吻她泪珠,如一只彻底撕碎伪装的疯蝶,揉花吮蜜,食之痴狂。
门外,金乌西坠。
慕容韫玉找到杏林院来,就见碧荷正在门槛上坐着,戴着小厮毡帽,穿一身青衣冻的瑟瑟发抖。
“碧荷,你怎么穿这一身,冻得这个样儿怎么不进屋里去?”
碧荷连忙站起来拦在前头,赔笑道:“大爷,这会儿世子爷和姑娘在屋里说话呢。”
“说什么话,还要避着你?”
慕容韫玉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慕容文博的病,没往别处想,绕过碧荷就要往院子里走。
碧荷一把拽出他的大袖,“大爷,府里老公爷似是不满咱们家姑娘,不许咱们家姑娘踏出国公府的大门,姑娘是哄着世子爷,扮成小厮才得以逃回家来,大爷且等等,等世子爷和姑娘在里头闹明白了,您再来。”
慕容韫玉将信将疑,“不可能吧,舅外祖一向疼爱阿音,怎么就忽然要禁阿音的足了?”
“奴婢知道的也不多。还是等姑娘和世子爷完事了,让姑娘和您细说。”
慕容韫玉此时方隐隐明白过来,往紧闭的屋门看去一眼,两只手比划出一个勾缠在一起的动作。
碧荷顿时涨红脸,连忙解释道:“一开始真是商量事儿来着……”
慕容韫玉“啧”了一声,转身回去了。
不久后,就有一行仆妇走了来,有的抬着火盆和茶炉子,有的提着食盒和热水。
碧荷见状大喜,忙忙都接进了院子里。
不知不觉就到了月上柳梢时。
卧房里,拔步床内点了灯。
慕容鸾音的唇瓣被亲的红肿润泽,她揪着绣被盖在自己身上,眼睛红红的看着萧远峥,“我本想着和你做个彻底的了断,偏你又发疯欺负我。那是你祖父,不是我祖父,他姓萧,我姓慕容,他管不到我头上。我不管你想怎么样了,反正我不会回去,你被他上刑,我不会心疼你了,你自求多福。”
萧远峥不言语,摸向她的肚子。
慕容鸾音知道他在想什么,立马道:“倘若怀上了,就跟我姓慕容,我教他金针术,继承我慕容家的衣钵。反正我慕容家祖宗有规定,即便是外嫁女生的血脉,只要改姓慕容,就可以传承我家金针术。”
“倘若真有了,便是我的嫡长子或嫡长女,岂能改姓。”
“怎么不可能。只要我不跟你回府,老公爷很快就知道我们忤逆了他,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不认我生的是他重孙子,也是可能的。他以前也那么抓挠自己的胳膊吗?昨日我就发现他把自己挠的一道道都是血檩子,仿佛一点都不知道疼。皮肤痒成他那个样子,是病到体表了,你留心一下。”
“祖父重子嗣,他不会不认。”萧远峥把慕容鸾音搂到怀里,抚着她滑腻的脊背道:“你不许再提你那个‘四全其美’的法子。你想留在慕容家,就住些日子吧,祖父那里我会想到解决之法的。”
慕容鸾音贴向他胸膛,抚着他胸前烙痕,哽咽道:“若是让我发现,你又屈服于他,添了新烙痕,我真就与你一刀两断。你已经是堂堂宰辅了,你明知他有病,就该给他治,而不是还像少年时那样,屈服于他的淫威。”
萧远峥听了,心头酸涩饱胀,吻着她发顶,哑声应“好”。
是夜,月色如银,萧远峥留宿慕容家,未归国公府。
国公府,采篱园。
一大早,萧长生就让黑伯把他推到池塘边上,吵着要喂鱼。
这寒冬腊月的,水都结了冰。
但主子有命,黑彧不得不抱起大石头砸冰。
“咚咚”两声,冰面破了一个大窟窿,惊的躲在水下的锦鲤都苏醒过来。
萧长生看见活蹦乱跳的鱼,舔舔嘴,一把鱼食撒下去,数十条锦鲤都聚到池边争抢,水花四溅。
不知何时,萧远峥走进了园子,与他隔着池塘,一同观鱼。
“主子,世子爷回来了。”
“看见了。”
于是,黑彧拍拍身上浮土退避一旁。
“峥儿啊,你是不是以为我坐轮椅了,就眼睛也瞎了,耳朵也聋了,国公府就以你这个世子爷为尊了?”
“不
敢。”萧远峥躬身道:“祖父,我把阿音送回慕容家了,又把赵荆阎大忠指派给她做护卫,她在娘家和在府中一样安全。”
“我昨日才说,不许她踏出府门一步,你当日就把她扮成小厮带了出去,还同她一起夜不归宿。从前竟觉得那丫头娇憨乖顺,我真是眼瞎了。来,你跟祖父说说,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就挑动的你忤逆我。”
萧远峥望着冰窟窿里那些争相抢夺食物的锦鲤,斟酌片刻才道:“祖父锻造的我,难道不知我的脾性?”
萧长生冷笑,蓦地把鱼食带碗全都砸给了鱼。
顿时,便有一条黑白花锦鲤被砸的翻了肚皮。
“你的确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但同为男人,我知道枕边风的威力!我原本还对她有些祖孙之情,但现在,我恨不得抽她的筋扒她的皮!”
萧远峥缓缓抬眸,直视萧长生,“祖父病了。”
萧长生蓦地僵住,一瞬暴怒,“我没病!我好着呢。孽障,你休想让我被迫‘生病’,好借着这个由头把我关起来!我还是郧国公,你做不到一手遮天!”
萧远峥没想到他反应会这样激烈,心中生出异样来,顺势道:“昨日我瞧见您抓挠手臂,把手臂抓的都是血檩子,这是病到体表了,祖父不可讳疾忌医,不如让阿音给您诊诊脉?”
第63章 第063章只身入局“……
“从现在开始,慕容鸾音就是我的仇人!”萧长生颧骨赤红,眼神阴鸷,“但凡她到我跟前,我就活吃了她!”
此话一出,萧远峥既震惊又悲愤,“何至于此?”
萧长生喉头滚动,咽下一大口口水,眼神却在那一刹那间露出恐惧来,为防被萧远峥察觉,他慌忙看向池中锦鲤,大声怒喝,“我没病!我只是腿脚不便,多日没沐浴导致的瘙痒,仅此而已!看在你姑祖母的份上,我饶她一回,你快把她弄回府,我亲自看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你与白玉京多次交锋,难道不知这邪教的恐怖之处吗?快去!若是晚了,说不得她吃一口甜糕都会中毒而死,就像你娘一样,馋嘴的贱妇,人家知道她喜食河豚脍,就弄个酒楼出来,打出鲜河豚的招牌,她自己就巴巴的去了,那一去就把命丢了,她死不足惜,那馋嘴贱妇竟把我用尽心血培养的继承人也带走了,我的璟儿啊——”
话到此处,萧长生仰面嚎哭。
萧远峥见他如此情状,想到父母之死,心头酸疼,陡生恐惧,他不能失去阿音妹妹。想到此处,蓦地攥紧拳头,背过身去,脱口就道:“我立马去把阿音带回来。”
话落,大步离去。
萧长生缓缓止住哭声,瞥着萧远峥走出园门,把袖子一撸,两手化爪就拼命抓挠起来,手臂、胸膛、脖颈,他只觉得浑身似有万蚁啃咬,痒的他恨不得把皮肉一口一口咬下来吃掉!
吃掉……
萧长生看向聚集在脚边争食的鲜活锦鲤,弯腰伸爪,一把抓起一条就放在嘴里撕咬起来。
侍立在侧的黑彧瞳孔骤缩,惊在那里。
却说萧远峥踏出采篱园后,走出去十几步,脑海中蓦地想起慕容鸾音的质问:
“你本心也想把我关在你的胸膛之内吗?可我不愿意了……”
萧远峥猛地闭上眼,不得不叩问本心,祖父已老,国公府早已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从始至终不只是祖父恐惧白玉京的无孔不入,也是他的恐惧,是他恐惧会像父亲一样,痛失挚爱,心碎而亡。可他不能死,撑起萧氏门楣,延续祖宗尊荣,是祖父自他幼时就凿刻到他心壁上的符咒,驱动的他一往无畏,步步登高。
可阿音不愿意顺从他了。
想到慕容鸾音决绝的神情,以及她试探性的那所谓“四全其美”的法子,只要一想到她躺在别人身下,洞房花烛的画面,他就心痛欲死。
休想!休想!那是他从小就圈定的妻子。
萧远峥蓦地睁开眼,一咬牙,转身又向采篱园走去。
走至柴门,向内望去,却见萧长生两手抓着一条锦鲤放在嘴上啃咬,锦鲤吃疼,鱼尾疯狂拍打他的脸,血水迸了他满脸。
“祖父!”
萧远峥急速奔至萧长生面前,一把夺下锦鲤,就见锦鲤的身子已经被吃掉了一个血窟窿。
“给我!给我!我浑身都痒,痒的想死!”
萧远峥岂能给他,连忙甩进了池塘。
萧长生仿佛疯了一般向池塘扑去。
萧远峥和黑伯慌忙拦住,把他死死按在轮椅上。
“黑伯,祖父这是怎么回事?”
黑彧张口结舌,看着萧长生死死瞪着他的狰狞表情,不敢开口。
“祖父,你真的病了,究竟是什么病?”
萧长生一点点舔掉嘴边的鱼血,稍稍缓解,喘着粗气,激动的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嘉懿太子得的是什么病了。不、不是病,是毒。”
“原来、原来嘉懿太子当时承受的是这样的滋味,怪不得他会自戕。”
慢慢的,萧长生激动的情绪平复,面露死气。
萧远峥听了,面露震惊之色,“什么,嘉懿太子是自戕?”
就在这时萧长生再度面露狰狞痛苦之色,“峥儿、峥你让我吃两条活鱼,待我骨头缝不痒了,我都告诉你,我没时间了。”
萧远峥禁不住看向他敞露的胸膛,只见上面遍布血痕,每一道都似挖掉了一条血肉。
“黑伯,祖父身上这些都是他自己抓出来的?”
“我、我也是才知道啊。”黑彧心疼的手足无措,忽的想到什么,震惊道:“您说夜里鸟叫吵的您睡不着,就放生了,不会是被您吃了吧?”
“我要喝血,吃生肉,吃人肉!”
萧长生痒的受不了,浑身扭动,大喊大叫,哭嚎道:“黑彧,你救救我、救救我,让我吃。”
黑彧再也忍不住,跳进池塘就用衣摆兜了一兜的活鱼扔上岸,哀求道:“少主,您让主子吃吧。”
萧远峥慌忙松开萧长生,踉跄后退。
萧长生一下子从轮椅上摔下,趴在地上,逮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就大口大口啃食起来。
一边咀嚼,一边贪婪的吸吮流出来的血。
“黑伯,祖父以旧病复发为由,离府常居郊外道观,口头上说是闭关修道,谁也不见,可真相是什么?祖父已成这般模样,你还要隐瞒吗?”
黑彧站在冰窟窿里,猛地掬起冰水洗一把脸,心一横,就道:“主子心心念念就是找出白玉京,为璟少主报仇。可自从十一年前白玉京弄出了那许多事后,就销声匿迹。主子遍寻不得,就有些疯魔了。就在道观里供奉了一尊地藏王菩萨,日日念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说到此处,黑伯涕泗横流,再度掬水浇脸,强压着悲伤接着道:“偶然一回,碰见有乡里人往山上扔尸体,主子发现那些尸体都是女尸,被剖开了腹腔,取走了胎儿,主子暗中打听到了弥勒教,得知了弥勒教的教义,他就说,这教派如此邪性,万一和白玉京有关呢?就只身入局,随了一个独眼和尚去了,让我把守道观,唱空城计,怕我压服不住少主和老夫人,临行之前写了几分手书,还把国公印章留在了道观里,让我便宜行事。”
萧远峥蓦地道:“祖父发现的那些女尸是被扔进了一个坍塌的古墓里的吗?”
黑彧道:“我随主子缀在那些乡里人后面,亲眼看着他们抛尸,待得他们走后,我跳进洞穴大略看了看,似乎是个
古墓。”
萧远峥心想,发现剖腹女尸那座山,的确距离悬天观不远,竟是对上了。
忽的,萧远峥浑身僵硬,颤声追问,“你说,祖父随了一个独眼和尚去了?”
“是。主子给自己起了一个道号,幽冥道人。”
“还拄着一副铁拐是吗?”
黑彧诧异的看向萧远峥,“少主怎知?”
萧远峥缓缓跪地,双目猩红,“因为在西州,白玉京谋划围杀我时,有人向我递送纸条,向我示警,让我滚。祖父,这人是你吗?”
彼时,萧长生也不再伪装,瘸着腿爬上轮椅,一抹嘴上血迹,拢紧身上虎皮裘就道:“是我。我的时间不多了,没必要再瞒着你了。”
“如此说来,您身上这邪病就是从弥勒教染上的?”
萧长生沉默了一会儿,嘶哑着嗓子道:“我收买了法藏,被他提携着入了教。如何能快速被信任,快速升上去呢,自然是与邪魔同流合污。于是,我通过残害孕妇,向教主朱梵山献上鲜活的九月胎,迅速被封为右护法。”
萧远峥顿时瞠目。
“至于我身上这邪病,是我骗得朱柄权的信任,他把我带入极乐圣境,迦楼罗王朱粲给我吃下了一粒长生丹,我迫切的想接近白玉京,找到仙主,屠杀之,这是我入地狱付出的代价,更是我残害了那么多孕妇胎儿该得的报应。”
萧远峥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祖父……”
“不必做小儿之态。我半截身子埋黄土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萧长生斜睨萧远峥,冷冷道:你只知道慕容青云收到了五色鹊来信,殊不知我才是第一个收到的。”
萧远峥震惊的无以复加,浑身冰冷。
“十一年前,春节,我收到五色鹊送来的纸条,让我谋害嘉懿太子,扶持鲁王为太子。我收到纸条的当日,就进宫求见陛下,陛下看后就重视起来,连忙布置人手保护太子,可就在收到纸条的第三日,嘉懿太子暴发出了‘疾病’,此病会让人浑身发痒,不是在皮肤,而是仿佛在骨头上,仿佛骨头缝里有万蚁啃咬,起初嘉懿太子喝兽禽之血,吃兽禽之肉可缓解,后来就不管用了,嘉懿太子发疯时就喊着要吃人。陛下疼爱嘉懿太子,就秘密下令把死囚弄进宫,嘉懿太子得知,于一个深夜,吞金而死。”
“原来嘉懿太子不是暴病而亡……”
“嘉懿太子是不想变成吃人的怪物,自戕而死。”萧长生取下指甲缝里塞着的鱼鳞,接着道:“就在嘉懿太子吞金自戕的当日,陛下失去理智,把生性愚钝的鲁王叫到跟前,一剑捅死。待得陛下回过神来,鲁王已经死透了,一日痛失二子,陛下悲痛欲绝,我劝陛下化悲痛为仇恨,把白玉京找出来碎尸万段。随后,白玉京又开始了。”
萧远峥木然道:“同年,正月十五阿音被掳,三月三姑祖父死在西州骏骨楼,腊月初八母亲死在关城鲸落楼,腊月十五,父亲心碎吐血而亡。”
“是。”萧长生面露悲痛之色,“年头,我失去挚友,年尾,我失去爱子。我想为他们报仇,可白玉京这邪教,却从此销声匿迹,我日日夜夜被思念和仇恨折磨,时常在想,一切源头都在我,倘若、倘若我遵从了仙君法旨,是否他们都会活下来……”
“即使再给祖父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祖父也不会遵从那狗屁的仙君法旨。”萧远峥铿锵道。
“也许吧。”萧长生看向萧远峥,“嘉懿太子尚且被白玉京毒害,何况区区一个慕容鸾音,你果真能护她周全吗?她若是死了,你果真能长命百岁吗?你爹和你都是我养大的,没有人比我清楚,你们父子是多么相像。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慕容鸾音步你娘的后尘吗?你知道怎样保全她,是不是?”
萧远峥不能回答,有鲜血从他攥紧的指缝中流出。
就在这时观棋找了来,甫一瞧见池塘边上满地锦鲤的尸体,而萧远峥垂头跪在萧长生面前,心里生畏,不敢吭声。
萧远峥却厉声道:“何事,快说!”
观棋慌忙跪地道:“大理寺、大理寺少卿孟大人来寻您,说是狱中有要犯出了问题,有些邪性,请您过去看看。”
萧远峥趁此机会,站起身就急匆匆大步离去。
萧长生咧嘴冷笑,瞥见地上那些仿佛被野兽恶鬼啃咬过的锦鲤,胃里翻涌,吃进去的生肉和鲜血一霎都呕了出来。
黑彧连忙爬上岸,却慌张无措,哭道:“主子,我该怎么帮您啊。”
萧长生摇头,喃喃自语,“我不能、不能变成一个吃人的怪物,绝不能。”
庆和大公主府,驸马杨虬修养之所,祈月楼。
彼时,杨虬望着空了的冰盘,打了个饱嗝,便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开始梳理乱糟糟的头发。
一边梳头一边扬声对外面喊道:“打开窗户,我晒晒太阳。”
外头无人应答,但覆在窗户上的厚毡帘却被缓缓卷了起来,炽白的日光立时争先恐后爬上了杨虬的脸。当窗户也被打开,冷风也进来,与室内的暖气相撞,激的杨虬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生得玉白俊秀,年轻时,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有一年随着大公主参加宫里的除夕夜宴,被陛下笑评为仅次于慕容青云的美人。
如今年岁上来了,眼角也有了皱纹,但皮肤却比年轻时更白了。
杨虬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咧嘴到耳根,痴痴的笑。
就在这时,一只鸟飞了进来,它的翅膀在逆光下闪烁着五彩的星芒,扑棱棱落在镜台上。
杨虬看着这鸟,颤着手解下了它腿上绑着的纸条。
一松绑,五色鸟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这日午后,慕容文博清醒过来,就把慕容鸾音兄妹都叫到了跟前。
“坐。”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一个坐在慕容文博左下手位置第一把圈椅上,一个坐了右边的第一把圈椅。
何赛仙与慕容文博同坐一张罗汉床,虽是接受了他得痴呆病的事实,却仍旧愁眉不展。
“我昨日夜里清醒了一阵,就写了请求致仕的折子,一早就让管家送去了袁院使府上,请他替我转呈陛下。我这病,也见不得人了,若有慕名来求医的就说我得了手抖忘事的毛病,治不得病了。”
慕容韫玉连忙站起来道:“是。”
“家中产业,你祖母原本就直接交到了你手上,我病不病都不影响,只是从今往后我们慕容家就是纯粹的药商了,一会儿你就去把大门上那块御赐的大匾摘下来吧,慕容氏医术后继无人,再挂那块‘神医圣手’的匾额就是欺世盗名。”
慕容鸾音嚯然站起,面带薄怒,“爹爹,我难道不姓慕容,我难道金针术没超过你吗?”
“是又如何。”慕容文博直视慕容鸾音,板着脸道:“你真正独立给人看过病吗?还不是我和你娘带着你。”
慕容鸾音听了,腰肢挺直,微抬下巴,立时道:“在西州时,我在咱们家药铺坐镇,一个月来,粗略一算,我经手的病人也有四五十。”
慕容文博顿时哽了一下子,强硬道:“我已替你打算好了,从此后,你也不许再行医用针,你就乖乖做你的世子夫人去吧。”
慕容鸾音气笑了,深吸一口气,耐住性子,温声道:“爹爹为了培养我继承家传医术,可谓用尽心血,就这么白费了?代表慕容家家主的药兽佩被砸,脸面被踩踏,就这么算了?”
慕容文博垂下头,咬牙道:“你能
为了萧远峥荒废三年,再听爹爹一回话,彻底忘掉曾经所学,有何不可?!”
