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容一回府,还没过垂花门就有个面生的婢女过来搀扶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少夫人,宫里派人说过,是崔太后让您去看望您母亲的,您不用担心。”
她脚步一滞,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甩开她的手,一声不吭向正院走去。
正是黄昏时分,一路榴花欲燃,漪容进了正院,婢女掀起碧玺帘子,一室清凉。漪容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走到陈夫人面前,叫了声“娘”。
陈夫人笑道:“去看你母亲了啊,你母亲身体可还好?要是有什么药材补品难寻,打发人来说一声就是了。”
“我娘还是老样子。”漪容自觉笑容勉强,垂下了眼。
陈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拍了拍漪容的手。
她反握住陈夫人苍老枯瘦的手,低头装作不经意道:“是姐姐的宫人来咱们府里说了这事?是儿媳不好,忘了先派人回府和您说一声。”
陈夫人看着漪容的脑袋,缓缓道:“我瞧了一眼,是两个面生的。我老了,又天天喝药得让你们来伺候,都不认识宫里的人了。好孩子,你要替我常常进宫去陪太后啊。”
漪容鼻子一酸,轻声应好。她心中一时愧疚,一时羞耻,婆母陈夫人最初虽然不喜欢她,但也从未磋磨过她,后来对她一直不错,崔太后更是和她一向亲厚。
她不敢想她们知道了皇帝和她的事后,会有多伤心气愤。
说了几句后,陈夫人道:“你出门一天了,回去歇着吧。”
漪容起身告退,回到了她和崔澄的小院。她坐在凉榻上,水芝请示道:“少夫人,可要摆饭?”
她摆摆手,看着屋内三个婢女走动,脑中一片空白。
皇帝的手能轻而易举伸到谯国公府手里。
她觉得喘不过气,趁人不备,解开衣衫看了一眼,指印交错,红红粉粉,根本遮掩不了。
漪容怔怔地穿好衣裳,她到底要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府里究竟有多少皇帝的耳目在盯着她,也不知有哪些人是。
夜色初显,漪容恍惚里听见睡莲在和两个婢女说她是去看了生病的母亲心情不佳,让她们下去吃晚饭了。没一会儿,屋内空空荡荡,她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天色渐渐暗沉,又点起一盏盏烛灯。
他不肯放过她,即使他才拂袖而去......
漪容静静地眺望远处,庭院夜景却好似一团团漂浮着的花花绿绿,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点起灯烛,片刻后,崔澄一边进屋一边说道:“怎么连个人都没有,都去哪儿了?容容,你怎的一个人坐着?”
他大步走到窗边的凉榻,坐在漪容身边将她揽入怀中。
漪容浑身一颤,正要说话,崔澄道:“容容,你的右脸怎么红了?”
他轻轻抚摸漪容的脸:“是哪里磕到了?”
她笑了笑:“一点儿也不疼,许是在马车上蹭到了。”
漪容换了话题:“上午来府里的武师傅可是有什么急事?”
“是他母亲得了急病缺银钱医治,想到了从前在我们家做过事,我领着人去医馆瞧了,如今好些了。”崔澄仔细看着她的脸,目光柔和关切,“脸真的不疼?我叫人拿膏药来给你擦擦吧。”
漪容下马车前照过镜子,脸上她自己打出的红痕很淡,回府后也一直都没有人发现。她看着崔澄关切的眼,眼眶发热,伏在崔澄肩上大哭。
崔澄急道:“是很疼?”
她摇摇头,哽咽难言,抽抽搭搭道:“不是。”
若说对着陈夫人是愧疚,对着崔澄,她心如刀割,即悔恨自己凭着一时意气在皇帝面前扯出崔澄,又觉得万分对不起他......
她伤心不已,哭得身子一颤一颤,崔澄摸她的脸,急道:“容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若是有人欺负你,我去给你出气!”
他看着哭泣的妻子,问:“是宫里遇到什么事了?”
漪容没有回答,只是泪流不止,打湿了他肩上胸前的衣裳。崔澄紧了紧抱着她肩膀的手,道:“是因为岳母的病情?容容,我之前就说过你放心不下,大可让岳母住在府里,这没什么要紧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轻拍漪容的脊背。崔澄还是头一回看到妻子哭成这般伤心,想她小小年纪丧父,母亲又神志不清身子不好,不知吃了多少的苦头,怜爱地亲了亲她的泪眼,不住安慰。
许久,漪容才止住了哭泣。
“不好意思了?”他看向侧过脸去的漪容,故作轻松道。
婢女悄声走来,端了水盆和干净的布巾放在一旁,在崔澄示意下退下了。他提起温热的巾帕,覆在漪容的脸上。
漪容擦干净了脸,嗓音沙哑道:“我母亲还是不入府了,她一个人住着清净。”
她站起身,重新洗涤了巾帕,给崔澄净手,问道:“你用了晚膳没?没用的话我让人摆饭。”
崔澄没回答,捧起她的脸:“你担心岳母,就接她住在府里,没人会去惊扰她,也没人会说什么。”
漪容眼睫微颤,摇头道:“多谢你的好意,澄郎......只是真的算了,她在镇上住着的状况比在早前好一些,就让她静养吧。”
他笑道:“也好,下回休沐我陪你一道去看岳母。前阵子事忙,都许久没有去看过她了。”
漪容抿唇一笑,点了点头。
她眉目含愁,岂是一个勉强的笑容能掩饰的。崔澄摸了摸她的脸,问道:“想不想出门玩一趟?我们今晚出去逛逛。”
漪容小声道:“现在?”
