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一盅汤
又看了一眼。
耳根微微红了。
他匆匆忙忙收回偷瞄的视线。
却没看见,在他重新垂下眼眸的那一刻,燕歧的唇角微微勾起,不甚明显地朝着黎安在的方向,落下一瞥,然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自顾自拿起另一本公文。
只留下什么都不知晓的黎安在狠狠地在内心将自己唾弃一番。
他是杀手!是刺客!要莫得感情!怎么能被美色诱惑呢!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本以为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会是一副凶神恶煞能止小儿夜啼的模样,但是,他第一次见到燕歧的那刻,远远的,躲在树梢的枝桠间,就被那一晃而过的侧颜惊艳得晃了神……
不对不对!
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等这几日过去,就再动一次手吧,最后一次了。
黎安在用力摇晃着脑袋,要把那些乱七八糟与任务无关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然后就将自己晃荡晕了。
他太困了,这样一晃,一不留神没站稳,脚步一软,下一瞬就向后倒去。
燕歧虽然是将视线落在文书上,但余光却一直关注着黎安在的动向,他微微睁大眼睛,眼疾手快地揽住黎安在的腰,将人一把捞了回来。
放下足够她们母女一生富足的银子,黎安在逃也似地走了,走时他看见一座座草庐里,灰扑扑的人们站在黑洞洞的门里看着他。
涧下水污浊,泥泞,与笙歌鼎沸的小秦淮云泥之别。
临近黄昏,小秦淮临水的小楼上,歌姬在吊嗓唱歌,软侬吴音唱软了一江春水。
少年刺客走在青石阶,漫无目的地走着。
南朝名士喜好出世隐逸,归隐桃源,不问世事,再过几年被朝廷请来出仕,三请四请,终于入世,自此高官厚禄,日转千阶。
自永宁八年孤身下山,算起来这是黎安在入世的第四年。
秋风拂过,石阶上落满了花,黎安在避开那些还算完整的落花,闷头往石阶上面走去。
青石阶的尽头,飞檐下静静垂着琉璃灯,昏黄灯影浮动在淡淡黄昏中,幽静的庭院静静矗立在草木疏落里。
这是美人门客的住所。
黎安在抬起头,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这里。
他有点想进去,立在门后,伸手想要叩门,却又犹豫。
正在犹豫要不要夜里打扰燕歧,朱红的槅门骤然无声地敞开。
素袍童子提灯立在门后,好似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黎公子,你来了。”
莫名的,黎安在想起之前派人给燕歧送信,送信的书童回来时面色苍白,说是被守卫吓到了。
僻静院落,何来的守卫?
童子指引他往前走去,琉璃灯所至,烛影覆盖,短暂地照亮黑暗。
远处甍宇齐平,亭榭笼在溟濛的微光里,楼台水榭,柳陌花衢全部错落地浸在一片幽深中,
秋风至,秋雨落。
雨丝细细吹过回缭的廊庑,振响檐牙下的惊鸟铃。
秋雨,深林,像误入一场幽深莫测的梦。
黎安在的心如同步入温凉水潭,慢慢平和。
穿过长廊,迈过洞门,眼前堂庑清幽,竹帷轻轻晃动,竹影在青石地面上游曳,燕歧就在这里。
圆形槅门后,高大笔挺的素白身影披发跽坐在茵席上,骨节明晰的手执着狼毫,地上铺着巨大的舆图。
山川河流,中原王土,在他脚下。
“燕歧?”
少年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提灯的童子移步退了出去,只留下漆黑袍裾上沾着泥泞的少年独自站在槅门边。
纤安软韧,像一柄隐匿在黑暗中的安剑。
昭肃帝垂眸轻轻看了他一眼,搁下狼毫,踩着舆图,走到他面前,“怎么了?”
怎么了。
这短短的三个字让黎安在眼眶发酸,他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他想说自己奉命杀了一个恶人,却有一个无辜之人因此而死。
当日对着江州坞主一剑穿喉的剑,现在好似仿佛穿过他的喉咙,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前每每完成任务,刺客都会立即离开,他只负责杀掉该杀的人,其他的与他无关。
但这一次,刺客留下了,留在江州,看见了人死后风云变幻,浪卷涛翻。
一剑带起千重浪,一浪压倒涧下坊。
“罢了,”见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燕歧没再问下去,“等你愿意说的时候再说,今夜先好好睡一觉。”
黎安在闷闷地“嗯”了一声,偷偷摸摸牵住燕歧雪白的袍裾,骤然看见地上铺着的舆图:“……这地上是什么?”
燕歧任由他牵着自己的袖子,就近点了一盏灯,提在手里,一寸寸照亮舆图,先照亮一个小点:“这是江州,我们现在就在这里。”
琉璃灯向东移动,照亮一片蓝色附近的小点:“这是徐州,广陵在这里,你的家乡。”
灯影偏移,小点旁边挨着一个红点,“这是建康,南朝京师。”
“我知道!”黎安在提前抢白:“这是你的家乡,对不对?”
燕歧默了默,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的指尖在虚空中越过舆图上一道天堑,指着丘陵沃土,虚虚点了点,“我的家乡在这儿。”
那里是——
中原。
黎安在似懂非懂,他已经大致明白舆图上那些小点和弯弯曲曲的线指的是什么了,也知道中原在哪,襄阳在哪,寿春在哪,徐州衮州扬州三洲都在哪了。
就拿琅琊王氏据守的徐州来说,徐州广陵,眦邻健康,东南接扬州、会稽,西北与寿春、汝南接壤,环卫京师。
称得上是要道枢纽。
“咦?”少年俯下身,点了点属于江州那个小点,“这里像是蜘蛛网中间的结。”
本来不是蜘蛛网,但有一条鲜红的线由东北向西南划下,起于徐州,经过健康,接着是扬州江州荆州,江州位于中间,且四面都是细线,河流遍布,四通八达。
以江州为中心,东北沿长江是健康京师,东南沿赣水是豫章庐陵,西南沿湘水是关洲,西北沿钶水是襄阳。
有这条线在,江州成了江左名副其实的水上要道。
这条线就是正在修葺的大运河。
黎安在望着那条新添上去、鲜红如血的红线,骤然愣在原地。
“怎么,”头顶冷不丁传来燕歧温凉的笑声:“看懂了?”
人的下颌怎么可以这么硬?!
烛光下,刺客的眼睛都有点湿漉漉的,泛着浅浅的水光,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控诉。
被这么一打岔,燕歧差点忘记要好好调.教一下黎安在了。
“给你的东西,你要用,”白衣门客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知道吗?”
他向来不喜脱离掌控的事物,但是对黎安在,他自认还算有些耐心。
黎安在用手梳了梳被揉乱的头发,先是站直身子,忽而钻到燕歧眼下,眼睛亮亮的,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又好似抓住了燕歧的小尾巴。
“我知道啦!”黎安在满眼新奇,燕歧有意听听他知道了什么,冷不丁等来一句:“你是不是想让我用你送的礼物?你可以直说呀。”
黎安在顿了顿,声音小了一些,“你想让我用,我会用的。”他解释道:“我不用,只是怕给你带来麻烦。”
燕歧给他的那方玉璧,他还好好地藏在身上呢!
燕歧静默了一瞬间,忽而伸出手,轻轻地压下黎安在头上翘起的发丝,刚刚压下去,那缕发丝又顽强地翘了起来。
燕歧:“……”真该好好地养一养这头发了。
言归正传,黎安在严肃起来,问了燕歧一个严峻的问题:“王……王氏那位长公子可曾给你传讯?”
前段时间琅琊王氏和建章燕氏才答应联手,等运河竣工后分治四洲漕运,如今琅琊王氏在江州深陷泥潭,理应朝燕氏求援才是。
寄给王守真的鸱鸮毫无音讯,不免让黎安在有些担心。
其实……那一巴掌,早就不疼了。
“不曾。”门客道。
他看上去并不关心这件事,俊美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漕运货殖也不甚在意。
毕竟是相识四年的好友,黎安在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少年在发愁,为了那个王氏子弟发愁,门客不动声色地观察黎安在的神情,漆黑幽深的眸瞳越加冰冷。
“你很着急。”
骤然被点破心事,黎安在也不觉得气恼,解释道:“他毕竟是我的好友,如今音讯全无,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哭笑不得地问:“安安,你做什么呢?”
黎安在:“……”
丢死人了。
黎安在将连埋进自己的手掌中,低声说:“困了,没站稳……”
燕歧肩膀微微耸动,他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黎安在尴尬地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垂下眼,困顿的大脑又令他思绪缓慢起来,地砖上的暗纹糊成了一片,黎安在又困得打了个哈欠,连眼睛都有些要睁不开了。
燕歧站起身,将黎安在打横抱起,向床榻边走。
在困顿时,连动作都会缓慢,黎安在甚至还没意识到眼前这般太过亲密时,就已经被放在了床榻边上。
“谢谢你哦。”黎安在慢吞吞地眨了下滞涩的眼睛。
燕歧抬眸看了他一眼,头顶的呆毛都困得耷拉下来了,少年一整个软绵绵毛绒绒的,比煤球还像一只没睡醒的狸奴。
燕歧便抬手为他更衣。
“我可以,自己来的。”黎安在慢慢说。
“好。”燕歧从善如流地松开手。
黎安在就低下头,与自己的衣带作斗争。
第 62 章 疑问
“不会有麻烦。”燕歧轻声道,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我还不至于因这点小事就陷入不利的境地。”
“恰恰相反,我更希望你能多用我的权势为所欲为。”
黎安在一呆:“诶?”
燕歧就趁机抬起手,很轻很轻地抱了黎安在一下,然后趁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松开了手。
黎安在茫然眨了眨眼。
“毕竟你夫君挣来的一切,都是你的。”燕歧轻笑道。
甚至……我也是你的,安安。
当然,后面半句话,燕歧没有说出口,他怕自己又一次将人吓到,他需得慢慢的,一点一点设好陷阱,放上最甜蜜的诱饵,吸引安安主动跳到他怀里来,一旦落入他怀里,那这辈子,就再也别想跑掉了。
黎安在没有发觉到燕歧漆黑眼底中一闪而逝的,深沉又偏执的占有欲。
他被那一句夫君吓到了。
什么……夫君的……那刺客没有回答他,只用另一手按在了他颤抖的肩膀上。
那只手很有力道,黎安在怀疑对方只要稍稍用力,自己的肩骨就能被捏碎。但对方并没有那么做,那只手一路沿着他的肩膀向后,慢慢抚上了他的后颈。冰凉的触感,隔着薄薄的春杉,惹得黎安在脊背也跟着一片冰凉。
随即,他只觉后颈一酸,整个人便失去意识,软倒在了刺客怀里。
次日醒来后,他的眼睛就看不见了。
隔了生死,黎安在再回想起来那夜的一切,依旧觉得毛骨悚然。
对方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身手,根本不是他能设防得了的。
所以他不能像对付常规刺客那样,他得使点别的手段。
硬的不行,只能来黑的,黎安在决定——
给刺客下药!
“满月,你有给人下毒的功能吗?”黎安在问。
【我可以向任何人下任何效果的毒,但是……】
黎安在听到但是,心中不由一紧,以为对方又是开口要积分,没想到这次满月却换了个套路。
【每一次使用该功能,你都需要承受相应的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黎安在问。
【你可以将其理解成是一种副作用,它不会伤及你的性命,也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实质伤害,只会产生诸如疼痛、幻觉、嗜睡等不同程度的身体症状。】
换句话说,就是他得受点罪!
黎安在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他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点小打小闹算得了什么?
不就是疼一下晕一下吗?
只要能把这刺客撂倒,多疼也值了!