慕容鸾音一霎气红了眼,热泪滚滚落地。
慕容韫玉见状,登时气道:“爹,你从来都谨慎小心,一生除了行医问诊,家里其他事情一概不过问,现如今您得了病,索性妹妹的事情也别多管了,我们兄妹自会商量着来。”
慕容文博也落下泪来,怒道:“你们想怎么挽回脸面,难道要跑到大公主府门口,敲锣打鼓的喊叫,告诉世人,我慕容文博得了痴呆病,会尿失禁,变成傻子的痴呆病?!我不如一头撞死,再任由你们去!”
第64章 第064章娇宠着你兄……
兄妹俩听了他这话,如何还能站得住,慌忙往地上跪去。
慕容韫玉攥着拳头道:“爹,是我说错话了,您别生气。”
慕容鸾音没言语,只是哭。
何赛仙看着自己一双儿女跪地认错,心里泛疼,当即冷笑道:“慕容老爷,您打算怎么安排我呢?当初我待字闺中时,想求娶我的也有十来个,里头既有世家公子,也有清贵进士,我因何选了你呢?”
慕容文博撇开脸,含混道:“还说这些做什么。”
“阿音,你爹不答,你来说。”
慕容鸾音接过碧荷递来的帕子,擦干净眼泪就道:“阿娘说过好多回,之所以选爹为夫婿,首要原因就是仰慕慕容家的医术,嫁给爹算是志同道合,可以继续行医。”
“正是如此。”何赛仙看着慕容文博冷笑连连,“你得了病,不能行医了,就强迫着不许阿音行医,难不成你还想强迫着,也不许我行医?我给你脸了是吧!”
何赛仙猛地一拍炕几,怒道:“仗着确诊了痴呆病,仗着我们都迁就着你,你就想上天啊!阿玉阿音碍于孝道不好说你,我却不怕你,你这病从何处来?还不是因着你嗜酒如命!现在你知道丢人现眼了,早干嘛去了。”
慕容鸾音怕何赛仙说重了,慕容文博真想不开去寻死,连忙起身,站到父母中间拦着,小声劝道:“阿娘,别说了。”
“怎么,你怕他寻死是不是?”何赛仙冷笑,“放心,他惜命的很。”
何赛仙把慕容鸾音扒拉到一边去,接着道:“好些事儿我都没和你们说过,怕说了,有损他的父威。有段日子,他手抖的厉害,我实在生气就把他那些酒都砸了,他和我大闹一场,偷摸着到铺子里拿药酒喝,月底铺子掌柜来交账我才知道。慕容文博,你我夫妻这几十年,从没有为旁的事情红过脸,唯独在戒酒这件事上,你是死性不改,伤了我好几回心。今儿我偏要说,你得这个病,是你自己作死求来的!是你慕容文博砸了慕容家的招牌,是你慕容文博把自己的脸送到人家脚底下让人家踩的,你活该!”
慕容文博又羞又怒,耷拉着头,呼哧带喘。
“怎么,我说错你了?你不服?你恼怒?”何赛仙缓缓站起来,向门口走了两步,淡淡道:“既然我是仰慕你慕容家的医术才嫁进来的,现如今你要让阿玉摘下‘神医圣手’的御赐大匾,我还留在你家做什么,慕容文博,咱两个和离吧,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父子女三人顿时都慌了,兄妹俩慌忙又跪到何赛仙脚下,慕容韫玉拉住她的手,慕容鸾音抱住她的腿,仰起小脸哭道:“阿娘,何至于此。”
慕容文博涨红脸,抬手遮住脸就哭道:“你们只知道我胆小谨慎,难道我是生来就胆小吗?我父亲是慕容青云,我母亲是清河县主,我外祖父是初代郧国公,我外祖母可是丹阳大长公主啊,我年少时也是身份贵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何赛仙听了,昂着头看向庭院虚空处,重重冷哼。
“仙娘,我只说两件事,你听了若还想和离,我成全便是。”
兄妹二人立时察觉到父母双方都需一个台阶下,对视一眼后,慕容鸾音连忙松开何赛仙的腿,起身就道:“阿娘,站着怪累的,咱们坐下听爹爹说。”
一边说着一边就把何赛仙搀扶到上面罗汉床上坐着。
慕容韫玉则是忙忙的使唤婢女们上新茶上点心果品。
少顷,一家四口都坐定了,慕容文博避无可避,就屏退左右,又嘱咐两句不可外传,这才开口说出来。
“其中一件事你们是知道的,七年前,谢淑妃和章贵妃利用七皇子八公主生病,作筏子争斗,我这个擅长小方脉的太医成了遭殃的池鱼,被从三品院使的位置上撸了下来,成了末等医官,我不多说。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怕自己病到最后,糊涂了,再把这件事抖落出来,会给家里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你们要防着我些。”
却原来在十一年前,正月里,那时慕容青云还在世,在一个大雪夜里,慕容青云把慕容文博叫醒,把他秘密带进了东宫,让他给嘉懿太子诊病。
嘉懿太子的表症是骨骼奇痒,周身浮肿;
脉象诊断是脾肾阳虚,经脉不畅;
那时的慕容文博,父母在世,有人撑腰,又自诩医术高超,便有些傲然自负,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就大言不惭说,嘉懿太子的病家传医书上有过记载,药方都是现成的,里面需要用到一味有毒的药材,附子。他如实禀明陛下,还狂妄到问陛下,敢不敢冒险一试。
陛下一听现成的方子都有,又十分信重慕容氏的医术,当即就让慕容文博开方熬药。
慕容文博深知附子的毒性不好控制,怕放多了毒害了太子,就酌情减了五片。
他本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谁知,嘉懿太子喝了药,仅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大口吐血,不但如此,反而比喝药之前还痒。
陛下看着痛不欲生的嘉懿太子,当场暴怒,是其父慕容青云和舅舅萧长生一同求情,才让慕容文博捡回一条命。
慕容文博至今只要一想起那个大雪夜在东宫的遭遇都心有余悸,浑身发冷。
何赛仙心疼的看着慕容文博,“我记得那个大雪夜,公公把你叫走后,我担心的一夜没睡,天蒙蒙亮你回来了,躺下就发了两日高烧,我问你发生了何事,你说没什么事,只是在路上撞客了。原来,你是经历了一回生死,你怎么连我也瞒着啊。”
慕容文博越过炕几把何赛仙的手抓到自己手心里握着,颤声道:“因为我听见了不该听的,我听见嘉懿太子疯了似的喊‘我要吃人’,而陛下满口子的答应,让舅舅去弄死囚进宫。陛下下令不许我和任何人说,枕边人也不行,父亲也警告我,只当做了一场噩梦。”
慕容鸾音白了脸,心里却不知怎的冒出一个想法来:骨骼奇痒,想吃人,这病的邪性之处,竟仿佛和白玉京有些相似。
慕容韫玉浑身冒汗,端起茶盏来就给自己灌了一口,饮毕就道:“只听闻嘉懿太子是暴病而亡,却原来还有这样一番隐情。”
慕容文博颤着手喝茶,缓了缓才看向慕容鸾音道:“乖宝,莫怪爹爹不许你再用针,而是怕你有了名声后,卷入险恶的争斗中。陛下近年来患有严重的头疾,我手不抖时都是我负责针灸止痛,我把自己手抖的事情禀明陛下之后,就换了袁院使,但他的针灸术是我教的,天赋有限,若是让陛下知道你继承了咱家的金针术,怕会找上你。伴君如伴虎的滋味,爹爹深知的,故此不愿意你去担惊受罪。”
慕容鸾音苦笑,“爹爹,我已在险恶漩涡之中。”
说完这句话,就看向慕容韫玉,“哥哥,爹爹今日既然把这么要命的秘密都说了出来,我们也把祖父的死,把白玉京的事情,都告诉爹娘吧。”
“这些日子我也在琢磨这件事,祖父的死亡真相既已查明,爹娘本该知道。我来说吧。”
遂,慕容韫玉把事情从头到尾,详细的告诉了一遍。
何赛仙听后,浑身紧绷,震惊失语。
慕容文博先是呼吸急促,再是额上冒汗,双目呆滞。
慕容鸾音连忙走过去为其把脉,一上手便被那急促乱蹦的脉搏惊吓住了,“碧荷,快去取我的金针来。”
站在窗外听使唤的碧荷一听,立时答应一声,疾步小跑去取。
慕容韫玉也慌了,连忙上前查看,“爹,你别吓我啊。”
“你是谁,在我家做什么?”
慕容鸾音一听,心头酸涩,但彼时摸着他的脉搏却是逐渐平缓了下来,便哽咽道:“这样也好。”
慕容韫玉看着这样的爹,心头五味杂陈,红着眼睛低喃,“连我也不认得了……”
何赛仙缓过神来,落泪道:“我得顾着你们爹,旁的我也不懂,也不想管,你们兄妹商量着办吧,我们两老不给你们拖后腿便是了。”
话落,起身搀扶慕容文博,哄着他到庭院里晒太阳去了。
慕容
鸾音跟了出去,在台阶上坐下。
慕容韫玉坐到她旁边,兄妹俩一块看着父母在日光下,一忽儿看花坛里金黄的腊梅,一忽儿逗弄挂在枝条上的鹦鹉,一忽儿又踏上游廊,携手漫步。
“哥哥瞒着我和萧远峥结盟,调查祖父之死,是为了不让我忧惧;爹爹不许我再行医用针,也是为了不让我担惊受罪;萧远峥也是,他想把我圈在国公府内,像保护心脏一样保护起来。但你们都不曾问过我,究竟愿不愿意。”
“我们只是都想娇宠着你,把所有的风雪挡在外头,让你无忧无虑过一生。”
慕容鸾音心里酸胀刺痛,嗤笑了一声。
“我管你们呢。现在,我要想法子让庆和大公主敲锣打鼓为我们家送上一面妙手回春的金匾来,以及一块上好的墨玉,我要重新雕琢一块家主玉佩,带在我自己身上,哥哥,你没意见吧?”
慕容韫玉抠抠耳朵,含笑逗弄道:“是我耳朵坏了,还是你说梦话了?”
慕容鸾音噘嘴撒娇,“哥哥别小看我,听多了、看多了萧远峥抽丝剥茧的断案手法,我也学会一点皮毛,也没那么难,总结一句话就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已。”
慕容韫玉心觉好笑,连忙做出个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譬如庆和大公主砸咱家招牌这件事,首先肯定是因为爹爹忘事,先去了承恩伯府,慢待了人家。但我仔细想过一回,大公主府中午的时候派人去请的爹爹,可是到了黄昏才又找上门,中间隔了有两三个时辰吧,倘若是咱家晖哥儿、月姐儿腹泻腹痛,请的郎中迟迟不到,咱们坐得住吗,会让孩子们煎熬两三个时辰吗?”
慕容韫玉郑重起来,坐直身子道:“若是我,怕是会一刻钟派人催促一次,直到郎中进府为止,或是得知郎中去了别处后,急忙另找。绝不会从中午拖延到黄昏,眼睁睁看着孩子们被病痛折磨。”
慕容鸾音连忙点头,“对。对于庆和大公主,我只知道一些祖母教过的,说她是元后崔氏所生,同母弟就是薨逝的嘉懿太子,驸马姓杨,是陇西杨氏庶脉嫡子,叫杨虬。二人只生育了一子,叫杨惠风,杨惠风娶了华氏女,叫华云岚,是龙姐姐的姑表妹,这次患病的小儿,应当就是华云岚所生。故此,我打算先去找龙姐姐,向她打听打听华云岚,从华云岚入手,接近患儿,患儿被别的医者治好了是好事,若是还没治好,正是我大显身手之时。”
“经你一梳理,我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慕容韫玉起身,向慕容鸾音伸手,笑道:“走,哥哥送你回国公府找龙大画师去,再有十来日就过年了,顺便问她讨一幅招财进宝的年画。”
慕容鸾音把手搭到他手心里,借力站起来,叹气道:“龙姐姐不在国公府,老公爷给嵘三爷纳回一个良妾,逼迫的他们夫妻偷偷搬出去住了,对外只说龙姐姐回娘家去了。现如今住在长宁坊一座三进的宅子里。”
“长宁坊啊,离着咱家不远,乘马车一刻钟的功夫也就到了。”
于是,慕容韫玉当即命人去套车。
却说萧远嵘,自从得了萧远峥的首肯,就和龙姽婳一起搬到了长宁坊居住,过起了一家三口的小日子。
萧远嵘把宅子里最大的正房,布置成了龙姽婳的大画房。
白日里他自去点卯当值,散值归家,就亲自握着煜哥儿的小手教他描红,待得哄睡了儿子,就与龙姽婳一起,赌书消得泼茶香。
因着宅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主子的缘故,行动处倒比在国公府更恣意。便是房事上,也不怕被人听去了。
这日,龙姽婳为了应付亲朋,就着手准备勾勒年画的画稿,煜哥儿调皮,吵闹着要娘陪玩,萧远嵘就哄他说,带他去玩具铺子挑选玩具,父子俩欢欢喜喜出门去了。
龙姽婳得了宁静,逐渐画入了神,大丫头墨染接连禀报了三次她才听见说慕容鸾音到门口了。
“快请进来。”
第65章 第065章不祥的预感一时,慕……
一时,慕容鸾音慕容韫玉兄妹随着墨染来到了龙姽婳的大画房,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梅香混着墨香的暖气。
龙姽婳听见环佩叮当声,唇角微扬,知道慕容鸾音进来了,头也不抬就笑道:“阿音妹妹你自己找地儿且坐着,容我画完这只观音手就与你叙话。”
“好。”慕容鸾音笑应一声就走到画案前,静静看她勾勒观音手。
彼时,龙姽婳穿着一袭红梅吐艳的白锦襦裙,两臂缠着襻膊,长睫低垂,眉眼如画。
慕容韫玉望去一眼,时至今日,竟仍有些悸动。想当年,他也曾向她提过亲的,奈何他做不到事事以她为先,常伴她游览名胜古迹,这才败给了萧远嵘。
“哥哥,你发什么呆,龙姐姐叫你过来喝茶。”
慕容韫玉连忙回过神来,却见慕容鸾音和龙姽婳已离了画案,在西次间梅花茶桌处坐定了,两双美目皆戏谑的看着他。
慕容韫玉尴尬一笑,连忙走向炭盆,在铜罩子上张开两手就道:“你们说你们的,我烤烤手。”
慕容鸾音和龙姽婳相视一笑,便不再理他。龙姽婳就道:“你闻到了吧,你送我的冷梅香饼子我用上了,各家铺子的梅花香我都试过,不是香气浓杂,就是寡淡无味,终是你亲手制的这冷梅香,清冽淡雅,最合我心意。”
“得闲我再为你制一匣子。”慕容鸾音紧接着就道:“龙姐姐,我不与你绕弯子,我爹爹被庆和大公主府的人当街羞辱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龙姽婳懵然摇头,“竟有此事?”
慕容鸾音知她向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当即把慕容文博被当街揪出马车,砸碎家主玉佩的事情说了一遍,还把慕容文博得了痴呆病的事情也告诉了一回。
“龙姐姐,我今日来寻你,一则是想向你打听一下你姑表妹华云岚是个什么脾性,庆和大公主府府内是什么情形;二则是想请你替我写个拜帖,我想亲自登门解开误会,若她的儿子病愈了,我就只诚心道歉,若还病着,我想将功补过,为其治病。”
龙姽婳听后,脸色沉凝,看着慕容鸾音就道:“怎么偏偏是涉及她儿子的事情,你是不知,她虽性情随和,待人和善,但却有逆鳞,那就是她儿子。”
慕容鸾音心弦一绷,连忙道:“孩子都是母亲的宝贝,我明白。”
龙姽婳摇摇头,轻叹道:“你不明白。那孩子不只是云岚的宝贝,那就是她的命根子。前年她怀了一胎,都九个月了,摔了一跤摔没了,还险些要了她的命,太医说伤了宫胞,往后再孕育子嗣的机会渺茫了,她嫁的是庆和大公主的独子,庆和大公主岂能容许独子绝嗣,便要给杨惠风纳妾,杨惠风起初不愿意,但庆和大公主是个霸道跋扈的性子,又是他母亲,他也争不过,就百般哭求,再给他们三年,三年后若云岚果真怀不上,再纳妾。”
慕容鸾音听到这里,一颗心就沉了下去,苦着脸道:“我这回明白了。”
龙姽婳见她神情愁苦,仍旧接着道:“谁知,老天垂怜,今年年头上就有了喜讯,于十月上生下一个男孩,上个月我还去公主府喝了满月酒,云岚他们夫妻把那孩子看的眼珠子似的。而大公主,也是个看重孙儿的人,不只对眼前这个大孙子百般疼爱,便是上一个摔没了的,听云岚说,大公主跪求了陛下,在般若寺塔葬林起了一座小塔,把那个小小的尸骨供在了塔内,让其与般若寺历代高僧舍利为伴。大公
主其人,虽有些靡浪多情的名声,但也真真是个慈爱的祖母了,云岚说,她亲眼看见过,大公主割破手指滴血在砚台里,用自己的血为那没福气的孩子写往生咒。”
慕容鸾音听完,脸色泛白,“怪不得,原来爹爹怠慢延误的是人家大公主的命根子。”
慕容韫玉踱步走到茶桌旁,叹气道:“阿音,你也听见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你还要继续吗?那可是当朝最尊贵最得宠的嫡长公主,依着我,咱们家就夹起尾巴,吞下这个苦果算了。”
“那就更该诚心诚意的解释清楚了。”慕容鸾音攥紧拳头道:“哥哥你想啊,若是任由这个疙瘩系死,待得将来某一日,大公主心气不顺,想起被咱们家怠慢的事情,会不会冷不丁给咱们家来一下子?她是尊贵得宠的嫡长公主,她降下一个绊子,于咱们家而言,说不得就是一件大祸事了。”
“你顾虑的是。”龙姽婳当即就吩咐墨染去拿一张她自己的拜帖来,转头就对慕容鸾音道:“你说,我来写,把前因后果写成一封信,夹在我的拜帖里,我帮你送到云岚手中。”
慕容鸾音自是感激不尽,趁着龙姽婳起身去找信纸的功夫连忙打起腹稿来。
慕容韫玉也觉慕容鸾音顾虑的是,赶忙帮衬着磨墨。
半个时辰后,信件写成。龙姽婳原要派遣墨染去送,慕容韫玉想着,若是拜帖和信送进去了,华云岚杨惠风夫妻得知了事情始末要召见,他也好当面去陈情赔罪,便和墨染一同去了大公主府。
慕容鸾音在龙姽婳这里坐等着,看着她作画,不知不觉一幅宝光观音就勾勒成了,只待填了色就能挂到墙上。
少顷,忽听得窗外传来欢欢喜喜的喊娘声,紧接着一个头戴五彩虎头帽的男童就拱了进来,“娘、娘,看爹爹给我买的弹弓。”
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跑到龙姽婳面前拽她的裙边红绶带,高高举起鎏金弹弓,一定要龙姽婳低下头来看才罢休。
龙姽婳无奈叹气,低下头来,笑着在煜哥儿眉心勾勒出一个火焰纹,佯怒道:“快去拜见大伯母。”
“拜见大伯母,大伯母安康如意。”
慕容鸾音笑应了,疼爱的摸摸他的头。
一时萧远嵘也进来了,与慕容鸾音相互见礼后,就转身笑望着龙姽婳道:“方才经过颜料铺子,我们父子进去逛了一圈,瞧见一套十二色的彩绘宝匣十分好看,就给你买回来了,约莫半刻钟后就给送到家来。”
“你瞧瞧我那专放颜料的亮格柜上可还塞得下?”
萧远嵘笑道:“再买一对柜子便是。不知怎的,瞧见了好颜料就想为你买回来。”
慕容鸾音听见他们夫妻的对话,心生艳羡,又见煜哥儿倚在龙姽婳腿上鼓捣新得的弹弓玩,忽想起梦境中自己的宝哥儿来,满腔的艳羡都化作了酸涩,在这一刻她忽的明白了自己,嘴上说着要和萧远峥生下嫡长子,可内心深处是畏惧不愿的,一则是生怕再生出一个宝哥儿来,二则是白玉京还没有彻底铲除,危机四伏,她不想生出孩子来担惊受怕。
是不是正因如此,才迟迟怀不上?
