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十年


    就再也止不住。


    燕歧垂落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勾了一下。


    黎安在没有看见,他全副注意力都落在燕歧染血的面上,黎安在用冰冷的手指抵在燕歧的鼻尖下,直至感受到微弱的气流起伏,才堪堪找到了自己几乎魂飞魄散的神智。


    他得坚强,他不能哭天抢地添乱……


    黎安在用力洗了一下鼻子,他用衣袖用力抹去眼中的泪,转头看向卫三和老管家。


    “医师、医师到哪了。”黎安在哑声问道。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双手撑着膝盖,支起身子时,双腿打颤,手臂发麻,整个人颤颤巍巍,几乎就要踉跄一头倒在地上。


    老管家连忙哈腰去扶着黎安在,道:“刚刚已派人去请了,那仆役是个机灵的,约莫很快就回来!你快起来,别再磕了碰了。”


    “我可以的……边伯伯,不用扶我,我能站稳。”青山看不厌,流水趣何长。


    他骤然想起了这句诗。


    长风吹起燕歧雪白冰冷的袍裾,吹袖如雪,吹得乱云层叠。


    他依旧静静地立在歧中,立在天地波光水色之中,岿然不动。


    俯身将吓得乱游的小白鹭放在大白鹭的背上,黎安在满意地拍了拍手,回首朝蚱蜢歧望去。


    一眼便看见了立在歧首的门客,清冷,萧肃,孤身静立歧中,像是一抹亘古的明月。


    黎安在越过水波,径直朝他的明月而来。


    少年再度踏上轻歧,身姿轻盈,束发的金绫晃动,一摇一摇的,漾出金光,很是晃眼。


    “燕歧!”黎安在眼睛亮亮地叫他,在燕歧面前转了个圈,衣摆像花散开,叮呤当啷地响。


    漂亮,骄傲,像一只昂首挺胸的金鹤,向人展示自己的羽毛。


    “方才你可曾看清楚了?我在江面上飞来飞去,这轻功可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黎安在念叨着,脸上都是骄傲。


    少年灵安青涩,骄傲自豪,满心满眼等着对方夸赞自己。


    目睹了这一切的艄公默默低头,小恩公年少意气,在喜欢的人面前来了一回轻功水上漂,横渡江水,只盼着对方夸他一句。


    那个清冷淡漠的白衣郎君方才静静看了小恩公许久,几乎是目不转睛。


    两人显得既亲近,又疏离客气,氛围极其古怪,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又似乎相隔万水千山。


    情之一字,他们还不曾开悟。想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


    黎安在耳畔止不住地回响着这句话,他感觉心脏没来由地发烫,发热……难道是上次的风寒还没好?寒气甚至深入肺腑了?


    他晕乎乎地坐在门客对面,一把把银票拍在案几上,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燕歧:“你视我为好友,我更不能占你的便宜了,你就收下吧,不然我……”


    不然我就不在这儿住了?不对不对,他才不要说这种违心的话。


    不然他就……就……


    少年犹豫半天,也没说出个不然所以来,门客笑了一下,很轻的笑声,却叫黎安在有些脸红耳烫。


    他说不出什么威胁燕歧收下银票的话,而且似乎本来也没什么能威胁燕歧的……


    人家好心收留了自己,自己却没有什么能够回报的,这个认知让黎安在不免有点沮丧。


    他其实可以帮燕歧刺杀政敌,但是由于不能暴露自己的刺客身份,这条路也断了。


    “黎安在,”燕歧轻声唤他,“我倒是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黎安在一脸认真:“若有吩咐,我必定赴汤蹈火。”


    直到被领入客舍内一处楼台,四面八方整齐堆砌着卷牍,有卷帙浩繁,插架万轴。


    好多书啊!


    黎安在新奇地在楼台内乱转,在他身后,燕歧屹立在原地,静静地注视他的背影。


    这座海匮阁前几日还不是书库,是他命人准备了许多古籍类书,将此处装点成如今的模样。


    利用豪绅怕事的心理,预见对方会连夜在渡口送走毁堤的僮客,知会王誉守株待兔,抓到人证,一夜间一举翻盘。


    黎安在虽然从未涉足官场,对人心却有着异常敏锐的直觉和判断。


    这样的人,理应登天子殿,为天子所用,不是么?


    燕歧神色平静,望着少年像只金色的鹤,叮呤当啷地在浩渺的插架之间转来转去,满是新奇。


    悬镜司调查得事无巨细,黎安在寄宿在小酒肆时,曾经会悄悄偷看儒生的书,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在海匮阁浩瀚的书海里绕了一圈,黎安在眼睛亮晶晶地走向燕歧,他隐约猜到了燕歧到底要让他做什么,满眼期待,忍着没有主动揭穿。


    “我想请你为我整理书库,”燕歧道:“毕竟,你是我身边最熟悉的儒生。”


    听到最熟悉这三个字,黎安在好像又听到了一道心跳,越响越烈,随时可能被眼前人察觉。


    “很厉害,我从未见过如此卓绝的轻功。”燕歧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温凉平静,响在耳边,却叫黎安在骤然红了脸。


    他看不见自己脸红了,只知道面颊微微发烫,烫得他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明明心里想要燕歧夸他,但是真的听见对方开口赞许,他又觉得好难为情,羞得不敢直视燕歧的目光。


    “真的吗?”话一说出口,黎安在才发觉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他小心翼翼地掀起长睫,偷偷摸摸地观察燕歧的反应。


    “自然是真的,”燕歧声音很轻,评价道:“像一只鹤。”


    一只灵安的鹤,生于江波浪涛之中,无拘无束。


    分明没有系绳,却甘愿飞回他的手中。


    像鹤?


    想起那两只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的白鹭,黎安在只当燕歧在夸他,他犹豫片刻,主动谈起生平事:“我从前在山野长大,轻功是爹爹教我的,从小爹爹就告诉我,遇到危险要跑得够快,不可停留。”


    说来好笑,他当初学习轻功,只是为了遇险时逃得更快。


    他记得小时候一直在逃,从一座山逃到另一座山,但凡附近出现一点人烟,爹爹便会背着他搬家,搬进更深的大山里。


    悬镜司查到的消息,黎安在是侨姓流民出身,永宁八年救下王守真,此后暂住在徐州广陵琅琊王氏的府邸两年之久,再后来便成为刺客。


    至于永宁八年之前,黎安在究竟身在何方,又在做什么,无迹可寻。


    见他主动提起,燕歧眸光闪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询问:“令尊如今身在何方?”


    黎安在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有些黯然,当年他为了救下鉴心,用木剑伤了人,被爹爹撞见,骂他不该救这些士族子弟,更不该接触世外的人,将他赶下了山。


    那年他才十三岁而已。


    燕歧没有再问。


    一时间,两人静静地坐在蚱蜢歧上,聆听沅水上的涛声水声风声,以及天穹上白鹭拍翅声。


    远处飘来深深浅浅的云翳,慢慢遮住晴空,一滴雨点落在江面上,激起一圈水波。


    风吹来,轻轻地振响蚱蜢歧上的尖角檐,细雨绵绵如丝,轻轻刮过小歧。


    秋雨轻柔绵密,肉眼甚至看不见有雨,只能看到江面上雾气沆砀,天地间骤然蒙上一层白茫茫的水雾。


    雨点顺着少年清安的面颊往领襟里淌,打得领襟湿软地垂落,贴在锁骨上,勾勒出一点起伏的肌骨。


    他终于如梦初醒,披着雨钻进船篷里,招呼燕歧也进来。


    船篷不算大,坐着两个人,显得有些逼仄,黎安在与燕歧面对面而坐,忽而往外探头,招呼艄公也进来避雨。


    艄公已经披上蓑衣,戴上斗笠,面对黎安在的邀请摆了摆手,坚决地拒绝。


    两个有情人在一块,他怎好挡在他们中间。


    见艄公怎么也不肯进来,黎安在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好坐回船篷里。


    船篷昏暗,两侧的雨丝细细地斜进来,落在脚下,湿漉漉的。


    一片寂阒中,雨声淅沥。


    “啪嗒——”


    一个东西骤然从黎安在袍裾里滑落,是一册卷牍,滑落在湿漉的船舱底下,滑到了燕歧面前。


    黎安在连忙俯身去捡,燕歧已经将其拾起,正要递还给黎安在,动作骤然一顿,目光落在简牍上方的书名上。


    禁谈风月。


    一个容易让人误会的名字,而且黎安在还随身携带。


    燕歧握着卷牍,当着少年的面缓缓解开了捆带,卷牍一节节散开,露出上面的图案。


    黎安在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手指,强撑着让声音也镇定下来:“卫三大哥,劳烦帮我把燕歧抬回屋中,外头太冷,他又伤得这么重……”


    卫三连忙上前来,紧张地看着:“安少爷,我来吧,十一十九都在,您快歇着。”


    黎安在沉默,摇了摇头。


    他现在只想半步不离燕歧,一直守着燕歧直到他醒来。


    黎安在伸手抓住了担架的一边,用力握紧,指尖和指甲都因死死地攥紧而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


    卫三眼看着,急忙抓紧了另一头。


    他们飞速地从府门口一直跑到正屋。


    摄政王府内是江南园林的建构,曲径通幽,然而即使道路起伏扭转,黎安在也死死咬着唇,将担架保持得平稳异常,直到回屋,都没颠簸半分。


    第 72 章   出事


    燕歧第二日依旧有朝会。


    他起床时已经尽力放轻动作,然而到底床榻太小,还是把黎安在吵醒了。


    黎安在睡眼朦胧地像个不倒翁一般挺直了,披着被子缩在床榻角落。


    “燕歧……你醒好早……啊……”


    现在窗外仍是迷蒙一片灰蓝,日头还没出呢。


    这人每日都这么辛苦,披星戴月地工作,几乎都不得清闲。


    大概是副作用在作祟,又或许是因为太紧张,黎安在从始至终都是懵的。他仅剩的一点注意力,一直在留意外头的动静,生怕皇帝下一刻就带人到了门外。


    直到李兆匆匆跑过来汇报,说皇帝马上就要到门口,黎安在才回过神来。


    “好点了吗?”燕歧低声在他耳边问。


    黎安在将埋在他肩窝的脑袋抬起来,略带敷衍地道:“多谢。”


    燕歧闻言拧了拧眉,对他这句略显生分的感谢不大满意,但此时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扶我起来!”黎安在身上的副作用还没有过去,这会儿虽然已经缓解了大半,但身上却依旧没什么力气,连起身都有些困难。


    燕歧将擦过手的布巾扔到一旁,而后快速帮他整理好衣服,俯身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把我放到门口的藤椅上。”黎安在道。


    燕歧依言将他放到了门口的藤椅上。


    黎安在这会儿面色略带薄红,双眸盈着点水光,额头上则因为出了一层细汗的缘故,沾着零星的碎发。燕歧将他放下之后,抬手便想替他理一理碎发,却又忍住了。


    “你快躲起来。”黎安在催促道。


    燕歧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闪身进了屋内。


    几乎是与此同时,薛城引着皇帝一行人踏进了后院。


    黎安在抬眼往屋内一瞥,心中闪过一丝担忧,暗道父皇身边肯定带了禁军的人,不知道会不会觉察到屋里藏了人。


    不过他转念一想,燕歧这样的顶级刺客,定然不会轻易让人发觉。


    皇帝带着人进了小院后,并未立时看到黎安在。


    因为他躺着的藤椅摆在了回廊下头,从院门口进来时看过去,会被廊柱挡住视线。


    倒是晾晒在院中石台上的野菜,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这是在干什么?”皇帝转头问墩子。


    “回陛下,殿下如今喜欢吃野菜饼子,如今眼看快到了春末,往后野菜都要老了口感不好,小的们便多弄了些晾晒成菜干储存起来,这样殿下想吃的时候拿出来泡一泡便是。”墩子答道。


