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容一听陈夫人如此说了,就知道再无转圜余地。
她挣扎道:“可是夫君他.....”
话未说完,陈夫人道:“小六用不上回京回府,直接去翠微宫了。”
漪容一时找不出其他借口,陈夫人正要端起茶盏喝茶,她连忙上前拿起茶盏,小心递到陈夫人唇边服侍她用茶。
陈夫人再次拍拍她的手,笑道:“好了,你坐着吧。”
漪容微微一笑,在正院好不容易熬过了午膳就回了自己院子。
炎炎夏日的午时,她冷汗涔涔。
“你就不怕朕杀了崔澄?”
皇帝的这句话在她脑中来回飘荡,漪容猛地站了起来,她要去告诉陈夫人,让她立即派人去将崔澄接回来!
万一皇帝会命人暗中除去她的丈夫呢......
才走了两步,漪容停下脚步。
昨日皇帝的意思很明白是要纳她入宫,那崔澄就不会死。不然即使是皇帝看中她,也要让她给崔澄守完夫孝。
婢女请示道:“少夫人可是有何吩咐?”
她摆摆手,又叫住水芝:“吩咐个人去看我母亲一趟——水芝,你去跑一趟。”
漪容对这两个陈夫人给她的婢女大体上还是放心的。她刚嫁进来时,两人都给陈夫人透过话,但早就被她收服了。
她褪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塞在水芝手上,郑重道:“俗话说关心则乱,我虽然昨日去了一趟,但怕是还有没留神的地方。你替我仔细瞧瞧宅子里可有什么不好的,再带几个护卫在附近转转有没有闲汉无赖盯着我母亲宅子打转的。”
水芝连忙推回去:“少夫人太客气了,奴婢定当仔细替您瞧一瞧。”
漪容坚持塞给了她,水芝欣喜接过:“奴婢这就去库房寻些带给乔夫人的补品,再去和夫人说一声。”
她高高兴兴退下了。
漪容昨日在外奔波一天,就连夜里都出门走了大半个时辰,在正院撑着精神时还不觉得疲惫,现下只觉得四肢酸软,若不是倚靠在软榻上,早就摔倒在地。
她呆呆地坐着,眼睛干涩得厉害。她不敢自己出门去,但愿母亲那边什么事都没有。
到了将近一更的时候水芝才从灵石镇赶回来,笑着回禀道:“少夫人,乔夫人一切都好,说让您不用惦记着她,还留奴婢用了晚膳。奴婢在宅子里每一寸地方都走过了没发觉异样,也打点了镇上胥吏多关照乔夫人。”
漪容柔声道:“你做的很好,快下去吃盏茶歇息吧。”
母亲那里大抵是安全的,但崔澄呢?漪容早早就上了榻,闭着眼睛,心里乱糟糟的,又是惧怕又是茫然。
她直直地看着顶上帐子的花纹,纱幕在夜风里拂动,状若水波,轻柔地撞击床榻。
再次风寒不去行宫?
可现在已经是仲夏,要得风寒实在不像话。而且她身子一向康健,嫁到谯国公府后除了上回将自己弄病,就只生过一次两三日好全的小病。
何况夫君也是直接去行宫的。
这一夜漪容始终睡得不安稳,时而清醒到能听见冰鉴里冰块化成水低落的细微声响,时而做起皇帝坐在她床榻前盯着她入睡的噩梦。
翌日醒来,漪容眼下青黑,困得去给陈夫人请安的路上都闭了两回眼睛。
她在正院坐着,不知不觉阖了眼睛撑着下颌睡着了,大少夫人正要出言讥讽,被陈夫人一个眼神止住。
“送你们少夫人回去,想来是前阵子大病一场没好全,去行宫之前都不用来请安了。”陈夫人吩咐漪容的婢女,命人用软轿抬回去。
漪容回到院子里没一会儿就醒了,睡莲连忙将陈夫人的话告诉她。漪容一怔,叹气,婆母对她越好,她反而更难受。
离随驾行宫的日子还有半个月。她听了陈夫人的话,每日都在观贤院歇息,一步不出。
虽然冰从来不曾断过,漪容却像中暑一般燥得晚上失眠,白日里更是一点精神都没有,坐在软榻上一坐就是一天,如果不是婢女喊她用饭睡觉,能一直坐着不动。
即使正院日日打发人送补汤来,少夫人仍是消瘦了下去。睡莲多少知道一些,水芝水芸却是疑惑不已。少夫人会的东西可多了,在房里少有闲下来的时候,即使清闲也会拿本游记倚在软榻上看,也经常去和四个姑娘还有五少夫人一道说说话出门走走,哪有这失魂落魄状似痴呆的模样过?
