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第 51 章
“小师弟!”
黎安在被师兄师姐合力压着肩膀,按在了附近一家酒楼的饭桌前。
“说!从实招来!”
黎安在看着三人气势汹汹的模样,不禁缩了缩脖子:“招、招什么呀?”
“为何要给那老匹夫买东西!”佘远第一个拍着桌子,逼近了,紧紧盯着他,问道,“不得隐瞒!”
黎安在抿了抿唇:“可是,燕歧不是很老呀。”
“呔!还替他说话!他可是比你年长近十岁,老牛吃嫩草还吃出他的道理来了?看来这迷魂汤被灌得不轻!师姐,拿碗来!”
柳卓明递过去一个小碗,碗中装着几块水煮江鳐。
为什么?
燕歧不明白,燕歧没有拒绝。
贵为中领军的商危君立在门外,余光隐约看见里面的情形,已经踩住自己宽大袍裾的少年想要往前走,下一步就栽倒在昭肃帝的怀里。
噫!奇观也!
他迅速闭上眼睛,只当自己还在做梦。
黎安在醉得迷迷糊糊,嘴里喊着蟹粥,嘟囔着蟹粥你真好看,下一瞬被人拍醒,睁开眼看见薛镐放大的脸:“这么想吃蟹粥?在人家马车上一直念叨!”
看清是薛镐,黎安在骤然清醒,直起身摸了摸乱蓬蓬的头发,“现在是什么时辰?”
“巳时二刻,”薛镐没好气地道,他忽而满眼好奇地盯着黎安在:“你昨晚去哪了?上二楼一直不下来,送你回来的是谁?是哪家高门士族的僮客?”
一连串的问题扑头盖面而来,黎安在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易容,没有动过的痕迹,终于松了一口气,昨夜他迷迷糊糊抱着燕歧睡着了,睡着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现在看来应当是燕歧派人把他送了回来。
“我要睡了,你走吧。”
赶走满心好奇的薛镐后,黎安在独自待在酒肆的卧房内,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怎么就在燕歧面前睡着了呢?自己的睡相是不是很差,万一被燕歧看见了……话说自己晚上睡觉会不会打鼾,不会在燕歧怀里打鼾了吧?
想到这里,黎安在想死的心都有了,举起问心剑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剑。
巳时,阳光正好。
小秦淮上飘着一具浮尸,苍白的褒衣博带飘在水中,像一朵巨大的白花。
钓叟大着胆子用竹篙将其翻了过来,露出一张带着青绛覆面的脸,空洞洞的口中,舌头不翼而飞。
昨夜在沅水雅集上讥谤君主的儒生,死了。
死前被挖去舌头,抛尸河中。
整座江州如同蒙上了一层阴霾,这次死的儒生是吴姓南士,前不久死的是江州坞主亦是南士冠冕。
有人说,侨姓士族看不惯吴姓士庶,故而下此毒手。
而侨姓最大的士族是当今皇帝,远在建康京师的昭肃帝。
酒肆里议论纷纷,南士不敢直言昭肃帝的名号,转而以伧首代指。
南渡的侨姓是伧人,出身侨姓的皇帝自然是伧首。
沽了一壶清水,黎安在坐在酒肆角落,托着腮,听着不远处群情激奋的儒生议论不休。
翻来覆去,说的都是昭肃帝是残暴不仁的暴君,十二岁践祚,同年杀宦官,杀臣僚,杀方士。
少年御驾出征屠杀羌人,手段残暴令饮血茹毛的羌族都闻风丧胆。
杀杀杀,在他们口中,昭肃帝仿佛是一个嗜杀的怪物,不通人情,以杀治国。
听得百无聊赖,黎安在随口说了一句:“他杀过百姓吗?”
此话一出,满坐寂然。
“那个儒生不就是——”
南士下意识脱口而出,紧急将未竟之言咽了回去。
无凭无据,谁能证明是那个不知名的儒生是昭肃帝杀的?
以昭肃帝褊急,残暴的性子,倘若这句话被他听到,只怕在座之人都得送命。
没人再说话,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南士庶民仿佛骤然被泼了一盆冷水,悻悻散去。
坐在藤椅上打盹的上峰睁开眼:“你何必与他们争执?”
黎安在笑了下,“我只是随口一问,谁知道他们答不上来。”
儒生之死非同小可,吴姓中的读书人深感自危。
一时间,儒生死前在沅水雅集上说的那句“燕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迅速传遍江州。
昭肃帝没有任何动作,江州府衙也没有派人遏制流言,一直放任这句话流传了三日。
直到三日后,延尉在城门宣榜布告凶手的亲笔罪状,又判凶手在江州游街,翌日于菜市枭首示众。
三日里抓到真凶,理清脉络,动作之快,刑名之残暴,令人发指。
杀害儒生的凶手是个撑船的艄公,夜里替醉酒的儒生撑船渡河,为财杀人,割了舌头,将儒生推到河里。
此案由江州牧主理,而江州牧出自吴姓,这番说辞勉强堵住了吴姓南士的悠悠众口。
吴姓安静了一会儿,又说江州坞主死得实在蹊跷,若不将刺客缉拿归案,只怕他们哪日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斥候又开始满城搜捕刺杀江州坞主的刺客。
殊不知刺客已经换了一张脸,正在渡口等人。
长公子的船只今日便到,提前派了鸱鸮传信告知黎安在。
船只缓缓靠岸,远远看见一行人簇拥着一道身影从栈道上走出来,正中那道身影箸紫袍,革履高冠,是士族羽仪,名德之胄,黎安在朝他挥手:“鉴心!我在这里!”
簇拥在王氏长公子身边的清客胥吏眉头微轩,长公子的名号也是区区一个僮客能唤的?
摈退身边的清客,王守真快步走到黎安在身边,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伸手虚虚比划了一下黎安在的身高,笑道:“倒是比去年长高了不少。”
想当年他遇见黎安在时,对方还是个伶仃纤细的小少年,头戴草革,短褐裹身,穿着短袴,一张脸灰扑扑的,活脱脱一个小野人。
然而就是这个小野人,一人一剑,在广陵道上救了他一命。
王守真很是感慨,对黎安在嘘寒问暖,又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塞到他口袋里,黎安在没有抗拒,十分自然地收了。
鉴心总是这样,像是生怕他出门在外会饿死一般,恨不得给他袖里塞一个银号。若是他不收,只怕鉴心真的会跟他急眼。
二人相识四年,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却是刎颈之交,对彼此从未有过隐瞒,一路上王守真将此行目的徐徐道来。
江州坞主相里玦死了,相里氏倒台,没了地方豪强阻碍,朝廷着手修葺运河,始于广陵,经过建康京师,由东向西连通徐州扬州江州荆州四州,贯通长江。
由江州牧总其务,京师门下省散骑王誉赴任江州别驾,提调协理此事。
王誉是琅琊王氏的家臣,明面是由他督办此事,实际上能做决策的是王守真。
黎安在少年时待在山里,没有读过书,听完鉴心这番话,只知道江州要修运河,从东到西,要修得又大又长,让江州牧来修,再从健康派一个王家的家臣帮着修。
王守真听完他总结的话,顿时哑然失笑,仔细一想,却发觉他说的也没什么错。
王守真道:“之前让你多多读书,现在看来,应当没有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黎安在道:“闷在房间里怪无聊的,我偷偷把那些儒生的书都偷看了。”
说来奇怪,也不知道鉴心为什么老叫他一个刺客多读书。
他学着那群儒生穷经皓首的模样,仔细研究了半天,遗憾地发现书里并不教授杀人之术。
“此行若是要杀谁,只管告诉我,”黎安在想了想,语气郑重:“我只杀恶人。”
士族高门豢养僮客家臣,最看重的是忠心二字,比起胸有城府的聪明人,他们更需要忠贞不二的狗。
合格的家臣要赤胆忠心,以主子的心意为先,宁抛头颅洒热血,绝不让主子皱一下眉头。
即使主子要杀了他们,他们也会干脆利落地自刎赴死,更何况只是要他们替主子铲除异己,绝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黎安在是个例外,比起让他为自己忠心耿耿,肝脑涂地,王守真更在乎他的感受。
家臣取之不尽,朋友却很难得。
“做刺客到底不安全,等运河修葺好,我带你回广陵。”
王守真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来,督工运河,功在千秋,届时他名声赫赫,掌枢四洲漕运,成为琅琊王氏说一不二的主公。扶危便不必再冒险做刺客了,留在他身边,做个将军,与他一同流芳百世。
黎安在在广陵待过两年,时间不长,却过得很好,早已将广陵视作自己第二个家,只是……
“我在江州认识了一个人,他长得很好看。”提起那人,黎安在清澈见底的眸瞳微微亮起来。
黎安在有些挑食,他不爱吃河鲜,但就像一切的长辈都觉得多吃鱼的小孩儿聪明一样,师门上下想尽办法让黎安在不挑食。
游叶给黎安在递过去一副竹箸,笑道:“吃吧,不准抵赖。”
黎安在欲哭无泪,苦巴巴着一张脸,将剔去了刺的江鳐塞进嘴里,胡乱嚼吧嚼吧,闭着眼一口气咽下去。
“小黎,不准顾左右而言他哦。”柳卓明慢悠悠将碗收回去。
“哦……”黎安在垂着头,在碗里拨弄竹箸,慢吞吞应声。
“抬起头来!”佘远把空碗当作惊堂木,“还不快说!”
黎安在被逼无奈,只得吞吞吐吐开口:“就是燕歧对我很好嘛……本来还以为他会关起府门来,折磨虐待我这个刺客,但是他没有,还允许我到处随便溜达的。”
“可是是他逼迫你嫁给他的。”柳卓明一针见血,“你忘了吗?”
黎安在的眼神迷茫了一瞬间,澄澈的眼底闪过一丝困惑和疑虑,他慢慢地扶住额头:“好像是哦……”
“回答无效!师姐,上碗来!”佘远大手一挥。
又是一小碗鱼羹,盛在浅浅的碗底,游叶递给他一个汤匙。
第 52 章 第 52 章
燕歧此刻的心脏,正在一寸一寸,有力地跳动,像是从内里沸腾的热汤池,表面是平静的,可深处却涌起了数不清的气泡,劈啪作响,心跳声如擂鼓般撞在他的胸膛中,撞在他的耳膜上。
他几乎听不到黎安在在说些什么,五感全部聚焦在视线里,黎安在的嘴唇一张一合,正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着什么,手里拿着一把竹制的木匙,正在缓缓搅拌一盅乌梅膏,那木匙似乎不在酸甜浓郁的糖水中搅和,而是直接搅在他的心里
像只试探着蹦起来,又因胆小想要往回缩的松鼠。可爱。喜欢。
什么样的安安,他都好喜欢。
他也是今日出门,被佘远师兄一吆喝才意识到,他现在身上穿的衣服、他的饰品、环佩,都是燕歧一手操办的。
而手里捧着发冠,黎安在觉得略有些羞赧,原来燕歧早就在不知不觉间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燕歧位高权重,他身着的衣装饰品都很昂贵……也不知他是否能看得上这地摊上的发冠。
黎安在看向燕歧,心情十分复杂。
【小在,我觉得他在向你示好。】
“有这样的示好吗?让人帮他扶着?”
【一个男人,愿意把最脆弱的地方交到你的手里,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诚意的吗?】
“你是不是对人类的感情有点误解?他这分明就是挑衅!”
【挑衅还是调戏?】
黎安在发觉,满月在面对燕歧时,总会语出惊人。
他不想与系统纠缠,更不愿与燕歧纠缠。
专业的刺客,怎么可能在执行任务前不去解决好个人问题?永寿宫水榭内。
晋子瑜颇为腼腆地坐在案几后,案几上放着一个匣子,“题在里面,陛下有一炷香的功夫解题。”
“若是解题成功,臣”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圆形玉佩,推至燕歧面前,“臣的筹码便是陛下的。”
燕歧讶异。然而还没等他反应,燕歧已经起身离开了。
水榭之上,一身玄黑影卫劲装,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黎安在,见到那填满的题纸,有些意外地扬了一下眉梢。
或许昏君也并非一味只知玩乐。
星河跟在燕歧身后蹦蹦跳跳,兴高采烈,“主子好厉害!我连题都没听懂!主子快跟我说说那是什么意思?星河想学。”
“陛下!”晋子瑜豁然起身。
燕歧脚步顿住,回过头来以目光询问。
晋子瑜捡起那枚玉佩递过去,忐忑地道:“您的筹码。”
没给陛下留下印象也没关系,只要陛下收下这玉佩
“不必了,朕不需要。”
话落,青年帝王便消失在了门外。
徒留晋子瑜茫然地眨眨眼,一息后,面容如丧考妣似地垮了下来。
听见这句的黎安在抱剑仰躺屋顶,缓缓勾起一侧唇角,极轻地笑了一声。
燕歧推门而出,众人纷纷迎了上来,“陛下,犬子在三号房有”
“陛下,吾儿善音律,还请陛下一观!”
见到这一拥而上的人群,燕歧往后一退,皱了一下眉。
难不成这些人全是冲他来的?
仔细想想,所有亲贵都不参与解题,只有他
又回想到方才出题人的那枚玉佩。
燕歧忽然恍然大悟。
这怕不是什么游戏,是想给他塞人吧?
眼红黎安在?
太后还怪废心思的,设计得这么复杂。
燕歧有些好笑地想。
正在此时,他听得身后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臣有几道谜题尚无人能解,不知陛下可否为诸位亲贵解惑?”
燕歧回头去看,便见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通道,露出连廊一间房门口站着的一个青年人影。
对方行止端庄地躬身行礼,“臣丹阳伯嗣子王绛,现供职翰林院编修。”
燕歧讶异挑眉,他本以为这些皇亲国戚都是群酒囊饭袋,倒没想到还有能进翰林院的。
只能说一群歹笋里也偶尔能拔出一两颗好笋吧。
听见对方夸口说“无人能解”,他倒来了兴致。
于是将这场“相亲宴”的目的抛诸脑后,声音越过两侧众人,道:“你讲。”
此时的丹阳伯见状目光发亮,正欲效仿忠素侯也来一通慷慨陈词为自家儿子的履历装裱一番,却见那王绛冲他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
丹阳伯接下眼神示意,暗道一声:好险!
陛下方才那态度摆明了讨厌自吹自擂,他差一点就要踩坑,还是他儿子聪明!
吾儿聪慧如此,定能得陛下青眼!
便听那王绛道:“臣有一题:远望巍巍塔七层,红灯点点倍加增,共灯三百八十一,试问尖头几盏灯?”注①
亲贵们听了题,都是一脸茫然。
这是什么东西?
星河兴致勃勃地听完,又茫然地“啊”了一声,这游戏也太不好玩了,根本听不懂!
原本还在房里的晋子瑜此时也挤进了人堆里,听见题目后,脑海里已经开始盘算。
嗯嗯,这题要用倒推法。
先假设第七层份数为一然后第六层是二
还在思索间,便听燕歧道:“三盏。下一题。”
晋子瑜表情一僵。??!!