打定主意给刺客下药之后,黎安在决定再做点别的安排。
来得毕竟是大夏第一刺客,他不敢对此人有丝毫的“怠慢”。
万一失手,他说不定又要瞎了。
黎安在提步朝着门口走去,大概是因为上一世在屋里待了太久,他的脚步略有些踉跄,跨过门槛时险些磕到腿。
“殿下!”廊下的两个护卫见他出来,齐齐行了个礼。
这两名护卫原是黎安在身边最得力的亲随,一个叫李兆,一个叫常东亭。黎安在被废后,曾为两人安排了新的去处,可这二人极为忠心,毅然选择了跟着黎安在一同来守皇陵。
只可惜,黎安在瞎了之后,他们便被以“看护不力”的罪名处置了。
黎安在看到他们,不由心生感慨,面上却没什么表现。
“不必多礼,屋里头闷,我出来透透风。”黎安在朝两人淡淡一笑,走到廊下的石阶上席地而坐,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
李兆和常东亭互相看了一眼,目光都带着点错愕。他们殿下自从来了皇陵后,整日把自己关在房中闭门不出,甚少有这样的雅兴,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咱们来皇陵已有半年多了,你们对这里应该很熟悉了吧?”黎安在问道。
“回殿下,属下刚来皇陵不久,就将这里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如今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李兆拱手答道。
上一世,黎安在碍于原书中的设定,整个人天真又固执。被废了之后,他没有任何的反抗和筹谋,整个人待在皇陵里就像任人宰割的鱼肉,哪怕下属想做点什么,都插不上手。
如今听他主动询问,两人都不由眼睛一亮。
“你们且与我说说这皇陵中,有多少护卫和杂役,他们背后各藏着什么人,又有多少能为我所用?”黎安在道。
“是。”
两人当即将这皇陵中的情况朝黎安在一一汇报了一番。
大夏朝自建立以来,已经经历了四朝,历朝皇帝死后都葬在京西的皇陵之中,不过每一朝的皇帝所葬墓穴并不在一处,而是按照国师所选的方位,排布在陵地之中。每一位皇帝的陵墓周围,都建有地宫,陪葬群等,也有专供守墓的护卫及杂役所居住的房舍。
黎安在被圈禁的地方,是在一处空置墓穴后头的小院里。这院子处于皇陵的西北角,位置偏僻,每日除了巡逻的守卫会路过两次之外,其他时间几乎没什么人过来打扰。
当然,以他如今的身份,也没人敢来打扰。
“你是说,这里除了尚且年幼的六弟,其他人的耳目都凑齐了?”黎安在苦笑道。
“皇陵中的守卫在京西大营协管,修缮和维护的杂役则来自内务司。”李兆道。
黎安在从前不善钻营,对安插人手这样的事情并不怎么熟悉。如今才知道,在他这个昔日的太子老老实实做储君之时,他这几位兄弟,竟都忙着在京中各部司安插眼线。
自他入了皇陵,众人自然少不了派人过来盯着。
好在这些人都有来处可查,倒没人敢轻易对他动手脚。
否则大皇子也不会专门雇了刺客来动手。
“一个咱们能用的人也没有?”黎安在问。
“江大人倒是安排了人在守卫之中,约有二十余人,还有七八个人在杂役中。”常东亭道。
黎安在一怔,常东亭口中的江大人,是他的舅舅。
对方远在北郡,竟还没忘了照看他。
他心中不禁自嘲,暗道上一世的自己可真够无能的。
好在现在他有了自己的意志,可以彻底摆脱原书里的设定了。
这一次,他不仅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还要守住所有他在意的人!
“满月?”黎安在用意识朝满月问道:“我的第三个问题,如果燕歧任务失败,踏雪会派第二个人来接替他的任务吗?”
【踏雪的刺客订单都是单向的,大皇子雇了燕歧刺杀你,便只有燕歧一人需要对他负责。而踏雪内部对于刺客的约束很少,只要燕歧不放弃任务或朝人求助,踏雪的人不会轻易插手。】
也就是说,只要燕歧不说,大皇子就不会知道任务失败。
谅对方一个做了亏心事的人,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四处去打听。
黎安在只要抓住燕歧,对外假装自己瞎了,此事就能瞒天过海。
届时,他既保住了自己的眼睛,又能麻痹大皇子,至少能拖延上一阵子。
“殿下有何打算?”李兆见他不说话,便开口问道。
黎安在伸了个懒腰,漂亮的双眸迎着天光微微眯着,为他平添了几分慵懒。
“先挖个坑吧。”他挑眉道。
届时先用毒把刺客毒个半死,再扔到坑里关起来,也让这刺客尝尝不见天日的滋味。
燕歧怎么能这么说话。
黎安在被燕歧眉睫柔和的笑意,和深沉如墨色的眼眸熏得有些迷糊,甚至都没敢再去深究他话中深意。
“燕歧,谢谢你啊……”看得燕歧想笑。
此时翟元青收了针,“好了,黎大人。”
黎安在微怔,方才被燕歧挑起话头,注意力被分散,完全没注意到伤口已经缝好了。
他看一眼臂膀,已经被上了药,连绷带都包好了。
他微微颔首:“谢翟太医。”
翟元青礼貌地施礼告退。
黎安在起身,一面穿衣一面对燕歧道:“安全起见,臣这便安排监察司接手陛下的安防,也请陛下近日不要再随意出宫了。”
燕歧眯了眯眼,故意打趣道:“所以黎卿这是不放心朕的安危,要亲自护卫朕?”
“朕好感动。”
感动二字还着重强调了一下。
黎安在看着昏君那露骨的眼神,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生吞活剥一般,烫得他匆忙移开视线,木着脸道:“陛下不必介怀,臣不过是履行臣子之责罢了。”
“先行告退。”话落,少年便消失了。
燕歧看着黎安在匆匆离去的背影,勾唇一笑。
半个时辰后,十几名影卫悄然遍布寝殿各个隐秘的角落。
黎安在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低下头,绞着手指。他知道燕歧这是在帮他,不是借口中的要整顿鬼市子,而是单独只帮他一个。这份恩情很大,恐怕现在的他无论如何也还不清。
“以后莫要再说什么谢不谢的,”燕歧道,“以后若有什么要出头的事,可以先与我讲讲。”
黎安在用力点了点头,忽然又僵住,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燕歧。
这是他的刺杀对象,他还没有忘记。
只是……若是受了人的恩惠,却还要趁对方不被将对方杀掉,是不是有些太没有道义了?
燕歧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呢?燕歧回到宫里已经累得没工夫与黎安在计较骑马的事,只快速地洗漱完换了身干净衣裳,然后就懒懒地迎面栽倒进床榻柔软的被褥里。
他脑袋埋在枕头里,舒服地喟叹一声。
在破庙里睡了一夜,他骨头都快散架了,还是宫里的软垫舒服啊。
御医赶来给他搭脉,他也不动,还是老太监上前扒拉了他一下,助他翻身。
他就像块砧板上的肉,被人掀了个面。
御医给他搭脉时,他才稍微抬了抬眼睑,余光却瞥见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却仍守在一旁的黎安在。
咦?
按这卷王的脾气,不应该马不停蹄就去办差了吗?
平时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今日竟然还寸步不离了?
御医搭了脉,垂首道:“陛下无大碍,就是有些劳累,多休息便好。”
燕歧冲黎安在的方向一扬下巴,“翟卿给黎安在看看伤。”
黎安在抬眼,这昏君在关心他的伤?
不过回想起来,昨夜昏君就盯着他的伤看,今晨又过问他伤势如何。
是因为爱重他?
呵,既然如此,又为何去逛勾栏?
这个问题刚在心里冒了个头的时候,忽而耳边就响起了答案——“我心悦于你,安安”。
且不论这份心悦有多深、会持续多久,但要杀一个心悦于自己的人,是不是,也太狼心狗肺了些?
第一次,黎安在坚定不移的内心产生了动摇。
他纠结极了。
他是个刺客诶,刺客是不能有私人感情的,任务是至高无上永远放在第一位的。
他接下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杀掉燕歧,若是他连第一个任务都完不成,那他出师的意义又是什么,苦练多年武艺的意义又是什么,他以后还有什么资格接下其他的任务呢?
黎安在他仍旧微垂着脑袋,却小心翼翼地慢慢抬眸,偷瞄着燕歧。
男人的长发随意披散着,虽是身着寝衣,但是那寝衣被他穿得松松垮垮,挂在肩上一般,胸前露出了大片裸露在外的肌肤,精壮的锁骨线条和流畅的胸肌就那般明目张胆地展现在黎安在眼前,被烛火镀上了一层盈盈的釉质光泽。
黎安在看了一眼。
第 63 章 习惯
燕歧的衣服被弄脏了,他最后的动作很小心,没有沾到黎安在的衣服上。
黎安在双臂抱着腿,缩在床榻的最里边,不知为何在生闷气,不想看他。
“安安,我去沐浴。”燕歧道。
“哦。”黎安在别过头,他现在不是很想搭理燕歧。
煤球见缝插针地从王府内扑鸟回来了,喵喵咪咪地钻进寝卧内,喵喵咪咪地要往黎安在怀里钻。
然后煤球皱着鼻子抬头嗅嗅。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身上满是阳光的舒适味道的主人怎么现在沾染了另一种浓郁的味道,那种气味带有极强的攻击性,全然不似阳光气息一般令猫舒适。
这种强烈的气息是旁边那个大家伙的,总是夜里和主人在一起,把猫赶下床榻,远远塞进小窝里,猫不开心,猫想和主人一起睡。
煤球咪咪喵喵,骂骂咧咧地走了。 常东亭闻言忙将背上的牛筋草放到了门口,而后匆匆朝他一拱手,便退开了,像是生怕撞见什么人似的。
黎安在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心道这会儿李兆应该已经把事情办妥了吧?
京城。
王府。
“你说什么?”黎安齐将手里的茶杯一放,朝来人问道:“当真是皇陵来了消息?”
“回殿下,就在方才,二殿下身边的李兆持着令牌进了京,说是二殿下身体抱恙,请陛下允准太医院安排人去皇陵替二殿下诊治。”传信之人道。
黎安齐闻言面露喜色,“这才三五日的功夫,没想到这么快。”
“那燕歧毕竟是踏雪的招牌,这么多年来就没失过手。”一旁的属下道。
“这样,你速速回宫,盯着点太医院那边,确保一切顺利。”黎安齐道。
“是。”传信那人领命而去。
黎安齐一脸得意。
燕歧得了手,事情也就成了一半。
他早已在太医院做了安排,确保去皇陵替黎安在诊治的是自己人。届时太医从中间做点手脚,耽搁了黎安在的病势,待一月之后,纵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只盼二弟别怪我才好。”黎安齐道。
要怪就怪父皇,近来无事总是念叨他。若是等到四月谒陵时让他们见了面,难保父皇不会心软将他接回京。
他当初好不容易扳倒了黎安在,岂会再给对方复起的可能?
当天下午,李兆就带了太医院的刘太医去了皇陵。
刘太医一进门,便听到墩子一边哭着一边迎了上来。
“太医快救救我们殿下吧。”墩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地开始朝对方磕头。
刘太医被他吓了一跳,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墩子你别添乱,耽误了殿下病情我饶不了你!”李兆凶巴巴地朝墩子道。
一旁的小羊忙将墩子拉到了一边,不住用手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
“我们殿下前几日神情就有些恍惚,大伙儿都以为他是累着了。”李兆一边带着太医往里走,一边道:“谁知道昨晚就开始变得越发迷糊,非要吵着吃菜饼子……”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黎安在的住处。
便见黎安在正坐在地上,耳朵上夹着半截牛筋草,手里拿着半只草蝈蝈正在编。
他一见到刘太医顿时一脸喜色。
“父皇,父皇你怎么现在才来?”黎安在忙起身拉着刘太医近前,一脸无邪地朝他道:“父皇你快帮儿臣看看,这草蝈蝈儿臣总也编不好,只能编出个脑袋和肚子,却不知该如何弄尾巴。”
“殿下,臣不是陛下啊……”
“父皇你在说什么?”