    这会儿李兆和常东亭都迎了出来,但看皇帝在问话也不敢打搅,便只行了个礼垂首立在旁边。


    “这是你们的厨房?”皇帝转头看到旁边的厨房,又问。


    “正是,小的们平时给殿下烧饭做菜,都是在这里。”墩子道。


    皇帝闻言走近前看了一眼,一旁的顾盛忙上前将锅台上的锅盖掀开,便见里头摆着几只野菜饼子,想来是早晨吃剩下的。


    “陛下您看,这筐里有都是晒好的菜干。”顾盛指了指旁边的两个大木筐。


    皇帝拧了拧眉,心中略有些不是滋味,却没多说什么。


    从这厨房里摆着的其他食材来看,先前那何管事说的倒也不错,杂役确实没有在吃食上苛待黎安在。只是他想不通,自家这从小锦衣玉食的前太子,为何突然开始爱上了吃野菜饼子。


    参观完了厨房后,皇帝又看向了院中的那几陇菜地。


    这些菜是黎安在让人挖坑时为了掩盖那些土而种的,如今都长出了小菜苗,看着绿油油的倒是挺像那么回事。


    “你们种的菜?”皇帝问。


    “回陛下,殿下带着小的们种的。”墩子忙道。


    皇帝一挑眉,看向顾盛,笑道:“安在竟然开始喜欢种菜了?小时候他可不这样,朕记得从前带他去庄子里,他第一次干农活被农具磨破了手,哭得眼泪汪汪的,哈哈。”


    “是啊,不过殿下素来都将陛下的话放在心里,那次回来后还去御花园跟着宫人们学过料理花苗呢。”顾盛忙道。


    皇帝想到黎安在曾经的乖顺懂事,也是颇多感慨。


    尤其看到这小院的清冷破败之后,竟忍不住有些鼻酸。


    “怎么朕都亲自来看他了,他竟不出来接驾?”皇帝故作不悦道。


    “回陛下,殿下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这会儿正在小憩。卑职并不知陛下驾到,因此未来得及去叫醒殿下,请陛下恕罪。”李兆忙单膝跪地告罪道。


    “身子不大好?”皇帝道:“带路,朕去看看他。”


    他话音一落,李兆忙引着他朝黎安在的住处行去。


    拐过回廊,众人才看清不远处廊下摆着的藤椅上,正窝着一个身影。


    只是这身影远远看去十分单薄,皇帝这么一看,心中不禁生出了点怜惜。


    “不必都跟着,朕自己过去看看他。”皇帝道。


    众人闻言只能留在原地候着,只有皇帝一人慢慢走到了藤椅旁。


    藤椅上的黎安在,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看着像是睡着了。


    皇帝上一次见他还是七个多月前,彼时的黎安在意气风发,光彩照人。可时隔几月,他整个人像是瘦了好几圈,面色也带着些病态的苍白。


    就在这时,他发觉黎安在手里还握着一只编了一半的草蝈蝈。


    皇帝看到这草蝈蝈,心中不由一动,竟是生出了点舐犊之情。


    只是不知为何,这草蝈蝈只编了一半。


    皇帝慢慢拿过他手里的草蝈蝈,走到一旁的围栏边坐下,几下便将草蝈蝈剩下的部分编完了。随后,他将那草蝈蝈又轻轻放到了黎安在的手边。


    待做完这些之后,皇帝便转身,看样子是打算离开。


    不过很快,他就发觉一旁的廊柱下头,也挂着几只草蝈蝈,只是不知为何,那些草蝈蝈都只编了一半。


    “这些蝈蝈都是安在编的吗?怎么没有编完?”皇帝问道。


    一旁的小羊垂着脑袋眼睛通红,墩子看着也泪眼婆娑,答道:“殿下他……想不起来怎么编完……自从上次被梦魇着之后,他每日就吵着要吃菜饼子,还不停的编蝈蝈,每日都要编上许多,可没有一只是编完的……”


    墩子说着便哭了起来,拿袖子直抹眼泪。


    一旁的李兆和常东亭也一脸沉痛,看起来面上都带着几分隐忍。


    “到底怎么回事?”皇帝问道。


    “陛下,您去殿下屋里看看,就全明白了。”墩子哭道。


    皇帝闻言朝薛城略一示意,薛城忙快步上前,推开了黎安在的房门,随即他就傻眼了。只见黎安在屋里摆了好几只木筐,筐子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草蝈蝈。


    不止筐子里,就连地上和桌前,也随处可见。


    只是这些草蝈蝈全都有一个共同点——只编了一半。


    “安在为何会如此?”皇帝一脸震惊地道。


    “就是上次被梦魇着了,一直没好……”李兆道。


    皇帝这才想起来,不久前的确是有这么一件事。


    “朕不是让刘太医来替他诊治了吗?”皇帝问。


    “刘太医给殿下开了药,可不知为何,殿下喝了药不仅没有好转,还越来越厉害……一开始只是犯糊涂,后来就整宿做噩梦,自那以后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李兆道。


    皇帝一脸难以置信地表情,他以为黎安在当时只是睡不安稳,吃几副安神药就能好。


    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如今这步田地……


    “父皇?”


    就在此时,皇帝忽然听到有人唤自己。


    他转头看去,见藤椅上的黎安在已经醒了,正一脸惊喜地看着自己。


    “安在……”


    “父皇!真的是你!”黎安在从藤椅上起来,因为身上的副作用刚过去,他起身时身体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还好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父皇!有一事儿臣正想问你,儿臣这几日一直想不起来这草蝈蝈的尾巴怎么编了,您帮儿臣看看……”他说着拿起藤椅上那只蝈蝈,这才发觉这只蝈蝈竟然已经编好了。


    黎安在看着手里的蝈蝈,表情十分茫然,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只蝈蝈是完整的。


    “父皇……怎么会这样?”黎安在一脸委屈,双目泛着红意,竟是要哭出来一般。


    他长得本就精致,再加上如今身量瘦削,虽到了弱冠之年,却依旧像个少年人。


    如今他这副委屈模样,丝毫不让人觉得违和,反倒忍不住想要安慰一番。


    “安在,没事的。”皇帝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黎安在瘪了瘪嘴,顺势将脑袋埋在了皇帝肩上,竟是委屈地抽泣了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皇帝牵着人走到矮榻边坐下。


    黎安在像是怕他走了似的,一直依偎着他不肯离开。


    皇帝平日里威严惯了,几个儿子甚至包括年幼的六皇子在他面前都很知礼,甚少有人会流露出这样的孺慕之情。所以他揽着怀里的黎安在,一时眼睛也忍不住有些发酸。


    当然。


    黎安在倒不是真情流露,他只是知道该怎么戳自己这位父皇的心窝子而已。


    上一世他眼睛瞎了之后,皇帝曾来看过他一次。但黎安在彼时心灰意冷,对皇帝的态度十分无礼,不仅没有换来对方的心疼,还将自己陷入了更艰难的境地。


    重活一世,黎安在早已看开了。


    他这位父皇是个极度自私冷血的人,若想拿捏此人,只能投其所好。


    所以他不介意暂时卖个乖,利用对方心中仅存的那点父子之情,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屏风后头,燕歧听着黎安在朝皇帝撒娇卖乖的话,眼底带着不加掩饰地寒意。他一手握着方才擦手用过的布巾,另一手则把玩着一枚暗器,周身都笼着一层杀意。


    不知为何,黎安在看着燕歧披衣起身的动作,心脏有些酸涩闷堵,他揉了揉胸口,狠狠换了一大口气,才缓过劲儿来。


    燕歧抬手束发戴冠后,揉了揉黎安在的脑袋。


    “我要上早朝。”燕歧柔声对黎安在道,“安安再睡会儿吧。”


    冬日天明得晚,早朝虽也顺应天时推后了半个时辰,然而在寒冷的冬日,床榻外是刺骨寒风,床榻里是一汪春意,单单是从被窝里爬出来,都极其考验毅力,推后的半个时辰,是另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


    黎安在眨巴着眼睛,脑袋里空空一片,看看已然要穿戴整齐的燕歧,又看看头发凌乱的自己。


    忽然猛地甩了甩头,呼啦一声掀开软衾,蹭地一声在床榻上站了起来。


    黎安在雄心壮志,双目瞬间炯炯有神,他抬起双臂——


    “我也要早——”


    第 73 章   假的


    “燕歧……”


    燕歧……


    黎安在指尖在颤抖,剧烈颤抖,眼前一片一片黑斑,他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腿上硌着突起的石子,却完全顾不得从膝盖传来的阵阵疼痛。


    他的心脏一阵阵抽痛,伴随着呼吸,连肺腑都要被冻成冰,每一次都带着彻骨的凉意。


    黎安在的呼吸更加艰难,每一下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汲取到一丝空气。


    啪嗒。


    一滴泪落在浸湿血迹的衣袍中。


    啪嗒。


    啪嗒。


    方才,黎安在窝在他怀里时,可是半点讨好都没有。


    如今倒好,面对这个薄情寡义的人,却要如此委屈求全!


    简直是岂有此理!黎安在这会儿压根没有心思和他争辩,只想赶紧解决眼下的麻烦。


    他强撑着身体走到屏风后头,却觉手脚都没什么力气,体内的躁.动也丝毫没有平息的意思。


    “殿下……”就在这时,燕歧快步走了进来,“谒陵提前终止了,陛下如今正带着人过来。”


    “燕歧!”黎安在将脑袋埋在枕头里,闷声道:“帮我想想办法!”


    燕歧听到对方声音不大对劲,当即下了一跳。


    他走到榻边伸手在黎安在脉搏处一.探,面色不由一变。


    “怎么回事?”他问。


    “我……”黎安在想了想,扯谎道:“我给大哥下蛊,结果遭到了反噬。”


    满月:……


    好像也没毛病。怕不是见色眼开吧。


    但他还是转过身去,褪去半边衣袖。


    染血的绷带缠绕在右臂上,红得格外刺眼。


    少年只褪去半边衣袖,紧实而匀称的肩臂线条展露无遗,半片蝴蝶骨清晰可见,微微起伏的背肌线条一路向下,隐没在尚未褪去的衣衫内。


    他背着光,宽肩窄腰的背脊轮廓如一张拉满的弓,年轻的躯体蓄满了随时爆发的力量。


    躺靠在床榻上的燕歧欣赏着这一幕,由衷赞叹:什么叫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啊。


    翟元青小心翼翼地用术刀划开绷带,露出里头的伤口观察,随后点点头,“伤口不深,但为了避免留疤,还是要缝合好。”


    他说完回头去看燕歧,“臣带黎大人换个地方施术。”


    却见燕歧勾唇,“就在这缝。”


    他还没看够呢。


    燕歧冲窗边的软塌一扬下巴,“坐下。”


    黎安在侧过脸,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转过身来,依言坐下了。


    翟元青取了药酒与针线,给黎安在消毒后道:“会有些疼,烦黎大人忍一忍。”


    黎安在目不旁视,“翟太医请便。”


    针线穿过皮肉,扎出点点猩红血迹。


    嘶


    燕歧觉得好疼。


    他上辈子玩枪被滑套割伤过,缝了七针,因为麻药提前失效,疼得他死去活来。


    这小子缝几十针为什么能面无表情的?


    然后燕歧就看见黎安在的眉心微微皱了一下。


    倒也不全是面无表情。


    他噙着笑,试图分散黎安在的注意力:“黎卿今日公务不忙了?”


    “忙。”黎安在看一眼胳臂上被长针挑起的皮肉,又平淡地移开视线。


    燕歧观察黎安在眉心的褶皱,故意挑衅道:“那你怎么一直守在朕这里?难道黎卿对朕”


    他说时走过去,玩味般捏起少年的下巴尖,“对朕也情、根、深、种了?”


    少年被迫仰头,一双黑沉的眼睛与燕歧对视。


    燕歧看见在他说出这话后,对方英气的眉宇缓缓地拧了起来,目光里满是抗拒。


    然而一双耳尖却爬上了一层粉。


    真是屡试不爽。


    燕歧想。


    黎安在的视线毫不避讳地盯着他,“陛下刚刚遭遇刺杀,难道就一点都不后怕吗?”


    燕歧一怔。


    便见黎安在微一甩头,将他作乱的指尖甩开,道:“臣看陛下寝殿戒备与往常并无不同,星河在干什么?”


    燕歧恍然。


    这犟种是怕有人会在他宫里下手,所以一直守着他吗?


    被点了名的星河一个翻身从房梁上跳下来,不服气地辩解:“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布置”


    “侍卫呢?禁卫军呢?”


    黎安在质问:“这寝殿除了你就没别人可以布置了吗?”


    星河一噎。


    见孩子哑然,黎安在冷声:“臣看陛下寝殿戒备松懈,想是侍卫们不得力,不若换臣的人来吧。”


    燕歧讶异:“你的人不是还要查案吗?”


    黎安在:“目前还不知下手的人是谁,对方一击不成必有第二次。若是此人有法子在宫内下手,那交给禁卫军也未必安全。况且监察司本就有护卫陛下之责”他说时顿了顿,似是在做着某种激烈的心理斗争。


    良久才似自我妥协般道:“臣所居御书房离陛下寝殿不远,若有情况,臣也能及时照看。”


    因为平日公务过于繁忙,又时不时被这昏君召唤,黎安在早就索性住在了御书房了。


    星河噘着嘴,“主子!我可以的,用不着他!”