王绛措不及防听见正确答案,面色一滞,好快!
为了引起陛下的注意力,他上来就拿出了自认为有难度的,便是翰林院那些老学究也得算上一会,没想到陛下几乎连想都没想!
他定了定神,心道没关系,他还有。
于是正色道:“书生沽酒行,遇店添一倍,见花饮一斗,三顾醉花枝,两度入店堂,终醉花枝下,壶空酒尽无。问:初有酒几何?”注②
晋子瑜有点懵,但还是努力在脑海里推理,设初酒为一斗,然后遇花先饮一斗不对不对,初设酒
星河一脸懵,啊?啊?他听不懂啊!
燕歧几乎没怎么思索便道:“两斗。”
晋子瑜:
晋子瑜麻了。
算了算了,他放弃。
陛下果然不是凡人,哪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较量的。
筹码竟然是玉佩?
这会不会有点奇怪?
可他不需要太后的封赏,故而也就对筹码毫无兴趣。未作深想。
晋子瑜见皇帝看都不看玉佩一眼,不由有些失望。
但是没关系,听说陛下喜欢聪明人。
一会陛下解不出题来,他再给些提示,一定能让陛下对他印象深刻。
毕竟这题可是他从钦天监的古籍里找到的,陛下一定没见过。
只见帝王伸出白净纤长的食指,十分随意地挑开匣子,见里面放着一卷纸。
跟在一旁的星河兴冲冲地凑过去,“什么呀?主子让我看看。”
燕歧扫一眼那纸张,眉梢一扬。
纸上画着九宫格。
应该说是嵌套型九宫格,大的九宫格内每一格都有个小九宫。
星河不解,拿过题纸放在眼前左看右看,近看远看,“这到底是干嘛的?”
此时,水榭屋顶无声地落下一道黑色的人影,悄然掀开了一片屋瓦,黑衣人视线越过空档,将房内一切尽收眼底。
晋子瑜解释:“陛下需在格内填上数字,使其每一格九宫内行、列、对角之和均为十五,而大九宫每行、列、对角之和均为四十五。”
星河挠挠后脑勺,仿佛听了天书,“什么意思?”
燕歧恍然,就是数独啊。
燕歧肯定是想骗他解开绳子,然后借机逃跑。
念及此,黎安在朝燕歧道:“没事,回头我可以帮你洗裤子。”
他说罢便转身顺着梯子爬了上去,还不忘将梯子又收了回去。
燕歧:……
上来之后,黎安在便将盖子重新盖了回去。
他重生后怕黑,夜里睡觉有点着蜡烛的习惯,他不想让燕歧的坑里沾到一点光。
【小在,我分析燕歧是真的在向你示好。】
“我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出来?”
【现在他身上的药力已经散了,哪怕不动用武力,也能轻易解开手上的绑缚。就算不解,他也能对你动手,将你置于死地。可是方才你去坑里见他,他却没有丝毫的动作。】
“也许他见识了你这迷药的厉害,知道我们有后手,所以在等待时机。”
【我更倾向于,他并不想逃跑,也不打算伤害你。】
“为什么呢?”
【或许是对你一见钟情……】
黎安在:……
每当他觉得这个系统一本正经的时候,对方都能让他无言以对。
不过他仔细一琢磨,倘若燕歧不会再对自己动手,且有目的话,哪怕对方不是舅舅派来的,他也可以试着招揽对方。
若燕歧成了他的人,别的刺客便不敢再来暗算他了。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黎安在知道是墩子他们来伺候自己洗漱了。
“殿下,您这几日是不是一直没有睡好,怎么脸色一日比一日差?”墩子有些担心地道。
“我夜里读了些书,就睡得晚了些。”黎安在道。
他这几日的确没怎么睡好,先是张罗李兆他们挖坑,昨晚又陪燕歧折腾了大半宿,眼眶都熬得发青了。
墩子拿着布巾,在一旁伺候黎安在洗漱。小羊则去帮黎安在将被褥床铺整理好,半晌后他拿着黎安在昨日换下来的外袍过来,表情有些疑惑,只因那上头沾了土。
“殿下这衣裳……”墩子见状欲开口询问。
“我昨晚出去赏月,不小心摔了一跤沾上的。”
黎安在顾忌着燕歧还在坑里,不想让墩子和小羊卷进来,便草草洗漱完将人打发走了。
门外的李兆朝他打了个手势,那意思是问刺客捉到了吗?
黎安在点了点头,冲门口的二人挑眉一笑,两人这才放下心来。
昨晚李兆和常东亭紧张地一夜没合眼,他们既担心打草惊蛇不敢出来添乱,又怕黎安在遇到危险。直到早晨看到他们殿下好好的,俩人才松了口气。
“满月,帮我盯着点燕歧,他敢逃跑就麻翻他。”
黎安在叮嘱了满月后,这才提步出了门。
他将李兆和常东亭招呼到了院中,确保谈话不会被第四个人听到,这才开口将昨晚的事情简单朝两人说了。对于燕歧的身份,黎安在并未隐瞒他们,只保留了和满月有关的部分没说。
“殿下说,您昨晚捉到的刺客,是踏雪排名第一的燕歧?”李兆问。
“你知道他?”
“属下听说过,据说此人自从入了踏雪以来,从未失手过。”李兆道。
“嗯,此人手段确实了得。若非我用……特质的毒药将他麻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捉住人。”黎安在道。
一旁的常东亭闻言有些迷惑,开口道:“殿下是从何……”
“那个……不知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李兆打断了常东亭的话。
常东亭与李兆做了许多年的同僚,二人很有歧契,见对方故意打断自己,便住了口。
“此人手段了得,我在想是不是能想办法招揽他。”黎安在道。
“那……需要属下做些什么呢?”李兆又问。
黎安在想了想,低声朝二人交代了一番。
李兆连连点头应是,常东亭见状便也跟着点头。
待交代完两人之后,又特意叮嘱了他们不可让墩子和小羊二人知晓此事,还命他们二人无事也不可靠近自己的屋子,免得沾上燕歧将来被报复。
不多时小羊便端了早饭过来。
黎安在没再多说什么回屋用饭去了。
“你方才为何打断我?”待黎安在进屋之后,常东亭朝李兆问道。
李兆叹了口气,开口道:“殿下说他捉住了燕歧,你信吗?”
“我……你什么意思?”常东亭不解。
“莫说是踏雪排名第一的刺客,哪怕是一个寻常刺客来,只怕咱们想要拿住对方也不是易事。”李兆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那日殿下突然说要挖坑,我就觉得不对劲。他一直待在这皇陵中,整日闭门不出,除了咱们四个,他一个活人都见不到,就算真有刺客要来,他又如何能得知?”
常东亭想了想,“不瞒你说,其实最开始我也觉得不大对劲。”
“昨夜我还想着,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今日看殿下这表现……哎。”
“你叹什么气啊!你到底想说什么?”常东亭问。
“殿下在皇陵闷了半年,怕是……得了癔症了。”
常东亭:!!!
他闻言脸色大变,开口想要反驳,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们殿下在屋子里关了半年多,那日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有说有笑,还指挥他们又是挖坑又是种花种菜。一开始,常东亭还挺高兴的,以为殿下终于是想开了,不想再像从前那般蹉跎。
今日听李兆这么一分析,他顿时眼前发黑。
他们殿下,难道真的得了癔症?
“你是不是想岔了?”常东亭道。
“你自己说说,他如何得知的刺客行踪?又是如何来的毒药能迷倒我朝排名第一的刺客?”李兆道:“还有,他千叮咛万嘱咐要瞒着墩子和小羊,又不让咱们靠近,这哪一件事符合常理?”
完了!
经李兆这么一分析,常东亭一颗心凉了半截。
“那怎么办?”常东亭问:“给殿下找个太医来……”
“你且不要轻举妄动,我听人说,得了癔症之人,最怕刺激。”李兆道:“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先顺着他的意,不要刺激他,也不要拆穿他。”
常东亭点了点头,眼圈不由有些泛红。
李兆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他们好好一个殿下,怎么突然间就疯了呢?
另一边。黎安在爬上去之后,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但他不敢有丝毫耽搁,赶忙拖了木板来盖住坑口,又在上头盖了一层地毯。
就在这时,他身体忽然一阵脱力。
想来是方才给燕歧下药的副作用出现了。
黎安在暗道,幸好赶着上来了。
若是在坑里发作,那就麻烦了。场面一时变得很热闹。
“陛下果然聪慧无比!”
“陛下智计无双,我等望尘莫及!”
马匹一波接一波,称赞声不绝于耳。
王绛面色一沉。
怎么办?这么难的题陛下连想都不想。
他有点没信心了,但看燕歧略有些无聊的表情,他还是压着性子,吸了一口气,终于拿出压箱底的题:“哑子荷囊入市行,鹿值豚价三倍清,八斤豚肉四斤鹿,余钱八十袋犹轻,四斤豚肉八斤鹿,反欠三十二文银,试问豚鹿价几何,市曹解惑算分明。”
星河:
天书!
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凑一块他就听不懂了!
星河丧丧地往后一靠,瘫坐在连廊的美人靠上,有气无力:“主子,星河想回家。”
他觉得自己好笨,不配跟主子这种人待一起,他好怕自己的笨蛋会传染给主子。
晋子瑜:
晋子瑜已经放弃听题了。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见这一次皇帝做思索状,王绛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终于难倒陛下了,这回他一定要抓住机会
便听燕歧淡淡道:“豚十四文,鹿四十二文。”
水榭屋顶之上,听了个全程的黎安在瞳孔一缩。
这么快?
这昏君有这样的脑力,为什么不能好好用在政事上?
若这昏君能把玩游戏一半的心思分给朝政,只怕根本不需要他了。
王绛:?!
空口算吗?草稿都不用打的吗?
这合理吗?!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解这种题,连纸笔都不用,全靠心算的!
他愣怔原地,尚未反应,便听燕歧问道:“还有吗?”
王绛一怔,缓缓摇头,“没没了。”
燕歧悻悻哦了一声,还以为终于上升到二元方程的难度,他刚刚热了身,结果就结束了。
真不明白这些人吸引他的手段为什么是数学,正常不应该是吟诗作对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反而会被难倒。
在这个朝代,算科不是主流,文人仕宦之途以策论为尊,要扬名立万也得靠诗赋文章背书。
为什么他们会以为自己喜欢听数学题?
燕歧的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终于想通一点点关窍。
难不成,这些蠢货以为他把六部九库的账目交给黎安在,是因为欣赏那小子算科好?
好离谱!
又莫名地合理。
哪怕是现在,他也有点不安。
总觉得稍有不慎,燕歧就能从坑里窜出来袭击自己。
其实方才在坑底,他根本就没看清燕歧的样貌,只记得对方那双眼睛就像是刚开了刃的刮刀一样,哪怕嘴里说着玩笑的话,但就是让他抑制不住害怕。
黎安在在地上躺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身上的无力感才慢慢褪去。
【小在,你很怕他吗?】满月问。
“你不觉得他很可怕吗?”黎安在道:“被咱们暗算后,他竟然一丝惊慌都无,还有心思取笑我。”
【放心吧,他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你。】
“我在想,等确认他没有留着的必要之后,不如就把他杀了吧。”
【你不是想让他尝尝做瞎子的滋味吗?】
“我总觉不踏实,怕留着他会节外生枝。”
黎安在走到榻边坐下,这会儿心跳得还有些快,也不知是心有余悸,还是方才爬坑累得。
【小在,你敢杀人吗?】
“你杀。”
【我不能杀人,否则会被天道抹掉。】
“那……就饿死他得了。”
黎安在现在觉得自己捉了个烫手山芋。
他上一世从未做过杀人放火的勾当,连害人的心思都不曾有过。
如今骤然面对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是真的有点不知所措了。
就在黎安在胡思乱想之际,脑海中传来了满月那一板一眼的声音:
【恭喜你小在,因为躲避刺杀成功,你获得了100积分的奖励。】
依着系统的规矩,黎安在这一世的行为只要和上一世不同,便会被判定为是改变命运的行为,因此他每天都会获得1-10不等的零散积分奖励。
像今天这样,一次获得100积分的奖励,还是头一次。
可见躲避刺杀,在系统看来也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我现在有多少积分了?”黎安在问。
【合计143积分】
“我如果想要解锁燕歧的全部信息,需要多少积分?”
【解锁燕歧所有信息,需要共计1000积分。】
黎安在:……
这系统是不是有点狮子大开口?
照这个赚积分的速度,1000积分他不得攒个一年半载?
“小月,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下?”黎安在道:“你把他的信息按照类别划分一下,我先挑我想了解的解锁,这样我就可以用我现有的积分,先换一部分信息。”
【可以。燕歧信息根据类别可划分为:成长经历,职业履历,衣食住行,人生规划,理想伴侣……】
“职业履历是什么?”黎安在打断他道。
【燕歧做刺客以来接到的所有任务,其中也包括来行刺你。】
“今晚他都没成功,也算?你是不是在骗积分啊?”
【小在,不要质疑我的职业操守。资料库里燕歧的职业履历,是按照原书世界的个人轨迹整理的,因为原书里你被他成功弄瞎了双眼,所以也会被记录在册。】
“行,解锁吧。”黎安在道。
通过燕歧以前接活的记录,说不定能分析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解锁燕歧个人资料职业履历部分,扣除积分100……】
“等等,这么贵啊?”黎安在目前还没找到攒积分的法子,不敢大手大脚地花,忙道:“能不能便宜点?”
【我建议你先解锁有关自己的资料,这样我可以只扣除你50积分。】
“你别哄我,他的职业履历一共才一百积分,我只解锁一个你收我50?”
【请不要质疑我的职业操守,我不会害你。】
黎安在一想,满月虽然有时候是黑了点,但确实没有主动害过自己。
念及此,他决定盲目一次,听从满月的建议。
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有点好奇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你放心,这衣服虽然是我的,但是我没穿过。”黎安在道。
“殿下穿过燕某也不介意。”
黎安在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尖微微一红。
燕歧目光自他耳尖一路扫过,落在了他微抿的唇上,眸光带着点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黎安在好不容易帮他穿好了衣服,可准备扶着他出门时,却遇到了困难。
若是将人并排架着,这会儿廊下雨水太多,靠外的人必定会淋湿。而燕歧太重,身量又高,黎安在这半年来身体亏得厉害,不太能背得动对方。
无奈,他只能把人往里推了推,贴着榻边躺在了燕歧一旁。
燕歧一怔,显然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不知对方为何要和自己躺在一起。
直到他身上的药力渐渐散去,才发现黎安在的异样。
“你也中毒了?”燕歧问他。
“不关你的事。”黎安在道。
燕歧略一思忖,念及方才黎安在提前躺好的举动,以及对方帮他穿衣服试图带他离开的行为,他很快就推测出了事情的“真相”。
“我中的不是毒,而是蛊,那蛊一分两半,你体内也有,所以我只要牵动武力,过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你也会和我一样。对不对?”燕歧问。
黎安在不太想承认,但他知道此事终究瞒不过对方。
“为什么?”燕歧问他,“你千方百计把我留下来,甚至不惜把自己搭进去……”
“我没把自己搭进去,这纯属意外。”黎安在道:“而且我为什么要留你你心里清楚,是你先来刺杀我的!我不把你留下,我现在已经瞎了!”
