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呜呜呜……”


    黎安在仓促逃回内城,回到枕水楼后的小院儿,立刻把兜帽一摘,覆面一扔,短匕也咣当一声掉落在地,嘴巴强忍着才没有瘪起,然而晶莹的泪珠已经在眼中打转。


    黎安在长这么大,并不常常哭泣,即使练剑习武再怎么困难,少年依旧眼神坚定,意气风发,偶尔有一次扭伤了脚踝,实在忍不住那痛楚,半夜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也没让人瞧见去。


    郑长柏第一次看见黎安在这副委屈模样,吓得手中酒杯咣当一声掉在石桌上,原本醉醺醺,一下便醒了酒,匆忙冲过去,安抚一般揉着黎安在的头顶:“安安、安安……别哭,别哭呀……这是怎么了?哪个龟孙子欺负你了?老子……呸呸,师父帮你去报仇?”


    游叶、柳卓明、佘远也跟着围过来,关切地看着黎安在:“对呀对呀,小黎,你还有我们呢,我们给你撑腰。”


    郑长柏刚喝了一肚子酒,整个人温度偏高,大手很暖,黎安在感受到头顶的温暖,抽噎一声:“师父呜呜呜……我打不过燕歧!”


    “嗝。”郑长柏一下子噎住了。


    燕歧。


    这……这个龟孙儿啊。


    郑长柏将求助的视线投向知情者游叶。


    游叶淡淡移开视线,缄口不言,决不帮师父收拾棘手的烂摊子。


    柳卓明感知敏锐,视线在郑长柏和游叶之间逡巡一周,没多说什么,回到小石桌边,给黎安在拿来一碟澄沙团子,和一盏甜茶,置于小木托盘上,嗓音温和:“小黎,先吃点甜点,压压惊,任务什么的,不急。”


    丝丝缕缕清甜的气息从茶盏中飘出来,黎安在被吸引了目光,他乖乖抬起双手,从师姐手里接过托盘。


    月凉如水,清雅别致,月白色朦胧流淌在小院儿间,甜点美味,黎安在逐渐平静下来,坐在桌边,低头小口小口咬着澄沙团子,细细咀嚼。


    将口中食物咽下后,黎安在用甜茶清口,淡淡叹了口气。


    “师父,徒弟愧对您这么多年的教导,是我武艺不精,而且……动手时优柔寡断……这次刺杀,又失败了,还让燕歧把剑夺取了……师父,我大概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吧。”


    黎安在耷拉着脑袋,将头埋得很低,双手紧紧攥着衣摆,不安地来回搓着。


    郑长柏灌了口酒给自己压压惊。


    别说是黎安在了,换成他,练了这些年的武艺,甚至比燕歧年长两岁,也不见得能打得过他。


    “诶呀没事儿小黎,多大点事儿,剑丢了就丢了,回头师父给你找工匠打一把更好的。”郑长柏拍着黎安在的肩膀,宽慰他,“摄政王自小习武,十八岁从军,在行伍中、沙场上磨练五年回京,即使掌权这五年,也是刀光剑影不断,他那反应能力自然是极其敏锐的,咱还小,都没及冠呢,打不过就打不过呗!等那老东西老了,他必定打不过咱小黎。”


    “喔……这样……”黎安在懵懂点头。


    “是啊小黎,你这次也做得很好,当机立断撤退,把师父教给我们都每一步都践行到位了。”佘远也大手一抬,重重拍向黎安在另一边的肩膀。


    两边肩膀都担负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黎安在硬生生被两人拍得矮了一截。


    佘远:“来,师兄教你,咱刺客都是暗杀,放冷箭,趁他病要他命。咱就别靠近,远远瞄准,然后偷摸给他来上一箭,保准给他身上填两个窟窿眼儿。”


    黎安在幽幽地说:“我就是这样做的师兄,但袖箭被燕歧防住了。”


    “啊哈哈……是嘛?”佘远尴尬地挠了挠头。


    眼看着黎安在的脑袋又要像委屈猫猫一样耷拉下去,少年就要把自己蜷成一团了。


    郑长柏有些于心不忍,他叹了口气:“安安,要不算了。”


    “嗯?”黎安在抬起头,一双乌黑盈亮的双眼看着郑长柏。


    多单纯善良一孩子啊!郑长柏更愧疚不已,心里把燕歧骂了个狗血淋头,开口声音却和缓:“悬赏,刺杀摄政王的悬赏,咱还是算了吧,太难了,不一定有结果,我们可以先从容易的起手——比如找回长公主丢失的狸奴。”


    黎安在:“……”


    “不要。”


    郑长柏:“诶???”


    十九岁,正是叛逆的时候,而黎安在做事也是从一而终的性格,两次的失败,反而激起了黎安在的斗志。


    “多谢师父……还有师兄师姐,我就是一时有点郁闷,多亏了大家的安慰,我已经调理好了!”