    黎安在冷声:“陛下安危岂容你逞一时之快。”


    “况且,我听说你时常偷跑出宫,十天半个月才回来。身为监察司指挥使,我岂能将陛下的安危交由你这样吊儿郎当的护卫。”


    “你!”星河气得拳头攥起,一个飞身过去便是一拳落下。


    黎安在坐着纹丝不动,单掌接下这一拳,又翻掌一推,掌风带着气劲,将星河震退数步。


    星河后脚一蹬狠狠站定,挥了拳头又要再度上前,却被燕歧喝止:“星河!”


    星河的拳头停在半空,气鼓鼓地扭头,便被燕歧曲指弹了一个脑瓜崩。


    “又擅自出手。”


    星河噘嘴,气得胸腔起伏,最终指着黎安在愤愤道:“我看你受伤了,今日不跟你打,改日你等着!”


    他说完便个翻身跳上房梁,抱臂气鼓鼓地坐在梁上,恶狠狠盯着黎安在,好似在用目光发出诅咒。


    “陛下很快就要到了,你……快些解决一下吧。”燕歧说罢起身就要回避。


    黎安在却强撑着坐起身一把拽住他衣袖道:“你别走!帮我一下。”


    “我帮你?”燕歧喉结微滚,“我怎么……”


    “我不能让父皇看到我这个样子,求你!”


    黎安在这会儿眼圈通.红,双眼泛着水光,看上去特别可怜。


    他现在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若是等着药效过去,谁知道要等多久?


    燕歧看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迟迟没有回应。


    “算了……你帮我去叫李兆或者常东亭来,快点!”黎安在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好不容易等到此时,让皇帝看到他这副样子,一切就全完了!


    燕歧听他说要叫李兆和常东亭,面色当即一变,沉声道:“我帮你。”


    黎安在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将脑袋埋到了他颈间。


    “父皇,儿臣想母后了。”黎安在朝皇帝道。


    “皇儿乖。”皇帝在黎安在背上轻轻拍了拍,却没说让他们母子团聚的话。


    黎安在闻言心中冷笑,面上依旧乖顺道:“儿臣给母后编一个草蝈蝈,父皇带给母后好不好?”他说着起身去取了一把牛筋草来,又朝皇帝道:“儿臣给姐姐也一并编一个。”


    黎安在那双眼睛,本就生得清亮灵动。


    他扮起无辜时,那眼神清澈天真,让人看了便觉动容。


    “父皇教你编尾巴。”皇帝难得耐心了一次,亲自教着黎安在编蝈蝈。


    只是不知为何,每次到了尾巴的地方,黎安在总是编不好。


    皇帝蓦地想起来,这孩子幼时跟自己学着编蝈蝈时,也是这般不会编尾巴。


    他心中一黯,这才明白过来,他的安在似是有些痴傻了,看这心智竟是如同七八岁的幼童一般。


    “儿臣总也学不会,父皇是不是不高兴了?”黎安在小心翼翼问道。


    “皇儿很好,是父皇不好。”皇帝将他揽在怀里安慰道。


    黎安在乖乖依偎在他肩头,不多时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黎安在睡熟之后,皇帝便让人躺到了榻上,还取过薄毯盖在了对方身上。


    随后,他提步出了那屋子,面色阴沉地走远了些。


    众人见他如此,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只老老实实垂首等候差遣。


    “他病成这样,为何不报?”皇帝朝李兆问道。


    “回陛下,卑职报过。”李兆沉声道。


    皇帝刚想质问他,却又明白了什么。


    对方确实是报过,甚至刘太医来看完诊之后,还朝自己回了话。


    是他自己没有重视,才会让黎安在落得如此。


    “你们都退下,朕想自己待一会儿。”皇帝挥了挥手。


    众人忙应声退下,只留了顾盛立在一旁。


    “是朕的疏忽。”皇帝道:“他差了人进京,朕只当是寻常小毛病,哪里知道会这样?他们定然以为是朕故意如此!”


    “陛下不必自责,当务之急是命人赶紧为二殿下诊治啊。”顾盛提醒道。


    “对,你说的对。”皇帝这才回过神来。


    顾盛立在一旁看着,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因为这世上,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前太子被废的真相。


    旁人都道是什么目无君父亦或是废位诏书里列出来的那些罪状,可顾盛知道,这一切全因国师的几句话,说储君星芒太盛,冲撞了陛下,若不移除,只恐此消彼长。


    皇帝正值盛年,再加上一直笃信国师,自然容不下黎安在。


    他有六个儿子,太子没了可以再立,可他若有个闪失,岂不糟糕?


    从那以后,黎安在的噩梦就开始了……


    刚废了太子那段时日,皇帝只觉得没了储君的“冲撞”,通体舒畅。


    可黎安在毕竟是他的亲儿子,且毫无过错,所以他难免心存愧疚。


    今日黎安在的惨状,将他心底的愧疚彻底激了起来。


    “顾盛,让薛城派人快马加鞭去将太医院的李院判和高太医、章太医通通都叫过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治好安在。”皇帝命令道。


    顾盛闻言忙去将旨意传达给了薛城。


    “回京后,再让人调拨一些妥帖的人来照看安在,他院里这几个歪瓜裂枣,实在是不顶用!”皇帝道。


    “还是陛下想得周到。”顾盛道。


    另一边。


    大皇子总算是从崩溃的状态中稍微清醒了过来。


    他先前发疯,一是因为连日来噩梦的折磨,以及燕歧的刺激,二是因为黎安在又让满月给他下了药。如今他药力一散,人便也恢复了几分理智。


    不过很快,他就又陷入了新的焦虑中,因为他听说皇帝带人去看黎安在了。


    万一父皇看出什么来怎么办?万一父皇看到痴傻的黎安在不仅没有厌恶反倒开始同情呢?


    黎安齐越想越觉得不安!


    若是换个稍微聪明点的人,此刻定然是想着避嫌,有多远离多远。


    可黎安齐不同,他一个能派刺客来弄傻亲弟弟的人,脑子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于是他想到的法子不是回避,而是要去小院里看看情况。


    恰逢六皇子说想去看看二哥,黎安齐见状顺水推舟,主动说要带着六弟去看看黎安在。


    其他几个皇子从他今日在高台上大喊着黎安在要造反时,就看出他不对劲了,如今见他如此,都忙着撇清,无一人开口阻止。


    只有六皇子同母的亲哥哥四皇子试图哄着六皇子别去,但耐不住黎安齐这个长兄的威严,只能任由六皇子跟着去了。


    左右六皇子才五岁,倒也不用太避讳什么。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时,黎安在却躺在矮榻上心安理得地闭目养神。


    他现在心里那块石头已经落了一半了,只要不出意外,事情就会按照他预期地发展。


    “睡着了吗?”燕歧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黎安在吓了一跳,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发觉屋门竟是开着的。


    “你疯了?”黎安在小声道。


    燕歧见他这副紧张模样,不知为何心情竟比方才稍好了些。


    “殿下……”他抬手要替黎安在顺一下额头的碎发,却被对方一脸嫌弃地躲开了。


    “你没洗手呢!”黎安在小声抗议。


    燕歧不由失笑,“你自己的还嫌弃?”


    “你别闹,快躲起来!”黎安在又看了一眼门外。


    燕歧却偏不依他,问道:“我问你,先前若是我不帮你,你真的会找李兆他们吗?”


    “不然呢?”黎安在无奈道:“总不能让我父皇帮忙吧?你觉得合适吗?”


    燕歧听他提起皇帝,面色当即一沉。


    黎安在没明白他哪儿来这么大情绪,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再不躲起来被人发现就惨了!”


    燕歧其实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呢,只是想惹一下黎安在,缓解一下方才自己那没顺过来的气。


    “殿下对燕某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燕歧道。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了一阵嘈杂,像是有人来了。


    黎安在急得够呛,伸手揪住他衣襟道:“燕歧,算我求你!大不了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我还你这个人情!”


    燕歧闻言眼睛一亮,这才在脚步声越来越近之时,再次闪身躲了起来。


    燕歧瞬间手忙脚乱,无错地看着眼泪啪嗒啪嗒浸湿了衣襟。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别哭啦……”


    燕歧的声音越低沉、越温柔,黎安在的眼泪就越止不住,反而哭得更厉害,整个人都在一抽一抽地吸气,没办法完整地说完一句话。


    “燕、燕……嘶……呜……你……呜……”


    “别哭,安安,别害怕,我没事。”


    燕歧彻底慌了,也顾不得手上有血,他两手捧着黎安在的脸颊,想要去擦干净黎安在满脸的泪,却笨拙地把血和泪全都混在一起,将少年白皙的脸颊全都擦花了。


    燕歧将黎安在一整个紧紧抱进怀里,一边轻轻拍着黎安在的后背,从上至下顺着气,一边轻声哄:“好了好了,我在,安安,没事了,没事了……”


    燕歧能感受到怀中的人在止不住地发抖,牙关都在打颤。


    第 74 章   告白


    昏黄的阳光也逐渐收敛,落入西山,天边没有云,也没有晚霞,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淡淡的粉,天色更暗。


    没了阳光,冬日的北风更冷更紧,明明黎安在穿了很厚,但他依旧感觉要被这一阵风吹透。


    冰冷包裹着他,脑中纷乱复杂的思绪在冷风中渐渐平静下来。


    一些被他遗忘的细节、在当时未能反应过来的细节,陡然间这一刻纷纷扬扬如大雪一般灌进脑海。


    清霜、红绳、还有那些昨夜的陈旧物件,以及最后一次刺杀时,莫名响在耳边的声音。


    或许,还有更多。


    黎安在他不禁回过头去,他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早已看不到摄政王府了。


    【小在,你这次的副作用,好像不大对劲……】


    不用满月说,黎安在也觉出不对劲来了。


    他起身倒了一杯冷水仰头灌下,试图压抑住体内那股躁.动,却无济于事。


    “怎么会这样?之前每次的副作用不都是相似的吗?”黎安在崩溃道。


    燕歧中了药瘫倒,他也会浑身无力,黎安齐做噩梦,他也会跟着做噩梦……


    不对,黎安齐做噩梦时,他有几天做了别的梦!


    难道是因为这个?满月擅自帮他作.弊,结果遭了报应?


    【小在,一开始我就提醒过你,副作用的症状是随机的。】


    “可你也说过,反应和效果会相似。”黎安在反驳道。


    【是相似啊,黎安齐今日身心虚弱,你如今也是。】满月道。 黎安在先前已经抽空看过了黎安齐的梦境,谒陵那日他的计划,也是为了呼应这个噩梦。所以为了确保将来万无一失,往后的这段时间,他得让黎安齐把噩梦做足。


    于是,当晚远在京城的黎安齐,再一次遭受了噩梦侵袭。


    这日之后,黎安在让满月给自家大哥连续安排了三日的噩梦。


    黎安齐如何他不知道,但他自己也被折磨得够呛,每日醒着的时候都是病恹恹的。


    恰好这日,太医院派了人来给黎安在复诊。


    来的人依旧是刘太医,对方一看黎安在这气色,又探了他的脉象,当即放心了不少,只当黎安在是因为喝了他那些药才会连日噩梦,神情憔悴。


    “我给殿下开的药,可是都煎给殿下喝了?”刘太医问墩子。


    “都喝了,一顿也没敢落下。可是我们殿下夜里睡得倒是挺沉,就是容易出冷汗,白日里起来就这么病恹恹的,胃口也不好。”墩子带着哭腔道:“刘太医,您快再给我们殿下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刘太医听他这么说,再加上已经替黎安在号过脉,自然没有怀疑。


    “我再帮殿下重新起个方子试试吧。”刘太医道。


    “多谢太医,多谢太医。”墩子朝他连连道谢。


    待刘太医开完方子后,李兆还塞了一锭银子给他,刘太医推迟许久,并没有收。


    “父皇,你要走了吗?”黎安在原本正坐在榻上编蝈蝈,一见他要走,连鞋子都没顾上穿便大步追了上去,“父皇,你看儿臣这蝈蝈老也编不好。”


    刘太医做了亏心事,最怕的就是面对黎安在。


    偏偏黎安在如今一副天真的稚子神态,看了便令人心生怜悯。


    “殿下……好好喝药,保重。”刘太医推开黎安在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黎安在可怜巴巴看着他的背影,待人走远了之后,才收敛了神色。


    “这人有点良心,但不多。”黎安在道。


    “有良心的人做这样的事,比恶人做更可怕。”燕歧道。


    “为何这么说?”黎安在问他。


    “恶人心里没有善,在他们看来恶事就是平常事。可有良心的人心里有善,在他们看来恶事就是恶事。前者认为自己做的是平常事,后者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恶事。”燕歧道:“你说这两种人,哪种更可怕?”