燕歧目光一凛,看上去十分惊讶。
他要弄瞎黎安在,明明是临时改的主意,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
为何黎安在会知道此事?
“二殿下……”燕歧一手抚上黎安在的咽喉,惹得黎安在呼吸一窒。
不过他并没有用力,只强迫对方看向自己,又问:“告诉我,你是从何处得知的此事?”
“想知道答案?那你不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大哥让你将我弄傻,你为什么要手下留情?”黎安在问。
燕歧目光微闪,下意识避开了黎安在的视线,落在了他唇角的位置。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燕歧不容置喙地道。
他身上的压迫感太强,黎安在险些脱口而出,不过他还是忍住了。
“二殿下,回答我。”
“我做了个梦。”黎安在道:“梦到大哥去找你,让你把我变成傻子……燕大侠,你为什么手下留情,是有人收买了你吗?”
“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蛊?”燕歧不答反问。
黎安在知道,他们这么问下去,谁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于是他只得改变了策略,问道:“你同意跟我合作,我就告诉你。”
“你先给我解药,我可以考虑。”
“我没有解药,这药效入夏后自会消退。”
两人你追我赶,谁也不肯让步说实话。
偏偏他们两人还都有对方想知道的答案。
“二殿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和我耗着,你未必能赢。”燕歧道。
“那你可以试试看,反正我们现在谁也离不开谁。”
燕歧枕着一只胳膊躺到黎安在身边,而后挑眉一笑,“这皇陵我住着还不错,陪你解解闷儿也无妨,反正有二殿下亲自伺候着,燕某何乐而不为?”
“燕大侠就这么喜欢住坑里?”
“我可没说继续住坑里。”
“不住坑里你住哪儿?”
“我睡你的床,你若是愿意可以和我挤一挤,不愿意你就另找去处,反正我是客人。”
黎安在没想到他竟会耍无赖,提醒道:“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现在你中了我的毒。”
“是吗?”燕歧一笑,问道:“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黎安在:……
完了,这家伙脑子转得挺快啊。
“你不是说这毒入夏才会自行消解吗?只要我愿意,可以让你在入夏之前都下不来床。”燕歧道:“二殿下,你说,我能做到吗?”
黎安在:……
“走了!”燕歧起身道。
“你去哪儿?”黎安在忙叫住他,“你不能跟我离得太远,否则蛊虫会作乱的。”
黎安在怕他出去溜达,只能先唬住他。
没想到燕歧一把将他拽起来,直接扛到了肩上。
“我送殿下,回房歇息。”燕歧道。
黎安在:……
第 53 章 第 53 章
“你是认真的吗?”燕歧问。
“我已经让李兆进京去帮我请太医了,不出意外的话,下午太医就能到。”
燕歧这才明白过来,这人早晨看着是把院子里的人支走,实则是偷摸安排了事情!
他将手里的衣服一放,拧眉道:“你在和我商量之前,就派人去请了太医,不怕我拆你的台?”
“我这叫破釜沉舟,不给自己留余地,也不给你留。”黎安在道:“刀都快抹我脖子了,你不答应我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你哪来的自信觉得我一定会配合你?”燕歧问。
“我还有别的蛊虫,可以让你一觉睡到一个月之后,若你不愿配合,我就把你送回坑里,反正那个坑本来就是为你挖的。”
黎安在说这话时,神情十分自然,看着就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燕歧毫不怀疑,这人说得出,肯定能做得到。
他盯着黎安在看了半晌,末了忍不住一笑,低下头继续洗自己的衣裳了。
黎安在知道,他这是妥协了。
或许是出于某种原因“手下留情”,或许是忌惮自己的威胁,不过这暂时并不重要。
总之,拉拢燕歧的事情,暂时算是取得了一个不坏的结果。
燕歧不情不愿地洗完了衣服,又一一晾上。
尽管他对黎安在的安排十分不满意,但中午待墩子他们回来前,他还是老老实实将自己尚未干透的衣裳收了回去,免得被他们发现。
黎安在给他出主意,让他扯个绳子晾在坑里。
燕歧瞪了他一眼,最后在屏风后扯了根绳子,将衣服搭在了上头。
“我的衣服小是小了点,不过看你穿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黎安在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
燕歧自幼习武,身量挺拔又劲实,如今穿着小了一号的衣裳,身形线条被勾勒得恰到好处,一眼看去肩宽腰窄,十分惹眼。
“人家金屋藏娇都是好吃好喝供着,殿下却只给我穿自己不要的旧衣裳,着实有些委屈人。”燕歧道,“将来传出去,少不得让人说殿下不会疼人。”
黎安在眉头一拧,“燕大侠,没想到你这么没气节。”
“殿下倒是有气节,今天一早醒来的时候不还是……”
“燕歧!”黎安在及时打断了对方的话。
不知为何,这玩笑令他不由自主想起了昨晚在浴房里看到的情形。
他非常不情愿地意识到,和燕歧开这种玩笑,不像是自己在占便宜。
好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墩子的声音。
“殿下,咱们挖了好些野菜,中午您是想吃包子还是饺子?或者做野菜羹也行,不过厨房里没有腊肉了,做出来的味道只怕不比从前。”墩子大概是得了李兆的叮嘱,问话时没敢露头,是躲在门外问的。
“你们先去忙,待我想想。”黎安在道。
墩子闻言便应声退下了。
“二殿下,这皇陵里不至于艰苦成这样吧?竟要吃野菜!还是因为我来了,才有这待遇?”燕歧问。
“自我记事起,我父皇每年春天都会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去京郊踏青。他会让我们自己下河摸鱼,自己挖野菜,打猎……然后让人用我们弄来的食材做一顿饭。”黎安在道:“我七岁那年,他亲手给我做过野菜饼子,那味道我到现在还记得。”
“那么好吃?”燕歧问。
“难吃得很。”
黎安在说着朝燕歧一抬下巴,那意思让他躲起来。
燕歧无奈,只能藏到了屏风后头。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刺客?”燕歧探头出来道。
“缩回去。”黎安在忙道。
燕歧只得又将脑袋缩了回去。
不多时,他听到黎安在小声问他:“你想吃什么?”
燕歧没想到对方会询问自己的意见,一时有些语塞。
“好,那就菜饼子吧。”黎安在道。
燕歧:……
他明明还没说话呢!
黎安在出了房门,见小羊和墩子正在院子里择野菜。
就在这时,常东亭也回来了,背上背着一捆牛筋草。
“殿下,这东西属下给您放门口,还是送到屋里?”常东亭问。
黎安在回头看了一眼屏风的方向,道:“放门口吧。”
黎安在完全不知道自己那两位忠心耿耿的护卫,竟背着他脑补了这样一出戏。
他现在思考的事情是,燕歧这人到底能不能招揽?
得知自己上一世被弄瞎是另有隐情之后,他对燕歧的恨意不像一开始那么浓了。
毕竟,比起做一个傻子,宁愿选择做个瞎子。
而且眼下还有一件事情,他比较担心。
如今他抓了燕歧,就算踏雪不来插手,可黎安齐那边呢?
对方那么急于置他于死地,会不会还有后手?
若是真能招揽了燕歧,起码他手里会多一个筹码。
【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再去试探他一番。】
“怎么试探?”黎安在问。监察司衙署。
黎安在突如其来地出现,一路疾风般地穿过躬身对他行礼的监察使们,径直进了指挥使官邸。
刚进房内,他一眼看见案几上的凉茶壶,便一把提起猛灌。
凉水下肚,却依然压不下他体内从方才起便四处乱蹿的邪火。
那股火燎原一般,眨眼的功夫已经点燃他浑身的血液,烧得他心口也慌,嗓子也干。
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他垂眼向下去看,不知看到了什么,忽而瞳孔一颤,整个人呆立原地,如遭雷击。
怎么回事?
他不是那种不分场合随时都能兴奋的畜生。
难道自己也中毒了吗?
冷静。黎安在深深闭眼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
回忆一下,他之前在水榭推门而入时,应该也燕见了那醉骨绡。
虽然短暂。
但他一定也中毒了。
仿佛是找到了唯一合理的解释,他终于长出口气,压下起伏的胸膛。
他双手撑着桌沿,沉声对门外的亲卫道:“喊府医来。”
门外人应声称是。
片刻后,府医急匆匆赶来。
黎安在坐在桌旁没有二话,将腕子递给府医,“我中毒了,帮我看看。”
府医燕言大骇,不敢怠慢,连忙放下药箱就给黎安在搭脉,询问道:“大人可是办案时中的毒?可知是何毒?如何中的?”
见他似有迟疑,一副不大愿讲的模样,府医又道:“了解详尽,才好解毒,大人切不可讳疾忌医啊。”
黎安在燕言,终于是破釜沉舟般地深深闭眼,无奈又羞恼地道:“情毒,是下在香料里的。”
府医恍然,心中暗道这监察司办案也着实是个高风险的活啊。
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等等。
搭着脉的府医目露疑惑,再抬眼去看黎安在,小心翼翼地道:“大人,确定是中毒了吗?”
却见黎安在斩钉截铁:“当然。”
府医不解,心说难道是自己学艺不精吗?
这脉像分明好得很。
不仅好,是过于好了,磅礴有力,阳气炽盛。
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啊。
好得他一个老头都羡慕。
府医放开黎安在的腕子,摇头道:“老朽未查到大人有中毒迹象。”
黎安在:
他狐疑看着府医。
“你确定?”
府医认真点头,“这世上情毒虽多种多样,但老朽也算是见多识广,大人这脉像好得很,不像中毒的样子。”
黎安在还不死心,又道:“或许是因为我吸入的时间太短,毒性微弱,你查不出来?”
府医挑眉,心说倒是有这个可能。于是道:“香料下毒需得密闭久熏方能起效,敢问大人在那房里待了多久?是否门窗紧闭?”
黎安在微微一怔。
他回忆了一下,才忡怔道:“只是推开门的一瞬间,前后不过数息吧。”
他只问了一句话就把人杀了。
府医笑着摇摇头,“大人多虑了,如此是万万不可能中毒的。”
他说时便提起药箱告退,“如若大人还不放心,可以进宫找御医再看看,但依在下拙见,世上万万没有如此厉害的毒,在下告退了。”
府医离去,徒留黎安在呆坐原地。
没有中那醉骨绡,那会是什么?
难道
他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忽而起身走出官邸,往衙署另一面院落走去。
行至一间屋门前,门口挂着匾额——勘验所。
里头官员鼻梁架着一幅西洋式琉璃镜,正坐在案几前,一手拿着镊子,埋头不知忙碌着什么。
黎安在行至那人身后,那人都毫无反应。
直到黎安在开口:“夏祁。”
官员吃了一吓,猛然回头见是黎安在,才恍然松下口气,放下工具,半是责备地道:“大人,您吓死下官了。”
黎安在打量这简陋的,杂乱地堆满了各种证物与勘验工具的屋子,开门见山地道:“上回让你验的香,有结果了吗?”
夏祁燕言,像是才想起来似地,连忙起身走到一幅比他人还高的多宝格前,叮呤咣啷地一通翻找。
黎安在拧眉,等了好一会,才见夏祁捧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走来,一面走还一面絮叨:“这香料金贵,下官也是到内务府求爷爷告奶奶地就讨了这么点,毕竟是供陛下用的,都有定数。好在咱们监察司如今管着内库,不然这点也怕是讨不到。”
他说时扶了一下就要滑下来的眼镜。
“大人,您查它做什么呀?”
黎安在等得有点不耐烦,“直接说结果。”
夏祁“哦”了一声,茫然地道:“没问题啊。”
黎安在:?
他忽地从夏祁手中夺过香盒,甫一打开,便燕见了那熟悉的气味。
因为是固体状态,这香气要比他从那昏君身上燕见的馥郁得多。
没有错。
是那龙涎香。
他不可置信地再次问夏祁:“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夏祁眨眨眼,“这香下官验过几次了,没有问题啊。”
“也就是配料与比例都颇为讲究,但那是陛下用的嘛。”他说时还有些不解地询问:“大人是查哪件案子需要验这香料?”
然而他没有听见答案,只看见黎安在面露怔忡,呆立原地。
夏祁疑惑不解,良久,他才听见黎安在沉沉的声音:“没什么。”
话音刚落,人已经走出了屋子。
黎安在走出院门,听见身后夏祁高声:“大人,那这香料”
“你留着吧。”
黎安在迈着沉沉的步子,回到官邸时,才终于被迫接受现实一般深深闭眼,一拳砸在了门框的抱柱上。
“砰——”
抱柱裂开数道裂缝,拳骨崩开皮肉,渗出丝丝血迹。
他垂着首,狠咬牙关,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该死!”
【你只需表现出你想招揽的诚意,若他愿意自然会给你一个态度。】
黎安在想了想,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反正人就在坑里,试探一下也无妨。
问得出自然最好,问不出也不吃亏。
念及此,黎安在便将早饭都装到了一个小竹篮里,又在篮子里摆了一壶酒和酒杯。随后,他先是去锁好了门,又掀开了地毯和木板,用绳子吊着小竹篮,放到了坑底。
燕歧半倚在坑壁上,见他下来,便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
“燕大侠,我仔细想了想。接下来我还得留你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老这么绑着你也不合适,太不礼貌了,所以我想帮你把手解开。”黎安在将篮子放到一旁,又道:“不过我还是得先提醒你,你已经被我下了药,如果试图朝我动手,药力立刻就会发作。”
燕歧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吱声。
“我就当你答应了。”黎安在说着,便上前打算帮燕歧解绳子。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燕歧被反绑在背后的手早已被解开了。待黎安在一靠近,他便骤然出手,扼住了黎安在的喉咙。
燕歧的手依旧凉得过分,尽管早有准备,黎安在还是被吓了一跳。
然而很快,燕歧就失去了力气,像个被抽了线的木偶一般,瘫软在地。
“哎。”黎安在努力平复了一番情绪,故作镇定地道:“燕大侠,我都提前同你打过招呼了,你偏是不信我,非要朝我动手不可。”
燕歧眼底闪过一丝讶然,凭他做刺客多年的经验,他实在想不通黎安在到底是如何给他下的毒。若说昨晚他是失了警惕一时大意,今日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放松,黎安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燕大侠,你这就有点不应该了,我好心好意给你送酒送饭,你竟暗算我。”黎安在说罢走到一旁盘膝坐下,而后取过篮子,将里头的吃食打开,又取出酒壶和酒杯,斟了一杯酒。
燕歧微微蹙着眉,目光死死盯着他,像是恨不得在他身上看出个窟窿来似的。
黎安在被他看得心慌,索性换了个方向,侧面对着他,眼不见为净。
黎安在端起酒杯,将里头的酒一饮而尽。
没想到这一杯酒下肚,烧得他胃里一阵翻腾。
“本来是给你准备的,可惜了。”黎安在将酒杯放下,又拿起一只包子,朝燕歧问道:“燕大侠,你吃吗?”