正愣神呢,墨染急匆匆的回来了,开口就道:“世子夫人,不好了,慕容大爷被杨大爷泼了一桶臭泔水。”
慕容鸾音“腾”的一下子站起来,向她身后看去,急切道:“我哥哥现在在何处?”
“慕容大爷说自己一身脏污不能看了,先回家去清洗,让奴婢回来告诉您一声。”
慕容鸾音又急又怒,跺脚道:“究竟怎么回事?!”
墨染连忙道:“慕容大爷和奴婢到了大公主府侧门,奴婢打着我们姑娘的旗号把拜帖送进门去了,过了一会儿先是有个人露出头来问我们是谁,慕容大爷就如实告诉了,稍后杨大爷就怒气冲冲提着一桶臭泔水走了出来,泼了慕容大爷满头满身,放下话说‘我不去找慕容文博偿命就罢了,你慕容韫玉竟腆着脸送上门来恶心我,要不是看在萧氏的面上,泼的就不是泔水而是火油’。杨大爷扔下这一句,就让下人把门关上了。”
慕容鸾音听的心惊肉跳,想到自己在信中写的内容,一则是诚心致歉,解释慕容文博不是故意怠慢了大公主府,而是生了忘事的重病;二则是说自己继承了慕容氏的金针术,若有需要效劳的,尽管召了她去诊治。
从始至终,都是歉意和诚意,万万不敢有一个字的冒犯,为何却得了这样的羞辱?
但此时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哥哥是个出门巡视铺子都要带着自己浴桶的人,如何受得住一桶臭泔水。想到此处,慌忙撞开门帘,向外疾奔而去。
庆和大公主府侧门半敞,有两个小厮在清洗地面。
府内正院,一个贵妇人正半卧在美人榻上,头戴五翅金凤冠,穿着凤穿牡丹大红织金袍,在她身后跪坐着一位光头缁衣的僧人,面容秀丽,正在为贵妇人捏腿。
就在此时,卷帘的婢女低着头进来禀报道:“殿下,驸马在院外求见。”
庆和大公主一听,享受的神色一僵,缓缓睁开了眼睛。
“慧悟,你且退下。”
僧人捏腿的动作一顿,低眉顺眼离开美人榻,绕过屏风纱幔往后院去了。
僧人的身影才消失在纱幔后,杨虬就施施然走了进来。
但见他锦帽貂裘,姿仪万千,黛眉雪肤,挺鼻朱唇,潘安卫玠也不过如此了。
庆和心酥如棉,忙忙坐起来,招手让他与自己同坐,摸着他脸道:“可是好些了?”
杨虬黛眉一蹙,桃花眼滴下泪来,“殿下,罪孽深重之人不敢言‘好’,虬想寻求解脱,恳请殿下赐死。”
庆和痴痴的抚摸着他的脸,“我舍不得你,再让我多拥有你一些时日如何?”
“前年殿下也是这般说的,我遵从了,服下后虽有奇效,可清醒后我痛不欲生。”杨虬把庆和的手拿下来,握在自己手里,哭道:“我也不愿意殿下再为我作孽。为了我这恶鬼附身一般的病,我自己翻阅古籍时,发现有一种针灸术,叫做‘鬼门十三针’,专治鬼祟癫邪之病,可惜失传了,我又打听到,现如今最精通针灸术的是慕容氏,我想请殿下为我请来,做最后一试,治好了我便与殿下恩爱白头,若仍旧治不好,恳请殿下赐死。”
话落,杨虬一边紧握庆和的手,一边跪到脚踏上。
庆和神色一冷,抽出手来去端酒樽,“你发了病,把自己关在祈月楼内,许是不知,前几日我才命人羞辱了慕容文博一顿,就在半个时辰前,慕容大郎又亲自上门赔罪又被惠哥儿泼了一桶泔水撵走,这会儿你却想让我请来慕容家的人给你治病,岂不是让我自打脸?”
杨虬悲痛落泪,凄声道:“惠哥儿被蒙在鼓里,他以为小大郎之死,真是慕容文博耽误的,殿下心里难道不清楚吗?既然已经让他背了锅,作甚又去羞辱人家一顿。”
“我都是为了谁?!”庆和猛地将酒樽掷于地,怒声喝问。
“自然是为了给我治病。我也明白,殿下是为了做戏做全套,免得惠哥儿夫妻起疑。我都明白的……”
话落,杨虬自大袖中掏出匕首来,就向自己颈动脉划去。
庆和眼疾手快,一把握住杨虬手腕,惊怒道:“没有我的允许,你自戕试试,你前脚死,后脚我就覆灭你杨家满门!”
杨虬拂开庆和的手,自己把匕首扔到一旁,悲怒交加,泣泪如雨,“敢问殿下可曾真心爱过我?”
“你还要我如何爱你,为了治你的病,我连、连亲孙儿都……”庆和怒红双眼,喉头哽住,没能说出后半句话来。
杨虬爬着去把匕首捡回来,两手捧着递到庆和面前,哭道:“既然爱我,便不要让我生不如死的活着。我已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能死在殿下手中,死也瞑目。”
庆和一把抓起匕首扔的远远的,又把杨虬搂到怀里,心疼道:“事已至此,我便告诉你实话吧。若那慕容氏金针术
真能治你的病,我纡尊降贵亲自去请也甘愿。但,我心里知道,慕容氏九成九治不好你的病。”
杨虬不解的看向庆和,“殿下怎知?”
庆和疼惜的抚摸杨虬的脸,哀叹道:“我说与你,你要守口如瓶。”
“殿下说完,即刻杀了我,我才高兴。”
“休得胡说。”庆和便搂着杨虬道:“你这病,我弟弟也得过。”
杨虬震惊,“嘉、嘉懿太子?”
庆和轻点头,“外头人只知道嘉懿太子是暴病而亡,可我却秘密探知到,他是得了‘吃人’的病,就和你这病是一样的,我还知道,是有个妄图左右国本继承的邪教下的毒,故此,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得了病,而是中了邪教的毒,说不得还是我这嫡长公主的身份连累了你。”
杨虬慌乱垂下眼,“原来、原来是这样……”
“说是暴病而亡,可我揣测应当是父皇想尽一切办法之后,发现解不了这毒,迫不得已把我弟弟杀了。而那慕容文博就曾经被秘密召进东宫过,因此我怕找来慕容文博给你治病,你就暴露了,若被父皇知道,你就活不成了。”
杨虬听完,忙忙的又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殿下,我从惠哥儿那得了这封慕容氏女写给儿媳华氏的信,慕容文博仿佛得了手抖忘事的病,他捏不得金针了,现如今继承慕容氏金针术的是慕容文博的长女慕容鸾音,我想请她来给我治病试试,若治不好,我死心了,也请殿下成全我求死之心。”
话落,又掏出帕子来擦眼泪,擦着擦着把眼角的粉都擦去了,露出了些许细纹。
庆和瞥去一眼,叹息道:“你也上了年纪了。”
杨虬垂首低眉,颤声道:“是。”
“你自去安排吧,让冯嬷嬷去请。”
“是。”
“为着你,我再尽心也没有了。”
“是。”
却说慕容鸾音得知慕容韫玉被泼了臭泔水,着急忙慌赶到家,直奔哥嫂的院子,就见满院子乱糟糟的,众多仆婢提着热水桶送到厢房廊下,便有屋内服侍的大丫头接手,提了进去,又把空水桶送出来交给粗使的拿走。
潘素馨抱着月姐儿在正房廊下来回踱步,忧容满面,甫一瞧见慕容鸾音进来了,立时站住脚,把哭啼的月姐儿交给奶娘就冷声吩咐道:“抱到后花园去,凭她哭死,我不去抱她,你不许抱到我跟前。”
月姐儿离了亲娘的怀抱,顿时哇哇大哭。
奶娘无措道:“姐儿嗓子稚嫩,若放任不哄,哭哑了可如何是好?”
彼时慕容鸾音已经到了潘素馨跟前,连忙道:“嫂子自去帮着哥哥清洗便是,我来哄月姐儿。”
“怎敢劳烦‘家主’您呢。”
慕容鸾音听出她语气里的阴阳怪气,一霎怔住,“嫂子这是何意?”
潘素馨把奶娘撵走,待得月姐儿烦人的哭声远去,顿时就冷着脸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您自称要做家主,我自然要敬着,若还像从前似的待你,你这家主岂不是‘有名无实’。”
慕容鸾音听出她句句不离“家主”二字,心中隐隐明白过来,当即解释道:“嫂子放心,在这个家里面,我顶替的是爹爹的位置,爹爹支撑起来的仅仅是慕容氏的医术,我也是,至于家里的药铺生意,依旧是哥哥做主,从前怎样,我做了家主,依旧怎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潘素馨听罢,怒从心底起,抬手指天就道:“我若是怕你分去家里财产,就让老天爷降下一道雷来劈死我!”
“嫂子不为这个,那又是为何?”
“是你口口声声要挽回慕容家的名声,可为何被泼了臭泔水的是你哥哥,不是你?!你不是家主吗?为何不是你亲自登门道歉,反而指使你哥哥去,受此奇耻大辱?!”
慕容鸾音被气急的潘素馨逼下石阶,满面怔愣,哑口无言。
潘素馨高高站在台矶上,红着眼眶怒视慕容鸾音,“你只会嘴上说要做家主,可你娇生惯养,任性妄为,你知道如何做好一个家主吗?你知道一个家主要承担些什么吗?!你爹娘,你哥哥,一味地宠惯着你,些些小事上,我也乐得学他们。可我万万没想到,像是做家主这样关乎一族兴亡的大事,他们竟也纵容你过家家!”
慕容鸾音被凶哭了,慌忙解释道:“嫂子,我绝不是过家家……”
“我不过高声说你两句,你就哭了,哪家的家主是你这样的?!他们娇宠着你,不忍训诫,可今日宁愿你哥哥休了我,我也要说出来揭穿你!”
潘素馨睥睨着下方的慕容鸾音,冷冷道:“何为家主?那就是,家族遇到大事的时候,立在前面挡风遮雨的领头羊。可是你呢,未出阁时,祖母护佑着你,为你谋嫁高门,铺好后路。嫁人后,有萧世子宠爱着,给予你世子夫人的尊荣。在婆家受到些许的冷待,就闹着和离,又想回到娘家来做家主。你哥哥宠爱你,愿意两手奉上家主的虚名哄你高兴,可你扪心自问,你的医术真就高超到能支撑起慕容家‘神医圣手’的名声吗?你长到这么大,都是被庇护宠爱的那一个,你何曾真正面对过外面的风刀霜剑!你做家主,你连亲自去人家府门口道歉的勇气都没有,生怕辱没你世子夫人的尊荣!既要这个,又要那个,你真当自己是天仙神女不成?!”
“我、我没有……”
“你住嘴!”
就在这时,慕容韫玉披着一件孔雀蓝鹤氅从厢房快步走了过来,瞧见慕容鸾音脸色苍白,就怒瞪潘素馨,却见妻子泪眼滂沱,殷殷关切,一霎满心的怒火都憋在了喉咙处。
“你、你看孩子去吧。”
潘素馨转脸盯着慕容鸾音,道:“随她多哭两声还能怎得,过分的宠溺未必是好事。”
“潘氏,你今日鬼上身了不成?!”
潘素馨又看向慕容韫玉,但见他发尾结冰,冻得嘴唇泛紫,克制着心疼,咬牙继续道:“好歹让我痛快说完,说完了,休了我也随你。依我说,公爹被大公主羞辱这个事儿,原本就是我们理亏在先,那家主玉佩砸了就砸了,大公主出了气,就不会再找咱们家麻烦,作甚再去人家府上讨嫌,再惹出了大公主的气恼来,谁顶上去受辱,还不是你,你不心疼自己,我心疼!公爹的安排就极好,索性把‘神医圣手’的匾额摘下来,大家做缩头乌龟,求一个平平安安!”
“你闭嘴!”
慕容鸾音惊见慕容韫玉抬手欲打潘素馨,连忙抱住他的胳膊。
潘素馨却哭道:“你打!你怕我欺负了你妹妹,头发滴着水就跑出来护着,这会儿都冻上了,她可曾看见,可曾心疼你!你得了头疼脑热,还不是我服侍你!”
“嫂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慕容鸾音连忙道:“哥哥,你赶紧再进去洗个热水澡,把头发绞干了再出来。嫂子一心为你,可不能打。我到花厅等你,咱们再说话。”
话落,落荒而去。
这一路往花厅,慕容鸾音仿若神游一般,若非碧荷搀扶着,不知要跌倒几回。
碧荷接过丫头送上来的茶,捧到慕容鸾音面前,就开始劝解,“姑娘,大奶奶是看着大爷受辱,她心疼了,这才说了几句重话,您不要往心里去。”
慕容鸾音一时无言,轻轻摇头。
碧荷便把茶盏放到香几上,使唤丫头去拿手炉。
“在龙姐姐那里,当哥哥说要和墨染一道去送拜帖的时候,我不觉得什么。可方才被嫂子奚落一顿后,我才惊觉,哥哥事事护在我前面,我是习以为常的。嫂子说的对,我既然口口声声要做家主,就本该是我亲自登门才对。若是我亲自登门,我有郧国公府世子夫人的头衔在,那杨惠风应该不会直接泼臭泔水吧?”
碧荷叹气道:“谁又能想到呢。”
慕容鸾音话出口后就呆怔在那里,片刻后,脸蛋灼烧,苦笑起来,“真可谓旁观者清,嫂子意指我放不下世子
夫人的尊荣,也是一针见血。却原来,我说了那么多次和离,内心里就是仗着他舍不得我罢了。我还是、还是虚荣的,就像祖母曾经亲口问过我,是想成为慕容家医术的继任者,还是嫁去郧国公府,成为高门贵妻,我毫不犹豫就选择了成为他的妻子,明面上,我是满心爱慕他,所以一定要嫁他,可暗里面也是因为我慕荣华。”
“谁不贪慕荣华,难道姑娘对世子爷的一腔真情是假的吗?姑娘钻了牛角尖了。”
“可是,嫂子一席话让我明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既然说要做家主,往后就要事事顶在前面。”
就在这时,有丫头来传话,庆和大公主府派了一位女官嬷嬷来请出诊。
慕容鸾音一听,喜出望外,以为是柳暗花明,更兼之想要证明自己有勇气顶在前面,立时就吩咐碧荷背上医箱,点齐赵荆阎大忠随扈,登车往大公主府去了。
待得慕容韫玉更衣梳头毕,听到大公主府来人请出诊,慕容鸾音已经登车去了的消息,又想到那杨惠风要他偿命的那番狠话,心生疑窦,右眼皮狂跳不止,想到为今之计,唯有萧远峥能护住慕容鸾音不受辱,忙忙的骑马出门去了。
却说萧远峥,得知大理寺狱中有要犯出了问题,就快马加鞭去了大理寺。
彼时,孟凡尘和胡狸已等在大理寺狱门口,甫一瞧见萧远峥赶到,就双双上前躬身作揖,随后就把萧远峥引到了大狱的最深处。
最深处牢房内只关押了一个重刑犯,那就是玉在山。
此处黑暗无光,只每日狱卒挑着灯来送饭时,才有光亮。
这会儿,却是挪来两座塔形灯架,把此处照的灯火通明。
铁笼之内,玉在山浑身脏污,散发恶臭,正抱着自己的左臂在啃食,整个小手臂没了,一双脚也没了。
孟凡尘和胡狸站在门旁两边,一左一右高高挑着布帘子,孟凡尘咽下一口口水就道:“大人,您看到了吧,这玉在山在啃食自己,他、他不是人了。”
萧远峥举步入内,靠近铁笼,玉在山蠕动的腮帮子一停,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殷红邪性的眼睛来。
萧远峥心生惊骇,面上不动声色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孟凡尘不敢入内,躲在门外道:“此事、此事还要从一个叫周锅盖的狱卒失踪的事情说起,他是负责给犯人送饭的狱卒之一。也不是,还要从玉在山被关在此处,日夜哭嚎吼叫说起,因着狱卒们都知道他疯了,故此他日夜哭嚎吼叫就没人在意,只遵上面吩咐把他吼叫出来的只言片语如实记录。后来这玉在山就安静了,狱卒们乐得耳朵清净,越发无人在意,不久后就有个狱卒嘀咕说大狱里老鼠减少了,还问同僚是不是谁撒了老鼠药。再后来,发俸禄的时候,牢头就发现少了一个狱卒。”
这时,萧远峥猛地发现,玉在山身上穿的不是麻布囚服,而是一件破烂的赭色长袍,赭色粗布长袍乃是狱卒的公服。
萧远峥立时得出一个惊悚的推断来,不死心的问出口,“他身上的狱卒公服哪来的?”
胡狸猛咽一口口水,白着脸道:“我们遍寻不着狱卒周锅盖,悚然发现玉在山身上多了一件狱卒公服,关押他的铁笼子里多了一滩血迹,待得我们又发现玉在山连自己也吃以后,我们推断出,周锅盖极有可能在给他送饭,靠近铁笼时,被他制住,而后被、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吃了。”
萧远峥倒吸一口凉气,“人体骨头极其坚硬,他总不能把骨头也吃了,骨头呢?”
就在这时,笼子内的玉在山仿佛认出了萧远峥,一面发出怪笑声,一面挪开屁股,用手刨了刨屁股下的泥土,就刨出一根骨头来,高高举起,递向笼外。
那是一根人体胫骨。
萧远峥蓦地闭目,再睁眼时,冷落寒霜,“狱卒周锅盖以身殉职,稍后你们收敛他的尸骨厚葬,至于抚恤银……孟少卿,稍后你把周锅盖家中情况写成折页交给我,待得我向陛下禀报玉在山的罪行时,一起呈上。”
孟凡尘连忙应“是”。
“玉在山疯了以后,可又吐露出什么?”
孟凡尘连忙把挂在门外墙上的记录册子摘下来,两手捧着恭敬递给萧远峥,“都在这里了。”
萧远峥翻开一看,就只见上面反反复复写着几句话:
我要吃人!
杀了我!
求求你们了,给我人肉吃!
杀了我!杀了我!求求你们杀了我!
羊、球,羊球!羊球!羊球!
萧远峥心想,从玉在山的症状看,他应该也是吃了长生丹,中了毒,所以他吼叫着吃人,而这些狱卒只以为这是发疯之人的疯言疯语,只做记录,没放在心上。可这羊球是什么意思?
“孟少卿,这是何意?”
孟凡尘额上冒汗连忙道:“这册子上,都是狱卒们听玉在山的吼叫,如实记录的,连成一句话的还好分辨,单个的模糊的词,例如这羊球二字,是狱卒听音胡乱对应上的两个字,实在不知是什么意思。”
萧远峥皱眉沉思,没言语。
就在这时,牢头来禀报道:“萧大人,您的小厮观棋来传话,说是您的舅兄慕容大爷正在大门外候着,有要命的急事相求。”
萧远峥听了,不知怎的就生出不祥的预感来,扔下记录册子,大步流星向外奔
第66章 第066章原来是你待……
待得萧远峥疾步奔至大理寺门外,就见慕容韫玉正扶着石狮子连打两个喷嚏。
“可是阿音出事了?”
