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正睡眼朦胧的黎安在敏锐捕捉到佘远话中的关键,忽地一下醒来,连鞋子都顾不得穿,赤脚踩在地上,抓住佘远,一双眼中散发着期待的光。
“真的吗师兄!”
佘远拍拍胸脯:“当然,师兄骗你做什么?”
“相国爱女的及笄礼在三日后,你师兄我打听过了,此前相国已就此事邀请过燕歧数次,均被燕歧回绝,可昨日下朝后,燕歧忽然主动提起,说刚好那日休沐,颇为空闲,便答应了相国的邀约。”
黎安在听得双眼愈来愈亮,他趿拉着木屐,冲到小院儿内,双臂朝天高举,像匹脱了缰的小马驹,自顾自在庭院内撒欢,唇角扬起一弯弧度,清晨朦胧的暖光泼洒万斛脉脉金丝如缕,将黎安在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少年人发尾都卷着蓬勃生气。
“好耶!”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三日时间说长不长,却也着实紧迫。
黎安在紧锣密鼓地打探消息,筹备周密的刺杀计划。
及笄礼上的厨子,都是相国府自己用了十多年的老人,虽然当天因筹备的菜目众多,需从外头请来些下人打杂,但也仅限于在后院儿,即使真的扮作送菜帮厨的杂役混进府中,在菜肴中下毒,也不能保证这份酒菜就是送到摄政王的席位上。
刺客杀人,但不滥杀无辜,绝不可不慎误伤无辜人士。
而筵席上的侍者,又是相国府内数得上数的仆从,难以混入其中。
思来想去,若要能在筵席上接触到摄政王,就只剩下一条路子可走——做当天献上演艺的舞姬乐妓。
枕水楼在相国府内有人脉,打探到,此次及笄礼筹备过程中,相国府的管事会从信得过的瓦舍中请来专门的乐妓,为宴会献艺。
弹奏乐器,黎安在一窍不通,短短三天,没办法学会一样乐器,但舞艺速成,说不定可以试试。
他的大师姐柳卓明有这方面的能耐。
当黎安在找上柳卓明说明来意时,柳卓明还有些惊讶,将手中茶杯放下,左左右右地,仔细瞧着黎安在:“你真要扮作舞姬,在筵席上献舞?”
黎安在蹲在桂花树下,双手搭在石桌边上,只露出一半的脑袋,和一双漂亮的杏眼。
眨着乌黑发亮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柳卓明。
“是的师姐,我已经打探到了,献过舞曲后,能有机会到筵席上向各位大人进酒,我到时候偷偷将毒药藏于袖中,趁着给燕歧倒酒的时候,将毒药混入酒中。”
“嗯……”柳卓明食指抵着下巴,细细思索,“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说完,抬眼看向黎安在:“小黎,来,记不记得京中时兴的舞曲,瓦舍中最近在排练菩萨蛮,估计就是为了相国女儿的及笄礼准备的,我来吹笙,你试着跳一曲。”
黎安在茫然抬头,呆呆应了一声:“啊?”
柳卓明:“……嗯?”
“那个……师姐……”黎安在低下头,将食指指尖对在一起,耳根微微飘上一缕绯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就是想请您来教我的……”
柳卓明:“……喔!”
小师弟要学跳舞,新鲜事,等教成了,她得好好拽着游叶和佘远来显摆一下。
柳卓明款款起身,开始逐节教导黎安在舞姿动作。
自日头在头顶正上方开始,一直尝试到日薄西山,黎安在的舞步是熟练了,可惜总是听不出宫商角徵羽的转音,自然也就记不住该在何时切换下一出节奏和舞步。
柳卓明抹了把额头上的薄汗,她吹笙吹到快要窒息,委婉地提醒:“小黎……其实舞乐不分家的,若听辨不出节拍,在群舞中,可能很显眼。”
黎安在被狠狠打击到,呆毛趴下,像是被抽了脊梁骨一般,软绵绵地再次将自己自挂东南枝,摊成一片猫猫薄饼。
他献舞却跟不上乐曲,那在舞姬之中滥竽充数,岂不是一眼就叫人瞧出来异常?
难不成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燕歧参加宴饮,天大的好机会,就要平白浪费掉?若错过了这一次,下次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下手。
黎安在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地思索,他能有什么在筵席上展示的一技之长。
思来想去,人生里,除却读书习字,就是跟着师父习武练剑,好像,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本事……
等等!
剑术!
舞剑!
黎安在头顶的呆毛唰地立了起来,长发一甩,黎安在轻盈地跳下树梢,少年眼睛明亮灵动,杏子形状的眼眸中间,恍若又灯火在其中流淌。
“师姐!我想到了,我会舞剑!舞剑的配乐我可以听得出鼓点的!”黎安在兴冲冲地说。
“师姐,借我长剑一用!”