    黎安在闻言便明白了燕歧的逻辑。


    恶人做恶事是不会受到良心谴责的,所以做得很轻松。


    而良心未泯的人宁愿受到良心的谴责依旧选择作恶,他们下定的作恶的决心,可比前者大多了。


    这么一想,好像确实有点可怕。


    “你这几日一直做噩梦,是为了应付刘太医吗?”燕歧忽然朝他问道。


    黎安在看向他,便觉他目光带着几分探究,不由有些心虚。


    “做噩梦这种事情,哪能提前控制啊。”黎安在道。


    燕歧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再多问什么。


    当日午后,太医院的人便送了药来。


    燕歧将那些药都检查了一遍,发觉这次送来的都是安神的药,没再做手脚。


    “这次送来的药量多,到谒陵之日都喝不完。”燕歧道。


    “这样若是有人来探查,才能证明他们的药没问题。”黎安在笑着捻起一味药,放到鼻间嗅了嗅,顿时被呛得直皱眉。


    燕歧见状拧了拧眉,问他:“你不是精通药理吗?会不知道这药是什么味道?”


    “啊……我喜欢闻这个不行么!”黎安在怕他看出端倪,忙让墩子将药都拿走了。


    也不知是为何,这两日燕歧总是问东问西。


    黎安在暗自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在燕歧面前暴露的可能太多了。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其实并未在对方面前透露太过不该透露的东西。


    只是燕歧是个刺客,天生敏锐,以黎安在的道行在对方面前不可能藏得天衣无缝。


    当晚,临睡前燕歧特意盯着他喝了安神的药。


    黎安在怕他猜疑,便叮嘱了满月今晚不要给他安排噩梦。


    【你确定吗?我的权限只能帮你把噩梦转化成那种梦。】


    “我知道。”黎安在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只能咬牙接受。


    虽说当着燕歧的面做这种梦真的很尴尬,可他今晚刚喝了安神药,再做噩梦实在很容易让人怀疑。反正他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梦,只要他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燕歧。


    结果就是,燕歧当晚一宿没睡,中间起床出去冷静了好几回。


    黎安在一觉睡到天亮,起来后照例去换了条裤子。


    大概是有了上一次的经历,这回他坦然多了,洗漱完之后还去找燕歧练了会儿拳。


    用完早饭,他本想再编一会儿蝈蝈,结果却被燕歧直接拽走换了身衣服,然后就被带着出了小院。


    “这会儿是白天,你带我出来干什么?”黎安在很是紧张,生怕被人看到。


    “早晨巡逻的守卫已经回去了,这里不会有人路过的。”


    燕歧拉着他绕到小院后头,穿过一小片林子,直接带着他翻出了皇陵。


    黎安在被幽禁皇陵大半年,这还是第一次出来,人都傻了。


    他看了看身后的皇陵,又看了看燕歧,一脸茫然。


    “你要带我……去哪儿?”黎安在小声问道。


    “把你卖了。”燕歧打了个呼哨,随后一旁的林子里便奔来了一匹马。


    这马通体漆黑,看着高大健硕,皮毛更是油光水滑,一看就是匹良驹。


    燕歧翻身上了马,而后递给黎安在一只手,示意他也上马。


    黎安在犹豫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皇陵,最后还是握住了那只手。


    他对燕歧的信任,还没到能托付生死的时候,但有满月在,他至少能确信燕歧不会伤害他。


    燕歧一夹马腹,带着黎安在便朝皇陵相反的方向而去。


    两人纵马约行了近两刻钟,便到了一处草场。


    燕歧控马到了那草场的中央,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了黎安在。


    “会骑马吗?”燕歧问他。


    “会。”黎安在点了点头。


    燕歧抬手一挥,指了指草场,朝黎安在道:“先跑两圈,我的马好久没撒欢了。”


    他说着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拍,那马当即载着黎安在疾奔而去。


    黎安在虽然没好好习过武,但马还是会骑的,不止会骑,还骑得不错。


    再加上困在皇陵中许久,他已经大半年没像如今这样驰骋过了,今日终于有了机会,他自是心中畅快,纵马绕着草场跑了四五圈。


    直到燕歧打了个呼哨将马叫回来,他才意犹未尽地下马。


    “没想到你马骑得还不错。”燕歧笑道。


    “当年学骑射的时候,我父皇说武艺可以不习,因为将来我当了皇帝没人敢和皇帝切磋。但骑射还是得学一学的,总不能将来去秋猎时,别的勋贵子弟都骑马,我和女眷一起坐马车吧?”


    黎安在这话说得安淡风轻,但燕歧听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这人过了二十年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假,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那个身份。


    没有人在意他心里怎么想,也没有人在意他喜欢什么。


    “那你讨厌骑马吗?”燕歧问。


    他慢慢蹲在路上,往前、往后,都是一片黑白混色的路,只有他自己一个。


    黎安在用指尖戳了戳树干下堆着的雪堆。


    冰凉凉的,雪被他的体温融化,在指尖留下一滴清水,让他想起来那日和燕歧一起捏的小雪狮。


    他喜欢燕歧。


    他真的很喜欢,发自内心的,也发自生理性的喜欢。


    走得越远,燕歧的神情在他脑海中便越清晰。


    第 75 章   新律


    最后那两个字,卫九咬着牙根,才挤出来。


    他们从没有见过主子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仿佛所有的力气和精气神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副浑浑噩噩的皮囊。


    这么多年无论多艰难都熬过来了,但骤然拥有后猝不及防失去,反而更难挺过。


    卫三连忙厉声打断他:“闭嘴!你敢咒主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卫三转眼瞥见正屋窗沿下的小雪狮,已经半融不融,他深吸一口气,“其实我也担心……小九,你留在临安城,若主子做出什么傻事来,你一定要拦住主子。”


    “我定全力以赴!”“殿下,下官来为您诊平安脉。”李院判道。


    “哦。”黎安在闻言忙老老实实伸出了手腕给他。


    李院判搭住他的脉,不过片刻便拧紧了眉头。


    黎安在只当不知,一脸懵懂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良久,待反复诊了数次之后,李院判才开口道:“殿下,您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有些体虚,待下官为您开个方子,喝上两副滋补的汤药便可。”


    黎安在听他这么说,当即一脸无邪地朝他道了谢。


    待拎着医箱回到前院之后,李院判的面色便沉了下来。


    “如何?”顾盛问他。


    “顾公公,这里没有外人,下官便直说了。”李院判看了一眼在场的另外两位太医,开口道:“殿下的脉象显示,他长期被梦魇所扰,心神紊乱,这才会导致神智失常。”


    “为何会如此?”顾盛不解道。


    “我观殿下身量瘦削,想来是从前衣食无忧惯了,在皇陵保养得不好,亏了身子。这种情况下,若是被梦魇着了,只要喝上几幅安神药便可缓解。可不知为何,殿下喝了那么多安神的药,不仅没有缓解,竟越来越厉害了。”李院判道。


    他说着取出了两副药方,又道:“来之前,我特意调取了刘太医为殿下开过的两幅方子,用药都很得当,并无不妥。这实在是令人想不通……”


    顾盛看了一眼那两幅药方,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却没多问什么。


    “那李院判可有把握?”顾盛问道。


    “为了稳妥起见,劳烦顾公公再带着高太医和章太医分别为殿下诊一次脉,待我三人商议一番之后,再做决断也不迟。”李院判道。


    于是,当天下午,另外两位太医又趁着黎安在小憩的时候,偷摸去诊了脉。


    当晚,他们便开了一副安神的方子,亲自盯着煎了药送到了黎安在面前。


    “满月,这药没问题吧?”黎安在抿了一小口后朝满月问。


    【很好的安神药,小在,你今晚肯定能睡个好觉。】


    “好,我带人去追安少爷,安少爷向来明事理,若细细解释主子的良苦用心,安少爷一定能理解,也一定舍不得主子出事。”


    若非有人带他进去,只怕他也无法顺利进入。


    至于取到卷宗后如何出去,黎安在也早有办法,他趁着循吏不备,提前用鸱鸮向王守真传信。


    王守真见了信,自然会来救他出去。只是,奇怪的是,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收到王守真的回信。


    不对,燕歧怎么会知道他去找卷宗了。


    他一路小心翼翼,藏得极好,不可能被人发觉。


    黎安在下意识将疑窦问出口,白衣门客淡声道:“在你走后,延尉狱乱了一阵子,值房的卷宗不见了。”


    他不止知道刺客窃了卷宗,还打晕了循吏和两个狱卒,随后提剑拦下江州豪强的马车,最后又去找了王誉。


    这一夜刺客当真是忙得很,事事躬亲,绝不动用他给的符节。


    似是没想到燕歧竟然什么都知道,黎安在的脸更红了些,莫名有种浑身赤.裸,全部心思都暴露在对方眼皮子下的错觉。


    他视线向下,不经意地扫过燕歧雪白的亵衣,耳尖无端地发烫,明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


    少年思苦冥想,思考得很专注,甚至忘了把视线移开。


    燕歧:“……”不知为何,面对皇帝时他一点心虚都没有,可如今面对这个年幼的弟弟,他竟有些不那么心安理得了。


    “二哥……”六皇子轻轻握住黎安在放在一旁的手,小声道:“你瘦了。”


    他说着凑到矮榻边,将额头凑到黎安在的手背上蹭了蹭,哽咽道:“我很想你,可是父皇不让我来看你。母妃说,我想你就给你写信,她让人给你送过来……”


    六皇子年幼,说起来话奶声奶气地,如今带着哭腔小声朝着黎安在诉说心事时,看起来特别可怜。黎安在鼻尖一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黎安在这个六弟名叫黎安承,比黎安在小了整整十五岁。


    因为他长得和黎安在幼时很像,所以皇后很喜欢他,经常将他叫到自己宫里玩耍。


    日子久了,这孩子便与黎安在有了感情。


    若是没有被废一事,说不定他们还真能好好做对兄弟。


    他缓缓走过来,长睫低覆,伸手抚摸上少年刺客毛茸茸的脑袋,少年的头发有点毛糙,发尾泛着淡淡的黄,看来应该好好养一养。


    门客一面漫不经心地想着,冰冷的大掌一面缓慢用力,压着少年刺客纤细的脖颈一寸寸往下。


    是谁的心跳得这么厉害?黎安在略有些不自在,正想躲开些,却闻对方在自己耳边道:“你今晚还会做那样的梦吗?”


    “你……”也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会对他动了恻隐之心。


    “殿下。”燕歧也跟着他翻了个身,胸膛贴近了他的脊背


    “不是要取笑你,只是你身上热热的时候,挨着就不那么难受了。”


    黎安在拧了拧眉,终于还是忍住了没再躲。


    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和另一个人挨得这么近。


    燕歧坚实的胸膛,隔着薄衫挨着他的后背。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没觉得反感。


    明明对方身上那么冷,却让他蓦地生出了点踏实又安全的感觉。


    “殿下,要不咱们做笔买卖吧。”燕歧在他耳边道。


    “什么买卖?”


    “你帮我取暖,我帮你解决你梦里遇到的问题。”


    黎安在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解决问题是什么意思。


    “咱们俩各取所需,谁也不吃亏,你觉得如何?”燕歧道。


    “燕大侠,账是这么算的吗?什么叫谁也不吃亏?”黎安在抗议道。


    “你别急着拒绝啊,再考虑考虑呗。”燕歧苦口婆心地道:“刺客的手很灵活的。”


    黎安在:……


    黎安在左右张望了一下,猛的发觉原来是自己,是自己的心脏在跳。


    他吓得想要捂着心脏,又不想被门客察觉,只能站直身子,一脸凛然道:“放心,我会替你好好打理的!”


    他要把这书库里的书全都看一遍,先从有图案的看起。


    等到门客走后,黎安在小声欢呼了一声,叮呤当啷地绕着书库挑选起来。


    这本没有图案,不看。


    这卷写得密密麻麻的,像是在念经,不看。


    “砰”的一声,一卷简牍从插架上滑落,直直地砸到黎安在脑袋上,所幸他闪避及时,一伸手将那卷牍捞了过来。


    书录上只有四个字,禁谈风月。


    再往后翻,写的是一双少年的故事,讲的是南朝南风开放,这对少年得以相知相识相爱,携手百年。


    上面还有很多图案,虽然有些粗糙,依稀能辨认出形状。


    黎安在:“!!!”