慕容韫玉拿帕子擦擦鼻子,听见他声音发颤,连忙安抚道:“你先别急,她带了你给的那两个长随去的。”
萧远峥一听,颤栗的心脏稍安,拧起剑眉,冷冷道:“你最好真有要命的急事求我。”
慕容韫玉又打一个喷嚏,才急忙道:“我想着性命是无碍的,就怕会受辱,唯有你去才能从大公主府上把阿音捞出来。事情是这样的,我今日去大公主府上道歉,被她独生子杨惠风泼了一桶臭泔水,他还通红着一双眼睛扬言让我偿命,随后我回家清理沐浴,就在我沐浴的时候,大公主府上偏偏又来了个冯嬷嬷,请阿音出诊,阿音就带着碧荷,赵阎二人急匆匆去了。可我在沐浴的时候却想不通,怎么就到了要我慕容家偿命的地步呢?难不成他家的小大郎出事了?若果真如此,许是羞辱了我还不解气,这才又把阿音诓骗了去。因此,我急急忙忙来寻你去解救。”
萧远峥听完,脑海中关于大公主府的讯息一一浮现出来。大公主楚鸣凤,跋扈霸道,放浪形骸,名声不佳,只与驸马杨虬育有一子杨惠风……
想到此处,萧远峥忽的浑身僵直起来。大驸马杨虬,多年前就以得了怪病为由闭门不出,外人都嘲笑他是因为绿云罩顶,才没脸见人。而大公主却以为驸马祈福驱病为由,在北郊办了一所悯老院,一所慈婴园,收容孤寡老人和弃婴。
杨虬、羊球、杨虬、弃婴……玉在山吃人,难不成是杨虬供给的?若果真如此,杨虬必是白玉京的邪教徒!
想到此处,萧远峥心肝俱颤,“阿音出事了!”
一边说着,一边解开慕容韫玉拴在石柱上的缰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慕容韫玉眼睁睁看着萧远峥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煞白,又疾驰而去,呆愣了一下,浑身颤抖,“不会的、不会的……”
这边厢,慕容鸾音已被那冯嬷嬷领到了公主府内仪门外。
“慕容夫人,过了这道门就
是内院了。”
慕容鸾音连忙对赵荆阎大忠道:“你们二人在此等候。”
赵荆拱手道:“还请夫人不要在内院逗留,诊过病人后速速出来与我们二人会和。”
“好。”
冯嬷嬷迈过门槛,站在仪门内焦急的催促道:“慕容夫人,恳求您脚程再快些,我们小公子腹痛的厉害。”
慕容鸾音连忙带着碧荷跨过门槛,跟上那冯嬷嬷,禁不住问道:“怎么这样急,难不成你们府上一个太医也没有?”
冯嬷嬷脚步一顿,越发加快,边走边道:“请过了请过了,可那些太医都说,我们小公子许是肠绞痛,这般的急症,唯有施以慕容氏的金针才有奇效,这才又派我去亲自把您请了来。”
“那倒是。”慕容鸾音为了跟上那冯嬷嬷,只得小跑起来,喘着气道:“可我、可我也得跟您说实话,这是我头一次给不满百日的小儿、小儿治病……”
“不要紧,您治就是。”
碧荷背着医箱缀在后面,脚步轻快,呼吸平稳,赶上去搀扶着慕容鸾音一条胳膊就喊跑在前头那冯嬷嬷,“您老人家慢些,慢些。”
待得进了一条偏狭的夹道子,那冯嬷嬷终于慢了下来。
慕容鸾音主仆这才警觉起来,扶着小红门门框子不走了。
“冯嬷嬷,这是通向华大奶奶院子的道路吗?”
冯嬷嬷连忙赔笑道:“您放宽心就是,过了前面那道宝瓶门,就是祈月楼,华大奶奶就住在那里,不瞒您说,大公主对华大奶奶不满,若非大爷疼着护着,早就休出门去了,连这偏僻处的祈月楼也住不得。”
慕容鸾音听了,这才又跟上,笑道:“你们华大奶奶是我一个妯娌的亲表妹,她也和我提过一嘴,和你说的对上了。”
冯嬷嬷暗暗松口气,忙忙的把慕容鸾音主仆送到了宝瓶门,正有两个白净清秀的小厮等在那里。
“星奴、月奴,慕容夫人我就交到你们手上了。半个时辰后,我还来这里接了,恭敬送出门去。”
慕容鸾音一听,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宝瓶门内,垂柳碧溪掩映着一座精致的小楼阁。
随着两个小厮入得楼内,便见厅堂上垂下了一帘玫红色纱幔,纱幔上映着一道端坐的倩影。
慕容鸾音以为那就是华云岚,连忙福身见礼。
帐内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个呼吸后才出声道:“上茶。”
慕容鸾音听见是一道男声,脸色顿变,吓的往后退了一步,靠在碧荷身上,“你不是华云岚,你是谁?诓骗我来想做什么!你当知道我的身份,若敢对我不敬,萧远峥不会放过你!”
杨虬柔声道:“慕容夫人莫惊惧,我请你来,自然是为了治病,原本是要请你父亲的,但是你夹在拜帖里写给我儿媳华氏的信,我看过了,得知你父亲得病不能再施针,而今是你承继了慕容氏的金针术,故此请了你来。”
这时月奴捧着一盏清茶走向慕容鸾音,腼腆赔笑道:“请慕容夫人用茶。”
慕容鸾音当即就道:“我用不惯别人府上的茶具,这会儿也不渴,拿下去吧。”
月奴僵站在那里,禁不住看向映在帐幔上的人影。
“慕容夫人既然不喝,你就拿下去吧。”杨虬一边说着,一边往手畔香炉里倾倒了一捧香粉,“还请慕容夫人上前来为我号脉。”
慕容鸾音冷笑一声,淡淡道:“驸马爷许是对别的医匠随意驱使惯了吧。我来贵府出诊是为弥补父亲的过失,为得了肠绞痛的华氏子治病。况且,我也不是太医,没有为皇亲权贵诊病的职责,我只凭喜好行事,既然见不到华氏子,告辞。”
“慢着。”杨虬佯装咳嗽一声,柔声道:“慕容夫人误会了。一则,我知你是萧世子之妻,并非寻常医匠,故此绝没有随意驱使之心,也是为了你的名声考量,才以小大郎的名义请了你来,并非故意诓骗;二则,小大郎已经死了。”
慕容鸾音唇瓣微张,“什么?!”
杨虬把放在香炉旁边的斗方杯拿在手里,摩挲着杯沿,继续道:“三则,小大郎之死,致使大公主恨毒了你们慕容氏,正暗地里酝酿着覆灭你们,是我拦在前头,为你们求了情,大公主放出话来,若你能治好我的病就功过相抵,不再追究。那么,慕容夫人,你现在愿意为我诊病了吗?”
慕容鸾音既震惊又愤怒,攥着拳头道:“怎么、怎么能全怪责于我们家呢,总不至于,那日只请了我父亲一个太医吧。”
杨虬面无表情道:“这样吧,我让月奴把你领到大公主面前,你到大公主面前强势辩解一番如何?”
慕容鸾音顿时生怯,大公主跋扈霸道之名满京城都知道,她若去了,无异于往刀口上撞。为今之计,只能吞下这个苦果,以化解这场冤仇为要。想到此处,便软声道:“罢了。我不会悬丝诊脉,还请驸马爷出来一见。”
“我这病不能见光。月奴。”
侍立在侧的月奴当即去搬了一个绣墩来,隔着帐幔放在了杨虬面前。
“慕容夫人,请坐于此处为我们驸马爷诊脉。”
月奴说完就退避了出去。杨虬从帐幔缝隙中把自己的右手伸了出来。
那是一双纤细修长,却异常惨白,青筋历历可见的手。
慕容鸾音见状,不敢托大,立时上前坐定,调息后就搭上了他的脉搏。
“如何?”
慕容鸾音气笑了,“您的脉息强劲有力,这可不是生病之人的脉象。”
“是吗……”杨虬死寂的眼中浮现讥笑,“可我发病时,全身骨骼奇痒,似有虫子在血肉里钻来钻去,又仿佛被恶鬼夺舍,满脑子里就想着吃人。”
刹那,慕容鸾音瞳孔骤缩。
与此同时,杨虬摔杯为号。
侍立在门外的星月二奴听得碎裂声,“嘭”的一声将门锁住,大声喊了一句,“驸马爷发病了!”
电光火石,杨虬暴起攻击,隔着纱幔掐住慕容鸾音的脖子,“对不住了。”
碧荷瞠目,慌急上前解救,抡起背着的医箱狂砸杨虬后背,嘶声裂肺般喊叫起来,“放开我们姑娘!来人啊,杀人了——”
三人挣扎对抗之时,帐幔被扯落,慕容鸾音整个被裹缠在了里头。
杨虬被砸的疼了,不得不暂时放开慕容鸾音,转而夺下医箱摔烂在地,又回身向卷云几底下去抽长剑。
碧荷趁机从后面一把抱住杨虬腰身,疾声大呼,“姑娘快跑!”
此时,慕容鸾音已经把自己从帐幔里解救出来,惊见杨虬发狠揪扯住了碧荷的发髻要用剑刺她,浑身颤抖,捡起地上散落的药瓶脉枕就胡乱往他头脸上砸去。
杨虬暴怒,一剑划破碧荷箍在他腰上的手臂,碧荷大叫一声撒开手。
杨虬一脚将她踹翻,挥剑刺向慕容鸾音,追着她砍杀。
慕容鸾音跑了两步,腿脚酸软绊倒在地,就在杨虬长剑刺下时,又被碧荷抱住了腿。
杨虬狠戾狞笑,照着碧荷后背就狠刺了两下。
碧荷疼的五官扭曲,却仍死死抱着杨虬的腿不撒手。
慕容鸾音回眸一望,目眦欲裂,竟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勇气,咬牙爬起来,抱起一个大花瓶就照着他的头砸去。
杨虬没想到碧荷的力气那般大,竟被牵制的动弹不得,被砸的头晕目眩,暴怒发狠,又给了碧荷深深一剑。
碧荷吐血。
与此同时,慕容鸾音捡起地上的金针布包,夹了两根长针在手,又拿起一个青瓷美人觚砸向杨虬。
这一次,杨虬拔出剑来,砍落美人觚,两眼怒睁。
可就在美人觚自半空坠落的同时,慕容鸾音向他双目射出了两根金针。
杨虬没防备,“啊”的一声惨叫,紧急闭眼,可已经来不及了,金针刺入眼珠,他虽拔出,眼前一片血色模糊。
“我要杀了你!”
慕容鸾音见他发狂,胡乱挥剑,慌忙躲避,又拿起桌上果盘,用尽力气向远处掷去。
杨虬听着动静追过去砍杀。
趁此时机,慕容鸾音扑向碧荷,按住她汩汩流血的伤口,浑身颤抖,脑海中一片空白。
彼时,碧荷已经晕死过去。
那边厢,杨虬绊在桌子腿上摔倒在地,竟就那么翻过身来仰躺着,任由血水从眼角流淌而下,嗬嗬怪笑。
香炉中,白烟袅袅升腾。
慕容鸾音察觉自己竟像是要睡去一般,慌忙扇了自己好几巴掌,爬着去把金针布包拿到手里,把手上血
水在衣裙上擦干净,捏出金针来就扎在碧荷几处要穴上。
“碧荷姐姐,我会救你的,我能救你,一定能……”
白烟在空气中扩散开,越来越浓郁。
慕容鸾音眼皮闭合,她蓦的把嘴唇咬出血来,迫使自己再度睁眼,直至扎下最后一针,才支撑不住倒在了碧荷身侧。
与此同时,萧远峥闯进公主府,见到守在二门上的赵荆阎大忠,听得说,只一个碧荷陪着进去了,心慌的仿佛要跳出口腔。
庆和大公主正在训诫儿子杨惠风,听得萧远峥无礼闯入,顿时大怒,下令召集府中侍卫来拿他问罪。
萧远峥再也顾不得其他,夺过阎大忠随身的长刀就杀了进去。
待得终于杀进祈月楼,踹开门的一刹那,当他看见慕容鸾音躺在血泊之中,满脸满嘴都是血,心口窒痛,喉咙涌上腥甜,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他的脑海在一瞬间死寂,手中血刀坠落,缓步走向慕容鸾音,瘫坐下来,把她小心翼翼抱在怀中,轻柔的抚着她的脸,看着她看着她,眼前模糊着模糊着一片黑暗。
门开了,烈烈寒风吹了进来,吹散了空气中散布的迷药。
慕容鸾音被勒的疼了,缓缓苏醒过来,睁开眼看见萧远峥嘴角流血,眸光冷寂,心里慌疼起来,“峥哥哥,你受伤了?”
慕容鸾音挣扎着从他怀里抽出手来,捧着他的脸,泣声哭喊,“你别吓我。峥哥哥、峥哥哥你是哪里伤着了,我这就为你治,我能的,我一定能救你!”
萧远峥听得慕容鸾音的哭泣声,耳中一阵蜂鸣过后,眼前黑暗散去,待得他看见慕容鸾音鲜活的泪眼,再度吐出一口血来。
吓的慕容鸾音脸色惨白,挣着要去拿地上的金针。
“你伤在何处,我看看!”萧远峥慌忙去擦她脸上嘴上的血。
“我、我没伤着,是碧荷姐姐拼死护着我,是她被大驸马杨虬扎了好多剑,流了好多血。”
说到此处,想到方才经历的九死一生,蓦地抱住萧远峥就颤抖着哭道:“杨虬、杨虬要杀我,他、他说他发病就想吃人。”
这时众公主府侍卫打败赵阎二人,护着庆和大公主母子走进楼内,庆和大公主甫一听见这话就怒喝道:“休得胡吣!”
那原本仰面躺在地上的杨虬,听到楚凤鸣的声音,缓缓站起来,张开两臂,风拂弱柳似的四处找人,夹声哭道:“殿下,您在哪里?我被慕容夫人扎瞎眼睛了,您要为我做主啊。”
楚凤鸣见他这副柔弱无依的模样,立时心疼了,出声道:“风儿,还不快去把你父亲搀扶过来。”
杨惠风冷眼看了杨虬两眼,这才走过去,扯着他一片袖子带到了楚凤鸣面前。
楚凤鸣看着杨虬紧紧闭合往下淌血的眼睛,心中震怒,转脸冷冷睥睨慕容鸾音,“你竟敢扎瞎我的驸马,吾要你拿命来偿。”
“是他佯装发病先要杀我!”慕容鸾音惧怒交加,泣声道:“他还把我的婢女刺成重伤。而且、而且他还说自己发病时骨骼奇痒,想要吃人,这般邪恶的病,我父亲就亲手诊治过一例,大公主,您若打定主意以权势压我,要我偿命,我就敢张扬出来,告御状!”
楚凤鸣凤眸一横,顿起杀意。
萧远峥站直身躯挡在慕容鸾音前面,掏出帕子来,一边擦拭唇畔的血迹一边淡淡道:“我妻所言之事,我也从我祖父那里得知了,大公主若想杀人灭口,怕是连我们祖孙一起杀才行。但在此之前,我得了陛下的圣谕,凡是发现患有此等邪病的,都要抓进大理寺狱严加看管起来。所以,我要带走大驸马杨虬,若大公主阻拦,那就是抗旨。”
话落,自怀中掏出“如朕亲临”的金牌,给楚凤鸣看了一眼又收了回去。
楚凤鸣收敛怒火,冷声道:“我的驸马没病!”
“大公主神通广大,应当知道白玉京这个邪教,也应当知道玉在山的事情,他如今被关在大理寺狱,没有人肉供给,发病了,吃掉了一个狱卒,还吃掉了自己的胳膊和脚。玉在山供出了杨虬,指认杨虬就是给他提供人肉的人。而据我所知,大公主为杨虬在北郊办了一所悯老院,一所慈婴堂,想必这就是杨虬人肉的来源。如此,大公主是主谋,还是帮凶?我会如实上禀陛下,请陛下圣裁。”
楚凤鸣心口惊颤,冷傲道:“那又如何,我没染病,左不过被父皇痛骂一顿。我只是、只是太过宠爱自己的驸马,为了减轻他发病时的痛苦,豢养了些低贱的药引子,若没有我收养,那些药引子也早就死了,是我养着他们,他们才能多活几天!”
萧远峥蓦地攥紧双拳,冷冷逼视楚凤鸣。
慕容鸾音听她竟是如此视人命如草芥,气的咬牙切齿,忽的想到华云岚摔掉的九月胎,和只因得了腹绞痛就莫名其妙死了的那孩子,心中惊疑起来,禁不住道:“大公主,你的驸马吃人,你就帮他养药引子,那、那你死去的两个亲孙儿呢?”
杨惠风自从听到杨虬吃人,自己的亲娘又帮他养药引子的事情,就两眼发直,浑身僵硬了,忽的又听见慕容鸾音问出这样一句,登时就惊恐的瞪大眼睛,“不可能!”
“都闭嘴!”楚凤鸣权衡一番后,冷冷看着萧远峥道:“你竟什么都知道,看来我父皇已是信重你到了骨子里。既如此,我也知道,我做下的事情是瞒不过去了。父皇那里,我自会去解释。你想带走杨虬就带走吧,他罪孽深重,早该被赐死了。”
萧远峥拱手一揖,垂眸道:“大公主深明大义。”
就在这时,杨虬猛地锁住楚凤鸣的脖子,攥着一片锋利的碎瓷抵在了她的颈动脉上。
他的暴起发难,谁都没防备。
在场众人皆是愣了一瞬。
“杨虬,你竟敢如此对我!”楚凤鸣呆滞一瞬,紧接着就是不敢置信的暴怒。
杨虬猛地用力,刺破她一点血皮,“都不要过来!谁敢上前一步,我就割断这淫/妇的大血管!”
杨惠风慌忙后撤一步,怒道:“杨虬,我母亲是尊贵的嫡长公主,你敢杀她,就是诛全族的大罪!”
萧远峥眸光微亮,低头与慕容鸾音对视一眼,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慕容鸾音护着躺在地上不能挪动的碧荷,冷眼看着。
杨虬嗬嗬笑出来,“杨惠风,你那两个孩儿,我切成鱼脍都吃了,味道真是鲜美啊。对了,都是你母亲谋死后,趁热给我的哦。”
杨惠风惊恐愤怒到极点,浑身僵硬,嘴巴痉挛抽搐,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萧远峥和慕容鸾音听了,也都震惊之极。
“驸马,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只要你把碎瓷片扔了,我不会追究,我们还像从前那般恩爱,如此可好?”楚凤鸣当即摆出温柔姿态,柔声安抚。
杨惠风终于止住痉挛,开口就哭了出来,“娘,他说的是真的吗?那可是你的亲孙子呀!”
“你闭嘴!救我性命要紧!”
杨虬高嗬嗬笑起来,蓦地又将碎瓷片推入楚凤鸣血肉一分,“淫/妇!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我早已知道杨惠风是你和钱丰的奸生子,我早就恨透了你。可笑,你竟还以为能用花言巧语哄得我回心转意。你闭嘴吧,再敢狡言一句,我即刻让你喷血而死!”