漪容心如油煎地过了半个月,脑中时不时闪过崔澄血流一地的样子,那双常常含笑的眼失了神采。
心里不知将自己鄙夷了多少遍,好几次都想着干脆和婆婆坦白算了。
最惨的下场,不就是一死吗?
有一回她甚至已想好了措辞,但还是抵不过心里一丝侥幸,也许崔澄被调离出京是巧合呢,也许皇帝不会再惦记她了呢?
她割舍不下崔澄和如今的生活,也怕自己出事母亲会彻底崩溃。
到了出发去行宫这一日,二姑娘被安排了和六嫂坐一辆马车,一大早就高高兴兴地去观贤院等着,见六嫂被婢女搀扶出来,吓了一跳。
从前六嫂也纤细,却是窈窕婀娜的美好身姿,怎么静养了十几日反而瘦成这虚弱憔悴模样?
二姑娘讷讷道:“六嫂,你是不是身上还不舒服?要不我陪你留下来吧,我们不去行宫了。”
需要见人了,漪容反而有了精神,笑道:“繁儿胡说什么呢?走吧,我们先去给母亲辞行,你用过早膳了没,没用的话我让人包些点心......”
去翠微宫不能带太多仆婢,漪容只带了睡莲。这回的箱笼她没有操心过,知道婢女们会收拾好。路上约摸要二十天的功夫,车驾停下来歇息和用膳过夜的时候免不了要见人。
她渐渐恢复了精神,成了平日里那个落落大方的国公府少夫人。
抵达翠微宫的前一日,二姑娘去广陵侯府的马车串门回来,带回来一瓶用水晶瓶子装着的蔻丹。漪容手巧,在车上就给她染好了,淡淡的红色,青春鲜妍。
二姑娘笑吟吟道:“我也给六嫂染!”
漪容无可无不可地伸出手,任由妹妹给她染指甲。
再过一日就到了翠微宫,重臣勋贵多在附近建有别院,少数人有体面能住进行宫。漪容知道自己多半是会住在宫里的,心里闪过一丝认命的冷意。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到了翠微宫的地界,绿树成荫,天然一股凉意。
等马车一停,二姑娘就被仆婢请走了,有宫娥对她行礼问好,道:“崔少夫人安,请您和奴婢走吧。”
漪容走了几步,问:“我住在何处?和昭懿太后住的地方可近?”
宫娥恭敬道:“您住的地方名叫山水梵镜,昭懿太后住在何处,奴婢倒是不清楚,这就命人去问问。”
她身后一个小内监立即一溜烟跑远了。
漪容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行香。”
说话间已经到了住处,行香扶着漪容的手走过曲溪上的小桥,几间大屋子前花树掩映,挂着“山水梵镜”的牌匾。
甫一进屋,宫人静立,凉风习习。风轮冰鉴四个角落都有,陈设贵重稀有又不失清雅,花香果香清雅怡人,原来是冰鉴里摆了新鲜的花果,单单用来增香。
行香装作没看见这位少夫人黯淡的脸色,笑道:“奴婢领您逛逛吧,少夫人您请。”
她引着漪容走向后院,一树树繁花若连绵云霞,可以看到远处青黛山色,庭中还有一座自雨亭,后头摆着水激扇车,亭子四角如落雨一般。
行香笑道:“少夫人若得闲,坐在自雨亭里,清凉极了。”她又命山水梵镜里的宫女内监都给漪容请安,对着态度恭顺的宫人,漪容实在说不出话,勉强笑了笑就回了卧房。
路上她还存着一丝会由崔太后安排的侥幸,但这样的陈设布置,她在崔太后还是皇后时都没见过。
换作平常,她早就在这一处风光甚美又清凉的园子里赏花看书了,今日一点心情都无,对进了卧房伺候的睡莲和行香道了句累,就解了发髻睡下了。
她醒来时已过了一更,睡莲问道:“少夫人可要摆膳?”
漪容瞥了微笑的行香一眼,客气道:“劳你安排了。”
行香一走出去,睡莲会意轻声道:“奴婢傍晚时出去打听了一番,崔太后住在昌明殿,离咱们不远不近,六爷说是要再过四五日才到。崔太后说车马劳顿,她也累了,让您歇息几日再去请安。”
她看着漪容的脸,不知该如何劝慰。
漪容低声道:“你小心些,有他的消息就告诉我。”
她心内冷笑,明明她和崔澄正经夫妻,她却连打探崔澄的消息都要避人耳目,想想真是荒谬无比!