    这是什么?他们在一同练剑吗?这些剑招为免也太奇妙了些。


    他是刺客,自恃剑术过人,看到这些招数才知原来天外有天,这些招数全是他闻所未闻的,即使看了拆解,也不知道该如何使出来。


    秉持着学习的态度,黎安在认认真真地捧着简牍,把上面的旁白又看了一遍,书上面说,这对男子成为了一对眷侣,恩爱百年。


    眷侣,一个崭新的词汇进入了少年刺客贫瘠的大脑,他把这本禁谈风月来回看了看,试图理解眷侣的含义。


    眷侣,就是可以一同用膳,同檐而住,共同闲谈,闲来拆招的人。


    他如今和燕歧也是一同用膳,一同住在麓山客舍里,还时不时说说话,至于拆招……似乎还没有过,不过他倒是


    卫三呲牙咧嘴抹了把脸,“小九,我这算不算违了主子的命令擅作主张?到时候我被主子处罚,你得拦着点,可别给我弄残了……”


    “别贫了三哥,你快去吧。”


    卫三立刻点了几名暗卫,飞速出府去追黎安在。


    京郊小路上,黎安在将自己的脸颊闷进大氅的绒毛里,眼眶依旧红彤彤一片,脸颊上的泪痕还未干,此刻被冷风迎面一扫,有些如针刺一般生疼。


    日头已经渐渐斜了,在枯瘦的林间,扯出一道一道长长的影,没什么温度,落在雪地上。


    雪已不是新雪,最表面的一层被阳光融了又凝,硬邦邦的。


    黎安在一步一步踩在雪径上,咔嚓咔嚓作响。


    若要在天黑前找店家落脚,他此刻其实应当脚程再快些,赶到城郊外一间客栈住宿。


    但他的步子越走越慢,甚至渐渐停下了,再也没办法往更远的地方迈出一步。


    第 76 章   初白


    卫三想劝,燕歧微微抬起手腕,制止他,“你带几个人,懂事的,身手利索的,跟上安安,在暗处留神保护他。”


    燕歧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面色已经平静下来,道:“安安心思单纯,自己一人外出闯荡,我担心他被有心之人骗去。”


    卫三立刻单膝跪地,恭谨道:“是!”


    “切记,不可贸然出现在安安面前,不可打扰他的生活,不要让他知道你们的存在。”


    “倘若他见到你们,又要怨我监视他了……你们无需再来回禀,更无需告诉我安安做了什么。”


    卫三不解抬头:“主子?”


    “卫三。”燕歧的声音严肃起来。


    “属下在!”


    【你因为太紧张,踩住了他的衣服。再加上你现在太瘦了,身体底子比较弱,就被他坠坑时的力道一起扯了下来。】满月道。


    黎安在十分无奈,暗道这也太倒霉了。


    他揉了揉自己被磕得生疼的肩膀,随即在燕歧身上翻找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满月问他。


    “方才将他丢下来时忘了搜身,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带暗器之类的东西。”


    黎安在在将燕歧一侧身体翻找完之后,又将人翻了个面。


    不知是不是因为燕歧身量太高,他只将人翻了个身,就累得气喘吁吁。


    黎安在稍歇了片刻,又在燕歧另一侧身上翻找了一遍。


    不过可惜,他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你在干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黎安在身体一僵,而后骤然弹开了好几步,后背几乎贴到了坑壁上。


    燕歧不知何时,竟已经醒了!


    这坑里光线昏暗,黎安在看不清他的样貌,却被那如刀般锋利的目光,刺得如芒在背。


    “燕歧!你……你已经中了我的迷药,若你贸然动用武力,毒性便会侵入你的五脏六腑,令你浑身酸麻无力,知觉全无!我劝你……你不要轻举妄动,老老实实待着。”


    黎安在后背贴着坑壁,强行装出了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可他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活像是个炸了毛的小动物,看上去毫无威慑力。


    “呵。”燕歧轻笑一声,声音带着点懒散,“殿下说的知觉全无,是像方才那样吗?可我方才的知觉很清晰啊,你在我身上摸了多少下,我可都能数得清。”


    “你……”黎安在有些气结,朝满月问道:“你的药是不是有问题?”


    【许是他武功高强,药用到他身上,效果减弱了。】


    “那他不会突然暴起对我动手吧?”


    【放心吧,他只是提前恢复了知觉和意识,想来身体行动自如,且得再等等。】


    话虽这么说,但黎安在一刻也不想在这坑里待着了。


    他往旁边挪了挪,便想爬出坑去。


    先前为了防止燕歧逃脱,他们将这坑壁弄得十分光滑,且坑比原计划挖得更深。


    黎安在没有习过武,这会儿又收到了副作用的影响,没地方借力压根就爬不上去。


    他回头看了燕歧一眼,想死的心都有了。


    “满月,快帮帮我!”黎安在道。“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父皇曾给我做过菜饼子吧?他每年都会带着我们去京郊的庄子里干农活,所以认识野菜对我们兄弟来说都不是难事。”黎安在道:“我记得有一年,我因为嫌野菜饼子难吃,还被他训斥过。”


    燕歧闻言看向他,问道:“那会儿你多大?”


    “七岁吧……”黎安在道:“一晃十多年了。”


    “所以……你并不喜欢菜饼子?”燕歧问。


    “当时年幼,只觉得那东西又糙又没味道,难以下咽。后来长大了,倒也不觉得多难吃。”黎安在道:“不过最近这两年,自从他有了要废我的念头后,去京郊就没带着过我了。”


    燕歧捡野菜的动作一顿,“我记得他废掉你时用的由头是……目无君父。”


    “不止,废位诏书列了二十多条呢,桩桩件件都在斥责我这个储君德不配位。”黎安在一笑。


    挑了二十多条毛病,也算是尽力了。


    可一个储君若真的有什么大的过错,哪里需要这么多罪状,只一条就够废位了。


    两人正说话之际,不远处便传来了脚步声。


    片刻后,李兆便带来了两个守卫。


    “参见殿下。”两人朝黎安在行了个礼。


    “殿下,这是寇鹏和寇坤,这两兄弟都是京西大营的人,早些年他们的师父受过江大人救命之恩,都是过命的交情。”李兆开口道。


    黎安在朝他们一笑,示意他们介绍一下皇陵的守卫情况。


    “皇陵的巡防分每日早中晚的中队巡逻,以及每个时辰各一次的小队巡逻。所有中队和小队中,都有咱们的人。今日下官带来的是一支六人小队,全员都是自己人。”寇鹏道。


    一旁的燕歧闻言挑了挑眉,似乎对他们这人员安排挺满意。


    “你们每日巡防的时间是固定的吗?”黎安在问。


    “十二个时辰,八支小队轮换。”寇鹏道。


    “陛下谒陵当日,皇陵的守卫是什么安排?”黎安在又问。


    “当日主要的防卫是禁军的人负责,但皇陵守卫会协防。”寇坤道:“若殿下需要,现场可以至少把咱们一半的人安排进去。”


    黎安在看了一眼他身上武服的制式,推测他手底下应该能管着二三十号人。


    “容我想想,待我想好怎么安排之后,会让李兆知会你。”黎安在道。


    “是。”两兄弟忙又朝着黎安在行了一礼,这才匆匆走了。


    待两人走后,黎安在朝燕歧问道:“燕大侠还想去哪里转?”


    “能顺着他们谒陵的路线走一遍吗?”燕歧问。


    不等黎安在回答,李兆便道:“那得从下马石开始,沿着神道一路上去。只是那边也没有野菜,视野又太开阔,咱们这么走一遭只怕容易引人注意。”


    【小在,我无法对你提供这类帮助。】


    “完了。”黎安在一脸警惕地看着燕歧,背脊都被冷汗浸湿了,“那一会儿他若是恢复了,你再给他下一次药。”


    【提示,该功能使用太过频繁,会对你产生很不好的影响。】


    燕歧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个来回,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


    他抬眼往坑口一看,朝黎安在问:“殿下不会是……爬不上去吧?”


    “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黎安在道。


    “我杀过的人,比认识的人还多,早晚是个不得好死的命。若是能死在殿下手里,也不算吃亏。”燕歧笑道:“殿下没杀过人吧?”


    黎安在不大想理会他,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出去的事情。


    “你若是不会,燕某可以教你。人身上有很多脆弱的地方,不需要任何武力和工具,哪怕是像殿下这样的人,徒手也能将人置于死地。”


    黎安在脑中灵光一闪,不知想到了什么,终于鼓足勇气慢慢靠近了燕歧。


    燕歧目光一瞬不错地落在他面上,眼底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意味。


    便见黎安在走近之后,蹲在他身边,一手朝着他的裤带伸去。


    “嘶……”燕歧一拧眉,“殿下确定要挑这个地方下手吗?”


    黎安在见对方不动,便知那药力还没有散。


    他一把将燕歧的裤带解开,而后慢慢抽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小在。】满月问。


    “把他的手绑起来。”黎安在说着便用那裤带,将燕歧的手反绑在了背后。


    【我还以为你要对他行不轨之事。】满月道。


    “我是那种人吗?你能不能正经一点。”黎安在无奈道。


    【你本就好男风,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见到燕歧这样英武不凡的童男子,会产生邪念并不奇怪。资料库显示,有一些人会对自己的仇人产生蹂.躏、践.踏的想法。】满月平静无波地道。


    “谁同你说我好男风的?”黎安在有些气急,“你怎么不尊重别人隐私?”


    【彻底了解你,是为了更好的帮助你。小在,他快醒了。】


    黎安在忙收回思绪,大着胆子将燕歧拖到了坑壁边上,让对方摆出了一个倚着坑壁的坐姿。


    见燕歧一直盯着自己看,他又取出了一方巾帕,蒙住了对方的眼睛。


    “殿下……”


    黎安在双手绕到燕歧脑后给巾帕打结时,两人离得极近。


    燕歧说话时的气息,几乎贴在了他的耳畔,“谁教你下的毒?”


    黎安在被他的气息撩得有些不自在,心道这人的手那么冷,怎么气息却这么烫?


    “对不住了。”黎安在打好了结起身朝燕歧道:“坑壁太滑,借你肩膀用一下。不过你放心,我这半年吃得不好,还挺痩的。”


    他说罢便一脚踩住燕歧的肩膀,双手扒着坑壁爬了出去。


    燕歧:……


    瘦是真挺瘦的,就是有点笨手笨脚,蹬下来的土渣渣,落了他一脑袋。


    “从今日起,我不是你的主子了,你只需要听命于安安。”


    “若是被他发现了,那便直接听命于他,他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卫九。”


    又一名暗卫跪于燕歧面前。


    燕歧将手中的婚书与和离书递给卫九。


    “你留在临安城,等黎肃将军正名后,你将这两份文书递交给官衙保管,若地方的官府命人前来核实,便直接让他们处理了。”


    “主子……”卫九心惊胆战地接过那两张文书。


    燕歧道:“枕水楼、覆火坊,届时移交到安安名下,所有暗线,继续运行,从此后全部听命于安安。还有这间宅子,你记着让边伯继续好生打理,等安安回临安城了好有合心意的地方落脚。”


    燕歧一件事一件事嘱咐完,轻轻叹了口气,指节抵着眉心,随意抬手将两人打发出去。


    卫三和卫九出了门,手里捧着各自的任务,惊恐地对视一眼。


    等离了正屋一段路,卫九有些惴惴不安,他犹豫半响,问:“三哥,我怎么觉着……主子好像在交代……后事……”


    第 77 章   雪狮


    咣当!


    跌倒时带倒了桌案边的椅,挣扎用力撑着桌面的手臂脱力,袖袍将另一份婚书和和离书一并扫下,哗啦一声,一红一黑的纸飘落在他的眼前。


    耳边有一道遥远的声音,划破十余年的时光,清澈又有些稚嫩的嗓音在此刻模糊却异常清晰地响起。


    “安安好喜欢燕歧哥哥,哥哥,你一定要等我长大了,长大了以后,我就能娶你啦,安安要和燕歧哥哥永远在一起。”


    似银铃般澄澈的笑声,随风轻轻摇曳,叮铃铃,在耳旁。


    永远在一起。


    可是有一个没良心的小混蛋早就忘了,只留他一个人在原地,困在这段时光里,永远,反倒成了永恒的诅咒。


    燕歧脸色惨白,心脏剧痛无比,捂着嘴剧烈呛咳,呕出一口心头血。


    “主子!”