楚凤鸣感受到温热的血水自伤口处流下来,身子渐渐颤抖起来,脸色煞白,一声不敢言语。
萧远峥心想,楚凤鸣养人为药引子虽是罪大恶极,但倘若死在自己面前,不好向陛下交待。随即,就缓步走向
杨虬,准备伺机施救。
“萧大人止步!”杨虬蓦地抬头盯住萧远峥,“萧大人,我自知罪孽深重,早该以死谢罪。但始终苟且偷生,就是不甘心。我有一腔冤屈无人可诉,终于等到今日天时地利人和,我想请你断一断我与楚凤鸣之间的恩怨情仇。”
萧远峥观他神色冷静中透着向死的疯狂,怕一言不顺惹他真的对楚凤鸣下死手,当即顺着他的话安抚道:“你说吧,我听着。”
杨虬胸腔剧烈起伏,眼泪混合着血水流了下来,“十八年前,楚凤鸣到陇西崔氏为她祖母祝寿,我家与崔氏有亲,我也去了……”
却原来,在那场寿宴上,楚凤鸣对杨虬一见钟情,但那时杨虬已经有了两情相悦的未婚妻柳幼君,楚凤鸣为得到杨虬,使计毁了柳幼君的清白致使两家婚约解除,杨虬之父得知楚凤鸣看上了杨虬,为攀上这金枝,强压着杨虬促成了这桩婚事。
婚后,楚凤鸣为得杨虬之心,花招百出,杨虬感受到楚凤鸣爱他的真心,就渐渐也爱上了她,交付了真心。
甜蜜的日子过了两年,楚凤鸣对杨虬就渐渐生了腻烦,她的本性慢慢暴露了出来。便有一日,杨虬撞见楚凤鸣和公主府侍卫统领钱丰在榻上交/媾,他怒极,持剑要杀钱丰,反被钱丰打倒在地羞辱了一顿,自那以后,楚凤鸣彻底不装了,杨虬才彻底知道,不止一个钱丰。
但因钱丰曾是楚凤鸣的近卫,又有颇为可观的男性雄风,是楚凤鸣的第一个男人,他就以正夫自居,在公主府内处处打压他。杨虬那时还爱着楚凤鸣,醋恨交加之下,就生出了除掉钱丰的恶念,就偷偷去打听何处可雇佣杀手,他这边露出痕迹,那边闻着腥味就引诱着他入了昌乐楼。
昌乐楼是白玉京引诱人入教的地方。白玉京为他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了钱丰,也自此掌握了他的把柄。
杨虬自我宽慰,至少楚凤鸣只给他生了孩子,这代表,他是楚凤鸣最爱的那一个。但事与愿违,随着杨惠风一年年长大,相貌越来越像钱丰,他终于不能再自欺欺人,生出了无穷的恨意来。
后来,他受邀参加了白玉京的极乐长生宴,服食了长生丹,才知道自己那一念恶起,就被地狱的恶鬼盯上了,终是把自己也变成了吃人的恶鬼。
可这一切罪恶的根源是楚凤鸣,凭什么他变成了吃人恶鬼,日夜承受煎熬,而楚凤鸣高高在上,子孙满堂,一点报应都没有。
他恨啊!恶念再起,他再次向白玉京求助,要报复楚凤鸣,不久后,他就与白玉京派来的仙使里应外合,一方面,在楚凤鸣到般若寺祭奠亡母和皇弟时,安排了一位“高僧”为她讲经说法,让她相信,楚氏皇族是紫微大帝下凡为人皇时留在人间的血脉,血脉中有天神之力可解百毒。
另外一方面他利用自己的美貌,伺候的楚凤鸣欲/仙/欲死,在床榻之上,博得她的怜爱不舍和愧疚,暗示她可用她的血给他治病。
楚凤鸣是个断一根头发都要大发雷霆,掌掴丫头的人,如何肯委屈自己。紧接着杨虬就利用她瞧不起儿媳华氏这一点,暗中挑拨,引得楚凤鸣对华氏从瞧不起,到厌恶,再到痛恨。终于水到渠成,楚凤鸣恨屋及乌,把华氏生的都弄了给他吃!
杨虬蓦的掐紧楚凤鸣的脖子,恨声道:“你可知道,我更想生喝你的血,生吃你的肉!你这淫/妇,平素便把自己捧的菩萨一般,遇到个‘高僧’对你下跪,说你是紫微大帝的血脉,说你是神女下凡,可算是说到你心里去了,我呸!你就是个毒蛇艹的贱淫/妇!今日我终于能痛痛快快说出来了,还说给了外人听,也算出了一口恶气,但这还不够,你毁了我一生,我要拉你一起下地狱!”
电光火石间,杨虬就要割断楚凤鸣的颈动脉,不知何时杨惠风潜匿到了杨虬身后,在地上捡起一把剑就捅在了他后背心上,赤目大吼,“还我儿命来!”
杨虬生受了这一剑,手一抖,碎瓷片落地,只是一瞬他蓦地狠狠掐住楚凤鸣,一口咬住了她的耳朵。
杨惠风疯了似的在后面捅他,他用尽最后力气活生生把楚凤鸣的耳朵整个咬了下来,才终于支撑不住,松了手,玉山一般倒了下去。
楚凤鸣亦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慕容鸾音看着这一切,先是震惊到无以复加,慢慢听着,只觉满心悲凉,堵的难受。
萧远峥上前夺走杨惠风手里的剑,冷声道:“够了。”
杨虬背上已是布满血洞,他如玉的侧脸贴着冰冷的地面,血泪流淌,“萧、萧大人,我有罪,但……没错……”
杨惠风赤目怒吼,“你拦着我做什么,他不该死嘛!”
“已经死了。”萧远峥皱眉道:“罢了。杨惠风,现在救治大公主是要紧。”
杨惠风听了,恨恨看向楚凤鸣,拳头紧握。
这时一直守护着碧荷的慕容鸾音就赶忙道:“大公主这伤口需要缝合,我可以救治,府上可有烈酒,需得烈酒清洗伤口才行。”
“来人,去搬烈酒来!”
躲在外头的侍卫们,当即就一起去了。
这时楚凤鸣疼醒了过来,摸向自己的右耳处,瞬间暴怒哭嚎起来,“我的耳朵——”
杨惠风攥紧的拳头蓦的松开,在杨虬尸体旁捡起血耳递给楚凤鸣,冷笑道:“闭嘴,还嫌不够丢人吗?这就是你淫行无忌得到的报应,给你,拿去下酒吧。”
话落,径直将那血耳扔她脸上。
少顷,侍卫抬了烈酒来。
慕容鸾音不管那对母子如何,当即把赵荆阎大忠召到跟前,让他们把碧荷背上衣料撕开,用烈酒清洗伤口。她则找回自己残破的医箱,在里面找出金针和桑皮线,以烛火烧针,烈酒浸线,又让赵阎二人压住碧荷头脚,她就捏起碧荷的皮肉,咬牙为她缝合伤口。
碧荷疼醒过来,白着脸呻吟,冷汗如雨一般从额上滚滚而落。
慕容鸾音听到碧荷的呻吟声,当即落泪,“还有反应就好,还有反应就好,我能救你的,我一定能救活你,碧荷姐姐你忍忍。”
就在这时,有侍卫来报说,萧大人的舅兄慕容韫玉带着一群壮仆在在门外求见。
萧远峥当即看向杨惠风。
杨惠风心知带着一群壮仆在别人家门外徘徊,可不是求见的姿态,分明是来要人的。他娘还没死呢,一介商贾竟也有胆子上门示威,可恨!
但是,他奸生子的身份已经曝光,即便他是他娘唯一的儿子,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而萧远峥,手握重权,眼瞅着在不久的将来就是首辅,只能交好,不能得罪。
当即就道:“萧大人,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追究,你给句话,让门外那群人散了吧。”
“多谢。”萧远峥便扯下随身佩戴的一枚翠玉竹节玉佩交给一个侍卫做信物,嘱咐道:“你把这个交给我舅兄,他便知道我和他妹妹都平安无事,让他不要担心。再则让他去大理寺找孟凡尘,让孟凡尘带人来收尸。”
那侍卫答应一声立马去了。
那边厢,慕容鸾音也把碧荷背上的伤口都缝上了,又撒了金疮药。
赵荆见状,当即脱下身上夹棉氅衣盖在碧荷身上。
萧远峥见碧荷身上盖了氅衣,就问杨惠风要春凳。
杨惠风应了,当即就吩咐下人去抬。
楚凤鸣亲眼看见慕容鸾音把碧荷的伤口缝合上后,当即就命令她为自己缝上耳朵。
慕容鸾音恭敬行礼后,只道她的耳朵已经被杨虬咬烂了,哪怕勉强缝合,也对不齐,还有愈合不上溃烂的风险,说不得还会扩大溃烂,牵连到脸部,倒不如舍弃,请她自己定夺。
楚凤鸣倒也有两分决断,当即选择舍弃耳朵。
待得慕容鸾音为楚凤鸣缝合好后,公主府的下人也把春凳送了进来。
萧远峥当即吩咐赵荆阎大忠把碧荷抬上春凳,亲自把慕容鸾音送到国公府瑞雪堂,才安心离府,进宫去了。
却说慕容鸾音回到瑞雪堂后,先是把碧荷安顿到耳房中,看着她喝下汤药,安稳昏睡了过去,才去沐浴更衣。
茯苓冬青等丫头,终于得见她回来,心里虽都担心着碧荷,但也都偷偷高兴。
这一日的经历,既惊险又耗费心神。
慕容鸾音沐浴后,用了些饭食,在榻床上躺了一会儿就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到了半夜,碧荷高烧不退,茯苓才不得不把她叫醒。
慕容鸾音当即为碧荷施针,亲自在床前守了半夜。
这一夜,萧远峥未归。她知道,必然是进宫禀报了皇帝后,为楚凤鸣杨虬弄出来的这些恶情,调查取证,收拾善后去了。
翌日,天阴落雪,慕容韫玉来瞧了慕容鸾音一回,知她安然无恙,问了些在公主府发生的事情,嘱咐她安安稳稳在国公府里待着,就走了。
慕容鸾音也是心有余悸,知道国公府到底是比旁处安全,更怕白玉京一计不成,再来一计更歹毒的,让人防不胜防,就乖乖听了,整一日,守着碧荷连瑞雪堂的院门都没踏出过。
不知不觉天又黑了下来,慕容鸾音在暖阁内躺着,一边听着落雪声一边琢磨,峥哥哥今夜应该能回来了吧,她有许多话想和他说,也想知道圣上会如何处置那位视人命为药引子的大公主,最好是狠狠打一顿板子,打个半死,然后关进尼姑庵,关到死,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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茯苓把厅上的灯吹熄,放下珠帘和帐幔,轻步走进暖阁,检查了一遍茶奁内的水,是满的,热的,就道:“夜深了,姑娘睡吧。”
“你也去吧,留心听动静。”
茯苓会心一笑,“知道。”
说完这一句,就退出暖阁,在次间大榻床上和衣而卧。
约莫到了子时,半睡半醒的茯苓忽听得敲窗声,一骨碌坐起来,凝神听见一道熟悉的“开门”声,忙忙下榻,把门打开,后退一步,恭敬行礼。
“出去吧。”
茯苓轻一点头,连忙踏出门槛往耳房去了。
萧远峥回身把门插上,脱下鹤氅扔在罗汉床上,又在莲花香炉旁烤去身上霜雪的冷气,这才拨开珠帘与帐幔,走进了暖阁。
暖阁内,胭脂红蝶恋花纱帐低垂,透出莹莹光晕。
他轻轻拨开,便见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她喜欢的粉色琉璃莲灯。
灯亮着,她在等他。
粉光灯色里,她一头青丝披散在鸳鸯香枕上,酣睡着,鲜活娇媚,莹润生香。
可就在前一日,他差一点就彻底失去了她。
慕容鸾音正睡着,忽觉唇瓣被叼了去就惺忪着睁开眼。
“峥哥哥……”
“呜……”
她醒了,他就再无顾忌。
窗外,风狂雪大,拍打着枝头的山茶花,摇摇晃晃,欲坠不坠。
慕容鸾音想着他为她吐出的那两口血,心里酸胀,便紧紧攀着,与他缠吻,难分难舍。
一回事毕,她身子酥软,就在他耳边吐息,撒娇道:“我困了,歇息吧。”
一边说着就想离开他的怀抱,谁知却蓦的被按了回去。
慕容鸾音轻叫一声,媚声娇气的道:“饶了我吧。”
“阿音。”萧远峥把慕容鸾音的头按到自己的颈窝里,抚着她纤细的后颈道:“我回府之前见了舅兄一面,问他要了生子秘方,他说,事后在你身下塞一个枕头,事半功倍。稍做一想,我便明白了这则生子秘方的关窍是堵住不许流出。你以为如何?”
慕容鸾音顿时又羞又气,垂他胸膛道:“你、你怎得这样无耻了!”
“你逼的。”
慕容鸾音一听,原本只是两分的气恼,忽的变作七分,但想着他待她的一片真心,就压着脾气和他分说,“白玉京对我们的威胁太大了,这个境况,我们不能再生个软肋出来担惊受怕。你出去。”
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想推开他。
萧远峥蓦地收紧两臂,一掌紧贴着慕容鸾音的后背,一手环住她腰肢,道:“别动!”
慕容鸾音忽觉出他的变化,本就粉艳的脸越发像熟透的水蜜桃。
“我没准备好,不想生,出去出去!”
萧远峥见她气恼落泪,便侧过脸去咳嗽了两声。
慕容鸾音见状,什么都顾不得就忙关心道:“你前日为我吐了两口血,又顾不得诊看就又马不停蹄去查案,处理公事,可别落下什么后遗症才好,你放开我,我给你诊诊脉。”
“不要紧。”萧远峥抵住她额头,柔声道:“阿音妹妹,你可知那时那刻仿佛心肝俱裂般的窒痛,让我只要回想起来就会喘不过气来。你乖一点,在白玉京未铲除之前,不要离开瑞雪堂半步,可好?”
一霎,慕容鸾音明白了他今夜行此无耻之事的目的。
“你、你竟然想用生子,把我困在这方院子里?原来、原来在梦境中,把我困死在这里的是你!”
“是。哪怕你恨我,我也要这么做。阿音,我不能失去你。”
第67章 第067章孝与爱慕容……
慕容鸾音认定梦境中是萧远峥把她困死在瑞雪堂后,一霎就恨他恨的要命,抬手就是一巴掌。
萧远峥不躲不避生受了,蓦地将其压在鸳鸯枕上,猩红着眼道:“你梦境里的,我不认!我只知道,在看见你倒在血泊里时,我以为你死了,在那一刻,什么白玉京,什么家族责任,什么权势富贵,都化成了虚无。我就发狠,要把你禁在瑞雪堂,我只要你活着!”
“你疯了!我不要……”
窗外,风雪席卷,山茶树抵抗不得,落红满地。
纱帐内,慕容鸾音仰面躺着,唇瓣红肿,满面泪痕,咬牙道:“我恨你。”
萧远峥见她泪眼衔恨,心中窒痛,“恨吧。”
慕容鸾音心口一窒,剧烈喘息,冷笑道:“便是今夜你用此无耻强硬手段让我坐了胎,只要我想,我也能打掉,你休想用孩子捆住我。”
“你果真是恨我了。”萧远峥见她眼中泪尽,只剩浓浓的恨意,心痛如绞,把脸埋到她颈窝里,哽声道:“别伤害自己,不生就不生,我只要你呆在瑞雪堂哪里都不去便可。阿音妹妹,我多想把你揣在心口上……我爱你。”
慕容鸾音蓦地心口一颤,酸胀上涌,又感受到自己颈窝里的湿意,便知他哭了,控制不住,眼中又聚满了泪水,泣声道:“你怎么能这么可恶,让我爱的心酸,恨的心痛……”
萧远峥听她此话,只觉满心酸胀,爱意更浓,深怕今夜真坐了胎后,她会用激烈手段堕胎伤身,便急忙忙叫了水,亲自抱她到浴桶中,洗净后,又抱回床榻小心翼翼搂了一夜。
翌日天亮,便不得不更衣上朝去了。
他一走,慕容鸾音就睁开眼,静静躺着望着床顶出神。她知他是因为杨虬谋杀她一事,怕极了才想把她囚禁在瑞雪堂保护起来。可是,白玉京早在十一年前就用邪恶之毒谋死了嘉懿太子,连一国太子都能被弄死,若这邪教铁了心一定要她死,呆在瑞雪堂就能躲过吗?
就在这时茯苓拨开纱帐走了进来,隔着床帘子轻声道:“姑娘醒了吗?”
“醒了又如何,又不能出去。”慕容鸾音消沉道:“想必院门口已经多了两个守门的吧。”
茯苓忙道:“姑娘怎知,奴婢就是要禀报此事,奴婢本想去提早膳,一开门就发现观棋流星像两尊门神一般守在门外,腰上还都挂着剑,不许我出去,我说要去提早膳,观棋就说姑娘的早膳已备好,没过一会儿南柯霓生就抬了大食盒送到门口,观棋打开食盒,竟胆大包天先品尝了一口,奴婢怒问这是何故,观棋竟说是为您试毒。奴婢心里一忖度,就害怕了,连忙回来告诉您。”
慕容鸾音一骨碌坐起来,气极反笑,“我怎不知,他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懦夫,怕到这般境地。把观棋叫进来,我倒要问问他,他主子给他下了怎样的命令,我若要强闯出去,又奈我何!”
待得慕容韫玉来时,一踏入瑞雪堂,就见慕容鸾音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发呆,头也不梳,妆也不画,还穿着一身鹅黄睡裙。
床前海棠桌上摆了两个铜鼎,鼎里是已经看不清原本食材的炖菜。
地上跪着一个青衣小厮,小厮脖子上缠着一圈白布,手里紧握一把沾血长剑。
慕容韫玉顿时大惊大怒,“你这小厮我还记得名字,是常跟在妹丈左右的观棋不是,怎得拿着血剑在厅上,是要弑主吗?”
观棋连忙转过身来对着慕容韫玉磕一个头,苦着脸道:“回禀舅爷,给小奴十个胆子小奴也不敢弑主啊,是、是世子爷下的命令,要小奴守着瑞雪堂的院门,保护夫人,又怕被坏人钻了空子,在饭菜里下毒,就下令以后夫人的饭食都是高温烹煮的炖菜,还让小奴给夫人试毒。倘若小奴拦不住夫人,就让小奴死在夫人面前。小奴不敢不照做。”
慕容
韫玉一听便知怎么回事了,忙道:“你也是忠心,脖子上的伤怎么样?”
一边说着一边就去掏袖袋。
“不碍事,夫人心善,见我破了点油皮就忙忙的让冬葵姐姐帮我上了药包上了。”
慕容韫玉把一袋金瓜子塞观棋手里,拍拍他的背道:“好孩子,这里没你的事儿了,出去吧。”
观棋不敢走,抬眼怯生生去看慕容鸾音。
慕容鸾音抿抿嘴,无力道:“滚。”
“谢夫人,夫人慈悲。”观棋连忙磕一个头,攥紧钱袋子退了出去。
慕容鸾音抬眼睨向慕容韫玉,哽咽道:“你和他是一伙的。”
慕容韫玉连忙走到慕容鸾音对面坐下,哄道:“那日我虽不在场,可是听他一说,我心里也吓个半死,若非碧荷有练过功的底子在,若非她对你忠心耿耿,你就死了!”
“死就死,我宁愿痛快的死去,也不想被钝刀子割肉!”
话落,捂着脸哭起来。
慕容韫玉顿时气道:“你这话我却是不懂,我们不都是为了你好嘛。再说了,让你在瑞雪堂待着哪里也不去,只是暂时的,待得妹丈彻底铲除了白玉京,你自可得自由。阿音,你听话。”
这时,两个嬷嬷抬了一个黄杨木大板箱进来。
慕容韫玉就道:“你把那想做家主的心思熄了吧,现如今保命要紧。我也怕你待在这一隅之地,时间长了苦闷,就把父亲书房里收藏的所有医书一股脑都给你送了来。父亲把自己半生行医的感悟和经手过的病例也攒成了一份书稿,他清醒时嘱咐我交到你手上,你且看着,若都看完了,背会了,我再去给你搜罗。”
“我不是想做家主,而是、而是……”
慕容韫玉瞥眼看她泪眼朦胧,可怜兮兮,怕自己心软,连忙起身,板着脸道:“什么都别说了,现如今你只管待在瑞雪堂,生儿育女是本分。你需明白,你这条小命还牵系着妹丈的命,我也是才明白,他对你情根深种至此等地步。妹丈若是被你牵连殉情,他死了,不止萧氏要大厦倾,咱们家也会被恶狼分食。现如今,不是你任性的时候,要顾全大局。那箱子里,除了医书,还有母亲亲自给你配的坐胎药,日日吃了,早些有喜,大家欢喜。”
话落,硬着心肠甩袖而去。
慕容鸾音僵硬的坐在那里,气怒交加,胸口窒闷,缓了缓才悲声低喃,“是啊,谁会相信你梦境里发生的事情呢,都以为将你囚在这里是为了你好。”
他们都以为囚你在瑞雪堂是暂时的,只要彻底铲除了白玉京就好了。可他们不知道,你没能等到白玉京被彻底铲除,就郁悔而终。
随侍在旁的茯苓冬葵,见慕容鸾音静默垂泪,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解劝。
过了好一会儿,终是茯苓大着胆子有了动作,先去打开箱子看了看,果见有十来包药,就觑着慕容鸾音的神色,小心翼翼询问道:“姑娘,这药,奴婢现在指派人去煎可好?”