黎安在一笑,目光带着儿童特有的天真。
刘太医迎着他的目光,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生出了点内疚来。
“殿下……”
“父皇你看,儿臣编了这么多蝈蝈,没一个像样的。”
黎安在说着又坐到了地上,他手里拿着那个编了一半的蝈蝈瘪了瘪嘴,看起来十分委屈。
刘太医往地上一看,发觉黎安在脚边摆了几十只牛筋草编的蝈蝈,不过没有一个成形的,都缺尾巴。
“刘太医,快帮我们殿下看看吧,他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常东亭一脸担忧地道。
刘太医抬起衣袖抹了抹额头,忙拎着药箱走到了黎安在身边蹲下。
“父皇?”黎安在转头看向他。
“殿下,让臣为您诊诊脉吧。”
黎安在看着他半晌,最后顺从地点了点头。
“父皇,儿臣是不是又惹您生气了?”黎安在小声问道。
“殿下不要惊慌,臣一定会好好为您诊治。”刘太医道。
“一定是儿臣做得不够好,父皇才会不高兴,都怪儿臣。”黎安在说着眼圈一红,满脸内疚。
刘太医不忍再去看他,起身走出了门外。
“太医,殿下如何?”李兆问道。
“殿下他……”刘太医面带犹豫,但最终还是勉强一笑,道:“殿下想来是癔症犯了,许是夜里做噩梦魇着了。我为他开一副安神的方子,喝上七八日,想来就能恢复了。”
“多谢太医。”李兆朝他一拱手。
刘太医转头看了一眼屋内认真编蝈蝈的黎安在,歧歧叹了口气,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当日,刘太医马不停蹄地回了京城。
不过他回京城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去朝皇帝汇报,而是去朝黎安齐的人打了招呼。
“刘太医辛苦了,王爷说,你只管将二殿下梦魇一事朝陛下汇报便是。”
“敢问大人,若陛下派了别的太医再去诊治,下官该如何应对?”刘太医问。
“你若是不放心,一会儿便可以朝陛下说,你也不大确定,最好是再派个医术比你高明的太医去替二殿下瞧瞧。”那人道。
“啊……这会不会弄巧成拙?”刘太医问。
“你不了解陛下,他绝不会派第二个人去皇陵的。”
刘太医闻言这才松了口气,依言去朝皇帝汇报了此事。
果真如方才那人所说,皇帝听了他的话,只让他抓了药派人送过去,并未再提重新诊治一事。
皇陵。
黎安在低头认真编着手里的蝈蝈,表情十分认真。
“李兆,你同墩子他们说,最近没事儿就去挖野菜,对外就说我最近闹着要吃野菜饼子。最好让皇陵里的守卫和杂役都知道此事。”黎安在道。
“是。殿下,方才这刘太医是当真没诊出您的病,还是在搪塞咱们?”李兆问。
“他不会诊不出的。”黎安在让满月在身上动了手脚,为的就是瞒天过海。
这个刘太医,肯定诊出他得了疯病,却故意不说。
黎安在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上一世,便是此人来为他诊治的眼睛。
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眼睛治不好,是因为自己心情郁结,再加上不配合治疗所致。如今想来,焉知不是这个刘太医从中作梗?
若此人是黎安齐的人,说不定给他开的药都会动点手脚。
“一会儿太医院差人送来药之后,拿给我看看。”黎安在道。
他打算让满月帮着鉴别一下送来的药,免得冤枉了好人。
待屋内只剩黎安在一人时,燕歧才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他盘膝坐在黎安在身边,随手拿起了一只编了一半的蝈蝈。
方才黎安在在外头演戏时,他一直躲在屏风后头。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装疯卖傻时,还真是挺能糊弄人的。
一个早已及冠的大男人,扮起稚童来,竟会那么得心应手!
从前倒是他小瞧了这个黎安在了。
“你还懂医理?”燕歧问他。
“我懂得多着呢。”黎安在朝他一笑,拿胳膊在他身上轻轻一撞,“怎么样,燕大侠?动心了吗?”
燕歧目光落在他微弯的眼角上,心道这人的长相也太迷惑人了。
明明看着是个单纯天真的性子,内里却是个成了精的狐狸。
“跟我合作,保准不会亏待你。”黎安在道。
他说着,慢条斯理地将手里那半只蝈蝈编完了。
燕歧看了看满地编了一半的蝈蝈,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原来会编。
“燕大侠,这只送你。”黎安在将唯一一只编好的蝈蝈,放到了燕歧手里。
燕歧指尖微微一颤,像是在极力掩饰某种情绪。
不过他面上看着却很平静,不动声色地将那只蝈蝈收进了衣袋里。
燕歧转去另一间房沐浴,寝卧内只剩下黎安在一个。
黎安在悲愤地躺倒在床榻上,将被褥团吧团吧抱紧在怀中,整个人埋进去。
呜呜呜师兄师姐他又没守住底线,他总感觉刚开始挺正确的呀,他就是单纯帮帮忙嘛,怎么到了后来,气氛就越来越不对,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但他似乎又被燕歧从头到尾吃了一遍似的,那混蛋却一脸餍足地问要不要让他也帮忙,视线似有若无地向下飘。
当然不用!起来就起来了,他自己稍稍冷静一下就会消下去的!才不会像燕歧那样,一整晚都没法入睡……
等等,燕歧该不会是在诓他的吧?黎安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燕歧!哼……呵!燕歧……!
黎安在磨了磨牙,气得咬了一口被子,把被褥当燕歧来撕咬。
他早晚要杀了他!
黎安在下意识蹭了蹭被子,无意识地呢喃一声:“燕歧……”
然后身子猛地一僵。
他刚刚在干什么?
第 64 章 煿鱼
除此之外,仍不保险。
他将上次在鬼市子购得的砒霜蜡丸翻了出来。
这次一定要成功。
黎安在思索片刻,若是直接在茶水或酒水里下毒,燕歧定然会立刻敏锐地察觉出来,那不仅毒白下了,他自己也要吃些苦头的。
想了半天,黎安在终于确定了最佳方案!
“黎安在。”
混混沌沌中,黎安在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只是这声音听来十分陌生。
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徒劳无功,只觉意识轻飘飘的,像是脱离了躯体一般。
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在了阴冷寂寥的皇陵里,瞎着双眼,孤苦无依。
“谁在叫我?”黎安在开口,随即一怔。
他死前嗓子早已因为咳疾损坏了,发出的声音像被风扯坏的幡,支离破败。可此时,他的声音却恢复了重病前的清亮,这让他恍若回到了那一切发生之前……
彼时的他是大夏朝最尊贵的太子,少年意气,踌躇满志,然而刚及弱冠,便被废去太子之位幽禁皇陵,从安端跌落泥沼。可惜,哪怕他失去了一切,依旧有人不愿放过他,派了刺客弄瞎了他的双眼,害他病重缠身,在皇陵中郁郁而终。
黎安在想起这一切,便觉如同一场梦一般。
梦醒时,他才惊觉自己竟是一本书里的炮灰!
原书的主角是他年幼的六弟,书中包括黎安在在内的五位皇子,都是主角上位的垫脚石。黎安在最倒霉,因为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所以在书中成了第一个炮灰,被觊觎储君之位的大皇子轻松搞死,甚至没活过三章。
黎安在觉得自己好冤枉!
他不仅是个炮灰,还是个被其他炮灰搞死的低级炮灰,甚至都没等到主角动手。
“你终于醒了。”那个声音再次传来。
“你是谁?”黎安在问。
不等对方回答,他的脑海中自动出现了许多信息:
原来因为他怨气太盛,天道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还给他配了一个系统,算是弥补他在原书中的炮灰身份。方才那个机械木讷的声音,便是系统发出的。
这系统还有个名字,叫满月。
“满月?”黎安在喃喃道:“我眼睛被人弄瞎的那日,好像就是满月。”
【上一世你死的那一日,也是满月。】满月回答道。
“你的名字,是为我取的吗?”黎安在问。
【不止我的名字,我就是为了你而存在的。】
黎安在心道,上一世他至死都孤苦无依。
没想到重活一世,竟有人是为了他而存在。
当然,他也不知道系统算不算是人。
他本就是书中人,很容易就能接受系统的存在。
但系统却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没有形象,没有温度,只有声音。
那声音机械又木讷,听来像是一个没有喜怒的男子。
【黎安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恭喜你获得了新的一生。】
满月话音一落,黎安在那轻飘飘的仿佛游离于身体之外的意识,瞬间回到了体内。
他慢慢睁开了双眼,便觉一道天光映入眼帘,耀得他眼睛几乎有些发疼。
他抬手半遮住眼睛,慢慢坐起身,待视线渐渐适应周遭的光线,才将手放下来。
屋内的陈设都是记忆中的模样,可此刻再看到这一幕,却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终于又能看到了!
眼前不在是暗无天日的深渊,熟悉的床榻、桌椅板凳、掉了漆的窗棂、窗缝里透进来的光,一切都是这么的真实。
他略有些踉跄地走到铜镜边,看着里头的自己。
镜中人长身玉立,乌发如墨,眉目间还有未失尽的光彩。
还好……
他的眼睛还好好的。
黎安在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百味杂陈。
他记得,上一世刚被送来皇陵时,自己的境遇还不算太糟糕。因为他被废去太子之位不久,朝中局势未定,众人摸不准皇帝的意思,对他自然还不敢太过苛待。
一切的转折,都源于那场刺杀。
遇刺后,他虽然性命无碍,却被刺客弄瞎了双眼,自此一蹶不振。
由于伤势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再加上意志消沉,黎安在的身体很快就垮了,没过几个月,他就死在了皇陵里。
书中留给他最后的笔墨是:
“他枯瘦的身体蜷缩在榻上,像是睡着了。待有人终于想起来给他送吃食时,才发现他的尸体已经冷了……”
刺杀……
是引发雪崩的第一片雪花。
重活一世,黎安在若想摆脱前世的命运,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躲过那场刺杀。
他记得,原书中有写到,这刺客是他大哥——也就是大皇子派来的。
自家那位大哥既然如此沉不住气,还不惜花重金请了刺客来害他,为何不干脆杀了他,反而只让对方弄瞎了他的眼睛?
不想杀,还是不能杀?
对方待他素来无手足之情,恐怕不是不想。
那就是不能了。
不管是有什么顾忌,总在是不打算让他死得太快。
若真是这样,也就意味着黎安在只要暂时躲过了这次危机,短时间内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待他争取到了时间,后面再筹谋别的事情也不迟。
那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想想怎么应对这个不速之客了。
“满月,今日是几月初几?”黎安在问。
【今日是三月初九,你被刺客袭击,是在三月十五。】
还有六日的时间,应该是够了!
只是原书中对刺客的描写并不多,黎安在对刺客的信息知之甚少。
要想对付此人,当务之急是先了解对方……
“满月,你会帮助我,对吗?”黎安在问。
【我会尽自己所能帮助你,不过限于规则,并非所有帮助都是无偿的。】
黎安在检索了脑海中关于系统的信息,发觉系统的某些功能需要积分才能使用,而另一些功能则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也就是说,系统会给予他帮助,但所有的帮助都有条件。
“可以帮我查询刺客的信息吗?”黎安在问。
满月:【该刺客资料等级为高级,需要积分兑付方可查看。】
黎安在:……
他刚睁眼,哪儿来的积分?
【友情提示,所有改变你原有命运的举动,都可以获得积分奖励。念在你是初次求助系统,我可以给你行个方便,无偿透露一部分刺客的身份信息:弄瞎你双眼的刺客名叫燕歧,是个男子,身姿挺拔,长相英俊……】
“等一下!”黎安在及时打断他,“能不能透露重点?”
满月顿了顿,似乎是在查找重点,片刻后继续道:【重点……未曾婚配,尚是童男之身。】
黎安在:……
这刺客是不是童男之身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而且这话用满月那一板一眼的语调说出来,真的很滑稽。
亏他还以为对方是个正经系统呢!
满月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无辜解释道:
【我透露的都是标红信息,确实是重点。】
黎安在算是明白了,系统的脑子是不会拐弯的,和正常人的思维方式不一样。念及此,他心生一计,开口道:“那这样吧,既然你只能无偿透露一部分信息,不如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吧。”
【可以,允许你问两个问题。】
“我不问标红的重点问题。”
【那可以问三个。】
三个问题,不算多,但只要问到了重点,还是能得到不少信息的。
“第一个问题,燕歧是谁的人?”
【燕歧隶属大夏第一刺客机构——踏雪,是该机构排名第一的刺客,数据显示他从未失手过。】
“我刚才只问了一个问题。”黎安在生怕对方一口气把三个问题的名额用光了。
【我知道,后半句是附赠的。】
黎安在有点头大,这附赠的一句信息,让他心都凉了半截。
一个从未失手的刺客,被派来弄瞎他的眼睛,这实在算不得一个多困难的任务。若是换了他在东宫时,身边的护卫或许还能发挥点作用,可他被废后,能带来皇陵的只有两个贴身的护卫和两个内侍,剩下的都是皇陵守卫,根本不会听他调遣。
哪怕那些人愿意帮忙,只怕也未必能防得住这个第一刺客,说不定只是给对方多送几条冤魂而已。
“我的第二个问题,燕歧刺杀时有没有什么癖好或者规矩?”
满月:【燕歧行刺时有一个原则,只出手一次,若行刺失败,绝不动第二次手。】
黎安在:……
果然这种声名在外的高人,都会有一两个用来摆谱的规矩。
燕歧这个规矩,可算是定到黎安在心眼里了。
绝不出手第二次!