    卫三连滚带爬扑上前来,将燕歧早早让他备好的一碗汤药递过去。


    浓重的苦涩与辛辣扑面而来。


    “这一点倒是我没想到的。”黎安在道。


    “前头的你都想到了,故意在这儿消遣我呢?”燕歧在他耳朵上轻轻捏了一下,以示惩罚。


    黎安在只觉耳尖微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其实他不是消遣燕歧,而是想看看对方在这方面的能力。


    他想着,将来自己回了京,若是燕歧依旧愿意留在他身边,可以招揽对方做个门客。但这些打算他并没有告诉对方,一来说这话为时过早,二来他并不知对方的心思。


    说不定燕歧还是喜欢留在踏雪呢。


    “你带我爬上来是为了看星星吗?”黎安在问他。


    “你不是说没人带你玩儿吗?今晚我带你玩点有意思的。”


    燕歧说着指了指不远处,便见一队人擎着火把正在朝这边走。


    “这是夜里巡逻的中队。”黎安在小声道:“咱们快走吧。”


    “放心吧,他们看不到咱们。”燕歧将他往石像上一压,叮嘱道:“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不要抬头,也不要下来,知道吗?”


    黎安在闻言忙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去帮你逗他们一逗。”燕歧说着便跳下了石像。


    “燕歧……别走!你别走!”黎安在趴在石像上着急道。


    燕歧闻言一怔,倒是把黎安在怕黑这事儿忘了。


    “我不走,我就在下边等着。”燕歧说罢将自己的衣角递给他,“你抓着。”


    黎安在忙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而后老老实实趴在石像上看着那队守卫越走越近。


    然而片刻后,那队守卫的队形忽然一乱。


    随即,队伍里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什么人?”有人怒喝道。


    话音一落,便有人擎着火把追向了某个方向,队伍登时乱成了一片。


    黎安在看得十分紧张,小声道:“怎么回事啊?是踏雪的人吗?”


    燕歧没有回答,但黎安在正看得入迷,也没多想。


    便见那队人跟没头苍蝇似的擎着火把晃了一阵子,然后听到了几声猫叫,随后便骂骂咧咧地回到了路上。


    “哪儿来的野猫,晦气!”有人骂道。


    “如今春天,野猫可不得多出来活动活动吗?”有人笑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或骂着脏话,或开着玩笑,就那么走远了。


    “他们巡逻这么儿戏吗?就这么走了?”黎安在小声道。


    他话音一落,听到有脚步声传来,登时吓得面如土色。


    这时却见燕歧走到石像下头,朝他伸出双手道:“跳下来,我接着你。”


    “你……”黎安在低头看着一眼自己手里攥着的衣角,这才发觉那只是一方巾帕,下头被燕歧帮了一块砖头。对方方才忙着去逗守卫,又怕黎安在自己待着害怕,所以才出此下策。


    “怕你害怕,哄哄你。”燕歧笑道。


    黎安在将攥着的那截巾帕一扔,转身顺着石像慢慢滑了下来。


    燕歧将巾帕收起来放好,又偷偷看了一眼黎安在的神色。


    天色太暗,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是能感觉到这人似乎不大高兴。


    “我当年刚学做刺客那会儿,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半夜躲在街道旁的屋顶上,逗那些巡逻的士兵。把他们逗得乱成一团之后,再学猫让他们放松警惕。”燕歧道:“好多年没这么玩儿过了。”


    “刚才的猫叫是你叫的?”黎安在忍不住问道。


    “学得像吗?”燕歧道。


    “还行吧。”黎安在噗嗤一笑,问他:“那你从前捉弄人的时候,被抓到过吗?”


    “失手过几次,被巡防营的人追得满街跑,后来就只能换着地方逗。但如果运气不好,遇到的是曾经捉弄过的人,也会被识破。”燕歧道。


    黎安在听他说从前的经历,只觉得十分有趣。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神道的起点。


    自这里出发,沿着神道这里拾级而上,走到尽头是一处高台,谒陵时众人需在那处行礼,而后再继续向前,后头还有奠酒等仪程。


    “每年清明、中秋等大祭之日,仪程都比较繁琐,所以父皇大多时候不愿亲自来,会指派皇子带着一些大臣来谒陵。只有先皇的忌日,他比较上心,几乎每次都是亲自来。”黎安在道:“今年朝中没有储君,他应该会带着所有的皇子一起来。”


    燕歧点了点头,而后和黎安在并肩顺着神道向上行去。


    “将来等你做了皇帝,可别像你父皇一样。你们这种有身份的人,最忌讳的事情就是让人摸到行事的规律,若有有人想行刺,以皇陵这样的守卫水平,你父皇只怕……”


    后头的话燕歧没有说,但黎安在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接到这种差事的时候,哪怕是很有把握的事情,我们也会依着习惯重新踩点,确保万无一失。你大哥当初找我对你动手,应该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怕找了不专业的人万一失手,引起了你的警觉。”


    只是黎安齐没想到,黎安在是个死过一次的人。


    “二殿下,记住我说的话了吗?”燕歧问他。


    “嗯,记住了。行事越是循规蹈矩,越容易被暗算。”


    “反正你做了皇帝之后,每年去京郊干农活,每次先皇忌日来谒陵这样的事情,最好是不要做。之所以没出事,只能算你爹命大。”燕歧道。


    黎安在闻言失笑,心道父皇要是知道燕歧在这里教他做皇帝,定然要被气个够呛。


    “这里是祭台?”两人行到神道尽头的高台时,燕歧问道。


    “不算是祭台,这只是行礼的地方。祭台还在前头呢。”黎安在道。


    燕歧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而后便跃上了高台。


    他朝黎安在伸出一只手,将对方也拉了上来。


    “不去前头看看了吗?”黎安在问。


    “神道两旁视野开阔,且停留的时间少,皇陵的守卫最有可能被安排在这些地方。行过礼之后再往前,停留的时间都比较长,看守的估计都是禁军的人。”燕歧道。


    黎安在点了点头,“所以在这里动手?”


    “嗯,殿下觉得可好?”燕歧问他。


    “你说好便好,我信你。”黎安在走到高台中央,盘腿席地而坐。


    燕歧见状便走到了他一旁挨着他坐下。


    “我一直想问你,你这么大个人,为什么会怕黑呢?”燕歧问。


    黎安在想了想,道:“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到……我自己瞎了。”


    燕歧闻言一怔,转头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你知道那种不见天日的感觉吗?眼前永远是黑乎乎的,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什么都看不见。有时候迎着光,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的影子在眼前晃,但就是看不到……”


    “日子久了,会对声音变得很敏感,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听见。有时候会突然忘了自己是个瞎子,下意识循着声音看过去,可只能看到一片黑暗。”黎安在说起上一世的经历,语气倒是很平淡,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只是这些话落在燕歧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毕竟,他只差那么一步,就把黎安在弄瞎了。


    “从那以后就有点怕黑了。”黎安在道。


    “那……梦里你最后,怎么样了?”燕歧问。


    “梦里的我……最后被人治好了。”黎安在道。


    燕歧闻言不知怎么的,竟不由松了口气。


    只是他不知道,黎安在这话是在骗他。


    上一世的黎安在,没有得到任何转机,死得十分凄惨。


    “殿下,你百年之后,也会被葬在这里吧?”燕歧问他。


    “或许吧,西陵的景色还是挺好的,我住久了也熟悉这里。”黎安在笑道。


    燕歧叹了口气,“燕某就不知能葬在何处了。”


    黎安在闻言心中一动,这才想起来燕歧孑然一身。


    “你若是死在我前头,我可以让人帮你办丧事,你自己挑个风水宝地便是。”黎安在道。


    “我看这里就不错,殿下要是有心,就让人挖个坑把我偷偷葬在皇陵里。我这一生无亲无故,死后只怕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葬在皇陵里,沾沾你们皇族的供奉,我在底下也不至于过得太清苦。”


    黎安在一笑,道:“行啊,我屋里那个坑,就给你留着吧,反正本来也是给你挖的。”


    燕歧:……


    燕歧用袖袍抹去嘴角的血,接过药碗,毫不犹豫地猛一仰头,将难以下咽的药液一饮而尽。


    而后将空碗递回去,撑着膝盖艰难起身。


    卫三担忧地搀扶着燕歧:“主子,这治疗心神的药,您已有许多月没再用了……”


    安少爷到了主子身边后,比什么药都管用,主子的精神状态真的恢复许多,然而今日却好像心脉寸断,似乎到了用药都没用的程度了。


    “主子,您舍不得安少爷,看安少爷的样子,也舍不得您,您为何不先将人留下来,等您做完要做的事,安少爷自会明白您这么多年的苦心。”


    卫三焦虑极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修成正果,却凭空横祸,两相离别又两相痛苦。


    燕歧淡淡摇了摇头,弯腰将地上的婚书和和离书都拿起来。


    两张纸,很轻,拿在手中,几乎没什么重量,可是燕歧的手臂却僵硬又沉重,轻轻颤抖,几乎要拿不稳。


    “是我欺骗安安在先,他若怨我,我能理解。”


    “主子……”


    第 78 章   欺骗(修)


    “怎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安安,安安,对不起,对不起……”燕歧压着嗓音,抬手捧着他的脸颊,“我只是不放心……”


    “你就是有意的!”


    黎安在用力甩开他的手,“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那串木珠是给谁做的,还偏偏明知故问!你知道我去鬼市子买了什么药酒,回来还要故意拿银针去测用我取乐!耍我团团转,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全在你的掌控之中,很有意思吗燕歧?!”


    “不是的……安安……”


    燕歧握着黎安在的手腕,将他重新拽回怀里。


    “是我错了……我的错,安安……”


    “你哪里觉得你自己有错?!你每次看我杀你却没杀掉,可开心了吧!看着我像没头苍蝇一般乱转……”


    黎安在气极,口不择言,“呵,我当你是对自己的本事多自信呢,胆敢娶来对自己有杀心的刺客同床共枕也不怕死!原来是早早就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生怕自己一个不查就丧命的贪生怕死之辈!”


    燕歧额头青筋直跳,他哑着嗓子低声喝“安安!”,抬手从桌上拿起剪橙用的剪子,塞进黎安在手里。


    “不讨厌。”黎安在摸了摸马的脖子,笑道:“我从前只有骑马的时候,才能稍稍放纵一些。”


    燕歧闻言眉头总算舒展了些,把手里的缰绳还给他,道:“今日你想骑多久,就骑多久。”


    黎安在闻言攥住马缰,再次翻身上了马。


    “驾!”黎安在纵马而去,连声音都洋溢着恣意。


    燕歧心道,他这匹马从前除了自己谁都碰不得,今日没费心思就对黎安在这么顺从,倒是稀奇事儿。


    当日,黎安在一口气骑了个痛快。


    若非他们没带干粮,他恨不得一整日都不回去。


    “今日你为何想到带我来骑马?”回去的路上,黎安在好奇问道。


    “春日心浮气躁,你又血气方刚,我带你出来发泄一下,省得你夜里又做乱七八糟的梦。”燕歧道。


    黎安在闻言脸唰的一下红了。


    他就说这个人……反常必有妖!


    黎安在今日骑马是骑痛快了,却并非没有后果。


    当夜他洗完澡之后,便觉大腿内侧火烧火燎地疼,仔细一看才发觉皮都被磨破了。


    若是换了从前,他骑上半日的马也不至于这么夸张。


    但如今他身子骨本就亏,再加上大半年没好好活动过,骤然这么折腾,自然受不住。


    白日里还没觉出来,这会儿沐浴完一放松,连走路都费劲了。


    “嘶……”黎安在推门进屋的时候,抬腿跨门槛都疼得直皱眉。


    “怎么了?”燕歧见状吓了一跳。


    “腿磨破了。”黎安在挪着步子走到榻边,疼得额头都出了细汗。


    “你这……”燕歧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一脸震惊,“骑马把腿磨破了?”


    黎安在心道一个大男人细皮嫩肉也不是值得骄傲的事儿,所以没接茬。


    燕歧见他这副样子,只得匆忙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罐药膏。


    “脱衣服。”燕歧道。


    “这是什么?”


    “伤药。”


    “我自己来。”


    黎安在接过伤药,慢慢将衣服褪下。


    他的皮肤本就白皙,伤处如今一片红肿,看着还挺触目惊心的。


    燕歧真是越看越纳闷,心道怎么会有人的皮肤生得这么嫩呢?