黎安在唰地坐了起来,惊恐地把被子丢得远远的,然后双手死死捂住脸颊,耳垂红得仿佛要滴血。
等燕歧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白蘑菇这样蹲坐在床榻最里边,捂着脸,一动不动,像是被定住了。
“安安?”燕歧坐在床榻边上,疑惑地唤了一声。
黎安在瞬间抬起头,几乎要被自己憋缺氧了,他大口大口呼吸空气,面色潮红,眼神闪烁,不敢直视燕歧。
“怎么了?”
黎安在缩了缩:“没、没什么……”
燕歧微微蹙眉,有些担心,他翻身上榻,坐到黎安在身边,额头轻轻抵在黎安在的额头上,感受片刻温度,而后思索着问:“身子有哪里不适么?”
燕歧的身上带着湿润的水汽,发梢微微沾水,有些沉重,坠在身前,在黎安在眼前晃啊晃,黎安在看得心神更加混乱,他忽然感觉心脏跳动的声响有些恼人,一股一股地锤在耳膜上。
“没有……”黎安在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扯了扯燕歧的长发,“别再问了……”
“好。”燕歧便没多问,静静地盘坐在他身边片刻,等黎安在稳定下来了,才开口,“我还有些政务要处理,你若是累的话,先歇息吧。”
第 54 章 第 54 章
最终燕歧还是没能听见黎安在再唤他一声“相公”,黎安在将自己羞得面红耳赤,吞吞吐吐再说不出半个字来,整个人快要熟透了,要是再问,估计就直接化作一抹沸腾的蒸汽逸散。
也罢,反正还有一辈子,他有漫长的时间,能与黎安在厮守,还有无数次机会,能听到安安心甘情愿、欢欢喜喜地叫他“相公”。
燕歧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黎安在:“拿着这个,给鬼市子的更夫看,他们便会带你去找暗中维系鬼市子的富商。”
黎安在接过玉佩,入手质地温润,甚至微微发暖,晶莹地落在掌心里,其上镌刻着一个突起的异体字“鷰”,黎安在下意识用指尖划过,镌字的痕迹硌在指腹上。
然后恍然大悟:“噢噢噢!你是摄政王来着!”
黎安在欢欣起来,眼尾弯出一抹盎然的弧度,露出笑容时,只有一边的唇角上,压着一片虎牙,笑意盈盈:“那你的身份比谁都管用呀!”
燕歧的呼吸顿了顿,缓了片刻,才微微无奈地看着他:“才记起来呢?”
“嘿嘿……”黎安在微微吐了吐舌,嫣红的舌尖在唇间一扫而过。
黎安在嘿嘿过之后,才忽然觉得手中的玉佩烫手。
他踟蹰道:“可是,燕歧……”
“嗯。”燕歧一直在看着他,“怎么了?”
“这样算不算是我在仗着你的势为所欲为啊?”黎安在捏紧了手里的玉佩,他有点担忧,“会不会对你不利?会不会被人记恨?”
今日白日,自从听见佘远师兄说燕歧与皇帝不睦之后,黎安在不仅没有像佘远一样开心,反而沉重不已,就总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直悬着,忐忐忑忑。
燕歧讶然地看着黎安在,问:“怎么会这么想?”
黎安在下意识道:“担心会给你带来麻烦……”
万一那些富商背后朝中的倚仗,是燕歧的政敌呢?燕歧权势是大不假,但是同样也有不少记恨他的人吧?恐怕都盼望着,有朝一日他的高楼崩塌,人人都来分一杯羹。
黎安在有的时候是有些呆愣不假,但他又不是那种真的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他莫名不想让燕歧倾坠高台。
少年人眼眸澄澈,其中的担心就那样毫不作伪地、真诚地映在明亮的眼底,被烛火揉碎,温温柔柔地闪着明媚的光泽。
燕歧忍不住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他有些想再次将黎安在拥入怀中。
怎么能这么可爱……黎安在刚从诏狱回来,将沾染了一身血腥气的曳撒褪去,至浴房洗漱干净换了身常服,才到福黎殿给燕歧汇报近日办案的进展。
却见李德全迎门出来,和蔼地道:“陛下去参加太后的生辰宴了,一时半会应是回不来,还请黎大人先回吧。”
黎安在“哦”了一声,脚尖一歪就要走,却又顿住了,不放心地道:“陛下带了几个人?”
他说时扫一眼庭院,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留下的影卫。
人都在。
他缓缓蹙起眉。
老太监笑道:“就带了星河。”
“那毕竟是太后宫里,带太多侍卫总是不好。”
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放心不下自己母亲,要带一堆侍卫去防着呢。
似乎是看出他的疑虑,李德全又道:“黎大人放心,永寿宫的戒备不比咱们这差,再说不是还有星河么,不会有事的。”
黎安在思忖一会,喊了声:“岁星。”
影卫应声出现,单膝跪在黎安在跟前,“大人。”
黎安在垂眼看着影卫一身的黑色劲装,薄唇吐出三个字:“脱衣衫。”
影卫抬头:?
李德全一脸懵:???
原本到了三月中下旬,京郊的气温已经很暖了。
但遇到雨天,便又多了几分寒凉。
两人沿着廊下行走,身上倒是没溅上雨水,但黎安在身体底子不好,被风一激竟是有些受不住凉,到了浴房门口便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好在浴房里头水汽氤氲,总算暖和了不少。
“他们还准备了姜汤,你在坑里受了潮,喝点吧。”黎安在朝燕歧道。
燕歧看了他一眼,并未应声,而是径直走到屏风后头,伸手在浴桶里试了试温度。
“不喝我喝。”黎安在端起姜汤喝了一口。
在放姜汤的托盘边上,还有一碗他特意让人热过的粥。
黎安在看了一眼那碗粥,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来送到了屏风后头。
屏风后,燕歧刚解了外袍,见他进来动作不由一顿,目光落在了那碗粥上。
“我怕你饿了太久一会儿沐浴的时候晕倒,我可没有力气把你扛回去。”黎安在道。
燕歧抬手去接那粥碗,却一把攥住了黎安在的手。
黎安在只觉手上一凉,整个人都不由打了个激灵。
他下意识想抽回手,却没想到不使用武力的燕歧,手劲儿竟也这么大。
“满月!”黎安在下意识朝满月求助。
【他并没有打算伤害你。】
“门后那俩人是你的亲随?”燕歧问。
黎安在一怔,他就知道,以燕歧的敏锐,肯定觉察到了什么。
“满月,请帮我把燕歧剩下的职业履历解锁。”黎安在道。
【需要花费50积分,你确定吗?友情提醒,那些信息大部分对你来说都没有用。】
“我确定。”黎安在道。
他话音一落,脑海中便多出了燕歧的职业履历。
燕歧见他没有回答,握住他的那只手稍稍用了点力气。
黎安在沉歧了片刻,开口道:“嗯。”
“你自从抓了我到现在,一直没有让他们接近我,哪怕沐浴这样的事情,也不惜亲自陪我来。方才被我觉察时,你好像也表现得很着急。”燕歧喝了一口粥,不紧不慢地道:“让我来猜一下,二殿下,你是怕我事后,会出手杀了他们?”
黎安在手指无意识地攥了一下,不由心念急转。
他若是承认,往后燕歧是不是就会用李兆他们来拿捏自己?
可若他不承认,谁知道燕歧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黎安在在脑海中飞快地调阅方才解锁的信息,可惜他一次解锁的信息过多,再加上他并不熟练,所以查找关键信息的效率非常低。
【小在,你解锁的信息,我帮你检索完了。我想,你是想看燕歧曾经的履历中,是否杀害过目标人物的亲眷。答案是,否。】
“多谢。”黎安在心底一松,转而朝燕歧道:“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
“二殿下,你是不是有点太自信了?”燕歧冷笑。
“我知道你的事情多着呢。”黎安在道。
燕歧低头就着黎安在的手,将那碗粥两口喝了,这才放开手。
待手被对方松开后,黎安在才稍稍放松下来。
他只觉方才被燕歧碰触过的手背,带着一股淡淡的寒意,许久才慢慢散了。
“据我所知,你自被废去太子之位后,身边的门客便散得差不多了,留在京城的也都各奔了前程。”燕歧不疾不徐地道。
黎安在面色一变,眉头不自知地拧了拧。
“而你做了这么久的储君,从不知道经营,朝中几乎无人可用。你的母亲虽依旧是皇后,却不受皇帝宠爱,在后宫亦无多少羽翼。你的姐姐倒是嫁了个好人家,但因为你被废的缘故,你姐夫现在也快成闲人了,说不定不久后就要被贬出京。”
“你外祖父倒是有些实力,可惜在你被废之前亡故了,人走茶凉……你被废时,他的故交似乎也无人替你说话。你舅舅若是依旧兵权在握,倒还能替你顶事,可惜当初他顾忌你的身份,为了不惹皇帝猜忌,主动告了病,去了北郡。”
“二殿下,偌大个京城,乃至整个大夏,还有谁能为你所用?你又是如何得知我的事情?”燕歧问道。
黎安在面色有些苍白,自他被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朝他说这些。
燕歧没继续戳他心窝子,而是解开衣带,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随手扔到了一旁。
黎安在无意间瞥了他一眼,险些惊呼出声。
燕歧觉察到了他的视线,也不扭捏,问道:“二殿下不会要纡尊为我搓澡吧?”
“我在外面等你。”黎安在忙收回视线,忙转身去了屏风外头。
【小在,还记得我上次朝你说的关于燕歧的标红信息吗?其中有一项,就是你方才看到的。没想到你竟然能无偿得到标红信息,真是幸运。】
黎安在:……
这到底是个什么系统,为什么会把这种无聊的信息标红?
还有,这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为看到这种东西而觉得幸运!
【小在,你还在想方才看到的吗?】
“能不能聊点别的?”黎安在打断他道:“你能帮我查到我母后、姐姐还有舅舅他们的信息吗?我想知道上一世,他们的结局。”
虽然黎安在已经知道了原书的内容,但作为原书的炮灰,他的笔墨少得可怜,他身边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毕竟燕歧这样厉害的人,因为不在主线上,都没能占据原书多少篇幅。
所以他若想知道家人的结局,还得依靠满月。
【小在,我建议你缓一缓再查阅相关信息。】满月道。
黎安在一怔,一颗心登时沉到了谷底。
这几日,他和满月之间已经形成了某种歧契。
有些话满月碍于规则不会直说,但对方只要开口,他都能听出言外之意。
方才对方这么说,就意味着他们的结局,应该不会太好。
黎安在没想到,自己死后,亲人们竟也会被他连累。
【你不该自责,皇家之人,本也说不上谁连累谁,这不是你的错。】
黎安在点了点头,只觉鼻子有些发酸,但他还是竭力忍住了情绪。
这一世,他只要好好经营,不再重蹈覆辙,他的亲人必定也能善终。
黎安在走到一旁的矮榻边坐下,在脑海中调阅着方才解锁的信息。
他发觉燕歧过去参与的所有案子,难度都很大。
唯一的例外就是来皇陵给自己下毒。
这实在是有点不大正常。
然而不等他多想,便闻屏风后传来了砰得一声。
“满月?”
【我建议你进去看看。】
黎安在无奈,忙快步去了屏风后,便见燕歧摔在了浴桶边,一动也不动。
不用多问,这人肯定是触发了满月下的毒,被麻翻了。
“我都提醒过你了,你晕倒了我弄不动你!”黎安在试图将人搀扶起来,可这会儿燕歧身上光.溜.溜的,他连个下手的地方都没有。
费了好大功夫,他好不容易将人拖到了外头的矮榻上放下。
“你……”他目光在燕歧身上一扫,忙取了块布巾来,盖在了对方身上,“都跟你说了,不要想着逃跑,就算要跑你也穿上衣服再跑吧?”
燕歧:……
他只是脚滑的时候,不小心试图动用武力站稳而已。
【小在,我建议你帮他穿上衣服,扶他回去。】
“我为什么要伺候他更衣?”
【等他身体恢复之后……】
这下黎安在想起来了,燕歧恢复以后,他的副作用会随之而来。
如果他不把燕歧弄回去,那么他们就得继续在浴房里耗着,一直等他恢复。
可他没有把握燕歧会老老实实等着自己,万一对方趁着自己不能动的时候瞎溜达,就麻烦了。
毕竟,对方只要不跑,不动武,在院子里瞎溜达是不违反规则的。
想通了这一层,黎安在忙去取了衣服来,打算帮燕歧穿上。
燕歧如今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黎安在施为。
不过看他那神情,倒是丝毫没有尴尬和羞恼。
黎安在扯着他的胳膊将人拉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两手则忙着帮他套上上衣。
“殿下……”燕歧靠在黎安在肩窝上道:“自我记事起,你是第一个为我穿衣裳的人。”
他说话时的气息透过薄衫传来,惹得黎安在肩窝有些微痒。
黎安在没有理会他,而是将他放回榻上,又取了亵裤来。
燕歧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亵裤,忍不住挑了挑眉。
他眼睛都困花了,根本看不清该如何解开衣带,这衣服还是今早燕歧给他挑选的,一层一层的,果然,麻烦得很嘞。
黎安在拧着眉,困惑地抬头:“燕歧……”
就见燕歧抱着臂站在他身前,似乎早就料到了眼前这一幕。
“清醒时都解不开我的衣带,更别提现在困得睁不开眼。”燕歧好笑地轻叹一声,然后蹲下身,蹲在黎安在的身前,为他宽衣解带。
“你选,衣服,太复杂。”黎安在认真地皱着眉,“我,不傻,我会解。但你,复杂。”
黎安在困得说话都开始单个地蹦出词字,不怎么连贯了。
“好好好。”燕歧给黎安在换好寝衣,解开束发的长绳,为他掖好被角。
“睡吧。”
黎安在脑袋沾到枕头上的时候,就瞬间沉沉地闭上眼睛,陷入一片柔和温暖的黑中。
黎安在挣扎着嘟囔了最后一句:“夜安。”
就沉沉地睡着了。
燕歧静静站在床边,无声地、专注地、贪婪地注视着他,用目光做指,从上到下,细细地将黎安在抚摸过一遍后,才轻启唇瓣。
“夜安。”
只是这般看着,一颗心就被填得满满当当,安宁、平静。
因为黎安在已经不像刚来时那般紧紧蜷缩在床榻的最里侧了,也不似之前那般像躲避洪水猛兽一样躲避他的接触,黎安在更信任他了一些。
这个认知令燕歧欢喜得几乎要发狂。
他还不舍得走,缓缓地俯下身,单膝跪在床榻边,低头凑近了些许,眼中翻涌着沉重的墨色,他听见黎安在均匀绵长的呼吸,知晓已经睡着,就肆无忌惮地更近了,屏着呼吸,虔诚地闭上眼,几乎要吻上去。
却在两人唇瓣只剩下不足一寸的距离时,停了下来,重新睁开眼,缓缓退去。
他担心会吵醒黎安在,他不舍得惊扰到黎安在的睡眠。
燕歧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轻手轻脚走出寝卧,无声关上房门。
发冠在沐浴时被摘了下来,此刻和其他黎安在为他带回来的小食与零零碎碎一同放在桌上。
那几串炙肉已冷了,但燕歧不在乎。
这是黎安在带回来送给他的东西。
燕歧认认真真地吃完,将木枝清洗干净,连同其他的零嘴包装一起整理整齐,揣在怀里,向着府里的侧屋走去。
孟冬时分,夜里不比白日,冷得紧,燕歧只身着单薄的寝衣,走在室外,却丝毫不觉得冷。
他快步走至偏殿,自从府邸建成以来,他始终居住在侧屋,直至娶黎安在进门,他才去正屋。
侧屋里藏着他的秘密。
第 55 章 第 55 章
翌日清晨,百官于正殿外等候着,初冬侵晨,已经可以见到从口中呵出的白气。
轰——
马车施施然停在了驻马碑前,百官已然习惯,他们其他人需得从宣德门步行至正殿门口,而唯有摄政王府的马车可以毫不顾忌地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停在驻马碑前。
几个与燕歧熟稔的官员转头望去,见燕歧抬手撩起车帘,目不斜视缓步走至百官列队的最前方,但莫名就是感觉,今日这人的脖颈挺得格外的直,仰着头,气宇轩昂的。
于是几人就立刻看见了燕歧和平日所佩戴的不同的发冠,和这身绛紫蟒服格外相称。
吏部尚书捅咕了燕歧一下。
燕歧轻飘飘的视线扫过他。
“摄政王大人,您今日这……”吏部尚书指了指脑袋,然后胳膊一轮,甩了个大拇指,“烨然若神人。”
“哦。”燕歧故作不经意地开口,唇角轻微波动,一晃而过,只是淡淡的。
“你如何得知,这是我夫人特意为我挑选的发冠?”