也就是说,只要他想方设法躲过燕歧的一击,在燕歧这里,他就安全了。
但要躲过燕歧这一击,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黎安在还记得,上一世他被燕歧弄瞎的那晚……
那日是月圆之夜,天气极好,无风无雨。
那么安静的夜晚,黎安在却没有听到一丝动静,直到对方冰凉的指尖抚过他的眉眼,他才觉察到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黎安在坐在桌边,手中还执着正在读的一本书。刺客立在他身后,一手蒙在他的眼睛上,令他的身体微微有些后仰,几乎贴到了对方的胸膛。
彼时的黎安在因为在皇陵中已经被幽禁了七个多月,身形很是瘦削。他被刺客蒙住双眼时,连一丝挣扎也没有,只肩膀带着点因恐惧而产生的微颤。
“你是来杀我的吗?”黎安在问他。
他想着燕歧之前喜欢吃他做的桂花糕,对吃食的警惕程度似乎没有那么高。
不过如今已然过了桂花的季节,时值初冬,那便做个应景的梅花糕,黎安在此前在江南风物志里见到过梅花糕的做法,只不过从未动手尝试过,今日突发奇想来了好奇心,便小心翼翼揣好蜡丸,冲进王府的庖厨中。
庖厨中的下人早就得了燕歧的令,这几个月来,也对黎安在时不时兴冲冲地跑进来见怪不怪。
“周叔!梁婆婆!午安!”
还未见到人,清朗凌越的少年音就隔着木制的窗户栏板透了进来,“我想来给燕歧做些点心,做梅花糕。”
第 65 章 梨花
黎安在欢欢喜喜接过,如今物归原主,黎安在拿着自己用了十年的长剑去练习,发现自己惯用的剑,和青霜剑一样顺手。
黎安在又拿来青霜,两相对比,在此之前还没发觉,如今一对比,陡然发现,自己用的这把,除去色泽、阴篆阳篆、还有剑鞘手柄,其余的制式、宽窄、锋刃、柔韧,尤其是重量,竟和青霜一模一样。
而青霜是名剑,当事铸剑大师年轻时所铸,存于世间已有一甲子之久,他自己用了十年的这把,还是师父当时找铁匠打的。
那铁匠竟也有铸剑大师之才?
但不对呀,若能创造出青霜的制式,那铁匠早该飞黄腾达了,怎么可能有时还因打出来的铁过脆被找上门呢?
黎安在挠了挠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有什么关窍他没有想到。
思索了半天,黎安在还是没有摸到头脑,他把两把剑放下,开始专注地练武。
秋光淡沲,江水明净,蚱蜢歧浮在江面,近处是绿水逶迤,远处是青山岑蔚,天地辽阔。
黎安在跽坐在船头,乌黑髯发在江风中流逸,两鬓的碎发吹拂过他的面颊,发间两挑金绫轻轻浮动。
少年回过头,露出一双璀错明亮的眼眸。
“燕歧,这里好凉快。”黎安在一面偏头看燕歧,一面伸手拨弄着绿莹莹的江水,拨乱了一片水中山色。
他纤细的指尖也变得湿漉漉的,像玉,又像瓷。
手上那些细碎的伤痕显得格外显眼,有刀伤,又有剑伤,清晰地映在白衣门客眼底。
燕歧没问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身为一个刺客,受伤也是情理之中。
但他莫名觉得有些碍眼,朝黎安在伸手,黎安在下意识把手递了过来,被燕歧一把攥住,揭开金色袍裾,露出细白的手腕。
上面的伤痕已经褪了色,一道道细白的伤口,刻在肌肤上,很刺眼。
没有想到燕歧会突然看他的手臂,黎安在吓得想要把手抽出来,却发现对方的手掌竟然纹丝不动,难以撼动分毫。
凭心而论,燕歧的手很漂亮,匀称修长,骨节明晰,一片苍白里潜藏着勃发的青筋,只是轻轻扼住他的手腕,凸起的指节微微陷进肌肤里,便让他动弹不得。
贴得这样的近……
黎安在莫名地慌乱,一面暗自使劲试图抽出自己的手,一面故作镇定地解释道:“这些都是我不小心摔的,小时候在山里长大,经常摔跤……”
摔跤摔出了剑伤,刀伤,还有箭镞划过的伤痕。
对方攥着他的手腕,静静地垂眸看他,漆黑幽冷的眸瞳一片平静,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被燕歧看得有些发怵,黎安在率先败下阵来,有意转移话题:“当初第一次见面,你说想看看我如何用轻功横渡沅江,不如现在给你看看。”
相识是立秋,如今已是秋末,转眼便是冬至。
少年暗地里使劲,想要缩回手,不等他继续用力,燕歧骤然松开手,视线落在黎安在手腕上一圈红印子上,目光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黎安在连忙放下袍裾,将手臂掩得结结实实的,流金袖袂垂落,彻底遮住微微泛红的手腕。
他在心里嘀咕,燕歧的手劲怎么这么大,比他这个刺客还要有力。
看来也是当刺客的好料子。
沅水上三三两两泊着白鹭,水面如镜,下一刻骤然泛开一圈细微涟漪——
少年轻捷地越过船头艗首,足尖点在水波之上,金色袖衫飘逸如流风回雪。
行在江面上,竟也如履平地。
天地间横着一条大江,江上一个少年来去自如。
船头撑船的艄公惊得险些握不住手中的船桨,张大了口,痴痴地看着这一幕。
白衣门客屹立在艗首前,看着江上白鹭与鸳鸯扑翅四散,泛着波光的江水上缓缓起伏,少年玩得不亦乐乎。 不同于之前一身黑衣,黎安在如今穿着金裳,袖筒绣金,阔带窄腰,一挑金绫束起高马尾,好一个金陵风流少年。
那张脸上带着银白覆面,遮住五官,只露出安气明澈的眼,明眸皓齿,灵动殊异。
几日不见,向来隐藏在幕后的刺客,竟然换了这么一身招摇的服饰。
漂亮,明亮,让人见了便移不开眼。
不像是十步杀一人的刺客,倒像是王公贵族豢养的漂亮伶客。
王守真也有片刻的愣神,他本以为黎安在寄住在门客府上,应当处处小心谨慎,谁知竟然被养成了这幅模样。
众人神色微妙,不发一言,迟钝如黎安在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你们这般看我作甚?”
“无碍,”王守真主动打破僵局,命人呈上沏好的绿阳春,放在黎安在面前,缓缓道:“编户齐民之事进展得颇为顺利,但是这些僮客佃奴刚得了籍贯,不知何处落脚。”
这些朝廷国务本来不应该让刺客参与商量,但黎安在不是一般的刺客,他前不久才帮忙解了决堤之祸,反击了江州豪绅,让他一同论政,是长公子抬举。
在座的王氏门客无不出身显贵,皆是各府高姓,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一个刺客同案而坐,一同论国,彼此相觑,倒也无人置喙。
至于要如何安置这些被豪族掳掠多年的流民,王氏门客倒是各有想法。
“不妨让他们直接参加官署徭役,等到几年后再给一笔银子,放还他们归家。”
“以某之见,倒是可以择其优者进入我们琅琊王氏,其余人任由江州官署安排去向。”
“这些流民是侨姓,若是想要在江州务业,只怕也难得很。”
众说纷纭,王守真示意众人安静,随后看向一直沉默的黎安在,当着众人的目光,黎安在缓缓开口:
“商农工贾各有所专,不妨让他们根据自己的所长择业,由官署协助,联合商贾帮助这些人务业。等到他们稳定后,再从中选取青壮服从徭役,征收税赋。”
此举是麻烦了些,却是对这些僮客佃户最好的安排。
王守真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黎安在总是站在那群百姓的角度想策略,他还未说些什么,一个门客骤然插话:
“此举未免麻烦,而且于我们琅琊王氏并无裨益,何不直接让他们参加徭役,过几年再发个文书,就当酬劳。”
“那我们与江州这些虏民为奴的豪强何异?”黎安在声音清亮,一针见血,“虽然有了籍贯,照样是逼他们日夜劳作,不得歇息,等到他们年老体衰,无力劳作,又以何为生?”
那门客确实是这般打算,但被人直截了当地点出来,他难免有些不忿,当即看向长公子,试图让长公子为他做主。
长公子没有帮他说话的意思,道:“扶危言之有理,同为中原人,流落异乡,理应互相扶持,岂能彼此为难。”
他一锤定音:“就按扶危说的办。”要回去吗?
少年在天光下捏着那张细长的纸条,卷了又舒,舒了又卷,直到把纸条弄得皱巴巴。
才搬来没两天呢,他不想这么快就搬走了,搬走就不能时时见到燕歧了。
不想离开燕歧,燕歧那么漂亮……
一道微不可察的声音在黎安在心底响起,他终于停下动作,提笔在纸条反面写了一行字,随后绑在鸱鸮脚上。
他会回去帮忙,但是,他不会搬去王氏私邸,也不会搬回小秦淮的酒肆阁楼。
而且,鉴心得帮忙把他的房费给交了。不然他只能找个时间出去赚点外快了。
黎安在十分穷酸地想着。
所幸鉴心很快便让鸱鸮把银票送来了,还叮嘱他在门客府上要小心行事,处处谨慎,万万不可得罪人。
下面一行小字,若是真的开罪了贵人,速回广陵王氏祖宅避难。
收起纸条,将银票交给燕歧的时候,燕歧明显愣了一下,俊美清冷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丝极浅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还以为……听闻琅琊王氏脱险的消息,黎安在会迫不及待地搬回王氏私邸。
毕竟,他甚至帮了意图算计他的王氏家臣,那个似乎叫做王誉的人。
“我不要银票,”白衣门客静坐着,任由少年双手捏着那几张银票,全然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你是我的友人,想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
随着官署逐户搜查,建元年间被江州豪强掳掠的中原流民,终于走出豪强的坞堡。
街衢巷陌中多了一些陌生的中原面孔,无论男女老少,眼中都带着青涩和新奇。
从中原南渡长江多年,他们终于在江左落地生根,屹立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
听着这些地道的中原话,黎安在颇感新奇,他知道中原很大,有很多个州府,但是不知道每个州府都有独特的方言,每个人说的话都不太一样。
涧下坊的百姓大多来着中原翼洲,说的翼洲话让黎安在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曾经在哪里听过。
还没等他琢磨出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沅水附近三百里的河道一夜竣工,涧下坊的渡口也一日一日地变高,变宽。
沿岸钉上一道道缆桩,栈道铺地而起,崭新的码头矗立在滔滔不绝南下的沅水中。
码头上旌旗飘扬,上面用金色的字写着十六渡。
冬日天色暗得早,晌午过后没多久,日头就渐渐西斜。
忽地,黎安在听见王府门口传来了嘈杂的声响,还夹杂着焦躁的喊声和惊恐的尖叫。
黎安在到摄政王府好几个月,王府内从来都是平静且井井有条的,从没听过如此慌乱的声音。
黎安在的心脏在这一瞬莫名揪了起来,胸口堵着一团气,空落落的没着落,慌得很。
他立刻放下剑,向府门口飞奔过去。
暮色如血,残阳半坠。
杂沓的马蹄声踏碎林间寂静的尘埃,王府正门大开着,一队身着甲胄的羽林军从小径急速飞奔至门口,近了,能看清这队人正抬着一个担架。
第 66 章 梅花糕
燕歧第二日仍要上朝。
黎安在昨日玩得尽兴,三更半夜仍精神着,没有丝毫睡意,一双杏眼目光灼人,根本睡不着,但他也不想打扰燕歧休息,只缩在燕歧的怀里,听着头顶传来平缓绵长的呼吸,一动都不动,眨着眼,思索明日该怎么要杀掉燕歧。
不知为何,黎安在心里总有一种紧迫感,他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心态在动摇,他怕自己再拖下去,他的第一个任务恐怕这辈子都完不成了。
脑中胡思乱想,眼皮子却一点点沉重了,黎安在安安心心地蜷缩在燕歧的怀抱中,终于在丑时在沉沉睡去。
第二日便十分怠惰地睡到了日上三竿,连燕歧什么时候悄声离开去上朝都不知道。
黎安在在床榻上抻长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后,才慢吞吞地下榻。
他从上次藏袖箭的地方翻出了他的宝贝武器,在竹林里瞄着试了试,精度和准度与之前并无二致,仍旧好用,这才放心将袖箭扣在手腕上,将袖口翻折下来,遮挡住铁器的锋镝冷光。
“满月,他……是不是快不行了?”黎安在问。
【若是换了普通人患了这寒症,估计早就撑不住了。但燕歧自幼习武,身体底子好,所以应该还能坚持一阵子。】
“一阵子是多久?”黎安在又问。
【一两个月应该没问题吧,若一切顺利,能坚持到你回京。】
“他每天都这样吗?”黎安在又问。
【差不多吧,这寒症一天中最疼的时候就是子时。只要熬过了子时,就会慢慢好转。】
黎安在躺在榻上看着头顶的窗幔,睡意全无。
他和燕歧认识的时间其实很短,他犯不着同情对方。
说到底,他们之间也没有多少情分。
可人非草木……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屏风外传来了动静。
燕歧走到榻边躺下,问道:“是我把你吵醒了?”
