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乐声毕,一时万籁俱寂。
黎安在将软剑绕着手腕轻挽剑花,收剑入鞘,向着上首的席位恭恭敬敬拘了一礼。
黎安在胸膛微微起伏,刚刚的剑舞忽急忽缓,节奏轻灵又飘逸,需得耗费大量的体力,他缓缓平复着呼吸,再抬起头时,视线忍不住微微向着燕歧的方向偷瞄过去。
燕歧现在在做什么呢?
眼前,目光逐渐攀上了那方矮案,晶莹的葡萄上还沾着洗过的水珠,接着是燕歧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正捻着个小酒樽。
坊间皆传言燕歧对歌舞乐曲均无兴趣,那他现在的注意力一定也不在自己身上吧,就看一眼,应该没什么事。
黎安在终于鼓起勇气,一鼓作气看向燕歧的脸。
两道目光就这样在半空中骤然交汇。
燕歧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生怕他跑了一样,那双锐利的凤眼几乎可以勘破世间一些伪装一般,化作尖刃,笔直地扎破他的瞳孔。
好……好恐怖!
难不成离着这么远,遥遥一望,燕歧那家伙就能瞬间认出一个不过两面之缘的刺客?
黎安在猛地一惊,瞳孔微颤,他慌忙将视线移开,立刻低头,手指攥着水袖衣衫,强忍住了颤抖。
救……管事的怎么还不来唱下一曲的名儿,让他下台吧。
而首座的筵席上,兴许是燕歧方才直起身子的动作太过突然,又难得感兴趣地沉浸观演许久,几乎没人见过燕歧这般认真的模样,谷汉章也不禁微微侧目。
“摄政王大人,您觉着这出剑舞如何?”
燕歧这才回神,虽然有些不舍,但他还是保持着矜贵的姿态,他趁机多看了两眼后,慢吞吞收回视线,佯装淡定地抿了口杯中的清酒,神情中辨不出喜恶,只是淡淡道:“还算不错。”
——还算不错?
周围坐着的官员听见燕歧这话,纷纷对视了一眼。
能在摄政王的嘴里听见“不错”这种词,已经是天大的“妙哉”了,以往这位权臣的口中,只会存在“朽木”、“浅薄无知”、“酒囊饭袋”、“三个时辰没有结果就收拾行囊滚回老家”这种讽刺的腔调,还有冷笑声。
群臣观察着燕歧的表情,眼神飞速闪烁,纷纷揣摩,难不成终于找到了这位无懈可击的摄政王的喜好了?
谷汉章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年过半百的相国捋了一把胡须:“那不如,请这位舞姬再舞一曲吧。”
燕歧算是他择婿中的首选,因为女儿看过样貌觉得喜欢,他一把老骨头,为了女儿的幸福,也得在今日的及笄礼上让燕歧高兴。
台上,黎安在正疑惑着,忽然看见管事的上前来,低声耳语:“摄政王大人喜欢看你舞剑,你再舞一曲吧!”
黎安在有点迷糊。
诶——?
等等,还要再来一曲?
诶——?
等等,什么叫摄政王喜欢?
黎安在愣怔着抬头望向燕歧缩在的位置,看见燕歧似乎刚跟相国说过一句话,正回首向他的方向望过来。
黎安在匆忙收回视线,就听见耳边鼓乐声再次响起。
他立刻收敛心神,抽剑出鞘,全神贯注地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剑上。
燕歧静静欣赏着,随着鼓乐声,少年手持软剑,像是在山水中起舞,月白的剑穗如眼波横渡,青绿的衣衫像眉峰攒聚,银白软剑如吟鞭断水般,凌破风声,在空中留下惊鸿照影。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黎安在舞剑,即使知道在群臣面前应当将自身喜好与偏爱彻底掩埋心底,但眼下,饶是以燕歧的自制力,拼尽全力也无法移开目光。
啧,身边这帮老东西,何德何能看安安舞剑。
燕歧颇有些心烦,抬手将手中酒樽里的清酒一饮而尽。
一舞再毕,燕歧再也不舍得让黎安在被别人瞧见,微微抬腕,示意管事的换下一曲。
黎安在捡了银簪,下了场,将剑回鞘,摸了摸水袖内藏着的药粉包,安心了不少。
看来,今日一行,收获颇多。
燕歧不仅没认出他来,他还有可能打探到燕歧的喜好。
等筵席上的曲目都表演完毕,管事的把他和那些舞姬姐姐都叫过去,吩咐她们列成两排,一会儿上席上给大人物们敬酒。
席上的都是惹不起的重臣,管事的挨个儿嘱咐她们礼节,千万不能僭越,也别惹了大人物不快。
黎安在偷偷提起裙摆,跑到一位舞姬姐姐面前:“姐姐,那个……我……妹妹有一事相求。”
“安梨?”那位舞姬应了一声,“妹妹说就是了。”
黎安在抿了抿唇,低下头,有些难以启齿,小声开口请求:“就是……一会儿到席上敬酒时,能不能和姐姐换个位置。”
“可以是可以。”舞姬豪爽地答应,但又不禁疑惑地问,“但是为什么?”