柳卓明将长剑抛过去,黎安在稳稳接住,手腕一翻,长剑在空中旋了个漂亮的剑花,即刻开始以剑作舞,月下惊鸿。
——
三日后。
相国府,及笄礼。
黎安在早已用易容的技巧,将面部棱角涂抹平整,塑了张近来时兴的女子妆容,臻首娥眉,目若秋水,略施脂粉,唇若点朱,眉心一点花钿,如同盛放的莲,长发在脑后梳成垂云髻,斜插素色银钗,美得不可方物。
如今府内的及笄礼早已开始,正院儿内,礼官高诵祝词,相国和相国夫人,正给爱女披上及笄的新衣,群臣祝福送上贺礼。
黎安在紧张地听着正院儿的动静,早早便随着瓦舍中的诸多姐姐妹妹一同等候在檐下的回廊中。
手心紧张得冒出了点冷汗,黎安在扯了扯衣袖,却忘记了,自己身上早已换了舞姬的服饰,这般一扯,叮铃一声,袖口的银铃层层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黎安在被这声音微微一惊,右手立刻按在腰间新配的软剑上,月白色的剑穗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
扑哧。
一声轻笑,有瓦舍的舞姬姐姐回眸,看着黎安在的窘态,晃晃手中折扇,轻笑着安慰:“安梨妹妹,切莫惊慌紧张,就将这当作再寻常不过的一次练习就是了。”
“是呀是呀,我看过安梨妹妹的剑舞,那真叫一个——诶哟姐姐不识得几个大字,一时找不出词来形容,总之是极美的!”
瓦舍的舞姬姐姐都万分平易近人,被轻声细语包裹着,黎安在渐渐也不那般紧张了,露出一个羞赧的笑容,低下头,夹起嗓子,轻声说:“谢谢姐姐们……”
没来的及再说些什么,相国府内的管事就走了过来,叮嘱她们一会儿登上筵席表演的顺序,这及笄礼至关重要,别站错了位置。
“安梨妹妹,我们先上场啦,你是独舞,错了也无妨,他们看不出的,别紧张~”
舞姬姐姐们步履轻盈地列队往正院儿的筵席上走,像一丛丛盛开的牡丹。
黎安在心里为她们加油打气,目送她们进入筵席后,自己缓缓平复呼吸,安静地在廊下等待着。
在浅淡青绿色的水袖下,是藏好的药粉包,等到时候接近摄政王,借着水袖的遮掩,黎安在会悄无声息地划破药粉包,将其中藏着的钩吻粉末下到酒水中,和酒融为一体。
终于,轮到他了。
黎安在脚步轻盈地跟着管事走到筵席上。
席上朝臣众多,相国和相国夫人带着女儿坐在首位上,周围的臣子带着其妻眷一众两列安坐在矮案之后,桌上酒水饮食瓜果遍布,中间铺着长长的毯子。
这般多的人,即使人人都低声说话,声音汇笼在一起,也依旧嗡嗡作响。
黎安在顾不得紧张,轻盈洁白的面纱遮住了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杏眼。
黎安在第一眼就在众多朝臣之中,精准地找到了燕歧的位置。
男人位于首座右侧的第一个位置,身份矜贵,他今日没穿摄政王的绛紫蟒服,而是一身玄色衣袍,外袍藏有花青的暗纹,姿态随意散漫,指节分明的手中,持着一盏酒樽,随意把玩着,神情一副倦怠无趣至极的模样,毫无情感波动的眼眸淡淡扫过场上谈笑的群臣。
鼓乐声起,黎安在收回目光,专注于眼前剑舞,少年深吸一口气,握住剑柄,抽出软剑。
燕歧没兴趣欣赏舞乐,他觉得宴饮都无聊至极,长袖之下,燕歧的指尖轻轻摩挲过缠在手腕上的白布。
若不是郑长柏用尽手段,甚至抬出了黎安在的面子,非要他答应出席谷汉章为女儿准备的及笄礼,他才不会坐在这里。
他身侧,工部和兵部尚书的声音穿进他的耳中。
“喔,赤红如丹霞般的服饰几乎要让人厌倦,没想到后面竟然还有这般清流!”
“上一曲是胡舞,这一曲竟然是剑舞吗?每一曲的风格都全完不同,相国大人为女儿用心至此,要呈现一场完美的及笄礼啊。”
还有二位尚书的夫人,也惊羡不已:“瞧那女子,好美的舞姿!”
有人在身边叫他:“摄政王大人,您来瞧,这美人舞剑的身姿如何?”
燕歧微微掀起眼皮,不以为意地扫向场地中央的那道青绿色的身影。
什么如何,都不如何,凡夫俗子,庸脂俗——
——安安?!
那双淡漠的凤眸骤然间睁大,燕歧微微直起身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场中舞剑的身影。
黎安在妆容清雅,身姿矫捷,软剑光华如雪,环绕在身侧,于白皙无暇的腕间飞旋,浅蓝的剑穗在空中划过起伏的影,青绿的舞姬服饰随着黎安在舞剑的动作荡开,偶尔有璎珞和银铃轻撞的声音。
翠色与月色交织在一起,流风回雪,静时如水波叠皱,旋时如青山叠影,少年人如星子的眼眸中,便只剩下了手中挥舞的软剑,纯净清冽,毫无杂念,不染纤瑕。
身姿翩然若惊鸿留影,又恰如其分地夹杂剑意的凌厉,似游龙腾云乍起,虽隔着不少距离,燕歧仍能感受到水袖起舞时,几乎拂到他面上的柔风。
忽而剑光闪烁,鼓乐声急促,凌空的剑势横扫,因步子大了些,黎安在脑后斜插的银簪忽然被甩落,而鼓乐声恰在此时止息,伴随着银钗落地的清脆声响,黎安在脑后垂发髻顿时散开。
少年人没料到这样的变故,被清脆的声响一惊,肩膀微微耸起,墨发飘落时,澄澈的眼眸中露出一点茫然和惊慌。
如瀑的长发在那一瞬间直接扫到了燕歧的心里,发尾带过一阵酥麻痒意,縠纹久久不息。
燕歧的喉结无意识上下轻微滑动,指尖瞬间攥紧了手腕上的白布。
燕歧看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