慕容鸾音抬起眼皮冷睨茯苓,“煎给你喝可好?”
茯苓脸色一白,慌忙跪地,哽咽道:“奴、奴婢错了。”
慕容鸾音深深吐出一口气,淡淡道:“当做柴炭,放在火盆里烧了吧。”
“是、是。”
“把我的金针拿来。”
冬葵见茯苓吃了挂落,不敢迟疑,连忙快步去把整个医箱都提了过来,送到慕容鸾音手边。
慕容鸾音从里面拿出布包,打开来摊在自己腿上,抚摸着每一根金针,脑海里都是梦境中的那一幕,在她快死的时候,什么都是枯朽的,唯有金针历久弥新。正如现在她的处境,萧远峥要囚她,哥哥也断了她的后路,她发现当剥除了萧远峥之妻,慕容氏之女这两层身份后,她作为自己,能安身立命的,唯有一身自幼所学的医术。
自幼,为学得这一身医术所付出的艰辛,终于在这一刻真正体现出了价值。
今生,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辜负了这一身所学!
想到自己在情势危急之下,为救碧荷,竟做到了用金针射瞎了杨虬的眼睛,若她再专门去练一练,她这一手金针术,除了救人,也可自保了。
想到此处,心中的念头越发坚定。
慕容鸾音蓦的攥紧拳头,对自己目前的处境一一拆解分析起来,萧远峥和哥哥所作所为纯粹是想保她的命,那么舅外祖萧长生呢?
萧长生也想保住她的命,因为他怕萧远峥为她殉情。萧长生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是不让萧远峥被情爱牵制。
现在,她也不想被情爱牵制了。如何能让萧远峥不爱她?
想到此处,慕容鸾音心念一颤,蓦地想明白一个关窍。
梦境中,萧长生喝了她亲手熬制的莲子羹而死,她习惯性以为是别人给萧长生下毒嫁祸给她,由此让萧远峥迁怒她。
而现在,她心中浮现一个荒诞的答案,不是别人毒害了萧长生,是萧长生自己给自己下了毒,嫁祸给她,由此在萧远峥和她之间划下一道裂痕,切断萧远峥为她殉情的那根心弦。
假若,她这个答案是正确的,她现在要做的是……
“茯苓。”
“奴婢在。”茯苓连忙止住焚烧药包的动作,眼巴巴看着慕容鸾音。
“想法子,把杨虬杀我,世子爷以为我死了,为我吐血伤了心脉的事情传到采篱园去。”
“是,奴婢保证完成的又快又好。”
到了晚上,萧远峥回来,慕容鸾音将其拒之门外,言说,自己可以答应被囚,但从此以后不许他踏入瑞雪堂。
萧远峥心知,昨夜强了她一次,惹出了她的真恨,她能提出这般条件,在他预料之内,便应下了。只等她恨意消退,他再来哄得她回心转意便是。
此后,白日里,慕容鸾音便静心读医书,夜里就点灯熬油,把金针当做飞镖暗器来练习,但终究用于治病的金针是有些软弹的,便又秘密让茯苓出去,打造了一套粗长些的银针。
一晃就到了除夕这日。家家户户除旧迎新,合家团聚。
国公府上下人等也都忙碌了起来,但每一个人,脸上都不敢带喜色。只因十一年前,在别人家都欢欢喜喜迎新年的时候,萧长生痛失爱子,萧远峥痛失双亲,整个国公府一片白。此后每一年,入了腊月之后,满府沉寂,无人敢大说大笑。
日上三竿,慕容鸾音在大榻床上坐着,已是将慕容文博的医稿全部翻阅了一遍。
这时茯苓走到近前,轻声提醒道:“姑娘,奴婢又把饭食热了一遍,您多少吃些才有力气读书。”
慕容鸾音放下书就叹气,“那是饭吗,猪食罢了。”
茯苓亦是无奈,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道:“奴婢早上吃了半碗,除了没有嚼劲,味道比昨日送来的倒是精进了一些。”
慕容鸾音舒展一下腰身就挪到榻床边沿,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皱巴着脸道:“肚子是饿的,可是只要一想到静园送来的鼎食就犯恶心,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你果真把消息告诉黑伯了?”
“奴婢发誓,奴婢真真亲口把世子爷为您吐血的事情详细的跟他老人家说了一遍。”
茯苓蹲在地上,一边为慕容鸾音穿上夹棉绣鞋一边诚恳的回答。
“那怎么还没有动静,要拖到年后吗?”
慕容鸾音寻思着,走去了厅上,忍着恶心感吃了小半碗。
正在丫头们撤下金鼎,抹擦桌子的时候,院门外忽的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不消片刻,院门被从外面打开,黑伯推着萧
长生走了进来,在他们身后,观棋流星倒进花坛内,一个仰面朝天,一个趴伏在花丛里,一动不动,竟是晕死了过去。
慕容鸾音嚯然站起,心口狂跳数下后,蓦地咬住牙根,迎了出去。
却见,那轮椅上坐着一个面黄肌瘦,头发雪白的老人,她乍然见了,受惊不小。
“您、您可是病了?”
萧长生看着站在廊檐下的慕容鸾音,露出一抹慈爱的微笑,“是病了一场,不过不要紧了。阿音丫头,舅外祖十分想念你亲手熬制的莲子羹了,今日除夕,你再为舅外祖熬煮一碗吧,这一次,舅外祖一定吃干净。”
慕容鸾音心神俱震,愣在那里,虽是心中猜出了答案,可是当这个答案真正摆到面前时,心中竟是如此的酸疼难言。
“怎么,你记恨舅外祖,不愿意了?”
慕容鸾音拢在袖内的手缓缓攥紧,垂下眼睛遮掩泪意,缓缓转身让开道路,“外头冷,厅上暖和,您先进去等候。”
随即,便叮嘱茯苓冬葵去准备食料,并让她们把茶炉子提到厅上,她要亲自看着。
萧长生笑道:“飘起小雪来了,我赏赏雪,就在这廊檐下吧。”
慕容鸾音轻“嗯”一声,没再理会他,待得烧的旺旺的茶炉子提来,安置在廊檐下,丫头们又搬来一套桌椅,她就在椅子上坐了,等到砂锅里的水沸腾,亲手把盛在小盘子里的莲子、银耳、红枣、桂圆等食材放了进去。
萧长生看着她合上砂锅盖子才慢悠悠的道:“阿音丫头,你明知我厌恶峥儿对你有生死相随的痴情,却故意让丫头告诉我他为你吐血的消息,你是什么意思?”
慕容鸾音紧紧抱着暖炉,看向树下那些齐头断落,半掩在积雪中的红茶花,呆愣了一会儿才坚定的道:“您今日到我这里来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我就是什么目的。舅外祖,我不想被一条名为生死相随的绳索捆着,我想要自由。”
萧长生听了,佝偻的身躯前倾,怒道:“峥儿那么爱你,你竟敢不爱他?你怎么敢!”
慕容鸾音讥诮一笑,拿起蒲扇来,把茶炉子烧的更旺,巴望着这一砂锅莲子羹能快些熟透。
萧长生见状,讪讪起来。
黑伯听的云里雾里,赔笑道:“阿音丫头,主子就是嘴硬,他还是疼你的,这不,找个吃莲子羹的借口就来看望你了,想与你和解。”
“你闭嘴,这里没你的事儿了,防着院门口那两个小子醒过来去通风报信,你到院门外守着去吧。”
“是。”
慕容鸾音见他把黑伯撵走,也顺势把身边服侍的丫头都远远支开。
“阿音丫头,你别怪我心狠,我得了不治之症,在临死之前就想为峥儿清除你这一则隐患。他是我呕心沥血,培养打磨出来的一柄利剑,我要他长命百岁,钢筋铁骨,没有一丝破绽,再为萧氏延续百年荣光。你能懂吗?”
“懂,您想让他变成一个只知道为家族荣光而战的无情人罢了。于峥哥哥而言,您是他又敬又俱之人,我是他挚爱之人,我们两个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唯有我亲手毒杀你,才能砍断他系在我身上的命弦。”
萧长生怔住了,“你、你这丫头竟看得这样透彻,是我小瞧你了。”
慕容鸾音没作声,一招手,茯苓便用茶盘托着,送来了一套笔墨纸砚,一盒鲜红的印泥,以及一份写好的和离书。
慕容鸾音强压下心头的刺痛,淡淡道:“我可以成全您,也请您成全我,用国公印在这张和离书上盖个章,签下您的名字,待得您死后,我也会离开国公府,离开……他。”
“你……”
慕容鸾音当即冷冷道:“既然已经决定用自己这条老命铸造他的钢筋铁骨,我也成全,您还想啰嗦什么?”
萧长生闭闭眼,心一狠,当即就指派了黑伯去拿国公印。
待得黑伯拿回国公印,萧长生在和离书上签了字,盖了章,锅盖也被热气蒸腾的“滋滋”作响。
莲子羹熟透了。
“拿来吧。”
萧长生看着伸到自己眼前的雪白纤细手掌,咬牙道:“你果真舍得离开他?”
“拿来。”慕容鸾音不耐烦的催促。
“你不爱他,才会如此果决,是不是?!”
“拿来!”
慕容鸾音一把抢过他死死攥在手心里的小药瓶,扯掉红绒塞子,一股脑就把药粉都倒进了莲子羹。
萧长生瞪大眼珠,浑身颤抖。
慕容鸾音盛出一碗来,两手捧着,竟没有感觉到一点滚烫,反而觉得浑身发冷,小小一碗莲子羹,竟仿佛泰山压顶那般压着她,压的她心口窒痛,似有一只手在那里撕扯。
这一碗由她亲手熬煮,亲手撒了砒霜的莲子羹,再由她亲自捧着喂给萧长生,她与萧远峥之间必然产生一道深深的裂痕,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舅外祖,喝吧。”慕容鸾音在萧长生面前缓缓跪下,两手高举,泣泪如珠,“我送您上路。”
从此,我妄想了两世,已然得到了的生死相随的情爱,和您一同埋葬。
就在这时,一枚翠竹玉佩飞射而来,轰然击裂了羹碗。
慕容鸾音和萧长生同时吓了一跳,萧长生怒目圆睁,慕容鸾音被热气腾腾的莲子羹所烫,下意识撒开手躲避,跌坐在了一旁。
“嘭”的一声,热羹与汤碗一同落地,碗碎羹撒。
慕容鸾音瞥见掉在碎碗旁边的翠竹佩,心上的窒痛感一霎消散,涌上无穷无尽的委屈来,抬起泪眼瞪着飞奔而至的萧远峥,就哭道:“你答应不踏入瑞雪堂的,骗子,大骗子!”
萧远峥看着砂锅里汩汩冒着毒泡的莲子羹,再看一眼大喘粗气的萧长生,最终咬牙,死死盯着慕容鸾音,“这般浓郁的毒,我不信你自幼学医看不出来!”
“我亲手下的毒!”慕容鸾音一抹眼泪站起来,侧身避着萧远峥的目光,抬着下巴道:“你囚禁我,明面上是打着爱我的名义保护我,实则是保护自己的命,我受够了你的假情假意,帮你一把,我亲手毒死你敬爱的祖父,让你由爱生恨,我就能得到自由,两全其美!”
“你过来!”萧远峥蓦地攥住慕容鸾音的手腕,把她拉进屋门后,“不要跟我胡扯,我深知祖父的脾性,早在采篱园布下了眼线!”
慕容鸾音听了,唇瓣微张,把那一点心虚掩下,梗着脖子道:“你、你既然有眼线,那我还说什么,总之、总之我和你祖父的目的一样,你囚禁我,就是假情假意,不是真的爱我,我不认!”
萧远峥气的一佛升天,二佛涅槃一般,按住她张合可恶的红唇,用力捻弄,“好,那就算作你和祖父合谋,你们是想让我即刻就死,是不是?!”
慕容鸾音抓着他手指甩开,踮起脚尖来揪住他前襟,迫得他低头与她对视,“萧远峥,你自以为爱我,却不懂我,更不尊重我。我宁愿迎头去战,百死无悔,也不愿意被你以爱护之名囚禁一隅之地,荒废一身所学,被郁恨幽怨,一寸寸折磨死。”
“只是暂时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黑伯的惨叫声,二人收束心神,连忙走出去看,就见萧长生咬着黑伯的胳膊肉,猛地一扯撕下了一块,野兽一般咀嚼起来。
慕容鸾音瞳孔骤缩,惊在那里。
萧远峥急忙上前救下黑伯,解下身上斗篷就要往萧长生头上盖去。
“峥儿。”萧长生两手抠着轮椅扶手,死死压制着身躯内的恶鬼,咧开满是鲜血的嘴,哀声道:“杀了我,求求你。”
“我已求得陛下应允,让仵作解剖杨虬,很快、很快会查出这食人病的病因,查出了病因就能研制出解药来。祖父,您再忍忍,可好?”
“舅外祖是得了和嘉懿太子一样的病吗?”慕容鸾音急忙上前为萧长生诊脉,少顷,黛眉拧起,看向萧远峥,“我爹爹曾给嘉懿太子诊脉,分明说的是经脉不畅。可此时舅外祖的脉象,如珠滚盘,仿佛喜脉,不对、不对,比
喜脉更快,更杂乱。”
就在这时,萧长生大叫一声,赤目嘶吼,“我要吃人!”
萧远峥死死把萧长生钳制在轮椅上,望着慕容鸾音道:“仵作解剖杨虬,在他脑内、心脉中都发现了毒虫。陛下在太医院抽调了十位太医,把他们关在太清殿,让他们研制解药,至今尚无进展。你的金针术能缓解祖父的痛苦吗?”
“毒虫?”慕容鸾音星眸微睁,脑海中已把祖传医书中关于虫类引起的疾病病历都调了出来,把心一横就道:“你把舅外祖挪到屋内罗汉床上,捆缚四肢,除去衣衫裤袜,我有主意了。”
话落,当即叫来冬青,写成一张药方,让她去抓药,速去速回。
约莫一个时辰后,慕容鸾音端着熬好的汤药走向守在罗汉床边的萧远峥,“我爹爹曾用祖传药方给嘉懿太子治病,但他那时怕附子之毒太酷烈会损害太子的贵体,就减轻了用量,太子喝下去后,不仅没有效用反而加重了病情,可是方才我听你说,仵作在杨虬心脉中发现了毒虫,结合舅外祖此时的脉象,我下诊断,白玉京用来控制权贵的长生丹,是一种寄生人体的虫病,人体有虫,那就用打虫药,我结合我慕容氏祖传的一些打虫药的药方,添加大量附子,开了一张新方,现在已然熬成了一碗毒汤,我要给舅外祖喂下去,以毒攻毒,你要阻止吗?”
萧远峥怔怔看着坚定从容的慕容鸾音,“你确定吗?”
慕容鸾音轻“呵”一声,指着被捆在罗汉床上的萧长生,“他是谁,他曾是被誉为战神的冠军大将军,是定鼎国朝,立下赫赫战功的一代英豪。为了不沦为吃人的怪物,为了有尊严的死去,真心求死,求解脱,是你偏执自私,把他留在身边,宁愿看着他被病痛折磨的尊严丧尽也不成全,你扪心自问,违逆他人意志的挽留、囚禁,是真正的孝与爱吗?”
这时,萧长生亦死死盯着萧远峥,眼珠凸瞪,血丝爆裂,流下一行血泪来。
萧远峥脸色煞白,缓缓抬手,拔出了塞在萧长生嘴里的一团锦帕。
“杀、杀了我……”
慕容鸾音见他妥协,便要上前喂药,萧远峥却从她手里夺走药碗,嘶哑着道:“我自己来。”
慕容鸾音没言语,默默把金针拿在手里,亲眼看着他一勺一勺把毒汤喂进了萧长生嘴里,一滴不剩。
约莫一盏茶后,萧长生剧烈挣扎起来,嘴里开始往外呕黑血。
“祖父……”
萧远峥缓缓跪下,垂眸落泪。
“你起开,且别忙哭丧。”慕容鸾音上前挤开萧远峥,一边搭着萧长生的脉搏,一边在他心窝上睃巡。
“茯苓过来,用白棉团擦拭黑血,若发现虫子就赶紧挑出来。”
“是。”
萧远峥见状,心中也升起一点光亮来。
此时,萧长生也挣扎的越发猛烈,带动的罗汉床吱嘎震颤。
萧远峥冷静归笼,当即召来观棋流星,让他们二人抱住床腿,稳固床榻。
就在这时,慕容鸾音看见萧长生心窝处肌肤下有东西在快速蠕动,当即屏住呼吸,眼疾手快射出一根金针,猛地将那凸起蠕动的一点刺穿、定住。
萧远峥眼眸一症,瞳孔骤缩。
“阿音……”
“嘘。”
茯苓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白棉团,上面那扭动的,如丝线般的白虫,抖若筛糠,“姑、姑娘……”
慕容鸾音扭头看过去,脸色微白,压下恐惧恶心感,硬撑着把冬青喊了过来,让她准备一坛烈酒,把恶虫浸入其中。
萧远峥见萧长生挣扎的力道减轻,立时便道:“观棋,你去接替茯苓。”
“是。”
慢慢的,萧长生安静了下来,也不再吐黑血。
慕容鸾音再诊其脉,就变成了经脉不畅的脉象,这也说明,萧长生体内还有毒虫,只是暂时被附子毒汤压服了下去。
“如何,祖父可有生机?”
“若能彻底清除舅外祖体内的毒虫,说不得就能痊愈。”
慕容鸾音看向插在萧长生心窝里的金针,道:“你那里可有趁手的刀具,我想把那条虫挖出来。”
萧远峥想了想就道:“赵荆那里的飞刀可用。”
慕容鸾音用过赵荆随身携带的飞刀,就道:“勉强可用。”
一个时辰后,萧长生被包扎好伤口,挪去了东厢房安置。
厅上,罗汉床被下人搬了出去清洗,换了一张瓜瓞绵延纹三面屏紫檀榻,榻中摆放了一张紫檀嵌山水理石炕桌。
萧远峥更衣后,捧着梅青酒坛坐在上头,见烈酒中那两条毒虫不再游动,横漂水上,就交给丫头拿了下去。
时已黄昏,雪停了,有鞭炮声陆陆续续从府外传来。
慕容鸾音带着茯苓冬青,正在雪地里找什么东西。
萧远峥自袖中掏出一张纸,走向莲花香炉,一面引燃一面微微扬声,“阿音,你在找什么?”
“要你管!”慕容鸾音头也不抬就不耐烦的答了一句。
忽的,慕容鸾音蓦然转头看向萧远峥,见他手中捏着一张烧了大半的信纸,心头一突,急奔而至,伸手就去抢,却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住了手腕。
萧远峥把最后一点纸片扔进炭火,就两手用力把慕容鸾音弄在了怀里,“阿音,你需知道,即便是祖父写下的和离书,盖了国公印章,我也是不认的。”
慕容鸾音看着那张和离书被烧成灰烬,怒极反笑,两手掐住他脖子道:“你也需知道,但凡你囚禁我,我就恨你,我不认你这个做法是爱我,你是偏执,是自私,是可恶!”
“那你就掐死我吧,我死在你前头,就不会再经历失去你的恐惧,如此,亦是我的解脱。”
“你怎么这样……”慕容鸾音心酸衔泪,情不自禁改掐为抚,又气的跺脚,杏眸冒火般的盯着他,这才发现,他额角竟有一块泛紫的淤青。
“你这是怎么弄的?”
慕容鸾音坏心,伸手去使劲戳了一下。
萧远峥“嘶”了一声,只紧紧拥着她,没作答。
就在这时,茯苓急声禀报道:“世子、世子爷,宫里来了个什么内相,闯进来了。”
几乎是茯苓的禀报声才落地,就有一个身穿绯红蟒袍,腰挎玉带的大內侍,大踏步走到了屋门口。
萧远峥蓦地抬眸看去,心上一瞬惊颤,上前一步,把慕容鸾音挡在身后,一拱手就冷声道:“范内相不经通传,直闯入我府中内宅腹地,这是何意?”