    黎安在忍着疼把药抹完,抬头的时候才发现燕歧一直盯着自己看。


    “好看吗?”黎安在问。


    “嗯。”燕歧点了点头,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黎安在将药膏扔给他,忙将衣服穿好,这才躺下。


    托燕歧的福,他今晚是什么梦都不想做了。


    “殿下……”燕歧躺在他的身边,开口问道:“那晚我提过的事情,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什么事情?”黎安在不解。


    “互相帮忙的事情。”燕歧道。


    黎安在简直被他气笑了,“你说我春天气躁,我看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不考虑吗?”燕歧问。


    “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黎安在道。


    “我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啊!”燕歧有些不服,“我到现在还是童子身呢!”


    黎安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心说这人怎么还骄傲上了。


    “你笑什么?你不是和我一样?”燕歧道。


    “是是是,咱俩谁也别看不起谁。”黎安在扯过被子盖上,捂着脑袋又笑了好一会儿。


    直到燕歧对他出言威胁,他才终于止住了笑。


    黎安在腿上那伤不算严重,虽然头一天疼了些,但恢复了两日便也不怎么疼了。


    燕歧催着他连抹了四五日的药,这才罢休。


    后头这几日,黎安在依旧没让自家大哥好过。


    直到四月初九这晚,他才让对方睡了个安稳觉。


    只是这天晚上,黎安在自己有些失眠。


    明日就是初十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变数。


    “你应该知道我的规矩吧?从不对同一个人出手第二次。”燕歧开口道:“之所以有这个规矩,是因为我从来不失手。”


    黎安在这个意外,不是因为他学艺不精,而是因为出手之前,他自己手下留了情。


    若他直奔着黎安在的命门出手,压根不需要靠近对方,就能将人置于死地。


    “可我不是让你去杀人。”黎安在道。


    “放心,若是不能按你的计划进行,我就当场杀了他,这样你也不算输。”


    黎安在一拧眉,开口道:“现场那么多禁军,杀了他你也会死。”


    “二殿下,你这是担心我?”燕歧问。


    “明天若是有需要,你可以动用武力,你身上的蛊虫,暂时不必担心。”黎安在道。


    “殿下就不怕我趁机跑了?”燕歧笑问。


    黎安在沉歧了半晌,淡淡一笑,“当初逼着你留下,就是怕大哥留了后手,派别的刺客来。明日之后,我的处境应该会有所好转,届时你若想走,我替你将蛊虫解了便是。”


    “那燕某可要谢谢殿下了。”燕歧道。


    “不客气,燕大侠。”


    “晚上去呢?”黎安在道。


    “应该可以,除了墓穴外头,那一路平日里都不需要人把守。等天一黑,还不是想怎么走怎么走?只要避开巡防的小队,问题就不大。”李兆又道。


    “那就天黑了再来吧。”黎安在俯身挎起了小篮子。


    燕歧走在他后头,看到脚边有一株蒲公英,便顺手折了一朵捻在手里把玩。


    黎安在眼角余光看到,忽然玩心大起,俯身凑近,一口气吹在了上头。


    成熟的蒲公英顿时散作一团,转眼便只剩了一根秃杆。


    黎安在这个“罪魁祸首”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拎着小篮子大步走了。


    燕歧唇角一勾,将那支秃杆歧歧装进了衣袋里。


    这日中午,他们终于吃上了肉包子。


    燕歧见了那包子只觉味道十分熟悉,这才想起来自己被关在坑里的时候,黎安在当着他的面吃的就是这个馅儿的包子。


    “小羊做饭的手艺这么好,你们这里也不缺吃喝,殿下为什么被养得这么瘦?”燕歧朝一旁的墩子问道。


    墩子一听这话,顿时打开了话匣子,道:“燕大侠,您是不知道,我们殿下从前胃口很小的,这样的包子一顿饭也就吃一个,有时候一个都吃不下。好在后头你来了,自那以后,我们殿下的胃口就越来越好了,现在这包子一口气能吃三四个!”


    黎安在闻言险些被噎着,无奈地瞪了墩子一眼。


    “我们殿下不止是胃口好了,气色都好了不少呢,也爱说笑了。”一旁的常东亭插嘴道。


    李兆会察言观色,见黎安在神情有些不自在,便在常东亭脚上踢了一下。


    常东亭忙闭了嘴,没敢再多说什么。


    可燕歧哪里会放过揶揄黎安在的机会,故意朝黎安在道:“怪不得殿下硬要留燕某多住些时日呢,原来燕某竟有如此奇效,哈哈哈。”


    黎安在:……


    满月的功劳,全被这厮抢了。


    他明明是因为重生才会有这些改变!


    可偏偏没办法朝旁人解释,只能歧认。


    因为当晚要出去转转,下午黎安在特意补了个觉。


    大概是因为上午出去那一趟消耗了体力,他下午睡得还挺久,直到天擦黑才醒。


    他起来后坐在榻上缓了一会儿,然后去桌上倒了半杯水,润了润嗓子。


    就在这时,他发觉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花瓶。


    而那花瓶里,则插满了……蒲公英。


    黎安在俯身想去吹,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却又忍住了。


    他来皇陵这么久,小羊和墩子都没干过这样的事儿,可见这俩人心里就没这根弦。


    所以,这满瓶的蒲公英,是燕歧弄来的。


    黎安在一笑,心道燕歧做刺客真是可惜了。


    他这些小心思若是去哄哪家的姑娘,说不定再过几年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你……!”


    燕歧握着黎安在的手指,迫使他攥紧了手中锋利的剪刀,用力拽着黎安在的手臂向上抬。


    黎安在眼见着自己手中的剪子一点点抬起,他惊恐地瞪圆了眼睛:“你做什么?!”


    燕歧眼眸微眯,手上力道更重,丝毫不准许黎安在挣脱。


    直到剪刀锋利的尖端抵在了燕歧的咽喉。


    铁器在脖颈的皮肤上压下去一道弧状的凹陷,皮肤上微微渗出一丝血珠。


    “来,黎安在,现在给你机会,”燕歧毫不在意抵在致命处的武器,他直直地盯着黎安在,嗓音嘶哑,“拿稳了,捅进去,杀了我。”


    说完,燕歧松开了手,仰起头闭上眼,将脆弱的脖颈以毫无防备的姿态暴露在黎安在手中的剪刀下。


    “?!”


    黎安在的呼吸猛地停滞。


    他的手开始剧烈颤抖。


    第 79 章   将离


    燕歧再没有开口了。


    然而,沉默在此刻就是回答。


    雅间内阒寂一瞬,阁楼外,管弦丝竹骤然停歇,整个覆火坊陷入一片无声当中。


    黎安在终于崩溃了,眼眶瞬间通红,他忽然扑上前去,双手紧紧攥住燕歧的衣领。


    “所以,鬼市子的第一次相遇,也并非偶然!而是我师父给你传的信,是么?!”


    黎安在生平头一次情绪如此激烈,他手指攥着燕歧的衣服,直接因过分用力褪去血色,一片青白。


    他仰着头,眼眶中盛了一圈在打着转的泪,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视线在泪中变得模糊,黎安在看见燕歧的身形像是隔着一层模糊的琉璃,蒙上一层毛边。


    他用力闭了闭眼,将眼中的泪水用力眨出去。


    燕歧刚躲起来,那脚步声便到了门外。


    “殿下……”


    黎安在原本在闭目装睡,听到是李兆的声音这才睁开眼睛。


    “陛下带着顾公公在前院的茶厅里,他已经派了人回京城请太医了,据说是要将太医院的院判和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都请过来为殿下诊治。”李兆低声道。


    黎安在冷笑一声,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情绪。


    他对自己这位父皇可太了解了,与其说对方舐犊情深,倒不如说是自我感动。


    若对方真的关心他的死活,当初他派李兆进京求医时,便不会只派一个刘太医过来便不再过问。好在他有满月和燕歧助力,否则如今早已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还有一件事情,大殿下和六殿下过来了。”李兆又道。


    “黎安齐?”黎安在一惊,“他来干什么?”


    “属下见他过来便赶紧来找殿下知会了,尚不知他有何目的。”李兆道。


    黎安在骤然听说对方要来,不禁有些心慌,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黎安齐今日在皇陵闹了那么一出,想来皇帝早已对他十分不满,如今就算对方再有什么手段,也不能掀起太大的风浪。念及此,他心中便稍稍安稳了些。


    “你继续去前头盯着吧,这里有燕歧你不必担心。”黎安在道。


    屏风后的燕歧听黎安在这么说,唇角闪过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这说明,二殿下对他还是比较信任的。


    李兆离开后,黎安在便继续躺下装睡。


    只可惜,黎安承在原书里是主角,他却只是个炮灰……


    但仔细想想,他的死其实与对方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后来他在意的那些人的结局,也都不关六皇子的事。


    黎安在忍不住想,以他们兄弟之间的情分,以及原书中六皇子的人品,若自己死后对方再年长一些,说不定会设法庇护自己的母亲和姐姐。


    “呜呜……”


    这时,他隐约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孩童清亮的声音,不用猜也知道来人必定是六皇子。


    “我认识你,你是二哥的护卫……”六皇子在走廊上遇到了李兆,朝他问道:“我来看我二哥,他在哪儿?”


    李兆闻言只得带路,引着六皇子来了黎安在的屋里。


    “嘘!”六皇子示意李兆不要做声,这才小声道:“我过来偷偷看看二哥,我听说二哥不舒服,你不要打搅他。”


    李兆闻言便与六皇子身后的护卫一道立在了门口。


    黎安在闭着眼睛,便闻六皇子轻手轻脚地凑到了自己榻边。


    六皇子抱着黎安在的胳膊伏在榻边,不知怎么的竟是小声哭了起来。


    黎安在这才想起来,对方当初托人给自己递来的信,他没有收。


    因为依着规矩,他既然被圈禁在此,便不能与外间传递书信。


    没想到,此事竟是被六皇子记在了心里,如今见着自家二哥,便忍不住委屈了起来。


    如果黎安在没记错的话,这小家伙后来又让人捎来过自己的功课,有新学的诗也有笔锋尚且幼稚的画作……


    若细究起来,那大概是他在这皇陵里,唯一得到过的安慰了。


    念及此,黎安在慢慢握住了六皇子的小手。


    六皇子明显一怔,哭声都停了。


    可他抬头看到黎安在依旧闭着眼睛,便以为对方还没醒,忙老老实实收了声,将小脑袋慢慢拱到了黎安在的怀里。


    这一边,六皇子与黎安在温情脉脉。


    另一边,大皇子却费尽了心思想做点什么。


    若说黎安齐曾经对黎安在只是忌惮和嫉妒,在经过那些噩梦的折磨后,他则彻底将黎安在视如洪水猛兽,不愿给对方一丁点喘息的余地。


    “你这会儿倒是好了?”皇帝见到黎安齐后,语气依旧带着几分不悦。


    众人都知道,皇帝对先皇的忌日向来重视,今日被黎安齐闹成这样,他自然高兴不起来。


    “父皇,儿臣自知今日犯了大错,回去后定然去佛堂为先帝抄经祈福,以慰先帝在天之灵。”大皇子说着朝皇帝磕了个头,看上去确实是恢复了理智,也挺知错的样子。


    皇帝今日见了黎安在,难得被激起了慈父之心,对待黎安齐也宽容了不少。


    “回去再说吧。”皇帝道。


    “是。”大皇子规规矩矩地起身立在一旁,又道:“儿臣听薛统领的人说,二弟似乎是身体有恙。只不知打紧不打紧,生怕病气冲撞了父皇,这才赶来看看。”


    他这话假得不能再假,就连一旁的顾盛都在心里朝他翻了个白眼。


    但皇帝却在听到“冲撞”那二字时,不由拧了拧眉。


    黎安齐这话不偏不倚说到了皇帝心里。


    毕竟对方当初就是因为这“冲撞”二字,将黎安在送来的皇陵。


    而且今日先是黎安齐的表现很奇怪,像是突然失了神智,后又见到了痴傻的黎安在,这很难不令人联想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皇帝向来笃信这些,念及此后背都禁不住起了一层细汗。


    “父皇,您今日本就劳累,二弟这里还是交给儿臣这个做兄长的来照应吧。”黎安齐又道。


    皇帝目光微闪,下意识看了一眼顾盛。


    顾盛是个懂得揣度君心的,见状忙顺势道:“陛下,大殿下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左右您已经命人传了太医来替二殿下诊治,您若太过忧虑伤了身子,二殿下知道了也是要心疼的啊。”


    “嗯,如此也好。”皇帝瞥了黎安齐一眼,开口道:“你今日也不大舒坦,就别逗留了。”


    黎安齐听说皇帝要走,这才松了口气,不过不等他高兴,又听皇帝朝顾盛道:“这里交给旁人朕不放心,你亲自带人留下,盯着太医为安在诊治。”


    “是,老奴领旨。”顾盛忙道。


    黎安齐没想到皇帝竟这么重视黎安在,将自己从不离身的顾盛都留了下来。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免得惹对方怀疑。


    这边,皇帝准备打道回宫,便让人去将六皇子叫了出来。


    六皇子素来乖巧,只能依依不舍的走了,到最后也没舍得把黎安在叫醒。


    “没想到你孩子缘这么好。”燕歧从屏风后出来道。


    黎安在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


    燕歧瞥见他泛红的眼尾,不由一怔,问道:“很喜欢他吗?把他弄来陪你几天?”