草木岑蔚,麓山中枝叶葳蕤生光。
黎安在捧着莲花,在僮仆的指引下走进庭院。
这座庭院坐落在沅水不远处的山林里,依稀能听见远处浪涛声阵阵,天穹上两行飞鹭拍翅而过。
僮仆推开槅门,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庭院只剩下黎安在一人,黎安在怀抱着莲花,站在中堂,左右张望。
不远处矗立着一座竹楼,黎安在以为燕歧坐在高处,下意识仰头寻找,往高处望去。
“呦呦——”
不知从哪里响起鹿鸣,一道雪白的身影从月洞门里走出来,是头通体皎洁的鹿。
黎安在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头白鹿走过来,俯下头,旁若无人地吃他怀里的莲花
简直……
简直是强盗!
黎安在赶紧把它咬了一口的莲花塞给它,紧急抢救了剩下的莲花,护在怀里,不让它碰。
不远处似乎有人轻笑了一声。
黎安在循声望去,重重月洞门后,竹林掩映,光影错落,燕歧独自立在那里,怀里抱着一束草料。
看着像是下船没多久就来喂鹿了。
燕氏这是这般对待门客的?
黎安在有点替他不忿,看了一眼偷吃莲花的白鹿,目光骤然柔和了些,这真是一头很漂亮的鹿,浑无杂色,雪白灵动。
“黎安在。”
燕歧唤他的名字,很轻的两个字,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那是独属上位者生杀予夺一念之间的压迫感。
黎安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快步走过去,短短几步路,他甚至用上了轻功,足尖轻点,瞬间掠过数重月洞门,飞身落在燕歧身侧。
袍裾层层叠叠散开,起落,像朵淡青色的莲花。
黎安在,徐州广陵人,侨姓流民出身,永宁八年以僮客寄籍在琅琊王氏,是王氏公子王守真的心腹家臣。
也是琅琊王氏亲手栽培的刺客。
派这样一个年轻、率真的少年刺客到他面前,意欲何为?
燕歧是想杀掉黎安在的,但他还没看过黎安在真正的轻功,他决定看一看,看完再杀。
黎安在浑然不知,他只觉得脖颈后面忽然有点凉,在秋高气爽的时节寒毛倒竖,可能是昨夜吹江风受寒了,回去得加多一床被子。
将莲花递给燕歧,黎安在还有点不好意思,这几年刺杀的士族多了,他渐渐也懂了些门道,门阀士族之间互相赠礼送的都是贵重又风雅之物。
像这种水里遍地都是的莲花,恐怕有点上不得台面。
燕歧接过花,一手抱着草料,一手抱着莲花,莲花上面还有湿漉漉的水珠,弄湿了雪白袖衫。
燕歧深深看了莲花一眼,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多燕。”
曾经有人用花给他下毒,后来那人捧花的手被折断,筋骨碾碎,手脚尽断,死在零落一地的花中。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给他送花。
黎安在,以及幕后的琅琊王氏,是在借此试探他的底线么?
更凉了,明明是正午时分,脖子却凉嗖嗖的。
这地方如此寒凉,足见燕氏对燕歧到底有多不上心。
黎安在清峻的眸瞳多了一丝怒意,他伸手接过燕歧手上的草料,放在雪鹿面前,十分怒其不争道:“燕氏竟然如此对待自己的门客,要你亲自来喂鹿,你为何不和他们理论理论?”
燕歧缓缓垂睫,目光古怪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竟然有些看不穿这个少年到底在想什么。
门客?燕氏?
他将他认成了了建章燕氏的门客,还是那种备受冷落的门客。
燕歧显然已经被欺负惯了,听到要争一争,漂亮殊绝的眉眼依旧冰冷淡漠,像是麻木了,黎安在甚至还从中看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惊讶。
黎安在有点同情燕歧了,身为门客却不得重用,不像他,和鉴心互为好友,互相扶持。
“你别怕,”黎安在鼓励他,“我教你轻功,以后若是你想离开燕氏,另投明主也方便些。”
说着,少年骤然一跃而起,飞身跃上青竹,稳稳地立在竹尖,鼓起的袍裾迎风飘扬,轻捷得像一只充满灵气的白鹭。
枝摇影动,映照那张平凡安气的少年面孔。
燕歧立在原地仰视他,若有所思道:“这是你真正的脸么?”
此话一出,黎安在差点从树枝上跌下来,他迅速稳住身形,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何出此言?”他语气认真:“人还能有第二张脸不成?”
黎安在会易容,擅长用特殊的脂粉和白泥改变骨相容貌,除了身形不能改变,他可以在短时间内变成无数个人。
意料之中的回答,燕歧没再追问,黎安在有一双漂亮的眸瞳,清澈见底,熠熠生辉,看着这双眼睛便知道他真正的脸到底有多安致灵动。
“来,我教你轻功,”为了尽快略过这个话题,黎安在飞身落在燕歧身侧,伸手拉起燕歧,手腕用力,轻轻松松地拉着他往屋脊上飞。
埋伏在屋脊兽后面的弓手万万想不到昭肃帝竟然会和那个少年飞上屋脊,惊得睁大了眼,迅速往后退去,各自寻觅藏身之地。
手腕被隔着袍裾握住,少年的手是温热的,肌骨匀停,安美纤细的手臂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这是一双用惯了剑的手。
燕歧忍着陌生的触觉,任由黎安在拉着他的手飞上屋脊。
黎安在只觉燕歧的手臂有点冰冷,像铁,肌肉虬结,隐隐能感受到跳动的青筋。
分明是一身白衣的漂亮门客,怎么感觉比他这个刺客还猛。
都尉和延尉一壁疾步往前走,一壁回忆着方才的事。
就在方才,称病闭门不出的江州牧忽然亲自来到官署,劈头盖脸把他们骂了一顿,三申五令让他们把那个叫做黎安在的儒生给放了。
还说什么倘若伤了黎安在,即便是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江州牧是何人,内持机柄,外镇名洲,整座江州府地位最高的人,就连他也这么说,可见那黎安在的来头实在是不小。
都尉和延尉心中后悔不已,只盼着那黎安在才刚刚进来,应当没出什么事。
黎安在正在沿着漆黑的走道往回走,那循吏说了,延尉狱昔年的卷宗全部放在值房里,时间紧迫,他在值房翻找了一番,找到了有关微生氏的卷宗。
微生氏,是邀请薛镐等人泛歧清谈的豪绅。
那夜河道决堤,若非有燕歧,只怕薛镐他们早就溺毙在宝瓶口了。
黎安在脚步无声地往前走,试图在换值之前回到窄牢,然而距离窄牢越近,四面八方传来的声响越大,数道急促的脚步声层叠起伏,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燕歧温声道:“你做得很好。”
和燕歧一同喂完鹿,闲谈了几句,天色渐晚,编户齐民之事还未曾解决,黎安在还得赶回去,只得依依不舍地告辞。
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看向燕歧,浩荡长风吹起堂下竹帷,白衣门客静坐在堂中,雪鹿安静地伏在他脚下。
见他回头,门客和鹿都朝他看来。
黎安在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痴痴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又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门客的声音:“一路小心。”
他蹲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黎安在看见那只离开的蚂蚁,带着浩浩荡荡的族群,重新回到此处。
然后那族群队伍明显停顿了片刻,围着碎饼转了好几圈,才开始爬到碎饼上,一点点将食物切碎、搬走。
黎安在就蹲在一旁,双手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地看着,轻声呼吸。
等燕歧下午处理好公务回府时,正屋内没找到黎安在的影子,问过府中下人后,才知道黎安在蹲在小路上看了一个时辰的蚂蚁搬家。
燕歧:“……”
他绕过水木榭,遥遥地在落叶后稀疏的枝桠间,看到那道蹲在地上的月白色身影,他的安安专注极了,全副心神都落在地面上的小生灵上,连他轻声走路都没有听见。
跟随燕歧前来的管家就要上前出声提醒黎安在,被燕歧抬手拦住。
第 56 章 心动
黎安在抬头瞪他一眼。
什么人,看他出糗就这么好笑嘛!
“嗷!”
骤然失重,双腿麻木更甚,倏地一下窜上脊背,黎安在嚎了一嗓子,立刻用双臂环住燕歧的脖颈,紧紧抱住他,将脑袋埋在燕歧的肩颈处。
黎安在:“?”
他自始至终都搞不懂,为什么燕歧明明长着冷冷的模样,却是语出惊人,一不留神,就说出这种……这种令人面红耳赤的荤话。
屋内烧着地龙,刚刚点燃烛火,光影与温度交织在一起,暖熏熏的。燕歧的目光只落在他身上,压根没去看那包子一眼。
“不吃我吃,本来想省了口粮给你,谁知道你不识好歹。”黎安在也不跟他客气,拿着包子便咬了一小口,一边吃还一边点头,看来对这包子的味道挺满意。
燕歧:……
燕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便见他不疾不徐地将碗里放着的两个包子都吃了。吃完了包子还不算完,他又不紧不慢地剥了个鸡蛋,小口小口地送下了肚。
黎安在前世身份尊贵,养成了一派贵公子的做派,吃相极好。哪怕是在这样简陋的坑里,盘膝坐在地上,他吃起东西来也慢条斯理,丝毫没失了从前的贵气。
不得不说,看黎安在吃饭,还挺赏心悦目的。
可惜燕歧这会儿是趴在地上的姿势,实在是无心欣赏。
待将早餐吃完后,黎安在又取了帕子净了手,这才将东西一件一件地收回了篮子里。
“燕大侠,绑我已经给你松了,还是那句话,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吧,缺什么尽管朝我开口。”他说罢见燕歧趴在地上有些狼狈,便顺手帮对方翻了个面,这才顺着梯子上去。
待到了地面以后,黎安在又用绳子将篮子吊上去,而后放了个夜壶和木桶下来。
燕歧面色铁青,无奈自己手脚都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黎安在盖上了木板。
【小在,你胆子挺大的,就不怕他记恨你?】满月道。
黎安在擦了擦额头上因为紧张而冒出来的冷汗,道:“我当然怕,不过我仔细想过了。像燕歧这种人,肯定是软硬不吃。我不过烂命一条,他若真想要,我怎么讨好他都没用。他若不想要,我就更没必要对他唯唯诺诺的了。”
【有道理,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满月问。
“跟他耗。”黎安在道:“反正咱们闲着也是闲着,把他关上一个月,大不了我就当捉了他来是解闷儿的。”到时候,若真能顺利招揽了燕歧算是赚到的,若是不能他也不吃亏。
满月:……
小在真会玩儿。
经过这一次,黎安在慢慢掌握了满月下毒后的副作用规律。
一旦燕歧动武、逃跑引发药性,那么在燕歧恢复后,他便会有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浑身瘫软。
这效果对他来说,还算能接受。
虽然招揽燕歧的进展并不顺利,但经过这么一遭之后,黎安在反倒没那么怕对方了。
有了满月这张王牌,哪怕燕歧有再大的本事,他也完全不必担心。
不过后头的几日他也没闲着,每天的一日三餐,他都会打开盖子趴在坑口和燕歧聊几句。
大部分时候,是他报菜名,燕歧冲他翻白眼。
“今天的午饭有糖醋鱼,你也不爱吃鱼吗?”黎安在趴在坑口问道。
燕歧坐在坑里,头都懒得抬一下。
“燕大侠,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这都饿了三天了,我闻着你连夜壶和恭桶都没用过,可见你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了。”黎安在好言相劝,“吃点吧,你只要点个头,我就用篮子把饭菜酒水给你放下去。”
燕歧仰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带着几分寒意。
可惜如今隔着个大坑,黎安在已经不怎么怕他了。
“不吃算了,你别瞪我啊。”黎安在没盖木板,而后将饭桌搬到了坑口,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这顿饭。
【小在,燕歧的肚子叫了。】
“你偷听人家肚子叫,不违规?”
【我只是提醒你,他现在应该有点后悔没把你毒成傻子。】
“现在后悔可晚了,他要是聪明的话,还不如尽早低头。”黎安在一边品着茶一边道:“我都没朝他提要求,只说他想要什么开口,他倒好,还挺倔。”
【毕竟是个有头有脸的刺客。】
“那我不也是有头有脸的前太子吗?谁比谁高贵?”
黎安在喝完了茶,便将大坑的盖子盖上了。
近日天气一直有些阴沉,这日傍晚用过晚饭后,外头便下起了雨。
院子里的菜园子刚种了菜,经不得雨水直接淋,他们便取了些干草来盖在了上头。
“殿下,燕歧如何了?”李兆朝黎安在问道。
“嘘,小点声。”黎安在朝他比了个手势,而后低声道:“不肯理我,三天水米未进。”
李兆和常东亭对视了一眼,心道他们殿下这癔症看来是没见好。
“殿下,如今眼看这雨就要下大了,咱们挖的那个坑那么深,会返潮积水吧?”李兆道。
“对啊,那坑本来就不怎么干燥,若是返了潮,会不会塌啊?”常东亭也附和道。
黎安在经他们这么一提醒,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这个问题给忽略了。
“说得是,我得把他弄上来。”黎安在道。
“要不我去隔壁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李兆忙问。
“不可。”黎安在四处看了看,低声道:“忘了我跟你们说的了吗?此事不可声张。万一有人监视着咱们这院子,发现有间空屋子住了人,肯定要派人来探查。我好不容易把人捉住,怎么说也得让他住上个把月。而且我不想让你们见到他,最后万一招揽不成,平白让你们搭进去性命。”
李兆和常东亭又对视了一眼,心中又是温暖又是难过。
看来他们殿下这癔症,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
“你们今日都离我屋子远点,也别让墩子和小羊靠近,我把人弄上来。”黎安在说着便转身回了屋。
他锁好门之后,便去打开了木板。
坑内,燕歧正面色铁青地坐在木桶上。
“你在方便啊?打扰了。”黎安在说着就要把盖子合上。
却闻燕歧冷声道:“我要沐浴。”
“啊?”黎安在一怔,“弄身上了?”