范守君自顾自走到屋内,择了一把玫瑰椅坐下,笑眯眯道:“世子爷,您脑门上那块淤青还疼着吧,其实你我心知肚明,我就不挑破了,终究陛下对您的信重还在我之上。您呀,退到一边去,咱家此来,是奉旨请慕容氏金针术继承人慕容大娘往宫里去,给陛下行针的。慕容大娘,您可愿意?”
这一声“您可愿意”,何似于对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说“牢门已开,你可愿意飞向高空”。
慕容鸾音一瞬喜出望外,当即从萧远峥身后走出,直面眼前这位御前大內侍,福身一礼,坚定道:“愿意。”
萧远峥紧攥的双拳,蓦地松开,修长的手指,皆无力的垂下。
范内相一愣,没想到慕容鸾音竟是如此爽快,禁不住在夫妻二人脸上仔细端详,心中想到什么,忽的大笑起来,道:“世子爷啊世子爷,原以为是你们夫妻齐心,糊弄陛下,不曾想尊夫人是位巾帼,不让你这须眉。”
慕容鸾音听的云里雾里,禁不住问道:“敢问内相,这是何意?”
范内相笑而不语。
萧远峥叹气道:“您到前厅喝口茶,我与夫人更衣后,和您一同进宫面圣便是。”
范内相禁不住也轻叹一声,起身道:“世子爷,您心里别怪陛下拖尊夫人下水,您也是多次见证过陛下犯病的,他也是忍不得了。”
说完此话,就大步离开了瑞雪堂。
慕容鸾音当即看着萧远峥道:“我知道,你在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也知道,宫廷诡谲,伴君如伴虎。但是,
我偏是要告诉你,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要亲自去爬、去跳,都比被你囚禁笼中,折翅蔽心要强。”
萧远峥不语,仿佛认命了一般。只拉着她的手走进暖阁,又叫了茯苓冬葵进来服侍更衣。
“去把我与你们夫人的金莲花斗篷找出来。”
慕容鸾音的红色羽缎金莲花斗篷,曾盖在玉生烟身上,事后,萧远峥拿了回来。
冬葵答应一声,连忙去开衣柜翻找。
茯苓就去找了一双滚白狐毛金线满绣山茶花的云锦鹿皮靴来。
萧远峥把慕容鸾音按到床上坐着,接过茯苓手里的云锦皮靴,缓缓蹲下,就木着脸道:“倘若陛下问起,你就说已怀有身孕,一月有余。”
慕容鸾音正被他的一举一动弄的心里发毛,闻听此言,当即又恼起来,“我没有身孕,为何要我欺君,我是去给陛下治病的,和我有没有身孕,有什么关系啊?!”
萧远峥为她穿好锦靴,这才缓缓抬起一双猩红眼眸。
“那我,就犯了欺君杀头之罪,能死在你前面,于我而言当真是解脱。”
第68章 第068章青云直上九重霄……
却原来,早在大理寺狱,萧远峥严审玉在山、玉生烟时,长盛帝就在板壁后旁听。那时,慕容鸾音竟然能用金针术催发玉生烟的最后生机,给长盛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是那时慕容文博还没发病,尚能缓解头痛痼疾,长盛帝就没言语。
后来慕容文博因病去职,袁院使顶上去就不大好了。若说慕容文博行针能把疼痛降低到不耽误安睡的深度,那么袁院使行针只能做到隔靴搔痒,次次都引得长盛帝发怒,三四次后,袁院使的手开始抖,浑身冒虚汗,竟是再也不能了,只得跪在长明殿外请罪,自冬至日始,至今日除夕再也没能站起来。陆陆续续又有四五个太医跪在那里陪他。
载着慕容鸾音和萧远峥的马车,由大內侍范守君亲自驾着,自东华门入,径直行驶到了长明宫福寿门外。
守门的是两个全副甲胄,手持红缨长枪的亲卫,甫一见到范守君归来,便急忙把门打开了。
萧远峥下得车来,便伸手去接慕容鸾音,慕容鸾音正满心的惶惴不安,便把与他的爱恨恩怨暂且都抛到脑后,情不自禁的依赖他,把手放到了他的手掌心上。
萧远峥心暖轻叹,一手握紧,一手搂腰将她抱下,托臀一转,打横抱在怀里,就迈过门槛向内走去。
慕容鸾音惊的身子僵硬,木愣愣的看着他,只觉耳畔风雪声忽的都变大了,缓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的低声道:“这、这不是陛、陛下的长明宫吗?”
这是何等严肃森然的地方!
萧远峥踩着积雪,目视前方,温声道:“那又如何,你胎像不稳,本不该被召到这里来,陛下早已明知,无碍。”
慕容鸾音心口一堵,握紧拳头,不再看他。
不远处,有一座灯火最辉煌的巍峨宫殿,宫殿四周,密密实实站了一圈的亲卫军,个个甲胄森然,腰挎长刀,头盔红缨、肩上吞兽都被白雪覆盖,仿佛没有生气的铁傀儡一般。但慕容鸾音知道,只要皇帝一声令下,这些铁傀儡都会活过来。
随着萧远峥抱着她踏上通往长明殿的石阶,慕容鸾音就看见在玉石栏杆之下竟堆了六个雪人,禁不住就低声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一嘴,陛下把孝诚王放在长明宫他亲自抚养,这些雪人定是那位小王爷堆的了,是不是?”
萧远峥抬起的脚一顿,复又结结实实踩在阶梯上,兀自道:“一会儿见了陛下,你只管行针治病,务必要谨言慎行。若问起你怀孕的事情,只管说没有。”
慕容鸾音哼他一鼻子,“偏又说这样的话,你不过仗着我不会要你的命罢了。”
璀璨的灯色下,她一双大大的杏眼,波光潋滟,顾盼多情,几乎像是从慕容青云脸上抠下来似的。
真的太像了。
萧远峥眉眼一横,托着慕容鸾音腿弯的手臂缓缓收紧,大踏步登上了殿前回廊。
这时,一个穿杏黄小龙袍的少年从殿内跑了过来,看见萧远峥,先是行了一个见师礼,随即直直盯住慕容鸾音,语带急切,“你便是擅金针的慕容大娘吧。”
萧远峥回礼后道:“这便是八皇子,孝诚王。”
彼时,慕容鸾音已稳稳站在地上,闻言,恭敬的福身行礼。
“免礼免礼。”孝诚王面色惶惶,急切道:“慕容大娘,我替阿爹给你传话,殿内已为你行针治病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会儿你随我进去,免你一切虚礼,你不要怕,怎么为别人用针的就怎么为我阿爹用针。阿爹还说了,若你能似你父亲一般,让他安睡,还给你封赏。”
一边说着,一边就急急的引领着慕容鸾音向殿内走去。
慕容鸾音听他说话行事,小大人似的,又如此谦逊有礼,不禁心想,怪不得封号是“孝诚”两个字呢。这个念头只在一瞬间。待得踏入高高的门槛子,她的心就提了起来。
殿内,正中是明黄的御案,金灿的屏座,宝鼎鹤灯,皇权庄严。左右两边各有一道雕花红门,此时都开着。穿过左边的红门,豁然开朗,如入春日园林,扑鼻而来阵阵佛手柑橘的清香,假山流水,绿意盎然。
慕容鸾音一下子就想到佛手柑橘舒缓头痛的效用。心下了然。
彼时,月洞窗下,设着一张黑檀木躺椅,有个身穿明黄夹纱衫的白发老人正躺在上头。
孝诚王楚瑛拉着慕容鸾音的手,把她送到老人跟前,忙忙的道:“慕容大娘,你快些吧。”
若说萧长生是蜡黄枯瘦,那么躺椅上的长盛帝就是苍白虚胖。此时,他紧闭双眼,两手抓着一根黑檀木葫芦纹如意,指甲盖在上面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月牙痕迹,显见的是在忍耐。
慕容鸾音见状,心中恍惚着明白了这位陛下的用意,是为了降低她心中的恐惧,可见,眼前这位,虽是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却也有和善可亲的一面。
当即不敢耽搁,往一旁绣墩上一坐,调整呼吸,尽力用平稳可靠的声调道:“请您把手放到脉枕上,容臣妇先为您诊脉。”
长盛帝闭着眼照做。
慕容鸾音当即搭了三指上去,微垂双眼,静心感受,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蓦地睁大了一下眼睛,随即又调整姿势,在长盛帝脉息上诊了一盏茶的功夫。心脏不受控制的咚咚咚狂跳了起来,冷汗自额上沁出,面色惨白的回头看萧远峥。
夫妻二人双目对视,萧远峥心头“咯噔”一下子,刚要张嘴说话,只听紧闭双眼的长盛帝嘶哑着声音开口道:“慕容丫头,你的金针术,朕详细的了解过了,像你父亲那样,为朕行针便是,其他的,朕心里有数。”
“遵、遵命。”
这时范守君捧着一个长方形的鎏金大茶盘走近慕容鸾音,“请吧。”
大茶盘内,除了摆放了一整套的金针外,还有一个打开盖子的紫铜手炉,炉内盛着火红的小块银丝炭。
慕容鸾音稳了稳心神,捏起金针,在火炭上燎了燎,靠近长盛帝的头颅,一针就扎在了百会穴上,又快又准,还带着一股子一往无畏的狠劲。
一针下去,长盛帝先是感觉到一瞬的剧痛,紧接着就似闻了薄荷,一霎醒脑开窍了一般,脑内痉挛似的血管都通畅了。
长盛帝紧闭的双眼缓缓松弛下来,吐出一口气就道:“你这手,比你父亲更胜一筹。他也是起手就扎朕的百会穴,但他胆小,不如你。”
慕容鸾音亦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带着点笑意道:“这一针扎好,剩下的二十针就容易了。”
一边说着,一边陆陆续续在另外二十个穴位上都扎上了针。
“这针需在您身上留置半炷香的功夫,半炷香后,臣妇收针。”慕容鸾音斟酌停顿一会儿,秉持着医者之心,攥着拳头低声道:“陛下不可再用药,任何药都不能了。”
长盛
帝闻言,缓缓睁开眼看向慕容鸾音,一霎愣住,缓缓低喃,“重霄……”
慕容青云,字重霄。
萧远峥心中早有预料,上前一步,将慕容鸾音的手紧紧握住。
慕容鸾音瞥一眼自己被握住的手,只以为萧远峥是怕她向长盛帝告状,心中冷哼,挣脱出来,就露出一抹乖笑,“我曾听祖母多次提起过,陛下与祖父君臣相得,情谊深厚,我生得肖似祖父,惹得您老人家想起他了是吗?”
在一旁的范守君当即提醒道:“慕容大娘慎言,陛下面前,如何能口口称‘我’。”
慕容鸾音心口一突,忙忙的掩住嘴,一时得意,便把在家时的习惯带了出来,粉白俏脸一霎绯红,愧悔之极。
“多嘴。免除一切虚礼,是朕许了她的。”
“是。”范守君连忙退避一旁。
头痛渐渐舒缓,长盛帝整个人都松弛下来,细细打量了慕容鸾音好一会儿,面露浓浓的怀念之色。
“你祖父男生女相,昳丽无双,你这一双眼睛最像他。”
说着话,香炉中的一线香已燃烬了一半,范守君捧起香炉,向慕容鸾音示意。
慕容鸾音便福身一礼,走到长盛帝身旁,收针。
彼时,长盛帝头脑清爽,终于有了困意,半合眼道:“你想要什么封赏?”
慕容鸾音喜上眉梢又强压住,忙忙的道:“我慕容氏,自曾祖起便在太医院供职,不曾断过,到了我这一代,既然是我继承了金针术,就该担当起来,我、我想入职太医院,只是不知可有我这样的先例。”
萧远峥一听,就知慕容鸾音打的什么算盘。
当即什么也顾不得,跪地就道:“启禀陛下,臣妻胎像不稳,即便是要入宫当值,也需在产子后,把身子修养好了方可。臣这把年纪,好不容易有了这一胎子嗣,臣着急心切,万望陛下成全。”
长盛帝听出他们夫妻之间的龃龉,顿时露出一点看好戏的笑,斜睨萧远峥,虚声道:“朕这会儿困乏,不与你计较。十个月后,如她腹中没有孩子呱呱坠地,朕要摘你的脑袋。”
“谢陛下隆恩。”萧远峥连忙行一个跪拜大礼。
慕容鸾音怕再被萧远峥囚住,急道:“便是没有女子入职太医院的先例,陛下您也是需要我的,对吧?”
长盛帝脸上笑意更浓,就道:“你这丫头急什么,这样吧,给你一块出入宫的腰牌,臭小子若是再欺负你,你尽管进宫来,朕给你做主。”
话落,示意范守君道:“拿那乌银凤鸟牌子。”
范守君一怔,恍惚了一瞬,忙忙去了,片刻后回来,便恭敬递给了慕容鸾音。
“您拿好,这块牌子是陛下曾专为慕容大人打造的,您手持此牌,可直入长明宫,无人敢拦。”
慕容鸾音如获至宝,两手紧紧攥着按在胸前,跪地谢恩。
长盛帝见她喜形于色,一双含情目,七分纯粹三分傲气,便想起初见慕容青云时的情景,那少年与他奏对时,出口成章,顾盼生辉,那一双眼睛也是如此。心中忽的怅然沉闷起来,开口便道:“除夕夜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回去吧。”
话落,恹恹闭上了眼睛。
萧远峥见状,拉着慕容鸾音叩头谢恩后,轻步退出。
孝诚王送了出去。
待得走出小红门,便见一位打扮素净的清丽宫妃正等在大殿上,甫一瞧见他们出来,便低声急切的询问道:“如何?”
萧远峥作揖道:“请贵妃娘娘安。”
慕容鸾音一听“贵妃”二字,便知是孝诚王之母,宠冠六宫的章贵妃了,立时就跟着行礼,恭敬问安。
“快免礼。”
这时孝诚王笑道:“母妃放心,这位慕容大娘一出手就缓解了阿爹的头痛痼疾,这会儿怕是已经睡下了。母妃也终于可以回宫去安心睡一觉,这里有我呢。”
“我睡不睡的有什么要紧。”章贵妃欢喜的打量慕容鸾音一回,就拔下头上一支衔珠凤钗来,亲自插戴到慕容鸾音的发髻上,连声道谢。
字字句句真心实意,感激不尽。
贵者赐,不敢辞。慕容鸾音只得行礼道谢,恭敬受了。心中却想到,这章贵妃是洛淑仪后母的亲妹妹,这行事作风与性情,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反正和恶毒后母不沾一点边。怪不得她能宠冠六宫呢。
“今儿是除夕,我不多留你们了,快回家团圆去吧。”章贵妃亲自把萧远峥慕容鸾音送出殿门,又目送良久,回到自己宫中,沐浴更衣后,躺在帷帐内,才冷下脸。
——好一双钩心的招子,好一个慕容重霄,死了也阴魂不散,怪不得竟动用了那张宫牌。
因长盛帝犯了头疾之故,听不得噪音,故宫中禁一切声响。
可出了宫门,马车逐渐远离皇宫之后,隐隐的就有鞭炮声传来。
随着马车靠近长街坊市,鞭炮声越来越肆意,夜幕上空的烟花就越来越璀璨。
慕容鸾音放下车帘,捏着藏在袖袋里的乌银凤鸟宫牌,腹中已是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问、要说,还有一件顶顶紧要的事情要告诉他,要关起门来说,在马车上都不行。
想到这件要命的秘辛,慕容鸾音看一眼闭目养神的萧远峥,禁不住冷哼,只你沉得住气不成,我也能做到。
夫妻二人共乘一辆马车,一路没说一句话。直至到了瑞雪堂,顾不得洗漱更衣,萧远峥就把所有服侍人等都打发了出去,将门扉紧闭,把慕容鸾音拉到暖阁就低声道:“你为陛下诊脉时,忽的脸色苍白看向我,可是陛下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第69章 第069章我就要去!……
慕容鸾音见他面露急色,自己反而不急了,慢悠悠解下绯红莲花斗篷递向他,拿娇作势道:“你也有求我的时候。”
“皇帝的身体康健与否,事关重大,阿音,这不是玩的,快说与我。”
一边说着,一边接过斗篷,也三两下解开自己的斗篷,抱在一起扔到了床侧的云母围屏上。
“我自然知道。”慕容鸾音踢掉脚上云锦靴子,爬到床里盘腿坐着,紧张兮兮道:“你快进来,把床帐放下。”
萧远峥依言照做,放下床帐,在床沿坐了。
慕容鸾音立时就道:“我诊着陛下的脉,衰竭之相太过明显,已经由里及表。苍白浮肿,应当是长期服用参汤等补气养身汤药所致。又或许是我医术不精,我不敢说死了,陛下怕是、怕是……”
萧远峥面色沉重,心提到嗓子眼,“怕是如何?陛下每月还都有召幸后宫嫔妃的记录,一二年总该有吧?”
若能有一二年的准备,皇位更迭也可安稳过度了。
慕容鸾音轻轻摇头,攥着拳头道:“我、我只背的医书多些,经验不足,终究是纸上谈兵,兴许不准,往大了说半年,往小了说,只有、只有二三个月,陛下那个脏腑,任何延年益寿的补药都相当于毒药了,可若是为了提升气血再服用些,怕是、怕是一个不慎,暴亡也是有可能的。”
萧远峥瞳孔骤缩。
一霎,帷帐内落针可闻,原本清幽的山茶花香,也似凝在半空,一丝也闻不见了。
半响,萧远峥找回自己的声音,轻握慕容鸾音的手,嘶声道:“你这双手诊的脉象,我信。”
慕容鸾音这才大口呼吸起来,抬起袖子擦滚到脸颊的汗珠。
“难怪陛下近来多次询问抓捕仙主的进展,原来是……时日无多。”
此时,萧远峥满脑子都是长盛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与信重之情。可他却连谋害君王爱子的邪教首脑都还没抓住,无用至极!
想到此处,便打定主意,在长盛帝薨逝之前,将白玉京的仙主抓捕归案。
“夜深了,你歇下吧。”
话落,起身向外走去。
慕容鸾音听他提及白玉京和仙主,顾不得穿鞋,赤脚踩在绒毯上就拦到他前头,“我大概知道你心里急了,又对陛下有愧,就想着尽快找到谋害嘉懿太子的凶手,好让陛下了却这桩心劫。但此时,已过子时,各大公廨都关门了,你能调派的人手、属下也都睡了,你这会儿能做什么去?倒不如歇一夜,明儿天亮再努力。”
萧远峥心中隐隐有了一个怀疑对象,苦于没有直接的证据,此时正想梳理,见慕容鸾音拦住他,又精神奕奕一点也没有困倦的样子,就一把拉住她,撞开珍珠帘,穿过厅堂,绕过缂丝屏风,就去了他卧房窗下的大书案前。
“大驸马杨虬死了,但我在
查封他的居所时,查出了一本精细的账册,这账册上只记录了一种卖品,名叫‘长寿大药’,而这‘长寿大药’只是隐称,实际上是人肉,婴胎。购买者,非富即贵,上涉皇亲国戚,下及富商巨贾。”
萧远峥一边说着,一边铺开一张大宣纸。
慕容鸾音便忙去提了个暖水壶来,在砚台上滴了两滴热水,开始帮他研磨。
“由此推断,杨虬在白玉京的地位应当很高,随后我又严刑审问那些近身服侍杨虬的人等,就有人说,看见有五色鸟飞入杨虬房中,由此,我大胆假设,杨虬的上线就是仙主本人,先主通过五色鸟给杨虬传递信息。而后,杨虬的心腹小厮月奴,又提供了一条线索,说大公主每月都会去般若禅寺斋戒礼佛,每次杨虬都会陪同,会随身带着一个冷冰冰的大食盒,从不许下人碰触。假设大食盒里藏匿的是人肉,那么他是给谁准备的?无论他是给谁的,这个人必然就在般若禅寺。”
萧远峥一边说着,一边在宣纸上写下了“杨虬”“大公主”“般若禅寺”几个字。
慕容鸾音脚冷,便去抱了被子裹在自己身上,在他对面大圈椅上盘腿坐着。听到此处,微微睁大眼睛,“般若禅寺,是皇家寺院,是陛下替僧般若禅师侍奉佛祖的道场,那仙主竟就隐匿在此处,胆大狂妄到这般地步吗?”