黎安在将头埋得更低,因紧张,脸颊微微发热,硬着头皮道:“我想为摄政王大人敬酒。”
舞姬用扇掩面,发出一声惊呼,看见眼前表演舞剑的妹妹,低着头,双手捏着衣摆,耳尖飘上了可疑的绯红色泽。
舞姬见惯了大世面,这还有什么不懂的:“安梨妹妹,你该不会是心悦摄政王大人吧?”
“诶?”黎安在茫然地抬起头。
心悦什么?
而这副样子落在舞姬的眼里,那就是被戳中了少女怀春心思后的慌张失措。
“我说你呀,唉……”
舞姬心善,拉着黎安在的水袖,语重心长地劝导,“这筵席上的每一位,都是那种高高在天上的人儿,可不是咱这种市井小民能高攀的起的呀,尤其是那摄政王大人,看着模样好,外表光风霁月的,谁知心里又如何薄凉呢。好妹妹,你剑舞得好,他夸赞你,也不过可能就是看见了个稀罕的玩意儿,随口提拨一句,转头儿就忘了,你可千万不要因这一句被晃了心神。”
“啊……”黎安在愣愣地点头,舞姬的好意令他动容,但他还是要杀摄政王的,只能闷头说,“对不起,但是……”
话未说尽,舞姬就知道是劝不住一个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傻姑娘了。
“好吧,姐姐跟你换,但是你千万要记得,不要在宴席上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乖乖敬了酒就回来。不要舍不得,一不小心惊动了席上那些大人物,咱都惹不起!”
黎安在有些惊喜地抬头:“好,谢谢姐姐!我就将酒斟好就回来,绝不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绝对舍得下毒,下完毒就溜之大吉,绝对不会惊动别人的!
黎安在站在舞姬原本的位置上,忽然转头小声提醒:“对了姐姐,以防外一,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你我原本就是站在这个位子上的,千万不要提及换位子的事情。”
万一下毒成功,后续追查,可不能给这位好心的姐姐添麻烦。
“嗯好。”舞姬应下,给这位少女留足斩断情丝的余地。
等走上筵席的时候,黎安在紧张至极,他掌心一沁出了一把冷汗,攥着手中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的药粉包,缓缓跟着队伍走着。
那身着玄色衣袍的身影越来越近,黎安在已经可以清晰听闻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内砰砰作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用深呼吸来缓解自己狂跳不已的心脏。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即将在热闹的筵席上,给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下毒。
简直……太刺激了。
比夜幕中的刺杀要令他紧张百倍,稍不留神,就是仓皇逃窜一地狼籍的下场。
终于,黎安在在燕歧身前站定。
玄色衣袍的男人抬眸看了他一眼。
黎安在立刻做出低眉顺目的模样,敛眸垂睫,长睫微垂着,遮掩住眼底的神情。
黎安在紧张地咽了咽不存在的唾液。
索性,他戴着面纱,遮掩住了喉结,又易过容,燕歧应该察觉不出异常。
余光里,其他的舞姬开始为眼前的大臣斟酒,黎安在鞠过一礼,扬起水袖,正准备双膝跪地,去够那案边的酒壶。
“站着。”燕歧忽然开口。
黎安在膝盖弯到一半,忽然被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住,他有些仓皇地站起身,小幅度左右张望,试图找寻燕歧正与何人对话。
没人。
黎安在局促地站在原地,情况尚不明朗,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杵在燕歧面前,垂着眼,没再去动酒壶。
“斟酒吧,”右手袖袍覆盖之下,白布的一角落于燕歧掌中,他用指尖微微划过白布,淡淡开口,“站着斟酒即可。”
原来是这个意思,黎安在恍然大悟,但又一头雾水。
他弯腰去桌案旁拎起酒壶,青绿色的水袖宽大,随着黎安在的动作滑落,堆叠在矮案的一角,而随着他起身,水袖刚好拂过燕歧搭在案边的左手手背。
燕歧指尖微不可察地一抖,看着黎安在的眸色加深。
黎安在浑然不觉,他另一手拿起酒樽,借着水袖的遮掩,倾斜药粉包,在撕开的一角,倾倒出丝丝缕缕的药粉,无色的粉末悄无声息地落进了酒樽之中。
与此同时,这个动作也使,黎安在抬高酒壶,清冽的酒液就哗啦啦地流淌进酒樽之中,将药粉打散,顷刻间融化开来,酒樽中的液体依旧清澈透明,浑然不受影响,下毒的全程天衣无缝,无人察觉。
黎安在将酒壶放到案边,抬手将酒樽向前递过去,垂眸避开燕歧的视线。
他怕自己眼神中的兴奋和期待遮掩不住。
燕歧抬起手了!
燕歧向他伸手了!