没一会儿,漪容就着摆出的一桌子越州风味的菜多吃了几口,在后院里散步消食。
皇帝对她不过是当成粉头妓.子的态度,他随口吩咐下来,宫人却将她高高供起,处处贴合心意,待遇比崔太后还好。
漪容越想越觉得好笑,笑着笑着仰头看月,眨眨眼将泪珠逼回去,回屋睡得昏天暗地。
翌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屋内凉快又芬芳宜人。她小腹有些不舒服,漪容换了寝衣一瞧,果然是月事来了。她不想出门,坐在屋内看行香拿给她的一本金石研究,正入迷时,崔家三姑娘来了。
三姑娘昨日见了二姑娘手上的指甲,让婢女给她染了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如六嫂染得好,一大早就来了。
漪容放下书,点点妹妹的额头:“就知道使唤我。”
三姑娘讨好地给漪容揉肩,奇道:“六嫂,你瘦了好多啊!你怎么瘦成了这样?我知道了,是不是想我六哥哥想的?”
“别胡说八道。”她脸色微沉。
三姑娘吐吐舌头,换了别的话题。她一贯爱说爱笑,又喜欢漪容,染好了指甲也没走,坐在漪容对面叽叽喳喳说话。
她突然站了起来,道:“六嫂,大姐给你布置的地方真好。”
漪容神色一滞,才敷衍了几句就有宫人来传话:“崔少夫人安,我家主子请您过去说话。”
闻言,漪容一动不动,不说话,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宫人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
屋内气氛古怪的寂静,六嫂则是脸色煞白,三姑娘觉得有些不对劲,目光在六嫂和宫人脸上转了转,心里生出莫名的怯,她道:“是大姐派来的人?六嫂,我和你一道去吧。”
她小声催促漪容:“六嫂,你快说句话呀。”
漪容回过神立即道:“不,我自己去。”
说着她猛然起身,没有再搭理不明所以的三姑娘,快步走了出去。外边已经备好了轿辇,漪容沉默地坐了上去。
她去年来过翠微宫,行宫远比京里宫城大,占地甚广,十步一景。轿辇上她一点声响都没有听到,不过是眨眨眼的工夫,轿辇就稳稳停下,宫人扶着她进了侧殿。
“少夫人,您稍坐片刻,陛下正在前殿书房。”
漪容没说话。
宫人上了茶点,悄无声息地候立在了角落。
殿内寂静,窗外小虫低低的鸣啁格外清晰和空灵。漪容手撑着下颌,神思飘飘忽忽,倏然间回过神来,皇帝还是没有来。
她坐着不舒服,自顾自挪到了一张软榻上,继续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宫女小步走到她面前两步的地方,开口道:“崔少夫人,请您跟着奴婢去用膳。”
漪容点头,在宫人的带领下去了饭厅,午膳已经摆好了。漪容也不用人服侍布菜,自己拿起玉箸夹了最近的一道芙蓉肉,她咽下去才觉得宫人神色不对,像是要阻止她又算了。
她想了想,是皇帝要和她一道用膳吧。
但她来了有多久,就被晾了多久,也不知皇帝人在何处。漪容夹菜的动作一顿,听不远处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她聚精会神听了一会儿,除了听出来应该是皇帝在训斥大臣,还有人磕头嗑得“哐哐”响之外,什么都听不真切。
过会儿就是她给皇帝磕头了。
漪容苦笑,再无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就起身回到了原本等候的侧殿。
她知道等皇帝时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做的,否则哪里显得出一片“恭顺之心”?她回去便继续发呆,轻轻揉了揉小腹,闭上眼睛。
上回皇帝目光鄙夷,拂袖而去,也不知这回他又要说什么呢?
她不愿意去想。
身上是越来越不舒服,漪容不知自己等了多久,时辰一点点流逝,估摸已是申时了,她出声道:“陛下在何处?”
宫女被她生硬的话一问,默不作声地命人去打探了一番,回来禀报,陛下在书房批阅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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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放下朱笔,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的话,如今是酉时了。”高辅良提醒道,“路姑娘已经在偏殿候了您四个时辰了。”
皇帝一怔,今日政事忙碌,他都忘了这事,他看向高辅良,高辅良缩缩脖子,立即跪下磕头请罪:“奴罪该万死,奴是不敢出声打扰您。”
他不置可否,起身向侧殿走去,入殿绕过两扇檀木屏风就见她坐在榻上,下颌尖尖,眼睛盯着地上也不知在看什么。
皇帝走过去,伸手挑起漪容的下颌,打量几眼点评道:“瘦了。”
漪容一颤,连忙起身跪到一旁,道:“陛下,臣妇有一言,不得不说。”
皇帝眯了眯眼,挥推宫人,在软榻坐下后沉声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