    黎安在昂首挺胸,抬手握拳敲了敲胸脯,表示自己倍儿棒,“放心吧!”


    “那小黎还要继续完成这个悬赏吗?”游叶忍不住问。


    “嗯!”黎安在眼眸坚定澄澈,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恰到好处点缀其中。


    “我就不信了,一次不行,那便两次、三次,我会像鬼一样,一直……一直盯着他的!”


    游叶闭了闭眼,郑长柏用手拍了自己脸颊一巴掌,柳卓明低头抿茶没说话,佘远哈哈一笑,用力又拍了拍黎安在的肩膀:“不愧是师弟!有干劲!”


    黎安在抬手从怀中取出卷在一起的草纸,直接展开,平铺在石桌上,从游叶手边取下毛笔,兴致冲冲地研究自己的刺杀计划。


    一边思索,一边自言自语:“目前就我所知,燕歧性格极度谨慎,他的一日三餐,都是专门人手准备,有暗卫试毒,流程严格,经手的都是燕歧的亲信,无法从一日三餐中下毒。”


    “嗯嗯,说的对。”郑长柏等四人围坐在黎安在身边,认真倾听,时刻准备出谋划策。


    黎安在在纸上把几条计划划去,说:“燕歧平日上下朝路线极其固定,不会去市集、酒楼、茶室、青楼、南风馆……不在公共场合露面,也就没了伪装成侍者接近的机会。”


    “嘿,活得跟个苦行僧似的。”佘远揶揄一声。


    又划去几条,黎安在说:“燕歧好像也很不喜皇室活动,贵为王爷,蹴鞠、赛马、围猎,也都不参加。不去京郊,也就没办法用淬火油,他每日在内外城坐马车,周围居民行人不少,放火太过危险,会伤及无辜,不可行。


    “直接杀我又打不过,呜……”黎安在仰头望天。


    写写划划,草纸上的计划已经所剩无几。


    黎安在长叹一声,趴在桌上,抬手抓了一块糍糕,用小甜点安抚自己受伤的心灵,果然还是和师门一起,围坐宴饮在桂花树下的日子轻松,不用为那讨厌的燕歧绞尽脑汁。


    等等……宴饮。


    黎安在呆毛一抖,忽然复活。


    “如果燕歧能参加朝臣之间的筵席便好了,那种热闹场合,很容易伪装渗透其中,扮作下人悄悄接近,往他的菜里下毒!”黎安在精神抖擞,双眼亮晶晶的,“毒药我也买了!”


    柳卓明也抬手拾起一块甜点,左右观察,点头道:“嗯,不错的主意,只不过,小黎你不是说,燕歧连宫宴都不参与,怎会参与朝臣之间的宴饮活动呢?”


    “也是哦……”眼睛里的星光唰一下就熄了,呆毛耷拉下来,黎安在也软趴趴地,重新将下巴搁在石桌上,味同嚼蜡般,捏起一块小糕点塞进嘴里,“那真没法子了,我还是每日每夜蹲点吧,总能找到机会。”


    “嘶……”郑长柏忽然摩挲着下巴,开口道:“我记得几日之后,是相国女儿的及笄礼,相国老来得女,对女儿宝贝的紧,要宴请朝中大臣一同参加他女儿一辈子仅有一次的重要时刻,还意图在宴饮上选婿……那摄政王,年轻有为且洁身自好,应该首当其冲吧?”


    黎安在不解地歪歪头:“可师父您刚说燕歧是老东西,这会儿又年轻有为了?”


    “呃……呃……”郑长柏挠挠头,“小黎,他年龄是大了点,但看功绩,不仅平定西南动乱,先帝驾崩后,短短几年便将大半数朝廷掌控在手,一品重臣,哪个不都不惑之年往上了,也就他,才二十八。而且未婚,后院儿也没人,平日作风干净,御史想弹劾都找不到由头……相比那些未娶但乱搞的,相国肯定愿意让宝贝女儿嫁去摄政王府。”


    八卦人人尽爱,佘远凑过来,柳卓明也流露出兴趣,一向沉稳的游叶也微微将身子前倾。


    佘远感慨:“确实难得啊,模样也好,啧,是京中不少女子的梦中情郎。”


    游叶抿着唇,艰难出声:“万一……燕歧是断袖呢……”


    佘远:“呃?”


    柳卓明锐评:“呵,别怕是不举。”


    黎安在捧着杯子,乖巧坐在一边,睁大双眼,张着嘴吧,呆呆听着。


    哇塞。


    ——


    两日后,一个清早,朝阳还只探了个头,忽然,佘远浑厚有力的声音就掀翻了整个后院。


    “小黎!小黎小黎——好消息!”


    黎安在迷迷糊糊地,被佘远从被窝里拽出来,睡眼朦胧。


    “我打听到了,燕歧竟然答应了相国!他会出席相国女儿的及笄礼!小黎,你的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