“没有。”黎安在道:“你怕冷,若是装个热汤壶或者鹿皮水袋抱着,会不会好一点?”
燕歧闻言噗嗤一笑,“我这寒症是自内里发出来的,要想暖和一些,恐怕得拿开水灌下去才行。”
黎安在一想也是。
这么说来,对方说跟人睡在一起暖和,恐怕也只是个心理安慰,没有什么实质的作用。
“殿下不必心疼我,燕某这一生杀人无数,不是因为这个病死,恐怕也难得善终。”燕歧道:“临死前能跟着殿下享几天清福,也挺好的。”
黎安在无奈一笑,“你对享清福是不是有什么误解?这皇陵的日子,怎么着也和享清福沾不上边吧。”
“殿下自幼锦衣玉食,自然不会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可在我看来,每日有人做饭洗碗,有人陪着练练刀说话,夜里还有人一起陪着睡觉,这样的日子那可太好了。”燕歧道。
黎安在转头看着他,“那我当初招揽你,你为何还推三阻四?”
“你这个人心软,我怕万一有了情分,我死了你伤心。”燕歧大概是故意想逗他,往他耳边一凑,又道:“毕竟是一起睡过觉的交情……”
黎安在本来还有些黯然,一听他这话顿时不想理人了。
后半夜,两人睡得都还算安稳。
次日,燕歧依旧起得很早。
黎安在醒来时,屋里就剩他一个人了。
他起来洗漱完,让小羊帮他找了身武服换上了,然后去了前院。
不出所料,燕歧手里正拈着一根树枝做刀,教李兆和常东亭刀法呢。
“殿下。”两人见黎安在过来,忙朝他行了个礼。
“无事,我过来看看。”黎安在道。
燕歧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眼,笑道:“殿下特意穿了武服,难道不是想与咱们切磋切磋?”
“哈哈。”黎安在被他戳破也不尴尬,“我从前倒是跟着太傅习过几日的武,但这些年不怎么练,早就忘了。”
“殿下说的习武,应该只是扎扎马步,练个把式吧?”燕歧道。
大夏朝不重武,勋贵子弟虽然也会学一点骑射和武艺,但大部分都是做做样子,学点皮毛。
像黎安在这样的身份,自幼要学的东西就多,根本没有太多时间去习武。
“我想着从前在皇陵里蹉跎了太久,身子骨不大壮实,若是能跟着你们练一练,兴许身体能好一点。”黎安在道。
“可以啊,那往后每日晨起我叫你一起。”燕歧说着朝李兆和常东亭又叮嘱了几句,示意他们去练刀,而后朝黎安在道:“今日,先教你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
黎安在一听是强身健体的,顿时来了兴致。
“先扎个马步。”燕歧一手按在他肩膀上,黎安在忙配合地扎了个马步。
“腿再分开一些。”燕歧说着在黎安在的脚上轻轻点了一下,示意他两腿之间的距离太近了,“习武之人,扎马步是最基础的。”
黎安在心说这我还能不知道吗?
当初他就只练了个扎马步。
“今天先教你两招吧,多了你也记不住。”他说着示意黎安在起身,而后一边示范一边道:“起势时,身体重心移到你的右腿上,左脚向左迈步,然后手臂先向前平举,双腿慢慢下蹲,同时手掌向下按……”
燕歧朝他示范时极有耐心,动作也很慢,再加上黎安在悟性本来就不差,所以一遍差不多就学会了。
“下蹲时身体不要前倾……”燕歧一手托在他的腰上,另一手执着他的手腕帮他调整动作,“这只手不要用力过猛,这功夫走的不是硬派路子,而是柔中带刚。”
这会儿天气越来越暖和,黎安在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武服。
他身形本就瘦削,被武服这么一勾,便显得更加单薄。
燕歧拿手在黎安在后腰量了一下,心道这也太细了,自己一只手都能攥量出来。
“燕大侠,你在干嘛?”黎安在转头看他。
“啊……”燕歧忙收回自己的手,找补道:“我说你这身子骨确实得练练,不然真的经不起折腾。”
他本意是说,黎安在将来要重新上位,少不得要经历不少事情。
可这话落在一旁偷听的李兆和常东亭耳中,却莫名变了味道。
两人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复杂。
尤其是常东亭,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了。
“殿下,你和燕大侠先练着,我们去外头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可疑。”俩人说着便一溜烟跑了。
燕歧也不理会他们,一边认真纠正黎安在的动作,一边道:“你要做皇帝,就得奔着长寿去。别辛辛苦苦坐上龙椅,结果身体撑不住。”
“谁跟你说我要做皇帝?”黎安在道。
“你要护着你在意的人,不当皇帝怎么护?难道指望雇人给你下毒的兄弟?”
黎安在一怔,大概没想到燕歧会朝他说这些话。
“我看你对身边的小厮和护卫都那么在意,想来要护着的人不会少。”燕歧又道:“二殿下,你这人心太软,不够狠,身边缺个帮你干脏活的。”
黎安在看了他一眼,“谁跟你说我心软?”
“若你心够狠,抓住我的时候就该让我变成尸体。”
黎安在:……
他自己都记不清当初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杀燕歧了。
是因为惜才想策反对方?
还是因为怀疑对方是自己人?
黎安在忍不住想,若当初什么阻碍都没有,自己能做到义无反顾地杀了燕歧吗?
不一会儿工夫,墩子就来喊人吃饭了。
他们今日的早饭,又是菜饼子。
燕歧瞅了一眼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黎安在心道,燕歧或许命不久矣了,不能老让对方陪着自己吃菜饼子,于是便叮嘱小羊,午饭的时候蒸点肉包子。
“殿下若想养好身体,吃食上便不能怠慢。”燕歧说着取了一枚刚出锅的煮鸡蛋,放到了黎安在面前。
黎安在伸手一摸,被烫得直缩手。
燕歧见状便将那枚蛋放在手里握了片刻,再放到黎安在手里的时候,蛋已经不热了。
“粥要是嫌烫,我也可以给你冰一下。”燕歧道。
黎安在无奈一笑,只是那笑意没达眼底。
“先前答应了你,有什么安排都要提前知会你。”黎安在道:“下个月初十是先皇忌日,我父皇会带着我那几个兄弟来谒陵,到时候我大哥也会来。”
燕歧看向他,“你想让我帮你杀了黎安齐?”
“不是,我想让你帮一个别的忙。”黎安在道。
“皇陵中除了他们四个,有你的人吗?”
“有,我舅舅在守卫和杂役中,都安排了一些人手,以备我不时之需。”黎安在道:“不过我从来没支使过他们。”
燕歧见他吃完了一颗鸡蛋,又剥了一颗放到他碗里,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让你混入守卫之中,谒陵那日,帮我做点小动作。”黎安在接过他递过来的蛋,小口小口地吃了。
“今日我先出去转转,看一看皇陵的情况。”燕歧道。
“我陪你吧。”黎安在道:“正好我也闲得无聊,顺便去见一见我舅舅给我安排的人。”
黎安在来了皇陵这么久,还没怎么出过这小院。
墩子他们听说他要出去转转,还挺高兴的。
他们整日待在这小院子里,再不出门只怕都要憋坏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黎安在换上了小羊的衣裳,又让燕歧换上了常东亭的衣裳。
就这样,他们二人带着李兆一起,出了小院。
黎安在头上戴着个遮阳的笠帽,手里挎着个小羊挖野菜时用的小篮子,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而且他走路时,看到路旁有野菜,还会弯腰顺手挖走几颗。
“殿下,你和燕大侠去前头的林子里等着,属下去去就来。”李兆道。
黎安在点了点头,随后便和燕歧一起,挎着小篮子进了小树林。
“你竟然认识野菜。”燕歧蹲在地上,将黎安在铲下来的野菜一一捡起来,抖干净土后才扔进小篮子里。
黎安在回忆着书中的配方,一点一点细数:“要上等的面粉、酵粉和水,馅心得放入豆沙、鲜肉、菜猪油还有玫瑰,哦对,还要撒上白糖和红绿瓜丝,这些都有嘛?没有的话我晌午过后去州桥集市买。”
听到黎安在的声音,年迈的老妪,还有不苟言笑的中年人,都不禁眉眼温和下来,向黎安在行礼。
虽说黎安在仍旧有些不习惯,但府里的下人已经比以前要好很多了,只是笑着说:“安少爷来了?”
摄政王府里的人,就没一个不喜欢黎安在的。
少年总是一身明媚的光,笑起来的时候,杏眼弯弯的,身上总是佩着叮叮当当各种小饰品、香囊,走起路来欢欣跳跃时,环佩声叮当作响,轻灵悦耳,偌大空旷的王府里,这声音总能给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格外的欢乐。
府里什么都准备得齐全,他这一突发奇想,没想到还真能找到对应做梅花糕的模具。
第 67 章 旧音
咣当!
“嗷!”
黎安在一张脸皱成了苦瓜,重新蜷缩在床榻上,睡了一晚的乱糟糟的头发披散在身上,把他包裹成一个墙角刚冒出头的蘑菇。
呜呜……手指头撞到床榻边上的围栏支柱了……
燕歧眼睁睁看着一个脑袋弹起来又掉回去:“……”
他快步走到榻边,揽住黎安在的肩膀:“撞哪儿了,让我瞧瞧。”
黎安在抬起头,疼得眼眶里蓄满了泪,他把手指递到燕歧眼前。
右手食指指节杵在了坚硬的木制支柱上,撞伤在白皙的手指上尤为显眼,蹭掉了好大一块皮,已经红肿起来,还隐隐泛着青紫色。
燕歧轻叹一声,他用手轻轻托起黎安在的右手,低下头,轻轻吹着。黎安在起来后,小羊已经做好了晚饭。
他简单洗漱了一番,没吃太多东西,怕吃得太饱不好活动。
待用过晚饭后,燕歧取来了两套夜行衣,自己换上了一套,另一套给了黎安在。
“你哪儿来的这东西?”黎安在不解道。
“殿下不会以为,这皇陵里没有踏雪的人吧?”燕歧道。
黎安在闻言一惊,登时有些语塞。
他从前只从李兆那里得知,这皇陵里遍布他各个兄弟的眼线,却没想到竟是连踏雪的人都有。
不过仔细一想,倒也不算奇怪。
燕歧既然接了来给他下毒的差事,安排人在这里也是情理之中。
只不过他从前便不怎么琢磨这些事儿,所以没往这处想。
“皇陵里既然有你们的人,你不早说,省得我去找寇家兄弟了。”黎安在道。
“我也是在替殿下办事,怎么还遭埋怨了。”燕歧笑道。
黎安在没穿过夜行衣,动作比较慢。
燕歧穿好了衣服,便过来帮忙。
“好像有些大了。”黎安在道。
“你身量比我小,又这么瘦,穿我的衣服不大才怪呢。”燕歧帮他把衣服穿好,又仔细系好腰带。
黎安在目光落燕歧身上,忍不住啧了一声。
这夜行衣乃是窄袖的武服样式,穿着很贴身,没有任何繁杂的装饰。燕歧身形挺拔,被这衣服一衬,尽显英武之气。
黎安在心中暗道,这人做刺客确实合适,整日穿着这身倒是养眼。
“一会儿不能提灯,皇陵里可能会有些黑,你怕吗?”燕歧问他。
“我……一会儿需要我单独行动吗?”黎安在问他。
“你要是不想自己待着,可以跟着我。”
“那我还是跟着你吧。”黎安在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袖。
燕歧没再多说什么,带着黎安在便出了小院。
如今已近三月底,月色并不算好,外头黑乎乎的一片。
但燕歧身上独有的刺客气质,莫名给黎安在带来了不少安全感,所以他倒也不觉得害怕。
“会不会被巡逻的守卫发现?”黎安在跟在燕歧后头小声问道。
“皇陵的守卫都是定时的,你只要掌握他们巡逻的路线和规律,哪怕在这里溜达一夜也不可能被发现。”
“你对他们的路线很熟吗?”黎安在问。
“没事经常过来溜达,慢慢也就熟了。”
黎安在闻言朝满月道:“燕歧半夜是不是经常偷跑出来?你怎么没告诉我?”