萧远峥冷掀唇角,在“般若禅寺”的下方,写下了“般若禅师”四个字。
“二十多年前,般若禅寺只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小寺庙,寺中多是苦修士,般若禅师还只是一个法号智圆的寻常僧人,只因陛下在那时对佛法起了兴趣,又分身乏术,不能亲自侍奉佛祖,庆和大公主为博取圣宠就各处搜罗,想要找一个和陛下有些相像的人弄到佛前为替僧,最终就找到了这个与陛下有五六分相似的智圆。”
慕容鸾音忙道:“我也听祖母给我讲过,说这智圆面见陛下时才二十来岁,就已经佛法精深的令陛下叹服了。祖母听他讲经说法,回来就赞他,说他有宿慧,是佛子转世。还多次带我去般若禅寺游玩礼佛,可是后来不知为何,祖母就勒令我们全家不许再去,我喜欢那寺里的一汪泉水,就追在祖母屁股后头问为何呀、为何呀,祖母耐不住我的纠缠就说了一句,说他的佛法精深的太过了,凡夫俗子不会辨析,会有堕入邪魔外道的害处。自此,我们家礼佛、布施再也没去过那里。”
“我们府上,因着祖父厌佛亲道的缘故,我亦不曾去过。这次,因着杨虬案,我查到般若禅师,便把这位替僧彻查了一遍,他从一个苦修士,成为陛下替僧的轨迹十分清晰,但他是般若禅寺外来的和尚,直至被大公主选中才有了度牒,才成了僧录司正印,众僧之首。他进入般若禅寺之前的轨迹,既模糊又神异失真,他说自己有意识以来就是乞讨为生,后来被一个云游僧收了做弟子,坐下听云游僧传授佛法,一睁眼一闭眼,云游僧圆寂了,自此他便一个人四处化缘,红尘炼心,忽然一日云游到京郊般若禅寺,就预感到自己的机缘在此处,就此成了般若禅寺的苦修僧。”
慕容鸾音坐的腿麻就换了个姿势,托着腮道:“莫非他也做梦,梦见了这场天大的机缘?”
“休要再提做梦的事。”萧远峥瞥慕容鸾音一眼,“不是谁都像你似的,以梦为真。”
“我偏就以梦为真,你奈我何。”慕容鸾音白他一眼,“若非有陛下这件意料之外的大事顶着,你囚我之事,我还没完呢。你就庆幸吧,我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哼,抓仙主,铲除白玉京,不止是陛下和你的心劫,也是我的。快接着梳理案子吧,别说讨人厌的话了。”
萧远峥无奈一叹,便把她的事情暂且放一边,接着道:“这个智圆自从做了陛下替僧,好处纷至沓来,从前残破的般若禅寺扩建成了京郊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官宦权贵都去与他结交,忽一日,有个外省来京朝见陛下的宗室王爷,乍然见了他就跪下叩拜,把他吓个半死,进宫谢罪后,翌日就戴上了一副封死的紫金盔,唯一打开紫金盔的钥匙,传闻只在陛下手里。”
“然后呢,他可还有其他诡异之处?”
萧远峥在“大公主”和“般若禅师”之间连上一条线,眉皱如峰。
“大公主喜美色,般若禅寺里,凡是被她看上的和尚就弄到自己府里去,玩腻了又撵回来,他袖手旁观,不管不问。”
对这位视人命如草芥的大公主,慕容鸾音十分厌恶,于是就道:“若没有大公主就没有般若禅师今时今日的地位,又或许,那些貌美俊伟的和尚就是专门为大公主养的也未可知。可这也不能断定他和白玉京有关,除非抓到他吃人。”
“我请旨,把从杨虬那里购买过‘长寿大药’的人都抓了关在诏狱,审问得出,这些人有个交织点,都喝过般若禅寺的甘露泉水。”
慕容鸾音轻“咦”了一声,试探着道:“什么甘露泉水,不会是在一挂小瀑布下,碧青的水潭,水潭旁边有一丛芭蕉,一棵古海棠树的,那一汪山泉吧?”
“是。应当就是你喜欢过的那一汪山泉,后来不知怎的传出名声去,说那泉水乃是菩萨手中甘露所显化,清冽甘甜,日日饮用可延年益寿,就引得京中权贵富商趋之若鹜,买回家去泡茶享用,便有了甘露泉的美名……”
慕容鸾音忽的想起,自己曾在那里踩水摘花,顿觉荒谬可笑,分明只是一汪寻常的山泉,经年过去,怎么就成了菩萨甘露了?
“所以,你推测,那甘露泉里被人下了虫卵,那些人是喝了带有虫卵的泉水才得了和嘉懿太子一样的食人病?”
萧远峥轻“嗯”一声,在“般若禅师”下方写下“仙主”二字,蓦地划下一条如河长线,将宣纸横向一分为二,在下方写下“荡寇山”“极乐圣境”“夜王”“长生丹”“仙奴”几个字。
“可是这些还都不能直接证明般若禅师就是仙主。遂,我又让人快马加鞭去荡寇山,去当地县衙,弄来了县志。我翻阅县志,所获甚少,只记下了几则印象深刻的典故,荡寇山原本不叫荡寇山,当地人叫做坠星山,三十多年曾盘踞着一群十分猖獗的强盗,陛下下旨清剿天下盗匪时,被军队剿灭一空,后来才改名荡寇山。”
“原本那个山名,是坠落星辰的意思?”
“县志记载,百年前曾有一颗火星坠落其中消失不见,坠星山应当是从这则事情上来的。”
萧远峥写下“坠星山”三个字,又道:“那县志中,近三十年来,频繁记载荡寇山中,有虎兽成精、山魈食人、水鬼找替身等故事,我猜想,这些事情应当都是白玉京故意弄出来的,目的是防止其他猎户山民误入,以免发现他们的老巢。”
“有理。”慕容鸾音想了想道:“我听你梳理完,也听出来了,这般若禅师和荡寇山里发现的白玉京老巢没有连接点。可是,为何一定要找到这个连接点呢,舅外祖吐出
的血水里有虫,说明这虫应当存在于人的血液里,若般若禅师果真是仙主,他用这种食人蛊虫控制他人,他自己身体里有吗?若是有,抓住他,放他的血出来,喂给鸡鸭猫狗,一验便知。即便不能直接证明他是仙主,也能抓起来了吧,而后审问就是。”
萧远峥闻言,将“般若禅师”和“仙主”圈了起来,而后将毛笔搁置,看着慕容鸾音道:“陛下对这个老和尚的宠信,几乎与我等同,但似乎是陛下有意为之,至今我二人从未碰过面。若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请旨抓他,陛下不会应允。在你没告诉我陛下寿命之前,我会继续按兵不动,暗中查证,但是现在,我要冒险一试,就用你说的法子,去取他的血来验证。”
这时,窗外隐隐传来打更声,竟已到了卯时,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慕容鸾音知他已经等不及了,说不得天一亮就会出发去般若禅寺,肯定不会带她去,杏眼流转便生出一个先下手为强的主意来。
于是,敞开绣被,脚搭在书案上,向后仰靠着椅背,装模作样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笑吟吟道:“正月十五之前,各大寺庙,都有许多人去烧头香讨彩头,正好,我也要去烧香,为我腹中孩儿祈福。孩儿他爹,你要去吗?”
书案上,一双雪白秀气的脚交叠在一起,圆润的甲盖上,嫣红的蔻丹在灯光下鲜艳夺目,仿如红宝石,又似石榴籽。
沿着桌案边缘,萧远峥缓步靠近,剑眉拧着,星目如炬,仿佛要吃人,迫的慕容鸾音禁不住屏住呼吸,指尖紧扣扶手,猫儿般炸起毛来,“我如今有了陛下钦赐的,可随时进宫的牌子,我不怕你,我就要去!”
第70章 第070章谁是仙主我死后,你猜猜……
萧远峥用侵略性的目光紧盯着慕容鸾音,走到她身边却忽的轻握住了她的脚。他那手略带薄茧,却一掌攥紧了她交叠在一起的两只脚,一下子激的慕容鸾音心口怦怦乱跳,玉面染霞,羞愤娇叱,“我不要。”
萧远峥却忽的松开手,穿过她的腿弯,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肃然道:“不要什么?你是深有体会的,一个时辰怎够。只是抱你去小歇片刻,天亮后,同去般若禅寺为孩儿祈福,如何?”
说着话,就进了暖阁,萧远峥把慕容鸾音放到鸳鸯枕上,自己也在她身畔躺下,盖好被子,就把眼睛闭上了。
慕容鸾音恍惚着明白,自己被他戏弄了,顿时又羞又气,瞧着床尾逐渐昏暗下去的灯光,身子也困乏了,只好作罢,也把眼睛闭上小憩。心里却是愁肠百结,有一点恨意难消。只等仙主事了,便与他、与他……
可陛下说了,十个月后要她生个孩子出来,不然,她和萧远峥就都是欺君大罪。可若真的为了保命,与他生子,有了孩子之后,后半生和他就注定牵扯不清了,她又不甘心委屈自己。
想来想去没有解法,长叹一声,只得睡去。
听得身畔之人呼吸均匀了,萧远峥就睁开了眼,望着她脸上散不去的愁容,亦是轻轻叹气,抬手想要为她展眉,却又怕弄醒了她。
翌日,冬阳高照。通往般若禅寺的官道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到了山脚下就没有路了,一眼望去只有数不清的石阶,如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天梯一般,一直延伸到山顶的大雄宝殿。
这只是一条主路罢了。山周还有许多人踩踏出来的石板小径,有的只通到一处凉亭,有的能到达菩萨罗汉殿,还有的绵延到一片花木蓊郁的山谷,长年累月的就成了一方游玩胜地。可山中,重峦叠嶂,奇峰罗列,虎啸猿啼,又岂是肉体凡胎能踏遍的,也不过是在人迹所能踏足之地,赏一赏云卷云舒,山明水秀的自然之景罢了。
适逢大年初一,山脚下有庙会,人烟辐辏,繁华热闹更比平时盛三分。
山腰处,有一片梅林,红花盛开,瓣瓣如血,簇拥着一座雪香亭。彼时,正有一群人把亭子围拢的水泄不通,喧哗声更把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引。
有看不过去的就怒道:“这是个人,还没死,你们这些看热闹的倒想把他看死不成,都闪开,让出一条路来,我去报官,谁会治病,倒是发发善心上前来,给他瞧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们主子会,请让开一条路来。”
萧远峥慕容鸾音一行主仆十来人,被此处喧哗声引来,已驻足听了片刻,又向旁人打听到,说是一个樵夫在山里打柴时,在溪边大石头上发现的一个人,白发到脚,模样绝美,心口上插着一把匕首,胸腔一滩血,初时还以为死了,谁知身子还是温热的,还有一口气,樵夫不忍心就给背到这里求救来了。遂,慕容鸾音就示意冬青上前说话。
彼时,人群已让开一条通路,萧远峥护着慕容鸾音径直走到亭子内,就见地上躺着一个穿黑袍赤着脚,头发、眉毛、皮肤都雪白的人,那一头白发长及脚踝,一张脸似曾相识。
萧远峥蓦地拉住想要蹲下查看伤势的慕容鸾音,低声道:“你瞧他这模样,银发女妖可还记得?”
慕容鸾音杏眸微睁,定睛一看,果然和曾经放走的银发女妖有六七分相似,只不过此人喉结凸起,胸膛平坦,分明是个美貌艳丽的男子。
“先救人。”慕容鸾音屈膝半跪在地,拿起白发男子的手就开始诊脉,怪异的是,在心口插着一把匕首,失血过多的情况下,脉象却十分稳健,但又比常人的迟缓许多。
慕容鸾音深感好奇,就回头去找赵荆,“你来,用你的飞刀把他胸前的衣裳小心些割开,我瞧瞧他的伤口,看着像是顶着心窝子深深扎进去的,可若真是如此,他早死透了,不该是这个脉象。”
赵荆便看向萧远峥,得了萧远峥的点头应允才上前来帮忙。
萧远峥眸色锐利,根据匕首插入心口的方位和晕染在衣襟上的血迹,在脑海中模拟,初步断定非是谋杀,更像是自己握着玉柄,刺杀了自己,出手狠辣没有一丝犹豫。
此人,从外貌看,和银发女妖必然是至亲,身上所穿黑袍是上等锦缎,领边袖缘,用银丝线绣着亭台楼阁的暗纹,由此推算,他在白玉京的地位应当不低。却为何要自杀?白玉京内部发生了什么吗?
就在此时,一个小沙弥悄然靠近萧远峥。
萧远峥眼尾余光一扫,转身望了过去。
小沙弥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溜光的脑袋顶上烧了六个戒疤,开口就用稚嫩的嗓音低声道:“禅师请您过去,他让弟子告诉您,他已等您许久许久了,怎么现在才找来呢,原来大名鼎鼎的萧青天也不过蠢蠹之流。”
一霎,萧远峥瞳孔放大,呼吸急促,想到这小沙弥口讯里隐含的意思,又蓦地咬紧牙关,高度警惕起来。一方面,把赵荆阎大忠都安排在此处保护慕容鸾音,告诉慕容鸾音在此处等他。一方面密令观棋去召唤隐匿在山下的锦衣卫,告诉锦衣卫指挥使苏逢生,随机应变,这才跟随小沙弥而去。
山顶,大雄宝殿后山,有一处低矮的断崖,崖壁之上有一挂瀑布,流水哗哗,滴水石穿,在崖底形成了一汪清澈的水潭,潭水满溢而出,形成一条溪流,沿着山势蜿蜒流淌。
水潭之畔,右边一株古海棠树,树杈上养着一窝嗷嗷待哺的鸠鸟,左边一棵绿油油的大芭蕉,蕉下是一方乌檀木搭成的莲座法台。
彼时,正有一个头戴紫金盔,脖子上挂着一串青色宝珠,身穿明黄袈裟的和尚,在莲座法台上闭目参禅。只见他一只手捻佛珠,一只手浸泡在水中,腕上血口大开,鲜红的血液在水中泅染出一片血雾,忽的自石缝中钻出一群鱼来,争先恐后在血雾中穿梭,唼喋。
少顷,和尚感知到萧远峥来了,就睁开了眼,当他把那只手从水中抽出时,血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萧远峥入目所见便是这般神异的情景,蓦地驻足,浑身发麻,僵在了海棠树下。
般若禅师透过盔上的眼洞,观察着萧远峥的反应
,微微一笑。
须臾,萧远峥灵台清明,背手在手紧攥成拳,冷冷道:“你是仙主?”
“不急。”般若禅师手结定印,笑道:“纵观朝堂上下,唯有你,我曾看作是半个对手,可惜我已胜券在握,你才找过来,我不想锦衣夜行,只好主动把你找过来,给你讲一个我藏了四十多年的故事。”
“狂妄。”萧远峥冷笑。
就在话音落地之时,苏逢生带着一支锦衣卫疾奔而至,将般若禅寺围了起来。
萧远峥见状,悬着的心微微落下,一震衣袖从容道:“你赢在何处?”
般若禅师笑着叹息,“好啊,如此阵仗,我插翅也难逃了。你们就都安静一会儿,听我讲个故事吧。你们可知我本名叫什么?”
他也不给别人回答的机会,径直道:“我本名楚永寿,乃是咸阳王世子。”
苏逢生一听,这老和尚竟是四十多年的逆贼咸阳王世子,心头一紧,禁不住看向萧远峥。
萧远峥冷笑道:“胡扯。二十多年前你才二十来岁,到今年,满打满算,你也不过五十有余,若果真是咸阳王世子,逆贼楚永寿,年纪应在七十左右,年纪对不上。”
“休要急躁,听我说完。”楚永寿接着道:“适逢天下大乱,烽烟四起,群雄争霸。一城之地,也有一对兄弟想争天下,弟弟聪明绝顶名叫楚天骄,哥哥虽愚笨却天生神力名叫楚天雄,弟弟以哥哥为神兵利器,兄弟齐心,几经生死,还真叫他们得了天下,弟弟天骄成了皇帝,哥哥被封为咸阳王。跟着弟弟的属下,各个身居高位,跟着哥哥的属下,却只能龟缩于一城之地,这些人就不甘心,就撺掇着咸阳王杀皇帝,登皇位。起初咸阳王是不干的,但是耐不住那些人蚂蚁啃桥梁般,日复一日的下蛆,终于让他们等来了机会。”
苏逢生微微一思索,禁不住出声道:“四十多年前,太/祖远征漠北?”
“正是这个契机。楚天骄不服老,远征漠北去了,让太子楚永昌监国,郧国公萧长生拱卫太子。我父王那些人就以为这对年轻人是好欺负的,毅然打出旗帜,掀起了战争。殊不知,楚永昌奸诈冷血,萧长生用兵如神,出手狠辣,全都不输父辈。”楚永寿似是陷入了那段久远的回忆,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们败了,惨败。”
萧远峥冷笑,“当今陛下,英明神武,千古一帝,你们败的不冤。”
楚永寿斜睨萧远峥,冷笑两声,接着道:“我们携家眷家将向南逃亡,萧长生领楚永昌谕旨,对我们一脉赶尽杀绝。我的世子妃小崔氏和当时的太子妃大崔氏是亲姐妹,我通过这层关系秘密向楚永昌送去求饶信,我说,我会带着父母妻儿家臣逃向海外,终生都不会回来,苦苦哀求他给我们一条生路。而他却利用大崔氏策反了小崔氏,查到了我们的藏身处,萧长生率军赶到,对我们大开杀戒,我父王惨死在萧长生刀下,我母妃为了护住我,引开追兵,坠下万丈深渊,尸骨无存。我悲痛欲绝,杀了妻儿,被家臣护持,一路过江南下,隐姓埋名,落草为寇。我听母妃的话,没想过复仇,可楚永昌,太过无情歹毒,为了找出我,杀死我绝后患,竟下令清剿天下盗匪,我被逼无奈,藏入瘴气丛生的密林深处。”
“荡寇山那一伙强盗是你们?”
“是。”
此时,楚永寿眼中恨意滔天,“许是老天爷有眼,让我落入一处峡谷,发现了一处天然大溶洞,在那里,我发现了长生蛊王,蛊王进入我的身体认我为主,我看到了复仇的契机!”
就在这时,一支禁军悄无声息摸了上来,领头那人,披甲执锐,身材魁梧,俊容络腮,却是洛淑仪之父,萧远峥本应该敬称一声姑丈的洛雄才。
在洛雄才身后,还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范守君。
“你来做什么?”萧远峥心中隐隐觉察不对劲,当即冷声质问。
洛雄才面朝天子方向一拱手,开口就道:“奉旨,将谋害嘉懿太子的邪教首脑带入宫中,陛下金口,要亲眼见见,亲自处决。”
萧远峥蓦的看向范守君,范守君此时正扶着海棠树抚胸平气,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洛雄才冷笑,当即一挥手就呵斥道:“闲杂人等退避。拿下!”
苏逢生见状,不敢违逆圣谕,慌忙带领众属下退避一旁,给禁军让开了道路。
楚永寿却忽的大笑起来,笑声止,就道:“终究我身体里流淌着和楚永昌同样的血,你们岂敢动粗,我随你们走就是,本就在我算计之内,我是要进宫见他的。”
说着话,就自己站起来,走下莲座法台,涉过溪水走向洛雄才,在经过萧远峥时却笑道:“你问我,我是否是仙主,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是也不是,凡是想要长生不死的,都可以是仙主。我死后,你猜猜谁是仙主?”
话落,抬手扣动头上紫金盔的一处机关。
伴随轻微的“咔嚓”声,紫金盔落地摔做两半,露出了一张十七八岁少年的脸。
刹那间,萧远峥只觉头皮发麻如遭雷击,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