燕歧接过酒樽了!
黎安在强忍住抬眼的冲动,恭恭敬敬将酒樽递到燕歧的手里,燕歧微凉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手指。
黎安在没有看到,燕歧看向他时,唇角不经意间露出的浅笑。
敬过了酒,按照流程下场,相国府给她们准备了晌午的吃食,在侧边的小屋中。
黎安在挑拣了个靠窗边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刚好可以远远地望见筵席上群臣的一举一动。
远远地,黎安在瞧见燕歧似乎是抬手端起了酒樽,凑到唇边轻抿了一口,放下后,又抬手喝了一口。
太好了!
黎安在顾不得吃饭,紧紧盯着燕歧,开始在心里默默算着时间。
与他换位子的舞姬坐到黎安在的对面,顺着黎安在的视线看过去,不禁轻蹙起眉:“安梨妹妹,敬酒可还顺利?”
“嗯嗯顺利,谢谢姐姐成全。”黎安在匆匆回答了一句,又开始盯着燕歧的一举一动。
毒药顺利下到酒里了。
“好妹妹,那这桩心事也该了了吧,莫要再向往不属于我们的生活,”舞姬叹息一声,“若将心思错付,只有悔恨一生。”
黎安在回头,注视着舞姬,真诚地说:“放心吧姐姐,我都清楚,我知晓自己的身份,对摄政王大人绝无非分之想,今日结束,便再无交集。”
我是个刺客,今天把燕歧毒杀,就再也不用被这家伙困扰了!
舞姬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
筵席之间,群臣谈笑,相国终于开始开口,步入他的正题——要为女儿择婿。
席间尚未娶亲的年轻大臣眉间纷纷意动,相国在朝中地位分量也不轻,又是个人尽皆知的女儿奴,若是能将这位千金小姐娶回家中,凭借着相国的裙带,也是能在本朝平步青云。
席间家中有适龄儿孙的年老大臣也开始在心中谋划。
却听见首座上,谷汉章捋着下巴的上的长胡须,缓缓面向了燕歧:“摄政王大人,您尚未娶亲,又与息女年龄相配,年岁样貌身家,诸般相配,不知您意下如何?”
燕歧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樽,闻言撩起眼皮,冷笑一声:“本王二十又八,哪里与相国大人年芳十五的女儿相配了?”
谷汉章脸上的笑容块挂不住了,若不是女儿觉着不错,他也想借此机会与燕歧交好,他才不会这般惯着这个猖狂自大的家伙。
“本朝相差十余岁的婚姻比比皆是,家庭亦是幸福美满,本相这般算着,刚巧合适。”
燕歧将酒樽不轻不重地掷到桌上,桄榔一声,却恰到好处,酒樽中满满当当的酒液在其中晃荡片刻,酒盏倾倒,酒液洒了一桌。
燕歧站起身,负手而立,淡淡地说:“本王暂无娶妻意图,也无意找个岳父压在头上给自己添不自在,相国大人为令媛另择佳婿吧。”
说罢,拂袖离去。
相国小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燕歧,你去哪儿?!”
燕歧头也不回:“本王不胜酒力,找个客房休息。”
——
黎安在远远看见燕歧起身离席,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不对呀,距离燕歧喝下毒酒已过了许久,为何还没有中毒身亡的迹象?
黎安在不安地咬了咬唇。
难不成是因为剂量下少了,燕歧喝得也不多,所以只是令人身体不适,却没能直接致命?
不行,他得跟上去看看,若真因为剂量不够,他得趁着燕歧身子不适的时候,找机会补一刀。
黎安在拎起裙摆,趁着舞姬没注意他,悄无声息地从侧屋中溜走,他脚下动用轻功,收敛气息,脚步很轻,行动时连衣袖上的半片银铃璎珞都没有惊动。
燕歧的身影很好认,身姿挺拔如松,一时看不出什么中毒不适的迹象。
终于,燕歧打发走跟在身旁的相国府小厮,推开客房的房门,走了进去。
黎安在等到周围无人,立刻溜到客房的纸窗前,藏身在隐蔽角落,趴在窗下,小心翼翼地戳破一小块窗纸。
借着缝隙,黎安在瞧见,燕歧正侧躺在床榻上,闭目休息,一双凌厉的眉紧紧皱在一起,似乎是极力压制着什么痛楚一般。
看来是时候了!
黎安在悄无声息地翻进客房。
他双脚无声落地,站起身来,抬眼向着燕歧躺着的床榻上望去——
那里空空如也。
?!
人呢?!
他方才在窗外分明看见——
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道钳住了他的手臂,黎安在下意识抬手反击,又被牵制住另一手的手腕。
他眼前一花,双手手腕被同时控制住,反剪在背后,接着整个人被翻了个身,微凉的手掌强劲有力,掐着他的后颈,黎安在被人从身后死死按在了门上。
下一瞬,温凉的吐息轻轻洒在他的颈侧。
“捉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