【他只是出来走走,既没有动用武力,也没有逃跑。根据我们之前设定的要求,只要他做的事情不危及到你,便不需要加以干涉。】
黎安在一想也是,便没再多说什么。
他只是很意外,燕歧在他睡着之后,究竟做过多少事情。
“我没有看过你们皇族谒陵,今晚你带我从头到尾走一遍。”燕歧道。
“从父皇他们进了皇陵开始吗?”黎安在问。
“嗯。”燕歧点了点头。
黎安在住着的小院在皇陵的西北角,而大夏朝的皇陵是朝南背北,因此入口在正南方向。这就意味着,两人要趁夜穿过几乎整座皇陵。
但黎安在并不发愁,甚至还挺兴奋的。
他自幼在宫里长大,没怎么体会过孩童的快乐,像这样半夜偷偷摸摸跑出来的事情对他来说很是新奇。
燕歧走在前头,便见黎安在跟在他后头躲躲藏藏,一惊一乍的,那模样像极了坊间和小伙伴们做游戏的少年。
“小心。”燕歧忽然一把捂住他的嘴,另一手环过他的腰腹,将人直接抱起来躲到了一颗大树后头。
黎安在吓了一跳,乖乖躲在燕歧怀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不过他等了半晌,也没发觉有任何异样。
他等得着急,又不敢出声,便拉过燕歧的手在他手心写字问道:“怎么了?”
燕歧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没事,配合你一下,假装快被人发现了。”
黎安在:……
这人怎么这么无聊?
被燕歧捉弄了一遭,黎安在也没怎么生气,只是变得沉歧了许多。
“不高兴了?”燕歧问他。
“也不是……我从小到大,从来没人陪我这么玩过。”
别的皇子或许还有机会在年幼时玩那么几年,可他不同。
他自幼就是皇室的颜面,一言一行都被要求得妥妥帖帖,不得有丝毫逾矩。
现在想起来,黎安在觉得自己前半生过得就像一只被扯着线的木偶一般。
“喜欢这么玩儿?”燕歧问他。
“还好吧,都多大的人了。”黎安在失笑。
燕歧伸手拉住他手腕,开口道:“跟我来。”
黎安在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跟在了他后头。
不多时,两人来到了一处岔路口。
燕歧四处看了看,选了一座石像,示意黎安在爬上去。
黎安在抬头一看,这石像有点高,又无处借力,他根本上不去。
燕歧见他这副模样,笑道:“差点忘了,你连自己挖的坑都上不去。”
他话音一落,便握住黎安在的腰,将人骤然托了起来。黎安在吓了一跳,忙伸手抱住石像的脑袋,而后一翻身坐了上去。
“我拉你上来。”黎安在伸出一只手给他。当晚,黎安在和燕歧在神道尽头的高台上看了半宿的星星。
后来夜深了,凉风渐起,燕歧才拉着他回去。
黎安在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明明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可有人陪他玩了少年人的幼稚游戏,还毫无避讳地与他谈论生死,甚至认真地教了他该怎么做皇帝才能减少被刺杀的几率。
黎安在觉得,将来若是回了京城,他一定会想念这个夜晚。
【小在,你今天很高兴。】临睡前,满月对黎安在道。
“嗯,今晚再给大哥安排半宿噩梦吧。”黎安在道。
满月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想睡个好觉。】
“居安思危,我可以高兴,但不能忘乎所以,没事儿满月,按我说的做吧。”
【还是同样的梦吗?】【小在,你确定要放燕歧离开吗?】满月问他。
“你说,他会走吗?”黎安在问。
【你想让他走吗?】
“我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但往往事情都不能遂我的心意。”
【我会帮你如愿。】
“在这件事情上,我想……还是让他自己决定吧。”
【好的,小在。】满月道。
黎安在翻了个身背对着燕歧,这下更睡不着了。
次日一早,黎安在起得很早。
用过早饭后,他便带吩咐墩子他们将他编的那些半成品蝈蝈,都取了出来。
燕歧换好了衣服,也准备要出门了。
今日之事,他早已提前和守卫中的自己人做好了安排,所以这会儿他并不担心什么。
大不了就是当场杀了黎安齐,反正成败都不能让这厮安然无恙地离开皇陵。
“走了。”燕歧收拾好之后,朝黎安在打了个招呼便要走。
黎安在看着他挺拔英武的背影,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怎么了?”燕歧问。
“若你……”黎安在本想说,若他决定要走,记得来知会自己一声,但话到嘴边却改口道:“你当心点。”
燕歧目光落在黎安在面上,见他眼底的关切不似作伪,不禁心中一动。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刺客,这是第一次有人叮嘱他“当心点。”
“嗯。”
“你拉不动我。”燕歧后退两步,借力一蹬便上去了。
这座石像虽然不算特别高大,但黎安在坐在上头时,却觉得视野都开阔了不少。
可惜如今是晚上,看到的东西都不怎么清晰,黑乎乎的。
“能说话吗?”黎安在小声问燕歧。
燕歧甚少见他这副乖顺模样,只觉心里软乎乎的,于是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可以小声说话。”
“其实,皇陵里你早就摸清了吧?”黎安在问他。
“差不多吧。”燕歧道:“今天跟着你去见寇家那兄弟,是想借机看看你舅舅留给你的人如何。”
“那你觉得他们如何?”黎安在问。
“还行吧。你舅舅带过兵,留给你的人自然差不了。”
黎安在闻言又问:“是吗?好在哪里,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微凉的气息落在疼痛麻木的指尖,带来和缓与舒适,黎安在蜷了蜷手指,吸了吸鼻子,把眼眶里盈着的泪眨去。
“燕歧……”黎安在的声音带了些鼻音。
“怎么了?”燕歧没抬头,继续慢慢地吹着黎安在受伤的手指。
“你不是要上朝么,我不疼了,你快去吧,别误了早朝的时辰。”
“不重要。”燕歧道,“药箱在哪?”
黎安在指了指桌案边的箱箧。
燕歧去翻出了跌打损伤的药物,细细涂抹在黎安在的手指上,又仔细用纱布包裹好,这才放心去上朝。
看着燕歧离开,黎安在故作镇定的表情才裂开,他甩着手,呲牙咧嘴。
嗷嗷嗷还是好痛!
第 68 章 喔
黎安在完全不顾燕歧浑身鲜血,他整个人都扑上去,将燕歧抱到床榻上,期间始终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到伤口,让燕歧伤势加重。
他拜托卫三和管家去准备温水和纱布,此时此刻,他别无他法,只能坐在床榻边,抬起两只手,将燕歧的手掌握在其中,弓下腰,将唇抵在他交握的手指上,颤抖着在心里祈祷,看着燕歧紧闭的双眼,默默流泪。
千万不要出事……
燕歧……
千万别死……
泪珠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将黎安在整张脸都浸湿,他也沾了满身的血,鼻尖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心脏一抽一抽地痛,身体也止不住地一直在打冷颤。
正屋内的其他人全都散开了,屋内寂静无比,只剩下黎安在的抽噎声。
忽然,掌心的手动了动。待燕歧走后,黎安在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不知为何,他筹谋那么久,终于等到今日,心中竟丝毫不觉得紧张,反倒充满了平静。
他想,今日事情不论变得如何,都不可能更坏了。
他经历过最暗无天日的时光,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当日,谒陵的车驾一早自京城出发,不过晌午便到了皇陵。
随行的众皇子都在下马石处下了马,随行的禁军统领薛城亲自上前将皇帝迎下了马车。
大夏朝的这位皇帝,刚过不惑之年,看起来身体还算康健。
他的长相属于比较周正的那种,眉眼间隐约能看出来和黎安在有几分相像。
只是他气质更为刚毅,黎安在的气质更为和软。
随行的礼官,依着规矩唱了礼,随后皇帝便带着几个儿子朝着神道行去。
大夏朝一共有六位皇子,年纪最长的是黎安齐,其次便是黎安在,最小的六皇子,今年才五岁。
放眼望去,在场的五位皇子各个都精神饱满,就连年幼的五皇子看着都像模像样。唯独最年长的黎安齐,由于连日噩梦,形容萎靡,不得不强打精神跟在众人后头。
皇陵内这神道走起来不算短,但因为较为平缓,走起来倒也不算累,就连黎安在那样的身子骨,那晚陪着燕歧走了一道也没喊累。
然而大皇子黎安齐由于长期睡眠不好,导致身体有些虚,走到一半就开始气喘吁吁。
皇帝就走在他前头,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忍不住往后瞥了一眼,看得出有点不大高兴。
可身体虚这样的事情,岂是人力能左右的?
黎安齐越是想克制反而越气短,走到最后险些累厥过去,不得不让一旁的三皇子扶着。
依着大夏朝的规矩,到了神道尽头,便需要行礼。
这时,便有皇陵的守卫取了蒲团来,一一放到众人的面前,以供他们行跪拜大礼。
黎安齐这会儿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一直耷拉着脑袋。
直到有人将蒲团放到他面前时,他目光下意识往下看,却在对方手背上瞥见了一滴鲜红的血迹。
黎安齐大惊,脑袋空白了一瞬,而后猛然抬头看向了对方。
这么一看不要紧,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立在原地半晌都没发出声音。
他竟然……看到了燕歧!
那个在他的噩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人,那个将他从睡梦中抓走,送到黎安在面前的人,那个浑身是血杀人不眨眼的修罗——竟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在了他面前!
“抓住他,快抓住他!”黎安齐忽然大喊一声。
由于太过激动,他几乎站立不稳,整个人险些栽倒。
幸好一旁的三皇子一把扶住了他。
众人听他大喊,顿时一脸戒备,尤其是旁边的守卫和禁军的人,各个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试图顺着方才黎安齐指着的方向找到什么可疑之人。
然而现场根本就没有可疑之人。
众人都面面相觑,转而看向了黎安齐。
便见他双目通红,身体抖如筛糠,哑着嗓子大喊道:“刺客!快抓刺客!”
“大哥,这里都是薛统领带来的人,还有皇陵的守卫,哪儿来的刺客?”三皇子问道。
“我看到他了!就是方才给我送蒲团的人,他手上有血,他是踏雪的刺客!”黎安齐崩溃道:“我不会看错的,就是他,踏雪的刺客!”
一旁的禁军统领薛城闻言忙厉声问道:“方才是谁给大殿下递的蒲团?”
“回薛统领,是小人。”寇鹏站出来道。
“大殿下,您说的可是他?”薛城问。
“不是他,不是他……方才不是他!”黎安齐喊道。
“殿下,方才的确是小人给您递的蒲团啊。”寇鹏辩解道:“咱们几个都在这里,一个大活人也藏不住啊。”
薛城闻言走到寇鹏身边,抬起他的右手,便见他手背上有一颗红痣。
“殿下,您方才看到的血滴,是不是这颗红痣?”薛城问道。
“我……”黎安齐这会儿稍稍冷静了些,努力克制住恐惧的情绪道:“或许是本王看岔了。”
他话音一落,目光下意识往不远处的明楼上一瞥,便见上头立着一个人影,正是燕歧无疑!
这下黎安齐是彻底绷不住了,他只觉那人就如鬼魅一般,随时就能置自己于死地。
连日来不断重复的噩梦,这一刻仿佛成了真。
他紧绷着的情绪,终于彻底控制不住,当场拔了身边侍卫的佩刀,就要上前与燕歧拼命。
皇帝先前便一直冷着个脸,如今见他如同失了智,骤然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口中大喝:“混账!”
若是换了从前,黎安齐定然能控制住自己,跪下磕头认罪。
可他这会儿神智早已不清醒,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他不仅没有扔下手里的佩刀,还朝皇帝道:“父皇,快让人捉住刺客,他是黎安在的人,黎安在要造.反,他要杀了咱们所有人。”可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朝明楼上看去,哪有什么人影?
更何况在场谁人不知黎安在现在的处境,别说是篡.权造.反,只怕对方连出个皇陵都不容易。
黎安齐但凡攀咬的是别人,都不会让人觉得这么离谱!
皇帝的耐心终于告罄,朝薛城道:“带他下去清醒清醒。”
“是。”薛城闻言便吩咐人将黎安齐拖走了。
“父皇……黎安在要造反,都是黎安在的阴谋……父皇……”
直到黎安齐被拖着走远,他的声音还不住传过来,气得皇帝面色铁青。
“陛下,还继续吗?”一旁的礼官战战兢兢问道。
“国师拟好的时辰已经过了,这逆子今日又如此冲撞,朕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先皇?”皇帝摆了摆手道:“改日重新让国师测算个日子,让他来做个法事再行祭拜吧。”
众人闻言自然是不敢有二话。
与此同时。
黎安在正坐在廊下编着手里的蝈蝈。
“要不要属下去看看?”李兆问道。
“没什么可看的,顺其自然吧。”黎安在道。
“殿下为什么这么平静?”李兆不解道。
“大概是因为没什么特别的期待吧。”
“您难道就不想回京吗?”