燕歧豁得站起身,强忍着怒气道:“我-要-沐-浴!”
黎安在这才看清,燕歧坐在木桶上并非是在方便,而是因为坑内真的返潮了,不用想也知道他在坑里待了这么久,身上肯定早已被潮气浸透了。
“满月,没想到这燕歧不馋吃的,竟是个爱干净之人。”黎安在朝满月道:“早知如此,第一天就该往这坑里泼点脏东西,或者直接让你给他下点巴豆。”
满月:……
幸好这话坑里的燕歧听不到。
“燕大侠,你等我一会儿,我让人帮你准备热水。”黎安在忙将盖子又盖好,去吩咐了墩子几句。不多时,墩子便跑来知会他说热水烧好了。
黎安在不大放心,怕他们出来撞上燕歧,又叮嘱了几句让他们不必伺候。
待一切准备就绪,黎安在才重新打开木板,在坑内放了把梯子。
“燕大侠,上来吧。”黎安在道。
燕歧一脸杀气,却奈何不得他,只能忍气吞声地顺着梯子爬了上来。
看得出坑里是真的潮,燕歧浑身上下都湿乎乎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但尽管如此狼狈,也掩不住他一身的英武和凌厉。
第一次如此正面的在地面上直面燕歧,黎安在发觉对方身量比他高了足有半个头。单单是站在对方面前,那股压迫感都令他有些犯怵。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黎安在主动揶揄道:“燕大侠武功高强,这还是第一次爬梯子吧?”
燕歧没理他,但目光已经染上了几分要将人碎尸万段的冷厉。
【小在,你不该调皮,这会让他很生气。】
“人的记忆都是有限的,我现在揶揄他几句没关系,只要别太过分,后头对他体贴一点,他就会把我的恶劣都忘掉。”黎安在道。
【这是你的亲身经历吗?】满月问。
黎安在一怔,眼底闪过一丝落寞,但很快就掩下去了。
“我的衣服你穿可能有点小,只能委屈你将就一下了。”黎安在拿着给他换洗的干净衣服,带着他离开屋子,去了浴房。
好在去浴房不需要经过墩子和小羊的门口,只是要经过李兆和常东亭的门外。
但黎安在并未隐瞒二人,所以也不怕他们瞧见什么,只要二人别出门撞上就行。
他不知道的是,这会儿李兆和常东亭正趴在门缝上往外偷看。
方才黎安在吩咐墩子他们不要伺候的时候,被两人听到了,他们便猜测这要沐浴的人,应该不是他们殿下,而是殿下臆想出来的“燕歧”。
两人想看看,殿下是如何和自己臆想出来的刺客相处的。
是牵着根绳子拽着,还是怎么着?
直到黎安在带着燕歧经过两人门口……
燕歧像是觉察到了什么,骤然顿住了脚步,转头看向了紧闭的房门。
李兆和常东亭吓了一跳,隔着门板都感受到了一股冷意。
好在黎安在反应极快,他一手攥住燕歧手腕,半拖半拽地将人拉着朝浴房走去。
屋内的两人对视一眼,表情都很古怪。
“你方才看见了吗?”李兆问。
“看见了。”常东亭道。
“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一样吗?”李兆现在怀疑自己得了癔症。
“应该一样吧……我看到殿下拉着一个男人,进了浴房。”常东亭小声道。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神情比刚才更古怪了。
黎安在安静地坐在卧榻边上,燕歧的大氅很沉,坠在他的肩上,混合着木质香的气息,将他沉甸又厚实地包裹其中,是一种很安心的踏实感和温暖感。
黎安在坐在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自己这份错乱又雀跃的心跳。
似乎和见到燕歧的第一眼,他躲在树梢的枝杈间的感受一样,只不过经历了这些日子的相处,这份感受积淀许久许久,愈发浓,忽然在这一刻喷涌而出,热烈的,让他一时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他早就记着呢,什么三司副使呀,什么太常卿呀,他把每一个官职都记住了。
谁来找他做什么,黎安在全都牢牢记着,就等燕歧回来,一点不漏地告诉燕歧,让他提防着,小心有人要对他不利。
燕歧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只需微微低下头,便能看见黎安在毛绒绒的头顶,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安安这样,像是来找他告状。
到也不算告状,毕竟安安没受欺负,反倒更像是一个警惕的小动物,把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险都偷偷记住,全都告诉他。
黎安在的气势忽然弱了下去,看了眼燕歧,犹犹豫豫,小声说:“你不算。毕竟是我主动来招惹你的……”
“而且,我们都约定好了,扯平了。”
第 57 章 无言
哦哟。
卫三在心里悄悄记住这句话,打算回去就告诉主子。
主子听了估计能暗爽好几天,还会给他们发赏金。
真值。吏部尚书蒜蒜地笑了笑。
他就知道。
“摄政王大人,您和夫人真是琴瑟和鸣、伉俪情深。”有官员立刻凑过来,捧着说了一句漂亮话。
燕歧面上依旧是淡漠的神情,但却微微向这人颔首示意。
正在列队另一侧前段的谷汉章听到,从鼻腔里挤出一声重重的哼声。
“伤风败俗,不知廉耻!”
燕歧淡然拂袖,是非惠誉皆应下:“多谢相国大人的祝福,日后本王必携夫人登门拜访。”
气得谷汉章吹胡子瞪眼。
“好吧。”
【扣除50积分,相关信息已解锁。】
满月话音一落,黎安在脑海中便接受到了相应的信息。
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满月会建议他先解锁和自己相关的部分……
因为上一世他被燕歧弄瞎了眼睛,因此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大皇子找了刺客来,就是为了弄瞎自己。可看了资料他才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大皇子找到燕歧时提出的要求是:通过下毒,让黎安在彻底失去神智,变成傻子!待时机成熟后,制造黎安在意外死亡的假象。
黎安在看到这些信息后,顿时怒从心起。
“好他个黎安齐,手段竟如此下作!”
黎安齐便是大皇子,也就是黎安在同父异母的兄长。
黎安在一直知道自家大哥对自己没多少手足之情,可他没想到,对方竟然能恶毒至此。要取他性命也就罢了,还不给他个痛快,而是让他变成傻子,沦为笑柄,尊严尽失。
这对于昔日尊贵的太子而言,可谓是极近折辱!
【小在,不要生气,生气是没有意义的。】
黎安在听到满月的声音,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现在确实不是生气的时候,愤怒只会让他失去理智。
“黎安齐这么做,是想让我彻底失去复起的可能。一个废太子成了傻子,这种事情传出去都会令皇室蒙羞,父皇一旦知道此事,定然会将我弃之如敝履,恨不得我赶紧死了。届时黎安齐再让燕歧杀了我,佯装成意外,父皇就算有怀疑,也不会愿意彻查。”
【小在,你冷静下来的时候,还是很聪明的。】
“但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当初父皇废去我的东宫之位时,曾责令我在皇陵思过三载。如今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还容易惹人注意,黎安齐为什么要选在这个节骨眼出手害我?”
若想做得更漂亮,应该选在两年后动手,彼时众人都已经将皇陵里的黎安在淡忘了,盯着他的人也会少很多。不像现在,这皇陵里谁的耳目都有。
“上一世的三月和四月,发生过什么事情?”
【三月十五,你被燕歧弄瞎了双眼,而后一病不起。四月初十,皇帝来谒陵,知道了你眼瞎的事情,将你身边的人都处置了……】
黎安在想起来了。
四月初十是先帝的忌日,他父皇每年都会在这一天来谒陵。
这才是黎安齐这么着急动手的原因吗?
因为提前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皇帝会在这一天做些什么,怕黎安在得到提前回京的机会,所以先下手为强?
“满月,我父皇是打算让我提前回京吗?”黎安在问。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你可以自己思考一下。】
上一世,黎安在瞎了之后,皇帝曾派过太医来诊治,但彼时的黎安在受原书人设的限制,身上带着一种强烈的自毁倾向,根本不配和,最终也没有得到妥善的医治。
但即便如此,皇帝也没有下令让人接他回京,只在四月初十那天,借着来谒陵的机会,探望过黎安在,并以看护不力的由头,发落了黎安在身边的人。
这一举动,彻底将黎安在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本就无心求生,身边信任的人死后,更加没了活着的念想。自那以后,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没过几个月就死在了皇陵里。
“他没有打算提前接我回京,或许只是打算顺道来看我一眼。但黎安齐高估了我在父皇心中的地位,竟误以为父皇会心软……”这么说来,上一世倒是他的好父皇,把他往死路上提前推了一把。
黎安在心中不禁黯然,哪怕是觉醒的书中人,可他也是血肉之躯,人类该有的情感他都有。
【小在,不要难过。】
“你没有反驳我,说明我猜对了。”
满月没有否认。
黎安在发现,这个系统虽然一直恪守着规矩,却又总是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点自己。
念及这个,又想到如今还陪在他身边的李兆他们,黎安在心里又好受了些。
折腾了半宿,黎安在只觉疲惫不堪。
他脱了外衫扔到一旁,又去草草洗漱了一番,这才走到榻边躺下。
然而他刚躺下,便又想起了在坑底时那一幕。
先前因为太过害怕,他并没想那么多,如今再仔细想想,总觉得燕歧对他的态度有点奇怪。
既不像一个刺客对猎物,也不像一个猎物对猎人。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差点忘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黎安在忽然翻身坐起来,“黎安齐让燕歧把我毒傻,燕歧为什么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做,而是将我弄瞎了?”
一个专业刺客,做了一件很不专业的事情。
“他是偷懒吗?”黎安在问。
【弄瞎并不比弄傻省力气。】满月道。
“那他为什么要私自改了雇主的要求?”黎安在不解道:“不是说从不失手吗?”
【或许,他是对你手下留情。】
毕竟,以黎安在的身份来说,瞎了眼还不算绝境,傻了可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他为何要对我手下留情?我压根就不认识他。”黎安在道。
【一个人对另一个手下留情,有很多可能。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是受人委托,或许是拿错了药,或许是对你一见钟情,不忍心让你变傻,所以私自改了雇主的要求。】
黎安在想了想,觉得这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受人委托。
难道是舅舅的人使了手段,买通了燕歧?
若真是这样的话,那燕歧就不是他的敌人了。
怪不得对方的态度那么奇怪呢!
早知如此,上一世瞎了之后他便不该自暴自弃……
可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原书里他就是个设定炮灰,并没有自己的思想。
“不行,我得问问他。”
黎安在翻身下了榻,走到坑边掀了地毯和木板,露出了坑。
他刚要往坑里跳,忽然想起了什么,朝满月问道:“你那个毒还有效果吧?”
【当然,只要他还在皇陵,就不能动武,否则会立刻像方才那样。】
黎安在闻言这才放心,却闻满月又道:
【小在,我觉得你应该想想现在跳下去,一会儿怎么爬上来。】
“对对对,差点忘了。”若是他又这么下去,一会儿又得踩着燕歧上来。
黎安在忙去搬了梯子来架上,又将烛台往坑边挪了挪,这才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坑里,燕歧依旧是倚在坑壁旁的姿势,脑袋和肩膀上落了一层土渣渣。
黎安在见状十分尴尬,一边帮他把土拍干净,一边将他眼睛上的巾帕取了下来。
燕歧静静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不过因为想到燕歧可能是自己的盟友,黎安在现在不那么怕对方了。
“我现在有梯子了,一会儿不用借你肩膀了。今日咱们也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打不相识。”黎安在放软了态度道:“我已经猜到你的来历了,你不妨都跟我直说了吧?这里也没有外人。”
黎安在的五官属于轮廓感很强的那种,显得气质略有些清冷。可他偏偏生了一双清澈灵动的眸子,看着人时天真又无辜,不仅抵消了那股子清冷感,还为他添了几分少年气。尤其他认真盯着人看的时候,实在是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
只有满月知道,黎安在看着天真,实际上一点也不傻。
他看着要和燕歧坦白,但自己的猜测却丝毫没有朝对方透漏。
燕歧看向他,目光对上他清亮的双目,眼底带着让人看不明白的情绪。
黎安在好不容易长起来的胆子,被对方这么一盯,又渐渐缩了回去。
“你……你一时不愿朝我说,我也能理解。”黎安在慢慢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又道:“不如你先安心在这里住着,缺什么尽管告诉我,不必同我客气。”
他被燕歧看得发毛,顺着梯子就想溜,却闻背后传来了燕歧的声音。
“慢着。”
他的声音又沉又冷,就像他的手一样,带着能随时置人于死地的悚然。
“怎……怎么了?”黎安在问道。
“我要方便。”
“你……将就一下,就在坑里解决吧。”黎安在道。
燕歧抬了抬下巴,目光往身后的方向一瞥,那意思让黎安在给他解开。
“我还不能给你解开,万一你偷袭我怎么办?”
“不解也行,殿下帮我扶着。”
黎安在:……
真不懂这些年轻人,一天天沉溺在谈情说爱里,后宅的私事也要拿出来大肆显摆张扬,甚至成了一股风气,那些没甚么营养的话本子,简直荼毒他女儿的心灵!
对了,他女儿这些日子又不知看到了什么,非要嚷嚷着要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要去哪儿给女儿找这种人家啊!
倘若黎将军仍在,算算年岁,他家中独子与女儿的年岁倒是相仿,刚好适配。
只可惜,十年前一场大火……
燕歧这边的交谈,也远远被列队的其他官员听到,再次确定燕歧确实将那新迎娶的夫人放在心尖尖上后,有几个人,彼此之间纷纷交换了一个眼神,满意的,得意的,志在必得的。
他们都读懂了彼此意味深长的神态。
看来,原本坚不可摧、淡漠无情,丝毫无法被各种利益诱惑动摇渗透的摄政王,如今也有了自己的软肋,从燕歧这边入手行不通,那边从他夫人那边下手,枕头风一吹,他们什么目的达不到?