    黎安在被他逗得失笑,而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我挺好奇的,黎安齐今日闹了那么一场,本该被你父皇厌弃才对。怎么他来了这一趟,就能三言两语把人给哄走了呢?”燕歧道。


    “这就不好猜了。”黎安在冷笑道。


    不过哪怕皇帝回了宫,他这会儿也不怎么着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黎安齐要想全身而退,没那么容易。


    “你父皇将贴身的老太监留了下来,此人你了解吗?”燕歧问他。


    “顾总管,我父皇幼时就是他带大的,对我父皇很忠心。不过此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是挺知分寸的,属于那种聪明圆滑,但不坏的人。”黎安在道。


    依着墩子所言,先前皇帝决定来看黎安在时,顾盛还帮忙说过话。


    黎安在与此人虽没有多少交情,但顾盛知道的太多,对他多少有点同情,再加上了解皇帝的心思,所以在有关黎安在的事情上,从不落井下石。


    “这样看来,事情就好办多了。”燕歧道。


    “嗯,到了这一步,咱们就不必做什么了,等着太医来了,剩下的事情便顺其自然。”


    当日午后,太医院的人便到了皇陵。


    温热的泪滴浸湿了眼睫,沿着脸颊滚落,洇湿在唇缝里,口腔中就瞬间蔓延开一片咸涩。


    燕歧蹙着眉,深深道:“是。”


    黎安在怔怔地注视了燕歧两秒,忽地手指一松,身子不稳,向后踉跄。


    燕歧急忙伸手环住他的腰。


    “你松开!”


    黎安在用力去推他。


    燕歧固执地用力环抱住他的腰,另一手抵在他的背部,将他狠狠按进怀中。


    “你松开啊!燕歧!”黎安在扭着腰身,想要挣开燕歧的怀抱,他咬着牙,用力挣扎,眼泪涌得飞快,用从眼眶里掉出来。


    “我以为我交到了好友,人生中第一个好友,我以为……我以为……”


    黎安在抽噎了一声,被燕歧抱着,手臂和身子都动不了,只能用脑袋去撞燕歧的肩膀,愤愤地控诉。


    发出闷闷的几声响。


    燕歧生怕他撞晕了,连忙抬手握住他的后颈,迫使黎安在抬起头来。


    第 80 章   过错


    燕歧一愣,而后忽然反应过来。


    穿上玄衣戴了兜帽,还有黎安在赠予他的手串。


    然而依旧因为心神不宁百密一疏,独独忘了熏香,平日在府中的衣物熏着篱落荔枝木,但作为“黑衣侠士”,他身上应是太行崖柏的气息。


    本想以朋友的身份倾听,再思索补救的手段,如今也没了用处。


    “安安……”


    燕歧微微向前一步。


    黎安在就猛地后退一大步。


    “真的是你……”


    声音打着颤,后腰已抵到了桌边,棱角硌着他,却也觉不到疼。


    燕歧轻轻叹了口气,将兜帽摘下,露出面容,道:“是我。”


    是熟悉的面容。这次他们的阵仗很大,不仅来了三位太医,还带了不少可能会用到的药材,免得来回奔波抓药不方便,可见对黎安在的病是真的重视。


    “诸位太医想必对殿下的病症已经有所了解,老奴就不多说了,一会儿诸位亲自诊治便是。不过念在诸位在宫中对老奴和那帮徒子徒孙都很照拂,老奴今日便再啰嗦几句。”顾盛道:“陛下今日一口气招了三位同来,还将老奴留在了这亲自守着,可见对二殿下的身体是极为在意的。”


    几位太医连连应是。


    顾盛又道:“老奴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许久没见过陛下如此神伤了。二殿下如今神智不清,如同幼童,今日陛下竟是抱着二殿下将人哄睡的。”


    若说他前头那番话还只是套话,到了这一句意思就很明白了。


    皇帝见到黎安在痴傻模样,不仅没有抗拒,还能亲自哄对方睡觉,足见疼惜。


    众人听到此处,当即都心中有了数。


    看来此番来诊治黎安在,必须得有个结果才好回宫复命了。


    “二殿下如今神智不清,诸位一同前去恐怕会吓着他,不如先劳烦李院判过去替殿下诊治如何?”顾盛问道。


    “还是顾总管想得周到。”李院判闻言便提了自己的医箱,跟着顾盛去了后院。


    这会儿黎安在正坐在廊下晒太阳,一见到李院判便认出了对方,他一脸担心地问道:“李院判,你怎么来了?是谁不舒服吗?”


    李院判虽早已提前得知了黎安在的痴傻症状,但一见他如此,还是颇为惊讶。


    黎安在盯着燕歧那双眼,深邃又凌厉的凤眸,很漂亮,但黎安在现在就是觉着有一种无时不刻被深深掌控着的无力感。


    他手臂向后抵着桌,“所以,枕水楼和覆火坊,都是你的产业,也都是你的人?”


    燕歧垂眸看着,无可辩驳:“是。”


    “那……我接下悬赏去刺杀你的任务,你也早就知道?”


    黎安在闻言这才一口气将那碗药喝了。


    几个太医估计当晚是没什么睡好,次日一早,李太医便又来替黎安在诊了脉。


    这一次,他面色总算比昨天稍好了些。


    待回到前院后,他看着众人好几次欲言又止。


    顾盛发觉了他的异样,问道:“李院判有话不妨直说,不必避讳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


    “昨日我们三人为殿下开的那副方子……奏效了。”李院判道:“脉象显示,殿下昨晚应该是没有继续发噩梦,睡得还算踏实,精神也比昨日好了不少。”


    “这是好事啊!”顾盛忙道。


    “问题就在这里。”李院判找出了先前刘太医开的方子,又取过他们昨日开的方子,指给顾盛道:“昨日那方子和先前刘太医的方子用的药有六七成都是一样的,为何我们的方子奏效了,而先前的却迟迟没有效果?”


    “许是……”顾盛看了几人一眼,“诸位改的那几味药奏效了?”


    “顾公公有所不知,这两幅方子中,安神的药是一模一样的,不同是我在方子里,加了两味温补的药。”李院判道。


    话到此处,在场的几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同一个结果。


    若不是方子的问题,那就只能是先前的药出了问题。


    太医院负责抓药的,各个都是老手,不会有人犯这种抓错药的低级错误,所以只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几位太医面色也都不大好看,毕竟先前给黎安在的药也是从太医院送出来的。


    若是此事追查下去,只怕李院判也难辞其咎。


    “李院判,不管问题出在哪儿,好在一切都不算太晚。只要诸位合力治好了二殿下,将来哪怕事情追究起来,太医院也可将功补过,您说是不是?”顾盛道。


    “顾公公说得是,我等就是竭尽全力,也定然会治好二殿下。”李院判道。


    至于先前出问题的那些药,只要追查下去,顺藤摸瓜便能找到动手脚的人。


    另一边,黎安在特意将墩子叫了来,朝他叮嘱了几句。


    只说若李院判他们问起先前的药是否有存留,一定要说没有。


    “你先前不是特意留了有问题的药吗?为什么不给他们?”燕歧颇为不解。


    “不是不给,是等一等再给。况且就算不给,他们顺着线索也能把刘太医揪出来。”黎安在道:“我原想着,对我这位大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就罢了,但他昨日特意来了一趟,都没来朝我打招呼,我记仇,所以决定再送一份大礼给他。”


    昨日黎安齐来的时候太过惊慌,连做做样子探望一下黎安在都忘了。


    偏偏皇帝也被他那番“冲撞”的言论吓得够呛,竟也忽略了黎安齐的异样。


    不过以对方那个性子,等回宫后定然能回过神来,发觉黎安齐不对劲的地方。


    黎安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在皇帝的猜疑上,再推波助澜一番,把黎安齐往不在路上多送一程。


    燕歧看向黎安在,眼底不由浮起了一丝笑意。


    他发觉这人运筹帷幄的样子,真是令人挪不开眼。


    明明是这样一副单薄的身体,又是那样清澈单纯的长相,偏偏动起歪脑筋的时候,带着点杀人不见血的狠劲儿,这种反差很迷人。


    黎安在连喝了两日李院判他们开的汤药,精神恢复了不少。


    再加上这几日他没继续给黎安齐安排噩梦,夜里睡得很安稳。


    “先前一直忘了问你,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你怎么打算的?”当夜沐浴完之后,黎安在突然朝燕歧问道。


    燕歧眉间一蹙,故作随意地笑道:“等殿下还了我的人情,我就打道回府。”


    “你真的要走?”黎安在问道。


    “怎么,殿下不舍得我走?”燕歧问。


    黎安在闻言一挑眉,听出了对方这是在故意摆谱。


    当初他刚抓了人时,燕歧便是这般,敬酒不吃吃罚酒,没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这人还是这副德行。黎安在忍不住想到,将来自己若是真的打算将燕歧留在身边,得磨磨对方这性子才行。


    总不能让他天天哄着人吧?


    念及此,他故意没顺着对方的意,开口道:“我只是想着……后头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身边需要人帮忙。”


    燕歧对他这回答不是特别满意,便道:“踏雪有不少能人,殿下想要什么样的,燕某可以帮忙介绍一个。”


    【小在,他在等你挽留呢。】满月插嘴道。


    黎安在一笑,没有理会满月的话,转而道:“有没有便宜又听话的?”


    “有啊。”燕歧道。


    “那就劳烦燕大侠了。”黎安在朝他略一颔首。


    燕歧:……


    他算是看出来了,黎安在肯定是在故意气他!


    当夜,待黎安在躺下后,燕歧才打算去沐浴。


    今日正是四月十二,外头夜色极好,燕歧抬头看到月亮,便想起了他被黎安在活捉的那日。


    算起来,差不多快一个月了。


    燕歧目光一凛,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心中不由一沉。


    依着踏雪的规矩,若有人出来超过一月不露面,便会有同门前来探察!


    所以他方才听到了那一丝轻微的响动,不是虫蚁蛇鼠,而是……别的刺客。


    念及此,燕歧一颗心登时凉了大半。


    踏雪的刺客都是一击致命,一般情况下刺客出现在一个人的面前时,就意味着他已经出过手了,绝不会给对方看到自己的机会。


    像燕歧那般不按规矩办事的手法,极少有人用。


    所以此刻的黎安在……


    燕歧只觉心口一阵闷痛,几乎不敢再继续往下想,转身疾步朝着门内奔去。


    黎安在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淌,“我怎么能下得去手……”


    “你就是故意的……你根本、你根本就是个混蛋!”


    黎安在咬着牙,笨拙地用尽他能想出的,最坏最坏的话去痛骂燕歧。


    燕歧看着黎安在伤心至极的模样,心也跟着那一滴一滴的泪珠掉在地上,摔碎成一半一半。


    “好,安安,是我混蛋,我混蛋……你别哭,别哭啊……”


    他手足无措,捧起黎安在的脸颊,慌乱地用袖袍给黎安在擦拭眼泪,根本没有平日里端着的冷肃模样。


    “乖,安安,别哭……是我错了……”


    泪水根本止不住,衣袖瞬间就被浸湿了。


    黎安在一抽一抽地哭,鼻尖和眼眶的皮肤红得连成一片,被泪水刺得敏感,轻轻一碰都微微发痛,他胸口起伏着,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


    燕歧生怕他哭出个好歹,将人环抱住,往雅间里侧的榻上带。


    燕歧坐在榻上,搂着他,让黎安在坐在自己的腿上,刚好就着这个姿势,他一遍一遍地用手掌捋顺黎安在的脊背,给他顺气。


    黎安在的呼吸渐渐平息下来,抽噎一声,闷闷控诉。


    “你上次明明说过不再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