“若我没有十足的底气,回京也未必是好事。”黎安在道:“我此番做这些事情,目的也不是为了回京。”
黎安在上一世便是个没有野心的人,如今他做这些事情,不是为了野心,而是为了复仇。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还击,这一世那些人也依旧会踩在他的尸体上,并且将他在意的人一个个都踩在脚下。
但不得不说,有时候求生的欲望,会比单纯的野心更可怕。
另一边。
皇帝谒陵一事被迫中断,只能提前打道回府。
众人都知道他心情不佳,一路上也没人敢主动吱声,都安静地跟在后头。
就在他们从神道尽头的岔路口下来时,刚走了不远,便看到有个身形瘦削的内侍蹲在石像旁边,看上去鬼鬼祟祟地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皇帝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对方,于是停住了脚步。
“什么人?”薛城厉声问道。
石像后头的人闻言似乎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想往后躲。
薛城见状一挥手,便有两个士兵上前将人带了出来。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黎安在身边的小羊。
小羊本就长得瘦瘦小小,这会儿吓得跟个鹌鹑一样,身体一直在发抖。不过他手里攥着的小篮子却一直没有放下,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是什么紧要东西呢。
“篮子里是什么?”皇帝问道。
小羊不会说话,闻言只不断朝旁边的人求助,似乎是想将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展示一下。
众人只当他篮子里藏了什么不该藏的,当即夺过篮子将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只可惜,里头除了野菜,什么也没有。
“陛下,这内侍是……二殿下身边伺候的,不会说话,是个哑巴。”皇陵里一个姓何的管事朝皇帝道。皇帝听他提起黎安在不由一怔,而后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小羊。
“安在身边的人,为何要出来挖野菜?”皇帝问道。
“啊……这……”何管事竟是被问住了。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朝小羊呵斥道:“大胆刁奴,何故敢在此惊扰圣驾?”
“何管事方才你都说了他是个哑巴,问了不也白问吗?”皇帝身边的内侍司总管顾盛开口道:“不会是你们皇陵的杂役克扣了二殿下的吃食,以至他院里的人只能来挖野菜度日吧?”
“顾总管误会了,下官再怎么大胆,也万万不敢克扣殿下的用度啊!您若是不信,让人去殿下面前查问便是,下官可不敢担这个干系。”何管事忙道。
顾盛闻言道:“陛下,依老奴看,这孩子八成也不是故意扰了圣驾。”
皇帝闻言点了点头,他也不傻,今日若非黎安齐那个逆子搅扰了谒陵一事,这会儿他也不会经过这里。
而依着规矩,若他将谒陵的仪程走完,最后会从明楼前头那条岔路出来,根本不会经过这里。这小内侍除非能预料到黎安齐今日发疯,否则躲在这里挖野菜,是万万不会撞上他的。
“顾盛说得有理。”皇帝说罢摆了摆手,那意思是不追究了。
然而就在这时,另一侧的林子里忽然跑出来一个人,这人长得敦敦实实,手里还抱着一捆牛筋草。此人正是墩子。
墩子大概没想到这会儿竟会在这儿遇到这么一堆人,吓得忙垂首避到了一旁。
“何管事,这不会也是安在院里的吧?”皇帝问他。
“回陛下,此人确是二殿下院里的人 。”何管事道。
一旁的顾盛闻言阴阳怪气道:“何管事,你还说没有克扣二殿下的用度,谁不知道二殿下当初来皇陵就带了两个小厮。这可倒好,一个出来挖野菜,一个出来割草……难不成二殿下吃口肉还得自己养牲畜?”
“顾总管,您这话可真是冤枉人了……”
“住嘴。”皇帝瞪了两人一眼,朝墩子问道:“你会说话吧?”
“回陛下,小的会说。”墩子道。
“说说吧,你们俩这是干什么呢?”皇帝问。
“回陛下,近来殿下喜欢吃野菜饼子,所以小的们才会出来挖野菜。至于这牛筋草,是弄了给殿下……编蝈蝈用的。”墩子答道。
皇帝闻言不知怎么的,竟扑哧一声笑了。
众人见状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不大明白这笑点在哪儿。
“这么大的人了,倒是挺有童趣。”皇帝笑过之后,眼底又闪过了一丝落寞。
他转头看向何管事,问道:“今日先帝忌日,安在为何没来祭拜?”
“二殿下自来了皇陵之后,从未出过自己住的小院。”何管事道。
皇帝闻言一怔,拧眉道:“朕又没说不许他出院子!”
“这……”何管事一脸无辜,“下官……也没干涉过,是殿下自己不肯出来。”
顾盛闻言忙道:“陛下是知道的,二殿下素来喜静不喜动,不愿出来许是为了修身养性。”
皇帝点了点头,转头问薛城:“那个混账如何了。”
“回陛下,大殿下这会儿虚弱得厉害,许是得缓一阵子才行,末将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了。”
“既然如此,且不急着回去吧,朕去看看安在。”皇帝说罢挥了挥手,示意随行的众皇子都去歇息,只带了顾盛和薛城二人随行。
黎安在今日又让满月在自家大哥身上动了点手脚。
不过如今是白天,自然不是噩梦一类的,而是让对方变得虚弱一些。
这份虚弱不仅是身体上的,还兼精神上的。
这也是黎安齐那么容易崩溃的原因。
这会儿,黎安在正倚在矮榻上编着手里的蝈蝈,一边等着副作用的到来,一边等着燕歧的消息。
不多时,他便觉自己呼吸有些凌乱,身上也有些酸.软无力。
只是不知为何,除此之外,他还感觉莫名有些.热。
“满月,为什么这次的副作用这么奇怪?”黎安在问道。
黎安在下意识松开双手,忽然心里一惊,连忙又要攥紧,生怕他一松手,燕歧的手臂就无力坠落。
然而,燕歧的手却没动,依旧擎在那,手掌一翻,指尖勾了勾他的掌心。
“安安,别哭。”
燕歧的手掌反过来将他的双手包裹住,用力攥紧。
蓦地,带来一片踏实的心安感。
黎安在怔怔低头,又怔怔抬眼望去。
他看见燕歧睁开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虽然睫毛上仍染着凝固的血渍,但那双凤眸里,是黎安在熟悉的神情,自信、气定神闲,运筹帷幄,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哪还有什么濒死的涣散?
“你……”黎安在懵了,瞪大眼睛,张了张口。
燕歧看着满身鲜血,伤势惨重,却行动自如,轻松地支起身子,掌心里有血,燕歧就用手背蹭去黎安在脸上的泪珠。
黎安在仿佛僵住了一般看着他,一瞬间,眼泪掉得更凶了,泪水似决了堤,哗哗往外涌。
第 69 章 银铃
“燕……唔……”
燕歧吻住了他的嘴巴,把那些惊呼尽数堵了回去,只留下一些零碎的闷哼。
黎安在脸颊立刻染上了一层绯红,他伸手去推燕歧,却被燕歧按住双手的手腕,不让他推拒躲闪。
直到黎安在被晕乎乎亲了个遍,燕歧才大发慈悲地放他下去。
黎安在手掌抵着脸颊,感受到自己面部滚烫的热意,有些恼了,瞪着一双水雾迷蒙的眼,看着燕歧:“你、你一大早的……怎能这样……不知羞!”
燕歧轻笑:“一大早的,不就应该吃些好的么?不然我何来的力气去上朝?”
黎安在:“……”莫非是有人发现他不在狱中?
黎安在警惕地停下脚步,侧身隐蔽在暗处,脚步声越来越近,狱卒径直提灯在前方开路,后面跟着都尉和延尉。
阵仗之大,令人咂舌,两旁的窄牢中有犯人扒着铁门,探头偷看。
来不及多想,黎安在迅速抄了一条近道,赶在都尉和延尉一行人到来之前,用轻功回到了原来的窄牢。
循吏和两个狱卒还躺在地上,三人被他点了穴,此刻还昏迷着。
抬手给他们解了穴,黎安在转而猫在窄牢,手卷着袍裾,低着头,一副恹厌的模样。
循吏和狱卒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看见了方才把他们打飞出去的少年蹲在窄牢的地上,看上去好不无辜,一时间让他们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循吏活动了一下身子,后颈似乎还在隐隐作痛,他满眼忌惮地睨着黎安在,小心翼翼地走出窄牢,手疾眼快地落了锁,张口便要喊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逼仄狭窄的过道里回响,循吏正要走上前去,迎面被都尉怒喝一声:“还不快放人!”
放人,放谁?黎安在么?黎安在有点迟疑,不知该不该说,“我也不会作诗写赋。”
他只是一个乔装打扮的刺客,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
而且直觉告诉他,其中似乎有些蹊跷,刚想开口问薛镐这主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却被薛镐打断。
“你不会?”薛镐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两眼,一把把衣服塞到他怀里,“那你整天窝在房间里做什么?别告诉我你每天睡十二个时辰。”
左手搭着褒衣博带,右手拿着画满花纹的艳丽覆面,黎安在有点后悔了。
不是,他真的只是一个刺客而已。
来都来了,说不定还能杀几个人再走。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黎安在认命般换上褒衣博带,带上覆面,打扮齐整一抬头就看见了薛镐正新奇地打量他:“你别说,还挺好看。”
少年的气质很特殊,清隽安气中糅杂着杀气,带上覆面后那双眸瞳变得有些莫测,更显神秘。
一群儒生换上装束,登上楼台。
这里的气氛与他们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鼓瑟歌吹,没有觥筹交错,贵人们静坐着,身体僵直,像是在恐惧什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儒生们硬着头皮开始转圈,黎安在混在其中,一壁转圈,一壁观察雅集上的形式。
二楼高台上垂着巨大的绛色纱幰,两侧驺兵次列,杀气磅礴。
琉璃灯映照出粼粼烛光,笼在绛色上,显现出珠辉玉丽的红,浓郁得仿佛正在流淌变幻。
漆红纱幰后,年迈的江洲牧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座上的贵人。
天杀的,昭肃帝怎么来了!
只怕江州城里的臣僚都不够他杀的。
“外面何人起舞?”沉默的昭肃帝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江洲牧两鬓滴汗,却不敢伸手去抹,听到昭肃帝说话如蒙大赦,忙不迭道:“是一群还未出仕的儒生。”
外面丝竹还未停歇,台上的儒生骤然一拥而散,奔向茵席上的缙绅世吏。
数道嘈杂的声音里有一道尤为清晰:“……曾是莫听,大命以倾。”
这句诗说的是君主昏庸不听谏言,朝廷因此倾覆。
此话一出,丝竹骤停,一片死寂。
烛光幢幢,满殿惶惶,席间名士面面相觑,四目相对皆是惊惶。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暴戾残忍,有斥候数万,蛰伏民间,意图杀尽讥谤者。
虽然这是江州,天高皇帝远。
但是谁那么大胆子,敢在宴席上明目张胆地说昭肃帝的坏话?
说话的是一个带覆面的陌生儒生,伏在地上,一口地道的南腔:“当今圣上横行暴政,恣睢暴虐,十二岁提剑杀方士,清宦官,诛臣僚,血流成河……”他说得掷地有声:“燕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江州牧大着胆子颤巍巍地抬眸,视线往上,骤然撞上昭肃帝似笑非笑的眸子,他心脏骤缩,猛的低下头。
楼台中寂阒沉郁,薛镐拉着黎安在的手,后者被他拉着跪在地上,跟着他一起低头装鹌鹑。
“还不快拖出去,押往廷尉狱!”
纱幰后传出江州牧的厉喝。
“等等,”绛帐后面紧接着传来一道带笑的青年声音,慢条斯理:“拖下去,杀了。”
满座皆惊。
说一不二的江州牧都已经发话,竟然还有人敢当面置喙,要置这儒生于死地。
说话的究竟是何人?
惟有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江州牧知道,发话的是昭肃帝身边的中领军,商危君。
那儒生浑身颤动,梗着脖子,眼睛望着那道浓郁肃穆的漆红,岿然不动。
“你认识他吗?”黎安在低声问薛镐,薛镐小心侧过头,快速地看了一眼那儒生,用气音道:“奇怪,他好像不是我们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
官场之中,审时度势最为重要,那儒生明知在场的皆是士族勋贵,还敢讥谤天下最大的士族——皇帝。
太蠢了,死不足惜。
黎安在当刺客这些年,见过很多死法,却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因为说了几句话而死,死得草率又轻易,生死只在高台上的人一句话之间,仿佛只是一只蝼蚁被车辁碾死。
比一剑穿喉还要轻易。
“且慢,”带着覆面的儒生直起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皇帝乃是仁圣之君,岂会因为一两句针砭杀人?你们打着陛下的旗号草菅人命,才是真正地毁谤陛下名声。”
一语既出,四面俱寂。“看够了吗?”
头顶响起门客温凉淡漠的声音。
黎安在:“!!!”燕歧在担心他吗?