有敏锐的,这两天已经迅速出手,展开了行动。
安安说的在理,一直以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律法并不一定完全正确,可能会受限于制定之初的社会环境,而如今渐渐与民风和时代脱节,亟需变革。
燕歧要做些什么。
至少,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给他的安安创造一个尽可能干净无暇的世界,让他永远无忧无虑。
第 58 章 故事
初冬清晨,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天地间弥漫着一片沉静的、介于墨蓝与鱼肚白之间的混沌之色。
黎安在从角门折出,出了五更方解宵禁而开的内城门,脚步轻快,踏着朦朦胧胧的落在地上微凉的熹微晨雾,向摄政王府的方向赶。
就比如此时,三司副使的夫人所乘坐的马车,缓缓停在了摄政王府的门口。
雍容华贵的女子被侍女扶着,款款下车,小山眉挑剔地皱着:“摄政王明明也不是没钱,怎么非要把府邸建在外城,找过来也太费力了些。”
女子在门口自报家门,请摄政王府的下人进门通报,想要邀请摄政王妃和她一同去城东的雅集品茶。
管家找进正殿通报时,黎安在正在叉着腰教训煤球不许把桌案上的所有东西都往地上扒拉。
“安少爷。”管家站在门口,双手持平,深深鞠躬行礼,恭恭敬敬地开口唤了一声。
“诶!”黎安在回过头,连忙到门边将老管家扶起来,乖乖站在一旁,笑着问:“边伯伯,莫要行礼,您有什么事?”
挖坑?
李兆和常东亭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明白自家殿下这是何意。
黎安在站起身随手拍了拍衣摆,而后便在院子里溜达了起来。他住的这小院不算大,前后加起来只有两进,哪怕他脚程再慢,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也能走上个来回。
此处前院偶尔会有护卫或杂役出没,后头倒是没有外人会来,只有黎安在和他从东宫带来的护卫和内侍住在此处。
若想挖坑埋人,肯定是埋在后院比较稳妥。
“我看这处就不错。”黎安在在院子一角的空地上踩了踩。
“殿下是知道墩子和小羊去弄花苗了吗?”李兆道:“不如一会儿就让他们将弄来的花苗栽在此处。”
李兆口中的墩子和小羊是东宫从前的内侍,今日他们听闻内务司的杂役运来了不少树苗和花苗,便说想去讨一些栽植在这院子里,待来日开了花,兴许殿下见了心情能好一些。
黎安在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上一世墩子他们确实在院子里栽植了不少花苗。可惜不久后他就瞎了,没能看到那些花苗长大开花。
倒是他临死之时,正是八月深秋,依稀嗅到过桂花的香气。
正说话间,墩子和小羊便抱着一堆花苗进来了。
黎安在转头看去,见小羊胳膊还夹着一株花树,想来便是那株桂花。
“殿下!”墩子见到黎安在不由一怔,而后眼圈便有些发红,“一直说春日里天气暖和了,让您出来晒晒太阳,您今日可算是出来了。”
这墩子人如其名,长得矮矮胖胖,很是敦实可爱。
跟在他身后的小羊则瘦瘦小小的,长得很秀气,比墩子小了好几圈,只可惜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但他做事仔细,黎安在便一直将他留在身边伺候。
“你们倒是有本事,还能讨得这么多花回来。”黎安在笑道。
“嗨呀,殿下您是不知道。内务司里有小的相熟的人,这回他特意讨了差事来皇陵,给咱们备着的都是好苗子。”墩子说着将小羊胳膊里夹着的那株花树拿过来,又道:“殿下从前喜欢桂花糕,小的特意讨了一株桂花来,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养活。”
黎安在看着他们摆弄那些花苗,眼底难得露出了几分笑意。
他五官本就生得精致,笑起来时眼尾微弯,称得一双眸子清澈生动,很是好看。
“墩子,你再去找他们借把铁锹和撅头,我与你们一道栽花。”黎安在说着便让小羊去帮自己取了缚膊来系上。
众人见他愿意活动,也不阻拦,都很配合。
不多时墩子就扛了一把铁锹和一把撅头回来了。
黎安在让他借了工具,栽花是假,刨坑才是真。
至于要把坑刨在哪儿,他还得再琢磨琢磨。
【你想毒死燕歧,然后把他埋在院子里?】满月问。
“那可便宜他了。”黎安在道:“上一世他弄瞎了我的眼睛,这一次我打算礼尚往来,也让他尝尝做瞎子的滋味。”
【告诉我你的计划,我可以无偿为你测算成功的几率。】
“首先,给他挖一个坑,抓住他之后就让他住在暗无天日的坑里。坑上头盖上木板,让他一丝天光就见不到,直到在阴冷黑暗中一点点死去。”黎安在道。
【燕歧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刺客,杀了很可惜,最好能收为己用。】满月道。
“可他上一世害得我到死都没能再见到一丝光亮。”黎安在道:“况且这种人,想要招揽只怕也不容易。”
【我会帮助你。】
“先把人抓了再说吧!他武功高强,不知道好不好控制?”黎安在仔细盘算了一番,又道:“我想,等他来了之后先给他下药,把人毒晕之后牢牢捆住丢到坑里,再做个木蒺藜倒扣在他身上,只要他乱动就会被木刺扎伤。然后再在大坑上头盖上盖子,压上石头!”
【不需要那么麻烦,抓住人扔到坑里就够了。到时候我可以给他下毒,让他暂时失去武力,这样你就不担心他逃跑了。】
“那也行。不过别的可以省了,但盖子还是要盖的。”黎安在坚持道。
【你想把坑挖在哪里?】
“挖在我的屋里吧,省得放在别处,每日进进出出,会惹人怀疑。”
黎安在如今并不清楚这皇陵的形势,不知道外头是否有人监视他们。
若是单辟出来一间屋子,除非他们都不进去,否则很容易露出马脚。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层考虑。
他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满月的事情,免得节外生枝。
黎安在又差人去找杂役们要了些木材和钉子,说是要做木架子养花,实则是打算做个梯子,挖坑的时候方便上下。这样一来,他的作案工具差不多就齐全了。
当夜,黎安在就开始动工挖坑。
可惜,他被幽禁在皇陵已达半年之久,这期间身体没养好,挖起坑来实在费力。
还剩六日的功夫,别说挖个两米的坑,就算是半米他都够呛能完成。
无奈,黎安在只得将挖坑捉人一事告诉了李兆和常东亭。
这俩人素来忠心,黎安在虽然没朝他们和盘托出,但他们依旧是全力配合。那日之后,每到入夜,他们便会以守卫之名,轮流跑到黎安在的房中挖土。
白日里,黎安在带着墩子和小羊在院子里搭木架侍弄花草。
为了掩盖坑里撅出来的土,他索性又在院子里开了两垄地,种了菜。
很快,就到了三月十五。
依着上一世的时间线,今晚燕歧会来弄瞎他的眼睛。
这晚,用过晚饭后,黎安在去取了本书,像上一世一样坐在桌前看书。
因为忌惮燕歧的能力,他没让李兆和常东亭过来埋伏,怕打草惊蛇。毕竟捉住燕歧的机会仅此一次,若是错过了这次在想设局,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今夜依旧安静异常,外头连一丝风声也无。
为了缓解紧张,黎安在只能找满月聊天。
“你这迷药,不会失手吧?”
【你在质疑我的职业操守?】
“随便问问。”黎安在道:“你能不能透露一下,将人麻翻一炷香的时间,副作用是什么?”
【我只能告诉你,副作用对你的影响大概会与你要求的效果相似。内容和发作时间,随机。】
也就是说,黎安在受到的反弹,可能会是任何一种形式。
“小月……”
【我叫满月。】
“叫小月更亲切嘛。”
【那我可以叫你——小在。】
黎安在:……
小龟?这昵称听着有点怪怪的。
就在黎安在不满对方给自己取的昵称之时,眉目间骤然一凉……
燕歧来了!
黎安在心脏猛地一悸,哪怕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此刻依旧忍不住心生恐惧。
若说上一世是他看书走神没注意刺客的到来,这一次他可是一直留心听着呢,可燕歧还是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像是鬼魅一般。
顶级刺客身上自带的压迫感,令他紧张地差点忘了呼吸。
“你想……杀我吗?”黎安在问出了上一世同样的话。
燕歧依旧没有回答他,而是像上次一样,将另一手按在了他微颤的肩膀上。
不知为何,黎安在恍然间竟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竟觉得燕歧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带着点安慰。
刺客手上的凉意,透过薄薄的春杉,一点一点浸入黎安在体内。黎安在大脑一片空白,脱口而出道:“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
正在滑向他颈后的那只手,微微一顿。
不等他反应过来,便一把捏住了他的后颈。
“小月!下毒!”黎安在在脑海中朝小月命令道。
好在满月早有准备,抢在刺客下手之前,先将人麻翻了。
后颈上那只冰凉的手骤然滑落,随即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黎安在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不敢有丝毫耽搁,忙将地毯掀开,取了上头盖着的板子,将不省人事的刺客拖到坑边扔了进去。
然而就在对方掉落的刹那,黎安在便觉身体一倾,骤然失去了平衡,竟是被一起扯到了坑里。这坑的高度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对于燕歧这样的习武之人来说,摔一下算不得什么,但黎安在猝不及防这么一摔,便觉脑袋都被摔得嗡嗡作响。
他缓了半晌抬起头,才发现自己方才是摔到了燕歧身上。
这刺客的身体也不知是怎么练的,一身硬硬邦邦的腱子肉,估计垫这一下都能把他身上磕出淤伤来。
“我怎么掉下来的?”黎安在一边说着一边戳了戳燕歧,发觉对方没动静这才稍稍放心。
管家看着黎安在欢喜的笑,也不自觉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说道:“三司副使夫人来拜访您,说想要邀请您去城东雅集一同观画品茗。”
“谁……?”黎安在疑惑地歪歪头,“可我不认识她呀。”
黎安在的确是与人为善,对谁都温温和和亲亲热热,虽然有时候的确是迷糊了一点,但他不是真的傻子,相反,正因为这种至纯至粹的心智,反而让他对他人所释放出的善恶格外敏锐。
这种邀请,难道不应该提前送上请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直地堵在别人家门口,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空闲。
若是熟人或是家人也就罢了,但第一次见面,还是太过奇怪。
黎安在有些为难,他纠结地看着管家:“伯伯……”
“你我之间还需道什么谢。”
燕歧注视着黎安在欢欣的模样,不自觉笑意更深,便想逗弄人玩,他轻轻弯腰,向前俯身,一缕发就从肩上落下,垂在黎安在眼前,现在只需再一低头,就能吻上黎安在的前额。
“是吧,夫人?”他故意问。
第 59 章 亲昵
黎安在坐在床边,双腿自然垂下,垂头任由燕歧的动作——他已经习惯了。
听见这话,黎安在这会儿顿时心虚目移:“咳……”
管家自然是完全站在自家人这边,看着黎安在委屈又小心的样子,心都快化了,连忙道:“安少爷随心便好,想不去就不去,又不是多大的事儿。”
“可是……”黎安在咬着下唇,纠结一会儿,问,“我若是拒绝他,会不会让燕歧在朝中难做?”
管家是摄政王府中的老人了,对燕歧忠心耿耿,且本来就知晓黎安在的身世,得知黎安在来王府,原本就欢喜得不得了,现在见黎安在如此关心自家主子,笑容愈发慈祥。
“安少爷若是不愿,属下立即令人把她赶走便是。王爷在朝中的地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有所动摇。”
管家笑呵呵地说着,就要转身出去打发人。
“诶诶诶,伯伯且慢。”黎安在连忙扯住管家的袖子。
黎安在皱着眉,认真思索了一番。他如今的身份,在外人眼里,只是一个擅舞剑的舞姬,自幼在酒楼后厨、和瓦舍中长大,对于琴棋书画茗这类风雅之事,大概是一窍不通的。
“伯伯,不如同那位夫人说,感谢她的邀约,但我是粗人一个,不懂画作茶饮,恐扰了夫人雅兴,便与她同去城东,况且今日早与夫君约好傍晚有事,时间不便。最后替我祝三司副使夫人能在城东度过愉快的一天。”
黎安在从三司副使夫人的角度,认认真真地将理由找好。
燕歧看见这张脸了吗?
“啪嗒——”
高矗竹楼中,有人手捻棋子,落下一棋。
昭肃帝正在对弈,而他对面空无一人。
白棋,黑棋,都在皇帝指间。
悬镜司的暗卫不远不近地跪在天子脚下,一五一十地回禀:“王守真在带着家臣守在门外,不肯离去,说是要带黎公子回去。”
皇帝轻轻乜了他一眼,意思不言自明。
暗卫心惊,暗道自己竟然犯了蠢,一位小小的王氏子弟,竟然也能惊动陛下。
他轻手轻脚地退出竹楼,冷声吩咐等候的属下:“叫王道傀管好他的郎君,不要冒犯到陛下跟前。”
王道傀,当今尚书令,健康四大士族之一,琅琊王氏的主公。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麓山客舍层层戒备,守卫森严,除了陛下,能在这里自由走动的只有一个人。
“黎公子来了,郎君在竹楼上。”暗卫对来人道。
黎安在刚刚睡醒,穿着僮仆送来的绣金大袖衫,轻盈安气,锦绣上粲然金光随之浮动。
活脱脱一个高门士族的小公子,特别是那张过分漂亮的脸……
青涩,艶美。
暗卫只是看了一眼,迅速垂下眼睫,朝黎安在拱了拱手,逃也似地走了。
黎安在:“……?”
难道是暗卫发现他的脸和之前的不一样,心生害怕,所以忙不迭地走了?
燕歧会不会也这样想……
应当不会吧。
黎安在鼓起勇气,登上竹楼,竹楼临水而立,楼台下清水澹澹,莲叶接天。
这些莲叶看着莫名有点眼熟,有几株像是他之前从小秦淮采的。
一直沿着竹梯走到最高处,四面景物澄廓,远处草木岑蔚,青黛两色铺天,山色与天流映滂沱。
走到此处,方知天地渺远,无限寂寥。
竹楼上,一道飘然出世的白衣身影铺席而坐,面前摆着棋桌,似乎正在弈棋。
仔细一看,对面没有弈手,惟燕歧一人而已。
黎安在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阵。
那人分明是他熟悉的燕歧,又有些不像,黑字白子在他掌中翻覆,纵横捭阖,风云涌动,肃杀凌厉。
盯着那一颗颗棋子,黎安在看得入神,不自觉地回忆起一道道剑势,每一道都随着落棋成了绝妙杀招。
那人却落下最后一颗棋,转头朝他看来:“你来了,昨夜睡得可好?”
眼前人又恢复成了他熟悉的燕歧,温和有礼,端方清隽。
对于方才感受到的肃杀之气,黎安在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再者,在南朝做一个门客,杀伐果断是好事。
“睡得挺好的,”大抵是因为昨夜在沅水中浸湿了全身,黎安在隐隐有些发热,身体里浮着淡淡的寒意。
可能是感染了些许风寒,少年刺客常年风餐露宿,也不放在心上。
他张开口,想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下,问燕歧:“可曾有人来找我?”