崔澄同样压低了声音道:“过会儿,等天彻底黑了我们再出去。”
“不和母亲说一声,我们偷偷出去吗?”漪容犹豫道。
“容容,你可千万别说不想去的话。你先躺着歇息一会儿,我用了晚膳再出去。”
她忍俊不禁,肚子虽然饥饿,却实在没有胃口,依言上了床榻。她侧躺看着一道屏风后崔澄朦朦胧胧的身影,红肿的眼睛又开始发酸。
他一直都对她这般好。
漪容看了许久,默默叹了口气。
过了一更,二人都换了一身出门便利的衣裳,携手从观贤院走了出去。
崔澄熟门熟路地带着漪容走公府里的小路,察觉到她掌心的僵硬,笑道:“容容放心,你夫君小时翻墙溜出去玩不说百次也有十次,保准不会让人发现了。”
她笑:“你还有脸说!”
他笑嘻嘻地捏捏她的手指,带着她如做贼一般在国公府里各种岔道小径走,甚至还钻进了蔷薇花丛里躲避提着灯笼巡夜的仆妇。走了一段后到了一堵矮墙面前,崔澄横抱起漪容,将她放在墙上。
漪容头一回做这种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抱着墙头,轻声催道:“夫君,你快些。”
崔澄看着她胆怯的模样,哈哈笑了两声,利落地翻了出去,张开手臂道:“容容,跳下来。”
她闭了闭眼,朝崔澄的怀抱跳了下去。他稳稳接住漪容,故意逗她:“真沉。”
漪容掐他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崔澄连忙追上,做小伏低连声哄了几句。
国公府后街是家奴住的地方,漪容和崔澄低着头生怕被人认出来,走出去好长一段才放慢了脚步,抬头相视一笑。
这一片的街巷并不热闹,崔澄指指前面一个叫卖糖饼的小摊,道:“好香,容容你吃不吃?”
漪容摸摸自己,小声道:“澄郎,我忘记带荷包了,你带了吗?”
闻言,崔澄一愣,拍了拍腰间,道:“我也忘了。”
她扑哧一笑,见崔澄俊美的脸上微露窘意,她的心不知为何,刹那间平静了下来。
“好啦,别看人家吃的了,我们就周遭走走吧。”她忍笑,扯扯崔澄的衣袖。
崔澄亦是笑,道:“很久都没有一道出来走走了。”
“那是你贵人事忙,我和几个妹妹还是出门逛过的。”
京城繁华,二人走了一会儿就到了街市,绣旗翻飞,华灯盏盏,叫卖什么的都有。漪容和崔澄没带银钱,又不好意思报上谯国公府的大名记账,只好干看着。
崔澄拉着漪容说了一路的话,见她虽然面上笑盈盈的,却好似披雾覆纱隔了一层。岳母的病已经有六七年了,心病难医,容容发愁也无用。
他希望她能高兴一些。
走着走着二人拐到了一偏僻小巷,没有灯乌沉沉的,漪容走了几步害怕,正想说回去吧,就听见不远处一摞摞木柴后传来暧昧的声响。
她一愣,和崔澄面面相觑。
崔澄笑嘻嘻地刮了刮漪容的手心,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往黑漆漆的声源处扔过去,不等人反应,抓起漪容的手转头就跑。漪容被崔澄紧紧拽着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管后面有没有人追上来,回到了热闹地方才停下来。
一间胭脂铺子门头的灯下,崔澄笑着给她顺气,漪容吃吃发笑,嗔道:“你真坏。”
他看着她红润的脸,漪容想笑又觉得不该因为这样的事笑,但实在忍不住,和崔澄相对笑了半天,才打道回府。
一回屋漪容的心又提了起来,她心头闪过深深的对自己的不耻,可不论是坦白,还是推脱说自己累了的话都说不出口。
幸好崔澄说她今日累了,让睡莲服侍她沐浴就睡吧,丝毫没有要欢好一番的意思。
她进了净室,和服侍她解衣的睡莲对视一眼,心下五味杂陈。
要怎样才能彻底摆脱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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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漪容起身,错愕地看到床空了一半。
她的心疾速下坠,掀起了鸳鸯纹纱帐,急忙问道:“人呢?”
水芝熟练地将纱帐挂上小银钩,笑道:“少夫人您醒了,六爷天才亮就被人请出去了,说是有公事要离京几日。六爷嘱咐了奴婢们别将您吵醒,让您好好歇着,他过几日就回来了。”
漪容极力不露出异样,笑了笑:“梳妆吧,我去给母亲请安。”
陈夫人的正院早上一向热闹,女眷进进出出,到了巳时才各自散去,陈夫人想起一早宫里女儿传来的话,让漪容留下陪着用午膳。
她正好有事想问陈夫人,说笑了几句就问道:“娘可知夫君是去办什么公差了?”
“陛下东幸行宫,官道和周遭得先由禁卫巡检过,小六只是出京几日巡检去了。”陈夫人话锋一转,“过几日就去翠微行宫了,太后让你陪着她一道住在行宫里。”
漪容去年也去过,笑道:“娘,我还是不去了吧,我等夫君回来。而且去年是三嫂四嫂留下来看家了,几个嫂嫂也有段时间没给姐姐请安了,今年我留在府里陪您吧。”
陈夫人拉过她的手,瘦弱的脸露出一个笑,漪容心里闪过一丝诧异。
婆母身体不好,从前她们来侍奉汤药都是给她念经,或是在旁候着等吩咐。陈夫人不苛待儿媳,但这身子也注定同谁都亲近不起来,最近对她却很关切,还经常拉她的手,莫非是因着这段时日她经常入宫看崔太后,讨了婆母的好?
她听婆母慈和道:“你二嫂已经说了她留下伺候我,你呢,就放心去吧,太后她就喜欢你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