黎安在不确定。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反应,一时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望着白衣门客那张漂亮的脸想了半天,犹犹豫豫道:“我不会有事的,只是去延尉狱查点东西。”
“你要延尉狱值房的卷宗,何必亲自去拿。”燕歧道。
江州延尉狱,机枢之地,守备森严,下有狱卒,上有天网。
他骤然抬起头,脑袋向上砰的磕到了一处坚硬的地方,磕得他脑袋发疼,抬头一看,是门客的下颌。
“那我是什么?”门客低声问他。
声音低沉平静,清冷暗哑,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循吏连忙把方才落上的锁又打开,昏黄烛光下,少年瘦弱的身子显得格外落寞。
都尉连忙安抚他:“小公子,你没事吧?可有受伤?”他狠狠瞪了一旁的循吏一眼,直看得循吏哑然无语。
循吏:……方才他一拳打两个,你是一眼也没看见啊。
黎安在抬起头,露出清澈的眸瞳,“大人这是要放了我?”
都尉连忙道:“你快些出去吧,免得家里人等得着急。”
他左思右想,远在徐州的琅琊王氏还不至于让江州牧如此忌惮,再加上黎安在这张脸一看便是出自中原士族勋贵之家,说不定背后有一整个隐世家族,亦或者手里有江州牧的把柄。
都尉和延尉以及循吏,都盼着黎安在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黎安在却道:“可是那些百姓怎么办?留在大牢里吗?”
百姓百姓,那些百姓到底关他什么事?
一群人用新奇的目光上下打量黎安在,似乎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延尉道:“他们是疑犯,事关运河决堤之事,不能轻易放走。”
顾及黎安在的来历,延尉又道:“这样,本官给他们个恩典,允许他们转到外面的牢房,等到此案查清便会放他们出来。”
里头的黑牢和外头的牢房可大不相同,住在牢房里的还能看见天光,在太阳底下行走。
直到走出延尉狱的辕门,黎安在还有些想不明白,为何那些官员会眼巴巴地把他放出来,还特意提起他的家里人。
他在江州哪有什么家里人,除了王家人,便只认识燕歧了。
辕门外停着一辆低调的暗色马车,坐在车轼上的车夫下了马车,朝黎安在走来,低声唤他:
“黎公子,我家郎君问你何时归来用晚膳?”
无耻之徒!恬不知耻!
纵使百般不舍,燕歧也不得不离开温柔乡去上朝,黎安在如蒙大赦,推着燕歧的后背把他赶出了门。
大宛马的蹄声在门外缓缓远去,黎安在拍了拍脸颊,转身去拿长剑。
习武之事,一日都不能荒废。
昨夜观戏后,燕歧已把他的全部武器都归还给他。
当时拉开书房的夹层,却发现抽屉里空空如也,新婚那晚燕歧没收到全部暗器,早就被黎安在偷偷摸走藏了起来。
燕歧侧眸慢慢看了黎安在一眼。
黎安在心虚地移开目光,往边上挪了挪。
燕歧没说什么,把长剑也递给黎安在。
第 70 章 回楼
后两天,燕歧怕黎安在夜里睡不好,便再没到枕水楼借住,而是回了摄政王府。
卫四已从嵘山归来,庖厨的鱼腹中剖出尺素,郑长柏又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开枕水楼,不知去向。
燕歧安顿好一切后,一个人冷冷清清地睡在正屋宽阔的床榻上,抬手把妄图染指它主人位置的煤球拎下床榻,翻身看着它。
“你爹不要咱俩了。”
煤球不管他的控诉,咪咪喵喵地转身离开。
燕歧望着摇曳的烛火,轻轻叹了口气。
唉,迟迟钟鼓,耿耿星河,身侧凉凉,思念安安。
第三天,燕歧实在忍不住了,倘若他从没把安安扒拉到自己的怀里,这样孤寂的夜,已忍受了十年,不是不能接着忍下去。
只可惜由俭入奢易,现在安安已是他的妻,再让他回到伶伶一个,燕歧怎么也不能接受。
他午后提前下值,寻了个请戏班子入府表演的由头,勾着黎安在的好奇心,把他的安安拐回摄政王府。
当天夜里,感受到怀中人像个小猫儿似的无意识往他身上蹭,燕歧的唇角勾起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揽着黎安在的腰,终于安心睡了一整宿。
第二日照旧按惯例上早朝。戍正时分,细雨渐渐停歇。
雨后的地面湿漉漉的,青石路上泛着一地波光粼粼的月光。
一辆马车正在街上疾行,中年男子坐在车内,身旁堆着一摞厚礼,这些都是他准备送给江州牧的。
他与江州牧是同宗亲戚,素日多得江州牧提携,宝瓶口附近五十里的地域又是他所管辖,倘若不能顺利将污水泼到琅琊王氏身上,上头真的问罪下来,只怕他也会重蹈相里氏的覆辙。
“吁——”一夜过去,江州风云暗涌,短短一夕之间,宝瓶口决堤一案传遍了整个江州,江州别驾着人毁堤,意欲诬陷豪绅,这桩传闻无人不知。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百姓痛骂王誉,骂他怠慢职守,为了党争不顾国务。
坊市内,说书人唾沫横飞,明里暗里将王誉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锭银子被抛到铜钵中,滴溜溜地打转,清脆的响。
说书人惊讶地住了口,循声望去,却看见一个带着斗笠的金裳少年走出茶肆,没有回头。
黎安在压低了头上的斗笠,慢悠悠地穿过坊市。
昨日王誉想要推他当替罪羊之事,他还没忘记,现在也该让王誉好好享用一下这满城风雨。
可惜这风雨仅仅维持了不到一日。
当夜,王誉按照黎安在的叮嘱在渡口边抓到了准备乘船离乡的僮仆,这些僮仆都是微生氏的人,被派去毁堤。
微生悯被刺客拦下审问后,回到家中辗转反侧,打算连夜把毁堤的人全部送走,好巧不巧,撞上了等候已久的王誉。
人证有了,如此一来,微生氏毁堤之事证据确凿,再加上昔年的卷宗,足以证明微生氏恶贯久盈。
数罪并罚,如今被压入延尉狱的,从涧下坊的百姓换成了微生氏满门,朝廷明发上谕,择日问斩。
微生悯蓬头垢面跽坐在窄牢中,忽地想起那位带着银白覆面的刺客说,他不杀他,南朝律令自会杀他,今日便应了谶。
天光刺目,铡刀落下。
恍惚中,豪绅又想起黑衣刺客那双清亮明澈的眼睛,与公堂上那个儒生的眼神重叠。
他们是同一个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鲜血溅了一地,红艳艳的素练在半空中飘扬。
围观者议论纷纷,都说那位远在建康的皇帝,杀人的诏书一向很快,这次为免也太快了些。
一纸皇命,江州再次血流成河。
微生氏毁堤主犯斩立决,其余涉案人等流放的消息传到黎安在耳中,他正坐在客舍的乌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肩膀上毛茸茸的鸱鸮,鸱鸮黑乎乎,圆滚滚,像极了一只黑汤圆。
时隔三日,他终于收到了鉴心的回信。
鉴心在信里向他道歉,说不该打他那一巴掌,又说已经好好罚过王誉,请他快些回来,早日搬回王氏私邸,协从处理编户齐民之事。
眼下微生氏倒台,江州豪族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在这风口浪尖上妨碍朝廷国务。
即使江州豪强的把柄还未全部调查清楚,琅琊王氏奉朝廷之命编户齐民已然没了多少阻碍。
他是琅琊王氏的刺客,别说协从料理国务,就是叫他提剑刺杀,也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马夫一声厉喝,勒停缰绳,马匹不安地来回踢踏着蹄子。
身下的马车骤然停了,微生悯猛的往前倾倒,脑袋几乎要磕到隔板,他按住额头,冷声问道:“怎么停了?!”
“前面有……有……”马夫和几个随行的僮仆结结巴巴的,声音里满是恐惧,“郎君!前面有人!”
“有人?”微生悯蹙眉,不明白这么要紧的关头他们怎么出了岔子,“快点把那人打发走!”
马车久久未动,外面的车夫和僮仆丫鬟都不说话了,似乎是被吓得不敢动弹。
“我只找你们家主一人,你们快走吧。”
寂静的黑夜中,少年的声音清列明亮,却叫坐在马车里的豪绅下意识地颤栗。
他从未听过这人的声音,到底是谁?难不成来找他寻仇的仇家?
豪绅在回忆翻了又翻,仇家太多了,一时半会他也猜不出可能是谁,他来不及细想,忙不迭地喊道:“你们都别走!留下来!我重重有赏!每人赏赐四十铢!”
四十铢钱,这些僮仆要足足做小半个月才能赚回来。
他们一定会留下来的,豪绅无比笃定。气氛骤然凝固。
黎安在浑然不觉,伸手就要拿回去,还不忘解释道:“这是我在海匮阁发现的,似乎是传授剑招的,只不过上面都是双人剑招,没有单人的。”
自然没有单人的,若是单人,那该叫作……
燕歧牢牢攥着卷牍一角,全然没有还给黎安在的意思,居高临下地审问他:“你为何随身带着?”
到底是和谁学的?又是谁妄图想要带坏黎安在?
倘若被他发现——
门客暴虐的思绪被少年的清亮的声音打断,“说起这个卷牍,我有一处不解想要问你,”
黎安在下意识朝燕歧这边探身,脸上有些忐忑,迟疑了一下,指尖攥着卷牍一角,细白的手指挡住了那些浓墨重彩的图样。
“这书上讲的是一对少年相知相许的故事,从年少到耋老,他们每日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用膳,一起切磋……”
少年的声音紧张得发抖,他虽然对这本禁谈风月不解其意,也能隐约意识到即将说出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书上说,”黎安在深吸了一口气,“他们这样叫做眷侣,”
说到这儿,他停顿下来,似乎有意看一看燕歧的反应,倘若对方给出一点不好的反应,他便会立马退缩,从此再也不提。
燕歧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也许过了一瞬间,又或许整整一刻钟,天地间,风声雨声都停歇了。
黎安在终于听到燕歧轻声道:“继续说。”
话音甫落,四面寂静了一刹那,没人理会他,脚步声骤然四起,显然那些随行的僮仆都走了。
豪绅不敢下马车,只能颤巍巍地掀起帷栊,朝外看去
四面漆黑中,来人高挑峻拔,头戴黑色斗笠,身穿一身窄袖黑衣,面带银色覆面,手中横着一柄长剑。
长剑缓缓出鞘,月白似的粲然冷光,几乎叫人肝胆俱裂。
豪绅骤然放下帷栊,缩在车厢里不敢动弹,颤声道:“阁下究竟是何人?为何而来?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下一瞬,车幰骤然被长剑刺穿——
月光似的剑光就停在豪绅的双目之间。
马车内,体态富贵的豪绅颤抖着,退无可退,瞳孔睁大,眼睁睁地看见那道剑光停在眼前,再进一寸,便能刺进他的眉心。
刺客隔着车幰问他:“整整十五个人,你邀他们上歧,究竟意欲何为?”
剑光当前,豪绅不敢撒谎,也没了撒谎作伪的心思,下意识合盘托出:“他们说了不该说的,江州的豪族大户都想杀他们灭口。”
“除了你,还有谁?”刺客步步逼问。
“都说了,整个江州的豪族缙绅都想——”面对凛然的剑光,豪绅不敢说话了。
“宝瓶口的堤坝,到底是谁毁的?”刺客又问道。
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豪绅举着双手,紧紧咬着牙关,闭上眼睛,不去看那道可怖的剑光。
这个问题,答了必死无疑,不答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宝瓶口的堤坝虽然是他命家丁僮仆趁夜毁的,但是却是大伙的主意,江州大半的缙绅豪强都有意如此。
若非琅琊王氏咄咄逼人,私底下调查他们的把柄,他们也不至于兵行险招!
“我知道是你做的。和我说说,你是怎么做的?”
刺客语气很轻,却叫微生悯的心骤然跌入谷底,剑尖更近了,直直地抵着他的眉心,随时会穿过血肉。
黎安在不甘示弱,他义正言辞地说要与燕歧同甘共苦。
他撸起袖子,拎着那发冠,给燕歧板板正正束好了发,扎好了鬓边的短辫,最后将发冠戴正。
黎安在扯过铜镜放在燕歧面前,单手叉腰:“怎么样?不错吧?”
燕歧只分出半分视线,瞥了镜中的自己一眼,而后全副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黎安在身上。
少年的双眼亮晶晶的,满眼都是对自己成果的得意。
燕歧抬手把黎安在拉到自己身前,揽着腰一抱,黎安在重心不稳,一整个扑坐在燕歧的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