燕歧道:“……不曾。”
没有人来找他,那十五个好友没来,王守真也没来。
就连宝屏口溃堤之事,似乎也静悄悄的,无人寻他查问。
想到王守真,黎安在脸上似乎又浮现出隐隐的痛意来,那道巴掌不仅打得响,力气也不小。
既然王守真不来和他道歉,那他也不会去找王守真。
只是,河堤之事兹事体大,他今日还是得回去一趟。
少年的心思一看便知,燕歧不动声色地宽慰:“你可以一直住在我这里。”
如果无处可去,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不能白住你的屋子……。”这是燕歧派来接他的马车。
这个念头骤然浮现,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敲了一下黎安在的心脏,力道很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叫他愣了好一阵。
电光火石之间,他骤然明白为何那些官吏如此着急要放他出去,想来应当是燕歧从中斡旋,要救他出廷尉狱。
黎安在攥着藏在袍裾的简牍,对车夫道:“我还有事,可能会晚些时候回去,不会太晚。”
车夫没有多问,也没有出言挽留黎安在,只是轻轻颔首,道了句:“公子一路小心。”
门客派来的车夫如同他一般,温润,平静,如同静水,从来不会过问和干涉他要做的事。
黎安在松了口气,撑着伞,正要转身走进幽深的长街。
“公子且慢,”车夫骤然叫住他,从马车内取出一物,递给黎安在,“这是郎君吩咐给公子送来的。”
此物光滑粲然,锋利冰冷,是他的剑。
黎安在顿了顿,伸手接过问心剑。
黎安在下意识摸了摸袖口,却摸了个空,不免有些尴尬,后知后觉想起身上这件衣裳也是燕歧备下的。
少年有点局促,脸腾地红了,“我现在身上没有银子,过些日子,我一定会把银钱补上的。”
九尺爹爹自小教导他,不能吃嗟来之食,更不能占别人的便宜,他怎么能白住燕歧的屋子呢。
“不必,”燕歧已然习惯黎安在一根筋的性子,“倘若你真的想要为我做些什么,不如做我的门客。”
不等黎安在拒绝,燕歧抬手为他沏了壶茶,在幽幽水声中继续说道:“我记得你是学经科的儒生,还不曾举孝廉,可愿给我当门客?日后出仕也方便些。”
言下之意,投靠了建章燕氏,便能得到燕氏的举荐,日后平步青云。
是了,他在燕歧眼中,一向是个求仕无门的儒生,只是机缘巧合结识了琅琊王氏的公子。
黎安在心里清楚,明面上说是给燕歧做事以抵房费,实际上这是个天大的机会。
燕歧有意要提携他,让他出仕。
一个常年隐匿在黑暗中的刺客,怎么能做官呢?
“不用急着答复我,”似乎看出黎安在的纠结,燕歧温声道:“等你想清楚了再说。”
无论黎安在答不答应,自从他昨夜踏进麓山客舍,他与琅琊王氏便再无可能。
只要有一隙裂痕,他便有无数个办法让他们至此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黎安在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些感激燕歧如此通情达理,没有逼着他立刻给出答复。
他端起耳杯,正想饮一口茶,措不及防从冰冷光安的瓷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竹楼光影疏落,明亮通透。
少年的脸在浩荡天光下显得尤其陌生,漂亮,艶美,青涩,安气。
总之是一张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脸,燕歧分明看见了,却一个字也不曾提起。 这番回答,合情合理,不卑不亢,让人听着也舒服。
管家拱手领命而去,刚将这位打发走,又见那边的路上遥遥又来了一架马车。
两辆马车在路上错车而过,竟然隐隐见出些针锋相对的驾驶,一辆刹羽而归,另一辆志在必得。
只可惜,管家堵在门口,将志在必得的这个,也变成了刹羽而归的那个。
之前燕歧将府邸建在外城,也存了避个清净的意思,再加之后院无人,有前来送礼求助的官员们碰壁之后,得知燕歧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后,渐渐便不再找来,往日摄政王府门可罗雀,今日倒是奇了,一波一波的人来王府邀请摄政王妃。
邀请当日出游的,被同样的话术挡回去,想要进府中做客的,黎安在就只能寻个正在午睡的由头避而不见,而更谨慎些的,送上了拜帖、或是家中宴饮的请帖,黎安在无法,只能先收下。
府中,黎安在独自一个懊恼地站在庭院里。
没人告诉过他,当燕歧的夫人这么麻烦的呀?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的身体好像已经渐渐习惯了燕歧的存在,而自上次心绪忽然乱了套后,如今对燕歧,竟没有丝毫的抵触了,反而随着时日的推移愈发亲昵,好像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有一日他夜里醒来,竟发现自己的腿搭在了燕歧的身上,睡得舒服,吓得黎安在立刻把不老实的腿收了回来。
真是,他以前顶多卷卷被子,睡姿可从没有这么狂野过。
第 60 章 保护
一晌午来来回回,也不知回绝过多少人,黎安在将手中的一把请帖送回屋内,去庭院内找又不知去哪里疯玩的煤球。
等折过桂花亭,在水木榭的小路上,黎安在看到一只毛绒绒的团雀,趴在小路的正中间,翎羽散开,有蚂蚁在团雀身上来回地爬行。
啊……
是一只没能熬过初冬的寒霜,死掉的小鸟。
黎安在蹲在团雀旁。
小团雀的眼睛已经闭上了,饿得瘦削,皮包着骨头。
黎安在眉心不禁微微蹙起,他轻轻叹了口气,用双手将团雀轻轻捧起,在桂花树下刨了个小坑,将团雀放到坑里,轻轻地、轻轻地,在柔软的翎羽和绒毛上,淋上一层一层的泥土。
分明在宴席上没有喝酒,为什么会醉呢?
脸好烫,心跳得厉害,在对方发现之前,黎安在慌忙低下了头,没话找话:“是燕珪让你来江州放鹿的吗?”
一个如此漂亮的门客,燕珪怎么舍得让他去放鹿?
要是他是燕珪,他就让燕歧当他的小尾巴,整日跟着他走,心情不好了就看一眼燕歧,和他说几句话。
燕歧道:“嗯。”
他没说是或不是,仅仅是嗯了一声。
黎安在觉得他有点敷衍,有心说他两句,一抬头又看见燕歧的脸,瞬间没话说了,亮晶晶的眸瞳睁得很大,好像想把燕歧一整个吃掉。
“那我帮你一起喂鹿,”黎安在把话说出口,连忙又补上一句:“好不好?”
燕歧这次答得很快,“好。”
他的视线骤然顿住,凝在黎安在脸上,看着少年脸上的笑,冰冷淡漠的目光渐渐幽深。
黎安在,黎安在……
燕歧无声地咀嚼这个名字,原来笑也能杀人。
一个刺客的笑,能让他留在这里做燕歧,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普通门客,陪他玩过家家的游戏。
黎安在不知道燕歧在想什么,他还在认真地规划着未来,等到江州事毕,要和鉴心一起回扬州广陵,再设法劝动燕歧一起走。
前半段是他早就规划好的,后半段的计划里多了一个燕歧。
沿着水廊走了一会儿,黎安在与燕歧回到席位上。
环顾四面,眼看燕歧在中堂似乎没有席位,黎安在便拉着燕歧在身旁的空位坐下了。
刚坐下没多久,黎安在便听见席间有南士大声抱怨:“江州的伧人还不够多么?又来了个江州别驾和那什么长公子,这些人自恃中原冠带,不过都是丧师失地之徒罢了!”
吴姓士庶素来瞧不惯中原侨姓,平日也就私底下说说,前不久经历了吴姓的坞主和儒生双双横死之事,导致吴姓的世吏和文人对侨姓更加厌恶。
恰好今日举办宴席的是出身江南吴姓的江州牧,席间本就心有怨言的南人抱怨起来便更加肆无忌惮。
已经回到客席的王守真没有回应,安静地饮茶。
本应在左席的江州牧不知去了何处,至于位于右席的江州别驾王誉,举着耳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王守真的面色。
一时间竟无人阻止,也无人附和那名南士,席间各人自若地斟酒谈笑,竟是直接无视了南士的话。
“倘若那群中原人真的那么有本事,当初也不会在羌人手里一败涂地,落得个丢弃长安京师,王师连夜南撤江左的下场!长江滔滔江水,渡不尽中原衣冠!”
南士一口饮尽杯中酒,高声骂道,竟是越说越响亮,直到席间渐渐鸦默雀静,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看。
那是南朝不愿提起的耻辱,如同一盏苦酒,从这个醉酒的南士口中尽数倾斜而出。
满坐死寂。与此同时,月光照在麓山客舍中,照亮静静躺在案几上的简牍。
字迹笔锋灵安,杀纸而行。
倘若黎安在在此,他便会认出这是他的字迹,上面的内容全部出自他手,写的是江州豪绅见不得人的隐私。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昭肃帝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半边脸的轮廓都隐藏在黑暗中,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圣心难测。
商危君此时只有这一个想法,江州豪绅做的这些事在他们看来,倒也不算什么,倘若揭露在日光底下,能让江州豪绅的血溢满沅水,倘若密而不揭,便无事发生。
这些豪绅的生死,只看陛下的态度。
皇帝静坐着,案几上放着一盏琉璃灯,内里盛着中原故土,上面有中原王师四个字。
是那个刺客送的。
皇帝将其摆在案前。
琉璃灯旁放着那些简牍。
倘若要将简牍上的内容宣之于众,大白于天下,要拔掉多少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从豪绅至家臣杀掉多少个人,数目之众,甚至让刽子手的刀口钝得掉渣。
然而昭肃帝是暴君,暴君是不会有所顾忌的。
他轻轻点了点简牍上面的名字,语气很轻,“彻查。”
一个一个查,一个一个杀。
早在黎安在写出这些简牍之时,悬镜司便已经暗中查明了真假,不同于琅琊王氏的迟钝,他们手段隐蔽,动作迅速,不出三日便将积年累月的陈年案牍查了个一清二楚。
接下来,豪绅的血,会染红整个沅水河道。
满堂肃杀。
帝王静静坐在黑暗里,琉璃灯影下,投在壁上的影子像是蛰伏的巨兽,可怖危险。
“陛下,”出身悬镜司的童子轻手轻脚地走进,低声禀报:“黎公子来了。”
就连童子也有些疑惑,那是黎安在么,湿漉漉的,像是淋了雨的安剑,乌黑鬓发黏在雪白脸颊上,平日用乌绫扎起的高马尾也浸了水,发尾蜷缩在肩后,甚至有几缕贴在锁骨上。
一侧脸上红红的,似乎是个掌印,少年还特意用头发遮了,似乎不想让人看见。
“燕歧,”浑身湿透的黎安在抱着问心剑立在月洞门前,看起来想要进门,却又不敢。
坐在黑暗里的燕歧缓慢眨了眨眼,看清他的模样,剑眉微蹙,语气很冷,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冰冷,“谁打的你?”
黎安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依旧抱着剑,试探着,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湿哒哒的衣裳黏在他身上,走过的地方蜿蜒着一道水迹。
“燕歧,燕燕你救了我的好友,如果今夜没有你的船出现,只怕他们……”
黎安在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话,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反复想这件事,倘若没有燕歧的人恰好出现,又恰好救了薛镐他们,只怕他们真的会溺毙在江水中。
深夜贸然登门,形容狼狈,浑身湿漉漉,像是被雨打湿的安气的花。
燕歧盯着黎安在脸上的巴掌印看了一会儿,他向来在黎安在面前温和有礼,不曾说过一句重话,现在却再次重复了一遍:
“黎安在,是谁,打了你?”白衣青年语气平静,循循善诱,黎安在甚至从中听出了蛊惑的意味。
蛊惑他说出那人的名字。
黎安在莫名有种浑身发凉的感觉,没来由的恐惧感像是毒蛇,缓缓索紧他的脖颈,冰冷可怖,让他喉咙有些发涩,声音都沙哑起来。
一声杯盏放下的轻响。
王守真面色微沉,慢慢扫了那南士一眼。
今夜之事传出去,会让琅琊王氏的长公子颜面扫地。
烛火飘忽了一刹,少年儒生的衣帛带起风,黎安在来不及多想,腾地站起身,掷地有声:“建元元年,国相燕珪都督江北水军,于襄阳隔长江遥峙羌人,抵御羌族南下,迫退羌族三千舰船,以安江左。”
“建元十年,流民将军瘐明结垒寿春,铸犁为剑,募两千馀,率领两千流民邀兵荡寇,曾经一度夺回徐州衮州扬州三洲。”
“永宁三年,十五岁的昭肃帝御驾出征,率两万五校尉北伐,攻入关中,大败五万羌人部曲,粮尽而归。”
“亡官失守,故国神往之恨,是中原之恨。”黎安在字字清晰,句句响亮:“克复神州,光复中原之心,南朝人人有之。”
此恨不关风月,人皆有之。
那南士愣愣地看为侨姓出头的少年儒生,面色青白变换,犹豫着,慢慢举起金樽,敬了他一杯。
王守真神色微松,暗自松了一口气,想起黎安在之前说读书的事,不由一笑。
王誉则若有所思地盯着黎安在看了几眼,再看向王守真,旋即低头抿了一口酒。
目光。
四面有很多目光,像是许多琉璃灯同时照着他,照得他头晕目眩。
没有恶意,但善于在黑暗中潜行的刺客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
黎安在腾的坐了下来,先是呆了一会儿,随后猛的一转头,攥紧了燕歧的雪白袍裾。
“燕歧燕歧,”紧张得脸色发红的少年拉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他:“我刚才没说什么胡话吧?”
刚才为了不让鉴心颜面扫地,黎安在脑袋发直,来不及思索什么,蹭地站了起来,将书上看过的话理了理,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说着说着,那些恨和心仿佛进入少年刺客的肺腑,浸得整颗心都饱胀发热。
黎安在自小在山里长大,追着九尺高的爹爹跑,摸爬滚打跟着爹爹学了一点点武艺,十三岁前没有下过山,没有读过什么书,更没有上过学堂。
即使给他拿张舆图,他也不知道中原具体在哪,襄阳在哪,寿春在哪,徐州衮州扬州三洲又在哪。
即使说了这些话,他心里依旧是朦朦胧胧的,那些地方像是遮了一层纱,他怎么也看不真。
书上那些故国神往的恨与情慢慢冷却了。
燕歧的声音传进耳中,一如既往温凉平和的语气:“没有说胡话,方才你说得字字句句鞭辟入里,掷地有声。”
少年没有再抓他的袖子了,低着头,松开手,皱巴巴的雪色袍裾垂落在地,闷闷的声音:
“去吧……”黎安在看着一点一点被掩埋的团雀,轻声呢喃。
入土为安,早日轮回,莫要再受寒冬侵袭。
并非为了那虚伪的拯救,黎安在只是看到了,便从心所动,顺手将团雀掩埋。
然而生灵朝生暮死,是为自然,一鲸落万物生,是为因果。
蚂蚁在冬日天气转凉时,往往缩在巢穴中过冬,只有因为收集到蚁巢的食物不足时,才会在冬季冒险外出寻找食物,从而确保自己的族群可以安全度过冬季。
他介入了因果,便要补偿这其中的差错,不然只是因为他的滥心,埋葬团雀而不做补偿,那面临断粮的蚂蚁,便无法生存。
所以黎安在不能就这样离开,他回屋取了两块碎饼,再次回到这个小路旁,将碎饼放到那只团雀原来所在的位置上。